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阴荧一体 乌妃的首饰

──将来你会因女难而送命。

从前教导巫术的老师曾这么告诫白雷。

虽然美其名是教导巫术的老师,但其实只是个没什么能力的假巫术师罢了。因此对于老师的预言,白雷只是一笑置之。然而老师的表情极为严肃,丝毫不带笑意。

──你一定要小心谨慎。

老师的眼神甚至带了三分忧心。

──真是可笑。

自己怎么可能因为那种愚蠢的原因而送命?

白雷停下了手指的动作,将笛子移开嘴边。坐在前方的壮年男子似乎早已等得心焦,将身体凑过来说道:

「揭车大人,结果如何?」

揭车当然只是假名。白雷拥有很多个假名,事实上「白雷」也是其中之一。

「有骚扰之音,凶风来自北方。这阵子你将会往北经商,这件事能避则避,不能避就要好好祭拜四祀中的门神,千万不能疏于供奉。」

「啊……真是太准了,我正打算向北边的商家进一些海商货,这件事应该作罢?」

「会买到瑕疵品。」

「真的吗?幸好揭车大人事先提醒。」

男人完全相信白雷的话,对着白雷不停膜拜。

「揭车大人,多亏了你,我现在经商比以前顺利多了,真的很感谢你愿意来到我家。」

这个男人是经营珠玉买卖的商人,在市场里拥有一间肆1。大约半个月前,白雷偶然遇上了他。不,与其说是偶然遇上,其实应该说是挑中了一棵摇钱树。

当时白雷正站在京师某市场的路上,不停地吹奏手中的笛子。吹笛并非街头表演,而是一种占卜的手法。利用笛音的变化,可以判断出风声,借此作为占卜的依据,风声总是会带来许许多多的消息。

这样的占卜手法称作「观风」,发源于位在霄国南方的花陀国。白雷曾经随着鵐帮流浪各地,在许多港口接触过各种不同的异国占卜术法。

不论是在任何城镇的市场,从事相同职业或买卖的人都会聚集在一起,形成名为「行」的组织。因此初来乍到的外人,没有办法随便在市场上开肆做生意,当然卜肆2也不例外。故此白雷在京城的市场上只能当个游走街头的算命仙,并随时物色看起来愿意包养自己的有钱人。

第一眼看到那经营珠玉买卖的男人时,男人的肩头上依附着一具容貌凄厉的幽鬼。白雷随口胡诌,告诉男人「死于非命的祖先幽鬼依附在你的肩上」,并且顺手把那幽鬼驱除了。男人高兴得痛哭流涕,直说这一年来肩膀得了个怪病,每每痛不欲生,现下竟然完全不痛了。从那天起,白雷便住进了男人的家里。占卜刚好是白雷所擅长的巫术之一,不管男人问什么样的问题,白雷只要随手一卜,总是能铁口直断,因此深受男人的信任。对白雷来说,这实在是再轻松也不过的事情。

白雷离开了男人的房间,走回自己的住处。京师的宅邸格局大多有一座中庭,四周围绕着屋舍。白雷走在面对中庭的长廊上,就在弯过转角时,蓦然停下了脚步。一名小女孩正蹲在白雷的房门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只水盆。她察觉白雷走近,抬起了头来。被太阳晒成了小麦色的脸上,嵌有一双乌溜溜的美丽双眸。

白雷正要呼唤「隐娘」,却赶紧又将话给吞了回去。现在小女孩的名字已经被改成了「鲍儿」。

「……听见什么了?」

隐娘摇了摇头,嘟着嘴说道:

「这水盆太小了。」

隐娘是鳌神的巫女,只要在靠近水的地方,就能听见鳌神的声音。不见得要在海边,也可以在河边或池塘边。或许是因为屋子里没有海河,少女便拿水盆装满了水,可惜这水的量太少,没有办法听见神的声音。

「要多大的水盆才行?」白雷问道。

然而隐娘却只是歪着头,并没有回答,模样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白雷不禁叹了口气。这女孩一天到晚发着愣,而且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他记得京师的东方有一条河。白雷心想,看来只能把她带到那里去了。

现下隐娘再度凝视起了水盆。白雷不禁有些纳闷,这水盆里什么也没有,这样愣愣地看着到底有什么乐趣?

──看来她需要一些游戏的道具。

对白雷来说,「游戏」是一件相当陌生的事情。在自己小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游玩的机会。说得更明白一点,他根本没有所谓的孩提时代。自从懂事之后,白雷就为了糊口而做着咒术师的工作。后来族人们惨遭杀害,白雷便辗转进入鵐帮,成为一名巫术师。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白雷问道。

隐娘转了转眼珠子,说道:

「想要的东西……贝壳?」

「那不算是想要的东西。」

隐娘从小生长在贫穷的渔村,小时候经常到海边搜集漂亮的贝壳,拿到驿站的旅店卖钱贴补家用。因为这样的生活环境,便养成了一到海边就开始寻找贝壳的习惯。如今白雷询问隐娘想要什么东西,那女孩竟然也只想到贝壳,令他不禁摇头叹息。

「我们在市场不是看到了很多东西吗?绢布、肉……你想得到的,这里全都有。」

隐娘又将头歪向一边。她将手指伸入水盆里拨弄着水,说道:

「这里好像很少看到鱼。」

京师距离海岸很远,虽然可以走水路输送货物,但毕竟海产太容易腐败,因此京师一带的鱼货大多是以腊货3、楚割4为主。

「你想吃鱼?」

「没有,只是觉得很少看到而已。」

直到现在,白雷还是不太知道该如何与隐娘相处。说得更明白一点,是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孩童相处。当初向其双亲买下隐娘时,白雷满心以为反正只要让她三餐温饱就行了。后来他才惊觉,照顾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然这并不是指没办法让她三餐温饱,而是因为隐娘这孩子如果没有随时照看的话,她就不知道要吃饭,不知道要换衣服,而且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倒头就睡。白雷完全没有意料到自己会为了照顾孩子而伤透脑筋。

白雷低头看着隐娘那娇小的头部,当初与寿雪的对话不断在心中回荡。

──吾问汝意欲以此女为鳌神祭物?

──鳌神须以幼女为祭物。

──汝竟不知?

当初听寿雪这么说的时候,白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雷本身听不见鳌神的声音,只能透过隐娘才能得知鳌神的意图,但隐娘从来没有提过献祭的事情。

听说鳌神会要求献祭,是真的吗?

白雷曾这么询问隐娘,但隐娘一如往昔,只是歪着头发愣。

──难道是故意危言耸听?

或许那少女以为只要这么说,自己就会远离鳌神。或许那根本只是子虚乌有的谎言。不,就算那是真的,又怎么样?区区献祭,又有什么大不了……

白雷想到这里,忽看见隐娘揉起了眼睛,似乎很想睡觉的样子。

「喂,别在这里睡觉。」

白雷赶紧提醒道。隐娘却是充耳不闻,整个人已经蜷曲起身体窝在了地板上。白雷不禁咂了个嘴。这孩子一旦睡着,就算再怎么摇晃她的身体,也不会轻易醒来。

白雷无计可施,只好伸手把隐娘抱了起来。孩童的体温偏高,他立即感受到手腕传来了一阵暖意。

──区区献祭,又有什么大不了……

白雷越是这么告诉自己,越是感觉这只是徒劳,胸腹之间彷佛压了一块重石。

「揭车大人。」

背后传来奴仆的呼唤声,白雷抱着隐娘转过了头来。

「有一封您的信,是沙那卖家派人送来的。」

白雷接过那封书信一看,便知道那绝对不是沙那卖家的来信。因为使用的纸张完全不一样。白雷走进房内,将隐娘放在床上后,摊开了那封信。一读之下,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原来是乌妃。

这封信正是寿雪所写。白雷不禁感到纳闷,乌妃写的信,为什么会是从沙那卖家送来?难道只是一种骗术?但如果只是骗术的话,她又怎么会知道自己住在这个地方?白雷一边思索,一边读起那信的内容。这一读之下,眉心的皱纹更深了。

信里写着为了破除初代乌妃设立的结界,希望白雷能够出手相助。信末并提到吾知汝必不欲以幼女为祭。汝若助吾,吾亦必鼎力相助。

白雷将那封信撕碎后揉成一团,走出了房间,打算拿到厨房烧掉。此刻西斜的夕阳,将壁面照成了金黄色。白雷转头望向天空。晚霞染红了整片天色,宛如刷上了一层朱漆。看来太阳马上就会下山了,月光将会照亮周围一带。

──不对,今晚是新月。

这天夜里,寿雪拿着烛台走向寝室深处,穿过狭窄的通道,来到尽头处的一间小房间里。她高举烛台,照亮了正面的墙壁。黑色的人面怪鸟,在摇曳的火光下清晰浮现。

每隔三个晚上,寿雪就必须在这座祭坛献花给乌涟娘娘。当然献的不是普通的花,而是以乌妃的力量所凝聚而成的牡丹花。

但是今晚寿雪只是凝视着壁画上的怪鸟,半晌之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香蔷不断拿花喂食乌。对我们来说,那是一种毒药,会让我们陷入酩酊状态。

──乌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

枭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回荡在寿雪的心中。枭是乌的兄长,他一直都想要拯救乌。

自从听枭这么说之后,寿雪便不再献花给乌涟娘娘。就算走到了祭坛前,也实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再把花放入白琉璃的器皿之中。

寿雪回到房间后,吹熄了烛火。一缕轻烟自烛芯扬起。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坐在床台上,心灵跟身体都强烈地呐喊着不想入睡。

然而今晚是新月之夜。乌将会再度冲破自己的肉体,撕扯自己的灵魂。每到这样的夜晚,寿雪总是会感觉到身体有如遭到四分五裂一般疼痛。

明明说什么也不想睡觉,肉体却擅自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她的脑袋越来越昏沉,眼皮逐渐下垂了,身体也越来越沉重。寿雪终于还是躺了下来。意识在梦境的世界里不断下坠,不断下坠……在坠落至谷底的瞬间,开始转为向上浮起。上浮的速度非常快,而且越来越快,即使肉体已经不再上浮,灵魂却依然不断飘向高空。此时肉体所感觉到的痛苦,就好像是有大量的丝线缠绕在身上,而且不断束紧,切割着自己的身体一般。今天晚上,自己必须再一次忍受这个痛苦。她不断惨叫,但实际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蓦然间,寿雪察觉这痛苦的感觉似乎跟过去不太一样。

胸口有一种鼓胀的疼痛感,那种感觉就有点像是吸气吸得太大口一般。而且这种膨胀感越来越严重,逐渐开始将肋骨往上推挤,压迫着每一根骨头。

──啊……啊……

呼吸变得越来越痛苦,骨头不断发出声音,似乎随时会折断。即使到了这个地步,胸口依然不断鼓胀。

──要裂开了……

身体快要从内侧向外崩裂了。

耳中似乎听见了骨头折断的钝重声响。剧烈的惨叫声自寿雪的咽喉向外喷发。

「……娘娘!娘娘!」

寿雪猛然睁开了双眼。火光照耀中,寿雪看见了九九的脸孔。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

九九焦急地问着,寿雪却无法回答。她的舌头不住颤抖,喉咙彷佛被束缚住了。想要移动身体,四肢却毫无知觉,动也动不了。寿雪感到极度不安,担心自己的手、脚其实已经被扯断了。

「娘娘,请先保持冷静。」

那是温萤的声音。寿雪感觉到有某种温暖的物体在触摸着自己的手臂。那是人类的手掌。有一只手掌正在自己的手臂上轻抚。

「请闭上眼睛,调匀呼吸,在心中默数呼吸的次数。」

寿雪照着做了。闭上眼睛,慢慢地深呼吸,同时数着一、二、三……大约数到五的时候,心情已平静得多。她试着移动身体,手指轻轻抖了一下。接着手、脚都可以动了。她这才松了口气,睁开了双眼。

除了九九及温萤之外,淡海、衣斯哈、红翘等人也都在房内,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了担忧的神情。

「我们听到娘娘的叫声,全都赶了过来。」

九九说道。

「嗯……」

寿雪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沙哑。

「吾苦于魇……周身剧痛如裂……」

九九看着寿雪说道:

「娘娘,我去帮您倒水。」

九九说完便站了起来。红翘摇摇手,示意她去倒就行了,接着转身奔了出去。

在温萤的搀扶下,寿雪在床上坐了起来。喝了红翘倒来的水后,感觉情绪平复了不少。

「滋扰汝等清梦,吾之过也。」

「娘娘,您怎么说这种话。」

九九嗔斥道。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吾已无事,汝等可去。」寿雪说道。

九九依然不安地抓着寿雪的手,说道:「但是……」

「要是娘娘又作噩梦,可就不好了,不如我来陪娘娘一起睡吧。」

淡海说道。

温萤先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同时向淡海及衣斯哈说:「我们先出去吧,娘娘就交给九九照顾。」

待温萤等人离开之后,红翘也一脸忧心地回房去了。

「九九,汝无事可退。」

「那可不行!娘娘,您的手还这么冰冷。」

九九以双手手掌包住了寿雪的手。

「而且您的脸色也这么苍白,我可不放心让您一个人在房里。」

「汝彻夜在此,如何得眠?」

「等娘娘平安睡着,我就会回去睡了。」

寿雪心想,九九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恐怕会在这里待上一整晚……寿雪略一思索,将身体挪了挪,在床上腾出一个空间,说道:

「既是如此,不如与吾同眠。」

「咦?」

九九瞪大了眼睛。

「汝可在此与吾同眠。」

寿雪又说了一次,同时拍了拍身旁的床板。

「那怎么行?对娘娘太不敬了!」

「高峻亦曾眠于此床,何须介意?」

「陛下睡过,那更不行。」

「若不眠于此床,便回汝房去。」

「呜……」九九烦恼了好一会儿,最后说道:

「好,我睡在这里……我不放心让娘娘一个人睡。」

说出了这个结论后,九九畏畏缩缩地上了床,躺在寿雪的旁边。身旁传来九九的体温,对她来说是种相当奇妙的感觉。

「娘娘,我睡在您的身边,会不会让您睡不着?」

「汝不言语,吾已睡去。」

九九笑了起来,过一会儿儿又说道:

「要不要握着您的手?温暖一点,比较好睡。」

「……昔日丽娘曾为吾搓手。」

寿雪因为梦见母亲而惊醒,丽娘为寿雪搓揉手掌,帮助寿雪入眠。

「您说的是上一代的乌妃娘娘吗?好,那么我也这么做。」

「不。」寿雪说道:「但握手即可。」

「好。」

九九看着寿雪的侧脸,微微一笑,握住了寿雪的手。九九的手掌既柔又暖。

隔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寿雪竟然差点从床上滚下来。九九整个人睡成了个「大」字,完全将她挤到了墙角。

九九睡得正熟,寿雪看着她的睡相轻轻一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当九九醒来的时候,寿雪早已梳妆完毕。

「啊啊,我真是太丢脸了。娘娘已经起来了,我却还在呼呼大睡。」

准备早餐的时候,九九不停地唉声叹气。淡海趁机将她大大调侃了一番,更是让她懊恼得直跳脚。

早餐的粥里加了松果、鸡肉、鸡蛋等,可说是营养满分。每个月到了新月之夜的隔天早上,餐点总是较为丰盛。这当然是桂子的一片好意,想要让寿雪好好地补补身体。寿雪啜了美味的热粥,胸腹之间感觉到一阵暖烘烘,登时精神大振。

「吾欲往冬官府。」

用完了餐之后,寿雪如此说道。接着她唤来了温萤,吩咐他去向高峻报备一声,取得高峻的同意。

「现在这个时间,大家应该已经结束了朝议,正在洪涛院里。」

夜明宫众人的起床时间比一般官吏要晚得多,主要原因就在于乌妃经常到了三更半夜还没有入睡。

这次前往冬官府的目的,是询问千里关于昨晚发生的事。虽然每次到了新月之夜,寿雪都会尝到生不如死的痛苦,但是像昨晚那样感觉到由内向外的胀裂之痛却还是第一次。虽说询问千里不见得能得到答案,但总是值得一试。

何况封一行也住在冬官府内,他或许会知道一些端倪。

封一行是栾朝的御用巫术师,知道许多关于乌妃的内情。毕竟在栾朝时代,巫术师的主要职责就是监视及压制乌妃。为了克尽己职,巫术师在栾朝时代能够自由进出后宫。

由于写信询问实在太过麻烦,寿雪打算亲自跑一趟冬官府。

寿雪趁着温萤回来之前,先换上了宦官服色。不一会儿,温萤便回到了夜明宫,然而身边却多出了卫青。

「大家令我陪娘娘前往冬官府。」

──千万不要。

或许是寿雪脸上流露出的排斥之色实在过于明显,卫青皱眉说道:

「大家可是一片好意,有我陪着娘娘,很多事情会好办得多。」

言下之意,当然是要她心怀感谢。寿雪一听,心中更加不悦,但一来自己并不想与卫青当面争吵,二来就算吵也吵不赢,因此她什么话也没说,快步走出了夜明宫。

卫青是皇帝的贴身宦官,确实有他陪在身边的话,出后宫时就不用提出证明文件,亦不必告知出宫理由,更不用担心会遭到刁难,事情会好办得多。不过行动上虽然方便了,心情上却是一点也不方便。

然而在前往冬官府的一路上,卫青却只是默默跟在寿雪的旁边,没有说半句尖酸刻薄之语。不过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说,寿雪却感

觉像在遭受监视一样,整个人浑身不对劲。千里走出冬官府迎接他们时,见了她那臭着一张脸的表情,登时显得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千里听了寿雪的来访理由之后,面有难色地说道:

「既然发生了过去不曾发生过的状况,代表乌涟娘娘可能起了某种变化……您是否想得出来可能的原因?」

「除花之外,吾实不知尚有何原因。」

「花?您指的是献给乌涟娘娘的花吗?」

「然也。」

寿雪接着告诉千里,自己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进行献花的仪式。千里一听,眉头皱得更深了。

「原来如此……既然娘娘的花有令乌涟娘娘陷入酩酊状态之效,一旦不再献花,乌涟娘娘可能就会醒来。所谓酩酊状态,可能是丧失理性及无力反抗,所以当醒来时……」

「恐将无法镇压?」

「……当然这只是猜测,微臣也不敢肯定。我们问问封知不知道些什么。」

千里站了起来,吩咐放下郎将封一行唤来。

「封已痊可?」

「已经完全好了。他简直就是栾朝时代的活字典,多亏有了他,鱼泳大人遗留手稿的整理工作近来大有进展。除此之外,微臣上次也跟娘娘提过,微臣正在整理各地的传说事迹。在这方面,封也帮了不少忙。」

没想到千里还满会使唤人……寿雪心里正这么想着,封已走了进来。正如同千里所说的,他整个人看起来健康得多。第一次见到封时,他还是卧病在床的状态,看起来就是个有如风中残烛的枯瘦老人,如今却是双颊红润且精神矍铄。

封听完了寿雪的描述,脸上的神情甚至比千里更加凝重。

「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异状?」

「并无他变。」

「唔……」封沉吟了半晌后说道:

「这到底是好的征兆,还是不好的征兆,老夫也难以判断。」

他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

「乌妃本来是乌的巫女,如果乌从酩酊状态醒来,照理来说娘娘应该能与乌对话。但是娘娘却感觉到身体彷佛要由内向外胀裂,这实在让人有些担心。」

寿雪一听,不由得轻抚自己的胸口。

封又说道:

「如今乌被封印在娘娘的体内,或许正想尽办法要冲出来。」

──如果乌真的从体内冲出,自己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子?

寿雪想起了那碎裂的泥土人偶,以及化成了大量羽毛的「使部」,不由得打了个寒栗。

「停止献花这种事情,过去完全没有前例,因此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

「如何与乌对话?」

封摇头说道:「这老夫也不清楚。过去从来没有乌妃尝试这么做过。」

「唔……」寿雪微微歪着头说道:

「吾有一事不明。」

「娘娘请说。」

「在吾之前,从无一人欲破香蔷结界?」

要破除香蔷的结界,除了乌妃自己之外,还需要两名巫术师。巫术师的职责是看守乌妃,在立场上形同敌人。要一次拉拢两名敌人并不容易,因此从前的乌妃就算想要逃走也是无能为力。以上是封的说法。但寿雪不禁感到好奇,过去难道从来没有一名乌妃曾经尝试过?当然就算能够成功逃走,接下来可能才是难题。

封眨了眨深埋在皱纹里的双眼,凝视着寿雪,斩钉截铁地说道:

「有的。」

「真有其人?」

「是啊,只是没有成功,所以结界直到现在依然未破。」

「结界未破,其人落何下场?」

「死了。」

寿雪的脸颊微微抽搐,千里也脸色发白。

──一旦失败,就是死路一条。

「听说那乌妃破除结界失败,却硬要出城,就这么丢了性命。不过老夫也是听来的,并非亲眼所见。告诉老夫这件事的人,是老夫当年的老师。但那老师亦非亲眼所见,而是从他的老师处听来。那老师又是从其老师处听来……所以这件事发生在数代之前,当时还是栾朝时代的中期……」

封仰望天花板,回忆起当年听闻的这段往事。

「听说那乌妃原本是地方上某商家的女儿,十七岁时被送进夜明宫。在从前的时代,十七岁早该嫁为人妇,但听说这少女自幼丧母,被继母当成了奴仆使唤,因此没能出嫁。原本她在家里每天受尽继母虐待,因此被选为乌妃时,开心得不得了。起初她尚不晓得乌妃是什么样的身分,还以为就跟其他被选上的妃嫔一样,是要入宫服侍皇帝……直到开始在夜明宫里生活,才发现原来跟自己所想的完全不同。即便如此,住在夜明宫中还是比在家里受继母欺负好得多。她就这么在夜明宫里度过了平静的日子,直到前代乌妃过世,少女继承了乌妃身分,事态才有了变化。」

封朝寿雪瞥了一眼,神情充满了哀怜之意。

「每经历一次新月之夜,少女就衰弱一分。到后来少女变得骨瘦如柴,精神萎靡不振,脸上毫无血色,几乎没有办法进食。原本以为远离了继母之后,终于可以好好过日子,没想到依然得受尽折磨,少女的身心都大受打击。她的处境就连巫术师们也感到同情,有一名年轻的巫术师不忍心看乌妃这么衰弱下去,决定想办法帮助她。那巫术师的年纪,与乌妃相去不远。」

「巫术师……?此人后来……」

封点头说道:

「他怂恿乌妃破除结界逃走。这中间历经怎样的过程,以及他们安排了什么计划,详情老夫并不清楚。老夫只知道最终行动失败,乌妃出城门后而死,巫术师也遭到了杀害。」

因为结界的关系,乌妃只要一出城门就会没命。

「乌妃既死……继位乌妃如何择立?」

「在乌妃死亡的同时,金鸡之箭就会选中下一任的乌妃。由于没有前任乌妃可教导知识,只好由巫术师们肩负起这个职责。」

原来巫术师的责任,也包含了这个部分。寿雪不禁心想,随着栾朝的覆灭,许多与乌妃有关的制度都已瓦解,相关传承也已失传。当然这一点也不奇怪,毕竟乌妃的存在本身就是由栾朝建立的制度。

「曾有乌妃因为无法忍受新月之夜的痛苦而自绝生命,这名乌妃也是其中之一。似乎乌妃只要不是由皇帝所杀,金鸡之箭就会射出,决定下一代乌妃的人选。当然这些都是根据种种前例所做的推测,并不见得完全正确。」

虽然只是推测,但总好过一无所知。寿雪心想,能够遇上封当真是万幸。

「栾朝共延续了三百多年,乌妃也传承超过百代。乌妃的确切人数,是一百零三十六人。过去也曾经发生过一年之内传了三代乌妃的例子。既然乌妃人数众多,每一名乌妃的情况也不相同。甚至曾经有乌妃企图暗杀皇帝,取代皇帝的地位。虽然那乌妃最后失败了,终生遭到幽禁,但毕竟乌妃就是冬王,拥有与夏王抗衡的力量,所以开朝皇帝才会如此害怕乌妃,派遣一群巫术师随时监视着乌妃。」

夏王不能失去冬王,但冬王并不需要夏王。不管皇帝换了多少个,甚至连朝代也更替变迁,乌妃还是可以持续存在。因此冬王只要全力反扑,掌控国家绝非梦想。

──乌妃只要有心,得到世上的一切都非难事。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乌妃如果真的要取代皇帝的地位,过程可以说是困难重重。毕竟周围的所有人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寿雪虽然对想要杀死皇帝的乌妃颇感兴趣,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询问那企图打破结界的乌妃的相关细节。

「乌妃及那巫术师,仅两人如何破结界?」

「这个嘛,老夫也不清楚……传说并没有交代这些细节。应该是怕说得太清楚,后代的乌妃及巫术师会依样画葫芦。」

「唔……」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个部分才是最重要的关键。

「需知败因,方可驱避……可知此乌妃姓名?」

「并没有留传下来。巫术师的姓名也一样。」

封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不过倒是传承下了首饰。」

「首饰?」

「据说是当年那乌妃随身佩戴的玉饰,而且好像还是那乌妃的母亲留下的遗物……或许这首饰,如今就在夜明宫内。」

寿雪细细回想橱柜里的东西。那橱柜收藏着历代乌妃所遗留下的发簪及步摇等饰品,她经常拿出来使用。

「啊,确有一首饰,上镶一罕见玉石……」

那是一颗相当奇特的玉石,虽然颜色为靛青色,但随着光影的变化,会呈现出红、绿、黄等各种不同的颜色。由于那首饰实在太过招摇,寿雪一次都不曾佩戴过。

「应该就是那个吧。」封说道。

「因何未与乌妃一同入殓?」

历代乌妃都葬于禁苑,寿雪还不曾去过。

「或许是那首饰太过精美,舍不得让它成为陪葬品。」

「即便精美,巫术师岂能佩戴之?」

「大概是想要留给下一代的乌妃吧。让乌妃打扮得漂漂亮亮,多少也

算是一种弥补。」

寿雪心想,难怪夜明宫的摆设及收藏的饰物皆极尽奢华之能事。

──但一个企图逃走的乌妃,其首饰怎么会被轻易留下来?

难道是当作对后代乌妃的一种警惕吗?如果企图逃走,就只有死路一条……

「此事不明之处甚多,委实可惜。」

寿雪沉吟着说道。毕竟年代太过久远,只留下一些细节不明的传说。至少要知道姓名,才能够借由招魂来询问详情。

目前只知道这名乌妃是地方上某商家的女儿,小时候曾遭继母虐待,以及死后留下了一件首饰。

──对了,首饰!

寿雪站了起来。

「吾且归夜明宫,此事若查得其他诸般隐情,当速告吾。」

寿雪慌忙离开了冬官府。由于她一直专心思索着封一行所说的那些话,直到走了好一阵子,才察觉卫青跟在后头。

「……汝尚随于吾后?」

寿雪转头吃惊地说道。

卫青露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回答道:「大家命我随侍在娘娘身边。」

话是这么说没错……

「尾随吾后,如何不发一语,令吾惊惧?」

「这就是随侍的意思。我的职责并不是和你闲话家常。」

「汝与大家同行,亦常闲谈。」

「不要拿你和大家相提并论。」

言下之意,当然是「我不想跟你说话」。寿雪虽然有些不悦,但见卫青对自己的态度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松了口气。

「高峻近来无事?」

寿雪问道。

卫青狐疑地扬眉反问道:

「为何这么问?」

「并无深意……吾问高峻近况,如问天候。」

只是随口问问而已,突然被问「「为何这么问」,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家最近很好。」

卫青冷冷地说道:「没什么特别的变化。」

「如此甚好。」

寿雪嘴上这么回答,胸口却感觉异常沉重。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只要想到高峻的事,就觉得呼吸困难。喉咙好像鲠了块东西,胸中彷佛弥漫着一团浓雾。

卫青凝视着寿雪的脸,问道:

「你……」

寿雪抬起了头来。

卫青迟疑半晌,才接着说道:「获得自由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咦?」

寿雪一时不明白卫青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能够从乌涟娘娘的束缚中获得解放,你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梦想?例如想要去哪里,或是想要做什么事?」

卫青解释了他的问题。这次他故意说得非常慢,简直把寿雪当成了三岁小孩。寿雪忍不住又想发脾气,但毕竟若一直斗嘴,对话就无法好好进行下去。

「不知。」

寿雪虽然臭着一张脸,还是老实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吾未尝思及此事。况吾等尚不知释乌之术,多言皆属奢求……」

──乌妃当一无所求。

当年丽娘告诫过的话,忽然又回荡在寿雪的耳畔。

──求则苦,若无力制之……便生妖魔。

接着又响起了鱼泳的警告。

如今两人皆已不在世上。

「吾无所求。」

寿雪丢下这句话,便紧闭双唇,转身迈步。

──一无所求!

如今连能否摆脱乌的束缚都还是未知数,谈论梦想有什么意义?

寿雪虽然如此告诉自己,心情却是起伏不定。

一将人送到夜明宫,卫青立刻便回内廷去了。九九本来想要煮茶,也被寿雪推辞了,她走入房中,独自打开橱柜。

橱柜里放了毛笔、砚台、装着发簪及步摇的发饰盒,以及各式各样的精巧玩意儿。其中的鱼形玻璃饰物、鱼形琥珀及木雕蔷薇吸引了她的目光。这些都是高峻所送的礼物。当然寿雪打开橱柜的目的并不是这些物品,尽管如此,视线却无法移开。

她完全无法克制剧烈摆荡的心绪。寿雪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心乱如麻。

寿雪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放在橱柜下层一只扁平形状的螺钿镶嵌饰品盒。这才是打开橱柜的主要目的。她取出盒子放在小几上,慎重地打开了盒盖。里头放的正是一条首饰。首饰周围以金雕及珍珠串连而成,中央垂挂着一颗蓝玉。那颗蓝玉通体呈现靛蓝色,但在摇曳晃动时会随着角度不同,而流转出红、黄、绿等不同色泽,一道道光芒宛如在蓝玉的表面游动一般。整件首饰美得让人叹为观止,令寿雪看得浑然忘我。

「原来娘娘还有这样的首饰,真是太美了。」

九九自背后窥望,发出了赞叹之声。

「请问娘娘,这玉是什么名堂?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呢。」

「吾亦不知,或为罕见之玉。」

寿雪心想,或许淡海曾经见过这种玉,于是将他唤进了房内。淡海是富家子弟出身,在奢侈品方面算是见多识广。

但淡海看了半晌之后,歪着脑袋说道:

「我也从来不曾见过,或许是异国之玉吧。」

「异国……」

寿雪不禁心想,既然这玉如此罕见,只要追查这玉的来源,或许就能得知当年持有者的身分。倘若能够查出当年那名乌妃的姓名,就可以招魂。

「九九,吾欲作一书,汝可为吾磨墨。」

九九听了吩咐,喜孜孜地开始准备起笔墨。过去寿雪什么事都自己动手,不喜欢假手他人,但因为吩咐九九做事能让她开心,所以最近也终于渐渐习惯尽量把事情丢给九九做。

「请问是要写给谁的书信?」

「花娘。」

「原来如此,那么或许可以用这张淡蓝色的麻纸,或是这张青磁色的。」

「偶用薄红,亦无不可。」

「这么说也对……啊,不然这个颜色如何?」

九九取出各色麻纸,跟寿雪你一言我一语地挑选了起来。

一旁的淡海不禁摇头苦笑。

「什么颜色的纸,还不都一样?只要能写就行了。」

淡海虽是富家出身,却似乎无法理解这种纤细的贵族文化。

「纸就像是书信的脸面,第一眼就会看见,可是不能马虎的。」

九九不悦地说道。

最后寿雪挑选了一张有着白色渐层纹路的淡橙色麻纸,言简意赅地写了几句话后,便连同放着首饰的盒子一同交给淡海。

「娘娘要把这首饰送给鸯妃?」

「非也。有事相询,故暂托之。」

「原来如此。」

淡海答应了,拿着东西走出殿舍。

来自夜明宫的宦官带着寿雪的书信求见时,花娘正在抄写着卷轴。

「啊……我记得你叫淡海吧?辛苦你了。」

当初花娘在泊鹤宫受伤时,正是淡海将她护送回鸳鸯宫。由于淡海的外表看起来英姿飒爽,鸳鸯宫的宫女们都对他颇有好感。

「这盒子是……?」

「夜明宫的首饰。」淡海恭谨地说道:「乌妃娘娘说,有一事想要请教鸯妃娘娘,因此吩咐我带来。」

花娘心中狐疑,打开了盒子。

「啊,好美。」

侍女们见了那美丽的蓝玉首饰,都发出了赞叹声。

「这是蓝彩玉吧?真是罕见。」

花娘一边呢喃,一边读起了信。

──欲知此首饰来历。

信中如此写道。接着信中又解释,这首饰原本是从前某代乌妃所有,寿雪想要知道那乌妃的身分。

「请问娘娘,这美玉的名堂是蓝彩玉?」

淡海听见了花娘刚刚的呢喃,如此问道。

「这是雨果之国所产的美玉,数量相当稀少,在霄国难得一见,我也只见过两、三次……啊,我明白了,阿妹已猜到这是异国之玉,所以才来问我。」

花娘的父亲是海商,因此她从小接触过各种异国珍物。而且因为父亲的关系,花娘经常收到来自海商的贡品。

花娘的父亲是云家的长男,但因厌恶官场文化,故并没有任官,反而成了一名海商。而花娘的叔叔,即云家的次男行德,如今不仅位居高官,而且颇具人望,让云家上下都松了一口气。这些家族轶事,花娘都曾向寿雪提过。

「能拥有这么珍贵的蓝彩玉,若非豪富之家,便是大海商,多半是界岛的海商吧。」

「界岛?」

「界岛拥有全霄国最大的港口,一些历史悠久的海商都集中在界岛。」

因为海潮的关系,绝大多数的商船都会在界岛停靠,这使得界岛聚集了大量的海商。此外界岛也是距离邻国阿开国最近的地区。

「乌妃文中说这首饰的原持有者是地方商家之女……那指的应该就是界岛的海商吧。若真是界岛的海商,靠着父亲的人脉,应该可以查出其来历。」

花娘笑着对淡海说道:

「请告诉乌妃,我会马上写一封信给

家父。在查出端倪之前,请她稍候一些时日。」

「以上就是鸯妃娘娘托我转达的话。」

「吾知矣。」寿雪听了淡海的转述,点了点头。

「界岛……」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一座位在京师东南方的岛屿。

──干脆问问千里,是否知道关于界岛的传说吧。

寿雪心中如此盘算,正提起了笔,忽然又有宦官来访,寿雪只好又将笔搁下。

一问之下,那宦官原来是燕夫人黄英派来的……不,她现在已非燕夫人,而是鹊妃了。

「鹊妃娘娘已平安移居鹊巢宫。娘娘大感欣慰,直说这都是乌妃娘娘的功劳,因此派小人送来薄礼。」

寿雪转头望向鹊妃送来的迁宫之礼。漆台、绢布、发簪、珊瑚、珍珠……这份礼可说是相当厚重。

「鹊妃近日无恙?」

寿雪问道。

那名宦官神情有些紧张地说道:

「鹊妃娘娘神清体健,谢谢娘娘关心。」

「如此甚好。」

那宦官表达了鹊妃的感谢之意,恭恭敬敬地退出门外,才刚走下殿舍阶梯,忽然像逃命一样拔腿狂奔。

──简直把这夜明宫当成了鬼屋。

正如同当初松娘所说的,自从发生了飞燕宫殿舍崩塌事件之后,乌妃彷佛被当成了妖魔鬼怪。

「真是太失礼了。」淡海看着那宦官的背影说道。

「无妨。」寿雪一边说,一边提起了笔。

反正只是恢复了原本的状态而已。乌妃在后宫本来就应是众人敬畏恐惧的对象。

「啊……」

笔锋似乎蘸了太多的墨,一滴墨汁忽然滴落,在纸上留下了污点。寿雪皱起眉头,只得换了一张新的麻纸。

花娘虽然对淡海声称要写信给父亲,但实际上花娘写信的对象,是长年跟随在父亲身边打理一切的老扈从。她深知就算写信给父亲,父亲也会把这件事丢给老扈从处理。那老扈从是个相当尽责的人,马上就把首饰的来历查得一清二楚。

花娘的做法,是把那蓝彩玉首饰画成了图样,附在写给老扈从的信中,要老扈从帮忙在界岛的海商之间打听看看,是否有人认得这首饰。那颗蓝彩玉硕大而质美,金雕及珍珠也都是第一流之物,就算是在豪富之家,应该也是传家之宝的等级。倘若是历史悠久的海商,想必有人曾经听闻过这件首饰的来历。果然不出花娘所料,老扈从在信中声称那首饰原本应是由界岛海商序氏所持有。

序氏是长久以来一直在界岛经营海商的家族,更有传闻指出这个家族原本是界岛的岛主。界岛人都曾听说过,序氏家族原本拥有一件相当美丽的蓝彩玉首饰。传闻中,那颗蓝彩玉原本是由一名雨果船员所拥有,后来雨果船员所搭乘的船遭遇海难,序氏家族救起了那船员,船员因此将蓝彩玉送给序氏家族以报答救命之恩。不过还有另一种谣传,直指那颗蓝彩玉是序氏家族靠着与雨果船员进行见不得人的交易所取得。

因为那颗蓝彩玉不仅硕大,而且完美无瑕。雨果的商船自古以来有个传统习俗,那就是每次出航都必须将船上最美的一颗蓝彩玉投入海中献给海神,以祈求航程平安顺利。如果没有这么做,那艘船就会遇上暴风雨。

既然是最美的蓝彩玉,价值自然也最高,往往受到利欲薰心的商人所觊觎。因此在界岛的一些谣言里,指称序氏家族那颗蓝彩玉也是他们以肮脏的手法所取得。

序氏家族自从获得了那颗蓝彩玉之后,便开始家道中落。家族的船屡次遭遇暴风雨,连船带货全都沉入了海底。家族当家还生了重病,整个家族从此土崩瓦解。大家私底下都说那正是因为序氏家族抢了海神的宝玉,所以才会接连遭遇不幸。

如今的序氏家族虽还是界岛的海商之家,但已丧失了从前的繁华荣景,只能过着勉强温饱的日子。有人说那蓝彩玉首饰如今依然是由序氏家族所持有,有人说序氏家族早已将首饰变卖,还有人说序氏家族的当家心生恐惧,将首饰投入海中,还给了海神。

「说起来实在很不可思议,越是美丽的宝玉,越有着悲哀的来历。」

偶然造访鸳鸯宫的高峻听了花娘的描述,轻轻点头说道:

「受到诅咒的宝玉,倒是时有所闻。」

「不过倒也不是无法理解,毕竟玉给人一种深奥莫测的虚幻之美。」

越是平凡的事物,越能带来幸福。这也意味着美丽的事物往往会招致不幸。尤其是一些古老的传承故事,往往是这样的情节。不知道是为了警惕世人,还是美丽之物当真有着邪恶的魔力。

「连朕也不知道,原来夜明宫有这样一件首饰。」高峻以平淡的口吻说道。

花娘看着高峻,心里暗想他对寿雪如此倾心,却不得不将她软禁在夜明宫内,本来以为这人应该会显得相当落寞、沮丧,没想到他的神情与往日毫无不同。不过花娘转念又想,高峻向来是个不让心情显露在脸上的人,自己要推敲他的心思恐怕并不容易。不过他这种深藏不露的内敛性格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与皇太后斗争的后遗症。

「乌妃似乎想知道当年持有这首饰的前乌妃姓名,我已经透过家父的人脉向序氏打听。既然是自古传承下来的世家,必定有祖谱可查。据说那乌妃是栾朝中叶人士,只要查找那个时期的祖先,应该能有斩获。」

「原来如此,那就有劳你了。」

花娘凝视着高峻的脸,问道:

「为什么陛下会对我这么说?我是帮乌妃的忙,不是帮陛下的忙。」

「不,那个……」

高峻一时语塞。过去很少看他露出这种不知所措的表情。

花娘心想,果然高峻与寿雪之间,有着自己所无法介入的心灵联系。过去花娘早就有这样的感觉,如今这个感觉得到了印证。

然而花娘无法判断这两人之间的心灵联系,是思恋,是关爱……还是同情。高峻对自己所表露出的,是宛如面对骨肉亲人的关爱之情。至于寿雪,花娘相信高峻绝对不是将她当成了骨肉亲人。但若说是思恋之情,似乎少了浓情密意;若说是友情,似乎过于沉重而深刻;若说是同情,似乎又显得过度执着。

「对乌妃的软禁还要持续下去吗?应该差不多可以解除命令了吧?」

原本后宫是受妃所管辖,而花娘位居众妃的顶点。照理来说,后宫的大小事务都该由花娘发号施令。

高峻默不作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陛下,您知道吗?现在后宫的情况已经和当初不同了,许多宫人都对乌妃心怀恐惧。前阵子不是发生了飞燕宫殿舍屋顶崩塌事件吗?大家都说那是乌妃所为。」

「……这一点,朕也听说了。」

「原本被拱上天的人,往往也会一夕之间成为过街老鼠。为了乌妃着想,她应该要与各宫妃嫔维持一定的交流。尤其是跟我的交流,绝对不能断了。」

花娘每次与高峻说话,总是喜欢摆出一副姊姊的态度,对其谆谆劝戒。两人的关系从以前就是这样,花娘一直改不掉这样的习惯。

「这么说也对。」

高峻坦然点头称是。「这件事,你看着办吧。」

「放心交给我吧。」

花娘嫣然一笑。事实上花娘说这些话的真正理由,是因为巴不得想要立刻和寿雪见面。

来自花娘的消息还未传入夜明宫,寿雪已收到了千里的来信。内文是有关寿雪所询问的界岛传说之事的回覆。

文中表示已找到了相关传说,因此写信告知。

界岛有一长者,家中育有一女,颇具姿色。此女自幼丧母,父亲娶了续弦的妻子,这继母终日以欺凌前妻之女为乐。例如继母曾交给女儿一张破网,要求女儿出海捕鱼;又曾在寒冬要求女儿到山上采蕨菜,没采到之前不准回家。女儿带着破网出海,有渔夫同情她的处境,分了一些鱼给她;女儿到山上采蕨菜,也有樵夫看她可怜,将自己腌制的蕨菜分了一些给她。

继母将女儿当成了奴仆一般使唤,从来不给她穿新衣服,因此女儿每天都穿着破烂衣物。女儿索性用尘土把美丽的脸孔抹黑,头发也涂上煤灰,继母看了,这才心满意足。一旦女儿洗去脸上的污垢,继母就会气得大呼小叫,吩咐女儿做些打扫马粪之类的肮脏工作。

女儿到了该出嫁的年纪,继母却依然把她留在身边,每天欺负她。在继母的欺压之下,女儿的气色越来越差。

某一年,有使者自京师来到了这户人家,声称女儿已获遴选为皇帝的妃嫔。继母告诉使者,女儿相貌丑陋,实在没资格成为妃嫔。使者不相信,继母于是将女儿叫过来,让使者看她那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模样。使者看了并不死心,依然坚持要把女儿带走。继母又气又恼,眼见载着女儿的马车渐行渐远,竟然尖声大叫,朝着马车追赶而来。后来女儿上了船,离开了界岛,继母还是在后头穷追不舍,终于落入了海中。即便已经快要溺死了,继母依然对女儿骂个不停。海

神看不下去,决定掀起一股大浪,将继母卷入海底。

直到今天,继母依然在海底不停地骂着。居民们听不见她的声音,却能看见从海底冒出的气泡。

每次读到像这样的传说故事,寿雪总是不禁感到纳闷,孩子的父亲到底在干什么,为何没有保护女儿。但传说毕竟只是传说,针对不合理之处提出质疑也只是浪费力气而已。

──来自京师的使者并不在意女儿美丑,是因为她要当的是乌妃,并非一般的妃嫔。

以欺凌前妻之女为乐的继母,却误以为女儿成了皇帝的妃子,才会气得咬牙切齿。

读完了故事,寿雪不禁感到心情郁闷。这个故事的主旨,是女儿在历经了继母的欺侮之后,终于获得了幸福。然而现实却是女儿根本没有获得幸福。原以为终于逃离了地狱,然而在前方等着女儿的,依然是无止境的地狱。

──何必挑选这样的少女成为乌妃……?

活在痛苦深渊之中的人,永远都必须活在深渊之中。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千里在信中接着写道:

像这种子女遭到继母欺凌的故事,可说是相当常见的情节,但在这个故事之中,还加入了海底火山的要素。

寿雪读到这里,才知道原来海底也有火山。故事中所提到的气泡,指的就是海底火山。

不过有一点令微臣颇为在意,那就是继母追赶女儿的桥段。在典型的坏心肠继母的故事里,并没有像这样的桥段。如果是为了追赶亲生子女,或许还说得过去,但被带走的毕竟只是前妻的女儿,继母照理来说没有必要这么激动。

另外还有一点,这个故事的前半段与大海并没有什么关联,后半段却突然提到海神及海底火山,这也让人百思不解。

寿雪将千里的来信反覆读了几遍,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花娘的书信也送达了。花娘在信中说明了首饰的大致来历,并强调还会进一步追查下去。

「序氏首饰……」

原本那颗蓝彩玉,应该是要献给海神的祭物。寿雪读完了花娘的来信,又拿起了千里的书信,嘴里低声喃喃着。

数天之后,花娘竟然光明正大地造访夜明宫,令寿雪吃了一惊。

寿雪遭高峻下令软禁是众所皆知的事情,花娘身为后宫的管理者,从来不敢带头打破规矩。没想到今天花娘竟带着大队的侍女及宦官来到夜明宫,让她一时看傻了眼。

「陛下恩准我来看你。阿妹,好久没见到你了,做姊姊的好开心。」

花娘兴奋地握着寿雪的手。

「我已经查到了当年持有那首饰的前代乌妃姓名。今天除了来告知此事以外,还想跟你聊一聊。」

花娘的侍女递出了那装着首饰的盒子。九九伸手接过,放在小几上。寿雪请花娘就坐,自己也在对面坐下。

「我在信里也提过,这件事我是拜托家父身边的人,向序氏商借祖谱。序氏同意了,所以我拿到了祖谱的抄本。」

花娘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摊开后放在桌上。那张纸极长,花娘以俐落的动作将一部分的纸面摺起,只露出重要的部分。「以时代来看,就在这附近。」

纸面上写着大量的名字,以及许多线条。花娘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那是个「宁」字。

「这个序宁应该就是成为乌妃的少女,理由就在于……」

花娘将手指往上挪,指着「宁」字上方的名字,接着说道:

「这是序宁的生母。在其丈夫,也就是当时的序氏当家的名字旁边,还写着另一个名字,这就是继母。序氏家族除了祖谱之外,还有一本代代传承的家史,里头简单记载着每一代的经商大事,以及序氏一家的私事。在这本家史之中,写着序宁进了后宫。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关于序宁的详细记载。至于这继母,似乎原本是当家的小妾,后来因为序宁的母亲过世,小妾才被扶正为正室。」

寿雪看着那祖谱,心里想着「原来如此」。

「家史之中完全没有提及那首饰的事。不过如果那首饰是以见不得光的手段所取得,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寿雪点了点头。

「既知乌妃姓名,足矣。不胜感激。」

花娘凝视着寿雪问道:

「你要招魂?」

从前寿雪曾为花娘唤出情人的亡魂,因此花娘猜到了寿雪想知道名字的理由。

「你可别太勉强了。召唤出不幸过世者的魂魄,难免得承担其心中的伤痛。」

花娘对寿雪的关怀,如流水一般渗入了她的心头。

寿雪微微扬起嘴角说道:「无妨,吾不为已甚。」

花娘凝视着寿雪的双眸,神情依然流露出一丝担忧。

「尚有何忧心之事?」寿雪问道。

「没什么……」花娘扬起嘴角,摇了摇头。

「对了,陛下最近曾来过吗?」

「不曾。」

其实高峻曾经偷偷来过一次,但寿雪没有据实以告。高峻是下达命令的人,如果让外人得知他曾偷偷来到夜明宫,恐怕会让他的立场变得尴尬。不过这并不是她决定说谎的理由,就只是单纯不想让花娘知道这件事罢了,至于理由,就连寿雪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吗……?」

花娘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但随即又扬起爽朗的微笑,说道:

「你跟陛下应该会互相写信吧?下次我拿到异国的罕见纸张,就送一些来给你。」

花娘转头望向侍女,侍女将一束卷轴放到花娘手上。花娘回过头来,接着说道:

「这卷轴是我亲自抄写的,给衣斯哈读吧。我刻意挑了一些简单的文章,他应该也读得懂。顺便也可以当作习字的范本。」

「感激至极。」寿雪唤来了衣斯哈。衣斯哈开心得不得了,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断向花娘道谢,而花娘则以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衣斯哈。每当花娘面对年幼者的时候,态度必定慈和而友善,总是表现出无微不至的关怀。当然在面对寿雪时的神情也是这样。寿雪不禁暗想,下次派遣使者至鸳鸯宫时,选择衣斯哈或许更能让花娘开心。

花娘离去后,九九不禁说道:

「以花娘娘现在的立场,她应该很为难,但她的态度完全没有改变呢。」

「花娘娘」是宫人们对花娘的昵称,当然在本人的面前是不会喊出口的。

「立场为难?啊……汝谓皇子之事?」

花娘与高峻之间并没有孩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这两人并没有夫妻之实。然而其他妃嫔却是一个接着一个有了身孕。要是生了男婴,获册立为皇太子,花娘的立场就会变得相当尴尬。黄英或晚霞甚至可能取代花娘的地位,站上后宫的顶点。

「如果花娘娘的祖父如今还是宰相,或许情况还不会这么糟……毕竟花娘娘的父亲并非朝廷命官,接下来将要撑起云家的叔叔又是性情温和的人,没办法推侄女一把。」

「此等话语,必出自淡海之口。」

寿雪无奈地说道:「汝中其毒深矣。」

九九噘起了嘴,说道:

「才不是呢。是鸳鸯宫的宫女说的。她们都很为花娘娘担忧。」

「此皆杞人忧天。」

寿雪心想,高峻绝对不会亏待花娘吧。

「但愿如娘娘的金口……」

「黄英、晚霞性情不合,皆难当后宫之主。」

「这么说也是没错。」

九九终于露出了笑容。

「既然花娘娘来了,过几天陛下应该也会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吧。」

「吾近日繁忙,愿彼勿来滋扰。」

「娘娘怎么又说这种话。」

九九呵呵笑了起来。

──两人才刚这么说,当晚高峻就来了。不过并非「大摇大摆」,而是相当低调。

寿雪才刚让九九等人退下,准备要进行招魂仪式。一看见高峻,不由露骨地皱起眉头。

「汝有何事?吾正忙,无暇与汝对弈。非苦无制汝之策,但无闲暇。」

两人上一次的那一场棋局,到现在还没有下完。

「下棋的事先搁在一边,朕听说你在调查从前乌妃的首饰?」

高峻明知道寿雪心中不悦,还是大剌剌地坐了下来。

「非也,吾非查乌妃首饰,乃以首饰查乌妃。」

「原来如此……查出了什么端倪?」

高峻问道。

「已知其名。」

寿雪直接说了结论。正当她还在思考该怎么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诉这人,高峻却先开口说道:

「花娘提过一些细节。那首饰原本是界岛海商序氏所持有,而且上头的玉是抢了海神的祭物?这传闻挺有意思。」

「……另有千里所查界岛传闻。一女受其继母欺凌……」

寿雪将那故事说了出来。

「受到欺凌的少女就是乌妃?」

「此传闻与封一行所述乌妃来历相符。花娘遣人问序氏后人,得此入宫之女姓

名。首饰传闻并继母传闻,皆与序氏有关……」

寿雪举起双手手掌,各伸出一根指头,在眼前并拢。

「然此事一分为二,各自流传,实耐人寻味。」

寿雪一边说,一边将并拢的手指分开。

「继母传闻中,并未提及前妻之女携首饰入宫。」

高峻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寿雪继续说下去。

「千里尚提两疑点。继母何以苦苦追赶继女?传承后半何以提及海神?此两点,吾亦疑之。依吾所见,此首饰当为其解。」

「噢……?」高峻显得相当感兴趣。

「首饰传闻对此首饰下落并未明言。首饰或不复为序氏所有,然如何失却,昔日岛民无从得知。想来此事当年便已成谜,故传闻亦未提及。然如今吾等已知首饰去向,便是序宁入宫为乌妃之际,将首饰携带入宫。」

序宁将首饰带入后宫的行为,想来并没有经过序氏家族同意。

「必是序宁窃取首饰,借此机会夹带出门。若为序氏家族所知,必遭反对,或遭继母夺回。由此思之,首饰原非序宁之物。即便曾为序宁所有,亦已遭继母强夺,故此首饰原本当在继母手中。」

「……你的意思是,首饰原本在继母手中,却遭序宁偷偷带出家门,所以继母才会对序宁穷追不舍?」

「此处尚有一疑点。继母追赶序宁,何以不明言『追讨首饰』?若继母明言此点,首饰传闻与继母传闻当合而为一,首饰下落亦当昭然。由此反思,继母必不曾明言『追讨首饰』。然则继母何以不敢明言?其中必有难言之隐……」

「也就是说,继母会持有这首饰,乃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理由,所以就算被偷了,也不敢声张?」

寿雪点头说道:

「吾推其由,应是此首饰本不应尚在序家,故继母不欲此事为人所知。且若仅为售予他人,何不言已购回?若非售出,则首饰何以理应不在序家?关于此点,当思其玉传说,便知真相……序家必是对外人言首饰已弃于海中。」

序家必定是对外宣称已将首饰重新献给海神,以平息海神之怒。

「欲弃首饰于海中之人,必为序氏当家。何以做此决定?当是为化解海神之祟。祟者,或家道中落,或家破人亡。继母原为小妾,前妻死而得为正室。吾料前妻必身染重病,当家不欲妻死,故盘算以首饰献与海神,以救妻命。」

但是最后首饰并没有被抛入海中。

「小妾何以暗中据首饰为己有?或为其美玉迷惑心智,或为夺正室之位。前妻若死,小妾便为正室,此即小妾之谋。序宁探知此事,故临出家门之际,窃其首饰而去。继母得知后仓皇追赶,必是惧序宁以此为证,诉于帝或使者、高官。此事若为外人所知,继母必然遭逐出序家。」

「……如果更进一步推敲,前妻生重病或许也是小妾搞的鬼。前妻的死,搞不好还是小妾下的毒手。序宁或许知道是继母杀了母亲,也或许不知道,但继母必定认为她已知道秘密,所以才会说什么也要把首饰追回来。」

寿雪听得瞠目结舌,说道:

「吾未思及此节。」

「朕在想事情的时候,总是喜欢想最坏的情况,这是朕的坏习惯。」

高峻淡淡地说道。这个坏习惯说起来也实在挺令人头大。

「言归正传……」寿雪轻咳一声,接着说道:「继母实非追赶序宁,乃是追赶首饰。传说之末,继母触怒海神,于海底口吐泡沫,想来亦是知情者暗喻真相,或真相私下相传,致令传说结尾生变。」

这样的推测是否为真,只要询问序宁就知道了。

「但你为什么要调查这名乌妃的事?」

高峻问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序宁曾与巫术师联手,欲破香蔷结界。」

高峻的眉毛微微抽动。

「后来她失败了?」

「结界未破而出城门,故死。吾欲问其破结界之法,并询失败之因。如欲招其魂,须知其姓名。」

「原来如此……」高峻点点头,喃喃说道:

「来自界岛的乌妃……」

他垂下了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灯笼的火光不断摇曳,在其双眸中投射出了光影。

「……界岛是通往他国的门户。」

半晌之后高峻低声说道。那声音实在太细微,以至于寿雪无法肯定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吾闻界岛为贸易之港。」寿雪歪着头说道。

「霄国的西侧及北侧,不仅天候变化剧烈,而且外海有着非常强劲的海流,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海流推向远方。再加上西、北两侧的海岸多为陡峭的岩岸,不适合开辟港口,船只就算遇上了暴风雨,也找不到港口可以躲避,自古以来常有船只因此罹难。因为这个缘故,商船大多会来到东侧靠港。东侧虽然天候较稳定,但海中的潮流非常复杂,操船者必须要有相当熟练的技术才能够顺利航行。而且自从伊喀菲岛沉没之后,霄国的贸易对象主要是南方的花勒、花陀等岛国。霄国的东南方向最适合靠港的港口,就是界岛。不过其实还有一个地区比界岛更适合靠港,那就是邻近的阿开国。所以阿开国的贸易活动比霄国更加兴盛。霄国的海商都是以界岛至阿开之间的海域为根据地,花娘的父亲也不例外。」

高峻以平淡的口吻对着寿雪侃侃而谈。他过去很少说这么多话,然而她却只是应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正因为这样的性质,所以不只各国前往阿开国的人很多,自阿开国前往各国的人亦然。栾朝覆灭之际,许多巫术师都逃到了此处避难。」

封一行也是其中之一。

「寿雪。」

高峻忽然呼唤了寿雪的名字。那嗓音彷佛有种能够在胸中深处轻轻震荡的力量。每当她听见高峻呼唤自己的名字,总会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觉。彷佛整个人要被吸了过去,而且完全无法抗拒。

「……何事?」

「你想不想去阿开?」

寿雪听见这毫无来由的一句话,错愕地张大了嘴。

「朕指的是当有一天,我们成功破除了结界,也找到了乌的半身,你不再受乌妃的身分束缚的时候。」

「此等未来之事,吾岂……」

「朕知道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但早一点考虑清楚总是不会错的。」

寿雪陷入了沉默。高峻这句话说得没错。正因为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才更应该要事先妥善规划。但是……

──他的意思,是希望自己离开霄国?

「到了阿开之后,如果你想去花勒或花陀,也完全没有问题。前往阿开的路程,朕会命羊舌慈惠安排,你完全不用担心。慈惠有不少海商的人脉,到了阿开之后……」

「勿复言。」

寿雪恶狠狠地瞪了高峻一眼。高峻遂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汝欲逐吾出国?若吾为罪人,可即押送流人之岛,何须多言?」

「朕不是那个意思。」

「既不欲留吾于国内,又有何异?」

「朕只是想要让你活得更安心,更自在……」

「此非汝可一意而决!」

寿雪大声喊道:

「如此做法,与囚于宫城无异,岂是自由之道?」

闻言高峻不禁皱起了眉头,就连脸部亦笼罩上一层阴影。弥漫在周围的夜晚空气此刻竟宛如凝结了一般浓重,令人忽感寒意大增。寿雪与高峻互相瞪视,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半晌之后,是高峻率先移开了视线,他长长叹了口气,过去寿雪从不曾见他露出如此焦躁的神情。

「朕并不是要强迫你接受,只是提出一个朕所能想到的最佳方案。如果你有更好的想法,那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然而寿雪没有应答。既然连高峻都认为这是最佳方案,那就必然是最佳方案无疑。关于这一点,寿雪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为了拯救乌妃,这已经是高峻所能想到的最佳策略。

然而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在寿雪的胸中不断激荡,令她说不出话来。

自己什么坏事也没有做,为什么非得离开这个国家不可?何况这个要求还是从高峻的口中说出。当然这些都有充分的理由,寿雪其实也能够理解。但是,虽然理智能够理解,然而感情上却无法接纳。

「……抱歉,突然对你提这些。这不是需要立刻决定的事情,你可以好好考虑。」

高峻淡淡说完了这些话后,起身走向门口。

寿雪垂下了头,像是忍耐什么似的紧紧咬着嘴唇。直到高峻走出殿舍为止,他的衣摆摩擦声依然不断缭绕在寿雪的耳畔。

──为什么自己的心中,会产生如此强烈的焦躁感?

寿雪非常清楚,高峻只是一心一意想要帮助自己。为什么对于他的建议,自己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反抗心态?难道只是不高兴他未经自己同意就擅自做出决定吗?

──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

高峻不仅要求自己离开京师,

甚至还要求自己离开霄国,前往阿开。这是寿雪作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所以反应才会如此强烈。

但只要冷静思考,就会发现这其实是合情合理的建议。寿雪身上流着栾朝的血脉,只要待在霄国一天,安全就有很大的疑虑,而且随时有可能遭到有心人士利用。

──如果不想死,就只能逃往天涯海角。

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远离霄国……」

一旦离开了霄国,恐怕此生再也没办法踏上霄国土地。

当然也没办法再见到高峻。

蓦然间,寿雪感到胸口一阵疼痛,几乎无法呼吸。那种感觉就像是吸入了严冬的酷寒空气。她不禁弓起背部,以双手按往自己的胸口。双眉也紧蹙了起来,低着头强自忍耐,好一会儿后才吁了一口长气,再度挺直了腰杆。

──只要自己还待在霄国一天,恐怕高峻也是夜不安枕……

倘若离开霄国是必然的结果,自己也只能接纳了。不过那大概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吧。

──在那之前,自己还有很多事情得完成才行。

寿雪暂时将高峻的提议抛诸脑后,起身打开橱柜,取出笔砚,迅速磨好了墨。接着在莲花瓣形状的纸上写下「序宁」两字,再将首饰放在纸上。招魂并不见得一定要有亡者的遗物,但有遗物会省事得多。她从头发上摘下牡丹花,朝着花轻吹一口气。

牡丹花花瓣化成了淡红色轻烟,形状缓缓改变,绕着首饰及纸张不断盘旋。不一会儿,首饰及纸张也开始变形,二者逐渐融为一体。

寿雪将手伸入了烟雾之中,手掌感觉到不属于此世的一丝凉意。她的手指以彷佛搅拌着烟雾的动作,摸索着魂魄的下落。

然而她马上就察觉了不对劲,即刻停下手指的动作,仔细凝视着烟雾内部。

此时手指完全感觉不到可以招来的魂魄,且环绕在手掌周围的雾气依然呈现浑沌状态,没有凝聚成任何形状。

──这种情况就跟当初呼唤花娘的情人一模一样。

寿雪缩回手掌,朝着烟雾吹了口气。随着烟气逐渐飘散,首饰也变回了原本的形状。

「……却是何故?」

序宁的魂魄并不在极乐净土,因此无法招魂。

无法招魂只会有两种理由。一是受招者依然在世,二是受招者的魂魄处于无法招来的状态。前朝中叶的人,当然不可能直到现在还活着。序宁的魂魄无法现身,理由必定是后者。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

──当初花娘情人的魂魄,是因为被栾冰月以巫术封入了壶内,所以才无法回应她。

这么说来,序宁的魂魄难道也是被人限制住了行动,所以无法招来?倘若真是如此,根本无从追查起。

既然无法招魂,这条线索就等于是断了。

寿雪皱着眉头,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吟了起来。这条线索承蒙了花娘及千里鼎力相助,实在不想轻易放弃。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突破眼前的困境?有没有什么办法……

沉思了一会儿,她忽然发出一声轻呼,如跳一般站了起来。

隔天早上,寿雪写了一封信给之季。原本以为至少要数天才能得知结果,没想到当天傍晚就收到了回信,令她颇为诧异。

「娘娘,看来您相当倚重那个令狐之季呢。」

寿雪听九九这么说,无奈地回答道:

「非也,吾不知尚有何人能为吾查得公文。」

「一般来说,我们就称这种情况叫做倚重。」

「吾不知汝所指何事。」

寿雪不悦地转头摊开书信。之季确实是个很值得信任的人,每次请他帮忙,都能不负所托。而且他脑筋动得快,遇到问题懂得见机行事,高峻对他也相当器重。

寿雪读了之季的来信,果然他已查到自己所委托之事,心中对他的佩服更是增加了三分。为什么速度可以这么快?寿雪不禁感到有些纳闷。然而之季在信中竟也对这一点做出了解释。他说上次也查过类似的事,所以这次做起来已是驾轻就熟。寿雪心想,所谓「类似的事」,指的应该是不久前洪涛院有幽鬼出没,因此委托他调查含冤而死的经生吧。

这和寿雪此次委托之季之事,确实有几分相似。这次调查的内容是「栾朝中叶时期,是否有巫术师遭到处死」。

当初封一行在描述乌妃序宁的事迹时,针对企图协助序宁破除结界的巫术师,只是简单说了一句「遭到了杀害」。寿雪心想,所谓的「杀害」,应该是遭到了处决吧。

毕竟是可以自由进出后宫的宫廷巫术师,就算要杀,总不能毫无名目。就算只是小小的经生,在处死之前也得先罗织一个罪名。

既然有罪名,就表示一定留下了纪录。既然有纪录,就一定查得到姓名。

有姓名,就能够招魂。

该时期仅有一名巫术师遭处死。罪名是与妃嫔通奸,遭斩首后暴尸于市。不过放眼整个前朝,因与妃嫔或宫女通奸而遭处死的巫术师并不少,称不上是什么罕见的案例。毕竟巫术师可以自由进出后宫,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也在所难免。

巫术师并非宦官,却可以自由进出后宫。之季对栾朝的这种制度抱持着质疑的态度。

该巫术师名为五生。

寿雪于是取出了笔砚。

寿雪吩咐九九退下后,独自待在房间里,这次十分顺利便招出了五生的魂魄。她将手伸进微微摇曳的淡红色烟雾中,将魂魄轻轻牵了过来。

闭上眼睛,可以感觉到那彷佛缠绕在手指上的丝线越来越沉重。烟雾触手冰凉,从原本浑沌的状态逐渐凝聚成形。

──来了。

寿雪谨慎小心地以指尖触摸那物体,接着轻轻将其握住。那是一只冰冷的手掌。五指修长,但节骨突出的年轻男人手掌。

一名青年自烟雾中缓缓现身。青年紧闭着双眼,身上穿着白中带青的长袍。在古代的杼朝,白色曾是贵色。即使到了现代,巫女、算命师之流亦多着白装,其根源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鳌神信仰。

「五生。」

寿雪呼唤对方的名字,青年睁开双眼。青年相貌俊雅,有着一双清新秀丽的双眸。

「汝可知吾是谁?」

刚开始的时候,五生的眼神尚有些涣散,宛如刚睡醒一般。但是顷刻之后,他陡然瞪大了双眸。

「乌……乌妃娘娘?」

「然也,吾乃乌妃。汝便是巫术师五生?」

脸色苍白的青年点了点头。

「您……招了小人的魂?」

「然也。」

五生不愧是巫术师,马上就理解了状况。

「吾闻汝与乌妃序宁图谋破除香蔷结界,失败而遭斩刑,此事可为真?」

五生凝视着寿雪,彷佛在咀嚼着她的话中深意。

半晌之后,五生缓缓摇头。

──咦?

「难道并无此事?」

「在外人的眼里,或许确实是这样没错……但其实是小人罪大滔天。」

五生沮丧地说道。

「何言罪大滔天?」

「小人……背叛了序宁娘娘。」

五生垂下了头。

「背叛?」

「事情的肇始,是序宁娘娘告诉小人,她想要离开宫城。当时序宁娘娘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令人目不忍睹……为什么要选择序宁娘娘这样的纤弱少女担任乌妃?为什么她必须承受这么大的痛苦?小人对此一直无法释怀。」

「因序宁幼时丧母,自小曾受继母欺凌?」

「没错……序宁娘娘刚来到夜明宫的时候,尚未厘清状况,只是庆幸终于可以远离继母……没想到……」

五生的脸上闪过了一层阴霾。继任乌妃之后的第一个新月之夜,序宁的理性彻底崩溃。

「序宁娘娘甚至曾经哭着求小人杀了她……小人实在是于心不忍,只能尽量陪在娘娘身边,为她加油打气。但序宁娘娘终究承受不了折磨,决定要打破结界逃走。」

「序宁欲往京城,寻找乌之半身?」寿雪问道。

五生低头不语。乌的半身沉于海中,这件事应该是秘密才对。巫术师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乌妃,是因为担心乌妃产生前往寻找的念头。

「小人……忍不住说了出来。小人告诉序宁娘娘,如果能够找到乌的半身,或许就能从折磨中解脱……序宁娘娘听了小人的话,竟说她『知道乌的半身在哪里』。」

「咦?」

寿雪瞪大了双眼,将身体凑上前,问道:

「此话当真?序宁知乌半身沉于海中何处?」

「序宁娘娘自己也不是很肯定,但她似乎知道些什么……她没有对小人说出详情,所以小人也不清楚。」

寿雪蓦然感觉到全身发麻。序宁一定知道某些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她又从何得知?

──如果能够招来序宁之魂,就能问清真相了。

「序宁娘娘央求小人帮助她破除结界。但这需要三名巫术师才能办得到,序宁娘娘求小人想想办

法……当时小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虽然小人很同情序宁娘娘,但小人可不敢帮助她逃走。就算能够逃出宫城,也会马上被抓回来。序宁娘娘是乌妃,或许不会遭到处刑,但小人肯定是会被砍头的。事实证明这份担忧并没有错,小人果然被砍头了。」

五生的嘴角微微抽搐,勉强挤出了一抹笑容。

「然而序宁娘娘坚持一定要逃走,说什么也不肯放弃。于是小人想出了一个办法,自以为可以让她打消逃走的念头。小人找来了小人的师父帮忙,口头上说要帮她破除结界,但其实只是装装样子而已。」

「然则……」

「没错,实际上小人跟师父什么也没做。只要结界没有破,就可以告诉序宁娘娘,以我们的能力并没有办法破除结界。小人以为这么一来,序宁娘娘一定会放弃。没想到……娘娘虽然放弃了,但也绝望了。」

五生的脸孔变得比刚刚更加苍白,双眸也变得空洞无神。

「我们让序宁娘娘穿上巫术师的服装,假装要进行驱邪除秽的仪式,骗过宫门守卫的耳目,离开了后宫,在城门前装模作样一番。序宁娘娘以为我们假装要进行驱邪除秽的仪式,其实是要施展破除结界之术……但实际上小人跟师父什么也没有做,从头到尾只是装装样子罢了。而只凭序宁娘娘一人的力量,当然没有办法破除结界。于是小人告诉娘娘,以我们的能力没有办法做到。序宁娘娘听了之后,简直像失了魂一样,接着她突然大叫一声,朝着城门口奔去。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小人根本来不及阻止。序宁娘娘才出城门,忽然就扑地倒下,再也不动了。她竟然就这么断了气,而小人却连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小人记得,序宁娘娘过世时的表情相当安详,彷佛终于从痛苦中获得了解脱……但是事情当然没有因为序宁娘娘的死而结束。当初小人如果没有将半身的秘密泄露给娘娘,如果没有假装要破除结界,娘娘也不会丢掉性命。后来小人遭缉拿问罪,以私通妃嫔的罪名遭到处刑。」

五生的视线在空中游移,最后落在寿雪的身上。

「但小人不禁产生了一种想法……或许小人已经实现了序宁娘娘的心愿。因为娘娘曾经希望小人杀了她……就算她继续活下去,最后也会身心衰竭而死。早点死跟晚点死,哪一边才是较好的结果?直到脑袋被砍下的那一刻为止,小人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当然小人知道自己的做法终究是错的……」

寿雪张开了双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又将双唇阖上。五生的所作所为,说穿了只是不负责任地给予序宁一个虚妄的希望,最后又将她推入绝望的深渊。然而寿雪并不打算为此谴责五生。

「五生……」

寿雪换了个问题:「序宁之魂招之不来,汝可知是何缘故?」

五生歪着头说道:

「小人并不清楚……照理来说,只要魂魄没有消灭,应该是招之即来才对。」

寿雪心中一凛。消灭……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

幽鬼如果遭到驱除,而非送往极乐净土,就会彻底消失。不管是巫术师还是乌妃,都尽可能不做这么残忍的事情。

「……序宁首饰尚在夜明宫内,并未随她入葬,汝可知是何缘故?」

「噢,那是小人拜托师父这么做的。」

「是汝所为?」

「小人告诉师父,企图打破结界的罪就让小人与序宁娘娘来扛,不会连累到他,但交换条件就是他要设法将这首饰留在夜明宫内。」

「此举是何用意……?」

「小人觉得序宁娘娘什么都没有留下,实在是太可怜了。乌妃的姓名是不会留下纪录的,因此后世的人不会知道曾经有序宁娘娘这个人,也不会知道她吃了多少苦。这对序宁娘娘实在是太残酷了……如果能够留下娘娘最珍惜的首饰,让后世的乌妃代代流传下去,至少能够证明序宁娘娘曾经存在过……」

五生说到这里,难过地垂下了头,接着说道:「小人知道就算这么做,也没有办法弥补小人的罪愆。」

「……若无此首饰,吾必不知序宁其人。」

五生听寿雪这么说,抬起了头,脸上五官扭曲,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令汝忆起伤心往事,吾之过也。幸得汝之言,于吾大有助益。」

「请娘娘别这么说,能有机会把这番话告诉乌妃娘娘,是小人的福气……」

五生在寿雪的面前跪了下来,对着她拱手说道。寿雪在轻触五生手掌的同时,轻吹一口气。淡红色的烟雾慢慢化开,向四周飘散而去,五生的身影也跟着消失无踪。

寿雪仍是愣愣地站着不动,心中感慨万千,凝视着五生消失之处。

在千里所管辖的冬官府内,放下郎们在中庭的阴凉处铺了一张张草席,正在晒着丝绵。近来寒意日增,为了抵御即将刮起的刺骨冬风,必须拆开衣服的夹层,塞入丝绵。所谓的丝棉,是将蚕茧煮过后打薄拉撑制成,衣服里塞了这个东西,穿起来就会暖和得多。千里向来体弱多病,一旦颈背稍受风寒,往往就会发烧,因此衣物内更是必须塞入一层层的丝棉。以丝棉将骨瘦如柴的身体紧紧包裹住,是千里在寒冬中的生存之道。

千里眯起了双眼,看着晒在窗外的一团团丝棉,心里想着时间过得真快,又到了这样的季节。去年冬天,鱼泳尚未辞世,当时鱼泳苦着一张脸咕哝着「骨头都要冻僵了」的画面,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更增添了无尽的寂寥与萧瑟。

「千里大人。」

千里听见封一行的呼唤,回过了头来。冬官府的室内,千里与封一行正在整理着鱼泳生前所搜集的各地传说轶事。

「果然这个要素在界岛一带相当常见。」

千里受寿雪委托,调查界岛古老传说时,偶然发现了一个相当耐人寻味的要素。

──海底火山……

千里当然也只是在书中读到过,并不曾亲眼目睹。海底竟然会有喷出火焰的山脉,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而海底火山会冒出气泡,当然也是来自书中的知识。因为原本就具备这样的知识,所以当千里读到继母虐待女儿的传说故事时,马上就联想到了海底火山。

──这个故事的情节,影射了海底火山的活动。

流传在界岛一带的其他传说故事,是否也有着类似的影射桥段?千里突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一查之下,果然在其他传说故事里也发现了类似情节。

千里如此在意这个环节,是因为「火山」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关键词。乌涟娘娘与鳌神交战时,据说正是因伊喀菲岛的火山突然喷发,才导致整座岛屿沉没。

倘若两位神明的交战,能够对火山造成那么大的影响,那么乌涟娘娘的半身沉入海中,应该也对环境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影响。当山川、海湖或天候发生异常巨变,有时会以某种形式被记录在传说之中。

界岛附近的海域是东海,而东海正是半身的可能沉没地点。千里想通了此节,隐隐感觉到或许自己已经掌握到关键线索。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敏锐的直觉,因此从来不仰赖直觉这种东西。千里的所有推敲与猜测,皆来自于长年累积的知识。

在封一行的帮忙之下,千里开始清查所有流传在界岛一带的传说轶事。范围除了界岛本身之外,还涵盖了界岛对岸的沿岸地区。

最后两人从大量的传说中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界岛北方海域似乎有海底火山。例如有些传说描述北方海底有一枚会冒出气泡的巨大扇贝,还有一些传说描述明明没有暴风雨,船只却会在北方海域凭空消失。

「请看看这一段……海水突然往上喷发,直达天际……」

千里将身体凑了过去,正要详读封一行所指的段落,忽见放下郎走了进来。

「冬官大人,乌妃娘娘有书信送达。」

这次又是什么事?千里带着满心的狐疑,摊开了寿雪的来信。

──前乌妃序宁似乎知道乌之半身的下落。

信中写着巫术师五生对寿雪传达的讯息。

千里心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序宁从小在界岛长大,必定曾经听过流传在界岛的海底火山传说。她察觉那与乌之半身有关,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千里将寿雪的来信交给了封一行。当封一行读着信的时候,千里转头望向了桌上那些堆积如山的纸张。那些全部都是由鱼泳亲笔记录下的传承事迹。鱼泳的笔迹有如行云流水,而且带着一股独特的韵味,不禁令千里再度怀念起了故人。

既然这些传说都是由鱼泳亲笔抄下,千里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线索,鱼泳生前必定了然于胸。然而鱼泳在辞世之前,并没有给予千里任何的提示。从这一点,便可看出鱼泳对寿雪抱持着相当复杂的心情。鱼泳真正想拯救的对象并非寿雪,而是前代乌妃丽娘。

──但是……鱼泳大人,我想要拯救那少女。

尽可能帮助乌妃,是冬官的职责所在。何况寿雪还只是个稚嫩少女,更是让千里无法见死不救。

千里心想,鱼泳的内心深处应该

也隐约有着想要帮助寿雪的念头才对。否则的话,鱼泳不会留下他毕生的心血结晶。他大可以在离去前,把这些东西全部销毁。

鱼泳大人,我猜得没错吧?千里看着鱼泳的文字,在心中问道。

京师的东方郊外,有一片起伏平缓的丘陵地带,一条小河自坡下流过。不难想像每年到了夏天,河边必定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景象,然而此时放眼望去尽是枯草。白雷一边将及膝的枯草踢开,一边往前走,每走个几步,就会转头往身后瞥上一眼。隐娘紧跟在白雷的身后,一双眼珠滴溜转动,不时左顾右盼。这一带放眼望去只能看见草木及天空,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事物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蓦然间,隐娘停下脚步,指着右手边说道:

「有东西。」

白雷沿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只茶褐色的野兔,正仰起了头来。

「那是野兔。」

「噢……」

「想吃吗?」

「咦?」

隐娘睁大了一双妙目,茫然仰望着白雷。白雷很少看她露出这般反应,心中不禁莞尔。

「那个……能吃吗?」

「市场上不是常有人卖吗?你应该也曾看过吊挂起来的兔肉吧?」

隐娘眨了眨眼睛,露出一脸纳闷的表情。她似乎无法将市场里贩卖的兔肉与活生生的兔子联想在一起。

白雷不再说话,再度往前迈步。一走到河岸边,登时感觉到一阵冷风迎面拂来。由于这阵子不曾下过大雨,河水相当清澈,并没有夹带来自上游的泥沙。隐娘蹲了下来,将手掌伸入河水之中。

「好冰。」隐娘喊道。

白雷心想,这个季节的河水自然是冰的。

隐娘虽连连喊冰,却一直将手掌浸泡在水里,并没有抽出来。她的双眼并没有看着自己的手掌,也没有看着河面上的任何景物,而是眼神空洞地对着半空中。

直到来自河面的冷风让身体彻底感到了凉意,隐娘才终于将手掌抽出水面。那手掌已然冻得泛红。

白雷从怀里取出一条手巾,为隐娘擦了擦手。隐娘的指尖已经有如雪一般冰凉,白雷不禁皱起眉头,以手巾在她的手掌上轻搓,那手掌才逐渐有了暖意。

──夏天也就罢了,冬天可不适合这么做。

「你一定要把手放进水里,才能听得见声音吗?在海边的时候,你不是用贝壳听过?」

「贝壳也可以,但是声音太小了,听不清楚。」

隐娘的手掌不断重复着一张一握,渐渐变得越来越温暖。

「你想要我听,不是吗?」隐娘接着说道。

白雷听到隐娘这么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当初确实是白雷要求隐娘倾听鳌神的声音。向隐娘的父母买下隐娘时,白雷曾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从今以后,倾听就是你的工作。」

白雷没有回答隐娘的问题,只是问道:「鳌神说了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白雷心中蓦然有股奇妙的感觉。刚刚隐娘说的是「你想要我听」,而不是「你命令我听」。借由这两句话的差异,白雷推敲着隐娘心中的感受。

「他说……」

由隐娘所转述的神明话语,令白雷倒抽了一口凉气。

1 店铺。

2 算命馆。

3 晒干的食物。

4 以盐腌渍后晒干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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