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阴荧一体 微笑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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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秋天,整个宫中弥漫着喜庆的气氛。因为皇帝的妃嫔怀孕了。

而且还不是一位,而是两位同时怀孕。

首先是鹤妃有喜的消息传遍宫中,不久之后又传出燕夫人也有了身孕的消息。鹤妃晚霞是贺州豪族沙那卖家的千金,燕夫人黄英则是名门昌家的千金。

针对这两件喜事,寿雪的护卫淡海发表了这样的评论:

「大家是谨细之人。」

「何言谨细?」寿雪问道。

「他知道要取得平衡。」

「何言平衡?」寿雪接着又问。

「当然是庙堂的平衡。」淡海说道。

庙堂即政治的代称,那正是寿雪最鲁钝之事。后宫内外的大小事情,淡海总是能瞭如指掌,没有人知道他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自从发生了皇太后之祸,大家就对妃嫔及外戚小心堤防。沙那卖家是地方豪族,对中央的政权即便有心干预,也是鞭长莫及。而昌家虽然是云派的名门世家,但也只是历史悠久,称不上权门,当家的性情也很温和。跟前宰相比起来,简直像小狗一样听话。」

「于外戚不易干政者,云派、非云派各取其一,便是汝所称『平衡』?」

「没错,皇太后的事情也已经告一段落,我正在猜想差不多该要有喜事了,果然大家也很善于精打细算。」

淡海发出爽朗的笑声。

「彼确是持重之人。」

寿雪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

淡海与寿雪对高峻的评价其实颇有差异。在寿雪的眼里,高峻是个笨拙的男人,做事绝对称不上「谨细」。但是就像淡海所说的,高峻这个人想必会为了取得后宫的平衡而费尽苦心。虽然他从来不曾说出这些想法,甚至不曾流露在表情上,但他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怎么会用『谨细』来形容这样的喜事?」侍女九九皱眉说道。「那简直是把陛下说成了一个重利无情的人物。生孩子这种事情,可不是想要做就做得到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淡海露出一脸自讨没趣的表情,看着九九说道:「九九,你最近心情不好?」

「没那回事。」

「明明就有,拜托别发泄在我身上。」

「谁会做那种事?我已经告诉衣斯哈了,以后只要看到你偷懒摸鱼,就要立刻和温萤哥报告。」

「咦?」淡海皱起了一张脸。

就在这时,房门口出现了一道影子。原来是温萤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温萤也是寿雪的护卫宦官。他在寿雪面前屈膝跪下,行了一礼,接着转头对着淡海冷冷地说道:

「淡海,做好你的本分事。你要我说几次,才会改掉你这个坏毛病?」

「现在没有人会来夜明宫,娘娘又不出门,还需要护卫什么?」

温萤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瞪着淡海。他虽然容貌俊美,但瞪起人来有着一股慑人的气势。淡海最害怕的就是温萤的沉默不语。他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随着温萤走出殿舍。淡海一走,整个宫内突然变得安静下来,甚至给人一种阴暗的错觉。

「淡海哥虽然很吵,但他或许也是想要帮娘娘排遣寂寞吧。」

九九说道:「当然最大的目的,还是想要偷懒吧。」

「排遣寂寞?何寂寞之有?」

「因为……」

九九无奈地环顾四周。

「这宫里实在太安静了。」

夜明宫这阵子相当冷清。正如同淡海所说的,既没有人前来造访乌妃,寿雪也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

自从发生了盲信乌妃的「缁衣娘娘」骚动之后,寿雪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殿舍内。一来高峻下达了无许可不得擅自外出的禁令,二来她自己也不想再出去招惹是非。

所谓乌妃,其实是女神乌涟娘娘所拣选的冬王。在从前时代,冬王是侍奉神明的祭祀之王,而夏王则是掌管政务的世俗之王,这个国家由双王所共同治理。但后来夏王杀害了冬王,国家陷入了漫长的战乱时期。好不容易再度统一国家的栾朝开朝皇帝,将冬王改称为乌妃,深藏在后宫之内。据说他这么做的理由,正是为了避免国家再度大乱。

乌妃必须孤寂一生。当初丽娘的训诫,如今依然深深烙印在寿雪的胸口。然而自己却铸下了大错,不知不觉沉溺在与他人互相依赖的舒适生活之中。

这次的骚动,后宫所有人都知道这已经激怒了皇帝,因此再也没有人敢接近夜明宫。即便如此,寿雪的身边还是有着九九等数人。

这些人既然已跟着自己,当然不能随便抛弃他们。不,应该说是寿雪已下定了决心,绝不抛弃任何人。

高峻曾经说过,必须从根源开始抽丝剥茧,才能将问题彻底解决。

──冬王乃是掌管祭祀之王,受到信奉尊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真正的错误,是不应该将冬王幽禁在后宫之中。

──我们不能抱着快刀斩乱麻的想法,也不能放弃思考,那对解决问题毫无助益。

高峻选择了最为险峻的一条道路。

那就是匡正第一代乌妃香蔷所犯下的过错。

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让当初被香蔷囚禁在乌妃体内的乌涟娘娘获得自由。但是要实现这个目标,首先得找到古代因与鳌神争斗而沉入海中的乌涟娘娘半身。而要寻找半身,前提是乌妃必须能够离开宫城,乌妃要离开宫城,必须先破除香蔷设下的结界……虽然每个环节都很清楚,但是做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寿雪幽幽地叹了口气,投映在脸庞上的夜色彷佛更加深邃了。九九点起了灯笼,朦胧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脸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反射着熠熠火光。寿雪看着九九,内心逐渐恢复平静。

所谓的心灵祥和,就是这种感觉吗?下次见到高峻,应该向他问个清楚。

「娘娘,您心里有什么感觉?」

九九凝视着灯笼问道。

「所言何事?」

「就是妃嫔们有喜的事情……」

寿雪微微歪着脑袋,不明白九九到底想要询问什么。

「淡海所言,或有其理。高峻过于杞忧,于事无益。其所谋之事,未必能成。」

「呃……嗯,娘娘说得是。」

「须早立皇嗣,当可无患。若晚年立嗣,帝崩而皇子年幼,母后及外戚必然跋扈。」

「我不是要讲那么艰深的话题……」

「然则汝欲言何事?」

事实上对于妃嫔怀孕、册立皇子之类的事情,寿雪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以她的立场而言,那些都距离自己太遥远。

「我想谈的是关于鹤妃娘娘及燕夫人的事……」

「依晚霞信中所言,彼女近日精足气旺,母子俱安,无须担忧,唯燕夫人堪虑。淡海曾言,燕夫人近来身染微恙。」

晚霞曾提出造访夜明宫的要求,但遭寿雪婉拒。从那天之后,晚霞便经常写信给她。从前晚霞写给她的信中总是充满了硬邦邦的客套话,但如今其信中文字已变得有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而流畅,彷佛心中的烦恼一扫而空,连寿雪也颇感吃惊。

另一方面,燕夫人昌黄英据说年纪比高峻大,但因为从小生活在深闺之中,依然散发着楚楚可怜的少女氛围。寿雪回想起当初黄英看见自己时的惊惧模样,心里不禁有种奇妙的感触。像黄英这样的女性,是否有办法成为称职的母亲?

「原来如此……」

九九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似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却又有些松了口气。

「这么说来,娘娘不是因为妃嫔们有喜而心情郁闷?」

「嗯。」

为什么妃嫔们怀孕,会让自己心情郁闷?九九的这个问题,让寿雪感到纳闷不已。但总而言之,似乎是因为自己陷入沉思,让九九为自己担忧了。

「吾岂有心情郁闷之理?」

「那我就放心了……」

九九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脸上还是带着三分不安。

后来寿雪终于明白了九九心中的担忧,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这天夜里,寿雪蓦然醒来,抬起了头。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星星开始振翅喧噪。似乎是有人来了。

──是谁?

这夜明宫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了。

──多半会被温萤或淡海逐走吧。

「娘娘。」

门外传来了温萤的声音。

「有来客?」

「是燕夫人的侍女。」

「嗯……」寿雪暗想,温萤做的每一件事,必定有其道理。他既然愿意为那侍女通报,代表一定有他无法作主驱逐的理由。而且访客是如今有了身孕的燕夫人的侍女,这一点也让自己放心不下。

「吾自问之。」

寿雪说完之后轻轻举起了手,手掌一翻,门扉登时开了,彷佛上头系着绳索一般。冰冷的

夜晚空气流入了门内,黑暗中隐隐浮现温萤的身影。他的背后站着一名侍女,那侍女看起来气色很差,而且似乎年纪颇大。上次寿雪前往飞燕宫的时候,确实曾见过这名妇人。以年纪来看,多半是已经跟随昌黄英多年的侍女吧。

「温萤应已告汝,吾已不应事。」

「这件事攸关黄英娘娘及陛下子嗣……请乌妃娘娘务必帮忙。」

那侍女跪了下来,接着又朝寿雪拜倒,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走投无路的焦躁感。

「……便是攸关陛下子嗣,亦与吾无关。」

寿雪冷冷地说道。那侍女的脸上登时流露出了几分失望之色。寿雪将头转到一边,再度开口:

「汝可坐,将原委道来。」

「乌妃娘娘,您知道黄英娘娘将升为鹊妃一事吗?」侍女满脸倦容地问道。

寿雪很想叫九九帮她倒杯茶来,可惜九九已经睡了。

「吾不知此事。因怀皇子之故?」

妃的阶级由高至低依序为鸯妃、鹊妃、鹤妃,接下来才是燕夫人。燕夫人的地位是嫔而不是妃,却是唯一拥有独立宫殿的嫔,因此地位与一般的嫔又不相同。燕夫人的飞燕宫是距离夜明宫最近的宫殿。

「其实自从鹊妃娘娘过世之后,我们就听到了风声……如今娘娘怀了皇子,陛下终于正式下旨了。」

鹊妃死得凄惨,寿雪如今回想起来,依然懊悔不已。

「不升鹤妃,却升燕夫人……?」

寿雪心想,高峻那些人多半是有什么考量吧。

「燕夫人得怀皇子,今又晋升鹊妃,此皆是大喜之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

侍女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霾。那实在不像是主人适逢喜事的婢侍会露出的神情。

「黄英娘娘说她不想晋升鹊妃。」

「噢?」寿雪歪着头说道:「却是何故?」

「她说不想住进鹊巢宫。」

「……既不愿迁居,何不就飞燕宫安住?」

「陛下既然已经下旨,在规矩上是非迁不可的。」

「既是如此,理当迁居。」

「但娘娘就是不要……」

寿雪听得心烦,说道:「燕夫人如何不识大体?」

「如果只是耍耍脾气,我们还可以设法安抚。但是黄英娘娘说出来的理由,倒也非全然无理。」

「……燕夫人何故不愿迁居?」

「她说鹊巢宫是不祥之宫。」

寿雪低下了头,心中恍然大悟。

「燕夫人天性胆小?」

「是啊,比一般人胆小得多。」

「鹊妃横死宫中,故燕夫人不愿迁入?」

侍女点了点头。

「便是飞燕宫,抑或其他宫殿,往昔亦有死者。」

侍女又点了点头。

「我们也是这么告诉娘娘。要是有人过世就如此在意,这天底下还有地方能住人吗?」

「燕夫人坚决不肯?」

「黄英娘娘从前和鹊妃娘娘见过几次面,所以才会如此害怕。毕竟死的是认识的人,还是不认识的人,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这倒也没错。寿雪沉吟道:

「燕夫人既如此惊惧,强行迁居恐伤胎气。」

「是啊,我们都很怕对胎儿有不好的影响……」

「然则汝欲吾相助何事?吾非产婆,此事吾爱莫能助。」

侍女露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点头说道:

「乌妃娘娘若能帮我们前往鹊巢宫驱邪除秽,黄英娘娘应该就能安心迁居了。」

「……鹊巢宫无邪无秽,何必驱除?」

「乌妃娘娘只要做做样子,让黄英娘娘安心就行了。」

「吾非市街卜筮神棍,此事可寻他人为之。」寿雪不悦地说道。

那侍女却是一脸傲气,丝毫不带惧色。

「不,这件事一定要乌妃娘娘出手才行。」

从侍女的态度,便可看出她并不是一般的低阶宫女。名门千金的侍女,自有一股傲气。

「吾不为也。」

何况高峻曾下令寿雪不得擅自外出,她就算想帮这个忙,也没办法前往驱邪除秽。

「黄英娘娘是个很怕生的人,但却相当仰慕乌妃娘娘。只要您前往鹊巢宫做个样子,我就有理由能够劝黄英娘娘搬迁。黄英娘娘向来很听我的话,这件事一定能成。」

那侍女挺直了腰杆,显得相当有自信。寿雪不禁心想,黄英平常应该很怕这个侍女吧。

「……吾无法出宫。」

「这我知道。乌妃娘娘要出宫,必须获得陛下的恩准。但这件事攸关皇子的安危,黄英娘娘会亲自向陛下恳求。陛下得知您前往鹊巢宫驱邪除秽,是为了让黄英娘娘顺利产子,照理来说应该不会反对。」

真是喜欢强人所难的侍女。寿雪没有严词拒绝,有一半的理由是因为同情身边有这样一个侍女的黄英。

「所以娘娘就这么接受了燕夫人的请托?」

隔天淡海得知这件事,以又好气又好笑的口吻说道。

「请托者为其侍女,非燕夫人。」

「还不是一样?因为害怕而不敢迁宫?又不是三岁小孩。」

「燕夫人年纪虽长,尚带稚气。」

「这样的人真的能生孩子吗?」

淡海的点评相当辛辣。

「汝何故发怒?」

「我不是发怒,是无奈。娘娘就是人太好了,才会被这么使唤。」

「此事未必能成。若高峻不允,吾自然不往。」

「娘娘,你没有当场拒绝,在心情上就等于是接受了。你就是耳根软,遇上有人恳求就无法拒绝。」

「唔……」寿雪沉默不语。

「这是下官的错。」温萤此时说道:「当初下官实在不应该通报。」

「没错,看看你捅出的娄子。」淡海立即落井下石。

「汝亦莫可奈何。」寿雪瞪了淡海一眼,朝温萤说道:「以汝身分,难以逐妃嫔侍女。况且此女乃燕夫人侍女,燕夫人身怀皇子,兹事体大。」

除非是位阶相当高的上级宦官,否则侍女的地位通常高于宦官,温萤自然不敢得罪。

「燕夫人这情况实在很棘手。若是一般妃嫔,那也罢了,燕夫人怀了皇胎,要是随便拒绝其要求,将来燕夫人有什么闪失,娘娘也得背上责任。」

淡海皱着眉头说道。

「既是如此……」

「但如果随便接受请托,事情有什么变数,导致燕夫人有什么三长两短,这笔帐同样会怪在娘娘头上。」

淡海的口吻虽然轻佻,但听得出来他是认真地在为寿雪烦恼。

「两相权衡,不如别蹚这趟浑水。娘娘,你说是吗?」

不管是淡海的声音,还是温萤的眼神,都流露着对寿雪的关心。

「……毫无作为,亦非良策,恐无端受累。」

到底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并非只有高峻才需要考量事情的轻重平衡。

「娘娘这么说是有道理。趁这种时候卖些人情,将来或许能够成为保命的关键。但我还是认为这次应该拒绝,毕竟跟皇子扯上关系,事情会很麻烦。」

「吾若拒绝,恐遭侍女怨恨。」

「娘娘,我看担心燕夫人,才是你的真心话吧?」淡海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娘娘,现在这种节骨眼,你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先担心自己吧。」

淡海向来是听人嘀咕的那一个,如今却反而朝寿雪嘀咕了起来。不过仔细想一想,自己听人嘀咕,也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淡海哥,你好大的胆子,敢对娘娘说三道四?」

九九一边说,一边从厨房的方向走了过来,手中捧了一只托盘。后头跟着宫女红翘,手上同样捧着托盘。两人的托盘里,都放着许多热腾腾的蒸糕,除此之外,她们还煮了热茶。近来夜明宫相当清闲,多了不少像这样大家聚在一起喝茶闲聊的时间。

「我跟衣斯哈说了,他应该等等就会带着星星回来吧。」

星星完全不听寿雪的话,在衣斯哈的面前却一直相当温驯。连寿雪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如今照顾星星已完全成了衣斯哈的工作。

夜明宫里还有一个名叫桂子的老婢,负责烹煮众人的三餐及点心。桂子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婆婆,打从当年丽娘在世时,就已经在这夜明宫里了。但是她认为自己的身分是婢女,因此坚持不肯踏入寿雪的房间一步。

不久之后,衣斯哈也抱着星星回来了,整个房间登时变得热闹滚滚,如今寿雪已习惯了这样的气氛。现在的夜明宫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因此寿雪需要思考的事情也变多了。这些人既然跟在自己的身边,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好香好软,真好吃。」

衣斯哈吃得津津有味,两眼闪烁着光芒。夜明宫内的每一样食物,都让这名年幼宦官既吃惊又感动。这里的饮食文化,似乎与他的故乡浪鼓大相迳庭。

「谷物在我的故乡是非常珍贵的,绝对不可

能像这样随便做成糕点来吃。顶多只有在祭典的时候,才会捏一些丸子,用来祭拜祖先。而这种丸子也不会调味,吃的时候会先涂上酱汁,直接放在火炉上烤。」

「那应该也很美味吧?」淡海说道:「对了,说起浪鼓,那不是个靠海的地区吗?如果制盐来卖,应该能赚不少钱吧?」

「淡海,」温萤以平静但严峻的口气说道:「你别乱说话,偷卖私盐是死罪。」

「表面上是这样没错,但是偷偷靠这个赚大钱的人可是不少呢。」

律法规定唯有官府能够卖盐,一般百姓要是擅自贩卖,将会遭到严惩。但是实际上有很多百姓都在贩卖私盐。寿雪从前当家婢的那户人家,干的似乎也是偷卖私盐的勾当。当然那户人家后来有什么下场,她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故乡有一片很大的沙滩,船主雇用了很多人在那里制盐,制好的盐都卖给官府了……贩卖私盐什么的,村人们根本做不到。制盐需要很多的人手,而且盐很重,卖盐的时候必须靠牛车来搬运,但是我们的村子根本养不起牛。何况村里的老爷爷说过,要制作出能够让人出高价购买的美味精盐,其实相当困难。」

淡海随口开的玩笑,却引来了衣斯哈一阵认真回答。

九九在一旁看不下去,说道:「衣斯哈,淡海哥说的话不用太当真。」

蓦然间,原本睡在衣斯哈脚边的星星开始拍动翅膀。俗话说有一就有二,继昨天之后,今天又有人前来登门拜访了。由于门扉并未掩上,一道人影直接走了进来。那人竟是卫青,随侍在高峻身边的宦官。

卫青以敷衍的态度作了一揖,放眼环顾室内,冷冷地说道:

「这里可真是热闹。」

衣斯哈垂下了头,露出一脸遭到责骂的表情。寿雪瞪了卫青一眼,说道:

「不过稍做休憩,并无过失,何必言语见责?」

「我只是说很热闹而已。」

「酸言酸语,莫非吾多心?」

「是你多心了。」

卫青轻描淡写地说完,取出一封信,递到寿雪的面前。

「这是大家要给你的。」

原本皇帝写的信,应该要放入盒中,恭恭敬敬地呈交。但写给寿雪的信不愿张扬,因此这些繁文缛节都省了。那封信使用的是美丽的淡青色麻纸,上头撒了银箔。

寿雪摊开一读,内容正是关于昨晚燕夫人侍女所提出的要求。看来那侍女已经怂恿燕夫人向高峻求情,信中写着允许乌妃前往鹊巢宫驱邪除秽。

「当真应允……?」寿雪咕哝道。

高峻在信中接着还向寿雪道歉,要烦劳她帮燕夫人这个忙。寿雪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虽然不到动怒的地步,但就是有种莫名的郁闷感。

「此事与高峻何干,却来谢吾?」

卫青的眉头微微抽动了一下,但什么话都没有说。寿雪阅后摺起了信,扔进橱柜里,但卫青却还不肯离去,寿雪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他这才开口说道:「我在等你的回信。」

「无甚要紧事,何须回信?」

「如果你不想回信,我回去就这么禀报。」

「……汝稍候。」

最近卫青对她说话,都是这副口气,不仅言简意赅,而且不带感情。当然这比看他暴跳如雷好得多,但每次跟他说话,总是让寿雪感到有种难以言喻的别扭。

温萤与淡海移开了小几上的蒸糕与茶具,九九等人则赶紧磨起了墨。挑选麻纸的时候,寿雪迟疑了一会儿,最后选中一张撒了金箔的白麻纸。

寿雪拿着麻纸与笔回到小几旁,趁着九九还在磨墨的时候,心里反覆思索该写什么才好,但想了半晌,还是没有头绪。

「娘娘请。」九九将蘸上了墨的毛笔递到寿雪的面前。寿雪想了又想,终于奋笔疾书。

「……娘娘在写暗号?」

九九问道,而红翘则轻轻顶了顶九九的腰际。依照规矩,下人不能随便乱看主人写的书信。不过寿雪自认为没有写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容,所以也不在意。

寿雪在纸上写的是「黑」、「白」,以及一些数字。

「这是围棋吧?」淡海也从旁边凑了过来,看着纸面说道:「黑是黑子,白是白子,数字是下的位置。」

寿雪点了点头。他们有时会一起下棋,但高峻的棋艺比寿雪要高明得多。

「吾持黑子,高峻持白子。吾欲知高峻如何应此局。」

等墨干了之后,寿雪将纸摺起,递给卫青。本来以为会遭卫青数落一句「大家没时间陪你弈棋」,没想到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寿雪目送卫青离去之后,便起身准备前往鹊巢宫。虽然已获得出宫的许可,但毕竟不能太招摇,故决定换上宦官服色。

「好不容易能出门了,却得穿这种衣服?」

九九一边帮寿雪换装,嘴里一边咕哝。把寿雪打扮得漂漂亮亮,是她最大的乐趣。「上次才缝好的红襦,穿在娘娘身上一定很美吧。」

虽然寿雪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出门,九九与红翘还是经常替她缝制新的衣裙。

「着于宫内,亦无不可。」寿雪说道。

九九登时眼睛一亮,说道:

「娘娘愿意在宫内穿?」

九九的表情相当单纯易懂。寿雪忍不住跟着微微一笑。

「那就请您穿那件青底绣花襦,还有那件双鱼纹裙,以及那条堇色披帛……」

「岂能穿着这许多?」

如果任由她说下去,恐怕会没完没了。寿雪赶紧制止,走出了殿舍。

鹊巢宫位于后宫的西南方,只要从夜明宫往南走,便可抵达。宫殿的周围环绕着花苏芳,屋顶装饰着展翅鹊鸟的雕刻瓦片。寿雪踏入宫内,耳中只听得见鸟啭声、虫鸣声及枝叶摩擦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半点活人的生气。寿雪环顾四周,胸中隐隐作痛。鹊妃已不在了,然而当初她那鲜血狂喷的模样却依然历历在目。

「何其安静。」寿雪对着站在身后的温萤说道。

闻言温萤只简短回答了一句「是的」。

此行寿雪只带了温萤随行。不知道为什么,寿雪总觉得温萤是最适合带来此地的人物。然而这样的决定,当然引来了每天闲得发慌的淡海的不满。

枝叶缝隙间洒落的点点阳光,正随风不住摇曳,并不断变换位置。寿雪继续往前迈步,走到殿舍的阶梯处,眺望着殿内。到目前为止,整个鹊巢宫内完全感觉不到幽鬼的存在,当然也没有蛊咒之类的气息。既然如此,根本没有必要进行驱邪除秽的仪式,只要施一点消灾解厄的咒法就行了。

寿雪从怀里取出了细绳。咒法向来是巫术师的拿手好戏,消灾解厄的咒法当然也不例外。「吾欲寻此间花苏芳之长,汝可为吾觅得?」

「下官知道在哪里。」

温萤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率先迈步而行。他过去曾经多次潜入各宫当间谍,因此对于诸宫大小事情瞭如指掌,要找出鹊巢宫周边最大的一棵花苏芳,当然不是难事。

寿雪跟随着温萤,自一棵棵花苏芳的树缝间穿过。堆得满地的落叶,每踏一步便发出嘎吱声响,腐烂的树叶与泥土混杂在一起的阴湿气味也不断窜入鼻中。花苏芳这种树木每到春天都会结出深紫红色的美丽花朵,但此时所有的叶片都变成了明黄色,垂挂着褐色的豆荚,予人一种异样的庄严感。

温萤停下脚步,转头朝寿雪望来。他的前方有一棵极为巨大的花苏芳古木,黄色的枝叶几乎掩盖了整片天空,只缝隙间可看见蔚蓝的天空。

「真良木也。」

寿雪相当满意地点了点头,温萤也报以微笑。他话虽不多,但是经常流露真情。

仰头看了良久之后,寿雪呢喃了一句「彼枝最佳」,同时抬脚跨到了树干上。

「娘娘,您要爬上去?」

温萤难得有些紧张。

「须将此绳结于树上。」

「您曾经爬过树吗?」

「不曾,上树有何难?」

「……」

温萤沉默了片刻后提议道:

「让下官先上去,再拉娘娘上树。」

寿雪心想,温萤的提议多半不会有错,因此便同意了。温萤曾是鵐帮的杂耍师,爬树当然难不倒他。

只见温萤以灵巧的动作轻轻松松地爬到了树上。寿雪握住他伸出的手,摸索寻找着树干上的树瘤、树洞为踏脚处,让温萤慢慢把自己拉上去。过程中她的脚打滑了好几次,若不是温萤拉住,早就摔下树了。果然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呼……」

寿雪抱着树干喘了口气。原来爬树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情。

接着寿雪将细绳绑在树枝上,作为消灾解厄的标识物。所谓的标识物,指的是带来灾厄的东西眼中的标识物,那些东西最是忌惮这种标识物,因此安置的位置越显眼越好,像这样的巨大古木正是最佳选择。此外,细绳内还编入了驱除魔障用的泽兰、蕙草等香草。

绑完了细绳之后,寿雪在树上眺望远方的景色。眼下的黄叶有如一大片锦布

,清爽的微风阵阵拂来,干燥叶片间发出的摩擦声响有如潺潺流水。

「此风甚善。」

寿雪呢喃说道。阵阵微风皆是从东方吹来的,京师百姓相信从近海的东方吹来的海风是吉风,而从连绵山峦的北方或西方吹来的风是凶风。这一来是因为从山上刮下来的落山风会让农作物枯萎,二来百姓皆相信神明会乘着海风而来。

寿雪闭上了双眼,仔细聆听风声。在天干物燥的晴朗日子里,仔细听来自远方的风,有时彷佛可以听见死者的呢喃细语。

「娘娘。」

温萤低声呼唤,令寿雪睁开了双眸。他并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指着树下。只见一名宫女走在树林内,不时回头张望,显得相当紧张。那宫女一步步朝他们两人的方向走近,怀里藏了一个布包,她虽长得清秀可爱,但表情颇为阴郁。直至目前为止,她似乎没有察觉隐身在浓密枝叶间的二人。

那宫女停下了脚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树根处。接着她蹲了下来,拨开脚下的枯叶,徒手挖掘起了地面的泥土。

──她在做什么?

寿雪歪着头望向温萤,温萤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明白。

──干脆直接问她。

于是寿雪自树上喊道:「汝来此有何事?」

那宫女吓得整个人弹了起来,随之她一屁股跌坐在地,脸色惨白,而她怀里的布包也跟着跌到了泥土上。

「吾非有意唐突,得罪莫怪。」

宫女仰头望向温萤及寿雪,眨了眨眼睛。

「下树。」寿雪扶着树干说道。

「请让下官先到下面去吧。」温萤话音方落,下一刻便已轻轻盈盈地落在地上,而这寿雪当然做不到,只得慢吞吞地往下爬。温萤见状也张开了双臂,以免寿雪突然跌落,不过比起上树,下树倒是相当顺利,并没有摔下来。下次或许可以尝试爬爬看夜明宫附近的树木……她如此想着。当然还是需要温萤帮忙,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汝无事否?」寿雪朝坐在地上的宫女问道。

宫女目不转睛地凝视寿雪的脸,忽然说道:

「您是……乌妃娘娘?」

「然也。」

寿雪正要询问过去是否曾见过面,宫女已慌张跪倒。

「请恕奴婢失礼,奴婢在飞燕宫当职,名叫长勺松娘。」

过去寿雪曾数次前往飞燕宫,这宫女认得她的脸,也不是什么奇事。

「既在飞燕宫当职,何故来到此地?」

从她刚开始那害怕遭人撞见的神情,以及听见呼唤声时的惊吓程度,绝对不是单纯的迁居准备事宜。

松娘朝地上的布包瞥了一眼,寿雪也转头朝它望去。温萤会意,随即拾起,并轻拂去沾在上头的尘土。

「此是何物?」寿雪问道。

松娘吞吞吐吐地说道:

「这是……奴婢的漆奁。」

「何故欲埋于此地?」

松娘露出了一脸无奈的神情。从那表情看来,她这么做并非出于自愿。

寿雪朝温萤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将布包还给了松娘,松娘将布包抱在怀里,说道:

「……这个漆奁是奴婢的老家代代传承下来的东西……」

松娘打开了布包,里头果然是一个圆形的黑色漆奁。似乎年代久远,上头的漆严重斑驳,在黑漆上头,有着以朱漆描绘的图案。

「这称作漆绘。奴婢的老家是漆商,除了制漆之外,也贩卖漆器的成品。」

松娘故意说得笼统,似乎是为了避免寿雪听不懂。

「娘娘请看。」

松娘将漆奁递给寿雪,她接了过来,仔细查看上头的漆绘。色泽鲜艳的朱漆涂在乌黑油亮的黑漆上头,显得格外亮眼。虽然笔致颇粗,整体来说称不上纤细,但有一种大气之美。那漆绘的主题是一名笑脸盈盈的美妇,周围环绕着三角纹线。

寿雪看了一会儿后说道:

「确是佳作。」

松娘喜孜孜地回应:

「谢谢娘娘夸奖。这漆奁不管是漆的品质,还是匠人的手法,都是上上之选。漆这种东西,会因产地的不同而有着不同的特性,不同季节的干化速度也不一样,因此要调和出这么美的漆色,需要相当丰富的经验及高明的技巧。娘娘请看这个朱漆的颜色,是不是相当饱满、浓艳呢?虽然名为朱漆,但其实颜色非常多样化,可能是橘红色,也可能是酒红色,端看漆料如何调配,品质当然也有高低之分。朱漆里头必须加入一种名为丹砂的红色砂子,高品质丹砂的产地相当少,这漆奁的朱漆正是使用了最高级的丹砂,色泽才会如此鲜艳……」

松娘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才惊觉不对,捂着嘴说道:

「对不起,奴婢太多话了。奴婢想请娘娘看的是这个漆绘的图样。」

「图样?」

「这图画的是一名妇人。」

「嗯。」

「我……看见了这妇人。」

寿雪看了看那漆奁,又看了看松娘,心里暗叫不妙。

──看来又招惹上麻烦事了。

「……汝曾见此妇人?」

「是的。」

松娘脸上的表情似乎不是恐惧,而是困惑。

「那天晚上,我偶然从睡梦中醒来,就看见这妇人将脸这么凑过来……」松娘一边描述,一边将手掌举到脸的正上方。「那妇人的脸好红……明明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却能清楚看见那妇人有一张红色的脸,而且……」

松娘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她在笑……那红脸的妇人看着我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她什么也没做,就只是这么看着我。」

寿雪低头望向那漆奁,漆绘上的美妇确实带着微笑的表情。

松娘接着说道:

「过了一会儿,我又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只是作了一场梦。毕竟在房间里头,怎么可能出现面带微笑的红脸女人?但接下来连续好几晚,都发生了一样的事,而且连跟我同房的宫女也看见了……她非常害怕,一直说我们可能是被幽鬼附身或诅咒了,因为那妇人是鲜红色的……」

「鲜红色?」

「我只看见了妇人的脸,但是同房的宫女看见了妇人的全身,她说那妇人整身都是红色……她也不太会形容,总之好像是从头部到下半身都像沾满了鲜血一样,非常可怕。说起红色的微笑妇人,我立刻便想到了自己漆奁上的漆绘。」

「汝忧此漆奁或遭诅咒?」

松娘并没有说出明确的回答,只是歪着头说道:

「和我同房的宫女说,一定是这样没错,一定是这漆奁在作祟,所以她哭着求我把漆奁丢掉……」

松娘也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自己也有点担心,但是这漆奁是我家代代传承下来的宝贝,我实在不想丢掉。」

「故汝欲将漆奁埋于此处?」寿雪已明白了松娘这般举动的理由。

「是的,飞燕宫的人最近都会搬过来,我心想只要以后再找时间来挖就行了……」松娘说到这里,耸了耸肩,接着又说道:「我以为……鹊巢宫现在没人,埋在这里不会遭到责骂,也不用担心被别人挖走。」

没想到树上竟突然传来说话声,也难怪她吓得花容失色。

「我本来还以为是鹊巢宫的土地神什么的在骂我……没想到竟然是乌妃娘娘,这应该也是一种上天的指引吧。」

松娘对着寿雪露出了恳求的眼神。寿雪的心里骤然有股不好的预感。

「乌妃娘娘,能不能请您暂时保管这漆奁?如果真的有什么幽鬼依附在上面,也请您想想办法……乌妃娘娘,求求您了……」

松娘对着寿雪拜倒在地。

──唉……

寿雪暗自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不要向这宫女搭话,可惜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

「此漆奁并无邪秽之物,绝无为害之虞,汝可如此告知同室宫女。」

「可是……那个红色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吾亦不知。」

「乌妃娘娘……我一定会准备足够的谢礼,请您务必帮这个忙……」

「无关谢礼,吾已不受托事。」

松娘的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之色。寿雪看了她的表情,心里也很无奈,将漆奁递了回去,说道:「速速离去。」

松娘摇头道:

「我没办法就这么回去。这件事要是传进燕夫人或侍女们的耳里,她们一定会要求我把漆奁丢弃……乌妃娘娘,能不能请您至少帮忙保管这个漆奁?」

此时寿雪只要说一句「爱莫能助」,事情就结束了。但不禁犹豫了起来。全盘拒绝对方的请托,是否为最正确的做法?当然如果什么事情都揽在身上,又会重蹈从前的覆辙,但帮与不帮似乎也不能完全以二分法来做决定,应该要找出让双方都能接纳的折衷办法。

「不如先交给其他人保管,如何?」

背后传来了一声温柔而平淡的声音。说话的人正是温萤,他平时很少像这样主动提出自己的意见。

「交予何人?」

「例如冬官。」

「冬官……」

寿雪略一思索,差点叫出声音来,幸好在最后一刻将惊叹声吞了回去。温萤的思绪如此敏捷,令她颇为吃惊。

──原来如此,把千里拱出来就行了!

冬官是掌管祭祀的冬官府首长,如今的冬官是董千里。那是个体弱多病、身材削瘦的四旬男子,虽然乍看之下有些性情孤僻,但实际上个性温厚健谈,而且常给予寿雪各种帮助。

「以冬官的渊博学识,或许能够看出这件事的内情。」

「言之有理。」

在表面上,乌妃与冬官并没有任何交集。冬官是外廷的神只官,而乌妃则深居于后宫之中。只要把这件事转交给冬官处理,就不算乌妃出手帮忙,乌妃只是暂时保管漆奁而已……说穿了,就是假借冬官的名义,将帮忙的行为正当化。

「下官与冬官府某放下郎颇有交情,可以找他帮忙。」

放下郎是冬官的属下。当然「颇有交情」云云只是温萤随口杜撰的谎言。他有时会像这样面不改色地说谎,就这点而言,他的心机可能比淡海更重。

温萤转头朝松娘问道:「你认为这样如何?相信冬官一定能够帮你解决问题。」

「当……当然好,那就有劳了。」松娘羞得面红耳赤,不敢抬起头来。

松娘接受建议后,终于放心地转身离去了。倒是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温萤。他那张脸除了「俊美」之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了,有如静谧森林里的泉水一般,清幽而纯澈。

「娘娘,怎么了吗?」

「……果然人不可貌相。」

只见温萤愣了一下,露出一脸错愕神情。

擅自把千里扯进来蹚这趟浑水,当然得写信向他致歉。寿雪一回到夜明宫,立即取出纸笔。她在信中写下了事情始末,将信交给淡海负责递送。接着换回了平日的衣着,并取出松娘交予自己的漆奁。

「好老旧的盒子。」九九瞥了一眼漆奁后说道。「娘娘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人托付之物。」

寿雪打开奁盖,里头什么也没放。既然决定要埋起来,里头的东西当然都已经拿走了。而她也留意到,在漆奁内侧,同样涂上了一层油亮而华美的黑漆。

──面带微笑的红色妇人……

当初寿雪曾告诉松娘,这漆奁「并无邪秽之物」,这一点当然是事实,但是后面还有一句没有说的话。

──确实有东西附在这漆奁上头。

只不过那不是什么邪秽之物,并不会作祟为恶。

寿雪取下了头发上的牡丹花,轻吹一口气。花瓣逐渐融解,变成一缕淡红色的烟雾。那烟雾慢慢散了开来,环绕在漆奁周围。

「唔……」

寿雪观察了一会儿,接着手指轻轻一拨,做出宛如将帘帐撩起的动作,那些烟雾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什么也没有出现。

通常寿雪只要施展这个术法,绝大多数的幽鬼都会现身。这个术法其实是一种呼唤行为,而幽鬼通常会产生想要回应这个呼唤的欲望。明明施了术法,幽鬼却没有回应,代表这幽鬼必定有着不愿意现身的理由。不,应该说是寿雪并不具备让这个幽鬼现身的条件。

寿雪略一思索,心中已想到了一种可能。

──血缘不对吗?

松娘曾经说过,这是她的老家代代相传的宝贝。或许只有当着该家族后代子孙的面,那幽鬼才会现身。

但既然已经说要交给冬官处理,总不能这时又把松娘找来,当着她的面施术。

──那女孩自称姓长勺?

这是个相当罕见的姓氏,不晓得是哪里出身?寿雪略一沉吟,忽然想到一事,转头望向九九,嘴里呢喃道:「飞燕宫……」

「娘娘,您说什么?」

九九愣了一下。

「汝可识得飞燕宫宫女长勺松娘?」

「啊,嗯……她是跟我同一时期进宫的宫女。」

九九从前曾在飞燕宫当职,寿雪几乎忘了这件事。

「汝可知此女出身?」

「她是芜州人。听说芜州除了茶叶有名,也是漆的产地,有很多漆商及漆匠。」

「汝所熟识之人中,可另有芜州出身者?」

「有是有,但不确定故乡是不是跟松娘一样……那个人是鸳鸯宫的宫女,年纪跟我一样。」九九向来是个不怕生的女孩,经常趁前往各宫办事情的时候,结交知己好友。正因为这样的性格,当初她才能结识寿雪。

「无妨。吾欲作一书予花娘,汝为吾递送,到了鸳鸯宫,私下问那宫女是否曾听闻长勺氏传闻。」

那幽鬼既然与长勺这个血缘有关,或许能够打听出关于长勺的一些传闻或风声。

鸳鸯宫的主人是鸯妃云花娘,她在上次的缁衣娘娘骚动中受了腿伤,于是寿雪便透过信件探问她的伤势。

最近这阵子因为无法外出的关系,寿雪写信的机会比以前增加了不少。当然大部分都只是答覆他人信件,而来信者通常不是花娘就是晚霞。花娘的来信内容大多是关心寿雪的生活,询问是否有需要帮助之处。她的行文平稳而优美,在文中总是称呼寿雪为「阿妹」。

就在九九带着信离开的同时,一名宦官走进了夜明宫。那宦官是泊鹤宫贺妃的使者,除了捎来了一封信之外,还带了晚霞所赠送的一疋鲜红色薄绢。一读信件,原来是晚霞的兄长送来了不少绢布,因此特地送了一疋给寿雪。她的父亲听说已经回贺州去了,但长男及三男或许是不放心有孕在身的妹妹,所以还逗留在京师。

晚霞在信中描述泊鹤宫及两名兄长的近况时,遣辞用句非常自在而开朗,不再是从前那个宛如徘徊在空虚的世界中一般,让人捉摸不透却又不禁为她捏一把冷汗的奇妙少女。

寿雪并不清楚晚霞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她曾经怀疑过,或许是女人一旦怀孕后,性情就会转变。但是仔细想想,燕夫人黄英怀孕前与怀孕后似乎没有多大的改变。「怀孕会让女人的性情改变」这个推论是否为真,自己当然无从求证。这让寿雪感觉喉咙像是鲠了一根刺一样,感到极度不舒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那是自己永远无法得知的心境吗?

未来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够成功将乌从体内释放,自己是否会为他人怀孕生子?寿雪完全无法想像怀孕的自己,当然也无法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何况要将乌从自己的体内解放,首先必须打破香蔷的结界。而要打破结界,必须要结合三名巫术师的力量,如今还缺了一人。除了寿雪自己,以及老巫术师封一行之外,她只想得到一名巫术师能够担这个大任,那就是白雷。然而白雷如今下落不明,而且就算找到了,他也绝对不可能帮这个忙。

寿雪望向那条红色的薄绢。

──晚霞的哥哥……

晚霞对桌上那堆积如山的绢布连瞧也不瞧一眼,而那些都是哥哥晨派人送来的礼物。

「真不晓得这是在吹什么风?」晚霞如此咕哝。

过去晨从来不曾送礼物给晚霞,如今却派人送了这一大堆东西来。如果是让人看了就头痛的艰涩书籍,或许还有些符合晨的性格,但送来的却是女性服装用的布疋。晨这个人向来喜欢附庸风雅,品味还算不错,但从来不近女色,如今不仅没有娶妻,连小妾也没有一个。

──或许也该是时候了吧……

晚霞猜想,大哥对娶妻丝毫不感兴趣,或许是因为沙那卖家的当家长年来一直受到了诅咒吧。当家的么女,到了十五岁必定会夭折。或许正是这个诅咒,让大哥害怕拥有孩子。但是如今会带来诅咒的神珠据说已经粉碎了,诅咒的力量应该已经消失了。

晚霞拿起了一疋绢布。那是一疋淡红色的绢布,颜色极淡,有如白色的莲花。大哥的眼光确实很好,挑选的这些布疋都有着宛如彩霞般的清淡色彩,相当符合自己的形象。

而在大哥送来的绢布之中,唯有一疋绽放着异样的色彩。那是一疋鲜红色的薄绢。那颜色完全不适合晚霞,难道是不小心放错了?但大哥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怎么可能会犯这样的错误?如果是粗心的三哥亮,倒是极有可能。

晚霞第一眼看见那鲜红色的薄绢,立刻便想到了寿雪。那晶莹透亮的雪白肌肤,乌溜溜的大眼睛,红艳的双唇……配上那鲜红色薄绢,应该很适合吧。于是晚霞便派人将那薄绢送到了夜明宫。

想到寿雪的事,她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父亲的脸。听说父亲早已回贺州去了,并不曾给自己捎来一封书信。父亲急着回贺州,是因为晚霞怀了皇子,他不希望给那些意图巴结的人可乘之机。这向来是父亲的一贯作风。靠着跟朝廷保持一定的距离,来守护沙那卖家族。此时晚霞与父亲关系破裂,父亲当然也不会关心她的身体。

父亲向来只把沙那卖家族的前途放在第一位,而晚霞则决定过着自己想要的人生。两人未来的道路,恐怕再也不会有交集。

晚霞轻

轻抚摸自己的腹部。那里目前鼓胀还不明显,很难相信这里头竟有个孩子。等腹部变大之后,不知道心情是否会改变呢?

但就算再怎么没有真实感,既然怀孕是事实,当然得开始为未来做好打算。不是听从父亲的命令,而是听从自己的想法。

晚霞挑选了淡青、薄绿、淡蓝、青磁等几种颜色的绢布,交给背后的侍女,口中只简短说了一句:「给鸯妃娘娘。」

鸯妃花娘是位阶最高的妃子。不久前的缁衣娘娘骚动,晚霞的侍女害花娘受了伤。她无法管束好自己的下人,当然也得背负一些责任。晚霞已向花娘郑重道歉,也献上了上等的绢布当作赔礼,如今两人已恢复了正常的交流。晚霞认为她是个相当值得信任的人。

──还是好想和寿雪见上一面。

寿雪遭禁足在夜明宫内,说起来都是父亲的错。晚霞想要亲自向寿雪道歉,也想要当面和她说说话。尽管从对方来信中的遣辞用句推测,她似乎和过去毫无不同,但不知道近来过得好不好?

──干脆偷偷溜到夜明宫去好了。

晚霞好几次萌生这样的念头,但因为自己有孕在身,侍女们放心不下,整天都守在自己的身边,根本没有机会溜出去。

「晚霞娘娘,夜明宫派来了个差使。」

晚霞一听到侍女的通报,兴奋地站了起来。

「请别做出这么急躁的动作!太危险了!」

侍女们全都吓得手足无措,你一言我一语地提醒晚霞注意安全,千万别摔着了。

晚霞从以前就是个动作敏捷的女孩,此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种程度的动作,哪会摔着?」但侍女们当然不肯罢休,纷纷拉着晚霞在椅子上重新坐好,另一名侍女将差使带了进来。

「啊……」

那夜明宫的差使,是个皮肤黝黑、娇小可爱的年幼宦官。

「你是衣斯哈吧?」

「是的。」衣斯哈神情紧张地跪下行礼,将紧握在手中的书信递出。

「这是乌妃娘娘写给您的信。」

「辛苦了,乌妃近来可好?」

「娘娘很好。」

衣斯哈紧张得满脸通红,那副模样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要好好关爱他一番。

「对了,我们不是还有些枣干吗?」晚霞先问侍女,接着又转头问衣斯哈:「你爱不爱吃枣干?」

「咦……?我吗?」

「是啊,带一些回去吃吧。」

衣斯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晚霞唤侍女用纸包了一些枣干交给他,将他打发回去后,才摊开了寿雪的来信。

寿雪的笔迹相当流畅而秀丽,有如清澈的潺潺流水。从那严谨而慎重的行文,不难想像推测她的确有着表里如一的诚实性格。

晚霞读完了信,抬起头来想了一会儿,又低头重新确认信的内容。侍女们见晚霞神色有异,不由得面面相觑,同声问道:「乌妃娘娘说了什么?」

「没什么。」晚霞随口应了一声,又陷入沉思。寿雪的来信难得对自己提出了一项请求。而且是她完全料想不到的请求。

──因白雷之事,欲求晚霞兄长相助,能否请晚霞安排吾与兄长相会?

从冬官府回来的淡海,带回了千里的回信。寿雪展信一读,他对借用其名义一事的回答是「悉听尊便」。她看着这几个字,脑中不禁浮现起了千里那沉稳而温和的微笑。

千里在信中还进一步写道,他对这件事也很感兴趣,如果查出了真相,希望能把详情告诉他。寿雪心想,既然擅自用了他的名义,这点小小的要求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接着寿雪回想起千里曾经说过,他愿意帮助自己,并非单纯只是为了她,也不是身为冬官的责任感,而是「基于一股求知的好奇心」。想到这里,寿雪不由得莞尔一笑。

前往晚霞处送信的衣斯哈归来的不久后,九九也从鸳鸯宫回来了。

「那宫女是茶商的女儿,虽然居住地跟长勺家族不算邻近,但因为父亲和漆商有些交情,所以听到了一个相当古怪的故事。」

「古怪故事?」

「这故事跟长勺家族无关,倒是跟漆有关。」

「噢?」

「那是一个关于漆的古老传说。很久很久以前,那附近一带生长着许多良质的漆树,尤其是在河川上游的深山内。结果……」

有个在河边靠捕鱼维生的男人,他靠着毒鱼法1捕捞大量的鱼,一度过着富裕的生活,直到后来官府下令禁止毒鱼,男人登时变得贫穷了。

某一天,男人由于一直捕不到鱼,只好继续往上游的方向走。走了许久,发现清澈的河水底下竟然堆积了大量的漆。原来是河岸边生长着许多漆树,树上的汁液不断流入河中,经年累月地囤积在河底的低洼处。

通常一棵漆树只能取得极少量的漆,因此漆的价格非常昂贵。男人大喜过望,立即跳入水中挖掘河底的漆。那些漆果然卖得了非常高的价钱,从那天之后,男人便经常挖掘河底的漆来谋取暴利。男人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一直独占这个秘密。

有一天,男人一如往昔潜入河底,竟发现堆积着漆的低洼处有一条非常巨大的蛇,两眼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它张开了血盆大口,想要把男人吞下肚。男人吓得赶紧逃走,好不容易才游回岸边。大蛇开始在河中大肆翻腾,引发了旱灾。当地的耆老们说那条大蛇是河神,男人以毒物污染了河水,又擅自挖走河底的漆,引起了河神的愤怒。

为了让河神息怒,居民们逼迫男人献出自己的女儿作为祭品。男人的女儿原本已经嫁到外地去了,男人只得把她带了回来,推入河中献给河神。从此之后,大蛇确实没有再出现,但是献祭地点的那周边一带,却再也捕不到鱼,而且漆树也都枯萎了。

「……这就是我所听到的故事。」

九九说完之后,吁了一口气。

「虽然只是古老的传说,但是听了真的让人心情难过呢。」

「女儿实无端受累。」

「是啊。」

九九越说越是生气。

「献祭……」

如此残酷的传说,不晓得是否与长勺家族有关?

向九九道了谢之后,寿雪提笔写起了书信。刚刚听到的这些话,有必要让千里知道。

寿雪到处给人写信,变得相当忙碌,而且手腕隐隐作痛。正当考虑要找人代笔的时候,又来了一名宦官,不晓得是何处宫殿的差使。一看之下,原来是凝光殿的宦官,也就是高峻派来的。

那是个相当年幼的宦官,上次也曾来过。他递出了高峻所写的书信。信中的内容,是关于上次寿雪所提出的棋局的回覆。信中写了棋色与数字,如同自己所使用的方法,然而一看清高峻所下的位置,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大家说,娘娘应该没办法马上回覆,可以过几天再回。」

「高峻小觑吾太甚。」

寿雪的眼中彷佛可以看见高峻那一派悠哉的表情,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决定说什么也要当场写出回应。

「汝在此稍候。吾知汝与衣斯哈交好,待吾将他唤来。」

寿雪叫来了衣斯哈,又从厨房拿了些蒸糕,让两人在房里吃。在这段期间里,寿雪看着高峻的来信,内心思索该如何回应他这着棋。下这里的话,那里会产生破绽;下那里的话,数步之后就会陷入窘境……寿雪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到破解的方法。两个孩子吃完了蒸糕,衣斯哈又接着拿出晚霞送的枣干,两人分着吃了起来。

又过一会儿,连枣干也吃完了,两人都有些闲得发慌,此时寿雪终于放弃了。

「……此信待日后再回,令汝久候,还望海涵。汝归太迟,恐卫青见责,吾今作一书,可交予卫青,彼必不怪罪汝。」

寿雪将一封信交给凝光殿的宦官,那宦官却笑着说道:

「请娘娘放心,卫内常侍说过,乌妃娘娘一定会执意当场回信,所以可能会在这里耗上一些时间。」

──卫青那家伙。

完全都被看透了。

那年幼宦官离去后,寿雪在写给千里的信中加上了高峻所下的这一着棋,询问千里该如何反击。虽然千里一定会窃笑,但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

「卫内常侍。」

卫青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于是回过了头。那呼唤者的身分,以及呼唤自己的理由,卫青都心知肚明。对方是个身穿浓灰色长袍的宦官,职责是帮皇帝安排妃嫔夜侍。

「大家今晚又说不需夜侍……」

「已经有两位妃嫔怀孕,大家暂时应该可以喘口气了。」

「呃……但是……」

那宦官还想说话,卫青不再理会,转身走向凝光殿的深处。

高峻听到妃嫔怀孕的消息,确实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当然目前还无法得知性别,也不确定能否顺利生产,但至少算是过了头一关。

「拥有继承人」也是皇帝的责任之一。如果没有太子可以继承皇位,皇帝去世后国家势必会陷入混乱局面,国运甚至可能会就此一蹶不振

。话虽如此,但皇帝遭到催促的心情恐怕也是不太好受吧。

事实上高峻不太喜欢与妃嫔同床共枕。这是只有卫青才知道的秘密。虽然他极少将心情显露在脸上,但善于察言观色的卫青还是看得出来,高峻对那档事甚至可以用厌恶来形容。毕竟在高峻小时候,整个后宫都是由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后来的皇太后所掌控,若从小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内心会对后宫产生排斥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后宫虽然表面上是皇帝的美丽花园,但负责管理花朵的人却是皇后。后宫就像是皇后的城池。如今高峻虽然靠着建立皇帝直属组织「勒房子」,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了这座城池,但城池里头毕竟有着太多皇太后所留下的痕迹。

当然不管有再多皇太后的痕迹,高峻今后还是会细心维持这座花园,因为他有着重传统而不喜变革的性格。

──正因为如此,才更令人担心……

高峻关心寿雪,努力想要拯救寿雪,这确实很符合他的性格。但卫青总觉得如果继续这么下去,高峻将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卫青一走进房里,便看见桌上堆满了书,高峻正埋首于书中。一看题签,似乎都是围棋的棋谱。卫青不禁感到有些忧郁。高峻正在与寿雪以书信往来的方式对弈,在卫青眼里,这也算是一种暗通款曲吧。此刻高峻的表情是如此轻松而柔和,更让他感到忧心不已。

──以那个女孩为心灵的寄托,实在太过危险了。

「青,把这些书送去给寿雪。」

高峻挑出几卷书,放在手边。「这些书应该能精进她的棋艺。」

「……要是对她说这种话,她恐怕会生气。」

「真的吗?」

高峻虽然很在意寿雪的感受,却无法理解女孩子心情的微妙变化,常常惹恼寿雪而不自知。相较之下,卫青则已经把她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了。

「好吧,那还是算了?」

「依下官之见,不如给她一些吃的。」

高峻一听,脸上微微露出笑容。

「看来你很瞭解她……好吧,干脆送一些点心过去好了。」

自从寿雪被禁足在夜明宫内,高峻对她的态度似乎更增添了几分同情。可怜者,必引人怜而爱之,这是人之常情。

卫青跟随高峻已久,很清楚高峻这个人一旦决定的事情,外人很难加以改变。他的心中除了无奈之外,也已经有了觉悟。

寿雪这个人对高峻而言,是害多利少的人物,这是无庸置疑的事情。一个不小心,或许还会成为灾厄的源头。当事态逼迫自己必须在两人之中选择一人时,自己会选择保护何者?这个问题不会让自己有丝毫的迟疑。

──如果有必要,我将会亲手取那女孩的性命。

即便她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明明早已下定了决心,额头的伤痕却在隐隐抽痛。当初为了保护寿雪而受的伤,如今明明早已痊愈,伤痕却迟迟没有消失。

──为什么我那时候要救她?

当初卫青告诉寿雪,自己是基于高峻的命令才救她,但那其实只是敷衍之词。如果单纯只是听取命令之后才行动,绝对来不及救人。

自己的性命,是属于高峻所有。这是当年刚开始服侍高峻时,便已经下定决心的事情。但是如今,卫青的心中却萌生了另一份感情。

卫青不禁怀疑,是乌妃以她那可怕的力量,对自己下了毒咒。

隔天早上,寿雪收到了来自千里的回信。

千里的毛笔字非常美。硬瘦的字体有如他那骨瘦如柴的身躯,而笔法却是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迷惘或疏失。明明内容谈的是颇为艰涩的话题,用字却是浅白明快,由此可看出千里不仅心思敏捷,且具有体恤他人之心。

这个传说有着令人不解之处。

千里在信中写道。

不解之处指的是什么?寿雪带着满心的狐疑读了下去。

最大的疑点,就是旱灾和献祭的部分。

在生产漆的地区,河底囤积了大量漆的传说并不罕见,而且每个传说的情节都大同小异。发现河底有漆的男人,因为想要把漆占为己有,引来了大蛇。在某些传说里,男人被大蛇吃掉了,但在某些传说里,大蛇只是守护着漆,让男人再也无法盗取。以大蛇为河神的例子虽然不多,但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然而微臣从来没有听过男人必须献出祭品,而且不是牺牲自己,却是已出嫁的女儿这样的情节。

而且既然是河神,引发的灾害应该是河水泛滥或干涸。旱灾之类的灾害应该是日神或雨神管辖的范畴。因为发生旱灾,所以献祭给河神,这说起来没道理。

当初九九描述的传说,确实是愤怒的河神引发旱灾,所以必须献祭……仔细想想,这确实不太合理。以合理性来检视传说的情节,的确很符合千里的风格。如果不是千里指了出来,寿雪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环节。

若不是传承的过程中出现了以讹传讹的状况,就是跟其他的传说混淆在一起了。

以讹传讹,或是与其他传说混淆。千里的推论还有下文。

芜州的长勺家族,或许来自于其他地区,并非从古代就住在芜州。

微臣这么推测,是因为有条流经芜州的河川,名为泗水,这条河川的下游流进了箕州,箕州的泗水南岸有个地区就叫做长勺,那里住着许多以此为姓氏的百姓。

千里果然是个博学广识之人。他因为体弱多病的关系,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对许多书中知识瞭如指掌。

不过这与那漆奁是否有关,微臣还要进一步调查。

千里的信便以这句话作为结尾。但在书信的角落写着黑四八这三个小字。那正是寿雪向他求教的围棋招数。

「原来尚有此着。」

寿雪低声呢喃,九九转头说道:

「漆奁的事情,问出端倪了?」

「嗯……然也。」

「啊,娘娘刚刚说的是围棋的事吧?问到什么妙招了?问人是作弊哟。」

「此非作弊。」

寿雪将头转向一边,九九嗤嗤笑了起来。她将千里的信摺起,放入橱柜里,接着取出了另一张纸。

「这是……?」

「昔日温萤所查之事。」

当初爆发缁衣娘娘骚动时,寿雪曾要温萤调查宫女与宦官们的私下关系,现下已全列在这张纸上。由于许多宫女与宦官乃因出身地相同而有所交集,所以上头也写明了每个人的出身地。其中有些人正出身于「箕州」,分别是泊鹤宫及鸳鸯宫的宫女。

「汝可识得此数名宫女?」寿雪问九九。

九九指着一名鸳鸯宫宫女的名字说道:

「我认识她,我每次去鸳鸯宫讨废纸,她总是很亲切地找来一大堆给我。」

九九经常到各宫讨不要的废纸,回来给衣斯哈做习字之用。

「娘娘要我去问她关于长勺家族的事?」

「然也,凡与长勺、漆、旱、牲祭相关之事,皆细细问来。」

「例如像昨天的古老传说?没有问题。」

九九旋即起身,出殿舍去了。由于乌妃无法出夜明宫,只能由九九等人代为东奔西走。寿雪走到阶梯前,叹了一口气。

「娘娘。」

忽见衣斯哈奔到阶梯下问道:

「燕夫人的侍女派来了使者,询问『那天委托的事情,处理得是否顺利』。」

「啊……」

这两天一直在忙漆奁的事,竟忘了将鹊巢宫已完成驱邪除秽之事派人告知黄英的侍女。

「便言已尽全功。」

「是。」衣斯哈踏着轻盈的步伐,朝殿舍的后门处奔去。

寿雪仰望天空,心中暗忖。

──应该向长勺松娘询问昨晚是否又出现了红色妇人。但以自己的立场派人询问,似乎不妥。最好还是假借千里的名义……

「……温萤。」

寿雪轻声呼唤。不远处响起了一声「是」,转头一看,温萤就跪在外廊上。

「烦劳汝往飞燕宫,探问长勺松娘现况。」

「下官已经派淡海到飞燕宫确认过了,长勺松娘说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温萤行事如此周到,让寿雪不禁感到佩服。

「汝若在高峻左右,必然前途无量。」

让他待在这冷清的夜明宫,可说是埋没了人才。

「大家的身边已有卫内常侍。」

温萤想也不想地说道,脸上神情丝毫没有变化。

「下官愿意永远追随娘娘。」

寿雪听温萤说出这句话,除了心中有种莫名的难为情之外,却也感觉肩膀上的沉重压力减轻了不少。

「吾非以此语试探汝。」

「下官明白。」

秋天的艳阳,将温萤的白皙脸孔照得熠熠发亮。

就在寿雪磨起了墨,打算写一封信给高峻的时候,晚霞又派人送来了一封信。读完之后,她一边磨着墨,一边又陷入了沉思。

「娘娘,您磨得太多了。」

寿雪蓦然听见九九的声音,才赶紧停下了动作。

「娘娘应该等我回来,磨墨这种事让我来做就好了。」

「区区磨墨,何须假手他人?」

「我磨得比娘娘好多了。」

磨墨哪有好坏之分?寿雪心里如此咕哝。但仔细一想,要磨到浓淡恰到好处确实不易。

「汝往鸳鸯宫,可有斩获?」寿雪问道。从九九的表情看来,应该是有一些收获。

寿雪将墨砚推到旁边,吩咐九九在对面的椅子坐下。

「我问了那个箕州出身的宫女,她说她不清楚箕州有没有姓长勺的人,不过泗水的下游流域自古以来就有漆林,聚集了不少的漆匠。所谓的漆匠,其实还可以细分为各种不同的专长。有的擅长涂漆,有的擅长镶嵌,有的擅长绘画。大家聚在一起,做起事来比较方便。听说这几年除了官府之外,还有不少豪族大贾拥有广大的漆园,雇用高明的漆匠。」

九九接着又转述了那宫女听过的古老传说。

「她说这是小时候听祖母说过的故事。她说那时候虽然她年纪还小,但这个故事实在太过悲伤,所以留下了深刻印象,只不过一些故事细节可能会有错……这是个关于旱灾与献祭的故事。」

九九于是描述起了那个故事。

很久以前,某个村子曾经已有三年没下雨,河川全都干涸了,漆树及农作物也都全数枯萎。由于谷物的存粮已经见底,村民们活不下去,决定向日神献祭来祈求下雨。

献祭的仪式,是以柴火焚烧祭物,让浓烟飘向天际。村民们相信唯有这么做,才能让日神听见村民的心声。

村民们首先焚烧了一头猪,但是没有下雨。接着村民们又焚烧了一头牛,还是没有下雨。众人相信这是因为日神实在太愤怒了,猪、牛没有办法让日神息怒。

于是村民们决定焚巫。所谓的「巫」,指的是侍奉神明的女人。村民们挑上了某个男人的女儿,这个女儿已经嫁为人妇,而且也生了孩子。村民们认为日神会如此愤怒,全是这个女儿的错。当时在那个村子里有个习俗,一家的长女不能嫁人,必须在家里守着家庙。被挑上当成祭品的那个女儿正是长女,却打破禁忌,嫁到了别人家。村民们相信正是这件事惹怒了神明,导致村子多年不下雨。

村民们堆起了木柴,将女儿绑在上头焚烧。女儿的年幼儿子在一旁大声哭喊,尽管女儿承受着烈火焚身的痛苦,却还是对儿子露出笑容,试图安抚儿子。

红色的烈焰高高窜升,几乎到达了天际,浓烟覆盖了整片天空。不久之后,浓烟转化为乌云,天空竟开始下起了滂沱大雨。

这场雨下了三天三夜,造成河川泛滥,吞没了全村居民,只剩下女儿的年幼儿子存活了下来。女儿的儿子长大之后,成为一名技术高超的漆匠。

「……这就是我听到的传说。」

九九伸手轻抚脸颊,叹了一口气。「不管是昨天的传说,还是今天这个传说,都让人听了心情郁闷。」

寿雪沉吟半晌,起身走向橱柜,取出了漆奁。

「此乃火也。」

「咦?」

「此朱漆所绘,实为烈火。」

寿雪看着漆奁上头以朱漆绘制的妇人及周围的纹线说道。妇人受三角形的纹线环绕,整张脸都涂成了红色,面容带着笑意。

「周围纹线,尽是火焰,妇人受火光映照,故满面皆红……此乃妇人受焚之图。」

寿雪说到这里,全身不寒而栗。九九也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漆奁到底是由谁所制作?难道是后来成为漆匠的年幼儿子?

如果真是如此,这意味着那儿子依循孩提时代的记忆,将遭到焚烧却依然面带微笑的母亲身影,以漆绘的方式留存了下来。目的是什么?是基于对那些杀死母亲的村民们的谴责,还是基于对母亲的哀悼之念?

「母遭焚杀,子必迁往他处居住。况且若河水泛滥为真,便不愿迁居,亦不可得。」

「那孩子可能移居到了芜州……是吗?」九九问道。

「此子既移居芜州,献祭之事亦必传入芜州,或与当地传说两相混淆。」

这么说来,芜州的长勺家族就是那孩子的后代子孙。

──如果真是如此,那出现在松娘面前的那名红色妇人……

「但是这漆绘中的妇人看起来慈祥又温柔,实在不像是在描写那么残酷的往事。」

九九看着漆奁说道。正如她所言,这漆绘除了妇人面带微笑之外,而且笔触流畅而柔顺,完全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的恨意。

「……松娘对此妇人亦无惧意。」

寿雪看着漆绘,回想当初松娘的描述,嘴里如此呢喃。不管是漆绘中的妇人,还是出现在松娘面前的妇人,都不会让人感到恐惧。

九九将脸凑到漆绘的上方仔细观察,半晌后说道:「这画的是妇人的正面。」

「咦?」

「漆绘里的妇人,画的是孩子的眼中所看见的正面。她正在对着孩子微笑,所以才会那么慈祥温柔。」

──原来如此。

妇人的脸,是正在对着孩子露出微笑的脸。因此流露出的当然不是恨意,而是慈爱之心。画出此漆绘的漆匠,想要呈现出的是母亲对自己的关爱。

「……松娘所见妇人,应是长勺氏之守护神。」

「守护神?」

「或为妇人魂魄,或为漆匠意念技法,转化为神,守护长勺氏子孙……」

乌妃的术法,当然对守护神发挥不了作用。

「当令千里代笔,告知此漆奁无害于人,并将漆奁归还松娘。」

寿雪接着发出了自嘲的微笑。

「此谜得解,全赖九九之奔走、千里之博识,吾并无尺寸之功。」

「娘娘,您怎么说这种话?」

九九瞪大了眼睛说道:

「我们的功劳,就是娘娘的功劳。」

「何出此言?」

「因为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娘娘。」

九九彷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既没有夸大其辞,当然也不是阿谀奉承。

寿雪眨了眨眼睛,愣愣地看着九九。

「吾亦当为汝等效命。」

九九一听,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知道。」

淡海负责将写了事情始末的书信递送给千里,并且带回了他的回信。根据淡海的描述,千里当时正要写信给寿雪。

淡海带回来的书信共有两封,一封是寿雪委托千里写给松娘的书信,另一封则是给寿雪的书信,内文提到了关于妇女献祭的传说。

千里在信中说,九九这次打听到的传说,确实存在于箕州的泗水流域一带。信中还提及这个传说也是前任冬官薛鱼泳生前搜集的诸多传说之一。

鱼泳大人记录下了为数众多的各地传说。

千里以前曾经提过,鱼泳死后留下了许多手稿,其中有些关于乌妃的纪录,目前他正在整理当中,或许能够找出一些过去不为人知的线索。

过去微臣一直认为地方上的传说与乌妃娘娘无关,但如今考量到乌涟娘娘的半身之谜,或许忽视这些地方传说并非明智之举。

乌涟娘娘的半身很可能沉入了海中,而且应该是东海。

千里在信中表示他正在调查各地传说,想要从中找出关于乌涟娘娘半身的蛛丝马迹。

──乌的半身的下落……

只要找回乌的半身,寿雪或许就能从束缚中获得解放。

「娘娘,要不要我送去给松娘?」

九九指着桌上的书信及漆奁说道。

「唔……」

寿雪拿着另一封书信,正想得入神,因此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但是……要是松娘的同室宫女还是很害怕,该怎么办才好?还了漆奁,红色妇人一定又会现身吧?」

寿雪猛然抬起头来,望着九九。

「娘娘,怎么了吗?」九九歪着头问道。

「汝所言甚是,妇人必再现身……」

──为了什么?

那红色妇人若是守护之神,她是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出现在松娘面前?是红色妇人原本一直都在,只是最近才察觉吗?抑或,是红色妇人最近才每天晚上出现在松娘枕边,刻意让她看见呢?

──如果是从以前就一直都在,没有理由最近才发现。这么说来,红色妇人是最近才刻意出现,这背后必定有个原因。

寿雪站了起来。

「娘娘?」

寿雪没有理会九九的呼唤,抓起了漆奁奔出殿舍。

此时太阳已西坠,寿雪奔跑在昏暗的树林之中。

──应该还没有就寝才对。

九九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后头。淡海忽然从后方迎头赶上,轻轻松松地超越了九九,跑到寿雪的面前。

「娘娘,发生什么事了?你要出门?」

寿雪心想,温萤应该也隐身在暗处,于是以两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吾欲

往飞燕宫,汝一人先至宫门,为吾唤出长勺松娘。」

「我去吧。」

寿雪的话才刚说完,夜明宫周围的椨树之间忽响起温萤的声音。但因树丛内太过阴暗,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只听见一阵脚步声疾奔而去,有如风声在草上呼啸而过。

「大家允许你外出了?」

淡海问道。

「非也。」

寿雪回答得斩钉截铁。

「吾甘愿受罚。」

「长勺松娘有危险?」

「尚未可知,愿是杞人忧天。」

寿雪将漆奁紧紧抱在胸前。

──守护神忽然频频现身,莫非是子孙即将遇上什么迫在眉睫的灾厄?

寿雪的心中怀抱着这样的担忧。

秋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当寿雪跑到飞燕宫时,周围已笼罩在靛青的夜色之中。飞燕宫入夜之后的景象与夜明宫颇有不同,回廊及屋檐下的吊灯都已点上,看起来明亮有如白昼。不过当绕到殿后,灯火的数量登时大减,寿雪的一身黑衣隐入暗中,仅雪白的双手及脸颊清晰浮现。

「娘娘。」温萤就站在回廊边。

寿雪奔了过去,问道:「松娘何在?」

「我请人进去叫了。」温萤一句话才刚说完,寿雪便看见松娘自殿内深处小跑步奔了出来,带着满脸的狐疑表情。

「乌妃娘娘,您找我有什么事?」

寿雪正要开口说话,不知何处传来了类似树枝被折弯的诡异声响。

寿雪仰起了头,想要找出声音的来源,其他人也一样。

下一个瞬间,骤然一阵宛如雷击般的轰然巨响,掩盖了所有的声音。那声响之大,就连地面也隐隐震动。站在寿雪身旁的淡海立刻拉扯她的手,让其蹲在地上。一阵狂风挟带着粉尘席卷而来,令寿雪不住剧烈咳嗽。

巨大的声响虽然消失了,但每个人的耳中似乎都还残留着余音。四下才刚恢复平静,不远处又传来了一阵阵女人们的尖叫声。

──落雷?这种天气怎么会有落雷?

抬头一看,淡海与温萤不约而同地仰头望着附近的一座殿舍,脸上带着凝重的表情。寿雪沿着他们的视线方向望去,眼前一片黑暗,只隐约可见尘土飞扬。

「……咦……」

松娘忽然发出了哀号声,整个人坐倒在地上。

「娘娘!」九九脸色惨白,扑过来紧紧抱住寿雪。

在满天尘埃之中,隐约可看见殿舍的屋顶垮了一半。

「娘娘,请退后!可能会有瓦片掉下来!」温萤大喊。

寿雪连忙带着九九退后数步。九九紧紧握住了寿雪的手。

「那殿舍……莫非为宫女宿舍?」

那殿舍位于飞燕宫的后侧,疑似是宦官、宫女们的住处。故寿雪朝瘫坐在地上的松娘如此询问。

松娘以颤抖的声音点头说道:

「我……我平常睡觉的房间就在那里头……」

屋顶崩塌的殿舍里不断有宫女跌跌撞撞地奔出来,周围其他殿舍也涌出了大量的宫女及宦官,整个场面登时乱成了一团。

「娘娘,先回夜明宫吧。继续待在这里,恐怕会招惹麻烦。」

淡海急忙说道,同时在寿雪的背上推了一把。

寿雪的怀里还抱着松娘的漆奁,但见淡海神情紧张,也不再多言,快步离开了飞燕宫。

寿雪的一身黑衣迅速隐没在夜色之中,但其背影早已被飞燕宫的宫人们看见。

「听说是漏雨造成屋梁腐朽,那天晚上终于折断了。」

过了几天之后,淡海打听到了屋顶崩塌的原因。

「断掉的屋梁直接压在了一张宫女的床上,刚好就是长勺松娘的床。如果她当时躺在床上,有再多条命也不够死。娘娘在那个时间找她,刚好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虽然松娘平安无事,但现场有很多人受伤,所幸都没有大碍。

「这么说来,漆绘里的红色妇人,是为了警告松娘这件事……?」九九问道。

「想必如此。」寿雪回答。

正因为松娘即将遇上此灾,那红色妇人才会每晚出现在松娘的枕边,提醒松娘「不能再睡在那张床上」。

「听说因为发生了这件事,燕夫人决定尽早搬迁至鹊巢宫。」

淡海继续说着他打听到的消息。

「毕竟总不能让宫女们晚上没地方睡觉,就算想不搬家也不行了。」

「不,听说不是因为这个理由,而是因为燕夫人认为不吉利。」

淡海将手伸到眼前挥了挥。

「不吉利?」

「殿舍屋顶崩塌这种事情,可不是随便都能遇到。」

「鹊巢宫死过人,不也同样不吉利?」

寿雪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要是这也忌讳、那也忌讳,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住人?

「燕夫人大概是认为鹊巢宫已经受娘娘驱邪除秽了,所以没关系吧。」

原来如此。寿雪默不作声,看着桌上的漆奁。

「此奁当归还松娘。」

当时飞燕宫的场面相当混乱,所以竟忘了归还。

「我去吧,顺便去看看飞燕宫的状况。」

九九举手说道。她曾经待过飞燕宫,想来应该很担心朋友们是否平安。

寿雪正要把漆奁交给九九,衣斯哈忽然走了过来,说道:

「娘娘,飞燕宫的长勺松娘求见。」

──来得正好。

寿雪于是拿着漆奁,走出了房间。来到殿舍外,却看见松娘故意站在阴暗处,彷佛不想被人看见。

「吾正欲归还汝此物。」

「……我的漆奁怎么会在娘娘手里?」松娘一脸不安地看着漆奁说道。

寿雪这才想起,这件事情名义上是交给了千里处理。

「冬官托吾代为归还。彼言此漆奁毫无问题,尽可放心。」

「原来如此……」

松娘接过了漆奁,脸上却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

「冬官另有一书与汝,汝在此稍候……」

「乌妃娘娘……」

松娘垂着头说道:

「乌妃娘娘,殿舍屋顶崩塌的那天晚上,您为什么会来找我?」

因为低着头的关系,寿雪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您早就知道屋顶会崩塌了?」

「……吾实不知。」

寿雪只是猜想可能会发生灾厄,却没有办法预测实际上会发生什么事。

「有人说是乌妃娘娘在背后搞鬼。」

「咦?」

「那天有很多人看见您出现在现场,大家都说一定是您施展妖术,把殿舍毁了。」

寿雪一时哑口无言。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事情?

「我……我当然不会相信那种话……」

松娘并没有抬起头,反而一步步往后退。

「但如果被人知道我跟乌妃娘娘有所往来,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娘娘,您应该没有什么理由再来找我了吧?您不会再来了……对吗?」

松娘忽然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只小布袋塞进寿雪手里。袋里发出了坚硬的金属碰撞声,里头放的大概是金子吧。

「这是给您跟冬官大人的谢礼。」

松娘鞠了个躬,以僵硬的动作转过身后,像逃命一样地奔离殿舍。

寿雪愣愣地看着前方的树林。寒风将树梢吹得沙沙作响,穿梭在树林间的呼啸声包围了整座夜明宫。

「娘娘,这就叫忘恩负义吧。」

寿雪转头一看,淡海正站在阶梯上,扬起了嘴角。

──当时他所说的「恐怕会招惹麻烦」,原来是这个意思。

「……既为宫女,岂能离群独生?」

寿雪认为不应该以「忘恩负义」来批评松娘的心态。

「娘娘,这不是你该烦恼的事情,是那丫头该烦恼的事情。你只要负责生气就行了。如果是我的话,早就将这丫头一脚踹飞了。」

「这就是娘娘与淡海哥的不同之处。」

九九从门后探出头来。

「饼烤好了,我去叫温萤哥,大家一起来吃吧。」

寿雪望着淡海与九九,露出了微笑。

「甚好。」

这天夜里,夜明宫又有了访客。

「娘娘……」

温萤在门外通报时,口气带着几分困惑,就跟当初燕夫人的侍女来访时一模一样。

「莫非又是飞燕宫侍女?」

寿雪一边咕哝,一边打开了门。一名妇人站在温萤的背后,那妇人的身上披着靛青色纱衣,似乎是刻意想要保持低调。寿雪依稀记得那妇人的脸。

「……昌黄英?」

那访客正是燕夫人。实际的年龄约二十五岁,却依然像个少女一般娇柔孱弱。上次见面的时候,她的言行举止给寿雪一种稚嫩、笨拙的印象。

如今再度相见,她看起来似乎瘦了一些,眉心多了几分阴郁,虽然还是显得有些笨拙,但好像稍微成熟了一些。

黄英腼腆地垂下了头,

对着寿雪说道:

「我想要……谢谢你帮忙驱邪除秽。」

黄英的声音又细又柔,而且像铃声一样清脆。

「侍女已送谢礼至,汝勿挂念。」

今天白天的时候,有使者以黄英的名义送来了不少绢帛及金银珠宝。

寿雪仰头望向黄英的身后。阶梯的下方站着数名侍女及宦官,他们都穿着深色衣着,而且熄掉了灯火,显然不想被人看见。寿雪仔细查看,几个侍女之中,似乎并没有前几天来到夜明宫的那个年长侍女。

「汝此行来访,未告知侍女之长?」

「因为她再三告诉我不能到这里来。」

黄英嘟着嘴说道。那副撒娇的口吻,依然带着往昔的稚气。

「侍女之言是矣,吾为拘禁之身,不得轻易见客。」

或许是寿雪的口气太严厉的关系,黄英沮丧地低头说道:

「连乌妃也要骂我?」

「……吾并无责汝之意。」

「我老是挨骂。就像移居鹊巢宫的事情,我一直说不要,她却骂我太任性。可是我真的很害怕,乌妃应该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吧?」

「……既有惧意,责汝亦无济于事。」

恐惧是心情上的问题,并不是靠责备就可以解决。

「你也这么觉得?」

黄英漾起了天真的微笑,没有一丝心机及虚伪。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童真吧。寿雪心想,这应该算是她的优点。

──不知高峻是否也这么想?

寿雪此刻的心情相当复杂,既有点想询问高峻,又有点不太想问他。

「道谢既毕,可速归。秋风刺骨,恐致风寒。」

寿雪露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挥了挥手。

黄英却反而握住了寿雪的手,说道:

「乌妃,我是真的很害怕……我害怕住在鹊妃过世的殿舍里……也害怕有人在我的肚子里越来越大……」

寿雪凝视着黄英的脸。低垂的长睫毛正在微微颤抖。她的心中对于未知世界的恐惧,或许更胜于她口中的描述,已经到了几乎无法承受的地步。

「幸好有你帮忙,真的很谢谢你。」

寿雪不由得全身一震。黄英的这句话,彷佛沉入了寿雪的内心深处。

黄英在侍女们的簇拥下离去了,只余寿雪愣愣地看着灯笼的光芒在黑暗中不住摇曳。

刚刚被黄英握住的手掌,此刻还带着暖意。

然而有一件事,寿雪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因为完全没有得到寿雪的回应,对方已失去了耐性。

就在太阳即将下山时,淡海大喊了一声「娘娘」,奔进了屋内。

「何事慌张?」

「大家要密访夜明宫!」

寿雪看着淡海的脸。那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突然跑来,该不会是有什么急事吧?

自从发生了缁衣娘娘骚动之后,高峻就再也不曾造访夜明宫。毕竟当初是他下令寿雪闭门思过,如果自己又大张旗鼓前来拜访,恐怕会惹人非议。不过高峻虽人无法前来,却是三天两头就派人送来书信或美食。

九九与红翘急忙去准备热茶,衣斯哈则赶紧整理起房间。寿雪要大家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九九又气又急地说了一句「那怎么行」。

好一阵子不见的高峻,看起来与上次见面时没有什么不同。

「近来好吗?」

高峻的口吻依然颇为平淡。

「无恙。」寿雪回答。

「你不再回信,朕还以为你病倒了。」

「吾岂……回信?」寿雪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发出惊呼。

自己竟然把围棋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明明都向千里请教了下一步该怎么走,却忘了回信给高峻。

──对了,正要写的时候,晚霞的信刚好送到……

自己读完了信,正陷入沉思,九九又刚好回来,于是就这么将写信给高峻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吾一时忘却。」寿雪老实说道。

高峻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原来如此」。如果卫青在场的话,想必又会朝寿雪恶狠狠地瞪上一眼。幸好他此时正在门外,并没有进来。

寿雪心中微感歉意,说道:

「汝既亲至,可在此对弈。」

一边说,一边取出棋盘,放在窗边的小几上。两人隔着棋盘相对而坐。

「吾非不敌,当日正欲作一书与汝,恰逢晚霞书至,诸事劳神,竟尔忘却。」

寿雪一边下子,一边解释道。

「……鹤妃写信给你?」

原本正看着棋盘的高峻听寿雪这么说,抬头望向她。寿雪没有察觉男人的视线,只顾着继续下子。下到了千里所教的那一着,心里有些得意。

「晚霞之兄尚在京师,吾求晚霞引介一见。」

「你见鹤妃的兄长做什么?」

「专为白雷。」

寿雪抬起头来,与高峻四目相交。

「晚霞之兄或知白雷下落。彼兄弟所图之事,必与其父不同。倘能以言词说之,或能得其相助。」

高峻低下了头,沉默半晌后说道:

「……鹤妃的兄长也还罢了,白雷这个人还是别接近为妙。」

高峻的口气虽然温和,却说得斩钉截铁。

「何出此言?」

「朕猜想你大概是想借助巫术师白雷的力量,破除香蔷的结界……」

寿雪点了点头。高峻接着却面无表情地轻轻摇头说道:

「但他曾陷害过你多次,朕实在不认为他会愿意帮忙。你这做法,朕并不赞同。」

高峻很少像这样直截了当地推翻寿雪的主张。她听了倒也没有反驳,毕竟高峻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吾有一策,或可令他相助。」

「你有什么计策?」

「要行此策,须与白雷一谈。若不能亲见,书信往来亦可。」

高峻微微皱眉,看着棋盘说道:

「最好不要冒险见他。真的要谈,就写信吧。」

寿雪心里也是如此盘算。一旦见了面,要是白雷又企图下咒,对付起来也挺麻烦。

「鹤妃的兄长也须提防。在摸清对方的想法之前,别轻易托付此事。」

「吾正欲探其心思。」

高峻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鹤妃有何回应?」

「晚霞言若得汝恩允,当为吾游说其兄。」

高峻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垂下了头,似乎正在盘算着什么,但从表情完全看不出其心中的想法。

「就约在弧矢宫……不,东院或许比较好。」

高峻如此呢喃之后,望着寿雪说道:

「就把鹤妃的大哥叫到东院来吧。朕正好也想和他谈谈。」

「汝亦欲见晚霞兄长?」

「是啊,如果他的立场与其父朝阳不同……」

高峻说到一半,就没有再说下去。沙那卖家族的当家朝阳虽然是高峻的协助者,却是寿雪的敌人。不,称之为敌人或许有些言重,但总之绝对不是朋友。然而若要追根究柢,高峻才是最不可能成为寿雪朋友的人物。

因为寿雪不仅是必须终生不得出后宫的乌妃,而且还是前朝皇室的余孽。

──这个男人总是选择最艰困的道路……

有时寿雪实在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股信念,在支撑着高峻的心灵。是诚信?是大义?是憎恨?抑或以上皆然?

一个人的心灵必有其根干,亦必有其轮廓。寿雪却连其轮廓也还看不清楚。

高峻凝视着寿雪的眼神,总是如此温和而平静,每当她望向高峻的双眸,总是会联想到安静沉积于地面的白雪。

蓦然间,高峻的视线下移,以轻描淡写的动作将一颗白子放在棋盘上。

「……嗯?」

寿雪眨了眨眼睛,将身体凑过来。

「我们刚刚下到这里,对吧?」高峻淡淡地说道。

「……然也。」

寿雪皱起了眉头,目不转睛地瞪着棋盘。

「需要写信问问千里吗?朕不会介意。」

原来高峻早已知道寿雪偷偷写信问千里的事情。

「不需。」

「任何人下棋都会有一贯的棋风,一旦下了违背棋风的棋着,就证明那是别人想出来的棋着。」

高峻特地向寿雪解释。他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更是让她看得怒火中烧。

「你的棋风向来是直来直往,千里却是老谋深算,混在一起反而会让你迷失方向。」

寿雪一句话都无法辩驳。看来耍小手段对这个男人发挥不了作用。

「朕本来想送一些棋谱来给你,但卫青建议不要,他说这么做会惹怒你。」

「此等小事,何须动怒?」

「既然是这样,朕晚点再派人送来。」

高峻慢条斯理地起身说道:

「你慢慢想,在朕下次来访之前想出来就行了。朕还有事,得先离开了。」

才坐没多久,就要离开了。寿雪心想,

身为皇帝应该相当忙碌,当然没办法在这里长时间逗留。

高峻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过头来,对着寿雪说道:「朕看你挺有精神,着实放心了不少。朕本来担心你没办法离开夜明宫,会感到气闷呢。」

「各方书信纷至沓来,回信尚且不及,何来气闷之有?」

「原来如此。」

高峻的眼神顿时变得柔和。每当这种时候,寿雪总是认为自己终于窥见了他的内心深处。那带给寿雪一种祥和而温柔的感觉。但这种感觉须臾间便会消失,高峻马上又会变得让人捉摸不透。高峻旋即转过身,带着卫青离开了夜明宫。

彼时太阳正缓缓西坠,泛着金光的云朵高挂在天际,余晖洒落在高峻的背上。

随着秋意渐浓,风也变得又干又冷。一阵阵干燥的寒风刮进了夕阳笼罩下的弧矢宫,令灯火不住摇曳。环绕着殿舍的铜幡互相摩擦,发出瑟瑟声响,让人联想到往复不息的潮水声。若是闭上双眼,甚至会有种置身在海中的错觉。

高峻抬起了头。一名年轻人走了进来,在他的跟前跪下,正是令狐之季。

「朕要你去一个地方。」

高峻劈头便这么说道。语气极为平淡。

「请陛下吩咐……」

之季的态度虽然恭敬,温厚的表情却带了三分狐疑。

「朕要你去解州。」

「为了盐的事情吗?」

心思细腻的之季旋即道:「豪族盐商羊舌氏正是在解州。」

「没错。」

对高峻而言,和之季说话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因为只要起了个话头,他马上就会知道自己的心意。当然太过善于察言观色,有时也不是一件好事。

「微臣听说羊舌氏在前朝时代失势之后,便从此不再过问朝政……」

高峻点头说道:「羊舌氏曾经为了盐政的问题,与当时的皇帝发生争执。朕现在想要拔擢羊舌氏进入朝廷。」

高峻说得简单扼要。之季低头看着地板,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盐是朝廷的专卖之物,朝廷拥有盐的垄断贩卖权利。换句话说,盐虽然是生活所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却只有朝廷可以贩卖,朝廷可以任意决定盐的价格。故不管价格再昂贵,百姓也只能掏钱购买。盐对朝廷来说,就像是一棵摇钱树。为政者想要获得庞大的金钱,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提高盐的售价。

前朝的末期,朝廷将盐价设定得极高。改朝换代之后,盐价一度下降,百姓不得擅自制盐的限制也放宽了不少。然而到了先帝的时代,朝廷却又调高盐价,而且一口气调高至五十倍,甚至一度高达数百倍。这当然是当时的皇后一派所推行的暴政。凡是上谏反对者皆遭到诛杀屠戮,不知有多少臣子为了盐价问题而惨死刀下。

「陛下登基之后,不仅将盐价调降至正常的价格,制盐之事也交给盐商全权负责,这是相当贤明的政策。」

「朕只是从云永德的口中听到了羊舌氏的建议,并且接纳了其中的一部分。」

前任宰相云永德,在高峻还是皇太子时担任太师的职务,也就是皇太子的老师。高峻从永德身上学到了很多事。当年永德曾经提过「羊舌氏只是一介盐商实在是太可惜了」。

「陛下让羊舌氏参与朝政……」之季脸上闪过一抹忧色。「并非为了优待盐商。」

高峻不等之季提问,已先对之季解释道。由于盐是一种能够带来庞大利益的商品,盐商往往财大势大,过去甚至有盐商凭借其势力作乱造反的例子。由朝廷统一管理盐的买卖,正是为了避免盐商过度坐大。

「陛下在这方面顾虑得相当周到,微臣一点也不担心,只不过……」

之季所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羊舌氏虽然因为和前朝皇帝对立而远离朝政,但在前朝毕竟是历史相当悠久的重臣世家……」之季说出了问题的核心。

高峻的脸上表情丝毫没有改变,之季却是满脸苦涩,有如肩上扛着沉重之物。

「陛下想要录用前朝遗臣……?」

之季忍不住低声呢喃,那声音却被有如潮水声般的铜幡摩擦声掩盖了。

1 将藤空木之类有毒树种的树皮汁液倒入河川上游,让鱼群麻痹之后再加以捕捞的捕鱼法,但这种做法会让鱼苗及昆虫全数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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