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季今天清晨出发了。」
宰相何明允向高峻禀报。令狐之季一直借住在明允的宅邸里。
「先从潍水顺流而下,再沿着海岸线北上,三天就能到解州。」
云行德慢条斯理地说道。行德是永德的次男,他的性格正如同他的体格一般圆润而柔软,与其父可说是截然不同。
高峻眯着眼睛,望向摇曳于水面的灿烂阳光。
三人此时正坐在洪涛院莲池内的一叶小舟上,除三人外,负责执棹的是卫青。这时期莲花早已谢了,水面上只剩下冷冷清清的残荷枯梗,反而有一种寂寥情趣。
「家父曾经说过,要说服羊舌氏出仕,恐怕并不容易。」
「之季当可完成此大任。」
明允口吻平淡,甚至带了一丝冷漠。不过这是他向来的一贯态度,并非刻意冷落。
行德见了明允的冰冷态度,似乎也并不在意,丰腴的脸上漾起悠哉的微笑,说道:
「解州的盐可美味了。同样是盐腌芜菁,用解州的盐会好吃得多。」
明允露出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彷佛在说着「天底下的盐不都是一样的味道」。他本来就是个没有口腹之欲的人,对他来说,摄取盐只是为了维持身体健康。
「是真的,你就当作被我骗一次,吃吃看解州的盐吧。一般品质较差的白盐,会有很重的苦味及臭味,但是解州的盐吃起来口感温和,完全没有异味。」
行德比手画脚地说个不停,明允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勉强说道:「好……」
高峻淡淡一笑。
老迈的永德卸下了宰相职务后,高峻便让其子行德进入了朝廷的权力中枢。行德的表现甚至超越了高峻的期待。
明允是个相当精明的男人。但是正因为太过精明,不管是想法、态度还是谈吐,都有些太过锋锐。年纪才四十出头的他,完全是靠着自己的能力才爬到现在的地位。正因为如此,他与名门望族向来处得并不好,而且他似乎并不打算改善这样的人际关系。宰相的性格,会对朝廷的风气造成非常大的影响。高峻担心明允的作风太过锋芒毕露,会影响庙堂的和谐。
行德的性格与明允完全不同。行德没办法像明允一样举一反三,只要稍微点一下就知道该怎么做。但这并不表示行德是个脑筋笨拙的驽钝之才。行德最大的优点,是温厚、包容力强,而且做事没有棱角。不管是作风锋锐的明允,还是对朝政怀抱不满的名门望族,在遇上行德时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展现出友善的一面。如今行德代替父亲成为名门望族的领袖人物,成功维系住了名门望族与明允之间的和平。这完全得归功于其人品性格,就连明允,也丝毫不敢小看行德。永德似乎一直认为性情温厚是次男的最大缺点,不过那或许是因为永德是行德的父亲,因此有些过于严厉了。
「话说回来,陛下竟然能想到羊舌氏,难不成陛下的背上长了眼睛?」
行德笑着说道。解州在京师的北方,而且中间还隔了高山,就像是在眼睛看不见的背后一样,因此行德才会说出「背上长了眼睛」这种话。
「朕只是将永德的话记在心里而已。」
这确实很像是高峻会说的话。在他的心中,永远都有着对永德的尊敬及体恤之意。
「陛下……」行德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对父亲的爱,说道:「真是荣幸。家父要是听见了,一定会非常开心吧。」
名门望族的人士大多有着极深的城府,很少会像这样坦率表达出自己的心情。这也正是行德的人缘这么好的原因之一。
小舟回到岸边,高峻上岸后便回到了内廷。行德多半已经准备要回家了,明允则可能还会留下来工作吧。大多数官吏的生活作息,都是天一亮就进城办公,到了中午就各自返家。
高峻在凝光殿前下了轿子,一踏入殿舍,登时感觉到一股凉意。石制地板配上高耸天花板的殿舍结构,虽在夏天相当凉爽,但是越接近冬天,越会感觉脚底下传来一丝丝寒意。
「大家。」
一声声清脆的脚步声中,传来了背后卫青的呼唤声。皇帝身边的宦官虽多,却只有卫青会随着高峻进入房内。
「什么事?」
「……为什么……要拔擢羊舌氏……?」
卫青的口气中带了三分迟疑。他负责的是内廷事务,平日极少针对朝政表达自己的想法。高峻朝卫青瞥了一眼,继续走进房内,坐在榻上,才开口说道:
「朕认为他很适合担任盐铁使。」
盐铁使顾名思义,是负责管理盐、铁的官员,这是一种令外官,高峻可以依自己的裁量决定人选。
卫青的表情颇为凝重,彷佛有着千头万绪。
「但他是栾朝的遗臣。」
「……」
「大家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卫青以焦躁的口吻说道:
「在知道『那一位』的真正身分的人眼里,录用羊舌氏恐怕有着重大的意义。」
那一位,指的当然是寿雪。
「虽然羊舌氏在栾朝就已经失势,但如果他在受到录用后企图复兴栾朝……」
「到处都存在着威胁,要是像这样处处提防,什么事也做不了。」
「但是……」
「既然是个威胁,与其任由他在地方上游走,不如让他进入朝廷体制,朕才好管控。」
叛乱大多发生在远离中央的地区。一旦豪族与商人联手,就能够凭借其雄厚的财力迅速扩张势力。羊舌氏不仅是豪族,而且也是富可敌国的盐商,再加上其根据地在解州,由于隔了重重山脉的关系,消息很难即时传入朝廷,放任羊舌氏在解州自由行动绝非良策。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高峻接着说道:
「羊舌氏所拥有的盐商人脉,以及盐政方面的知识,无人能出其右。」
高峻说得斩钉截铁。
「朕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卫青不再言语,默默泡起了茶。
❀
一阵阵海风在皮肤上轻拂而过,将种种的异味送入了鼻腔之中。那是被海浪打上沙滩的海草气味吗?还是死鱼的腐臭气味?抑或是随着潮水从远方漂来的异国气味?
之季眺望着眼前浩瀚无垠的深蓝色大海。海面相当平静。解州的海与洞州之类西侧地区的海截然不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风平浪静,涨潮与退潮的差距不大,因此适合制盐。这一大片沙滩,正是解州最大的制盐区。
沙滩上建着堤防,堤防内就是盐田。一群绑起了衣服下摆的妇人走在堤防上,肩上各自挑着扁担,扁担两头挂着水桶,桶内装的都是海水。每一名妇人的小腿都被艳阳晒得黝黑,上头沾满了沙子。
将海水洒在铺满了沙子的盐田里,不久后海水就会被太阳晒干,盐的结晶会黏附在沙子上。盐工将这些沙子刮起,倒入事先挖好的深孔内。盐会溶解在孔内的水中,盐工接着会将最上层的水舀起,倒入大锅内熬煮,把水分煮干,剩下的就是盐。制盐的方法有很多种,这个沙滩的制盐法只是其中之一。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盐田,到处站着男丁,有的拿着锄头不断锄动沙子,有的正将沙子倒入孔内。盐田的旁边有很多小屋子,屋前冒出一阵阵煮盐的烟雾。
「令狐大人,请往这边走。」
在负责引路的州官催促下,之季离开了沙滩。
沿着一条弯曲蜿蜒的坡道往上走了一阵子,便看见一排高墙。在烈阳的照耀下,墙面白得刺眼。之季原本以为那白墙应该是庭院的围墙,走到近处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栋巨大宅邸的侧墙。宅邸的后侧是一大片山丘,高耸的白墙围绕着整栋宅邸,从外侧完全看不见里头的模样。窗户非常小,出入口是一扇大木门,虽然上头有着整片鱼、龟图案的精致浮雕,但木门本身非常粗厚而坚固,整栋建筑物有如一座碉堡。美丽的白墙与灰色的屋瓦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白墙的材质是看起来非常坚硬的白石,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白色之中其实混杂了一些黑色及灰色的细点。
「这是从北方山脉采来的石块。」
那官员见之季停下脚步,于是向之季说明道。
「山区不产盐,因此山上的居民自古以来都会开采石块到山下换盐。除了石块之外,有时也会用柴薪来换。煮盐需要大量的柴薪,这叫各取所需。」
那官员的年纪颇大,爬坡似乎相当吃力,频频拿着手帕擦汗。原本那官员说要搭马车,但之季想要多花一些时间细看沿途景色,因此坚持要以徒步的方式上坡。
「北方山脉开采出来的这种白石,有传说是大海龟神的神骨。」
官员收起手帕,转身继续迈步,之季跟在后头问道:
「羊舌家从以前就一直在这里贩盐吗?」
「好像是吧……羊舌这姓氏听说也与盐有关。」
「羊舌与盐有关?」
之季歪着脑袋,完全想不出这两者的关系。那官员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牙齿。
「羊很喜欢盐,只要看见盐就会舔个不停,从前曾经发生过山上的居民牵着羊下山换盐,羊却
把盐袋咬破,舔起了里面的盐。被羊舔了的盐块,当然就卖不出去了。从此之后,任何人想要将羊牵进盐区,都必须先将羊的舌头割断。」
「原来如此。」之季心想,这习俗挺有意思。曾经在国内各地担任过地方官的之季,听过很多像这样的习俗,其中有很多都相当耐人寻味。
「我在洞州的山中,也曾听过不能让鹿舔铁块的习俗。」
「哈哈哈,看来到处都有类似的习俗。令狐大人,你曾经待过洞州?那可是踏鞴众的聚集地。」
「是啊,那里的海岸紧邻高山,不像这里那么风平浪静。」
「听说洞州不仅住的人粗暴,连海也很粗暴。相较之下,这里的人就跟这里的海一样温和,只有羊舌的首领是凶神恶煞。」
那官员说完之后哈哈大笑。所谓的羊舌首领,指的就是之季即将会见的羊舌家当家。
「凶神恶煞……?」之季登时满脸忧色。
官员搔了搔头顶,挥手解释道:
「放心、放心,虽说是凶神恶煞,倒也不至于突然挥拳揍人。而且我想令狐大人应该会受到他的赏识。」
「但愿如此……」之季仰头望向宅邸的大门。
君主将敌人纳为臣子的例子,在史书上不算少见。而且这些例子的主角,大多是贤能的明君。从敌人的角度来看,能够成为明君的劲敌,代表能力肯定不差。而且正因为对手是明君,所以才会愿意弃暗投明。
羊舌氏虽然曾是栾朝的重臣世家,但早已因为与皇帝对立而下野,严格来说称不上高峻的敌人。然而羊舌氏是否对现在的王朝抱有好感,则不得而知。
──摸清楚羊舌氏的想法,也是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
如此重大的任务,高峻竟然浑若无事地托付在之季的肩上,光从这点就可以看出高峻对他相当信任。
这让之季感到既荣幸又欣慰。那甚至不是「期许」,而是「信赖」。高峻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成功游说羊舌氏。
羊舌家的家仆将之季请进了接待访客用的厅堂内,静候屋主的到来。不一会儿,回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之季赶紧端正了坐姿。听说羊舌家的当家已年近古稀,之季原本想像那是个有如枯树一般的龙钟老人,然而实际走进厅堂的那人,却令之季大吃一惊。
之季的体格本就颇为高大,没想到那人比之季更加魁梧得多,看上去精壮而结实,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有着一条条极深的皱纹。两道眉毛又粗又厚,五官轮廓相当明显,眼神有如老鹰般锐利。虽然霸气凌人,却不显得野蛮,走起路来自带一股威仪。
他就是羊舌家的当家,羊舌慈惠。
「堂堂京师学士,怎么会来拜访老夫这乡野盐商?」
慈惠在之季的对面坐了下来,以低沉的嗓音说道。那声音有若洪钟,显得中气十足,然而那眼神却带着三分的戏谑之色。
至少到目前为止,对方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敌意。之季暗自吁了口气,但丝毫不敢松懈,开口说道:
「陛下派我来迎接足下至京师。」
「你要押老夫到京师……?老夫可不记得自己犯了什么罪。」
「我说的是迎接。陛下想要任命足下为盐铁使。」
之季开门见山地说道。
「噢?」
慈惠目不转睛地看着之季。那充满威严的目光令他不禁受到震慑。半晌之后,慈惠忽然眯起了双眸,发出爽朗的笑声。
「看来陛下不仅胆识过人,而且心思细腻。」
之季不明白慈惠为何这么说,只能默不作声。
「老夫是个盐商,从陛下所施的盐政看来,可以看出陛下有着体恤万民之心,却同时也是位老狐狸。」
之季不禁感到有些纳闷。在之季的眼里,高峻虽然有着深思熟虑的性格,但绝称不上是什么老狐狸。
「陛下不仅有先见之明,而且还沉得住气,这不是老狐狸是什么?令狐大人,你认识现任的洞州节度使吗?」
之季虽然不明白慈惠为何突然提到洞州,还是点了点头。所谓的节度使,指的是负责统筹管理地方施政的官员。派任于洞州的节度使,又称「西边节度使」,管辖的范围并非只有洞州,而是包含了洞州在内的西方诸州。
「我不曾和他当面交谈,但却也大致瞭解这号人物。我曾经担任过前一任节度使底下的掌书记。」
「既然如此,你对踏鞴众应该也很瞭解。那是一群铁匠,冶铁需要大量的柴薪,所以他们会到山上伐木。近年来铁的需求量大增,他们伐木的范围竟然延伸到我们的北方山脉来。我们制盐也需要相当多的柴薪,所以自古以来北方山脉的柴薪都是运用到解州作制盐之用。如今那些踏鞴众开始染指北方山脉,双方因此爆发了地盘之争,你知道这件事吗?」
「有所耳闻。」
踏鞴众有着粗暴、好武的民风,经常在各地与其他地区的居民发生冲突,山上的地盘之争也是其中之一。
「现在的洞州节度使很有两把刷子,将那些踏鞴众约束得很好,不让他们跨越州界,来跟我们抢地盘。节度使是由陛下所任命,其所采取的行动亦全是由陛下授意。换句话说,陛下早就开始对老夫施恩惠了。」
「原来如此……」之季恍然大悟,对高峻不禁大为叹服。
节度使也是令外官,由高峻直接任命。
──原来陛下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要拔擢羊舌氏为盐铁使了。
高峻敢拔擢前朝遗臣羊舌氏为盐铁使,可谓胆识过人。布局的方式经过深思熟虑,而且能够耐心等候时机成熟,可谓心思细腻。
「先帝的时代,盐商都被朝政搞得苦不堪言,直到陛下登基,我们才如临大赦。令狐大人,到头来只有『心』才能改变人的行为。」
慈惠笑了起来,接着说道:
「陛下为政,确实秉持着『心』。能够为陛下卖命,都是幸福之人。」
「这么说来,你应该……」
之季的脸上洋溢着兴奋之情。
「但是……」慈惠将头转向一边,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
「真是对不住,老夫已经无心从政……这些年来,老夫已丧失了从政的精力。」
慈惠的表情突然像是老了数岁。之季心想,难道是前朝失势的经验令他余悸犹存吗?然而从慈惠的神情看来,问题似乎并没有那么单纯。
──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如果纠缠不清,恐怕会引起慈惠更大的反弹。但是站在之季的立场,也不能轻易打退堂鼓。
「如果能够让你重获精力,你应该就会愿意从政了?」
之季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那东西以绢布包起,看起来似乎是某种珍贵之物。慈惠一脸狐疑地看着那布包,说道:
「你们应该不会愚蠢到想要贿赂老夫吧?」
「这是陛下吩咐我转交之物,我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
这句话确是事实。高峻只告诉之季「如果慈惠不肯任官,就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之季并没有打开来确认里头的东西。
之季将布包推到慈惠的面前。慈惠随手拿起,解开上头的结。
布包里头是一只木雕的鸟,仅巴掌大小。从羽毛、鸟喙到圆滚滚的眼睛都雕得维妙维肖,看起来彷佛随时会展翅高飞。
「……燕子?」
慈惠大感愕然,抓着那木雕翻来翻去,从各个角度仔细打量,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陛下还要我转达一句话……『这是使用后宫的楝树树枝所雕的燕子』。」
慈惠听了这句话后,好一会儿没有开口,只是漠然地凝视着那木雕。半晌之后,他忽然抬起头,说出了惊人之语:
「老夫有一个要求,只要你能够答应,老夫就随你去京师。」
「什么要求……?」
之季登时感到惴惴不安。慈惠如果提出事关俸禄、领地之类的要求,这些都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事情。然而慈惠的要求,却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为了老夫过世的女儿,老夫想要拜托乌妃一件事。」
之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
之季离开了之后,慈惠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凝视着那木雕的燕子。
这是使用后宫的楝树树枝所雕的燕子。
这是高峻告诉慈惠的一句暗语。
楝树又名栾树。燕子因为身体大部分是黑色,所以又称乌衣。
──后宫有栾氏的后人,身上穿着乌衣。
在后宫身穿乌衣之人,自然就是乌妃。原本以为已经遭到灭族的栾氏一族竟然还残留着血脉,而且成了后宫里的乌妃。
「唔……」慈惠仰望天花板,忍不住发出低吟。
──竟然会有这种事……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只能说命运是如此捉弄人。
然而更让慈惠百思不解的,是皇帝心中所打的算盘。他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曾是栾朝臣子的自己?
难道这只是把自己引诱到京师的诱饵吗?如果是的话,这样的诱饵未免太危险
了。
──真是让人摸不透。
为了拖延时间,以及摸清楚皇帝的意图,慈惠使用了一招缓兵之计。那就是对乌妃提出的「委托」。
「那是燕子吗?好可爱。」
走过来收拾茶杯的侍女,看着桌上的木雕说道。慈惠的妻子及独生女都已过世,慈惠本来认为自己不需要侍女,但族人们觉得当家毕竟需要有人照顾,因此还是安排了一名侍女在宅邸内。那是个相当聪明伶俐的女孩,在生活上帮了不少忙。
「看起来好像随时会飞起来呢。」
那侍女说道。
经侍女这么一说,慈惠再次打量那木雕燕子。那燕子摆着张开翅膀的动作,似乎随时会一飞冲天。
慈惠又陷入了沉思。
❀
寿雪看着高峻派人送来的信,心中充满了疑窦。那信里以非常正式的口吻,声称有件事想要请乌妃帮忙。
寿雪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明白这一定又是桩麻烦事,但还是依照信中的请求,前往了洪涛院。当然为了不引人侧目,她这次也穿上了宦官服色,温萤与淡海也都随行在侧。
然而在洪涛院里迎接寿雪的人并不是高峻,而是之季。回想起来,信中确实写着详情将由之季转告。
之季的神情一如往昔,平易近人却带着三分落寞,袖子上同样有一只幽鬼的白皙玉手,那是他过世妹妹的手。
寿雪总觉得自己跟之季这个人合不来,因此每次见到他,心情都有些忧郁。
「有件事情要恳请乌妃娘娘帮忙,陛下已经恩准了。」
「准或不准,由吾决定。」
「今天这件事,请娘娘无论如何一定要答应。」
寿雪皱起了眉头。
「汝便有天大难处,与我何关?」
「有难处的不是微臣,而是陛下,以及整个朝廷。」
之季见寿雪沉默不语,心里就当她已经答应了,接着说道:
「解州有个叫羊舌慈惠的人物,陛下想要任命他为盐铁使,派我前往解州迎接,但他不肯轻易出仕。」
寿雪一点也不感兴趣,心里只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毫无关系。之季见寿雪一声不吭,也不以为意,接着说道:
「那羊舌说,要他出仕有个条件,那就是为了他过世的女儿,他想要拜托乌妃娘娘一件事。只要娘娘同意帮忙,他就会上京。」
寿雪蹙眉说道:
「此为朝廷之事,何乃无端牵累吾?」
「乌妃娘娘,话不是这么说……」
「终究须怪汝未尽使者之责,却要吾为汝收拾善后?」
这次轮到之季默不作声了。他低下了头,脸上带着几分懊悔之色。
──之季这个人虽然看似和善,其实个性相当顽固而且不肯服输。
「娘娘说得没错,微臣无地自容。但微臣恳请娘娘答应这件事,并非为了微臣,而是为了陛下,同时也是为了羊舌慈惠。」
寿雪凝视着之季。
──为了羊舌慈惠……?
「羊舌所求,与其故女有关?」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寿雪不禁感慨自己实在是耳根软,禁不起别人的恳求。
「没错,羊舌的妻子因病早逝,两人原本育有一女。」
「此女也已夭折?」
「说起来实在很可怜,羊舌之女并非死于疾病……请娘娘看看这个东西。」
之季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包,将布摊了开来。
布包里放着一枚双壳贝,外型看起来像是蛤蜊,并以麻绳绑住。贝壳裂了开来,从缝隙可看见里头似乎塞满了黑色沙子。
寿雪一看,登时双眉紧蹙。
「羊舌的女儿乃是因诅咒而死。」
❀
之季一边观察寿雪的神情,一边说出了当初慈惠所告知的来龙去脉。
「羊舌的女儿某天忽然毫无理由地昏厥,过没多久就断气了。遗体的旁边就放着这枚贝壳……贝壳里塞的黑色东西是藻盐,这种盐由于颜色为深黑色,故又名黑盐。」
藻盐是利用海藻所制造的盐,这种制盐法比海沙制盐法的历史更加悠久。做法是将海藻晒干之后,将海水洒在上头,使表面的盐分溶解,然后将盐分浓度变高的海水进行蒸煮,便可取得盐块。以这种方式制盐,海藻的色素会进入盐中,所以盐块会呈现深紫褐色,故又称黑盐。相较之下,以现在的手法制造的盐由于颜色白皙,故又称白盐。
「羊舌一族的耆老声称这是受了诅咒。听说黑盐自古以来常被用在祭神活动上,有时也会成为诅咒的材料。羊舌慈惠说他完全想不透女儿为什么会遭诅咒而死,他想知道这背后的隐情。因此他期待乌妃娘娘能够为他解惑,请娘娘务必答应。」
寿雪静静地听着之季的说明。
当寿雪像这样不发一语地坐着,看起来就只是个平凡的年轻少女。因为寿雪有着娇小而白皙的脸庞,以及宛如黑玉一般光泽透亮的瞳孔,配上那只有十多岁少女才能拥有的柔软脸颊轮廓。当之季在说话的时候,寿雪有时会低头思索,有时会转动眼珠,看起来也像是只注意力被猎物吸引的猫。而当那视线微微上移,投射在之季的脸上时,总是让他感到心跳加速。每当被这少女凝视着,之季就会感觉到心中涌现一股莫名的罪恶感,宛如是在承受着无言的责备。他忍不住轻轻抚摸自己的袖子。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小明的幽鬼,不知是否依然紧紧抓着这只袖子?
「是何姓名?」
寿雪惜字如金地问道。
「咦?」
「此女是何姓名?」
之季愣愣地看着寿雪。这个问题意味着寿雪接受了之季的请托。不,应该说是慈惠的请托才对。
「羊舌瑛。」
之季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声音不由得有些微颤。
「亡时年几岁?」
「二十二岁。」
之季见寿雪的眉毛微微抖了一下,嘴里「嗯」了一声,不明白那代表什么意思。
「何年夭折?」
「十五年前。」
「亡于解州?」
「没错。」
寿雪轻轻点头,说道:
「既是如此,当往解州。」
「……咦?」
「当往解州,探其委细。」
「娘娘是要微臣做这件事?」
「然也。」
之季见寿雪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一时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说道:
「微臣……并非听命于娘娘。」
寿雪不耐烦地皱眉说道:
「汝真要吾明言?此事因汝而起,若汝说得羊舌,何来今日之事?既是汝出使之失,汝不自助,尚待何人相救?」
之季被寿雪说到了痛点,登时哑口无言。身为使者,不仅没有达成任务,而且还接纳了对方提出的交换条件,这样的表现可说是相当差劲。高峻不希望以强迫的方式录用羊舌,因此没有发出正式的敕令,但既然皇帝有延揽的意思,有没有敕命都没什么不同。
之季背负了高峻的信赖,却没办法说服羊舌接受官职,光是这一点便已让之季懊恼不已。更何况如果没有高峻事先准备好的木雕,之季恐怕最后只能铩羽而归,连让对方提出交换条件的机会都没有。
「好吧,微臣知道了。」
之季凝视着寿雪的双眸,说道:
「但是微臣得先征得陛下同意。」
寿雪点了点头:
「查探若无斩获,招魂亦无不可,但切勿倚仗招魂而疏于查探。即便死者之魂,亦非无所不知。招魂仅以一次为限,不可轻易施为。」
之季点头补充:「既然是死于诅咒,可能死者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死者很可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缘故,遭到谁的怨恨。如果是无端遭人挟怨报复,也只能自认倒楣。
寿雪低下了头,看着那塞满了黑盐的贝壳。
离开洪涛院的时候,寿雪转头对送出门外的之季说道:
「依吾之见,羊舌慈惠恐为羊皮狸身,不可小觑。」
之季不明白寿雪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解地回应道:
「羊皮狸身?那身材恐怕应该称作熊身比较恰当吧?」
寿雪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此时的神情,又像个稚嫩的孩童。
❀
「到头来娘娘还是接下了委托。」返回夜明宫的路上,淡海笑着说道。
寿雪转过头,轻轻瞪了他一眼。
「吾未曾相助分毫,令狐之季当自为之。」
「现在没有帮忙,之后就很难说了。」
寿雪没有再答话,转头继续迈步。
自从跟之季见面之后,总觉得胸口异常沉重。
不知道为什么,寿雪只要一看见之季,胸中就会感觉彷佛有一把火在闷烧。那是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焦躁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不肯让妹妹获得解脱吗?要让妹妹的幽鬼前往极乐净土,之季就必须忘却心中的仇恨,放弃向害死了妹妹的白雷复仇。但是之季坚持不肯放弃复仇
的念头。
──不,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话说回来,大家可真是下定了决心,竟然想录用羊舌氏。」淡海接着又说道。
寿雪一听,停下脚步问他:
「何出此言?」
「娘娘有所不知,羊舌氏可是栾朝的重臣世家。不过听说羊舌慈惠从前因为跟皇帝意见不合而失势了。」
──栾朝的重臣……
寿雪整个人愣住了。
「娘娘?」淡海纳闷地看着寿雪喊道。
寿雪忽然又转过了头,迈开大步。
「淡海,别对娘娘说这些有的没的。」温萤指责道。
「什么有的没的?」淡海噘起了嘴。
寿雪听着背后两人的对话,皱起了眉头。
──高峻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
之季获得了高峻的同意后,立刻启程前往解州。这个时期的山路很快就会因大雪而封闭,因此只能走海路前往。所幸这两次都没有遇上大风大浪,船只很顺利地抵达了解州的港口。就跟上回一样,之季首先前往了州院。中央朝廷的官员到地方办事情,通常先知会地方官员比较不会出乱子。
地方上的行政官府分为州院及使院,使院内的首要官职为令外官之一的观察使。一座使院同时管辖好几个州,解州本身并没有使院,而是受落州的使院观察使所管辖。之季曾经以令外官的身分任职于各地方的使院,因此对使院当然比较熟悉,但由于解州没有使院,所以只能前往州院。
「令狐大人,你又来了?这次该不会是被贬到我们州院来了吧?」
上次为之季带路的老迈官员瞪大了眼睛,看着之季说道。
「如果我被贬到这里来,还要请你多多关照。」
之季笑着说道。那官员名叫里錡,闻言也笑得露出了两排牙齿。
在那官员的通报下,之季见到了刺史,也就是解州的州长。之季告知自己想要调查关于羊舌慈惠的女儿离奇死亡的案子。
「羊舌的女儿……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没有上任。」
刺史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望向了里錡:
「这案子,你应该比较瞭解吧?」接着刺史转头对之季说道:「他是我们解州土生土长之人,解州过去发生过的天灾和大小事件,他可说是如数家珍。」
里錡眨了眨眼睛,说道:
「羊舌首领的女儿,我记得是因病暴毙。」
当初慈惠确实曾说过,表面上女儿是死于疾病。
「你还记得当时的详细状况吗?」
「唔……」里錡将脑袋左右摇晃,似乎想要摇出脑袋里的记忆。
「我只记得那时候我每天都很忙……每天为了盐事忙到焦头烂额。」
之季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里錡解释道:
「那段时期朝廷对盐的管理非常严格,连我们都被派出去取缔私盐。问题是这根本抓不完,不管再怎么严格取缔,只要盐价维持天价,这一带就还是会不断有人冒险贩卖私盐。」
「原来如此。」
当时还是先帝时代,盐价上涨至数十倍,甚至一度上涨至数百倍,令整个国家陷入动荡不安的状态。一般百姓就算以两倍的价格购买私盐,也比购买官盐要便宜得多,当然私盐贩子也是抓不胜抓。虽然取缔私盐的工作一般是由巡院负责,但当时人手严重不足,连州院官员也遭了池鱼之殃。
「当时羊舌家好像也有一个人被抓了。」
「咦?」
「啊,严格来说不是羊舌家的人,而是经常出入羊舌家的苦力。」
「苦力……指的是盐的搬运工吗?」
「没错,盐的运送方式通常是把盐袋绑在牛背上,有时也会使用马车,但要翻山越岭,还是牛可靠一些。」
「那个苦力遭到逮捕时,刚好就是羊舌的女儿过世前后?」
里錡歪着脑袋说道:
「这个……我也记不清楚了。」
「那苦力叫什么名字?」
里錡的脸上露出三分歉意,尴尬地说道:「呃……我不太擅长记人名。」
「走,我们去查一查。」
「咦?」
「只要是可能有点关系的事情,全部都要查得一清二楚。这个人既然曾经遭到逮捕,一定会留下审判纪录,我们到司法去吧。」
司法是各州掌管刑罚的官府部门,之季很快便将主意打到这上头。
随后之季便硬拉着里錡走出了刺史的房间。
❀
过了一旬1,有名内廷的宦官来到夜明宫,声称之季已经从解州回来,想要向寿雪报告调查结果。依照规矩,臣子至地方上出差,回到京师后必须先向皇帝覆命。因此之季应该是先见了高峻,禀报了调查结果之后,高峻才派出使者前来告知。宦官告诉寿雪,大家指示乌妃前往位于内廷的弧矢宫一谈。
寿雪已造访过弧矢宫很多次,但直到现在,她依然觉得弧矢宫是个相当古怪的地方。屋顶有着乘龟老人造型的饰瓦,梁柱没有涂上朱漆,整座殿舍看起来相当简朴,然而殿内却环绕着金铜制的幡旗,地板上则镶嵌着星斗图腾。虽然名义上是让皇帝独自休息用的宫殿,但幡旗及星斗图腾多半是具有某些咒术意涵的吧。
寿雪登上台阶,一踏进殿内,便看见了高峻与之季。高峻坐在榻上,之季则侍立于一旁。高峻依然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态度,脸上不见任何情感。高峻的前方早已备妥一把椅子,寿雪于是走过去坐了下来。
「愿闻其详。」
「是。」之季点了点头,说道:
「羊舌瑛过世的不久前,发生了一起与羊舌家有关的事件。有名负责搬运盐的苦力,因贩卖私盐的罪名而遭到逮捕。羊舌家的盐也是由这名苦力负责搬运,但官差发现他所搬运的盐里头包含了一些不在帐目上的私盐,因此将他收监。这名苦力也坦承犯行,所以后来遭到处死。」
之季说到这里,歪着头继续说道:
「但是当时贩卖私盐的人实在太多,官府的审判也往往没有详细调查。光从过于简单的审判纪录,就可以看出这一点。虽然那苦力自己认罪了,但案情还是留下很多疑点。」
「或为屈打成招。」寿雪说道。
「是啊。」之季也表示认同。「而且跟其他的罪犯比起来,这名苦力从收监到处死的时间非常短,只过了不到两天。」
「此定未详查实情……汝意以为此人乃含冤而死?」
之季不敢直接断定,因此避而不答,却提了另一件事。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疑点。」
之季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这名苦力遭到处死后不久,当时的司法参军事忽然暴毙。」
「司法参军事……?」
「司法参军事是一州的司法首长。」原本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高峻此时开口说道:「顾名思义,那是司掌律法的官职。」
「亦是下令处刑之人?」
「没错。」高峻说道。
「苦力收监二日即遭处死,下令者亦死,此必有内情……羊舌女之死亦与此事有关?」
「目前还无法肯定。毕竟是十五年前的事,连官员也记不清楚了,在羊舌的盐田工作的盐工们口风都很紧,什么也不肯透露。不过微臣还是从另一名运盐苦力的口中,问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噢?」
寿雪不禁有些佩服,之季的调查工作总是做得十分缜密而周到。
「根据那苦力的描述,当年遭处死的苦力与羊舌瑛是一对恋人。虽然两人口头上都不承认,但从他们的互动就可以看得出来。」
「恋人……」寿雪低声呢喃:「羊舌瑛之龄,彼时已二十有二,却尚未匹配婚嫁?」
一般而言,少女到了约十五、六岁年纪就会嫁人。从前的女性出嫁年纪甚至比现在更早,很多女性在十二岁左右便已嫁为人妇。相较之下,男性若是稍有身分地位的人物,到了三、四十岁才娶正室的情况并不罕见,因此男女之间的婚配往往会有非常大的年龄差距,夫妻年龄相近的情况反而少见。
「应该是原本想要嫁给那个苦力吧。听说那男人的父亲也是运盐工人,男人从小就进出羊舌家,帮忙父亲做事,因此与慈惠的女儿算是青梅竹马。」
寿雪不禁沉吟了起来。从这个线索,能够推导出什么样的结论?
「掌刑之官乃病死耶?」
「听说他在自家突然昏厥,就这么断了气,当初官府一度怀疑他是遭人毒杀,但最后是以病死结案。这死法与羊舌瑛如出一辙……不知娘娘有何见解?」之季朝寿雪问道。
寿雪陷入了沉思,并没有答话,之季于是继续说道:
「不论是从行刑的速度来看,还是从职位来看,当初应该是参军事刻意下令尽早行刑,这一点已无庸置疑。参军事这么做的原因,或许是明白那苦力实际上是遭到了冤枉,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所以才立刻下令将苦力处死。但为什么参军事要刻意陷害那苦力,非取他的性命不可……这或许与盐
的利益之争有关。」
「利益之争?」
「当时官府是以极低的价格收购盐,以极高的价格卖出,借此获取暴利。为了垄断市场,官府对盐的产量有极严格的限制,就算是大盐商,一旦违反了规定,也会遭到严厉惩罚。但是在这种局势下,官员往往可以从中捞取油水。简单来说,就是收取贿赂,然后对盐的产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时有很多盐商都是靠这个手法大量制盐,把多的盐当成私盐偷偷卖给百姓。这样的做法不仅盐商可以发大财,官员也可以中饱私囊,在许多地区都是公开的秘密。」
「……该参军事亦觊觎此利益?」
「没错,但可能由于羊舌慈惠不配合贩卖私盐,参军事为了泄愤或警告,而将负责搬运盐的苦力杀了……这是微臣推测的情况。」
「嗯……」寿雪应了一声。
「另外还有一点,在这起事件中,羊舌家族可能有内鬼存在。」
「因其诅咒之故?」寿雪迅速地联想到其中因果。
之季点了点头。
「黑盐的诅咒是羊舌家族自古留传下来的秘术,一般人无法轻易习得。因此羊舌家族内部可能有人与参军事里应外合,想要对羊舌慈惠不利。」
「若是如此,羊舌瑛与参军事何以暴死?」
「羊舌瑛与参军事是在同一天死亡。由于无法查到死亡时刻,难以求证死亡先后顺序,但在这起事件里,两人的死亡先后顺序并不重要。」
「何以知之?」
「这两人都是遭到了杀害。虽然我对诅咒一窍不通,但是不是诅咒也不重要,或许是毒杀也不一定。总而言之,两人都是遭到了灭口。」
「灭口?」
「参军事照理来说,应该是凶手的共犯,或许是凶手嫌他碍事,或是发生了争执,因此凶手将他杀了。至于羊舌瑛,她与遭处死的苦力是情侣关系,或许她因为某些理由而知道了凶手的秘密,因此遭到了杀害。以上就是微臣推测的内情。」
「唔……」
寿雪仰头看着之季,问道:
「此番推论,可曾告知羊舌慈惠?」
「为了确认这个推测的正确性,微臣曾向他提过。」
「慈惠有何言语?」
之季无奈地说道: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岂无只字片语?」
「他只说,他想听的不是我的推测,而是乌妃娘娘的看法。」
寿雪嗤嗤一笑,说道:
「此人果为老狸也。」
「呃……娘娘的意思是……」之季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羊舌慈惠早知真相。彼托付此事,但欲知吾虚实。」
「……何以见得?」
高峻在一旁淡淡地问道。他的声音虽然斯文平和,听起来却是异常清晰。
「最紧要之事,慈惠并未对之季明言,欲令彼误判内情。吾不知慈惠此举意图,故亦未告知。」
「误判内情?微臣误判了哪一点?」
之季大吃一惊。寿雪从怀里掏出布包,摊开布块后,那塞满了黑盐的贝壳便从里头露了出来。
「此物乃作诅咒之用。」
「是的,这一点微臣明白。」
「汝尚未醒悟?施术者乃持此物,为那诅咒之事。」
「持……此物?」
之季呢喃了一会儿,忽然睁大了双眼,说道:「这么说来……」
「然也,施术者乃羊舌瑛。」
整个殿内一片沉默。
当初慈惠只说女儿「因诅咒而死」。
他并没有说女儿「遭到诅咒」,或是「遭到咒杀」。然而之季却误以为羊舌瑛是遭到了咒杀。大多数的人听到「因诅咒而死」,都会产生和之季一样的想法吧。当初慈惠在说的时候,正是要让之季产生这样的误解。这就是为什么寿雪讥讽那人为「羊皮狸身」。慈惠在完全没有撒谎的情况下,让之季产生了误解,这种话术确实只有老狐狸才能做得到。
寿雪低头望向那枚露出了黑盐的贝壳。
天底下的咒术道具都一样,必然散发出宛如恶臭一般的邪恶气息,这枚贝壳也不例外。
使用盐下诅咒的手法,当年丽娘曾教过寿雪。自古以来,盐除了可以用来祭神,还经常被拿来当作诅咒的道具。
「此贝既裂,咒术已成,受术者当已绝命。」
「受术者……」
「必是那参军事。」
寿雪向之季说明道:
「此有何难?汝试思之,羊舌瑛之爱侣既含冤而死,瑛岂能不报此仇?」
──为了报仇!
之季神情僵硬地看着那黑盐。
「如果是这样的话,羊舌瑛又为什么会死……?」
「羊舌慈惠既言其女『因诅咒而死』,当是因施咒之故。」
必须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的诅咒!
「慈惠既问『其女为何因诅咒而死』,吾当答以『为复仇故』。」
之季脸色惨白,陷入了一阵沉默。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袖子。那只被幽鬼的雪白手指抓住的袖子。
「……但微臣还是不懂,羊舌为什么要打探乌妃娘娘的虚实?」
之季半晌后摇着头说道。
「吾亦不知,或为托词。」
寿雪朝高峻瞥了一眼,他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变化。
「或彼实极欲任官,面薄不欲人知之,故以此相戏,实乃以退为进。」
「那羊舌慈惠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但无论如何,现在有了娘娘的答覆,他应该不会再推托了。这一次,微臣有信心能说服他出仕。谢谢娘娘的相助。」
之季跪了下来,俯首称谢。
「吾何曾相助过汝?此皆汝自力为之。」
「不,如果没有乌妃娘娘的开示,微臣绝对无法猜出羊舌的真意。」
寿雪蓦然心想,或许除了自己之外,之季也是那羊舌慈惠想要测试的对象之一。他是高峻派出的使者,只要看看使者有多大的能耐,就可以评估皇帝有多少斤两。之季能够在短短数天之内,将十五年前的往事查得一清二楚,这样的办事能力,慈惠应该也会感到佩服。
──难怪高峻也如此器重之季,将他留在身边。
寿雪看着跪在地上的之季,心里如此想着。
──不,高峻将他留在身边,恐怕不会是基于那么单纯的理由。
之季那平易近人却又带了一丝惆怅与落寞的神情,与高峻有着三分神似。在两人心中,都熊熊燃烧着冰冷的憎恨之火。正因为有这个相似之处,高峻才会把之季留在身边。
每当高峻看见之季心中那与自己相同的灵魂,或许都能获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吧。
至今寿雪仍无法想像在胸中长久燃烧着灼热的憎恨火焰,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只知道高峻与自己之间,永远有着一道无法跨越的藩篱。
相较之下,高峻与之季却往往不需要开口便能心意相通。
每当产生这样的念头,便感觉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宛如窒息一般难受。
唯有寿雪自己明白,这正是她对之季抱持成见的真正理由。
❀
之季离去之后,寿雪气呼呼地向高峻问道:
「吾实不知汝此举意欲何为?」
高峻依然维持着一贯的平淡表情与口吻,说道:「你指的是羊舌的事?」
「羊舌慈惠乃栾朝遗臣,汝何故召之?再者,慈惠何故探吾虚实?莫非彼知吾身世?」
「朕告诉了他。」
高峻淡淡地说道。
──什么?
寿雪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汝……为何……」
为何会做出这种事?
高峻看着寿雪,双眸有如置身在森林深处一般静谧。
「自从发生了上次那件事,朕得到了一个教训,那就是纸毕竟包不住火。」
所谓的「上次那件事」,指的应该是缁衣娘娘引起的骚动吧。
「我们不可能永远守着这个秘密。将来有一天如果你离开了宫城,要保守秘密将会更加困难。如果等到事情发生了才急着想对策,一定会手忙脚乱。」
「即便如此,亦不必……」
「与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不如主动告知,让对方变成自己人。羊舌慈惠是最合适的人选。」
寿雪不明白最合适的人选指的是什么意思。既然高峻这么说,多半是不会有错。
──但是……
「此举吉凶难测,汝竟愿孤注一掷?」
高峻微微一笑,说道:
「这是朕的一贯做法。」
寿雪默默凝视高峻的脸。
「对了,关于慈惠的意图,其实你也搞错了一件事。」
「……何事?」
「他并不是想要试探你的虚实,他是真的想要知道女儿去世的理由。」
「慈惠岂有不知之理?」
女儿去世的理由,是因为施了咒术。施咒术的理由,是为了替情人报仇。
高峻却轻轻摇头说道:
「这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事情。一个人的内心,追求的往往不是事实,而是『道理』。为什么女儿非死不可?这是什么道理?这才是羊舌真正想问的问题。当然这世上根本找不出所谓的道理,但他没有办法接受,因为那实在是太痛苦了。」
正因如此,羊舌慈惠才会不断问着「为什么」。
寿雪垂下了头,无奈地说道:
「……若果如此,则吾无以为答。」
高峻的眼神忽然变得极为温柔。
「过阵子慈惠应该就会来到京师,你可以和他见个面。」
寿雪转头望向敞开的殿门。彼时外头的明亮阳光,更衬托出了殿内的昏暗。从外头灌入的风,亦将铜幡刮得不住摇晃。刺眼的光芒随着风透入了殿内,令寿雪忍不住眯起了双眼。
❀
过了大约半个月之后,寿雪再度来到了弧矢宫。这次等在里头的人不是高峻,而是位身材壮硕魁梧的老人。老人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虽然刻满了明显的皱纹,然而结实的脸部肌肉却充分流露出了精悍之色。那股威吓八方的气势让寿雪一时受到震慑,竟不敢跨入殿内。当初之季所说的那句「应该称作熊身比较恰当」,闪过了她的脑海。然而老人对着寿雪露出的表情,竟是异常谦和。
他走到寿雪面前,跪于地上。
「汝便是羊舌慈惠?」
「微臣便是羊舌慈惠,请称呼微臣慈惠即可。」
寿雪命慈惠平身。而后慈惠站了起来,他的脸部位置比寿雪的视线高得太多,光是要仰头看他都觉得有些吃力。察觉此事后,慈惠发出了豪迈的笑声,遂即单膝跪了下来。如此寿雪坐在椅子上,两人的视线刚好齐平。
慈惠默默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半晌没有开口说话。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轻叹了一口气,再次对着寿雪深深鞠躬。
「微臣完全没想到,此生还有相见之日。」
寿雪心想,他指的应该是栾氏的后人,于是说道:
「……吾生于青楼,长于市井,此时虽身在后宫,对族人实一无所知。」
慈惠缓缓点头说道:
「陛下已经跟微臣提过……真是苦了娘娘。」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知为何竟让寿雪的心头为之一震。慈惠虽然长得高头大马,但那充满磁性的沉重嗓音却带有一股足以渗入他人心中的温柔力量。
「坐。」
寿雪指着榻说道。
「那是陛下的座位,微臣万万不敢。」慈惠回答。寿雪于是站了起来,走到榻前坐下,并要他坐自己刚刚坐的椅子。慈惠哈哈一笑,随之坐了下来。被他这么一坐,那张椅子登时看起来变得很小。
「话说回来,微臣虽然恳求陛下让微臣谒见娘娘一面,但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安排这弧矢宫作为谒见的地点。」
慈惠一边说,一边环顾殿内。
「当为内廷之故?」内廷原本是皇帝的居所,臣子皆不得进入,但高峻似乎经常以弧矢宫作为与臣子密谈之处。
「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原来如此,改朝换代后,已无人知晓弧矢宫的意义了。」
「此宫有何意义?」
「弧矢宫是栾朝开朝皇帝为了保护自己而下令兴建的咒术之宫。」
「噢……」
寿雪原本早就猜到是这么回事,因此也不惊讶。这座宫殿确实充满了咒术的要素。
但是慈惠的下一句话,却让寿雪大吃一惊。
「保护自己不遭乌妃所害。」
「咦?」
「开朝皇帝非常畏惧乌妃。所谓的『弧矢』,便是『弓矢』之意。另外『弧』音又近『枯』,有枯落之意。将此宫殿取名为弧矢宫,隐含的咒术意涵便是『让弓矢枯落』。弓矢是乌妃的象征,除了乌妃人选是以金鸡之矢来决定,更重要的,是乌妃拥有以矢破术的能力。所以这座弧矢宫,实乃诅咒乌妃之宫。」
「诅咒……乌妃?」
寿雪忽觉一阵寒意,忍不住轻抚自己的手腕。
慈惠扬起了嘴角,说道:
「不过娘娘,您完全不用担心,因为您虽然是乌妃,身上却流着……一族的血。」
慈惠或许是为了避嫌,故意省略了「栾氏」这个敏感的字眼。
「当时的皇帝建造这弧矢宫,是在初代乌妃过世之后。皇帝实在太害怕乌妃,竟然还偷偷把初代乌妃的遗体给醢了。」
「醢……?」
「醢是一种古代刑罚,意思是把身体切成碎片,跟盐混在一起。」
寿雪心中一突。
「刑罚?香蔷曾受刑罚?」
慈惠摇头说道:
「严格来说不能算是刑罚,只是偷偷这么做而已。表面上她没有犯错,所以不能罚她。而且这也不是要惩罚她生前的罪过,而是害怕她死后作祟。像醢这类故意毁损遗体的刑罚,在古代原本是避免死者作祟的手段。例如跟盐混在一起,可以镇压邪恶的力量。」
──盐经常被使用在祭神活动及诅咒上。
「汝熟知前朝轶事,不愧为前朝重臣。」
慈惠轻轻一笑,说道:
「微臣在前朝可不是单纯的重臣。羊舌家与栾家的往来历史非常悠久,可以追溯到杼朝的时代……陛下和微臣对谈时也曾经提到……陛下竟然会知道这件事,颇让微臣吃惊,可见得陛下对典籍的研究非常透澈。」
杼朝是古代以北方山脉的山麓地区为根据地的王朝,据传栾氏正是传承了杼朝的血脉。
「正确来说,这历史还要更早,应该再往回推到杼朝建立之前,杼族还住在北方山脉的深山里的时代。为什么居于深山的杼族,与住在海边的羊舌家祖先会有所往来,娘娘应该猜得到吧?」
寿雪说道:「为了盐之故?」
慈惠愉悦地点头说道:「没错。」
「既居深山,非经交易无以得盐。」
「正是这么回事。不过除了交易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将羊舌家祖先与杼族紧密连结在一起,这与我们祖先所信仰的神明有关。」
「是何神明?」
「鳌神。」
闻言,寿雪惊愕得瞪大了双眼。
「这支信仰其实也与盐有关。羊舌一族自古便流传『白盐的制作方法是由鳌神所传授』这种说法。或许因为鳌神的外貌是大白龟,所以才有了这样的传说吧。不管是对羊舌一族来说,还是对杼朝来说,白色都是尊贵之色。」
而后慈惠目不转睛地看着寿雪。寿雪仔细确认后,发现他所注视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她被染过的头发。
「整个杼族的人都有着一头银色头发,当然栾氏也不例外。那是一种闪耀着银白光辉的发色。羊舌家的祖先深信杼族人的身上流着鳌神的血脉,因此协助杼族建立了王朝,羊舌一族也因此而成为杼朝的臣子。当时羊舌一族在杼朝担任的是名为「吉士」的神职人员,后来杼朝覆灭,羊舌一族逃回故乡,而杼朝皇族则逃回北方山脉的深山之中,那就是栾氏的起源。其后天下大乱,栾氏起兵平定四方,我们羊舌的祖先是最早率众投靠的势力。羊舌一族的盐商身分,当然为栾氏提供了相当大的助力。所以说,羊舌一族与栾氏之间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
寿雪不禁吁了一口长气。没想到羊舌家与栾氏竟然有着这么深的渊源。
「盐、盐、盐……羊舌一族不管在哪个时代,都与盐脱不了关系,娘娘不觉得,这简直就像是一种诅咒。」
慈惠的笑容中带了三分疲累。
「因为盐的关系,微臣失去了独生女。在先帝的时期,许多盐商都转行了,当时微臣实在应该跟着其他盐商一起,没有必要坚持下来。」
「……之季已详查汝女故世原委。」
「娘娘说的是令狐之季吗?那是个相当优秀的年轻人,短短几天就把当年的往事查得一清二楚,陛下的身边竟然有这么好的人才。」
「汝女之死,确是为情复仇?」
「没错。」
慈惠低头说道:
「那几年官府对制盐业的管控相当严格,不允许盐商把多余的盐卖掉,然而收购盐的官价却是越来越低,每个地区的盐商都叫苦连天。为了找到存活下去的方法,微臣经常与各地盐商聚在一起讨论对策,因此常常不在家。发生那件事的时候,微臣刚好在外州,虽然女儿寄了好几封信来,但微臣以为应该没什么要紧事,再加上实在太忙,竟没有立刻拆信来读。直到微臣家里的佣人大老远跑来找微臣,微臣见了佣人的焦急神色,才知道事情不妙,但一切已经太迟了。在赶回解州的马车里,微臣拆开了女儿寄来的信,上头写着她的情人遭官府逮捕,希望微臣赶紧回去搭救。那个遭逮捕的年轻人,微臣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微臣原本打算让他娶微臣的女儿,并且把家里的盐田交给他管理,没想到……」
慈惠重重叹了一口气,垂下了头,神情显得相当落寞。
「令狐之季推测这跟微臣是否贿赂参军事有关,这一点是他想岔了。他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其实真相
更加单纯得多。那参军事一直在觊觎微臣女儿的美貌,他抓住了年轻人,以此要胁微臣的女儿。他对微臣的女儿说,如果想要年轻人活命,就要答应嫁给他……微臣的女儿接受了参军事的要求。在女儿写给微臣的最后一封信里,把事情的始末都写了出来。她说她答应了参军事,决定委身出嫁,但没想到在那个时候,年轻人早已遭到杀害。」
慈惠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乎是在拼命压抑着感情。
「女儿得知年轻人已死于非命,便决心要使用黑盐施行诅咒。那是羊舌一族自古留传下来的古老咒术,施术者必须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这是女儿当下唯一能够做到的报仇手段,因为身为她父亲的微臣,一直没有拆开她的信。」
寿雪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了一声哀叹。
──为什么女儿非死不可?这是什么道理?
为何那时自己偏偏不在家?为何没有陪伴在女儿身边?为何没有读女儿的信……?
在极度压抑的嗓音之中,彷佛夹带着发自慈惠心灵的呐喊。那悲痛的哀号声,让寿雪感到难以呼吸。她的胸口隐隐作痛,似乎随时会遭到撕裂。但是这股痛楚当然远远不及慈惠心中的痛。
「女儿在信中向微臣道歉。一旦施行了那个咒术,她就会比父亲早一步离开人世,因此她向微臣道歉,让微臣必须白发人送黑发人……但微臣宁愿她在信中责怪父亲,认为全都是父亲的错……」
慈惠说完了这些话,便紧闭双唇,不再开口。忽地,铜幡随风摇曳起来,发出的声响既清脆又带了三分感伤,宛如少女们的哄笑声。
慈惠看着那不断翻转的铜幡,彷佛从中寻找着女儿的身影。
「……吾可为汝招之。」
寿雪低声说道:
「吾可招汝女魂魄,但仅以一次为限。」
慈惠转头望向寿雪,那双眸之中不带丝毫激动的情绪,只是透着一股哀愁的氛围。
接着他眯起眼睛,缓缓摇头说道:
「不必了,微臣的女儿想必正在极乐净土和她的情人过着平静的日子吧,微臣并不想打扰他们。」
寿雪看着面带微笑的慈惠,不禁垂下了头。
「今日得见娘娘,让微臣回想起了女儿的年纪跟娘娘相仿的那段岁月。微臣的女儿从小好动,大概只有吃饭的时候会像娘娘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她总是在沙滩上跑来跑去,身上沾满了沙子,脸上永远挂着笑容……」
翩翩摇摆的幡旗,不断反射着灿烂的阳光。受到阳光照耀的沙滩,不知是否也是如此耀眼呢?在那光芒之中奔跑、嘻笑的少女身影,在寿雪的眼前一闪即逝。
❀
寿雪离开弧矢宫不一会儿后,殿内深处一扇门突然开启,高峻从里头走了出来。慈惠两袖一拂,朝着皇帝跪倒。高峻轻轻挥手示意平身,要他坐回椅子上,自己则走到榻上坐下,每个动作都是如此平淡而自然,没有丝毫的做作与修饰。从这样的举手投足之中,慈惠看见了年轻皇帝的本性。
「谈得如何?」
高峻问得言简意赅。
「娘娘言语得体,举措自然,让微臣松了一口气。」
当初慈惠刚从高峻的口中得知寿雪的出身背景时,还以为那会是个个性别扭、爱闹脾气的刁钻少女。
「而且娘娘是个慈悲之人。」
慈惠眼中的寿雪,是个能够体恤他人心中痛楚的少女。她没有堆砌各种词藻来安慰慈惠,只是默默凝视着阳光。
高峻点了点头。
「那么……」
慈惠也点了点头。
「陛下所提的事情,微臣答应了。」
刚刚慈惠拜见高峻的时候,高峻除了表达录用之意,还提出了另外一个要求。而如今慈惠答应了这个要求。
「我羊舌一族,从今天起,将成为守护乌妃娘娘的后盾。」
高峻轻吁一口气,显得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这是慈惠与高峻见面之后,第一次看见高峻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感情。
──对这个年轻皇帝而言,帮助那少女竟是如此重要的事?
当初高峻向慈惠提出守护寿雪的要求时,慈惠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高峻不仅让自己知道乌妃是栾氏后代,而且还要求他守护乌妃,那简直就像是要求前朝遗臣与前朝皇室后代朋党勾结。
「陛下不怕微臣趁机作乱吗?」
当时慈惠忍不住这么问道。
「师出无名,不足为患。」年轻的皇帝淡淡地说道。
「你在栾朝的时代,就已经离开了朝廷。栾朝覆灭之际,你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如今过了这么多年,你就算要造反叛乱,也没有办法得到各方势力的响应。」
──几句话说得浑若无事,却是一针见血。
慈惠露出了充满傲气的微笑。
「既然陛下知道微臣是这种不忠不义之人,怎么会认为微臣愿意守护乌妃娘娘?」
「见了乌妃之后,你就会知道为什么。」
高峻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极为精简扼要,不带任何累赘修饰之语。
──陛下说得没错,确实见了就知道为什么。
慈惠一直对栾氏抱持着一股歉疚感。自己不仅背弃了羊舌一族自古以来代代侍奉的君主,而且在王朝灭亡时也没有举兵为其报仇。就算遭人指责没有忠义之心,他也不打算反驳。理由很简单,慈惠不想让羊舌一族陷入灭族的危险。但是另一方面,他心中一直有着背弃君主的罪恶感,多年来一直挥之不去。
寿雪除了继承栾氏的血脉之外,还是一名年轻的少女。一名仁慈、慧黠却承受着煎熬的少女。慈惠几乎是无可避免地在寿雪的身上看到了女儿的影子。
──好想帮助她。
这无关责任,也无关忠义,而是一种涌现自内心深处的冲动,一股难以压抑的冲动。难道是因为当年没能救自己的女儿,所以想要靠这样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的罪愆吗?
──陛下实在将人心看得非常透澈。
他很清楚那股冲动有多么难以抑制。
「……接下来陛下有何吩咐?」慈惠问道。
「朕想要你挑选一名羊舌家的少女。」
高峻泰然自若地说道。
「进后宫吗?」
「以燕夫人的身分,住进飞燕宫。」
「啊啊……」慈惠想起了高峻所赐的木雕燕子。「原来那燕子还有这层意义。」
自己当初并没有领悟这一点。
高峻点了点头。
「后宫妃嫔之中,燕夫人的立场与其他妃嫔稍有不同,这点陛下原本就知道吗?」
「不,朕并不清楚……」
「陛下不是也以那木雕暗示了乌妃娘娘吗?燕子又称乌衣,所以燕夫人原是乌妃的辅佐者。由我羊舌一族的少女来担任燕夫人,可说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慈惠心想,高峻应该是为了与羊舌家建立更紧密的关系,所以希望将一名与乌妃有关的羊舌家人物留在自己身边吧。
高峻接着又问道:
「你是否认识什么高明的巫术师?」
「唔……」
慈惠沉吟了一会儿后说道:
「如果是招摇撞骗的假巫术师,倒是被我踢出门过几个……」
自从女儿过世之后,许多神棍不知是从哪里听到了消息,纷纷找上门来。有的说要帮忙消除女儿的怨念,有的说要帮忙招魂。像这样的人,都会被慈惠踢出家门。
「是吗?朕原本猜想,解州距离京师颇远,或许能有一些高明的巫术师。」
「就算有,应该也都躲起来了,不敢太招摇吧。在炎帝的时代,全天下的巫术师都吃了不少苦头。」
炎帝是高峻的祖父,他极端地厌恶巫术师,大多数的巫术师在那个时代就算没有遭到处死,也会遭受某些刑罚。京师当然不用说,就连在地方上也发生了不少巫术师遭到迫害的例子,因此全天下的巫术师几乎都已销声匿迹。就算还有幸存者,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听说有不少巫术师是流亡到了海外。」
「嗯……」
高峻低下了头,不知想起了什么。
想要寻找巫术师的理由,高峻已经向慈惠提过了。要让寿雪离开京城,必须破除初代乌妃设下的结界。
「就算有一天,真的能够破除结界,并且找到乌的半身,让乌妃娘娘获得解放……接下来陛下有何打算?」
高峻抬起了头。那静谧的双眸令慈惠不禁动容。虽然静谧,瞳孔中却彷佛暗藏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渡海……」
高峻的口吻还是一般平淡。
「朕想要让她渡海。」
慈惠一听,登时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
解州是个临海的州,而且羊舌家为了运盐上的需要,一定对海上的航路相当熟悉。
──陛下是真的想要拯救乌妃娘娘。
「陛下要让她离开这个国家……」
慈惠嘴里如此呢喃。
❀
返回凝光殿的路
上,卫青跟随在高峻的身边,他忍不住朝高峻的侧脸瞥了一眼。
那面孔虽然精悍,却有如无风的水面一般平静。
──原来大家想要让那少女离开……
这是卫青完全料想不到的事情。
「……怎么了?」
进入殿舍后,高峻转头朝卫青问道。
「大家……我以为您打算纳她为妃。」
「朕确实这么考虑过。」
高峻将头转回前方,淡淡地说道:
「但是……朕不能这么做。」
高峻顿了一下,接着解释道:
「当初是朕废除了栾氏的追捕令,如果朕自己纳了栾氏之女为妃,世人会说朕是为了私欲而改了律法。」
律法是一切秩序的基础,高峻认为自己身为皇帝,更需要遵守律法。卫青很清楚高峻的这个观念,也明白这应该是因为高峻从小对先帝的皇后擅权干政、目无纲纪的行径感到不满的关系。
如今高峻的重要美德之一,竟然来自于当年先帝的皇后,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从各个层面都可以看出,如今高峻依然承受着来自皇太后的束缚。卫青看着主人长年受尽煎熬,内心有着无比的同情。
「唯有离开朕的身边……寿雪才能真正获得救赎。」
卫青难以想像在那压抑的声音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情感。
❀
东院是一座位于宫城东侧角落的离宫。这里是皇帝的休憩场所,建有广大的庭园及池塘,池畔旁一座凉亭,在亭内能够欣赏到布置着奇岩山水的庭院景色,以及在水面上悠闲嬉戏的水鸟。寿雪此时正在凉亭后方的殿舍内,她脱下宦官服装,换上了襦裙。
那是印染着红色花鸟图纹的白襦,配以绣了连珠纹的淡黄色裙子,再罩上鲜红色薄绢裁成的披肩。由于袖子及裙摆都颇为宽松,每走一步都会翩翩摇曳。而这条红色的薄绢,正是晚霞送给寿雪的礼物。不,正确来说,是晚霞的哥哥送给了晚霞,晚霞又转送给了寿雪。
换装完成后,寿雪走向凉亭。一阵风挟带着池水的凉意迎面拂来,令披肩的下摆高高鼓起。随风舞动的落叶轻轻擦过脸颊,令她忍不住举手遮挡。这一举手,便连衣袖也开始随之上下翻飞。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这身衣着实在太过宽松了,导致行动不便,每个动作都显得拖泥带水。隔着红色的袖子,可隐约看见不远处的凉亭椅子上坐着两名青年。
其中一人是高峻,他身着一件靛青色长袍。由于这不是什么正式场合,穿着当然也较轻松休闲。而另一名青年正隔着一张桌子与高峻相对而坐。那青年的身上,穿的是一件黯淡的松叶色长衣。那可不是上自皇帝、下至奴仆每天日常生活都会穿的圆领长袍,而是一件领口交叠且下摆极长的服装。那长衣似乎使用的是织了特殊纹路的布料,美丽的纹路会随着光影的变化而若隐若现。寿雪不禁心想,看来这青年很擅长穿着打扮,而且还是个偏好寂寥之趣更胜过光鲜奢华的风雅之士。青年的容貌清俊飒爽,紧闭的双唇流露出一股刚毅之色,坚定的眼神显现出自负与自信,却不给人目中无物的高傲感。
寿雪与这名青年有过一面之缘。他是晚霞的大哥,沙那卖家的未来当家,名字似乎是沙那卖晨。
寿雪特地更衣打扮,正是为了与他见面。晚霞将薄绢送给寿雪的同时,似乎也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哥。今天既然要与他见面,礼貌上当然要穿他所送的薄绢。当然这不是寿雪自己的想法,而是九九的意见。如今她这身穿着打扮,也是九九所搭配的。她其实觉得这不免有些小题大作,毕竟送薄绢给自己的人是晚霞,并不是眼前的沙那卖晨。
晨一看见寿雪,旋即起身作了一揖,说道:
「能够再见到娘娘,实是三生有幸。」
沙那卖晨说出这句话,显然他也知道当初见到的少女便是乌妃。寿雪略一思索,便明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当初在离宫和白雷对峙时,自己身上所着为一袭黑衣。晨只要稍加询问晚霞,便可以知道身穿黑衣的妃子正是乌妃。
然而从晨的声音及表情,实在难以判断他对寿雪有何观感,以及是否愿意提供协助。寿雪朝高峻瞥了一眼,便坐了下来。高峻依然板着一张脸,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晚霞无恙否?」寿雪问道。
晨露出了些许错愕的神情。不知道令他感到错愕的,是寿雪那独特的用字,还是乌妃竟然会关心其他妃嫔的事?
──这个人的表情比高峻好懂得多。
「舍妹身体健康,谢谢娘娘关心。身强体健向来是舍妹的优点。」
晨的说话口气虽然称不上平易近人,但是相当客气。晚霞常批评大哥是个「高傲」的人,但如今看起来并不是什么狂妄自大之辈。
「吾闻汝父已返贺州?」
「是的……」
晨低下了头,声音中带了几分无奈。寿雪听出他的口气似乎有些许埋怨父亲之意,疑惑地转头望向高峻。
此时高峻开口说道:
「你知道白雷在哪里吗?」
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简直像在问明天的天气一样。晨端正了坐姿,恭敬地说道:
「小人知道。白雷与家父之间的书信往来,皆是由家中奴仆递送。据说过去有好一段时间,此人徘徊在市井街道上,当起了算命仙。后来不知靠着什么样的门路,住进了某商家的宅邸之中。」
从这几句话,可听出晨与白雷并没有密切往来。
「此人尚在京师?」
寿雪吃了一惊。原本还以为白雷一定早已逃往贺州或其他偏乡地区,没想到竟然还留在京师。难道这个人真的如此胆大包天,不打算躲躲藏藏?但转念一想,热闹嘈杂的京师或许才是最佳的藏身地点。
「既然如此,朕希望你帮忙送一封信给白雷。」
高峻说完,朝寿雪使了个眼色。寿雪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到晨的面前,晨一脸严肃地伸手接下。
「你近来是否曾与你父亲朝阳通过书信?」
高峻问道。
晨摇头说道:「没有,家父向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没有意义的事情?寿雪在心中咕哝。
──父子之间通信,岂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寿雪虽然还没有见过朝阳,却不禁在心中将他想像成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让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接着高峻又问起兄弟两人在京师的生活。听说晨和他的弟弟会一直住在京师,直到晚霞生产为止,因此他们在城外买了一座宅邸。京师里有很多没落的望族所遗留下的空屋,要找到合适的住处并不困难。
「虽然家父并不赞成我们留在京师……」
晨露出了苦笑。光从这句说到一半的话,不难想像他们父子之间恐怕有些龃龉。
──真是个关心妹妹的好哥哥。
寿雪不禁心想。
晨偶然间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瞬间对上了。晨的瞳孔微微颤动,似乎带着些许迷惘。
「请恕小人僭越,小人想问娘娘一个问题。」
寿雪微微歪着头说道:「但问无妨。」
「小人从小生活在远离京师之地,在听晚霞提起之前,完全没有听过乌妃娘娘这个尊号。听说乌妃娘娘虽居后宫,却并非陛下的妃嫔?」
「然也,吾非皇帝妃嫔,亦非汝主,故汝对吾不须恭谨谦卑。」
「是……」晨注视着寿雪,却仍一脸迷惘之色。
或许是看差不多该离开了,晨起身向高峻告辞。
「晨。」
就在晨起身之际,高峻忽然喊了他的名字。
「如果可以的话,朕希望你多来陪朕聊天,朕的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人。」
寿雪心中大感愕然。过去从来不曾听高峻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何况他身为皇帝,所有的臣民都必须听他的命令,压根儿不必使用「如果可以的话」这种说法。
晨整个人傻住了,半晌之后才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对着高峻拜倒,嘴里连连称是。
「若蒙陛下召唤,小人必当欣然拜见。」
──高峻到底在想什么……
寿雪偷偷朝高峻的侧脸瞥了一眼。高峻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表情。
等到晨走得看不见背影之后,寿雪转头对着高峻问道:
「汝有何图谋?」
「没有图谋。」
高峻气定神闲地说道。
「休得相瞒!汝岂欲此人相陪?绝无是理!」
「是真的,朕希望与这个人多多来往。」
「……却是何故?」
「他和他的父亲截然不同。」
寿雪目不转睛地凝视高峻。由于高峻并不详细解释,寿雪无法明白高峻这么做到底有何用意,只能暗自揣测他心中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难道是想把沙那卖晨拉拢过来,变成自己的心腹?
「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说。」
临走之际,高峻忽然想起一事,转头说道:
「朕会把羊舌一
族的少女纳入后宫为燕夫人,这名少女将会成为你的辅佐者,你可以信赖她。」
──又有新的妃嫔要来了?
自己根本不需要什么辅佐者。寿雪虽如此想着,但心里却也明白,让羊舌一族的少女进入后宫对高峻来说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
虽然她对此没有什么太大感触,但不知道为何,忽然觉得钻入襦裙缝隙的风异常寒冷。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高峻已乘着轿子离开了东院。寿雪眼睁睁地看着轿子渐行渐远,轿上的帐帘在风中不断摆荡。
寿雪轻搓着手臂,嘴里呢喃着「好冷」。
❀
晨出了宫城后,沿着大路往东走,进入了一条小巷之中。这一带的街坊聚集了不少名门望族的宅邸,但是没落的望族也不少,许多失去了主人的宅邸都遭到贱价拍卖。晨所购买的宅邸,也是其中之一。
大门虽然老旧,但是建得相当坚固。穿过了大门,再穿过内门,便看见一座占地不广但建得相当精巧的屋宅。
中央是一片庭院,院内种满了槭树2,庭院的四个方向皆有殿舍,并以回廊串接在一起。由于只跟弟弟亮同住,屋子不必太大,这样的空间已相当足够。弟弟亮原本想要住的是豪华气派的巨大宅邸,但哥哥晨喜欢这座宅邸的清幽、侘寂氛围。
晨绕过了回廊,来到了堂内,亮正在里头保养他心爱的琵琶。那是过世母亲的遗物。
「大哥,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亮一看到晨的脸,登时说了这么一句话。接着还补了一句:「真难得。」
「没特别好,也没特别差。」
「看你笑得脸都歪了。跟陛下很谈得来?还是那乌妃是个大美女?」
亮只知道晨今天在晚霞的邀请下,前往宫城内晋见陛下与乌妃。
「陛下是个斯文、安静的人,待人相当仁慈和善。」
晨说道。没想到陛下竟会希望自己多入宫城与他聊天,这是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事情。也因为高峻的这句话,晨对高峻增添了不少好感。
身为皇帝,照理来说任何事情都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办到,然而高峻却一点也不显得盛气凌人,反而表现得既谦虚又随和。
「对普通的豪族也要客客气气?身为皇帝却得看臣民的脸色,看来皇帝也不好当哩。」
亮虽然相貌俊美,但说起话来颇为毒辣,而且还有很强的好胜心。
「下次如果陛下恩准,我会带你一起去,但你要先改掉这个说话刻薄的坏习惯。」
「是因为在大哥的面前,我才说这种话。谁敢当着陛下的面这么说?」
晨不禁心想,原来亮也知道自己说话尖酸刻薄。然而亮是否真的在高峻的面前就会克制,实在让晨有些放心不下。
「乌妃长得如何?既然是皇帝的妃子,应该很美吧?」
「你上次不是也见到了?在离宫的时候,跟白雷在一起……」
亮皱眉说道:
「什么?那个穿黑衣的丫头就是乌妃?」
晨点了点头。自从那天看见了那身穿黑衣的美丽妃子,那身影就烙印在了自己心中,久久难以忘怀。后来透过与晚霞的通信,晨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就是乌妃。英姿飒爽,却又带着一股幽寂之美,世界上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这样的奇女子了吧。而在今日近距离交谈过后,这样的感觉又更加强烈了。
「她似乎不是皇帝的妃子。」晨说道。
「既然是乌『妃』,又住在后宫里,怎么不是妃子?」
「这个……详情我也搞不太清楚。」
乌妃与白雷有着什么样的关系?高峻又为何知道两人间的渊源?对晨来说,这一切都是个谜。说得更明白一点,晨对乌妃这个人可说是一无所知。
唯一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当初赠送那条红色薄绢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那条红色薄绢完全不适合自己的妹妹晚霞。晨故意在送给她的礼物中放了这么一条薄绢,他猜想晚霞跟乌妃似乎交情不错,妹妹可能会把那条不适合自己的红色薄绢送给乌妃。当初自己只是抱着淡淡的一缕希望罢了,没想到那条薄绢真的送到了乌妃的手上,而且她还将其缝制成披肩披在了身上。
红色的薄绢在乌妃身后翩翩摇曳的那幅画面,比晨原本的想像更加美艳得多。
「大哥……大哥!」
亮一脸狐疑地看着已然出神的晨。
经弟弟数度呼唤终于回过神的晨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只得将头别向一边。
「大哥,那个乌妃该不会拜托了你什么事吧?」
「没、没有。」
晨不自觉地撒了谎。至于为什么要撒谎,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亮向来是个直觉敏锐的人,当然不会轻易受骗上当。
只见他皱眉说道:
「大哥,你可别被牵扯进妃子的麻烦事里,这可是爹最忌讳的事情。」
「现在这种节骨眼,你还有功夫在意这种事……?爹不理会有孕在身的晚霞,无情地回贺州去了,最生气的人不就是你吗?」
兄弟两人不理会父亲的吩咐,坚持要留在京师,很可能已经惹怒了父亲。晨甚至认为,父亲可能已经不再对自己跟亮抱持任何期待。晨一想到父亲可能会改立留守贺州的二弟为继承人,一颗心便感到忐忑不安。
「爹对家人太冷漠了。对我来说,晚霞和大哥都是重要的家人。」
亮以充满感伤的口吻说道。
「所以我才会留在京师。」
晨非常能够理解亮的心情。自己也是一样,因为担心晚霞的身体,才会决定留在这里。自从晚霞决定不再听从父亲的命令之后,自己跟亮似乎都受到了影响。如今兄弟两人都已无法压抑心中想要反抗父亲的心情。
「大哥。」
亮一脸严肃地看着晨说道:
「我总觉得……最好不要接近那个叫做乌妃的妃子。」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我觉得她很可怕。」
从小有着敏锐直觉的亮,此时竟然露出一脸惊惧之色。
「那个妃子……让我心里发毛……」
亮刻意压低了嗓音,彷佛害怕被人听见似的。
这句话回荡在晨的耳畔,久久挥之不去。
1 十天为一旬。
2 枫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