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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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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月灯海分双神,一神为阴二神荧,
瓜分海隅八千夜,一神幽处黝御舍,
二神乐居月御舍,一曰幽宫二乐宫。
幽宫水门化大鳌,大鳌之神获罪愆,
身斩八段流宫外,首为界岛腕八荒,
脚为骨碌甲峡溪,血流成河眼为沼,
口吐涡流唤潮汐,腐肉生稻穗坠地,
生桑生蚕生万民,又一骨化白龟神,
白龟之神曰鳌神,定海平澜守舟船,
其神血脉传八代,化为白王始称帝……
──录自鵐帮祭文
在晚霞的面前,摆着一只父亲朝阳差人送来的木盒,盒中装满了生丝。那有如朝霭一般的乳白色生丝泛着油亮的光泽,正是最上等的贺州生丝。
贺州的生丝堪称霄国一绝。原本贺州的丝业源自于沙那卖一族自卡卡密带来的桑蚕,朝阳投注心力进行品种改良,让贺州的生丝就此声名大噪,就连晚霞自己,从小也在朝阳的命令下学习养蚕技术。桑蚕还可分为春蚕、夏蚕、秋蚕、晚秋蚕等等,每天都必须摘取桑叶以供蚕食,并且清扫蚕盒。进入结茧期之后,就要将蚕移至蚕蔟,化茧之后要进行清除蓬丝及筛选的步骤,如此周而复始。
晚霞很喜欢听蚕儿吃桑叶的声音,经常坐在蚕室的角落,凝神倾听此起彼落的食叶声,那种感觉就像是置身在丝丝细雨之中,心中的烟尘都彷佛受到洗涤。
若说食叶声是生命之声,那么煮茧声便是死亡之声。将筛选出来的良茧以热水烫死里头的蛹,再抽取其丝的过程,总是让晚霞看得内心发凉。那热水的沸腾之声,就像是吸取生命能量的声音,虽然令人目不忍睹,但如此抽取出来的生丝却是冷艳华美,世所罕见。
每当以生丝所织成的丝绸在肌肤上轻轻抚过,晚霞总是会感受到一股玄阴幽黯的寒意,宛如在寒冬中置身于日荫之处。
晚霞从盒中取出了一把生丝,丝结处正以纸片裹住。
常有不肖商人在贩卖生丝的时候,为了增加生丝的重量,而在纸片内侧黏贴铅块或铁片。当然父亲寄生丝给女儿,没有必要在重量上动手脚,然而这捆生丝却也藏着一个秘密。晚霞将手指伸进了纸片的内侧,小心翼翼地抽出暗藏在里头的一枚小纸条,每当父亲有什么话不便在家书中明说,便会像这样在送给女儿的礼物之中暗藏纸条。晚霞慎重地摊开了那纸条。那狭长的纸条上只写了寥寥数字,正是父亲的亲笔字迹。
勿近乌妃
晚霞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为什么?
父亲在下达指令的时候,从来不会告知理由,除了遵照指示去做之外,晚霞没有第二个选择。过去自己在父亲的指示之下,总是将后宫所发生的大小事情逐一向父亲回报,其中当然也包含了她亲眼所见的皇帝近况。晚霞知道自己这么做不仅能帮助父亲,更能帮助整个沙那卖一族。
就连寿雪的秘密,晚霞也没有隐瞒父亲。如今父亲已得知乌妃的黑发并非原生发色。寿雪是晚霞的救命恩人,如果可以的话,晚霞多么希望能够与她成为好朋友。即便如此,她还是对父亲据实告知了寿雪的秘密。
历经了内心的挣扎与纠葛,晚霞最后还是选择了父亲。
父亲在得知了寿雪的秘密之后,得出的结论竟是「勿近乌妃」。到底理由是什么,晚霞并不清楚。但就算父亲没有这么下令,她也已自觉没有脸再见到寿雪。想要当朋友的梦想,毕竟无法实现。
晚霞轻轻抚摸着生丝,生丝的表面明明触手冰凉,却又隐隐透着一股令人忍不住想要缩手的灼热感。那是生命的热流,生命有如稻穗般遭到收割后散发出的热流。
──自己的生命肯定没有办法如此灼热。
晚霞回想起了蚕茧的筛选作业,那是将茧区分出上等及劣等的作业。最劣等的蚕茧,称作「死茧」。茧中之蛹早已死了,整颗茧已呈腐臭状态,因为腐败的关系,里头的蛹变得又湿又软。
──自己就像是一颗死茧。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内在早已有如尸骸,正在逐渐腐臭……
*
「听说蚕室里出现了幽鬼。」
这天夜里,九九突然提到了这个传闻。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不仅凉意渐增,而且太阳下山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了,夜明宫一如往昔没有点亮任何吊灯,整座殿舍隐没在夜色之中。远方不断传来虫鸣声,在寂静的夜明宫中显得特别清晰。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寿雪及侍女九九两人,尽管寿雪一再催促九九早点回房就寝,后者却坚持要陪着主人熬夜,因为每到深夜,总是会有客人前来拜访乌妃。每一名访客的目的不尽相同,从寻找失物到咒杀仇人不一而足,为了恳求乌妃实现自己的夙愿,这些访客总是趁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夜,蹑手蹑脚地来到夜明宫外。
「汝言何处有幽鬼?」
寿雪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露出了纳闷的表情。
「蚕室,养蚕的房间。」
「后宫亦有蚕室?」
「泊鹤宫的北边有一座桑林,蚕室就在那附近。听说打从前朝的时代就有了,到了炎帝时期也还保留着,但是到了先帝时候,因为皇后讨厌蚕,所以将蚕室拆除了,陛下登基后,才又命人重建。因为鹤妃娘娘的老家大力推广丝业……」
「晚霞老家……贺州沙那卖家?」
「是啊,陛下为了鹤妃娘娘,下令重新设置蚕室。听说鹤妃娘娘在入宫之前,也是过着每天养蚕的生活呢。如今蚕室里的蚕儿,都是由泊鹤宫的宫女们负责照顾……」
九九顿了一下,以一副「接下来才是重点」的口吻说道:
「听说蚕室里出现了幽鬼呢。」
「既为蚕室幽鬼,应作蚕形?」
「不,不是蚕儿的幽鬼,是宫女的幽鬼。」
九九接着诉说起了详情。
在前朝的时代,有一名在蚕室执勤的宫女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蚕,因害怕遭受责罚,并没有向上呈报。
在某一天晚上,她突然觉得身体很不舒服,接着竟当着众人的面,口中吐出了蚕丝。随着蚕丝越吐越多,宫女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削瘦。另外一名宫女心生恐惧,赶紧拿剪刀将蚕丝剪断,没想到这么一剪,那吐丝的宫女竟然倒地而亡,而且头发变得像蚕丝一样白。
「一定是受到蚕的诅咒了。」
九九按着自己的脸颊,一脸惊恐地说道。
寿雪歪着头问道:
「宫女死于蚕祟,与幽鬼何关?」
「娘娘,您别心急,先听我说完。这名受蚕诅咒而死的宫女,后来便化成了幽鬼,不时出现在蚕室里。每次那幽鬼出现,总是会混在众宫女之中,一同照顾蚕儿,等到大家发现那幽鬼的存在,她又会蓦然消失。听说在上上代的炎帝时期,那宫女的幽鬼也曾出现过,到了先帝时期,因为没有蚕室,所以那幽鬼也就不再出现……」
「如今蚕室已复,幽鬼亦随之现形?」
「娘娘猜得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九九用力点头。
「虽然那宫女的幽鬼并没有对任何人做出危害的举动,但是听说泊鹤宫的宫女们都怕得不得了。」
「泊鹤宫宫女以此事告汝?」
「不,是鸳鸯宫的宫女跟我说的。今天我去了一趟鸳鸯宫,想要讨一些废纸来让衣斯哈练字,那里的宫女告诉了我这个传闻。」
衣斯哈是夜明宫的年幼宦官,最近正勤于读书识字,因此九九一有空就会到处去讨废纸,回来让他练字。
爱嚼舌根是宫女的天性,不论哪座宫都一样,九九每次出去办事,总会带回来一些这种来历不明的传闻。当然其中亦不乏相当有用的重要讯息,但荒诞不经的谣言却也不少。
「既非当事人言,岂知此事真伪?」寿雪说道。
「不然我去找泊鹤宫的宫女问问看?」
「那亦不必……」
寿雪正说到一半,蓦然转头望向门口。金鸡星星也在同一时间振翅喧噪。有客人来了。
「启禀娘娘。」
没想到门外传来的竟然是护卫宦官温萤的声音。
「有一名宫女在树林里迷了路,下官将她带了回来。」
夜明宫的周围是一大片由椨树及杜鹃花所组成的茂密树林,就算是在白天也相当昏暗。在如今这种乌云蔽日的夜晚里更是一片漆黑,只要一个不留神便很容易迷失方向。
殿门一开,只见温萤走了进来,后头跟着一名神情不安的矮小宫女。宫女来到寿雪面前,跪下行礼。
「下官先回岗位去了。每次下官一离开,淡海便要偷懒。」
温萤说完后,便转身朝殿外走去。
淡海是夜明宫的另外一名护卫宦官。相较于沉默寡言、做事勤快严谨的温萤,他却是个喜欢说三道四又爱偷懒的人,两个人的性格可说是南辕北辙。
「欲求乌妃娘娘相助。」
宫女依着惯例说出
这句话,对着寿雪拜倒在地。她不仅嗓音虚弱,而且神色紧张,显然是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央求乌妃出手相助。
「吾几不闻汝声,可上前。」寿雪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说道。
那宫女略一迟疑,畏畏缩缩地起身,走到她的对面坐下。
「先通姓名。」寿雪简短地说。
「小女子姓年,名秋儿,是泊鹤宫的宫女,主要负责蚕室的工作。」
寿雪不由得与旁边的九九对看了一眼。刚刚与九九对话,她便已猜到根本不必到泊鹤宫打探消息,反正只要泊鹤宫有什么异状,自然会有人找上门来。只是没有料到时机竟然这么巧,一句话还没说完,这宫女就出现了。
「莫非为蚕室幽鬼之事?」
「不愧是乌妃娘娘,您已经知道了?」
宫女叹服不已。
「恰曾耳闻……」寿雪赶紧解释。要是被对方误以为自己无所不知,那可就麻烦了。
「吾闻此幽鬼乃一宫女?」
「是的,听说是前朝死于蚕祟的宫女。」
秋儿口中描述的幽鬼,正与九九听到的传闻雷同。
「那个宫女的幽鬼总是突然出现在蚕室里。蚕室的工作相当繁杂,大家都忙着运桑喂蚕,没有时间互相确认每个宫女的脸。有一次我偶然抬起头来,却看见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宫女正拿着桑叶喂蚕,我吓得大叫,那宫女瞬间就这么消失无踪了。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也都看见了。」
秋儿接着描述,自从那天之后,蚕室便常常出现宫女的幽鬼。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作祟,我也不敢前来烦劳乌妃娘娘相助。说实话大家在蚕室里都很忙,就算多了一、两个宫女,我们也没有时间理会。刚开始的时候,那幽鬼只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并没有做出什么危害我们的举动,久而久之大家也习惯了。比起那幽鬼,我们更在意的是蚕儿能不能平安长大,能不能结出好茧……但是到了后来……」
秋儿的脸孔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幽鬼为害?」
秋儿点了点头。
「是的……虽不是害我们受伤或生病之类,但是带来的困扰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秋儿脸色苍白地垂下了头。
「所害何事?」
「蚕室里的茧不见了。」
寿雪不由得愣了一下。
「此便是幽鬼所害之事?」
「这对我们来说,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蚕室里头的蚕儿都是鹤妃娘娘及陛下所有,我们平日细心呵护,一只也不敢让它死了,更何况是突然从蚕室里消失。」
「失蚕有几多?」
「目前已经遗失了两只。」
「室中之蚕必多,仅少两只,如何得悉?」
「如果是幼蚕的话,我们也算不出数量,但是当蚕儿长大,准备要结茧的时候,我们会将一只只的蚕儿放进稻草编成的蚕蔟里,令其结茧。每格只放一只,因此若有短少,马上就会发现。昨天我们一个不留神,便有蚕儿从蔟上消失了。那蚕儿已完成结茧,才正准备要除去蓬丝而已……」
「何以知此事乃幽鬼所为?」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是不小心从蔟上掉了下来,不仅把整座蚕室的台架及地板都找了一遍,就连每个宫女的身上都找过了,却是说什么也找不到。正当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有个宫女说,在茧遗失之前,她看见了幽鬼。因为幽鬼已经出现过好几次,当时她也不在意……事后仔细一想,才明白茧是被幽鬼拿走了,虽然她没有亲眼看见幽鬼把茧拿走,但除此之外并没有第二个可能。从进入蚕室,到发现茧遗失的这段期间,完全没有任何人离开过,但是我们把整间蚕室及每个人的身上都找遍了,却完全没有发现茧的踪影。更何况一旦弄丢了茧,我们会遭到处罚,又何必做这种事情来害自己?」
「言之有理……」寿雪点了点头。
「因为还没有进入采茧作业,所以尚未向鹤妃娘娘报告茧的数量。我们一群宫女私底下约好了,如果娘娘问起,就说那两只蚕儿突然死了……请乌妃娘娘……」
秋儿朝寿雪偷偷瞥了一眼。
「吾不泄密,汝可安心。」寿雪想也不想地说道。
秋儿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接着说道:
「我们都很担心,要是幽鬼又跑出来偷茧……明天就要采茧了,采好的茧会区分为良茧及劣茧,其中良茧的数量都算得清清楚楚,要是数量短少,就再也瞒不住了。」
要是发生那样的状况,宫女们势必会受到惩罚。因此大家都是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宫女因蚕祟而死,却盗其蚕茧……?」
寿雪嘴里咕哝。
「失茧之事便瞒得一时,久必为鹤妃所知。」
「娘娘说得是。鹤妃娘娘的蚕室每年养蚕三轮,分别在春季、夏季及秋季。今后要是经常发生这种事,我们这一群宫女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秋儿说完之后,以袖子捂住了脸。
寿雪沉吟半晌后说道:「此事急迫,若真为幽鬼所为,当先于蚕室内树一结界,使幽鬼难近蚕室,方可细查内情。」
「能够让幽鬼无法靠近蚕室吗?」
秋儿抬起头来问道。
「吾须见此幽鬼,方可断言。」
「那就……有劳娘娘了。」
秋儿兴奋得差一点伸手拉住寿雪的手,但她的表情马上又沉了下来。
「乌妃娘娘,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被幽鬼拿走的茧……如果是从这世上消失,那也就罢了,但要是被幽鬼拿去某处丢弃,那可就糟糕了。」
「此话何解?」
「蚕室里养的蚕,都是贺州之蚕,与这里的蚕并不相同。要是那茧中的蚕在羽化后与本地的野蚕或家蚕杂交,品种会乱掉的……」
「唔……原来如此。」
这确实也是一个问题。
「既是如此,失茧亦须尽速寻回。」
「那两颗茧再过十多天就会羽化,在那之前一定要赶快找回来才行……」
秋儿再度捂住了脸。这突如其来的灾厄,正令她感到不知所措。
「何不对晚霞……对鹤妃据实以告?吾观晚霞为人,当不致重罚汝等。」
「……鹤妃娘娘或许不会重罚,但是……」
秋儿垂下了头,低声呢喃道:「她的父亲就……」
「汝等所惧者,乃晚霞之父,沙那卖当家?」
「是的……」秋儿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鹤妃娘娘的父亲相当严厉,连鹤妃娘娘也不敢违拗。要是父亲下令严惩,鹤妃娘娘必定会遵从……」
──朝阳是曾经让女儿晚霞选择「要自己还是养女活着」的男人。
沙那卖一族受到了神的诅咒,当家的么女到了十五岁必定难逃一死。为了保住晚霞的性命,朝阳领养了一个少女,当成晚霞的妹妹,晚霞恳求父亲设法拯救这个养女,朝阳却告诉女儿「你只能以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最后养女死了,晚霞活了下来。寿雪不禁感到好奇,强迫女儿做出这种抉择的沙那卖朝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秋儿忽然以袖口捂住了嘴,说道:
「对不起,是我胡言乱语,请忘了我刚刚说的话。」
最后寿雪答应明天到蚕室看一看,秋儿便告辞离开了。
「鹤妃娘娘是个温厚的人,但她的父亲好像相当严格呢,连宫女也怕成这样。」
秋儿一走,原本默默站在旁边的九九立刻说起话来,彷佛已经憋了很久。
「妃嫔举措,必带其家之风……」
寿雪不禁转头望向槅扇窗,当然,从这里是看不到泊鹤宫的。
倘若朝阳能够掌控晚霞……不,应该说是整个泊鹤宫,贸然接近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高峻一定明白泊鹤宫的状况吧。
寿雪的脑海浮现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皇帝。不管是妃嫔的事,还是其老家的事,都轮不到自己担心。打从一开始,乌妃就是个与世隔绝之人。
「……」
寿雪眯起了双眼,凝视着窗外的无尽夜色。
*
泊鹤宫的后头可看见一大片苍翠的树林。
「此便是桑林?」
寿雪低声问道。
「是的。」温萤在背后回答。此时寿雪正带着温萤前往蚕室。「这片桑林是前朝留下来的,虽然蚕室有一段时期被拆除了,但桑林一直有人定期照顾。」
「后宫何故养蚕取丝?」
「与其说是后宫的蚕室,不如说是宫城内的蚕室。除了这里,外廷也有蚕室。听说外廷的蚕室还会进行品种的改良与研究。原本皇室一族所用的生丝,都是由那里产出的。」
「然则后宫蚕室所造生丝,当为后妃之用?」
「是的,听说从前是一座很大的蚕室,现在已经小得多。」
寿雪听温萤这么说,原本以为那应该是一间不太起眼的小屋,但来到蚕室前方一看,才知道那规模远比自己的想像要大得多。虽然
不像妃子的宫殿那么壮观华美,却也是三栋殿舍相连,屋顶铺着琉璃瓦片,周围以土墙环绕。前方的第一栋殿舍不时传出宫女们的作业声及说话声,后头的殿舍则有好几名宦官捧着薪柴来回奔走。
「前面是蚕室,后头是储桑室。」温萤向寿雪说明道。
温萤经常受卫青的指示前往后宫各处担任间谍,因此对于后宫的大小事情可说是瞭如指掌。他有着一张俊美的脸孔,双眸带着一丝冷酷,就连脸颊上的一道刀疤看起来也像是装饰品。但是他不仅相当擅长护卫工作,而且办事周到谨细,作风低调内敛,可说是担任侍从的不二人选。
寿雪于是走向了正前方的蚕室。还没跨上台阶,殿门竟然自己开了,里头一名宫女匆忙奔了出来,正是秋儿。「有失远迎,请娘娘恕罪。我一直在注意着门外,但您这身打扮,我还以为是宦官……」
「无妨,吾正欲人不知吾身分。」
为了不惊动泊鹤宫里的人,寿雪故意穿上了宦官的服色。这样的打扮,不管做什么事都方便得多,只是难免引来九九的埋怨。
寿雪一行人走进蚕室一看,里头有一群宫女正忙着采茧。她们一得知眼前这个宦官竟然是乌妃,全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朝着她跪下行礼。
「无须多礼,勿令他人生疑。」
寿雪吩咐道,宫女们于是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蚕室内有着一排排的棚架及长桌,长桌上摆着一座座以稻草编成的蛇腹状物,一见那上头挂着一颗颗的蚕茧,寿雪登时明白那就是昨晚秋儿所说的蚕蔟。此时好几名宫女正将蚕茧从蔟上取下,放入盆中。
「现在这个步骤叫做收茧。等结束后,就要清除茧上的蓬丝,将茧分为良茧与劣茧。良劣之分,只在于适不适合制作成生丝,像两只蚕儿合结一茧的『同功茧』,或茧壁太薄、破洞、受尿液或体液污损、有蔟痕,或是蛹已经在里头腐烂的死茧,都必须挑除。」
秋儿向寿雪解释道。
「挑选出来的良茧,还要分成两批,一批用来取丝,一批使其羽化产卵。制作出来的生丝会上缴给鹤妃,再由鹤妃进献给陛下。」
「良茧之数,一颗不得短少?」
「是的……」秋儿垂下了头说道。换句话说,现在正是最紧要的关头。寿雪伸手在头上一摸,这才察觉头上并没有牡丹花,明明已经有好几次装扮成宦官的经验,却总是会忘记。
寿雪于是改为伸手向前,一股热流逐渐凝聚在掌心。淡红色的烟雾在掌上轻轻摇曳,互相缠绕,逐渐幻化出一枚枚的花瓣,凝聚成了一朵牡丹花。接着,她朝牡丹花轻吹一口气,牡丹花随即化成了烟雾,飘向四周围,一缕缕轻烟在宫女们之间穿梭缭绕。
最后那淡红色的烟雾逐渐凝聚到一起,变成了人形。从外貌看来无疑是个女人,发髻上插着一根朴素的簪子,肤色白皙,面部修长,两道眉毛像是用笔画出来的一般清晰工整,眉毛的下方是一双薄薄的眼皮。她身上的长衣虽然不是当今的宫女服色,但简朴中不失高雅,看得出来是宫廷衣着。
秋儿不禁发出一声轻呼,赶紧捂住了口。
「她……就是我看见的那个宫女幽鬼。」
其他宫女们也都不禁停下了手边的动作,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幽鬼。
片刻之后,那幽鬼竟然动了,她静悄悄地走向殿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寿雪微微闪身,让她通过,然而到了门边,幽鬼忽然又消失了,就像是被门吸了进去一般。
──她到殿外去了!
「乌……乌妃娘……」
「快追!」
秋儿话还没有说完,寿雪已对温萤急促下令。温萤一个箭步冲上前,打开了殿门。
来到了殿外,只见幽鬼的背影就在围墙边,正要走出院门,寿雪赶紧追了上去。幽鬼的走路方式跟活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不会有脚步声及衣服摩擦声,衣摆或袖摆也不会翻舞或摇曳。像这样一名幽鬼如果只是站在众宫女之间,恐怕就连身旁的宫女也不会察觉那是一名幽鬼。如此想来,在后宫的众多宫人之中,就算混进了几个伪装成活人的幽鬼,或许也不会有人发现。
那宫女幽鬼离开了蚕室,继续往北方走去,来到了后宫的郊区。这一带放眼望去到处是未经修整的树木,一个人影也没有。
寿雪持续跟随着幽鬼,最后她在一小块空地停下了脚步。空地上有一座小小的土堆,看起来像是坟冢,上头布满了青苔与杂草,幽鬼就站在土堆前,自头顶上洒落的阳光,将土堆上的青苔照得微微发亮。不一会儿,幽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彷佛被吸入了土堆之中。
──这是谁的坟冢?
应该不会是那个幽鬼的,区区一介宫女,死后不太可能埋在后宫。
「冢内何人?」
寿雪转头问温萤,后者难得也露出了纳闷的神情。
「请给下官一点时间调查。」
「劳汝费心。」
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后,寿雪接着环顾四周。附近一带全是树木,有些是藤蔓缠绕的老木,有些是枝叶茂盛的壮木,还有一些则是已经倾倒的朽木,四下一片死寂,没有半点声音。但地上的杂草明显有过受到践踏的痕迹,显然偶尔还是会有人来到此地。活人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来扫墓,吊慰死者在天之灵?寿雪观察了一阵子之后,转身回到蚕室。
秋儿正站在刚刚那间蚕室前,脸上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其他的宫女都已不知去向,一问之下,原来是到其他房间清除茧上蓬丝了。
寿雪将幽鬼在冢前消失一事告诉了秋儿,秋儿表示她过去从不知道那一带有坟冢,当然也不清楚冢中之人的身分。
「后宫的郊外不太安宁,我一个弱女子,没事不会去那种地方……」
寿雪心想,这么说也对。
「拒此幽鬼于蚕室之外,并非难事,然……」
寿雪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这件事情绝对不是只要把幽鬼挡在蚕室外就行了。别的不提,至少还得把遗失的蚕茧找回来。
「请乌妃娘娘救救我们。」秋儿对着寿雪拜倒在地,这让她不禁有些困扰,自己并无神佛之力,就算受到膜拜,也没有办法解决所有问题。
「……也罢,当务之急,乃树一结界。待查得坟冢详情,另作别图。」
寿雪从怀里取出一捆缠绕在短棍上的丝线,来到了外廊上,将丝线的一端交给温萤,说道:「汝立于此地勿动。」
接着将那丝线沿着地板绕行蚕室一圈,回到原地后将两端绑合,结界便完成了。这不是乌妃之术,而是巫术师之术,但过去她也曾用过好几次。
这些术法都是由上一代乌妃丽娘传授给寿雪。在巫术师能够自由进出后宫的前朝时代,这些应该都是巫术师的工作,显而易见,当时巫术师在后宫一定相当受到器重吧。
──不,想必不只是器重而已。
寿雪的耳畔响起了宝物库管理者羽衣所说的话。
──当发生万一的情况时,可用来抵御乌涟娘娘。
──如果没有能够抗衡的力量,实在无法安心……
巫术师在前朝受到重用,想必有其理由。
「此线勿令断绝,偶踏之无妨。」
寿雪如此告诉秋儿后,来到了门外。外头竟然聚集了好几名宫女,全都朝她跪了下来,寿雪霎时手足无措。
「乌妃娘娘,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区区小事,无须如此厚礼。若为外人知悉,吾不便矣。」
但是宫女们还是迟迟不肯起身,直到寿雪走出院门。似乎自从当初救了晚霞之后,泊鹤宫的宫女们就对乌妃崇拜有加。明明只是个凡人,却被当成了天神一般景仰。
「失落之茧,却在何方……?」
离开蚕室之后,寿雪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
在秋阳的照耀之下,桑林显得柔和而翠嫩,到处都有枝叶遭剪除的痕迹,多半是为了取叶以供蚕食吧。
──虽然寻找遗失物是自己的拿手好戏,但是……
要找出遗失的蚕茧,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大的差异,就在于蚕茧不能算是有主之物。只要是有主人的物品,就可以循线找回,但这样的手法并不适用于寻找蚕茧……
「温萤。」
寿雪望着眼前的桑林,朝身后的温萤说道:
「坟冢之外,尚有一事望汝细查。」
「请娘娘吩咐。」
温萤应道。
*
这天晚上,寿雪难得先接到了通知。
「今晚大家将驾临。」
一名年幼的宦官来到夜明宫如此说道。这时的时辰还不到初更(注:晚上七点至九点。)。
寿雪心里想着「事先通知只是增添麻烦」,但是对前来传话的宦官抱怨这种事也没有用,因此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好」。
年幼宦官瞥见正在房间角落拿饲料给星星吃的衣斯哈,忽然发出了「啊」的一声轻呼。衣斯哈看见那年幼宦官,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
「汝两人相识?」寿雪朝衣斯哈问道。
「
当初我跟他都是凝光殿的宦官。」衣斯哈回答。凝光殿是高峻的居所,而衣斯哈曾经在那里当过一阵子的跑腿杂役。
衣斯哈跟那少年似乎交情不错,两人相视而笑。见到这幕,寿雪不禁扬起了嘴角。
片刻之后,少年这似乎才想起了自己的身分,赶紧说道:「失礼了,请娘娘恕罪。」接著作了一揖,转身便要离去。
寿雪将他唤上前,抓起一把盆里的水煮栗子,塞进他那小小的手掌心。只要能够让衣斯哈开心,或许以后该多多让这个孩子前来传话。她如此心想。但是下一瞬间,却又因这个想法感到不安──这是身为乌妃该有的心态吗?
之后九九便到厨房煮茶去了,衣斯哈则回自己的房间歇息。就在煮好了茶的同时,高峻抵达了夜明宫,似乎早已算准了这一刻。
「近来好吗?」
高峻端起冒着温和热气的茶杯轻啜一口茶,淡淡地问道。口吻看似冰冷,却带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宛如冬天的阳光。
「一如往昔。」
寿雪回答得丝毫不带感情。对此高峻的表情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变化,反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卫青不满地扬起了眉毛。寿雪转头望向卫青,后者却故意将头别向一旁,令寿雪不禁感到有些纳闷,若是平时的卫青,此时早已对着自己露出咬牙切齿的神情来了。当然这人不再像以前那样目露凶光,对她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小几上摆着高峻带来的糖渍莲子。这是寿雪最喜欢的甜点之一,他已带来过好几次。她将一口裹着白色糖霜的莲子送进嘴里,凝视着高峻的脸,低声说道:
「……汝近来安好?」
「朕吗?」
高峻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眼神。
「汝以此话相询,故吾亦以此话问汝。」
「原来如此……朕近来……」
高峻微微低下头,思考该如何回答。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正是他的个人风格。
「正为了与枭交谈的问题而伤透脑筋。」
──枭!
他是曾经企图杀死寿雪的幽宫刽子手,亦是如今被封印在寿雪体内的乌的兄长。
「与枭交谈?」
枭打破了不得干涉人世的禁忌,因此如今遭囚禁在幽宫的监牢内,靠着大海螺的力量,才能与高峻对话。而且唯有曾经遭枭伤害的高峻,才能听见其声。
「大海螺的力量会受潮汐起伏及海浪变化的影响。声音传来的时候,朕不见得刚好在大海螺的旁边。问题是朕又不可能随时把大海螺带在身边。」
如果是一颗小小的贝壳,或许还有可能随身携带。但那大海螺如此硕大,高峻身为皇帝,如果随时带着那个东西,还不时朝它说话,肯定会被认为是疯了。
「……枭既向吾等求计,彼必束手无策,多言何用?」寿雪说道。
枭要求高峻好好思考,能否在不杀死寿雪的情况下,把乌从寿雪的体内救出来。
「那也不见得。一定有很多只有他才知道,我们却不知道的事情。为了确认他到底知道些什么,朕必须与他多谈一谈……」
「此事甚难,吾岂有对策?」
「是你问朕近况,朕才说了。」
「吾非欲问汝此事。」
「不然你想问的是什么事?」
寿雪不禁语塞,心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问什么。
「……吾问汝近况,汝何答非所问?」
「朕不是回答你的问题了吗?」
「吾问汝事,非问枭事。」
「你的问题真难回答。」
高峻淡淡地说道。接着他又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朕最近跟你一样,没有什么变化。这阵子晚上睡得很熟,精神还不错。」
「甚好。」
寿雪根本不知道自己想问的是什么,只好这么敷衍过去。不过高峻这句话,确实让寿雪心满意足。或许这就是自己一开始想知道的答案吧,偏偏这个人很少主动说起自己的事。
「过阵子沙那卖的当家会从贺州上京。为了准备这件事,朕最近还挺忙的。」
「沙那卖朝阳欲至京师?」
「是啊,来献蚕种。」
蚕种指的就是蚕的卵。
「贺州蚕种?何以不献生丝,却献蚕种?」
「因为发生了上次那件事,他想要将功赎罪。」
被迫隐居的朝阳叔叔为了夺权,策划了一连串的事件,却导致过去的种种杀人及贪渎恶行遭到揭露。朝阳为了自保,亲手斩下了叔叔的首级。由于叔叔曾经私吞应该要上缴的租税,沙那卖一族遭受牵连,受到了相当重的惩罚。
「沙那卖的蚕种向来绝不外流,朕一直希望能够取得,但总不能暴取豪夺。这次朝阳为了将功赎罪而进献蚕种,对朕来说实在是意外的收获。」
寿雪听高峻说得轻描淡写,心里暗想,多半是高峻以这次的事件为筹码,要胁朝阳交出蚕种。
「贺州生丝质佳,故汝欲其蚕种?」
「不仅色泽较佳,而且质地坚韧。宫廷蚕室虽长年研究改良,但其他地方的蚕所吐出的丝都不像贺州蚕丝那样油亮有光泽。这次朝阳要进贡的蚕种,更是沙那卖蚕中的最上等品种,朕打算以此品种加以改良,将来统一整个霄国的蚕种。」
高峻的口吻虽然平淡,却流露出了强烈的野心,他很少像这样针对一件事情说出这么长的评论,这不禁让寿雪感到有些新鲜。但同时她也注意到了一件事,那就是竟然连皇帝也如此渴望获得沙那卖的蚕种。
──看来沙那卖蚕的价值远比自己的预期要高得多。
「在这后宫之中,其实也有蚕室。」
高峻突然说出这句话,令寿雪心中一突。既然沙那卖蚕有那么高的价值,看来蚕室出现幽鬼及蚕茧失落的事情还是别告诉高峻比较好。
「现在后宫蚕室所饲养的蚕,正是沙那卖蚕,由鹤妃负责管理。」
「噢……」寿雪怕说出不该说的话,只是应了一声。
「鹤妃似乎在贺州的时候,就有养蚕的经验,对蚕的习性相当瞭解。」
「噢……原来如此。」寿雪应道。当初九九似乎也曾提过类似的话。
「你不是跟鹤妃很熟吗?你不知道这件事?」
「近日极少往来。」
只要没有人邀约,寿雪很少主动拜访其他宫。前阵子晚霞经常邀请寿雪到泊鹤宫作客,但是这阵子却是音讯全无,完全断了往来。
「是吗?近来鹤妃颇有微恙,你有空可以去探望她。」
「颇有微恙?」
寿雪蓦然想起了上次的事件。难道是当时的诅咒还没有完全解开?
「你别想太多……」高峻否定了寿雪心中的疑虑。
「似乎只是气郁而已。或许是这阵子天气突然转凉,影响了心情。」
「汝未曾前往探视?」
「朕去过了,还写了慰问信。」
寿雪心想,这个男人果然做事周到。
「等等朕还会再去看她。」
「既是如此,何不速去?吾无病无恙,不须探视。」
「朕原本也不打算久待,只是突然想来看看你。」
──又来了,高峻的一句话,经常会让寿雪愕然无语,不知如何回应。
寿雪见高峻站了起来,便细细观察他的神色,但这人依然面无表情,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待高峻走到了殿门口,忽然又转头说道:
「对了,那封一行……」
封一行是前朝的皇帝直属巫术师,如今已是个龙钟老人。他因将枭的使部宵月送进后宫而遭通缉,前阵子在花街落网。
「他的烧已经退了,身体正逐渐康复。再过一阵子,你应该就能跟他见面。」
或许是遭到逮捕的时候淋了雨,也或许是积郁成疾,封一行在落网之后就病倒了,由于年事已高,就算是一点小病也不能轻忽大意。于是高峻下令将他移至内廷,派人严格监视并且细心照看。
寿雪得知封一行的病情好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关于巫术师的事情,以及关于乌妃的事情,她有太多话想要问问这个人物。
「朕会再来。」
高峻最后说了这句话,便走出了门外。而后寿雪起身走到门边,将门板拉开一道缝隙,目送高峻及宦官们的队伍离去。此时太阳已西坠,宦官们手中灯笼的朦胧火光,在黑暗中左右摇曳着。
寿雪却只是愣愣地站着不动,看着逐渐远去的灯火。半晌之后,她发现正有另一道火光从完全不同的方向缓缓靠近夜明宫,再凝神细看,终于看出那是个提着灯笼的宫女。
──秋儿!
寿雪于是走下台阶,迎上前去。秋儿一看见乌妃,赶紧跪下行礼。
「乌……乌妃娘娘!」
「莫非幽鬼复出?」
「不……不是的……」
即使靠着微弱的火光,也可看出秋儿的脸色发青。加上颤抖的声音,在在证明她一定遇上了某种可怕的异常事态。
然而自秋儿口中说出的话,却完全出乎了寿雪的意料之外。
「……这次我
委托娘娘的事情,请娘娘当作没有发生过吧。」
「咦?」
「恳请娘娘别再理会那个幽鬼的事了……」
寿雪说道:
「何出此言?究竟发生何事?」
「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恳请娘娘见谅。」
秋儿接着又重复说了好几次「恳请娘娘见谅」,像逃命一样转身快步奔逃离去。寿雪默默看着秋儿的背影,心里明白绝对不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隔天早上,寿雪再度换上宦官服色,前往了蚕室。毕竟在见到秋儿那惊恐至极的神情后,自己实在不能置之不理。
在出发前往蚕室之前,为了由谁随侍的问题,夜明宫内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
「昨天是温萤陪娘娘去的,今天该换我了吧?」
最初是淡海这么起哄,一旁的九九听了,立刻反驳道:
「与其带淡海去,不如带我去。」
「『不如』是什么意思?你有办法保护娘娘的安全吗?」
「你太爱偷懒了,我可不放心娘娘只带你一个人。」
看来九九跟淡海也有一点处不来。寿雪明白如果参与他们的争吵,今天大概就别想出门了,于是说道:「由温萤随吾一往。」
九九一听是温萤,立刻便退让了,说道:「既然是温萤哥,我就放心了。」唯独淡海一直到最后依然嘀嘀咕咕个不停。
「让娘娘见笑了,晚一点下官会把淡海好好责骂一顿。」
前往蚕室的路上,温萤向寿雪致歉。
「三人同往亦无不可,但恐人多易引人生疑。」
「好啦,那我会低调一点。」
旁边突然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寿雪停下脚步,转头一看,淡海竟然从树丛之间走了出来。
「汝尾随吾两人至此?」寿雪不禁有些错愕。
「淡海。」温萤的嗓音虽然低沉,口气却极为严峻,胜过厉声喝骂。如果是衣斯哈被温萤这么一叫,肯定会哭出来吧。
「娘娘,我是你的护卫,却每次都被留在夜明宫,我这护卫当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何况一个人被丢着不理的感觉,也实在很寂寞哪。」
寿雪听到「寂寞」两个字,心里也觉得有些对他过意不去,于是说道:
「……既是如此,汝亦随吾一往,但须谨言慎行,勿招人目光。」
「没问题。娘娘,你会发现我很有用。」
「淡海……」温萤虽是轻声细语,冷峻的程度与刚刚比起来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淡海只当作没听见,满不在乎地走在温萤的旁边。
淡海向来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正因为温萤是个恭谨、低调、恪守本分的随从,更是凸显出了此人的任性,过去寿雪的身边,从来不曾有过像淡海这样的人。淡海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在寿雪的眼里,这是自己所没有的优点。虽然因为不习惯的关系,有点不知道该如何与淡海相处,但是另一方面,自己也对淡海这个人相当感兴趣,甚至觉得高峻应该稍微学一学淡海的奔放不羁。
「温萤,坟冢之事,可有所获?」
寿雪一边走一边问道。
「有个老宦官说,那是蚕冢。」
「蚕冢?」
「据说从前的人会把还没有长大就死掉的蚕儿,以及为了取丝而杀死的蛹扔在那个地方,后来变成了一座祭祀蚕的坟冢。」
「简言之,便是埋蚕之处?」
「是的,不过现在的蚕室都把蛹卖给了鲤鱼商人,已不再埋入冢中。」
「鲤鱼商人?」
「听说蚕蛹是绝佳的鲤鱼饲料。每次蚕室宦官都会把一袋袋死蛹从蚕室搬运出来。」
寿雪心想,原来蚕蛹还能当作鱼的饲料。这听起来比丢弃要好得多。
「蚕冢幽鬼……」
寿雪低声呢喃。栖息在蚕冢内,经常到蚕室照顾蚕儿的幽鬼,难道人已经死了,蚕的诅咒却没有结束?
──但是那幽鬼看起来是如此纯净。
不带半点阴郁之气,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怨毒与悲凄的幽鬼;只是默默到蚕室照顾蚕儿,结束后又默默回到冢中的幽鬼;如此静谧、如此安详的幽鬼。
「……另一事可有斩获?」
除了坟冢的事情之外,寿雪还委托温萤调查另外一件事。
「在蚕室工作的宫女共有十五名,忙碌的时候还会再追加五名。全部都是泊鹤宫的宫女,蚕室的工作结束后,就会回到泊鹤宫。」
「皆非贺州出身?」
「是的,几乎都是京师的商家、邻近的富农及士大夫的女儿。主要管理蚕室的几名都是富农之女,京师的农家大多也养蚕,在入宫后,鹤妃还亲自教导她们贺州的养蚕之法。」
「原来如此,区区半日可探得如此成果,实属不易。」
「谢娘娘夸奖。」温萤微微一笑。
「呵呵,原来娘娘在疑心那些宫女。」
淡海插嘴说道。
「你怀疑取走蚕茧的不是幽鬼,而是宫女,对吧?」
不愧是淡海,立刻就听出了端倪。基于这样的怀疑,寿雪才会命令温萤彻查宫女们的出身背景。
「若茧为幽鬼所盗,必早有传闻。往昔不曾有幽鬼盗茧传闻,足见盗茧者另有其人。况且贺州沙那卖蚕乃珍贵之物,必有人暗盗其茧,却假托幽鬼。」
「有机会做这种事的人,必定是负责蚕室工作的宫女。」
「失茧之时,宫女皆在,外人应无可乘之机。秋儿虽言失茧时曾遍搜蚕室并众人之身,然小小蚕茧,藏之何难?是故此事应为宫女自盗,而非外人所为。」
「既然如此,娘娘接下来应该是要把那些宫女们抓起来好好拷问?」
「吾不为此暴行。但有一人,吾欲唤来细问。」
「那个叫年秋儿的宫女?」
「非也……温萤。」
温萤露出一副瞭然于胸的神情,点头说道:
「遗失蚕茧当天,声称看见幽鬼的宫女身分,下官已经查出来了。」
寿雪漾起了笑容。温萤果然是个善体上意的随从。
「就是那个宫女偷走了茧?」
淡海问道。
「若盗茧之人当真为宫女,必然称是幽鬼所为。」寿雪说道。
「但是既然真的有幽鬼,刚好在那天出现也不是什么不合理的事情,不是吗?搞不好是其他宫女趁着出现了幽鬼的骚动,偷走蚕茧……啊,等等……那个宫女声称有幽鬼,是在已经发现有茧遗失之后?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可能是其他宫女趁乱下手了。」
淡海说到后来,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然也。若为趁乱盗茧,当幽鬼出现之时必然趁势鼓噪,以分他人之心。然而当日未曾有此骚动,众宫女乃是先知蚕茧遭窃,方知有幽鬼。」
「所以娘娘认为必定是宫女先偷了蚕茧,才想嫁祸给幽鬼?」淡海说道。
「吾亦无确证,仅疑心耳。」寿雪说完这句话,转头问温萤:
「此宫女是何身分?」
「富农之女。」
「既是富农之女,于养蚕农家应有熟识之人。」
如果没有养蚕农家的门路,就算得手了一、两颗蚕茧,也不知道该卖给谁,更没有办法使其羽化繁殖。
「遭窃蚕茧虽不知雌雄,但与养蚕农家之蚕杂交,亦可得沙那卖蚕血脉之混种杂蚕。若失窃蚕茧恰为雌雄一对,更可得纯种沙那卖蚕……此蚕不复为沙那卖一族所独有。」
「……听起来好像很严重。」淡海搔着头说道。
「确实严重……沙那卖朝阳不日上京,若蚕种已然外流,必生事端。」
幸好这里是后宫,任何人想要与外界联络都没有那么容易。那失窃的茧,必定还藏在后宫中的某处。
「这件事最好快禀报大家……不,应该先告诉鹤妃。」
「在此之前,吾欲知此事是否为宫女所为。秋儿神色有异,亦令吾挂心不下。」
「那个叫秋儿的,突然跑来对娘娘说,要娘娘别再理会幽鬼的事情?」
「……汝对此事有何见解?」
「只有一种情况,会让人出现这种反应。」
淡海微微扬起嘴角,接着说道:
「遭受威胁的时候。」
*
三人来到蚕室前,决定分头行动。由温萤避开秋儿的目光,偷偷把当初声称看见幽鬼的宫女唤出殿外。寿雪与淡海则躲在殿舍后头的阴暗处,等待他的归来。
今天寿雪所走的路线,与昨天截然不同,三人先绕到了后侧的院门,蹑手蹑脚地进入门内。眼前的殿舍,是从前方院门看时的最后一栋殿舍,就跟昨天一样,殿舍外有好几名宦官正忙进忙出。此时所有的殿门都被打开了,看样子现在似乎是打扫时间,有些宦官正把桑树枝搬到殿外,有些宦官则拿着扫帚扫地。
「此殿为储桑室?」
「是啊,照顾蚕儿的工作大概已经做完了,现在正在打扫。」
寿雪看见不远处有一名宦官正在以绳索捆
绑桑树枝,于是朝他喊了一声。那宦官相当年轻,虽然身材矮小,但长得眉清目秀。通常能够被选为妃子的宫内宦官,相貌都不会太差。那宦官以为寿雪也是宦官,一边擦着汗水,一边粗鲁地问了一句:「干什么?」
「此树枝为无用之物?将弃之于何处?」
「你在说什么傻话?」那宦官瞪着眼睛说道:「这后宫里的所有东西,都归大家所有,没有一样东西是无用之物。这些桑枝可以制作成染料,也可以当成柴薪。」
「原来如此,蛹则为鲤鱼之食?」
「没错。」
宦官扛起捆好的桑树枝,走到了院门边,那处已堆放了相当多捆。寿雪心中不禁佩服这种物尽其用的做法,同时朝着蚕室的方向迈步。养蚕的殿舍里头一个人也没有,因为此时里头已经没有尚未结茧的蚕,另外一间房间里,则不断传出作业声。
「选茧的作业已经结束了,今天的作业应该是抽丝。」
淡海说道。寿雪一听,停下脚步问道:
「汝深知蚕饲之道?」
「称不上深知,只是我的老家也会养蚕,所以略知一二。在我们的领……在我们那地方,只要是较大的宅邸,大多会有自己的蚕室,用来生产自用的丝绸。」
──他刚刚是不是想要说「在我们的领地」?
寿雪转头望向淡海。他曾经说过,在成为宦官前,他是一名盗贼,但是在成为盗贼之前,又有着什么样的身分?在遭到官吏逮捕后,淡海因为五官端正,被送进了宫里当宦官。光从这一点,便可以知道其外貌在中人之上,不仅英俊,而且带着几分高雅的气质。
或许在成为盗贼之前,他是个名门子弟也不一定。但除非淡海自己说出,否则寿雪绝对不会主动追问。
「……抽丝之意,应指取茧之丝?」
寿雪一面走向殿舍的后门,一面问道。
「先将茧煮过,然后挑出丝头,拉成一长条的丝线。我小时候曾经看过,那可是需要相当熟练的技术。除了把蛹煮死之外,还可以用曝晒的方式,将里头的蛹杀死。但是茧还是要先煮过,才能产生特殊的光泽。」
「原来如此。」寿雪心想,难怪槅扇窗内正冒出阵阵水蒸气。她正专注地看着,背后突然传来了呼唤声。
「娘娘。」
说话的人正是温萤。他的背后跟着一名宫女,应该就是他所说的那宫女吧。
「她就是蚕茧遗失的那天,看见了幽鬼的宫女……」不知道为什么,温萤的神情似乎有些迟疑。「关于她所看见的幽鬼,她说有一件事想要禀报娘娘。」
寿雪不禁愣了一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宫女行了一礼,说道:「小女子名叫万若萃。」昨天在蚕室里,寿雪也曾见过这名宫女。只见她双眉下垂,看起来是个温厚内向的少女,一对脸颊宛如蚕茧一般光滑白皙。
「汝有事告吾?」
「是的……」若萃恭敬地道:「其实昨天就应该禀报娘娘,但我一直很犹豫……」
「为何犹豫?」
「因为……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
「那个……」若萃说得吞吞吐吐,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措词。只见她一边比手画脚,一边急躁地说道:「幽鬼……不一样。」
寿雪沉默了半晌,愕然问道:
「幽鬼不一样?昨日那幽鬼,非汝所见幽鬼?」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若萃连连点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
「发现蚕茧遗失的当下,我们正在检查茧的状况。简单来说,就是仔细查看蔟上每一颗茧的状况,然后记录下来。不管是哪一个饲养阶段,记录的工作都相当重要,唯有确实做好记录的工作,才能从中检讨改进,获得更多的良茧。我原本相当认真地检查着每一颗茧,但却突然感觉站在对面的那个宫女似乎有一点陌生,于是我抬头一看……发现那是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
若萃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我早就听说蚕室有时会出现幽鬼,所以马上便猜到了。虽然我记不太清楚那个幽鬼的穿着打扮及发髻形状,但可以肯定,跟昨天出现的那个幽鬼完全不一样。我所看见的那个幽鬼,年纪幼小得多,长得相当可爱,有一张圆滚滚的脸,还有一双大眼睛……而且……」
若萃略一迟疑,接着说道:
「那个幽鬼的脸上,似乎化着淡妆。为了避免蚕儿及蚕室内的器具被脂粉污染,我们这些在蚕室工作的宫女是不能化妆的。尤其是在结茧时期,化妆更是大忌。要是胭脂白粉弄脏了茧,那可就糟糕了。」
「那幽鬼却施脂粉?」
「是的……当时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我虽然发现了幽鬼,却没办法停下手边的工作。而且因为太过惊恐的关系,也不敢发出声音。该怎么说呢……我怕一发出声音,那幽鬼就会发现我正在看她……所以只能尽量不以正眼瞧她,并且以眼角的余光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儿,那个幽鬼就走到了别处……」
「走?此幽鬼乃是步行,非倏然消失?」
「她并不是像烟雾一样突然消失,只是离开了我的视线范围。当时大家都很忙,那个幽鬼一离开,就混入了人群之中,不知去了哪里。不久之后,就传出了蔟上的茧不知去向的消息,大家乱成了一团。」
寿雪暗自思量,如果这名宫女就是偷走蚕茧的人,就没必要对自己说这些话,只要一口咬定她看见的是幽鬼就行了。即便她在说谎,自己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戳破她的谎言。如果她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她会从头到尾坚持自己的说法;而如果她的胆子很小,她会坦承自己撒了谎。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她都不会对自己说出刚刚那些话。
「……昨日何不据实以告?」
「一来担心有可能是自己搞错了,二来害怕连我也遭到幽鬼诅咒……」
「遭到幽鬼诅咒?连你也?因何有此疑虑?」
「呃……因为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一场幽鬼骚动……」
「幽鬼骚动……」
寿雪听到这里,心中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寿雪向若萃说道:
「烦劳汝唤年秋儿至此。」
「好的,当然没问题。」
若萃小跑步回到了蚕室。
「不必把这个宫女留下来?」
淡海狐疑地问道。
「不必。」寿雪回答得简单扼要。
「看来娘娘是相信了她说的话,这代表……」
「幽鬼必有两人。」
*
过了一会儿,年秋儿一面左右张望,一面缓缓走了过来。只见她脸色惨白,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乌……乌妃娘娘……幽鬼的事情,请您别再……」
「汝受幽鬼威胁?」
秋儿听到这句话,霎时瞪大了眼睛,说道:
「您……您怎么会知道……」
「幽鬼诅咒,皆子虚乌有,汝勿信之。」
秋儿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走上前来想要抱住寿雪,被温萤挡了下来。
「无妨。」寿雪对温萤这么说,并上前握住了秋儿的手。温萤放开了秋儿,她整个人瘫软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乌妃娘娘,我好害怕……」
寿雪一边安抚不住哽咽的秋儿,一边问道:「发生何事?」
「昨……昨天晚上……我做完了工作,走在外廊上,忽然发现脚边有一样东西。我停下脚步一看,那竟然是一颗蚕茧,除了这一颗之外,不远处的地上还掉了好几颗。我正感到纳闷时,旁边的槅扇窗外竟然出现了一道影子……」
秋儿打了个哆嗦,接着说道:
「因为屋里太暗,我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只知道似乎是个宫女。她就站在我的旁边,对着我说……『你要是敢再管我的闲事,我就诅咒你』……她的声音好可怕,让我头皮发麻。我吓得仓皇逃走,跑进了宫女们工作的房间里,告诉大家『幽鬼出现了』。大家都说要去看个清楚,我虽然心里发毛,也只能跟着去了。到了幽鬼现身的那个地方,幽鬼当然已经不见了,地上的蚕茧也消失无踪。我真的好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秋儿才会前往夜明宫,恳求乌妃别再调查幽鬼的事。
寿雪歪着头听完了秋儿的描述,颔首说道:
「幽鬼嗓音如何可怕,可否详述?声音是高是低,是粗是细?」
「这个嘛……唔……」秋儿紧闭双眼细细回想,半晌后说道:
「声音并不高亢,但是也不算低沉……那不像是年轻人的声音……那声音很沙哑,简直像是喉咙受了伤……绝对不会是年轻宫女的声音,正因为这样,我才会那么害怕。」
「往昔曾闻其声否?」
「以前当然没听过……啊,不过……」
秋儿将手放在嘴边,说道:「经娘娘这么一提,我确实觉得那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到底是谁的声音,我也想不起来。」
「其后汝疾奔入房,房内尚有何人?」
「宫女们应该都在……但是当时我太慌张了,完全不记得……」
「好……」
寿雪凝视着秋儿说道:
「汝听吾言,此人绝非幽鬼。吾已树结界在此,万无一失,幽鬼绝不敢近。」
秋儿受寿雪那炯炯有神的双眸震慑,唯唯诺诺地说道:
「是……我明白了,乌妃娘娘。」
秋儿双颊涨红,用力点了点头。
「既然不是幽鬼……到底是谁做了这种事……?」
「行事不欲人知者。」
威胁秋儿的幽鬼,以及偷窃蚕茧的幽鬼,多半是同一人。
虽然幽鬼有两人,但其中一人并非真正的幽鬼。
「随吾往殿内一观。」
寿雪没等秋儿回答,自顾自地走上台阶,进入了宫女们工作的大房间。整个房内弥漫着水蒸气及一股腥臭味,中间有两口灶,上头架着大釜,釜里正煮着一颗颗的蚕茧。几名宫女站在釜边,手上各拿着几颗煮好的蚕茧,以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飞快动作挑出丝头,将丝缠绕在卷丝架上。
取完了丝之后的茧会呈现半透明,可以看见里头的蚕蛹。有些宫女负责从釜中捞出茧,有些宫女负责换水,有些宫女负责将卷丝架上的丝取下。每一名宫女的脸颊及双手都因为热气而泛红,额头及脖子都冒出了汗滴。
所有的宫女都专注于手边的工作,没有人察觉寿雪走了进来。她的视线停留在房间角落的一只笼子上,笼子里放着不少茧,但即使是像自己这样的外行人,也看得出有些茧上带着脏污。这些应该是挑完了良茧之后剩下的劣茧吧。
寿雪不想惊动宫女们,快步走出房间。来到了外廊上后,她向秋儿确认。「屋角笼内之茧,皆为劣茧?」
秋儿点头说道:「是的。」
「此等劣茧,皆是待弃之物?」
「不,虽然不能上缴,但还是可以取丝,制作成宫女的衣物或是丝棉。」
「自昨日便置于该处?」
「是的,良茧会被送到其他房间严密监管,但是劣茧的管理就没有那么严格……」
「既是如此,汝昨夜所见之茧,必是此等劣茧。」
任何人只要知道放置的地点,都可以轻易拿取劣茧。
「但是……到底是哪一个宫女伪装成幽鬼来威胁我?」
秋儿转头望向不断冒出热气的房间,接着说道:
「我相信绝对不会是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跟她们相处了那么久,就算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长相,也一定能够认得出来。何况就算没认出长相,也听得出声音……」
寿雪凝视着在空中逐渐消散的水蒸气,说道:
「……无须追查,彼必自出,吾等可以逸待劳。」
*
这天傍晚时分,寿雪脱去宦官服装,穿上了平时穿惯的黑衣,带着温萤前往蚕冢。寿雪在那长满了青苔的古冢周围来回观察,仰望四周的树木。
上一次来的时候,寿雪已经看出最近必定有人曾经来到这个地方。因为地上的野草有遭到践踏的痕迹。
「娘娘,有人来了。」
温萤低声说道。于是寿雪躲进了蚕冢后头,温萤则隐身在树丛之中。
阴暗的树木之间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正小跑步朝这里靠近。那脚步声听起来相当轻盈,应该是个身高不高、身材削瘦的人物。脚步声在蚕冢前戛然而止,那个人接着蹑手蹑脚地走向旁边的一棵树木。那是一棵相当大的老木,上头有着不少树洞。就在那男人伸出手的时候,寿雪朝着他说道:
「穴中已无茧矣。」
那男人正将手伸进树洞中,一听见寿雪的声音,吓得整个人跳起来,转头望向发出人声的方向。
寿雪从冢后起身,而温萤也从树后走出。
「汝识得吾否?今日储桑室后,吾与汝曾交谈数语。」
男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寿雪,半晌后发出一声轻呼,铁青着脸说道:
「你不是那个宦官吗……?」
眼前这个男人,正是当初在储桑室后头捆绑桑树枝,还告诉寿雪「桑树枝可以制作染料及当成柴薪」的年轻宦官。
「汝名利冗?」
在蚕室执勤的宦官,寿雪已指示淡海查得一清二楚。包含出身背景,及金钱借贷状况。
「汝之恶行,吾已悉知。汝假扮宫女幽鬼,入蚕室盗茧,汝可认罪?」
自从得知有人假扮幽鬼之后,寿雪便已确信幕后黑手并非宫女。宫女要盗茧,根本不需要真的假扮幽鬼。只要在工作时偷了茧之后,声称有幽鬼出现就行了,就像自己原本所怀疑的那样。
利冗不仅身材矮小,而且有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只要稍微化个妆,要装扮成宫女并不难。男扮女装之后,就算是原本认识的人,也很难认得出来,就像秋儿没办法一眼就认出装扮成宦官的寿雪一样。
「呃……唔……」
利冗顿时脸色惨白,全身直打哆嗦,看来并不是一个胆量很大的人。只见他往后退了两步,接着突然转身拔腿奔逃。温萤立刻冲上前去,但还没碰到利冗的身体,那人就已自己被野草绊倒了。温萤走了过去,扳住他的手腕,利冗试图挣扎,却没办法动摇温萤半分。
「不……不是的……我……」
利冗突然哭了起来。毕竟他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心中还没有明确的善恶之分。即便现在是个坏人,或许转个念头就做起了好事。
「此事非汝一人之谋,当是受运蛹宦官怂恿,彼必是以金钱诱汝为之?」
寿雪故意以言词挑问,果然利冗老实地点头说道:
「没……没错,但我们不是为了钱。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游戏。」
「游戏?」
「我们在赌……如果我装扮成宫女的话,会不会被发现……」
过去寿雪亦曾听说宦官很爱赌博,毕竟在这后宫之中,能做的娱乐消遣实在不多。
「然则汝曾多次以宫女装扮潜入蚕室?」
「不……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赌的只是由我穿上宫女服装,在蚕室外走来走去,看其他宦官及宫女们会不会发现……但因为太顺利了,完全没有被人发现,他们说这样赌不起来,才改成假扮成蚕室里的幽鬼……后来又说这样不够刺激,叫我干脆偷几颗茧出来……」
玩笑越开越过头,终于惹出了事端。
「我原本打算过个两天就把茧还回去……反正只要随便丢在房间的角落就行了……就算拿了茧,也没有什么用处……没想到后来被石安哥发现了……」
「运蛹宦官石安?彼与汝等非一丘之貉?」
「石安哥的位阶比我高,算是我的上司。他说既然偷出来了,干脆把茧拿到养蚕农家卖掉……我不敢做那种事,所以拒绝了,但是他却说偷茧是重罪,如果我不照他的话做,他就要去告发我……」
利冗抽抽噎噎地哭着,看起来就像一个充满稚气的孩子。
「石安哥因职务之故,除了认识鲤鱼商人外,也认识愿意买茧的农家。他说下次卖蛹给鲤鱼商人的时候,会把茧交给商人夹带出去卖掉。在那之前,他叫我找地方把茧藏好。」
「故汝藏茧于树洞中?」
「蚕室需要使用很多柴薪,所以我常来这里砍柴……这里的树洞很适合藏东西。」
寿雪早已料到盗茧之人一定会把茧藏在远处,不敢藏在身边。这一带不仅是很好的藏匿地点,而且上次来的时候,她已发现地上的野草遭人踩踏过,显然不久前有人来到这个地方。于是试着在这附近一找,果然在树洞里找到一个布包,里头放着两颗蚕茧。
宫女们今天完成了取丝作业,明天宦官就会把蛹送交给鲤鱼商人,因此寿雪推测盗茧之人必定会在今夜前来取茧。
「昨日宫女年秋儿遭人乔装幽鬼威胁,此事亦汝所为?」
「石安哥叫我装扮成宫女的模样站着不动,我只好照他说的话去做。他说要吓吓宫女,我也以为只是个恶作剧。在地上放茧,以及装出幽鬼声音的人都是石安哥。」
这个时候石安应该已经被淡海五花大绑了。
寿雪心想,幸好成功阻止了这件事,只差一点,沙那卖的蚕就要外流了。这件事得知会晚霞及高峻才行。至于这些人该如何处置,就交给他们去烦恼吧。
寿雪吩咐温萤取绳索将利冗绑住,同时离开了冢边,附近放眼望去漆黑一片,已完全笼罩在夜色之中。偶然间,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蚕冢。冢前散发出一道朦胧的光芒,一名宫女就站在光芒之中,对着自己深深作了一揖,接着她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终于完全消失。
寿雪不由得愣愣地望着那再度隐没在夜色中的蚕冢。
──那宫女绝对不是死于蚕的诅咒。
不仅如此,而且她对蚕儿必定有着一份不舍之情吧,那宫女出现在蚕室,也许真的只是为了照顾蚕儿也说不定。
但或许是因今年的养蚕作业已经结束的关系,后来虽然寿雪解除了结界,那幽鬼却不曾再出现于蚕室中。
*
「前朝的古籍里记载了这么
一个故事……有个女人因为太过热衷于养蚕的关系,拒绝了一桩婚事,结果遭到杀害。」
高峻说道。
「虽然古籍中称这是发生在坊间的奇闻轶事,但朕认为,这件事其实更有可能是发生在后宫之中。」
「若是如此,书中所称婚事,实为皇帝宠召?」
因为拒绝了皇帝,所以遭到处死。
「汝诚博识,竟知有此古籍。」
寿雪不禁有些佩服。高峻沉默了片刻,说道:
「其实是之季告诉朕的。」
真是个诚实的男人。
「只要是洪涛院里有的古籍,之季大概都知道。」
令狐之季是洪涛殿书院的学士,曾经在贺州担任观察副使。
洪涛院那个地方,寿雪也曾去过。里头收藏着数不清的典籍,从竹木简到纸卷都有。令狐之季能够把那些典籍全部读熟,果然是个相当优秀的男人。
寿雪凝视着眼前的辽阔池水。池面上的涟漪,让映照在上头的皎洁明月扭曲变形。
两人此刻正站在夜明宫旁的水池畔,卫青站在稍远处,听不见两人的对话。
「之季实为汝挚友。」
寿雪的呢喃声,彷佛顺着涟漪在水面上滑了出去。
「倒也不能算是挚友。」
高峻的语气带着三分迟疑。「朕是君,他是臣。」
寿雪心想,之季绝非单纯的臣子,他是最能理解高峻内心黑暗面的人物。他们两人的心中,都燃烧着一股冰冷的复仇之火,那是自己难以理解的一面。
每当想到这一点,寿雪便感觉到胸中彷佛有一团不断闷烧的炽火余烬。那带给她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彷佛置身五里迷雾,彷佛坠入海底深渊。
「……你怎么了?」
高峻轻轻触摸了寿雪的脸颊,旋即将手伸回。
寿雪抬头仰望这个男人。高峻曾经告诉她,他正在寻找拯救自己的方法、摸索让自己从乌涟娘娘的束缚中解脱的手段。
他告诉寿雪,如果有这样的一条路可以选择,他不会有所迟疑。
高峻听见了寿雪的呼救,听见了寿雪的无声呐喊。
当时寿雪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而高峻伸手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泪珠。自从那一天之后,寿雪便不再会因受到高峻触摸而紧张,高峻触摸她的动作,也变得如此自然而毫无迟疑。
两人之间的藩篱已经被打破了。不管愿不愿意接受,这都是一个事实。
寿雪想要询问丽娘,想要询问那个将自己拉拔长大的前任乌妃。
这样……真的好吗?
丽娘会如何回答,寿雪心知肚明。
池面依然摇曳着,扭曲的月形却已藏入了薄云之后。
*
过了一阵子,寿雪从九九的口中听到了新的传闻。据说蚕室的宫女们现在流行到蚕冢祭拜,当初的宫女幽鬼,如今成了蚕业的守护神。
寿雪不禁心想,神就是这么被造出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