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神裂海兴浪潮,乌涟娘娘愁波澜。
*
「乌妃娘娘,上次的事情真的很谢谢您。」
寿雪正要通过鳍翁门走向外廷,忽见一名宫女奔了过来,向自己道谢,不久前,她曾经帮助那名宫女寻回失物。那宫女连连谢了好几次,才回自己的宫去了。
最近寿雪经常遇上这种事。她打量那离去的宫女,发现那宫女的腰带上挂着一条饰绳。那饰绳的颜色竟然是黑色,引起了寿雪的注意。
「黑色饰绳,实属罕见。」寿雪随口说道。
「黑色饰绳是信奉乌妃娘娘的信物。」背后的淡海说道。
「信奉……?何言信奉?」
「我上次也说过,近来夜明宫的访客变多了,还经常有人来送礼。这代表后宫里有很多人信奉着乌妃娘娘。」
寿雪大感诧异,一时会意不过来。
「这跟崇神拜佛是一样的。就像上次那蚕冢,也有很多宫女前往祭拜。娘娘,您身上不是经常佩挂鱼形佩饰吗?有些侍女不挂黑色饰绳,却挂鱼形佩饰,那也是为了模仿您。」
这点寿雪倒是知道。泊鹤宫的侍女纪泉女就是最好的例子。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她不再悬挂八真教的信物,改为悬挂鱼形佩饰。
──自己竟然有了信徒。
这可不是能够一笑置之的事情。不晓得人数到底有多少?就算只是一时的流行现象,也有可能引发不小的骚动。当年丽娘的告诫之语,再度回荡在寿雪的耳畔。
──乌妃必须是孤独之人。
乌妃的身旁绝对不能有人群聚集。因为人群会变成同伴,同伴会形成势力,势力会越来越壮大。
「因为你喜欢穿缁(注:黑色。)衣,所以信徒们私底下都叫你『缁衣娘娘』。」
黑色在霄国虽然不算是禁色,但由于那是乌涟娘娘的颜色,因此民间百姓在穿着上大多刻意避开使用。再加上要把布料染成如同黑曜石般美丽的黑,不仅费时费工,且所费不赀,因此更加不会有人刻意将衣服染成大家所忌讳的黑色来穿。
「淡海,你别对娘娘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温萤见寿雪沉默不语,赶紧喝止淡海继续说下去。
「这可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像这样的消息,总是多多益善。」
「娘娘没有必要知道每一件事。像这种消息,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
「我说你啊……」
「温萤、淡海。」寿雪面对着前方,叫了两人的名字。两人登时噤声。
「……近日吾不再受人委托。便有人来访,亦不得引入。」
寿雪下了这样的命令之后,往前迈步疾行。
*
寿雪此行的目的地是冬官府。千里派人请她前往冬官府一谈,此刻她心中正忐忑不安,所以走得特别快。
一踏进冬官府的殿舍,便看见早来了一步的高峻。只见他坐在一张大桌子的后头,千里站在他身旁,而桌上则摆着一卷摊开来的卷轴。
柔和的阳光自槅扇窗外透入,照亮了整个空间。但或许是角度差异的关系,跟夏天比起来,此时射入室内的阳光给人一种轻薄透明之感,让寿雪联想到蜻蜓的薄翅,彷佛轻轻一触就会断裂。
「微臣将能够判读的文字重新抄写在纸上,制作成一部卷轴。没有办法判读的文字,则留下空格。那三十张纸上头的内容,有些互相连贯,但有一些看起来毫不相关。为了避免散佚,微臣还是将所有的内容集中在同一卷卷轴内。」
千里一边说,一边将卷轴拿到寿雪的身边重新摊开。
「抄写下来的内容,主要是当时坊间所流传的奇闻异录……异志、怪谭、卜书、古代歌谣及神话等等……这里所记载的神话,如今都已不再流传。每当改朝换代,总是会有一些神话及传说埋没在历史之中。光是从这一点来看,这些内容可说是有着极高的历史价值。」
千里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但若跟其中关于乌涟娘娘的珍贵纪录相比,微臣刚刚说的那些价值可说是微不足道。」千里将卷轴继续摊开,指着上头的一段文字念道:
「『鳌神裂海兴浪潮,乌涟娘娘愁波澜』……这里头记录的是一场鳌神与乌涟娘娘之间的战争。」
「战争……」寿雪忍不住呢喃。
「由于这段纪录没有提及战争的前因后果,有很多环节还不甚明瞭,目前只能推测这场战争发生在蠕王时期,也就是战乱时代的前期。」
自从夏王杀害冬王之后,整个国家便进入了乱世。这段期间有很多人自立为王,但是都没有办法维持长久的安定,蠕王也是其中之一。当时自立的王实在太多,就连寿雪也没有办法全部记住。
「推算起来,大约是一千年前。」
「千年……」
这恰好一千的整数,寿雪总觉得从前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这段内容钜细靡遗地记录了这场战争。两神是在大海上交战,鳌神兴起大浪,乌涟娘娘刮起暴风。浪头击打在乌涟娘娘身上,风刀划破了鳌神的躯体。一时之间,山吐千火,天落万雷,最后两神都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两败俱伤?」
「是的……鳌神沉入西海,乌涟娘娘则沉入东海。两神打得太过激烈,还导致伊喀菲岛沉没……」
──伊喀菲岛!
这座岛屿原本位在霄国及卡卡密的中间,成为两边贸易往来的重要中继站。但不知从什么时代起,伊喀菲岛沉入了海底。
「这里提到了『山吐千火』,由此可推测伊喀菲岛可能是因为火山喷发才沉入了海底。微臣继续读下去……」
千里指着纸面继续读道:
「『乌涟娘娘斩半身,伏翅山上半身逃,半身化黑羽刈刀,刀身没海无踪影,此年蠕王遭逆弑』……用尽力气的乌涟娘娘,在沉入海中前,将自己的身体斩成了两截。这段记载非常重要,由此可知乌涟娘娘借由将身体一分为二,避免整个身体沉入海中。但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如今的乌涟娘娘只有半身,或许这正是乌涟娘娘的力量减弱的原因。」
千里的声音虽然表面上一如往昔沉稳平淡,但隐约听得出来他也有些激动。因为这篇记载印证了他过去所提出的主张。
众神争夺霸权,一部分神明的力量因而遭到削弱,在漫长的乱世中一直没有出现冬王,是因为乌涟娘娘自己也陷入了危机之中。这些都是千里曾经提出过的论点。
「初代乌妃香蔷前久无冬王,正以此故……?」
寿雪呢喃自语。
「想来应该是如此。」千里点头说道:「乌妃娘娘,上次看守宝物库的羽衣不是曾说过『鳌神云隐』吗?」
「嗯……」经千里这么一提,寿雪蓦然想起了羽衣这个人物。羽衣有着平滑的五官,脸上总是不带丝毫表情。表面上他是看守宝物库的宦官,但真实身分是鳌神所制作出来的「使部」。因为鳌神云隐,所以他变成了乌涟娘娘的「使部」。后来他声称鳌神召唤,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段记载正印证了羽衣的话。大战之后,鳌神没入了西海。但与乌涟娘娘最大的不同点,在于鳌神是整个身体都没入了海中。」
「而今鳌神复苏?」
「或许是有什么原因,让鳌神醒了过来,也或许是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鳌神自己恢复了力量,这中间的内情已不得而知。」
「既然鳌神已归,沉于东海之乌涟娘娘半身亦将苏醒?」
「照理来说应该是……但前提当然是这篇记载的内容正确无误。」
原本一直陷入沉思的高峻此时开口说道:
「倘若内容不正确,前朝皇帝何必为了销毁这部古籍而杀人?」
千里点头说道:「微臣也是这么想的。」
「多半是为了掩盖『乌涟娘娘只剩半身,力量并不完全』这个事实吧。对了,枭对于乌涟娘娘与鳌神之间的争执,似乎知道些什么。」
寿雪听到枭这个名字,登时想起了一件事。
「千年……」
高峻与千里听见寿雪的呢喃,同时转过头来。
「彼时枭欲杀吾,亦曾言及『忍耐千年』。」
原来那意味着乌在大战负伤后已过了一千年。原本乌只是因为犯罪而遭流放,枭并不打算干涉,只是默默观察着乌的状况。但后来枭得知乌身受重伤……在决定出手干预之前,枭忍耐了一千年。
寿雪默默看着卷轴上的记载,半晌后伸手指着上头的一段文字,说道:
「『半身化黑羽刈刀』……何谓『黑羽刈刀』?」
「至于这点,微臣也不清楚……或许是一把名为『羽刈』的黑色长刀,也或许不过是一种比喻而已……」
「但知乌涟娘娘半身没入东海……」寿雪抬头仰望千里,问道:「若此半身复苏,当生何变数?」
千里皱眉说道:「鳌神苏醒之后,获得了取回『使部』的力量……乌涟娘娘的半身如果苏醒,将会做出什么事,实在令人难以预测……」
寿雪不禁按着自己的胸口,陷入了沉思
。当年香蔷为什么能够将乌涟娘娘封印在乌妃的体内?她不过是一介巫女,为何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够限制神的行动?
会不会是因为……乌涟娘娘的力量减弱的关系?
「……乌涟娘娘半身复苏,当不复在吾体内?」
乌涟娘娘获得了全部的力量之后,还会受困在凡人的体内吗?
「乌或不复受禁锢……」
「但在乌涟娘娘解放之际……」千里的脸色看上去更加凝重了。「您的生命安全可能会遭受威胁。」
寿雪回想起了枭的「使部」宵月化成羽毛四下飞散的景象。或许「容器」终究难逃那样的命运。
「然此亦为一线生机。」
寿雪低头望着卷轴说道。
──没错,对于过去一直不知如何才能获得解脱的自己而言,这可说是一线生机。
千里转头望向高峻,眼神像是带着迷惘,也像是在观察高峻的脸色。
「……这或许确实是解放乌、拯救乌妃的唯一手段。」
而高峻的口气异常冷静,令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但我们不知道该如何让乌涟娘娘的半身苏醒。倘若鳌神是因为历经漫长岁月而苏醒,或许乌涟娘娘再过不久也会自行苏醒。但乌涟娘娘的情况,不见得会和鳌神相同,或许必须采取某种手段,才能让乌涟娘娘苏醒……而且有一件事,令朕颇为放心不下……」
高峻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枭曾说『鳌神会索讨祭物』。」
「祭物?」寿雪皱眉说道:「指以活人献祭?」
「既然枭特别提起鳌神会这么做,代表乌……也就是乌涟娘娘并不会这么做。或许这就是幽宫之神与诞生在我们这边的神只的不同之处。」
「古人确实会对鳌神实施活人献祭的仪式。从古代鳌神庙遗址所挖掘出来的祭祀用青铜器及石器上的图腾,以及从古人坟冢出土的竹木简日记,都可看出这一点。不过这些都是上古时代的事了,如今留存的鳌神庙并不会举行这样的仪式……偏乡地区就不得而知了。」
对各地民俗信仰有着深入研究的千里接着说道:
「事实上以活人或牛羊之类家畜献祭的仪式,并非只发生在古代的鳌神庙。当平民百姓在举行祈雨仪式或祈求河水不要泛滥的时候,也会向河伯雨师(注:河神及雨神。)献上祭物。古代以活人向鳌神献祭,据传是为了祈求平息暴风雨及出海捕鱼满载而归。不管是古代的图腾纪录还是一些古老传说,都包含了将年轻少女投入波涛汹涌的海中的情节。相较之下,乌涟娘娘的庙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没有类似的仪式。」
「鳌神受伤后沉入了海底。大海既是生命的摇篮,也是生命的坟墓。许多亡魂会在海上飘荡,因海难而死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意味着鳌神在海中能获得大量的「祭物」。鳌神能够恢复力量,或许正是因为他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不缺「粮食」。
「……若鳌神醒后亦需活人祭物……」
寿雪低声呢喃。
──如今鳌神确实有一名巫女。
从前曾是八真教信徒的纪泉女曾经提过,白妙子(鳌神)有个名叫隐娘的巫女,还是个年纪幼小的少女。
寿雪陷入了沉默,此时高峻说道:
「从不仰赖祭物力量的乌涟娘娘,能否在海中恢复力量,我们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乌涟娘娘有半身沉入了海底。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将他找出来?」
「陛下的意思是……找出乌涟娘娘的半身?」
「倘若乌涟娘娘的半身化为一把刀子沉入海中,我们只要把这把刀子找出来就行了。」
寿雪反驳道:
「以东海之大,如何觅得一刀?」
「霄国以东有阿开国,大海的范围较西侧狭窄,况且伊喀菲岛的位置在北方,既然两神交战对伊喀菲岛造成影响,乌涟娘娘的沉没地点很可能是在东海偏北的位置。」
「即便如此,亦如沧海一粟,从何找起?」
「朕会问问看枭,有没有什么方法……对了,还可以问那个人,或许他会有好主意。」
寿雪正要询问是谁,心念一转,已经明白了。
「封一行?」
高峻点头说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吧。」
「现在?」
「朕本来就打算要去见他,干脆你也随朕一起去……他就在这里。」
高峻指着槅扇窗外。
「那边不是还有一座殿舍吗?冬官府的人都住在这座殿舍里,旁边那座目前无人使用,朕心想正好合适。毕竟总不能一直把封一行留在内廷,所以朕就把他移到这里安顿了。」
寿雪愣了半晌,发出「啊」的一声轻呼。由于心中尴尬,她先轻咳了一声,才问道:
「封一行……就在此间?」
「没错。」
「汝欲令封一行久居冬官府?」
「一来朕派人随时盯着他,二来朕猜想他应该不会逃走,毕竟逃走对他没有好处。冬官府的放下郎之中,有人精通医术。将封一行安置在这里,朕也比较安心……我们走吧。」
高峻淡淡地说完这几句话,快步走向门口。千里见状,赶紧将卷轴卷起。他虽然有些焦急,但动作依然相当轻柔谨慎。「请陛下稍候片刻,微臣立刻派人带路。」
高峻不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因此常令周围的人来不及反应。
「汝素来平易有余而威仪不足,当改之。」寿雪告诉高峻。
「威严?如何才能展现出威仪?」
「唔……倨傲少礼,可谓威仪。」
「就像你这样吗?」
旁边的千里喷笑了出来。寿雪瞪了他一眼。千里嘴里说着「请恕微臣失礼」,肩膀却依然抖个不停。
「朕说错什么话了?」
高峻面无表情地问道。
「多言无益。」
寿雪气呼呼地转身走向门口。
*
千里唤来的放下郎,引着三人走向后头的殿舍。放下郎身上穿着钝色(注:暗灰色。)长袍,那颜色有如寒冬中的天空,与宦官的服色有几分相似。
三人跟随着放下郎那钝色长袍背影,穿过一道回廊,回廊上一片寂静,微弱的阳光自上方洒落。虽然每个地方的回廊在结构上都大同小异,相较后宫的回廊飘着脂粉香及花香、洪涛殿的回廊充塞着学士们的开朗氛围与活力,这冬官府的回廊却是在静谧与清幽中带着一丝暖意,将冬官千里的人格特质表露无遗。
从回廊远眺中庭,可看见雅致而内敛的草木,每一株都经过细心修剪与整理。老枫树、石蕗、虎耳草。
「好一座宁静祥和的庭院。」寿雪加以称赞,而千里登时喜形于色。
殿舍的外观随处可见斑驳的土墙及长满了青苔杂草的破碎瓦片,看起来老朽程度比冬官府的其他地方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殿舍内或许是经过修缮的关系吧,状况可比外观看上去好得多。尽管小房间里的装潢摆设十分朴素,只有一座木制橱柜、一张木桌及一张木床,皆未曾上漆,但房内打扫得一尘不染,完全符合冬官府的风格。
高峻一踏进房中,一名老人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
「陛下……」
老人显得相当惊惶,急着想要下床,高峻制止道:
「坐着就行了。朕是来问话,不是来接受你跪拜行礼。」
「是……」
老人骨瘦如柴,再加上驼背,给人一种身形矮小的错觉。寿雪不禁有些惊讶,原来封一行竟然是这样的人物。寿雪过去所见过的老人,如丽娘、鱼泳、老婢桂子等人,全都是昂然挺拔、精神矍铄,因此寿雪完全没有料到封一行竟然是这么一个委靡不振的颤巍老人。
封一行身穿朽叶色长衣,一头白发干枯至极,不见半分油脂光泽,只在头上略略扎了个小髻。只见他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寿雪。」
方才寿雪在门口就止住了脚步,高峻这才示意她前往床边。封一行听见高峻的呼唤声,这才转头朝她望来。他看见身穿黑衣的寿雪,只是眨了眨眼睛,并不显得特别惊讶。
「您是乌妃娘娘吧?」
封一行再度垂下头,避开了寿雪的视线。
「乌妃娘娘,老夫真的不知道宵月想要加害于您。」
封一行的声音沙哑而虚弱。
「是真的……」
「此事不必再提。」
寿雪冷冷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这个老态龙钟的虚弱老人,她内心便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焦躁。与其这么一副卑微可怜的样子,还更宁愿封一行是个桀骜不逊、目中无人的人物,看着这样的封一行,她会感觉自己正在欺负一个无助老人。
封一行以一对憔悴的双眸愣愣地看着寿雪,半晌后说道:
「您跟上一代的乌妃真的很像……不是外貌,而是说话时的口气。」
寿雪先是一愣,接着才恍然大悟。封一行从前经常出入后宫,见过丽娘也是合情合理。
「汝与丽娘有旧?丽娘略通巫术,乃是受汝指点?」
「对、对……」封一行频频点头。「虽然称不上有多大的交情,但她的巫术确实是老夫所教授。」
「……原来如此。」
「从来没有一代乌妃,能像她这么长命。历代乌妃必定早夭,她可说是个特例。」
「乌妃何以早夭?」高峻问道。
「每到新月之夜,乌妃必定饱受折磨。任谁都没有办法忍受那种痛苦数十年……」
乌会在新月的夜晚逃出乌妃的身体,在空中游荡。每当这种时候,乌妃总是会感受到宛如四肢遭撕裂的痛楚。
「上一代乌妃一辈子忍受着这样的痛苦?」
「她的意志力及胆识,都是常人所不及。她一肩扛下了身为乌妃的痛苦,尽可能减少后代乌妃的痛苦日子。」
──丽娘……
寿雪感觉喉头一阵苦涩,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认为巫术在很多小地方都能派上用场,所以学得很认真。但我们的职责是监视乌妃,所以在表面上不能跟她有太深的交情……」
「监视?」
寿雪愣住了。
「是的……」封一行眨了眨眼睛。
「何言监视?」
「我们这些直属于皇帝的巫术师,就像是抵御乌涟娘娘的盾牌。」
「盾牌?」
过去好像也曾听过类似的说法。
──当发生万一的情况时,可用来抵御乌涟娘娘……是护卫用的防壁……
当初羽衣是这么说的。
「非止巫术师,鳌枝殿亦然……」
「没错……巫术师的存在,是为了提防乌涟娘娘或乌妃背叛夏王。一旦发生这种事,就必须将乌涟娘娘连同乌妃一起歼灭。因为肩负这个职责,所以我们能够自由进出后宫。」
在说话的过程中,封一行逐渐挺直了腰杆,口吻也变得沉着稳重。想必这才是他从前担任皇帝直属巫术师时的举止谈吐吧。
「话说回来,乌妃就像是后宫之囚。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乌妃没办法招揽部众、组织势力,只能在后宫过着孤独的日子,就算其有再大的能耐,一个人也成不了什么大事。而且城门有着香蔷所设之结界,所以乌妃无法离城逃走。一旦走出城门,就是死路一条。」
「香蔷所设之结界?」
寿雪虽受丽娘告知「出城就会死」,但是当然没有实际测试过。想来过去应该有乌妃因此而死,否则也不会留下传闻。
「关于这件事,老夫也只知道一些巫术师之间的传闻……」
封一行皱起眉头,面露惊恐之色。
「听说香蔷是以她的指头设下了结界。」
这句话一说出口,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指头?」
过了好一会儿,寿雪忍不住问道,而高峻与千里只是在旁默默听着。
「到底是手指还是脚趾,老夫也不清楚。只知道全城共有九座城门,所以香蔷共用了九根指头。」
──为了牵制后代乌妃,做到这种地步?
寿雪感觉到一股寒意窜上背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志力,让香蔷愿意做到这个地步?是因为对栾朝开朝皇帝栾夕的爱吗?但是……那真的能称之为「爱」吗?
「正确来说,是以九根指头作为『诅户』。诅户的意思就是咒物,因此香蔷所行使之术并非结界术,而是咒术。那就像是香蔷所下的一道道诅咒。她担心自己过世之后,后代的乌妃会与皇帝作对。后宫里虽然有巫术师在监视着,但也有宦官及冬官府的冬官,乌妃如果有心造反……」
「且慢,为何提及宦官?」寿雪问道。
封一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寿雪。或许是因年老之故,封一行的瞳孔呈现一种淡灰色。
「乌妃娘娘,您没听丽娘提过,不能在身边安插宦官吗?」
「此点吾亦知之,乌妃当孑然一身。」
封一行点头说道:
「这是为了不让乌妃聚众朋党。有些人特别容易成为乌妃的属下……『灰衣象征乌涟娘娘的奴仆』,娘娘曾听过吗?」
寿雪点了点头。
回想起来,当初第一次见到羽衣时,寿雪的心里就曾产生这样的疑问。
──宦官的制服为什么是灰色?
「宦官在从前本是乌涟娘娘的奴仆,就跟冬官府的冬官一样。若说我们巫术师是皇帝的盾牌,那宦官就是乌妃的盾牌。」
「……但那宦官……」
宦官的职责只是侍奉皇帝及妃嫔,怎么会变成乌妃的盾牌?
「不是有个管理宝物库的宦官吗?」
「羽衣?」那个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那才是宦官最原始的姿态,他们一群没有性别的侍神者。听说从前的宦官,大多是像羽衣那样。如今改由净身的男人当宦官,充其量只是宦官的贗品。」
寿雪听得目瞪口呆,一时感到口干舌燥,半晌后才问道:
「……方今宦官既是贗品,置之左右应无妨?」
「虽是贗品,但貌离而神似。他们抛弃了性别,也抛弃了凡尘俗务,在立场上可说是最接近侍神之人。且在本质上,他们仍是一群需要神的人。娘娘,您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吗?那些失去了性别的宦官,走到哪里都受到轻蔑,就算死了也没有人帮他们收尸埋葬。像这样一群了无生趣的人,很容易就会聚集在乌妃的身边。当然实际上的状况,还得看当时的乌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封一行凝视着寿雪的双眸,接着说道:
「在老夫看来,您就是一位可以凝聚宦官之力的乌妃。只要您有心,得到世上的一切都非难事。」
「……栾冰月亦曾有此一语。」寿雪说道。
封一行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登时大变。他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微颤动。
「娘娘见到了冰月的幽鬼?」
封一行是冰月的老师。寿雪于是将之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封一行那原本挺直的腰杆再度折弯,露出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情。此时的他再度变回了一个可怜兮兮的佝偻老者,刚刚那身为皇帝直属巫术师的威严都已荡然无存。
「原来冰月化成了幽鬼四处游荡,真是可怜。」
「如今已赴乐土,无须担忧。」
寿雪虽这么说,封一行却皱起了一张脸,垂泪说道:
「老夫贪生怕死……为了苟活下去,竟然对弟子见死不救……」
「为己而哭,徒增心烦,可速噤声。」寿雪冷冷地说道。
封一行吸了吸鼻子,说道:
「娘娘跟那个人好像……」
「丽娘?汝方才已曾言及。」
「不,老夫说的是擒住了老夫的那名宦官。」
「卫青?」一旁的高峻问道。
「老夫并不清楚那名宦官的名字。」
「吾岂与彼相似?」
寿雪皱眉反驳,封一行只是「呃」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闲话休提,吾欲知者,乃宦官之秘。」
「好吧……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对……宦官很容易成为乌妃的部下。前朝有巫术师可防止这种事态发生,但如今宫城中已无巫术师。」
上上代的皇帝极度厌恶巫术师,宫城内的巫术师不是遭到驱逐,就是遭到处死。
「实在太危险了……如今的乌妃,恐怕没有办法再像前朝那样……」
「封一行。」
高峻一脸严肃地喊道。
「是。」封一行也跟着绷紧了神经。
「没有办法再像前朝那样,还有另一个理由。」
封一行愣住了,一时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陛下的意思是……」
「如今的状况跟以往大不相同。鳌神已恢复了力量,乌涟娘娘却依然虚弱……你可知乌涟娘娘有半身沉于东海之下?」
封一行又是一惊,说道:
「陛下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们找到了一部差一点遭到销毁的古籍抄本。当时的皇帝想要销毁这部古籍,多半是想要掩盖乌涟娘娘的力量只有一半这个事实。」
「……这是我们巫术师自古以口述的方式传承下来的一个秘密。任何巫术师都不敢随便把这个秘密泄漏出去。当时那皇帝销毁古籍,理由之一确实是想要掩盖乌涟娘娘失去半身的事实,但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封转头望向寿雪,接着说道:
「为了不让乌妃兴起寻找那半身的念头。」
「寻找半身,有何不妥?」
「一旦乌涟娘娘取回了半身,乌妃的身体恐怕将再也封他不住。」
寿雪等人当初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然则确有寻半身之法?」
「既然从前的皇帝会担心,代表乌妃应该有这样的能耐……陛下和娘娘可知乌涟娘娘为何每到新月之夜,便会在空中游荡?」
高峻望向寿雪,她于是对着封一行说道:「非为享受遨游之乐?」
「不,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半身。」
寿雪一听,不由
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难怪乌涟娘娘会到处乱窜,完全不受控制,带给乌妃裂身之苦。
「……原来如此。」
高峻双手盘胸,陷入了沉思。就连寿雪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汝可知鳌神来历?」
「就某一层意义上来说,鳌神是巫术师的鼻祖,巫术师的巫术都是由鳌神所传授。据传刚开始的时候,是一名年轻人向鳌神习得了一些术法。年轻人将这些术法命名为巫术,整理出一套系统之后传授给百姓,这就是巫术师的滥觞……巫术师自古以来总是效忠于朝廷,据说那是因为第一代的皇帝是鳌神后裔的关系。皇帝除了有受到鳌神庇护的鳌枝殿之外,身边还有我们这一群习得鳌神之术的巫术师,这些都是对抗乌涟娘娘的盾牌。」
封一行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口气平和而静肃,宛如是一名老翁正在将古老的传承故事告诉孺子。
「鳌神是相当古老的神只,早在那纯朴而野蛮的时代,便已出现在世人之间。刚开始的时候,鳌神是庇佑渔业兴旺、航海平安的守护神,后来逐渐演变为庇佑延年益寿之神。这证明了鳌神原本是渔夫之间的信仰,后来逐渐往内陆移动,想来应该是部分的渔夫在移居内陆之后,将鳌神信仰推广了出去吧。住在内陆的人不需要祈求渔业兴旺,也不需要祈求航海平安,所以鳌神的效用变成了较为笼统而模糊的延年益寿。由于鳌神的历史相当悠久,随着时代的变迁,世人的生活模式不断改变,信仰的形式也会跟着发生变化,最后当然也有可能遭到遗忘。如今的鵐帮祭文里,还保留着一段相当耐人寻味的鳌神传说……」
如今的鵐帮,是一些居无定所的表演团体,温萤在进宫前也是其中的成员。但若追溯鵐帮的根源,便能知晓这原本是在沿海地区祈求渔业兴旺的巫觋集团。
封一行接着唱出了那段祭文。其内容提及了国土的诞生及皇帝的起源,使用古老的语言,搭配上相当奇妙的节奏与旋律。
坠月灯海分双神,一神为阴二神荧,
瓜分海隅八千夜,一神幽处黝御舍,
二神乐居月御舍,一曰幽宫二乐宫。
幽宫水门化大鳌,大鳌之神获罪愆,
身斩八段流宫外,首为界岛腕八荒,
脚为骨碌甲峡溪,血流成河眼为沼,
口吐涡流唤潮汐,腐肉生稻穗坠地,
生桑生蚕生万民,又一骨化白龟神,
白龟之神曰鳌神,定海平澜守舟船,
其神血脉传八代,化为白王始称帝……
封一行唱完了祭文,忽然开始剧烈咳嗽。千里拿起一件挂在椅子上的外衣,披在封一行的肩上。
「别着凉了,我去拿药汤来。」
「谢谢……」封一行才一说完,又咳了起来。千里自己也常生病,因此照顾病患显得驾轻就熟。
「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朕过段日子再来。」高峻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向门口。
寿雪望着弓起了背不住咳嗽的封一行,说道:
「似汝这般饱经历练之博识老者,犹然背负贪生怕死之悔?」
就跟孩提时代的寿雪一样。
封一行诧异地抬头仰望那名少女。寿雪对这个卑微老人感到愈加地焦躁与不耐烦,或许正是因为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从前的自己。
「因缘巧合,世人难测。若非汝苟生至今,吾亦无从得知这许多旧事。何是何非,谁人可断?」
封一行眨了眨眼睛。
「吾尚有诸多问题,待汝一一解惑。望汝小心调养,勿有差池。」
寿雪说完后,便走出了房间。此时高峻正等在回廊上。寿雪走向他,内心却不禁暗自感慨。世事多变,福祸难料。如今认为值得庆幸的事,未来或许将招致祸端。自己能够掌握的事情,可说是少之又少。
──既然如此,只能相信自己当下的决定。纵然事后证明那决定是错的,也是莫可奈何。在人生的汪洋上,只有「自己的决定」这个不争的事实,能够为自己指引方向。
*
虽然知道了一些关于乌涟娘娘的真相,但寿雪在夜明宫内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唯一的不同处,是如今的乌妃尽可能不再接受宫人们的请托,不再无条件地帮大家解决问题。无论如何,不能让「缁衣娘娘」那种莫名其妙的信仰继续蔓延、扩散下去。每天晚上造访夜明宫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但全都被淡海及温萤挡在门外。
──话虽如此……
「欲求乌妃娘娘相助!」
寿雪走在后宫之中,有时还是会遇到像这样拦路求助的人。半夜的来访者能够挡得了,走在路上突然出现的求助者却是防不胜防,令她穷于应付,却同时也感到纳闷,就算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一种信仰,信徒的增加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些。
「闭门不出,或为上策。」
这一天,寿雪前往拜访花娘,归还上次所借的书籍。回程的路上,正这么咕哝着,路旁忽然又有一名宫女一边大喊「乌妃娘娘」,一边奔上前来。温萤赶紧将她挡住,然而她毫不理会,只是一味地对着寿雪哀求道:
「娘娘不接受我的请托也没关系,但求赐下一枚护符!」
「……护符?」
寿雪一听,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宫女。
「我们宫里好几个宫女及宦官都有娘娘的护符,他们说那是辟邪的护符。」
──辟邪护符?
寿雪心想,自己确实有时会制作护符交给宫人,但近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制作辟邪护符了。
──这是怎么回事?
「此等护符,皆与吾无关。」
「咦?可是……」
寿雪不再理会那宫女,快步走向夜明宫。
「此事颇有蹊跷。」
淡海听见寿雪的呢喃自语,问道:「娘娘说的蹊跷,是指什么事?」
「是那护符的事吗?」温萤也跟着问道。
「种种蹊跷,非止一端……向吾托事求助者,近来何以如此之多?」
「这不就跟热病一样吗?一旦开始蔓延,就会越传越快。」
淡海说道。他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温萤则面色凝重,显得相当重视寿雪的疑虑。
「娘娘认为有人蓄意煽动?」
「是否蓄意,尚未可知。」
「我相信一定有人是基于善意,才到处宣扬娘娘的事情。如果你们要称那是一种煽动,或许也没有错。当然到处兜售假护符的投机之辈,想必也是所在多有。」淡海说道。
「护符果为伪物?」
「这世上喜欢做仿冒生意的人可是多如牛毛。」
然而温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护符这种东西,不具备相关知识是制作不出来的。」
「随便拿一个别处讨来的护符,再依样画葫芦一番就行了。不过这需要相当多的纸,本钱不够的人是做不成这门生意的。」
温萤望着寿雪说道:
「娘娘,需要下官调查此事吗?」
「嗯……事已至此,置之不理恐成祸端。」
「好,那么下官负责调查有无煽动者……淡海,你负责调查假护符的源头。」
「我不太想接受你的命令。」
「淡海,依温萤命令行事。」
寿雪这么一说,淡海立即满脸堆笑,回应道:「遵命,娘娘。」
温萤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
一回到夜明宫,九九迫不及待地奔上前来说道:
「娘娘,刚刚泊鹤宫的侍女来传话,说是鹤妃娘娘相邀饮茶。」
「晚霞邀吾饮茶?」
「而且地点不是在泊鹤宫,是在外廷的鲨门宫。」
「何故约于外廷?」
「听说鹤妃娘娘的父亲及兄长都在那里,鹤妃娘娘最近常去找他们。」
──沙那卖朝阳。
特地邀自己到鲨门宫喝茶,晚霞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鲨门宫在何处?」
「我对外廷也不太瞭解,鹤妃娘娘还派来了一名带路的宦官,从刚刚就一直等着。」
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
──糟糕,温萤和淡海都出去调查事情了。
虽然晚霞提醒过要注意朝阳,但只是见个面而已,应该不需要护卫吧。
──没办法,也只能去了。
「明白了,吾去便回。」
「娘娘要找谁当护卫?」
「吾带温萤同往。」
寿雪不得已只得撒了个谎,迅速走出殿舍。当来到环绕夜明宫的树林内时,她抬起了头。放眼望去尽是椨树的苍翠枝叶,遮蔽了阳光,椨树虽是常绿树,但是跟夏天比起,此时叶片的绿色稍显得暗沉了些,彷佛丧失了部分水分。
「……斯马卢!」
寿雪呼唤了星乌的名字,声音响遍了树林里的每个阴暗角落,下一瞬间,她便听见了振翅声及嘶哑的鸣叫声。伴随着那声响,一只鸟来到了她的头顶上。黑褐色的鸟羽上带着白点,有
如夜空中的点点繁星。
寿雪伸出手,让斯马卢降落在手腕上。斯马卢又叫了一声,彷佛在向她示好。
「取汝一羽莫怪。」
寿雪将手伸进斯马卢的翅膀里,还没有拔,一根黑褐色带着白斑的羽毛已自行落在自己的手中。
「去吧。」寿雪伸手一挥,斯马卢又飞上了空中。她将羽毛当成护符放进怀里,先退入殿舍,接着便跟随带路的宦官前往鲨门宫。
*
鲨门宫位于外廷的西南方,或许是因为主要作招待宾客之用,建造得相当宏伟华丽,宫殿外围被高耸的土墙所环绕、气派的屋瓦及庄严肃穆的院门令人不禁肃然起敬。
而矗立在后方的殿舍,屋顶上则铺着宛如鱼鳍、鱼尾形状的琉璃饰瓦。屋檐下悬吊了一盏盏精细唯美的镂雕吊灯,在阵阵清风下微微摇曳。这幅气派的景象与冬官府可说是有着天壤之别。穿过了院门,领路的宦官继续往前进,他登上了正殿的台阶,但没有进入殿内,而是沿着外廊向右弯,穿过东侧的回廊,继续将寿雪带往深处。宦官告诉她,前面还有另一座殿舍,面对一片景色优美的庭园。又走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一座池塘。她不禁停下脚步,观看那景致。池面上划过丝丝涟漪,池塘的另一头是一大片绿色的树林,中央高耸而两侧低矮,看上去像一座小山,池塘边还摆设了许多形状奇特的岩石,更有画龙点睛的效果。蓦然间,寿雪察觉池畔站着一个男人,那男人背对着她,看不见长相。
──那是谁?
那男人的穿着颇不寻常,而寿雪能够看出那是个男人,是因为体格的关系。那人长得高高瘦瘦,但肩膀颇宽,身穿白茶色长袍,外头还套着一件亚麻色(注:黄棕色。)无袖罩衫。罩衫上以五颜六色的丝线,绣满了密密麻麻的细致图纹,而那腰带上除了同样以精细的刺绣点缀,尾端还垂挂着饰物。寿雪完全看不到那男人的长相,除了此时男人正背对着自己之外,更是因为男人的头上罩着一块布。
那不是身分高贵的仕女在外出时罩在头上的薄绢,而是一块颇有厚度的布套,令人好奇戴着那种东西如何能够看见前方。布套上同样有一些精致的刺绣,边缘处则垂挂着碎玉、琉璃等装饰物。而从布套下方露出了一束黑色长发,那头发连同细绳一起绑成了辫子。
男人整个衣着打扮从上到下都令人感到陌生──这个人绝对不会是朝阳。
但是那种异国装扮,也不像是随从。
「过来吧。」
男人突然说起了话,令寿雪心中一突。男人并没有转过身,但那声音听来是个壮年男子,原本带路的那宦官,不知何时竟已走得无影无踪。她走下回廊阶梯,朝着池塘走近,在与男人还有一段距离时,便停下了脚步。
男人头上的布套忽然轻轻颤动。寿雪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才察觉男人是在笑。
「呼呼……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把你唤来这里,只是想跟你谈一谈。」
寿雪骤然感觉全身不寒而栗,一股厌恶感窜上全身。这感觉是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男人产生如此强烈的警戒心与排斥感?自己过去曾见过这个男人吗?不,应该没见过才对……那为什么……
「汝唤吾至此?然则那晚霞……」
「晚霞小姐当然是在泊鹤宫内。她什么也不知道,是我指使侍女,把你叫到了这里。」
「汝是何人?沙那卖朝阳身旁谋士?」
除非是朝阳身旁之人,否则不可能轻易使唤侍女做这种事,侍女当然也不可能接受。
男人似乎又笑了起来。
「我可不是什么谋士,只是和朝阳有些交情。我是雨果的『丛星』,是一个占卜师……你可以唤我为『玉眼』。」
寿雪只知道雨果是大海另一头的南方小国,除此之外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眼前这个男人是否真的来自雨果,她也无从求证。
「雨果之人,何以至此?何以唤吾至此?」
「我说过了,只是想跟你谈一谈。」
「未必。」
寿雪说得不假辞色,丝毫不留情面。感觉一旦输了气势,就再也逃不出对方的手掌心了。不知为何,她心里对这个男人就是有股莫名的厌恶,难道真的曾经在哪里见过……?
「我想谈的是……关于诅咒的事。」
男人的声音彷佛是从脚下的地面钻出来一般。寿雪才刚惊觉不对,已经太迟了。
──诅咒!
寿雪感觉有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脚踝。虽然肉眼看不见,但感觉似乎是一只冰冷而枯瘦的手掌,将自己的脚踝紧紧抓住了。她想要挣脱,却说什么也挣脱不开,那一根根手指陷入了肉里,令自己痛得发出呻吟,感觉小腿骨随时可能会被捏断。寿雪定眼往四下一看,这才发现周围的地面到处都有挖掘过的痕迹,一般的园丁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寿雪心里不禁暗骂自己太过大意,只注意着那男人的奇妙装扮,竟然没有察觉男人已在周围布下陷阱。
「汝于地下暗埋何物?」
「你猜不出来吗?当然是『诅户』。」
男人的嗓音骤然变得完全不同了。「来此的路上,刚好看见一具路倒尸,我顺手借了一点东西。」
所谓「诅户」,不外乎是尸体的指甲、头发、牙齿之类。将这些「诅户」埋在地下,引诱想要诅咒的对象踩在上头,是诅咒的惯用伎俩。
「汝……原来是……」
这种在背脊上乱窜的寒意……这种邪恶的诅咒氛围……这种阴毒冷酷的恨意……没错,寿雪想起来了。自己虽然没有见过眼前这个男人,却对这样的诅咒相当熟悉。
──那正是当初令晚霞吃尽苦头的蛤蟆咒法!
「白雷!」
「现在发现,已经太迟了。第一眼看到时,你就应该要认出是我。」
白雷缓缓迈步,走向了寿雪。明明头上罩着布,为什么他能够轻而易举地辨别方位?难道是布上挖了小小的觇孔?由于上头满是刺绣图纹,一时间也没有办法看清究竟有无孔洞。
白雷在她面前停下脚步,以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半晌后才说道:
「真没想到……乌妃竟是这么一个小女孩。」
白雷举起双手,十指在胸前交握。霎时间,寿雪感觉到握住脚踝的力量更大了,痛得皱起了眉头。
「汝究竟……意欲何为……汝既不识得我,当与我无隙……」
「没错,我跟你没有嫌隙,但我希望你死。」
白雷说得轻描淡写,彷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寿雪一愣,说道:
「既要取我性命,当有深仇大恨?」
「不,我并不恨你,只是希望乌妃从这世上消失。力量减弱的乌涟娘娘,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明明力量不足,凭什么在国家中枢享尽尊荣?唯有最强的人,才能站在顶点。」
白雷这几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不带一丝的情绪,甚至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这让寿雪顿时感到一头雾水,摸不透男人的心思,明明没有仇恨,却要取自己的性命;明明施下了阴狠毒辣的诅咒,却没有说出任何憎恨咒骂的字眼。
「……汝欲除乌妃,使鳌神得此尊位?」
白雷哼笑一声,说道:
「那是之后的事,我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我只是看不惯乌妃,也看不惯那些信奉乌涟娘娘的人。你不认为你在欺骗善良百姓吗?明知道乌涟娘娘的力量减弱了,还鼓吹大家信奉,你不认为此行径比八真教更加恶劣吗?」
寿雪咽了一口唾沫,不知该如何回应。明知道默不作声会增长对方的气势,却依然张口难言。白雷不愧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让八真教势力迅速扩张的教主,这几句话说得刁钻刻薄,令寿雪哑口无言。
──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
虽然脚踝疼痛不已,但这种半吊子的诅咒要破解并不困难,只是不知道白雷接下来会如何出招。
──他会当场使出杀手锏吗?抑或……
「汝唤吾至此,究竟所为何事?」
寿雪这句话一问出口,反倒是白雷一时陷入沉默,或许是乌妃没有如预期中被激怒,令他感到有些错愕吧。此时寿雪也已摸索出了男人的手法,白雷擅长利用各种巧妙言词,引诱对手一步步进入事先安排好的剧本之中。因此要与此人对峙,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掌握对话的主导权。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只是想跟你谈一谈。」
「汝有何要求,可速道来。」
在这种情况下说出口的「谈」,当然不会只是闲话家常。对方必定有着明确的目的,例如某种要求或是威胁。
「今天只是小小的警告,只要你以后乖乖待在夜明宫里别再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此乃沙那卖朝阳之意?」
白雷没有答话,等于是默认了。
「吾本不欲出宫,若非汝骗吾至此,如今吾尚在夜明宫内。汝作此要求,岂不自相矛盾?」寿雪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真是个倔强的小丫头,你只要乖乖求饶,可以少吃很多苦头。」
白
雷不悦地说道。此时他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情绪。
「求饶?」
寿雪笑着说道:
「汝欲吾求饶,吾亦欲令汝求饶。」
寿雪迅速伸手入怀,取出斯马卢的羽毛,那羽毛刚从怀中抽出,瞬间便幻化成了一把褐色长剑。
寿雪奋力举剑往地面插落。
地底下瞬间响起有如口吐污泥的诡异声响,紧抓着寿雪脚踝的诅咒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她拔起长剑,踏出一步,对准了白雷的脸部向上翻斩。
白雷赶紧后跃,脚下却一个不稳以致单膝跪地,而在这瞬间,其头上布套已遭这一击斩断,随之飘落在地。
直至此刻,白雷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恬不知礼!既言相谈,当以真面目示人。」
白雷以一只凤眼瞪着寿雪,另一只眼睛却裹上了布。此人有着极深的五官轮廓,两片薄薄的嘴唇毫无血色,流露出一股冰冷无情的氛围。
「汝目之伤,当为诅咒反噬所致。手下败将,何敢言吾弱?」
寿雪冷冷地说道。
白雷一听,眼神登时闪过一抹憎恨之色。没错,正是这个。当初她在那诅咒中感受到的,正是这股憎恨。
「连反噬也只是这种程度的小丫头,竟敢大言不惭。」
比起诅咒中的死尸呻吟声,白雷那阴鸷的声音更令人背脊发凉。
「反噬只伤了我一只眼睛,你该引以为耻。乌涟娘娘接下来只会越来越虚弱,你迟早会失去一切,死无葬身之地。」
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雷的脸。他的脸色比刚刚更加惨白,眼眸却彷佛要喷出火来,那不是炽热的火焰,而是静静燃烧的阴寒之火,彷佛可以让一切为之冻结。寿雪很熟悉这样的眼神。凡是心中抱持仇恨之人,一定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汝对乌涟娘娘心怀怨恚?」
「我恨的是你们所有人。」
白雷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想要一把火烧死乌涟娘娘,烧死所有的信徒、乌妃,以及这个国家的所有百姓。」
寿雪不由得一愣,说道:
「汝为异国之人?」
「不,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我是海燕子的阿尼族人。」
「海燕子……?」
白雷见了寿雪如此反应,整个人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激动的情绪完全消失无踪,脸上只剩下绝望与失落。
「住在内陆的人,连海燕子也没有听过。呵呵……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我的族人们就像是路旁的石头,或是海中的泡沫,就算死得一干二净,也不会有人知道。」
「莫非全族受诛?」
「不,我的族人并非遭受刑罚,亦无违法乱纪,却被你们霄国人杀得一个也不剩。」
白雷的表情及声音再也没有流露出刚刚那样的强烈恨意,只隐隐带着一抹愤怒与悲伤。
「海燕子就是漂海民,没有固定的居住地,大多时候都在海上生活。主要从事捕鱼及贸易活动,擅长咒术及医药,有时也会借由提供情报来换取相对的报酬。我们通常会在远离岸边的海面上搭建小屋,与居住在海边的陆地居民进行交流。陆地居民渴望得到的东西,不外乎是稀奇古怪的异国商品、珍贵的珊瑚、珍珠、夜光贝,以及药物。药物与咒术为一体两面,陆地居民害怕我们所施展的各种神秘咒术,却又仰赖我们所提供的各种灵药。有些陆地居民还会委托我们向敌人下咒……从以前到现在,下咒一直是我最拿手的事。」
白雷说到这里,朝寿雪瞥了一眼,接着说道:
「乌妃啊,你是否曾尝过几乎呕血的懊悔?」
寿雪看着他的眼睛,只是淡淡地说道:
「曾。」
白雷转头望向池塘。从寿雪的方向,只看得见他左眼盖着布的侧脸。
「我好后悔……当初实在不该破除那诅咒。当时我才十二岁,我见一名少女受到诅咒,于是施术破除。而下咒的女人遭到反噬,也就这么死了。那个女人是少女父亲的续弦妻子,她的兄弟们得知这件事之后勃然大怒,竟然煽动了其他居民,把我的族人们诱骗到岸上……杀得一个也不剩。」
白雷的嘴角扭曲,扬起了一抹微笑。
「当时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实在不该妄想要救助他人。我不该看那少女可怜,就对她伸出援手……只要那少女一死,事情就结束了,其他人都能好好活着。那少女的父亲是大船主,宅邸里有一座相当气派的乌涟娘娘庙。其他村人们的家里,也都贴着祈祷渔业兴旺的乌涟娘娘护符。在那燃烧着营火的夜晚沙滩上,袭击我的族人们的那一道道黑影,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只可怕的乌鸦。那些随着火光一起舞动的阴影深深烙印在我的眼里,永远无法消除。在那微弱的火光之中,我看见了不断挥落的柴刀,看见了被揪着头发拖着走的女人,看见了被扔进火里的婴儿,看见了被人高高举起的头颅,看见了飞溅的鲜血……这一切的景象,都化成了一道道的黑影,那就像是一幕幕皮影戏的画面。我独自坐在离岸相当远的船里,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族人们惨遭杀害,惨遭凌辱,甚至是被活活烧死。那些陆地居民说为了感谢我拯救少女,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邀请全部的族人参加。大家都去了,唯独我没有参加。事后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当下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我趁着那漆黑的夜色,拼命划着船逃走,身上什么也没带,甚至连食物也没有。我使尽吃奶的力气逃到一座小岛上,幸好后来运气不错,蒙鵐帮收留……
「那个鵐帮集团里,有一名巫术师。虽然他只不过是个三流货色,只能到处招摇撞骗,或是在路上当个算命先生,但是多亏了他,我获得了从基础开始学习巫术的机会。所以我所施展的术法,乃是结合了巫术及阿尼族的咒术,巫术是以鳌神为鼻祖,而阿尼族的咒术则是源自于星神,也就是航海之神。星神乃是诞生于大海之中,巡弋于天际,复归于海中。星神有二,一曰阿加鲁,二曰香香傈,双鱼之鳍可引得潮涨潮退,可兴浪,可平浪,乐宫沉月,幽宫沉阴……」
寿雪听到一半,已摘下了发髻上的牡丹花,趁着白雷还没有说完之前,朝着花瓣轻吹了一口气。白雷的那一番话,从「一曰阿加鲁」以下全部都是咒语。虽然寿雪不清楚阿尼族咒术的特征,但很清楚咒语大多会使用对句的形式。
那牡丹花受寿雪这么一吹,花瓣顿时从中向外散开,一片片花瓣如洪流一般涌向白雷。每一片花瓣都像是薄薄的利刃,划伤了男人的脸颊、手臂。男人的诅咒没有完成,原本扑向寿雪的诅咒浪潮也在中途四溅飞散。
然而白雷尚未放弃,竟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小瓶子,将里头的黑色液体洒向寿雪,那点点黑色液体在中途竟凝聚成了一条蛇。同时她的鼻中闻到了一股恶心的气味,似乎是鲜血与不知什么秽物混杂在一起,多半是某种蛊物吧。寿雪退了一步,同时挥出羽毛长剑,将蛇头斩断。那条蛇瞬间化成了一道黑色烟雾,接着一阵清风拂过,登时烟消云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汝非吾敌手。」寿雪说道。
白雷也不气馁,只是淡淡地回应道:
「我赢不了你没关系,还有鳌神……」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池塘中骤然涌起了数道水柱,大量的水花飞溅到了两人的脚下。
不仅是寿雪,就连白雷也是大吃一惊,仰头看着那水柱。显然那不是白雷所施的术法。
白雷接着转头望向面对池塘的殿舍方向。一座露台突出于池面上,露台上站着一名少女。那少女约莫十岁年纪,身穿白绢襦裙,皮肤晒得黝黑,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有如黑色宝石,上头带着又浓又长的睫毛,原本应该下垂的一头秀发,被刮起水柱的强风吹得上下翻舞,溅在上头的水珠有如闪闪发亮的珍珠缀饰。
少女的双眸正盯着寿雪。
「……隐娘,住手!」
白雷急得大喊,那少女的表情却是没有丝毫变化。白雷不禁咂了个嘴。连喊了好几声,少女才终于眨了眨眼睛,水柱也跟着散落。
──那女孩就是隐娘?
「汝竟以这般孩童……」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
白雷嗤笑一声,说道:
「我五岁就开始学咒术了。你被带进后宫,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吧?」
「即便如此,亦不似汝以孺子为祭物。」
白雷诧异地眯起双眼问道:「什么?」
「吾问汝意欲以此女为鳌神祭物?」
「什么祭物……?」
「鳌神须以幼女为祭物……汝竟不知?」
白雷愣了半晌,正要开口说话,不远处忽然传来了说话声与脚步声。
「喂!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回廊上出现了两名年轻人。走在前方的年轻人,不管是脚步声还是衣摆摩擦声都特别地大。相较之下,走在后方的那位则不仅年纪稍长,且无论是脚步声或衣摆摩擦声都几不可闻,显现出两者间明显的性格差异。这两名年轻人的面貌都与晚霞有几分相似,尤其是年纪较轻的年轻男人,那神韵几乎与晚
霞一模一样。
──这两人应该就是晚霞曾经提过的哥哥们吧。
「果然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站在前方的年轻人对着白雷流露出明显的厌恶之色。这个年轻人的相貌极为俊美,穿着一身绀青色(注:藏青色。)长袍,显得英姿挺拔;站在后方的年轻人则紧闭双唇,皱起了眉头,显然对白雷同样没有好感。他身上的长袍是老年人特别喜爱的煤竹色(注:暗茶褐色。),穿在他身上却丝毫没有突兀感,看起来就像是个风雅文士,只不过眼神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气,说得好听点则是矫矫不群。
「爹到底在想什么……咦?」
由于白雷正望着寿雪,年轻人的视线也跟着转到了她身上。
「你……你是谁?」
年轻人看见身穿黑衣、手持褐剑的寿雪,整个人吓傻了。
──这可有点麻烦。
寿雪放开长剑,转身离去。那把长剑一脱离手掌,登时变回羽毛。
「喂,站住!」
寿雪疾奔离去,并不理会年轻人的呼唤。由于两名年轻人站在回廊上,寿雪并不登上回廊,而是从旁边穿梭而过。寿雪朝两人瞥了一眼,刚好与年纪稍长的年轻人四目相交,只见那年轻人瞠目结舌,同样显得颇为惊讶。
寿雪奔出了院门,转头一看,并没有人追出来。看来那两名年轻人并不打算追赶,于是停下脚步,调匀呼吸。而后她抬头仰望鲨门宫的屋瓦,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之后,才转身快步离去。
*
「刚刚那女的,看起来不像婢女……难道是某处的宫女吗?不,绝不可能……」
沙那卖亮目击黑衣少女疾奔而去,嘴里咕哝了一会儿,转头望向池塘的方向,不由得「啊」地大叫一声。原本站在那里的白雷,竟然也走得不见踪影。
「那个家伙!」亮忍不住咒骂了一声。但毕竟白雷是父亲邀请来的客人,也不好继续追究这件事。沙那卖晨则是不发一语,默默走下回廊阶梯。
就在不久前,一个以布套遮住了脸的异国人,突然以访客的身分来到了鲨门宫。过了几天后,晨跟亮都已察觉这个异国人其实就是白雷,但毕竟他是父亲的客人,两人只好装作不知道。兄弟两人都感到相当纳闷,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把白雷这种危险人物叫到鲨门宫来。
晨走到池畔,弯下了腰。地上有一根鸟羽,是刚刚那名黑衣少女所掉落的东西。不知是何种鸟类的羽毛,颜色为黑褐色,上头带着一些白色斑纹。
──那少女……应该是个妃子吧。
她身上的襦裙绣着的是金丝银线,头上亦插着好几支发簪及步摇,那身华贵的打扮绝对不会是宫女。
但如果那少女是妃子,那就更说不通了。为什么一名堂堂的妃子,会在这里与白雷对峙,且身边竟一名侍女也没带?晨细细回想,那少女穿着一身漆黑的服装,皮肤白皙而双唇红艳,有如一朵在雪中傲然绽放的茶花。然而更令晨感到印象深刻的,是那少女的双眸。那有如濡湿的黑曜石一般耀眼夺目的瞳孔,好比是最深邃的夜色,是如此震慑人心,令晨一时浑然忘我。
明明沐浴在淡淡的阳光下,那少女的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幽深的氛围。有如夜晚的露水,又似反射着月光的屋甍,闪烁着妖异的光彩。就在与少女四目相交的那个瞬间,周遭的一切色声相彷佛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名少女。
──过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女子……难道竟是仙女或妖魔?
晨拾起了那羽毛,怔怔地凝视了好一会儿,慢慢将羽毛放入怀中。
*
花娘在鲨门宫遇上事端的隔天造访了夜明宫,寿雪本以为她又带了书来,一问之下,原来是有事商谈。
「这件事,我实在不知如何处置,只好来借助阿妹的智慧。」
花娘叹了口气,向来爽朗而慧黠的脸上竟带着一抹阴霾。
「何事令汝心忧?」
「你听过『缁衣娘娘』吗?」
寿雪心中一凛,随口应了一声。所谓的缁衣娘娘,指的就是自己,难道花娘不知道吗?她心中如此想着。但一问详情,显然并非如此。
花娘苦笑着说道:
「其实我认为『缁衣娘娘』跟你并不相干。那些信徒刻意将乌妃加以神秘化及神格化,只是为了创造一个发泄苦闷及祝祷膜拜的偶像。此事只要稍一不慎,很可能会酿成大祸。」
花娘在经历过了月真教的事件之后,深知信仰的可怕。只见她忧心忡忡地说道:
「『缁衣娘娘』的信徒之中,有些人根本没见过你。信仰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旦造出了神,就再也管束不住……而且还有人借机敲诈欺骗,从中牟利。」
「汝言假护符之事?」
「是啊,你连这个也知道?」
「吾已知兜售人并主谋者身分。」
制造假护符的人,正是白雷。淡海设法取得了一枚假护符,寿雪一看上头笔迹,正与从前白雷所写的咒符笔迹相同。
泊鹤宫内有白雷的协助者。将寿雪诱骗至鲨门宫的那名侍女,九九指称那确实是泊鹤宫的侍女,只是唤不出名字。
根据淡海的调查,假护符的来源也是泊鹤宫。原本以为要查出假护符的来源并不难,只要询问持有假护符的宫人就行了……没想到那些宫人们竟然坚持不肯透露。似乎是卖出假护符的人要求他们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理由是「这些护符是乌妃娘娘特别通融才答应制作的,如果传出风声,会造成乌妃娘娘的困扰」。
即便淡海告诉他们「这些护符都是假的」,他们也不相信。最后淡海费尽千辛万苦,才终于问出贩卖护符的是一名泊鹤宫的宦官(淡海绝口不提自己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法才让他们吐实)。至于那名宦官的身分,至今还在调查当中。
另一方面,温萤调查这场骚动的煽动者,最后查出幕后黑手应该也在泊鹤宫内。泊鹤宫的每一名宫女及宦官都与其他宫的人有所交流,一时半刻还无法找出最上游的源头,温萤正在进一步追查当中。
「此为吾手下宦官所查得。」
寿雪一面说,一面在桌上摊开了一张纸。
「宫女、宦官互有往来,关系复杂。」
纸上写着各宫的宫女、宦官的名字,有所往来的人物,名字跟名字之间以线相连。由纸上可以看得出来,宫女、宦官的交游状况并非只受「任职于哪一宫」所影响。
「如出身商家或富农之家者,互相多有往来。除此之外,出身之地亦是一因。宫女虽以京师出身者居多,尚有东、西、远、近之分,交游关系亦各自不同。官吏之女多结交官吏之女,不与他人交游。宦官则出身地大相迳庭,同乡者交游较密。」
寿雪指着泊鹤宫某一名宦官的名字,接着说道:
「以此人为例,此人为翊州出身,飞燕宫亦有宦官为翊州出身,两人所处之宫虽异,却有深厚情谊。除此之外,此两人于宫内皆有交好之人,故纵使互不熟识,亦间接牵连。『缁衣娘娘』信仰便是由泊鹤宫宦官依此关系向外传播。」
「缁衣娘娘」信仰的传播速度如此之快,宫人之间的紧密网状关系也是一因。
「要查出那么多关系,应该很不容易吧……」
花娘看着关系图,忍不住赞叹道:
「看来这个宦官相当优秀。」
「嗯。」
寿雪心中既有些自豪,又有些羞赧。就算是自己受到称赞,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从这张图看来,信仰传播的中心地似乎是泊鹤宫。」
「或因吾曾助晚霞……鹤妃。」
不,若要追究肇因,还要再往前推。自从那次受了高峻的委托之后,自己就经常离开夜明宫,帮助他人解决问题。
「主谋者到底是谁?」
「唔……」
在泊鹤宫内掌握主导权的人,或许是某个侍女,但是白雷才是在背后牵线的人物,而白雷的背后,还有朝阳在运筹帷幄。昨天发生在鲨门宫的事情,已让寿雪得知白雷与朝阳是沆瀣一气。他们故意让寿雪知道这件事,或许是为了使威胁更具效果。
──如果想要保住性命,就不要再随便离开夜明宫。
这就是他们对寿雪的威胁。这场骚动如果继续恶化下去,将来倘若发生暴动,势必会一发不可收拾,自己也将遭受牵连。
寿雪不禁暗想,白雷曾说他憎恨乌涟娘娘,那么朝阳呢?
朝阳同样想要排除寿雪,想要排除乌妃吗?因为他是鹤妃的父亲?
「……」
「阿妹?」
花娘的呼唤声,让寿雪回过了神来。
「唔……吾正清查泊鹤宫侍女,主谋者应是其中一人。」
「嗯,总而言之,乱源就在泊鹤宫内。要收拾这个事态,得让鹤妃出面才行。」
花娘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汝为后宫之主,故有此忧。」
「不能让陛下为这种事情烦心。」
后宫内基本上是由位阶最高的妃子掌握管辖权。如今虽然出现了假护符的乱象,但现阶段充其量只
是一场暧昧不明的信仰骚动,还不到要让勒房子出面处理的程度。花娘是后宫之主,当然想要在骚动扩大之前设法平息。
「我会找鹤妃谈一谈。她虽然年纪小且行为举止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但其实是个能够分辨是非道理的人。」
「吾亦有此感……」
当初第一眼看见晚霞的时候,感觉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秘少女。但实际相处过之后,才发现她其实是个相当深思熟虑的人,不仅懂得自我反省,而且也很为他人着想,懂得各种人情世故,并不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女孩。
──晚霞或许知道一些内情。
而且晚霞与其父亲应该不是一丘之貉,她是真的打从心底厌恶白雷这个人。当初她遭到诅咒而垂死挣扎时所说的那些呓语,应该不会是假的。
如今寿雪已逐渐厘清了晚霞、白雷与朝阳等人的关系。
「阿妹,今天来找你谈这件事果然是正确的决定,我感觉舒坦多了。」
花娘离去前脸上带着笑容,神情中的阴霾也少了几分。
*
这天晚上,高峻也来了。
「听说你去了鲨门宫,是真的吗?」
高峻一看见寿雪,劈头便这么质问。
寿雪登时一阵错愕,说道:
「昨日……确实曾至鲨门宫。」
「你怎么会擅自做这种事……你没事吧?朕可没接到你出了事的消息。」
高峻显得相当焦急。虽然面上还是一样喜怒不形于色,但有些颠三倒四的说话方式却出卖了他。
「吾委实不知汝意,可稍坐饮茶,恢复冷静。」
寿雪着实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建议此人「恢复冷静」的一天。
高峻也不违拗,乖乖啜了一口茶。
「……抱歉,朕太担心,一时口不择言。」
「嗯……」
这句话说得太坦率,令寿雪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
「朕实在应该先提醒你提防沙那卖朝阳才对……朕没想到他竟然会把你叫到鲨门宫。」
──你要小心我爹。
「吾早已受人提醒,汝无须挂心。」
「有人提醒过你了?」
「晚霞。」
「……鹤妃……?」
「吾正欲以此事告汝……朝阳与白雷互相勾结,晚霞是否参与则不得而知。此女厌恶白雷,对乃父则敬惧参半。」
寿雪虽然没有见过朝阳,但对此人颇为反感,一个会强迫女儿做出那种抉择的父亲,绝对不会是什么善良之辈。即便晚霞再怎么喜欢父亲,也无法改变她对朝阳的观感。
「……朝阳知道你的秘密,而且很可能也知道乌妃的秘密。」
高峻淡淡地说道。寿雪一听,不禁皱起了眉头。
「朕不清楚消息是如何走漏的。但朕很肯定朝阳对你抱持敌意,实在应该事先提醒才对……朕以为他不会那么快就采取加害于你的行动。」
「彼虽加害于吾,吾未受其害……彼非吾敌手。」
「原来不是你的对手。」
高峻不禁笑了出来。寿雪看见高峻的笑容,也暗自松了口气。比起让他担心,自己更宁愿这人一笑置之。
「然吾未曾亲见朝阳,彼仅唆使白雷威胁于吾,令吾不敢擅出夜明宫。」
寿雪另外又想到一件事,接着说道:
「吾虽未见朝阳,却见晚霞兄长二人。」
「朝阳的长男及三男都来了,应该是那两人吧。」
「次男未至?」
「听说是留在贺州。据传次男是朝阳最信任的儿子。」
「若是如此,长男情何以堪?」
「家门的继承人应该还是长男吧……沙那卖家的家庭问题姑且不谈,那两个儿子是否对你说了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事?」
「仅是对望,并无交谈。彼两人似不喜白雷,且不知吾身分。」
「那就好。」
「吾观此态,朝阳应是独自与白雷勾结,未与二子共谋。」
「嗯……」
高峻双手盘胸,沉吟道:「原来如此,那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主意……」
「汝好独思,吾甚不喜。」
寿雪忍不住呢喃说道。
高峻一愣,抬起了头。
「咦?」
「……汝既未闻,吾不再言。」
「朕不是没听见……原来如此,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把心里的想法全都说出口,似乎也不太对。」
「……不必尽言,但斟酌以告。」
「朕刚刚在想的事,你认为朕应该说出来?」
寿雪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朕刚刚在想的是沙那卖一族的特性。沙那卖族的当家拥有绝对的权威。朕上次也提过,他们非常尊敬长辈,反过来说,这也代表着当家的责任非常重大。当家绝对不能做出错误的决定,不能背叛一族的信赖,却也不会找晚辈商量事情。相信朝阳的父亲当初也是这样吧,所以朝阳不会告诉儿子们任何事,一切都是自己决定……这就是朕刚刚在想的事情。」
「原来如此……」
「朝阳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沙那卖族。只要是对一族有利,他就算是背叛朕也在所不惜。如今他对朕鞠躬尽瘁,是为了确保一族的安泰。」
「对汝鞠躬尽瘁?」
「为了朕好,他可能会设法将你排除。」
──原来是这么回事。
寿雪恍然大悟。
「无怪乎彼欲吾茧居不出。」
「这个男人的行动,还有许多令朕难以预测之处。这次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朕看你还是安分一点比较好。」
「汝亦欲吾茧居不出?」
寿雪有些不开心地说道。
「朕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希望你不要做出触怒朝阳的事。」
「何惧朝阳以至如此?」
寿雪将头别到一边。心里虽然明白高峻的意思,还是有些气不过。并非于理不合,而是心情无法调适。一旦在心情这一关过不去,就算讲再多大道理也没有用。
「……朕是在为你担心。」
高峻的口气带着几分焦躁与几分困惑。只不知道是困惑于寿雪的反应,还是困惑于自己的焦躁。
寿雪将视线移回高峻的脸上。一看见他的表情,登时明白是后者──那并非因他人而动怒的表情。
高峻只是一脸困惑地望着寿雪,对此显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那不是因寿雪而困惑,而是因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心情而困惑。寿雪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她也常有这样的感受。为什么会时常出现这种麻烦的心情呢?寿雪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除了面对高峻之外,从来不曾像这样心中同时怀抱着焦躁与困惑的心情。
「……汝不言,吾岂不知?乌妃本应茧居不出,何待人言?」
「不,朕只是……」
高峻说到一半,忽然沉默不语,半晌后才改口说道:
「……今后朕也会多加留意鲨门宫的动静。再过半个月,他们就会离开京师。朝阳回到贺州之后,应该也不会再采取强硬手段。」
高峻说完这句话,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夜明宫,由于走得太急,寿雪竟来不及提起「缁衣娘娘」的事。而后她心想,就算自己不提,那人多半也早已接到了消息,何况负责处理这件事的是花娘,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就算要提供建议,也应等多查出一些眉目后再说。
寿雪原本是这么想的,然而当事后回想起来,这实在是个错误。
*
花娘带着一群侍女及宦官,前往了泊鹤宫。环绕四周的柏槙篱笆,有如是守护着泊鹤宫的城墙,如针一般的细叶之间,生长着一颗颗的娇小果实,而篱笆的后头,可看见一座座的殿舍。殿舍的上方有着油亮而灿烂的琉璃瓦,饰瓦的造型是张开了双翅的鹤,垂挂在下方的吊灯上头也有镂空的鹤纹,而殿舍周围的土墙皆涂布了云母,看起来白皙耀眼。
花娘一踏进院门,便看见成群的宫女与宦官,一同对着自己鞠躬作揖。鹤妃就站在众人中央,背后也跟着一群侍女。
待花娘走到鹤妃的面前,鹤妃便向她屈膝行礼。鹤妃那充满稚气的脸孔今天不知为何有些苍白,或许是为了掩饰这一点,还故意把脸颊及嘴唇涂得特别红,却反而让整个人的气色看起来更差了。
花娘被引进了宽敞的正殿大厅上,殿内所有的门扉都是敞开的,可以清楚地看见庭院景色。那是高峻特地命人重新种植的栀子花庭院,圆润饱满的椭圆形果实,已开始带上一点朱红色。花娘看着那逐渐鼓胀的果实,心里想到自己这一生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生儿育女,登时感觉到胸口彷佛有一股凉飕飕的寒风吹袭而过。虽然没有任何不满,也并非感到绝望,却有一种彷佛置身在秋风之中的萧瑟与寂寥。
鹤妃的侍女送上了茶,光闻那茶香,便知道那应该是平常陛下临幸时才会端出的茶。那侍女不管是举止还是态度都极为高雅端庄,丝毫没有可挑剔之处。但花娘定睛一看,侍女的腰带上挂着黑色饰绳,她接着转头望向在大厅角落待命的那
群侍女,几乎每一名侍女的腰带上皆挂着黑色饰绳,有些甚至还模仿寿雪佩挂了鱼形吊饰。
至于眼前的鹤妃晚霞,腰带上则只有一些银制饰品,并没有黑色饰绳。她上半身穿的是织着对鸟图纹的深绿色衫襦,下半身则是碧绿及深紫线条交织的长裙,布料质地看起来华美细致,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应该是使用了沙那卖的丝绸。
晚霞一直沉默不语。依照后宫的规矩,在上位妃嫔开口之前,下位妃嫔不能先发话。
「真是好茶,是芜州茶吗?」
花娘故意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问题。
「是的,姊姊。」晚霞淡淡地说道。「姊姊」是下位妃嫔对上位妃嫔的敬称。晚霞自己则因为身体不适,并没有喝茶,喝的是白开水。
「你是不是瘦了?」
「有一点……或许是夏天暑气难消,没什么食欲。」
晚霞以双手捧着装白开水的杯子,垂首盯着水面说道。不知当她低下头时,那水面上究竟映照出了什么样的神情?尽管晚霞虽然瘦了一些,但脸部及手指却反而有些浮肿。
「你跟乌妃年纪相近,感情是不是很要好?」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晚霞错愕地抬起了头。每当她露出这样的表情,看起来总是比实际的年龄更加稚嫩。
「啊……呃,称不上要好。」
「你可以跟她多往来,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我知道。」
「既然你也知道乌妃心地善良,就应该尽量别给她添麻烦。」
晚霞目不转睛地看着花娘。
「请问……乌妃发生什么事了吗?」
「等到发生什么事,就已经来不及了。」
晚霞的眼神左右飘移,略一沉吟,已明白了花娘的言下之意。
「姊姊希望我配合做什么事吗?」
「我希望你做的事,就是管好泊鹤宫里的人,不让他们做出不该做的事。你身为一宫之主,这是你的职责。」
晚霞愣愣地听完,轻轻点头说道:
「这我明白……宫里发生的事,我已大致掌握,但由于我极少出宫,不清楚外面的状况……这件事已经波及到姊姊的宫内了?」
「正确来说,是整个后宫都被波及了。」
晚霞默然无语,花娘也看不出她是真的不知情,还是明明知道却置之不理。
「真的很对不起,我会好好地告诫他们。」
「既然你明白我的意思,那我也不再多说什么……这件事就麻烦你多费心了。」
虽然传达的方式有点拐弯抹角,但至少已经让晚霞明白了自己的来意。
「……请等一下,鸯妃娘娘!」
说出这句话的人不是晚霞,而是站在大厅角落的一名侍女。那侍女约莫二十岁年纪,一张鹅蛋脸,肤色也像鹅蛋一样白皙,不管是容貌还是举止都极为端庄而文静,没想到竟突然对花娘发难。
只见她踏出一步,气势汹汹地说道:
「鸯妃娘娘,您今天的来意,是要指责我们信奉『缁衣娘娘』的行为吗?」
不需言明,这名侍女的腰带上也佩挂着黑色饰绳。
「就算您是鸯妃娘娘,也不该干涉我们的心灵依归吧?要信奉、尊崇什么,都是我们的自由。」
那侍女的双眸是如此清澈而殷切,没有一丝迷惘。花娘受到震慑,不由得退了一步。
没想到局势已经演变到这样的地步……花娘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无礼的家伙!快退下!」
一名花娘的侍女瞪着眼睛踏前一步。
「你们这些后宫的乱源!鸯妃娘娘已经尽量想要大事化小了,你们竟然还不知感恩!到处发送假护符的人,有什么资格谈自由!」
「假护符什么的,一定只是场误会!怎么可以因为这种谣言,就打压我们的信仰!」
「真是愚蠢之辈!」
「你说我们愚蠢?」另一名年纪较大的侍女忍不住说道:「这对『缁衣娘娘』是莫大的侮辱!无礼的是你们!」
「没错,太过分了!」
其他的侍女们也纷纷出言指责,她们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花娘的侍女察觉苗头不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可不妙!
花娘转头望向晚霞。只见她愣愣地看着侍女们,没有任何反应,显然连她也已经管束不了自己的侍女。
花娘一步步往后退,忽察觉背后竟出现了人影。转头一看,外廊上竟站着无数的宫女及宦官,每一双眼睛都注视着大厅里的动静。令人无法忽视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腰带上都垂挂着黑色饰绳。
「花……花娘娘!」
花娘所带来的宦官则都被挡在人墙的外侧,个个脸上都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一大群板着脸的泊鹤宫侍女们聚集在花娘的周围,不留一丝空隙。
「鸯妃娘娘,请收回您刚刚的话!」鹤妃的侍女们一步步朝着花娘逼近。
花娘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
寿雪正在夜明宫教衣斯哈写字,忽听到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奔进了殿舍内。
「乌……乌妃娘娘!」
脚步声的主人竟是泊鹤宫的侍女纪泉女,温萤与淡海也跟在她的身边。寿雪明白一定是出事了,立刻站了起来。
「发生何事?」
「娘娘,泊鹤宫似乎出事了。」温萤说道:
「似乎是鸯妃娘娘遇上了危险……但是她也交代不清楚。」
「花娘……?纪泉女,究竟发生何事?」
「呼……呼……」
泉女不住剧烈喘气。九九取水来让她喝下,心里暗想上次也发生过类似的状况,那次是晚霞遇上了危险。
「花娘有难,而非晚霞?花娘在泊鹤宫内?」
寿雪问道,而泉女点了点头。
花娘与泊鹤宫……她心中猛然想到一件事,说道:
「莫非花娘为『缁衣娘娘』之事往见晚霞?」
「是的……没想到泊鹤宫的侍女们突然开始吵闹……」
泉女一边拭汗一边说道。
「开始吵闹……当鸯妃之面?」
「是的,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我心中害怕,就跑出来了。要是鸯妃娘娘有什么万一……除了乌妃娘娘之外,恐怕没有人能阻止她们……」
「晚霞不在?」
泉女难过地摇头说道:
「晚霞娘娘已经管束不了她们,就连吉鹿女也……」
吉鹿女是泊鹤宫内相当老资历的侍女。她原本是八真教的虔诚信徒,后来晚霞因诅咒而病入膏肓时,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当乌妃娘娘拯救了晚霞,最感谢乌妃的人也是她。
「……既是如此,吾当速往。」
寿雪留下了满脸忧色的九九及衣斯哈,带着温萤及淡海离开夜明宫。
*
寿雪一踏进泊鹤宫,便看见殿舍外有两群宦官正在吵闹不休,似乎是泊鹤宫与鸳鸯宫的宦官。只见他们你推我挤,正吵得不可开交,她也不予理会,迳自走上了台阶。就在这时,殿舍内传出器皿的碎裂声,寿雪心中一惊,赶紧奔了进去。
一踏进门内,只见桌子早已被推倒,茶具散落一地。好几名侍女们大打出手,互相拉扯对方的头发及衣服,每一名侍女皆是披头散发,身上的襦裙多有破损。整个大厅里乱成一片,竟没有半个人察觉寿雪走了进来。
蓦然间,寿雪听见了下方传来啜泣声。低头一看,花娘竟倒在门扉附近的地板上,一名侍女在她的旁边哭个不停。
「花娘!」
寿雪赶紧在花娘旁边跪了下来,查看花娘的状况。
「阿妹?」花娘抬起了头来。
寿雪一边搀扶她,一边问道:「伤及何处?」
「我没有受伤,只是不小心摔倒了……」
花娘说道。但她一抬脚,竟痛得皱起了眉头,似乎是扭伤了脚踝。
「那些侍女们凶巴巴地走过来,花娘娘急着想要退出殿舍,脚下一个没踩稳……」旁边的年轻侍女一边啜泣一边说道。
「是我的处理方式不对,我不知道问题已经那么严重……」
「花娘娘,这不是您的错……」
「先离此间,再行定夺……淡海!」
寿雪对着背后喊道。淡海及温萤都站在寿雪的背后。
「送花娘回鸳鸯宫。」
「是……鸯妃娘娘,失礼了。」
淡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花娘抱起,大跨步走出殿舍。
寿雪见淡海已离去,于是走向大厅深处。「汝等速速住手!」
寿雪张口大喊,但声音完全被侍女们的尖叫声及争执声掩盖了,完全没有安静下来的迹象。争吵不休的侍女约有十人左右。寿雪为了平息场面,转头吩咐温萤先将旁边扭打成一团的两名侍女拉开。
「啊,乌妃娘娘……」
两名侍女一被拉开,这才恢复了冷静。她们看见寿雪,登时吓得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寿雪正打算以这种方式将争执中的侍女们一一拉开,忽听见不远处有一名
侍女大叫一声「放开我」。她暗自叹息一声,正要转头去看,忽然惊觉眼前出现了一团阴影。
下一瞬间,寿雪听见了钝重的声响。那是身体部位被硬物击中的可怕声响。但是遭击中的人并非自己。只见她身旁一个人忽地蹲了下来,鲜血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原来一名争吵中的侍女所抛出的器皿朝寿雪飞来,当时温萤正揪住了一名侍女,他见状赶紧放下侍女,朝寿雪奔来。没想到有另一人的动作比温萤更快,替她挡下了这一击。
「……卫内常侍!」
温萤惊讶得大喊。那声音充满了惊愕,简直像是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事情。只见卫青跪在地上,按着自己的额头。
寿雪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全身动弹不得。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是卫青保护了自己?这不可能吧?
「所有人都不准动!」
门口处响起了喝斥声。那声音平静、宏亮且充满威严,而站在门口的人物,正是高峻。侍女们全都吓傻了,赶紧跪下磕头,只凭高峻的一句话,便瞬间结束了这场骚动。
高峻缓缓踏入厅内,在卫青的身旁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卫青。
「伤得深吗?」
「不碍事。」
在两人简短交谈间,卫青将手帕压在额头上,站了起来。然而从头到尾,他对寿雪却连瞧也没瞧一眼。
高峻环顾整个大厅,放眼望去可说是满目疮痍,家具及摆饰毁损,每一名侍女的模样都相当狼狈。
「鹤妃。」
高峻呼唤晚霞。寿雪这才想起,大厅内不见晚霞的身影。寿雪在厅内左右张望,只见大厅角落一名蜷曲在地上的少女缓缓站了起来,正是晚霞。她垂着头,脸上毫无血色。
「有没有受伤?」
「……没有。」
「有没有什么话想解释?」
晚霞有气无力地仰起脸,摇头说道:
「没有,全怪我领导无方。」
「且慢……」寿雪想要替晚霞缓颊,高峻转过头来,以眼神示意不要说话。
「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鸯妃的宦官都已经向朕说明了。鸯妃没有受重伤,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高峻慢条斯理地环视厅上每一名侍女,那平静的态度中隐藏着一抹怒火,反而更令人不寒而栗。整个厅堂上的氛围有如寒冬,一丝丝的寒意钻入骨髓,凝重的空气更是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寿雪不禁想起了高峻曾统率禁军肃清皇太后一派,想必是那残酷军人的一面令侍女们吓得全身直打哆嗦,不敢抬起头来。
「所有的人抬起头,看看周围的狼借之状。」
侍女们战战兢兢地抬头环顾左右,看见凌乱不堪的大厅及每个人披头散发的模样,一时哀叹之声此起彼落。
「每个人都应该要感到惭愧。」
高峻的话虽然简短,却已足以让所有侍女们吓得再度垂下了头。
「惩处的方式,朕会另行公布。」高峻说完这句话,转过了身,目光朝着寿雪一瞥,忧郁与懊恼之色在眼神中一闪即逝。
「这件事,乌妃也难辞其咎。」
高峻在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异常低沉,有如叹息之声。
「对乌妃的惩处方式,跟其他人一样另行公布。」
说出这句话之后,高峻便走出了殿舍,而卫青始终有如影子一般跟随在他的身后。寿雪愣愣地看着高峻的背影,此刻的心情却与以往目送他离开夜明宫时截然不同。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之后,后宫内便规定除了乌妃之外,任何人都不得佩挂黑色饰品及身着黑色服饰。
*
数天后的某个晚上,卫青独自来到了夜明宫,彼时房间里只有寿雪一人。卫青的额头上包着绷带,即使是在夜里,他天生的白皙肤色依然使他看上去十分显眼。
「……伤已痊否?」寿雪问道。
「本来就只是小伤。我救你是因为大家的命令,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寿雪听卫青说得冷淡,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因为想要避免自己内疚才这么说。照理来说卫青应该不可能做出这种关心自己的行为,但真相到底如何,寿雪也无从求证。
「我今天来,是为了传达大家的谕令。」
卫青的声音比黑夜更加冰冷。
「谕令……」
「尔后,没有大家的许可,禁止乌妃擅自离开夜明宫。」
寿雪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卫青今日前来,是为了传达惩处的内容。
「乌妃在后宫体制之外,不受律法限制,也没有义务遵守大家的谕令,但是……」
「不必多言,吾自知之。今日之事,皆吾自食恶果。吾应尽早寻思对策,并将此事告知高峻……不,追根究柢,皆因吾逾越本分。」
受他人景仰依赖的感觉实在太好,使自己过于得意忘形。以「不忍心见死不救」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沉溺于被需要的快感之中。明明知道这么做就像是在玩火,却是难以自拔。
「……这就是我一直在担心的事情。」
卫青说道。声音既冰冷且沉重,丝毫不留情面。
寿雪忍不住抬起了头。
「以后请你洁身自爱,别再做出引人侧目的事,这是为了你自己好。」
之后卫青连看也不看寿雪一眼,转身快步离去,就跟当初来的时候一样,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而这次寿雪并没有走出殿舍目送卫青离去。
高峻今后大概不会像过去一样经常来访了。寿雪心里如此想着。
*
这天太阳还没有下山,高峻便来到鸳鸯宫探望花娘。距离那场骚动已过了数天,后宫也完全恢复了平静。
花娘横躺在榻上,一看见高峻,急着想要起身。
「……陛下!」
高峻制止道:「躺着就行了……脚还好吗?」
「已经不痛了。他们担心我的伤势恶化,硬是要我躺着,我正闲得发慌呢。」
花娘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与高峻正眼相对。
「这次的事,都怪我处置不当。我本来想趁着还没有发生骚动前解决这件事,没想到反而引发了骚动,实在是无地自容。对于那些侍女们,我应该事先提醒她们要保持冷静。」
「你只是遭到了利用。对方打从一开始,就在等待着机会。趁着一名侍女向你提出抗议之际,煽动所有的侍女。」
「『对方』指的是……?」
「不是有个资历很老的年长侍女吗?名叫吉鹿女……」
「啊……」花娘望着半空中,回想当时的情况。「刚开始说话的是个年轻的侍女,但后来确实有个年长的侍女指责我侮辱『缁衣娘娘』,其他侍女也开始帮腔……」
「吉鹿女是侍女长,在侍女们之间,她说出来的话甚至比年幼的鹤妃更有分量。以吉鹿女的威望,她绝对有能力安抚泊鹤宫的众侍女,将场面控制下来。但她不仅没有这么做,而且还刻意推波助澜。」
「这个吉鹿女现在……」
「原本勒房子正准备要对她展开调查,但她竟已服毒自杀了,还留下一封遗书,声称一切都是她的责任。」
花娘面露痛惜之色,说道:「假护符的事情,也是她策动的?」
「遗书上是这么写的。她声称她的目的只是想要增加『缁衣娘娘』的信徒,并非想要中饱私囊或是制造混乱。遗书上还说,她拿了一枚其他侍女原本带在身上的护符,照着画出了许多假护符,命令宦官在后宫里到处向人兜售。」
但是根据寿雪提供给勒房子的证词,假护符是白雷所画,寿雪从前曾见过他的笔迹,与假护符上的笔迹如出一辙。换句话说,白雷才是假护符的始作俑者,吉鹿女只是负责在后宫里到处散播其制作的假护符。除此之外,当初将寿雪骗往鲨门宫的侍女,也是吉鹿女。
这种种的迹象,都证明了朝阳才是幕后黑手。然而吉鹿女却把所有的罪都揽在自己身上,而且还畏罪自杀了。吉鹿女一死,便再也难以证实朝阳与这起案子有所牵连。
一旦发生骚动,首谋者必定会遭受惩罚,这是可以预期的事情。换句话说,对方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吉鹿女背黑锅,而且连毒药及遗书都准备好了。
「乌妃还好吗?」
「最近在夜明宫闭门思过。」
「嗯……」花娘露出了同情的表情。「这件事并不是她的错。」
没有错,寿雪原本没有理由因这起事件而遭受惩罚。而且以她乌妃的身分,大可以不听高峻的命令。但她还是把自己关在夜明宫内,寿雪认为这是她所造的孽。
──到底该怎么做才对呢?
煽动者确实是吉鹿女。但是光靠吉鹿女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引发这么大的骚动,乌妃才是这场骚动的真正肇因。寿雪那种不忍心拒绝他人请托的性格,助长了这场骚动的规模。
朝阳当初的谏言,如一根针扎在高峻的胸口。就算这人没有在背后搞鬼,后宫迟早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朝阳只是加速了事态的发展而已。换句话说,这场骚动本身就是
朝阳对高峻的谏言。
这次的事态还能够轻易收拾,但将来如果出现了有心人士,想要利用寿雪的「乌妃」及「前朝皇族后裔」这两个特殊身分来为恶,该如何是好?如果不趁现在摘除病灶,将来很可能会爆发更严重的骚动……朝阳在如此提出警告。
「鹤妃呢?她还好吗?」
「鹤妃没有受伤。」
「但她的气色看起来很差。」
「嗯……她原本就有些身体不适,现在也没有好转。更何况失去吉鹿女,对她来说应该也是不小的打击。」
「陛下决定要如何处置泊鹤宫那些侍女?」
「还没有决定。吉鹿女已经畏罪而死,其他侍女及鹤妃该予以什么样的惩处,目前还在商议中。」
「我建议陛下可以稍待一段日子再裁决。」
「为什么?」
「或许过阵子刚好会遇上大赦。」
高峻登时一阵错愕,而花娘脸上则漾起了微笑,没有多作解释。
正如同花娘的这句预言,不久之后因为一桩喜事,侍女们的罪都获得了赦免。
*
晚霞站在鲨门宫的露台上,正出神地凝视着池塘。池面如镜,没有一丝涟漪,反射着耀眼的阳光。
「白雷已经逃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晚霞对着坐在后头喝着茶的父亲朝阳问道。
「……打从一开始,这里就没有一个叫白雷的男人。只有一个名叫玉眼的雨果占卜师,曾经在这里待过一阵子。」
晚霞紧握双拳,转头对着父亲说道:
「吉鹿女死了,她在贺州有孩子,请至少带着她的遗体回贺州吧。」
「我不能带走戴罪之人的尸体,只能依照后宫规矩,让她埋在这里。」
「是爹让她变成了戴罪之人!」
朝阳听见女儿的呐喊,脸上表情竟全然无动于衷。
「……吉鹿女是自愿为我们做这件事。你要是从中作梗,她可是会死不瞑目。」
「我不懂……她虽然犯了错,但是罪不至死。她是为了保护爹,才会牺牲生命。」
「不是为了保护我,是为了保护沙那卖。」
晚霞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心中碎裂了。
「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沙那卖,难道爹的心中没有比沙那卖更重要的事物吗?」
至此,朝阳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同以往的表情。他皱起眉头,狐疑地问道:
「我是沙那卖的当家,为沙那卖着想是理所当然的事。」
「为了沙那卖着想,却要让沙那卖的族人送死,这不是很奇怪吗?」
朝阳的双眉挤出了更深的皱纹,显然已动了怒气。
「为了整个沙那卖族,牺牲一、两个人也是常有的事。若不是靠着这样的做法,我们沙那卖族如何能够延续至今日?」
「没错,这就是我们沙那卖族的堕落本性。因为是为了全族着想,就算牺牲么女的性命也是常有的事。」
朝阳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过去晚霞从未见过父亲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毕竟父亲是个从来不将情绪显露在脸上的人。
「为了救你的性命,所以我才……」
「所以爹才找了另一个少女,让她代替我牺牲生命?这也是为了沙那卖族吗?」
「这不是我的决定,是你自己的决定。」
朝阳冷冷地说道:
「如果你不希望让别人代替你牺牲生命,当初你就应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晚霞倒抽了一口凉气,嘴唇微微颤抖。多么冷酷无情的一个人!
「我好恨自己为什么是沙那卖族的女儿。」
晚霞感觉到一股热流涌上眼眶,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的声音不住抖动。
「这辈子我不会再听爹的话,也不会再跟爹见面。」
朝阳说出了一个名字。那是只有晚霞与朝阳才知道的晚霞的真名。
「你属于沙那卖一族,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无法逃避。」
「不,我受够了。我才不想再当沙那卖人……」
「……」
朝阳低声呢喃了一句话,晚霞没有听清楚。
「爹,你说什么?」
「果然你也不懂……」
那声音阴沉而晦暗,彷佛来自远方。
「咦?」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懂我的罪愆……」
蓦然间,晚霞彷佛看见一道光芒自前方射来,父亲的脸孔因逆光而变得模糊不清。明明看见了,却宛如什么也没看见……或者应该说,眼前的父亲彷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这让晚霞的心中骤然浮现了一个想法。自己到底对父亲这个人瞭解多少?对于这个人,自己几乎可说是一点也不瞭解。父亲的一生之中,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曾经抛弃过什么?曾经对什么感到绝望?
「爹……」
霎时之间,晚霞忽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一股冷流自脚底往上窜,同时感觉全身的血液彷佛正在迅速流失。晚霞才刚察觉身体的异状,想要站稳脚步,身体已开始剧烈摇晃。
──要摔倒了!
晚霞弯下了腰,整个身体蜷曲成一团。下一瞬间,晚霞感觉整个人彷佛被吸入了黑暗之中,就此失去了意识。
*
不知是谁在呼唤着晚霞的名字。那声音让晚霞幽幽醒来。
「小妹,你终于醒了。」
「蠢蛋……大夫不是说要让她好好休息吗?」
那是哥哥们的声音。晚霞转头一看,晨、亮都在自己的身边,自己正躺在床上,置身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这里是鲨门宫的房间。你昏倒了,你还记得吗?」
长兄晨皱着眉头说道。在晚霞的记忆之中,这个哥哥永远都是皱着眉头的表情。
「我记得……那时候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对不起……」
亮听晚霞这么说,忽然朝晨瞥了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晨只当作没看见。
「喂,你原本就知道吗?」
「先别说这个。」
晨出言制止,但亮充耳不闻,继续说道:「大夫说你……」
「说我怀孕了,是吗?」
晚霞不等亮说完,已自己说出了答案。
「搞什么,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亮的表情有一半显得无趣,另一半则是松了口气。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原本不是很肯定,也没让大夫看过,只是自己猜测而已……」
「爹说你完全没把怀孕的事告诉他。」晨说道。
「我刚刚说了,我还没让大夫看过,只跟一名侍女商量过这件事。」
「吉鹿女?」
「不,不是吉鹿女。任何事只要一跟她说,爹马上就会知道……过去每次都是这样。」
「……难怪爹说他不知道。」
「我已经不再听爹的话了。」
晚霞有种心情豁然开朗的感觉。
「而且我已经告诉爹了。」
兄弟两人一听,都是吃了一惊,且两人吃惊的表情完全如出一辙。
「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
「……爹根本不会在意你的想法。」
晨与亮做出了不同的结论。
「你不听爹的话,爹可能会把你抛弃,你愿意让这种事发生吗?」
「抛弃?大哥,小妹可是怀了陛下的孩子,爹怎么可能抛弃她?」
「我指的是心情上。」晚霞将双手交握在胸口,说道:
「爹抛弃我,我也会抛弃爹。我不仅要抛弃爹,而且要重新认识爹这个人。」
晨与亮一听,不由得面面相觑。
「我只认识现在的爹……不,就连现在的爹,我也是一无所知。大哥,爹自己应该也有个么妹吧?」
「嗯……应该有吧,我也不清楚。」晨一脸困惑地说道。
「我想要知道爹的过去……我相信爹一定……」
──一定活在痛苦之中。
晚霞闭上双眼,接着又缓缓睁开。
──我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让父亲如此煎熬。
晚霞眯起眼睛,看着充塞着耀眼阳光的明亮房间。
原以为茧里的蛹早已死亡、腐烂。如今晚霞却感觉自己终于破茧而出,看见了阳光。
*
寿雪穿上宦官的衣服,悄悄溜出了夜明宫,身边只带着温萤同行。因为她接到了来自高峻的一封信。
──朕在冬官府等你。
信上只写着这么一句话。
一抵达冬官府,便看见一群放下郎在门口迎接。放下郎告诉寿雪,陛下已经先到了。随即她被引到了一间房间的门口,门边站着一个人,正是卫青。他对寿雪连看也没看一眼,只是例行公事般地作了一揖。
寿雪吩咐温萤在门口等着,独自进入了房间。除了高峻之外,千里及封一行也都在房内。三人围绕着一张桌子而坐,寿雪于是也走到桌边坐下,高峻就坐在她的对面。自从发生上次的骚动之后,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