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模块选取内部可能递增的最小随机数,藉以一步步侵入流体的新位置,是根据其局部性侵入群组使之递增的算法;而无法入侵密闭群组的规则,则是带入此种模块的非局部性。要判定群组是否闭锁,并非单靠局部,而是需要大规模的检索。
(Jens Feder//FRACTALS)
钥匙只能开放周围的小房间,但我们不能抱持蔑视的态度。
(Philip J.Davis,Reuben Hersh//The Mathema tical Experience)
(你看,只有“7”是个孤单的数字对吗?我的人格中想要杀死父母亲的,只有我,真贺田四季喔。)
01
这里非常黑暗,无论是肢体或眼睛的知觉都失去意义,没有存在价值,甚至不存在。从一开始,这里就没有累赘,意志是唯一容许的存在。只有高度淬练的意志,在环环相扣后才能构成空间。如同有限的秩序产生无限的连锁,微小的复杂织造出巨大的单纯一般。这是基因的演绎手法,是天才创造的空间。
在微弱灯光的引导下,塙理生哉循着通道缓步前行,每条通道都是一个暗号,途中只要经过左右各自延伸的通道。他必会停下脚步,伫立在交叉点上数秒,再选择下一条路。这里唯一的特征是信道两侧墙壁皆是完美平面,偶尔会出现素色的门。以相同频率闪烁的白色小灯点缀着墙壁,前方幽暗深处的一束光线,再更远处的地方众成光点,宛如跑道的终点。他转向通道的最后一个转弯,走进已开启的黄色门。
房间只有一扇门,他惯重起见地回头审视,发现连黄色的门也失去踪影。在这里,果然不容许存在任何不具意义的事物。
“打扰了。”他非常清楚这种打招呼的行为是没有必要的。
室内也是黑暗的,桌上的白色灯光勉强照亮桌子周围,直盯着有点刺眼,但不至于晕眩。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所有人类中最敏捷、最出类拔萃的头脑,在她面前,他显得局促不安。
利用房间内有限的光线,他看见她纤细的颈项和一部分白皙的胸口;落在肩上的黑色发丝大部分融入黑暗之中,轮廓分明的下颚却像是奋力抵抗黑暗似地异常鲜明。略施唇彩的她,嘴唇上方浮现两颗空洞的瞳仁,那双眼睛掳获了他。
“你好。”红唇蠕动着。
“你好。”他低头行礼,发现自己的双脚因为紧张微微发抖。
她是怎么看我的?对她来说我又是以何种理由存在?这些想法瞬间闪过他心中。
“你在这儿过得还舒适吗?”塙理生哉走到桌前,故作心不在焉地看着她的脸。
“我很喜欢。”她回答,表情丝毫没变。微微晃动的眼神是淡淡的蓝色。
“直译器(interpreter)(注:可将高级语言转换的一种程序。)和编译程序(compiler)(注:在编译程序时,先检查所有的程序代码是否符合语法,再编译成可执行文件。)的效能如何?你看过了吗?”他问。
“嗯,看过了。内存尚称正常,不过并行处理的管理部分未完全成熟,因此,请让我今天就开始进行整理。”
“该怎么做?”
“加强它强制自我控制的机能,最好能以连续自问的方式进行。具体来说,第一步要将待机修正为可变动。另外目前释出内存的优先级过于一板一眼。这点不知是否是因为发明者的本身个性使然?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你应该比我还清楚。”
“我没发现这问题。我认为已经比其他机种优良太多了,但你认为还是太迟钝了吗?”
“不是迟钝,而是集中力不足。需要的是瞬间爆发力。若要它与一般人类的能力处于不分高低的程度,在突发事件的应变上,所要使用的动力要比原本所预测的频率高于百分之一以上才可以。况且,现有的心脏应该已有足以担负计算的独立装置了。虽然这样的设定像例行公事一样无趣,但在与人的应对上会格外增强吧,当然也可能只是机体单方面的错觉。”
“你是指和难以捉摸的人类相处,必须加入模糊不清以及不合理的部分咯?唉,信息科学里极度的困境……”
“不,困境即是本质,就信息科学而论,这样已经达成目标。”
“嗯……你说的对,我也这么认为。”塙理生哉频频点头。“心脏呢?效能不佳吗?”
“如果并联的组件再多个两、三套就可以。”
“两套?还是三套?”
“由你决定。”
“四套好了。”
“为什么需要那么庞大的虚拟外部回路呢?”她突然提出有关虚拟的设定问题。“以现阶段来看,最高只会用到百分之六十的程度而已。”
“嗯……”他有点惊讶地停了一下。“那么,未来……”
“你说未来吗?”她听到这句话笑了笑说:“就算是未来,在一般使用上,我预估的使用量是百分之四十左右。”
“其实……没有特别理由。只是为了防患未然,确保安全。”
“好的,我明白了,”她笑着说;
“啊?”
“你打算增加客源是吗?”
“没错,”被说中的他只得同意。“算是我个人的嗜好吧,的确有点武断……”
“你愣了一下才回答我,不过是我要的答案。”
“这是你的自由,”她不加思索地点头。“请你别忘了,强化特定部分会导致集中其他部分的风险。系统在每况愈下的时候,不得不坚守核心。强化本来就不行的地方,将造成全体效能的低落。”
“我懂,我会谨慎处理。”
“那么,到此为止。”她露出微笑。
“博士,”塙理生哉伸出手。“我可以跟你握手吗?”
“你还真喜欢没意义的事情呀,真令我感到意外,”她站起来伸出手。“天才塙理生哉博士居然要求和我握手?”
“请你别这么说,”他握着她的手。“其实我也愈来愈不想花心力在无用的事物上。我的年纪不小了,年岁增长的意义就像吸尘器大量吸进不必要的东西……我想就是这样没错。”
“原来你也晓得这是无意义的行为。”
“嗯……即便如此,能和博士握手,我实在……”他看着离开的那只手,大剌剌地耸耸肩。“还是觉得非常荣幸。这是我从小以来的梦想啊。刚才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梦。所以说是为了梦见与你握手,才活到现在也不为过。”
“小时候的梦想。”
“是的,嗯……虽然微不足道,但我非常重视。然而梦想就在刚才变成现实。谢谢你。”
“了无遗憾了吗?”
“不,也不是这样……”
“抱歉,我说得过分了。”
“不会。博士,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请明说。”
“博士的梦想是什么?”塙理生哉退后一步问:“趁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想问清楚。”
“跟你一样。”
“你的意思是……”
“对,”她难得顿了一下。“某种意义上,或许比你的心愿更不值一哂,但对我来说实在难以实现。”
坐回位子的她,雪白的脸庞因光线而耀眼夺目。
“我不太明白。请问是什么样的梦想?”
蓝色的双眼眨了一下。“我希望能跟真贺田四季握手。”她回答。
“跟自己握手吗?”
“是的……这个梦无法实现。”
02
塙理生哉和真贺田博士第一次的会面只有五分钟,对于真贺田博士只安排这么短的会面时间,他多少有些不满。为了她需要使用的设备,塙理生哉负责筹措相当的巨额资金,改装地面下的设施,这些新增设备却完全不见使用过的状态。日后若还需要更多的资金,她还会再做出这种要求吧。从过去到未来都会尽心尽力的塙理生哉,即使希望获得真贺田四季些许的感激之意,也不为过吧。但是塙理生哉非常体认真贺田四季是什么层次的人物,且拥有卓越的才能,不能期待一位天才会有那些关于感谢的低俗表态或类似的老套说词。
“天才少女”、“天才程序设计师”、“信息科学的顶尖人物”,真贺田四季被冠上了不胜枚数的形容词,这些形容却可笑地暴露出语言本身的限制。无论使用什么样的说词……“空前绝后”也还不足以传达出她的本质。年方三十出头的貌美天才早在二十年前已崭露头角,不一会儿时间便超越世俗,贯通这个领域……不!是所有的领域,她的存在无与伦比。
然而塙理生哉自认为比一般人多出数倍……甚至数十倍,更有资格给予真贺田四季正面的评价。粗略来说,他与真贺田四季“几乎”是活跃在同一个领域里,年纪轻轻就纵身计算机软件界。某个时期,他也曾被称为“天才程序设计师”。
被冠上“天才”二字的他,显然是与真贺田四季的情况南辕北辙。他表现的合宜才气,只是符合一般人对“天才”的印象;如同“像太阳一样的人”这种比喻,只是像而
已,终究不是太阳,因此以这种层次来说,他也不是天才。
在众人面前摆出天才般的姿态,只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何谓天才,也无从认知天才该具备何种能力;特别在拥有众多员工的大型企业,内外评价杂沓而至,再怎么厌恶也必须这么表现。总之,他只是侥幸拥有扮演天才的才能而已。
“秘密空间”的正式名称原为“同步密室”,但员工们都戏称为“黑暗房间”,几乎占据了地下四楼二分之一的空间。这里是真贺田四季专用的空间,完全禁止其他人进入,成为名副其实的“黑暗房间”。管理阶层没有公开禁止进入的理由。全公司只有少部分的人知道真贺田四季这号人物。就连身为总经理的塙理生哉,今天也是首次与她见面。
打开最后一道绿门,塙理生哉离开黑暗房间。周围忽然明亮刺眼,他眯上眼。穿过厚重门扉来到另一个房间后,便松了口气,从方才的战战兢兢的情绪中释放,他的额前还渗出汗水。
这里是监控室,现在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液晶屏幕放在靠墙的桌上。监控室之外,便是员工可以任意出入的范围。塙理生哉镇上门沿着通道继续走着。两侧是青绿色的玻璃门,有一座电梯位于通道约数十公尺的尽头处。
右手的玻璃门里,新庄久美子对他招手。她用脸颊夹着手机讲电话。玻璃自动门开启,塙理生哉进门后,发现久美子身后还有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
“麻烦你拿些饮料过来。”塙理生哉对男人说。
“咖啡吗?”
“不,我喝果汁。不要有气泡的。”
男人点点头,走进更里头的办公室。这里可以从玻璃帷幕看到整个办公室的景象,若干隔板和不锈钢棚架并列,屏幕放在办公桌角落,数名工作人员坐在宽广的空间里。办公桌在四处随意摆放,桌上有像是垃圾桶的容器。或许是天花板嵌入日光灯的缘故,室内一片惨白。
新庄久美子将手机放回上衣口袋,走近塙理生哉。
“机场那边刚来过电话。”久美子快速地报告,“现在就派车去接。”
“就这么办吧,”塙理生哉就近坐下,翘起脚。“拜托你了。”
“怎么样?”久美子双手拿起桌上的文件,仪态优美地问。
“什么?”
“我说真贺田博士……”她看了一下黑暗房间。“怎么样?”
“你说这个啊……”塙理生哉叹了口气。
这时刚才那位男人小心翼翼地端着纸杯走过来。他将饮料递给塙理生哉,并投以亲切微笑。塙理生哉和久美子互望了一眼。
“谢谢。”塙理生哉对男人说。
“抱歉,你可以离开一下吗?”久美子机械式地微笑说。
塙理生哉心想,在这种情况下,她那份自信的优越感,还是相当自然地溢于言表,男人多次低头致意。回到办公室里后,他依旧看了两个人一阵子。
“他是谁?”塙小声问久美子。
“他叫松本,今年才进公司……”久美子立刻回答。
“原来他就是松本啊。嗯,我有印象。他之前是O大的助教。”
“对。他现在是这一组的负责人。”久美子看着隔壁办公室说:“他说有事要跟总经理说……总经理……”
“我知道了,”他一边喝着果汁,一边示意他明白,“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你早点儿去机场吧。”
“总经理,您和真贺田博士聊了什么?”
“我只跟她握了手。”塙笑着回答,其实最令他雀跃的就是这件事。“你去见过博士好几次,也没跟我报告过什么呀。”
“我只是个传话者,”久美子用事务性的口吻说:“内容我也都向您报告过了。没有其他的事。”
“这我知道,对不起。”
“办公室流传许多闲言闲语……”久美子又隔着玻璃看隔壁的办公室。“不尽早公布相关的消息恐怕不妙。”
“不妙?”他哼了一声说:“真是夸张的说法!好,知道了,我会斟酌。”
新庄久美子点头致意后便离开房间,自动门关闭时产生压缩空气泄出的声音。高跟鞋声逐渐消失后,塙理生哉喝着饮料往隔壁办公室瞧,松本正站在玻璃窗前对他笑着。塙点头挥手叫他进来,松本喜不自胜地慌忙走进。
“总……总经理……”松本站在塙面前,一副紧张模样。“总经理您好。我叫松本,九月才进公司。她……新庄小姐应该跟您提过了……”
“她说你找我有事。”
“是的,没错。”他撑出下颚频频点头。
“如果是关于设备补助或待遇之类的,请你用电子邮件跟我联络。”
“不,不是这些事。”松本还是嗤嗤笑着,彷佛总是这副表情跟别人说话。“无论是待遇或设备方面,我都非常满足。这里的工作环境简直像是天堂,我每天都很开心……这……”
“那就好,”塙放心地微笑。“那么还有什么事?难道是关于正在进行的企画案?”
“啊,不是。那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然还有什么?”
“那间黑暗房间……”松本指着墙壁一角。“我现在是这层楼一半空间的负责人,黑暗房间就在隔壁,大家都很想知道那间房间的事。”
“我能理解。不过这是最高机密。”塙嘴角上扬地说着。
“是……是的,我有听说……”松本双手一度遮着嘴,鼓起脸颊看着天花板,塙认为这人无意义的动作真多。“我也问过新庄小姐,但她不肯透露。”
“因为她必须尽责。”
“那个……新庄小姐每天都会进去。每天两次,她会推着手推车进去。”
“然后呢?”
“没有,这个……”松本又反复做着无意义的动作。“其实前天这里有人加班……加班的人
不是我,而那人说他看到有人从黑暗房间出来,好像是半夜三点多的样子。”
“是谁说的?”塙低声反问:“公司应该有规定半夜两点以后禁止加班,如果你们要耍这些
小把戏,恐怕我就没办法留你们在公司了,他是在改写管理系统的数据吗?”
“对不起,他只是工读生。非常抱歉。”
“明知是工读生你还是把门禁卡交给他?”
“因为是临时的,昨天为了那个气象卫星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然后……才会……”
“那个工读生呢?现在没做了吗?”
“是的。做到昨天。”
“他说看到什么?”
“人影。”
“什么样子?”
“他说当时走廊没有灯光,所以看不清楚。他以为黑暗房间里有别的部门,还有人在加班……”
“他看错了。”塙理生哉立刻说:“他一定是刚睡醒,所以迷迷糊糊的。”
“总经理……该不会里面有人吧?”松本的表情终于认真起来。“新庄小姐每天送进去的是餐点吗?我跟她搭过同一班电梯,闻味道就知道了。这一个礼拜她天天送吃的……”
“里面没人。”
“您是指新庄小姐每天在黑暗房间单独用餐?l
“没错。”
“为什么?”
“目前你没有必要知道,我也不打算说清楚。时机到了就会公开。”
“您不认为令人发毛吗?就在我们办公室的隔壁……”
“如果觉得不舒服,你可以换个地方工作,”塙缓缓地回答,“以你的才能,相信不管到哪间研究所,都能有番作为。”
“不……”松本露出牙齿一笑,脸部表情抽动。“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对不起。只是……我……”
“所有的数据再怎么区分,最终只会步上舍弃一途,我必须权衡轻重。而黑暗房间并不在你的管辖范围内。”
松本耸肩后点头。
“我接受你的报告,”塙起身说:“我也希望你一直在这儿工作。”
“我当然也是这么想……”松本点点头,他的表情像是吞下苦味十足的东西。“总经理,能否再请教一个问题?”
“好。”
“之前那位叫做岛田的负责人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都说她很有能力。八月的时候,她离职得很突然的样子。”
“对……很可惜。”
“我是在春天的时候就已经确定来这里的时间了。可是大家都知道她离职后我会接下职务……请问她早就决定要离职了吗?”
“对。她先前就提出离职的意愿。当时就有聊到你。”
“但大家都说看不出来呀,连离职的前一天都跟平常没两样。”
“可能她不想提。”
“这样啊……”松本不可思议地点点头。
03
西之园萌绘走在长崎机场一楼的大厅,身后拉着装满衣物的登机箱,相较之下,她的朋友牧野洋子以及反町爱所携带的行李轻便许多。
“够了!够了!够了!我早就说了!”反町爱环顾四周,用着粗野的口气嚷嚷,换做别人,应该会认为她在气头上,不过西之园萌绘知道这是小爱的个人特质。“够了,我
快饿死啦。现在是要怎样?”
“去那里吃饭呢?”牧野洋子轻声说。
“不要。机场这种难吃的食物满足不了我,”反町爱点了一根烟,瞪了牧野洋子一眼。“再这样饿下去,到了晚餐时间我就要大吃特吃。”
“大吃特吃?”洋子重复念着,应该是讶异反町爱的粗野用词。
“要吃冰淇淋吗?”萌绘突然插话。
“我快吐了!”反町爱马上回答状况外的好友。“喂,萌绘!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啊?为什么要吐了?”萌绘睁大眼睛,脖子成二十五度倾斜。“小爱,你晕机喔?不舒服吗?”
“算了,你自己去吃你的冰淇淋啦!”反町仰头,将烟吐往上空。“我帮你看这些重死人的行李。你自己去吃吧。”
“洋子要吃吗?”萌绘看着牧野洋子。
“不用。我不太吃甜的。”洋子听了之后耸耸肩。
她们搭乘的飞机抵达后,对方立刻就打电话过来了。之前明明说好会准时来接机,现在对方却要她们先等候一个多小时,听到消息的洋子和小爱大大地叹口气,随即沉默以对。原本萌绘也以为对方会先到机场等她们。但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好像是双方在事前的沟通上出了差错。
现在是下午四点,正好是属于下午茶和晚餐之间最不上不下的时间,萌绘原本想找间咖啡厅打发时间,但她们在机场大厅走走停停,发现除了吧台形式以外,没有一间象样的咖啡店,每间店的装潢都相当俗气,便遭到小爱和洋子强烈反对,于是只好站在机场大厅干等。
牧野洋子身穿黑色毛衣以及咖啡色长大衣;白色亮面花纹的波士顿包躺在她的脚边。洋子跟萌绘同班,是萌绘最要好的朋友。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子,做起任何事都架势十足,典型的班长,天生的O型个性。
另外,萌绘昵称“小爱”的反町爱,则是萌绘高中时代以来的好友,上了大学之后也同为弓箭社的社员。三人中个头最高的她,先前是社团的主将。反町爱穿着短裙、足蹬长靴,并外加一件藏青色大衣。她的圆脸给人女性化的印象,实际上却是个力气大、说话犀利的人。目前是N大医学院四年级生。
“我们一起去吃冰淇淋嘛。”萌绘不厌其烦地再次提议。“然后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好不好?我请你们。”
“嗯,那就加我一票吧。”洋子点头。
“真拿你没辄。”小爱也苦笑着答应了。“你还真不死心。”
“谢谢。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买。”
萌绘离开两位友人,横过大厅。
她难得穿上裙子。前阵子过二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她也穿了裙子。对她来说,这番改变简直就和文艺复兴对欧洲来说一样的重要,而且不可忽视。虽然这样的行为并没什么大不了,萌绘也希望自己尽可能不要像个放不开的小孩一样,对每件小事都斤斤计较。毕竟她也知道自己如此在意穿裙子这项改变,把变换穿衣风格当成是想变成大人的证明,带有本末倒置的嫌疑。另一方面,注意到萌绘穿着改变的同班同学,至少都会发出“哇”或“唉呀”的发语词,但她重视的犀川副教授没有说话也不关心,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依照萌绘对穿着的主张-不要造成行动上的困扰-于是长裙成为她在穿着上的最大突破,这样的转变其实不太显眼。仔细回想,发觉现在的她和国高中时代也没多大差别。也是会为了同样的动机留起长发,对于只会将种种的改变看作成年纪增长的她,不禁愈想愈忧郁。就像无法下定决心剪掉留长的头发,失手买下的洋装也从未穿过。总而言之,她正陷入如同惯性运动的感情中。
十二月,距离明年的到来只剩十天。机场人山人海,不过和大都市的机场相比,仍平静许多。
萌绘右手拿着两只冰淇淋。付了钱,左手拿了另一只。一回头,仿佛看见似曾相识的脸孔消失在人群中,萌绘急忙追出去寻找。
“你是岛田小姐吗?”萌绘劈头就问。
“咦?”她看了萌绘一眼,微微偏着头。“嗯……”
“哇……”萌绘小声叫着。“岛田小姐!岛田文子小姐吗?”
“是,没错……我是岛田。抱歉,请问……你是?”岛田文子皱着眉,推了推无框眼镜。
“我是西之园。”
“西之园?”说完,岛田仰起三十度的头,张大嘴。“啊!啊啊……是你!哇!真的是你?”
“好久不见。”萌绘点头微笑。
“嗯,你是萌绘吧?嗯。你就是那个夏亚(注:刚弹Z的主角之一)老师的秘书……”
“不是秘书。是学生。”
“是喔……哇,真的好巧!”岛田文子看向四周。“一个人来旅行吗?”
“不是……”
“夏亚老师呢?”
“犀川老师吗?”
“对啦,那个犀川老师……嗯嗯,好怀念呀。他现在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萌绘微笑。“岛田小姐,你要去哪里?”
“嗯,我要去东京。已经划好位了,可是离搭机还有一个小时。要不要一起去喝点东西?你还有时间吗?这些冰淇淋,你要一个人吃掉三根喔?”
“我的朋友在那里。”萌绘用左手指着站在大厅中央的牧野洋子和反町爱。“我也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等等我,我把冰淇淋拿给她们。”
萌绘快步回到洋子身边。反町爱此时正在吸烟区的烟灰缸前抽烟。
“买好了,”萌绘递给洋子一根冰淇淋,然后走到小爱那里,把其他两根冰淇淋都给她。
“小爱,对不起。你一定不敢相信,刚才我遇到好久不见的朋友,你帮我吃好不好?”
“你说什么!”反町爱接过冰淇淋就大声说:“想吵架吗?”
“真的对不起。我才买好就看到她,我也没办法嘛。”
“那你就自己吃下去啊!你不是说想吃吗?”
“嗯……可是我们有好多话想讲……等一下要去咖啡店,”萌绘看着时钟。“四点四十五分我们在这里集合喔。”
“我说你啊……”
“小爱,你会在这里吗?”萌绘抬头看着比自己高的反町爱。“你帮我看着行李好不好?”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我会帮你看喔。”牧野洋子边吃冰淇淋边走过来。“我帮你吃吧?”
“谢谢!谢谢!”萌绘说完,跑着离开。
“搞什么!”小爱踢了一脚。
“冰淇淋快融化咯。”洋子对小爱说。
“真是的!”反町爱盯着萌绘远去的背影啧声道:“到底是哪根筋不对,老是这样,今天晚上她死定了。”
“你跟萌绘是什么关系啊?”洋子舔着冰淇淋,口齿不清地问。
04
“哇,真的喔?”岛田文子瞠目结舌。
“嗯,Nano Craft的塙理生哉先生。”萌绘微微点头。
“你和塙总经理……是什么关系?”
“媒妁之言。”
“天呀!媒妁之言!”文子大声地说。
“很古老的说法吗?那未婚夫会比较好吗?fiance?这几个字听起来的感觉都不太一样耶。”
“问题不在这里,”文子摇头。“不会吧,是真的吗?”
“好久以前的事了。”因为感觉到别桌客人投来的关切眼神。萌绘将身体挪向岛田,低声说:“那时候我才念国中。是父母亲擅自决定的。”
“原来如此……这种情况还满常见的嘛,”文子点点头,摸起吸管喝口果汁。“毕竟是西之园家嘛,有父母之言的婚约也不奇怪……啊,不过,我记得塙总经理三十五岁了呀!”
“嗯,那时候他当然比较年轻啊,订婚时他才二十五、六岁。”
“对,你是中年倾向啦。”
“哪个倾向?”
“就是恋父情结咯。”
“我没有特别注意……”萌绘噗嗤笑了出来。
“结果你的父母亲去世,婚约也就谈不成咯?”
“嗯,当然。”萌绘正经地点头。“况且我没见过他呀。”
“见过后,包准你吓一跳。”文子窃笑。
“为什么?”
“塙总经理是很帅的男人喔,只要是女人见了都会尖叫。公司那些女职员一看到他就尖叫连连。虽然我不是那么肤浅的人,不过偶尔还是会看傻了眼。”
“岛田小姐,为什么你会认识塙先生呢?”
“当然认识啊。我之前在Nano Craft工作。”
“这样啊……所以你才会在长崎。”
“我被炒鱿鱼啦。”
“咦?怎么会?”
“不知道……”文子耸耸肩,嘴变成八字形。“我完全在状况外。还在庆幸找到一份好工作的时候,谁知道有人冷不防从背后给我一拳,叫我隔天不用去了。”
“为什么要打你?不能使用暴力啦。”
“其实并没有打我……”
“有给你台阶下吧?”
“嗯,除了离职津贴,
还多给我一年份的薪水,”文子吐吐舌头。“我也拒绝不了,见钱眼开。”
“现在呢?”
“现在是猪太郎。”
“猪太郎?公司的名字吗?”
“你还是老样子耶,就是没有工作的意思啦!”文子喝着饮料,发出吸吮声。“现在就是待业中,等下一份工作上门。反正我还拿到失业救济金,过得挺悠闲的。其实今天是打算去东京找工作。”
“嗯,好辛苦喔。还没结婚吗?岛田小姐今年几岁了呢?”
“三十二!”文子不情愿地回答,“可是!我的人生才正要开始,无尽的大地就在我眼前。”
会和岛田文子相识,是在三年半前,萌绘大一时的暑假。她们相识的地点是位于爱知县三河湾上的一座孤岛。
以计算机相关领域闻名的真贺田研究室就设在那座孤岛上。西之园萌绘和岛田文子在那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凶杀案件。凶手杀了三个人,目前逃逸中。案件至今仍未见破解。
岛田文子就是当时真贺田研究室的工作人员;萌绘还记得当时她的头衔是程序设计主任。那间研究室是间精英尽出、国内非常少数的组织。因此,光是成为真贺田研究室的一员,就可证明岛田文子的才能出众。萌绘能理解岛田在那件事之后决定离开真贺田研究室,转职到日本最大计算机软件公司Nano Craft的理由,令她不解的是岛田遭到Nano Craft解雇的原因。
“对了,你来长崎做什么?”文子拿出皮包里的香烟,点了一根。“去参观Nano Craft?”
“不。我来长崎玩。”萌绘回答,“我跟朋友要去欧洲公园。”
欧洲公园是位于长崎的一座主题公园,园内重现欧洲老街风情。其实,这座主题公园的投资者正是Nano Craft
“不过……你是塙总经理招待来的吧?”
“对,我是Nano Craft的股东之一。”
“哇……股东耶!我是不太懂啦,但一定很风光。”文子吐着烟说:“我的人生自始至终就是欠这个啊。”
“岛田小姐……”萌绘再度压低声音。“你知道‘水怪事件’吗?”
“咦?你听谁说的?”文子睁大眼睛。
“塙先生告诉我的。”萌绘回答。
“等等……”调整好呼吸,文子抚着胸口。“真的吗?不对,太奇怪了,应该不可能……你听到什么?”
“严格来说,没有。”萌绘摇头。“我只知道有这件事。塙先生或许想藉此引起我的注意吧。大家把在公园里发生的不可思议事件叫做‘水怪事件’,其实只是无聊的谣传对吗?”
“那是真的!”文子恐惧地说。她露出严肃的表情,低声道:“不是谣传。真的有这件事。”
“发生过什么事?”
“我不知道。”文子想结束话题。
“那你为什么说真有其事?”萌绘追问。
事实上萌绘和塙理生哉的电话内容,没有提到任何水怪事件的重点。萌绘只大略知道欧洲公园里有饭店、节目表演以及各式游乐设施,此外公园内还有出租旅客的别墅区。据说在前几个月的时候,有人在别墅区发现惨死的尸体,当时闹得沸沸扬扬。
另外,欧洲公园在近海处有一块占地将近一百平方公尺的游乐设施区;有条运河贯穿游乐区,凡是驾驶船只来此的游客,都可以经由运河直接又平稳地驶出大海。所以别墅区的房子沿运河而筑。让每栋房子可以有停放私人快艇或游艇的地方,就类似停车场一样。就是欧洲公园别墅的最大卖点。
文子表示有人发现死者陈尸在连绵的欧风别墅一角,准确地点就在运河旁,全身湿透的尸体。根据谣传,死者体格壮硕,像是跑船的男人,他遭人在胸口射杀多枪。至于会成为传闻的原因是整起事件并没有演变成货真价实的杀人案件。换句话说,死者并不存在。目击者慌忙报警;赶赴现场后,尸体却消失无踪。不过运河边仍留有疑似拉拖物体上岸的痕迹。故事到此为止,说不定是空穴来风。不,绝对是现代版的怪谈吧,萌绘心想。这世界在某个固定周期,总不断议论许多超自然的话题。
“水怪”是一座大型机械怪兽,园内设施之一。二分之一的身体沉在海中看不出端倪,身长至少有三十公尺以上。它的双眼炯炯有神,嘴巴会喷火,靠着动力还可以摆动身体。萌绘见过它。海盗船上的大火、熊熊燃烧的甲板、天上乱窜的烟火以及贯穿夜空的雷射光线,如此虚张声势,的确有种迫近的刺激感。就某个程度来说,游玩者若能控制情绪得当,这样的设施真是浪漫极了。
大概是把船员自杀和水怪连成一气,捏造不实的恐怖或神秘事件。萌绘依旧抱持半开玩笑的态度,没当一回事。但岛田的反应意外严肃,她要是笑出来,实在太没礼貌。
“那是今年夏天发生的。”文子仍一副严肃表情。
“没找到尸体吗?你看过尸体吗?”萌绘摆出想吓唬文子的架势。
“没有。”文子摇头。“不是我,是我下属看到的。”
“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那女孩子……发生那件事之后就辞职,不知道去向。毕竟没人肯相信,她被搞得神经衰弱。我猜她会回去老家山口县,不过她一声不响就离去,我根本联络不上。”
“还有别人看到尸体吗?”
“没有,只有她看见,”文子回答,“我睡着后的事情。我跟她住在一起。园区里有几栋别墅被规划成仅供女性员工使用的宿舍。”
“等……等一下!”萌绘挺起背脊坐正,她总算发现这事件不是简单的玩笑。“岛田小姐,你说的是真的吧?”
“你在说什么!再真实也不过了,真的。”文子嘟起嘴抗议。“我才不开无聊玩笑咧。为什么我要多费唇舌骗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是真的,那就变成杀人事件了。”
“对呀,百分之百的杀人事件。”
“但没有人真的死了对吗?或只是有人失踪呢?”
“不对。”文子摇头。“问题就在这儿,恐怕有人吃了案。”
“吃案?谁?”
“我不知道,也许对方是逼不得已吧。”
“该不会现场留有线索?”
“最具体的就是我被炒鱿鱼吧?”文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我相信。我跟浮野……就是发现尸体的那个女孩子,我们两个交情不错,她不可能说谎。警察也来过公司,警方当时说要大举搜查,还认真听了浮野的说词,结果后来不问不问,所以绝对是吃案没错。”
“浮野小姐看错了?”难道这是警方的结论,萌绘猜测。
“她其实有点问题。”
“有问题?”
“该怎么说……她怪怪的,喜欢钻研算命或宗教之类的。”
“她是在晚上发现死者的吗?”
“清晨。”
“那说是看错未免也太……”
“那天起了一点雾,”文子又点了一根烟。“因为警方什么也没找到,就判断她把某个物体认成人的样子。”
“就算是这样,那个像人的物体不见也太奇怪了。”
“没错,应该有人趁她离开现场联络警方时,把东西藏了起来。”
“大约什么时间发现的?”
“早上浮野出去散步发现的。她冲回来吵醒我,刚开始我没多认真,早上是我最神智不清的时候,然后,她打电话报警……大约过了十分钟,警察就来了。我是听到警车的声音才清醒,然后跟她去现场。没办法……到那里时什么都没有。”
萌绘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
“真是怪了,塙总经理居然会告诉你。”文子吐完烟继续说:“他不时告诫我这件事有损公司形象,叫我不要张扬。结果自己却告诉和此事完全不相关的你,太奇怪了吧?”
“嗯,当初我听到的时候,只是当作有趣的传言,没放在心上……”萌绘诉说她和塙理生哉的对话内容。她根本没想到真有其事。
“岛田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后天。”
“能告诉我你在长崎的联络方式吗?”
“我还住在欧洲公园的宿舍,”文子回答,“公司让我今年继续住在这里。无论是离职津贴或是留宿别墅,都是为了抚平我突然莫名被炒鱿鱼的心情吧。”
岛田文子将住址、电话以及手机号码告诉萌绘,萌绘牢记在心。
“我和朋友会待在长崎六天,再跟你联络,请你告诉我陈尸的地点?”
“没问题。可是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在哪儿喔!现在那地方很热门,在四十八号别墅附近。你有空去看看就知道。”文子熄了烟,眯起眼睛看着萌绘。“你还是老样子,对这种事情很好奇。啊,对了,犀川老师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萌绘回答。
“结婚了没?”
05
因为要参加学会的委员研讨会,N大学工学院建筑学系的副教授犀川创平正在东京某栋企业大厦的会议厅中,刚结束研讨会,他们正准
备离开。
乘坐的电梯大约下降两百公尺后,犀川走过立体三角型高楼的宽广大厅离开,通过两道自动门。便让冷冽的空气、路上刺眼的街灯,以及川流不息的车声卷入其中。
此次还有国枝桃子与他一同出席研讨会。国枝是专门协助犀川的助教,此行也被选为同个小委员会的成员。犀川认为同一间大学,实在不必要动用到两个人来参加同一个讲座。他很希望自己可以待在研究室悠闲地做研究,将校务工作尽可能交给国枝一人处理;况且国枝绝对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他就可以默默地全身而退。不过,校内全体人员指名犀川成为下个年度的主要审查人,导致他找不到缺席的借口。出差费用又是由学会全额支付。在这种情况下,犀川只好扮演一句也不会抱怨的男人。
抽着烟,连同冷空气一同吸进肺部,犀川把手放进外套口袋御寒,回头望了国枝桃子一眼。她打着领带。犀川觉得她身上的大衣像是男人穿的。
“好冷呀。”犀川吐着烟说。
国枝桃子没有做出任何点头的回应。不过,犀川本来也没期待国枝会有反应。两个人往新宿车站西边出入口前进,融人人群中。
“你知道什么是最有意义的会议吗?”犀川问。国枝瞥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就是在预定时间内开始,预定时间内结束的会议。”犀川低声说:“明明就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但透过我的观察,这世上的会议有六成不会准时开始,八成会延后结束,原因在于有九成的出席者不知道有意义的会议真的存在。换句话说,他们放弃真正会议的要义。”
“这样的数字统计不会很矛盾吗?”国枝说。
“也是,”犀川嘴角上扬。“我只是在找话题。”
“无论时间提早或拖延,我都不会生气,”国枝淡淡地说:“只要会议速度行进合理并且不拖泥带水就好。”
“对,每个人都这么想。”犀川微笑点头。“但很难实现。你知道为什么吗?”
“笨蛋太多的关系吗?”
“不是喔!”犀川摇头。“恰好相反。因为笨蛋太少,认为别人是笨蛋的人太多。”
“那就是笨。”
“嗯,或许也说的通吧。”
国枝闷哼了一下继续前行。睑部表情缺乏变化的她,“闷哼”就是她表达“大笑”的方式。犀川认为她大概不信任颜面皮肤具有伸缩性的事实。“偶尔也要活动活动脸部的肌肉。”
犀川曾经开玩笑对她说,结果她的回答则是一记快速球“我认为不需要。”让犀川觉得,任何人只要跟国枝桃子交谈,马上就会想要一只棒球手套。
国枝桃子今年三十二岁,比犀川年轻四岁。两年前跟一位高中数学老师结婚,至于是恋爱或相亲结婚,至今原因不明。她的私生活和美国中情局一样充满着秘密。犀川异想天开的猜想,也许国枝是从未来的国度坐着时光机过来的。
“西之园已经到长崎了。”走着走着,犀川换了话题。“唉,又不是放寒假,还真悠哉。她的毕业论文有没有问题啊。”
“我认为不要紧。”国枝回答,她负责指导西之园萌绘的毕业论文。
“问题是校外教学前三天,自己先跑去玩。其他同学不会抱怨吗?大家都很忙……”
事实上,三天后的二十五号到二十七号,犀川讲座的全体人员(其实就是犀川、国枝,还有学生们)将前往长崎进行三天两夜的校外教学。现在大四的西之园萌绘和牧野洋子已经先到长崎了。虽然她们自称为‘先发队伍’,但目的显然地是贪玩。
“那两个人比其他大四学生有进展。”
“你说毕业论文吗?这样啊……牧野的话我清楚,但西之园也没问题吗?”
“是的,比较上来说。”
“那好吧。”犀川点头。说实话他看不出来西之园的论文有何进展,不过既然国枝桃子都这么说了,国枝桃子这个人的预测从来没有误差;她不会帮任何人说好话。与事实不符的她是不会说出口的。犀川感叹为何他们的对话总是像一坨黏土一样,没有任何弹性,两个人无言地走到车站,搭上新干线的橘色车厢。
三天后就是十二月二十五号圣诞节。犀川望着有身材姣好的女人穿着剪裁合身的圣诞老人装的广告沉思,去年圣诞夜,西之园萌绘去了犀川的住处;前年圣诞夜,他们也一起过,看来今年也会跟西之园萌绘一起过节了。
其实每年一起过节好像也没有多大意义。不过心里有点不安……犀川迅速地拿今天研究委员会的议题来取代这股不安,一股他长期不愿承认的局促不安感。
06
吃完冰淇淋,反町爱感到一阵恶心,本来说不太吃甜却连吃了两根的牧野洋子倒是老神在在。她们坐在墙边的长椅上交谈。今天其实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话题围绕在共同的友人西之园萌绘身上。
反町爱参加犀川研究室的校外教学,主要的原因其实是为了她目前还属于秘密恋爱的男朋友-金子勇二。金子勇二和萌绘同属犀川研究室的大四学生,一直到前几天,小爱才和萌绘全盘坦白他们的恋情。想当然尔,首次见面的牧野洋子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表面上,大家认为小爱是冲着萌绘的关系才来的。实际上,小爱想藉此次校外教学带勇二与她在熊本县的父母见面。之前从勇二口中得知今年犀川研究室年底的校外教学地点是在熊本隔壁的长崎,他们就说好了。
以玩乐为主的校外教学,有位认真的老师加入是十分扫兴的。听说萌绘和洋子的指导教授犀川是个怪人,不过要在大学里找个正常教授也不容易。话说回来,犀川教授是小爱参加旅行的第二个目的,她要瞧瞧让好友西之园萌绘深陷其中的犀川教授究竟魅力何在……
“请问你是西之园萌绘小姐吗?”有人走过来问。
反町爱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她穿着条纹套装和低跟鞋。是位面容刻薄的美女。
“啊,不是我!”小爱慌忙站起来回答,“萌绘应该快回来了。”
牧野洋子刚才说要去逛逛机场的名产商店,于是现在三人份的行李都放在小爱的脚边。
“敝姓新庄,是Nano Craft的人。”女人报出姓名。“我负责来接西之园小姐;请问她的朋友是你还有……”
“对,还有一位。你好,敝姓反町。”简单介绍后,小爱往大厅的方向张望,还是不见萌绘和洋子身影。
“就在这里稍等一下好了。”新庄看着手表说。
“为什么你认为我是西之园呢?”小爱略感不可思议地问道。这位叫做新庄的女人应该知道萌绘的长相才对,不然大厅满是年轻女性,怎么会这么巧问到她。可是自己跟萌绘的身高又有落差,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被搞混。
“我看到这个。”新庄指着小爱身边的行李。那是萌绘的登机箱。
“啊,原来如此。”小爱会心地点头微笑。
萌绘的登机箱上贴着一张大贴纸,上面有一颗红色爱心,爱心里写着“MOREPEACE&LOVE”,从前面数过来第三个“R”被挖掉。
“所以我想就是这个没错。”新庄说。
“难怪萌绘那家伙把行李放在这里。”小爱低声碎念。
“为了要让我看到?”新庄有些惊讶。“西之园小姐设想这么周到?”
“嗯,一定没错。”小爱点头。
“西之园小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见了你就知道咯。”反町爱耸耸肩。西之园是个非常任性的大小姐,她本来想要这样说,但还是压抑下来了。
“身为她的朋友,你认为她是怎样的人呢?”
“她很锐利吧。”
“你指的是很聪明吗?还是爱发脾气?”
“应该是聪明。”小爱微笑点头。很难用语言形容西之园萌绘。聪明两个字还不够贴切。
“反正她的计算能力很强,比我按计算器还快。”
“外表呢?”
“外表吗?嗯,像陶瓷娃娃。她很快就到了,你仔细瞧瞧吧。”新庄听着露出微笑。小爱在心里纳闷,明明等会就要见面了,为什么要这么急着问呢?是在找话题吗?
牧野洋子回来了,新庄向她自我介绍。
“萌绘在二楼的咖啡店。我去叫她。”牧野洋子说着,往手扶梯方向走去。
“牧野小姐也是犀川研究室的学生。”新庄转向小爱。“我看过犀川研究室的网站,上面有名单。反町小姐,你是属于别的研究室吗?”
“我是医学院的学生,跟萌绘同个社团。”
“茶道社?还是日本舞蹈社?”
“弓箭社。”
“嗯……西之园小姐是弓箭社的呀。”
“对。萌绘还有参加其他社团。推理研究社,还有……”
高中时,反町爱第一眼看见西之园萌绘,就觉得她在运动方面是个狠角色,只是没有太大的执着,在弓箭社,萌绘虽然有着灵活的身段,表现也只是平平,也不算出类拔萃。唯一的特色是她的战斗心旺盛,即使没有奋力练
习,比赛时的表现却会异常强劲。萌绘只是单纯地讨厌失败,加上她过人的集中力,这点恰好跟小爱完全相反。
小爱重新打量这位新庄小姐。她大概三十岁左右,举止落落大方,短发的她戴着眼镜。攀谈过后,发现她说话的方式有点老气,但上妆的脸庞却显得很年轻。如果她认识萌绘,就不会对她提出问题,所以应该是认识萌绘的人委托她来接机的。不过为什么要问这么多呢,令小爱有点意外。
07
西之园萌绘和岛田文子分别走到柜台结账。
“萌绘,”牧野洋子站在店门口等她。“Nano Craft的人来接我们咯。”
“啊,好。”萌绘举起手示意。
“谁啊?”岛田文子靠近萌绘低语。
“她是我的朋友牧野。”
“不是啦。Nano Craft的人是谁?”
“嗯……新庄久美子小姐。”萌绘想起那个名字回答,“好像是塙总经理的秘书。”
“啊,那个磨鲁小姐。”
“磨鲁小姐?”萌绘不解。
“叫做磨鲁的小姐!”文子笑着说:
“熔岩大使?”
“就是那个熔岩大使(注:手冢治虫原著漫画,一九六六至一九六七年卡通版在富士电视台播放。磨鲁(moru)则是熔岩大使的太太,个性积极,行动力强;短发、身材姣好,透露成熟女性的韵味。)的太太呀!”
“算了算了,你就好好活在你的世界吧。”文子双手抱头,皱起眉来。“谢啦!我该走了,保持联络。”
“好。后天我再打电话给你。”
“好。”岛田文子说完,走向登机门。
“她是谁啊?”待文子离开,牧野洋子问萌绘。
“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朋友就是朋友啊。”
“她是做什么的?总觉得她瘦过头看起来有点神经质,好像生病了。”
“不用这么说吧。”
“她是学校的老师吗?”
“看起来像吗?”萌绘边走边回答,“我们三年四个月不见了,她都没变唷。她以前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她是非常出色的程序设计师。前阵子在Nano Craft工作,目前待业中……”
“唔。竞争真激烈,那么优秀的人才也会失业。”
“嗯,不太对劲。”萌绘喃喃自语。
搭乘手扶梯来到一楼,大厅最前面站着反町爱和另一位体态修长女性。身高跟反町爱似乎不相上下。
“抱歉,让您久等了。”萌绘低头致歉。
“你好,我是Nano Craft的新庄久美子。”她打量般地注视萌绘几秒,然后露出微笑,充满客套的职业笑容。
“您好,敝姓西之园。”萌绘回以微笑。她自小就熟悉跟这般女性交手;最初见面的短兵相接,就是争取先机的攻防战。这样的社交已成为萌绘的反射行为,自小的生长环境训练她这般的直觉及反应。
她们各自拿了行李,跟在新庄久美子后面。
“喂,我说你呀!”反町爱拿起侧背包往肩膀上扛并小声地说:“你行李箱上有自己名字的贴纸,所以才故意叫我帮你看着?”
“对呀。”萌绘点头。
“不要闷不吭声,要先告诉我啦。”小爱有点不满。
萌绘注视前方的新庄久美子。她有注意到登机箱上的贴纸。代表她的程度至少有等级二:换句话说,新庄久美子不是笨蛋,而且要多加留心的对象。萌绘的脑中盘旋了若干对战模式。
一行人走到大厅最前方的手扶梯往二楼前进。她们原本以为目的地是停车场,却意外地发觉周边的指标,停车场、公车站以及出租车停靠处都与她们前进的方向相反。
她们走进一栋狭长的建筑物,通道两侧是玻璃帷幕,望出去便看见机场跑道正对大海。笔直的空桥跨海延伸至对岸,使得这座机场看起来像建筑在海上,仅靠这座桥对外联络的假象。一行人走了一阵子才抵达码头。
“哇,要坐船吗?”牧野洋子问。
“是的。”新庄久美子转身回答,“坐船最快,从机场到欧洲公园只要三十分钟。”
游艇停放在水泥筑成的码头。候船室里有一群旅客正在等待定期船班。四人走到室外,接近游艇。
“各位请。”新庄伸手示意。.
沿着跳板走到甲板,双脚可以感受海浪波动的韵律。此船高处是驾驶室,坐在里面的年轻男子对她们点头打招呼。
萌绘等人走进美轮美奂的船舱内。从圆形窗户望出去看见站在甲板上的男人跑向码头解下缆绳。
“太棒了!”牧野洋子红着脸说:“我第一次坐游艇耶!”
“我好想坐后面喔!”萌绘看着窗外说:“想听听引擎声。”
“会很吵的唷。”新庄久美子关上门。
“啊,她是怪人,”反町爱在一旁说:“你别介意。”
“可是,我说的是真话嘛!”萌绘仍远眺窗外。“引擎的震动传到身体里,感觉很好耶。”
“你是欲求不满吗?”反町爱小声说。
“像你一样欲求不满。”萌绘回过头说。
反町爱满脸通红。她将脸别向牧野洋子看不到的角度,食指放在嘴边,示意萌绘赶快住口。
“各位想喝什么吗?”新庄微笑问着。
“都可以。”洋子很有精神地回答。
游艇慢慢后退出现稍大的引擎声便远离码头,调头往另一个方向。引擎声渐歇和嘈杂交替促使游艇往前行驶。
胎身仍在缓缓调整方向,目前夕阳在她们的右边。游艇穿过并列在海上机场引导灯后,加快速度。
“就是这种震动的感觉。”萌绘非常开心。
“变态!”小爱低声说。
海面像桌布一样平整,只有细碎如未熨烫过衣物上的波纹。天色渐暗,夕阳映照在海面上,随机扩散的红色光线彷佛纤细的布料。刚巧一架飞机划过天际,只见闪亮的客机显示灯和巨大黑影。从摇晃的窗户将跑道上整齐并排的灯光,折射出七彩缤纷。
好想让犀川看见这些风景……好想知道他会用什么模样来看这风景,萌绘心想。
08
仪同世津子待在横滨的家中工作。她把外套披在身上,键盘放在暖炉桌上,一边敲着一边看屏幕。邻居濑户千衣来串门子,不对!说串门子不太恰当,其实是世津子拜托她来的,请她来照顾世津子的双胞胎女儿。
世津子在一家出版社工作,算是一名记者,不仅要写文章,也要拍照;她还懂一点版面设计,甚至要画插画。反正待在小公司,人手不够,每个人都有一堆事要忙,无法分工精细,她在公司内主要负责的事务,是制作有关特辑出版品的营销企划。
今年秋天产下双胞胎后,工作有九成是直接打电话或传真过来的,网络上的工作来源较少。小孩还待在医院的那阵子,她还可以去公司工作。把双胞胎接回来之后,她便完全没办法踏出家门一步。而一年前搬到她家隔壁的濑户千衣,终于拯救她脱离了这样的困境。千衣的先生是位听说收入还过得去的漫画家,他们还没有孩子。和世津子同年的千衣总是说:“你送我一个女儿嘛!”而世津子就会回答:“随便你选一个。”世津子猜测,千衣小孩般的个性,是因为家中的经济状况并不太差吧!
电话铃声打断了世津子的思绪,她将身子横躺,伸长了手才接起电话。
“我是仪同。”
“是我。”犀川创平的声音。
“创平……”躺在地上的世津子回答,“什么?啊!你现在要过来?”
“是啊……”
“唉呀,怎么办……现在就来吗?吃饭了没?”
“还没……我刚开完会,想说去你家看看。方便吗?”
“你来你来,一定要来唷!你在哪里?”
“东京车站。”
“那大概还要一个小时左右。好!要一起吃饭吗?”
“有准备的话就吃。”
“家里好像还有点菜。”
“不用勉强喔。”
“没问题啦。”
“待会儿见。”犀川说完后挂上电话。
“不会早一点打电话过来喔?”世津子放回话筒喃喃自语。“每次都这样……”
“谁要来?”濑户千衣推开拉门,从隔壁房间探出头来。
“大哥要来。”
“哇!那位N大的老师?”
“你在做什么?都几岁了的人了?还在尖叫。”世津子早就非常习惯一般女性会被她哥哥吸引,而且总是一副抵挡不住的模样。但千衣有这样的反应,她还是感到相当意外。
“不行吗?”
“很丢脸耶。”
“可是可是,你哥哥要来对不对?”
“对啊,大哥就是我哥啦。你该不会在幻想什么吧?”奇怪,千衣应该不知道创平的长相才对……
“我看到照片了嘛!”
“啊?在哪?”
“房间里的书架上。”
“啊!
等等!你怎么看了?”过于惊吓促使世津子离开暖炉桌站起来。“太过分了。你很没礼貌耶!”
“为什么?”千衣无辜地歪着头。“你哥哥很帅啊,你也很可爱喔。”
“你说什么!你看到哪张照片?”
“就是你们站在海边的合照。”
“哇!讨厌!那张照片很丢脸耶!”
“我可以跟你哥打招呼吗?”
“不可以!”
世津子快速的摇头……话虽如此,整间屋子混乱的程度像是结束革命后的无政府状态,她至少需要收拾十分钟,加上十分钟准备晚餐,还要花十五分钟走到附近便利商店购买不齐全的食材跟调味料……因此目前绝对需要濑户千衣看着她的小孩,她才能火速完成。大约过了五十分钟,门铃响起。
“哇!哇!”濑户千衣尖叫。“仪同,你哥来了!”
“够了没。”世津子从厨房走出来。
“我还是先走好了,帮我跟你哥问好喔。”千衣看着墙上镜中的自己,简直像个情窦初开的十七岁少女。
世津子走到玄关开门。
“欢迎光临。”
犀川创平默默走进门,千篇一律的外套配上一如既往的衬衫,领带也还是老样子。世津子做势露出嫌恶的表情。
“冬天到了我当然得这么穿,外面很冷。”他面无表情地说着,然后脱掉鞋子。这是他一贯的招呼方式。
世津子和犀川一同回到客厅,只见濑户千衣捂住嘴,满脸通红站着。
“你有客人?”犀川注意到她。
“您……您好。我只是过来帮忙带小孩……”说着,千衣以犀川为中心绕圆半径似地接近玄关。“啊,您多休息!我……我要回去了。再见。”
“谢谢,辛苦了。”犀川微微点头。
濑户千衣背对犀川离开客厅。过了一会儿,犀川同时听见关门声和房间里小孩子的哭声。
“你请了佣人啊。”犀川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不是。刚才那个人是隔壁的濑户太太。我请她帮我带小孩。”世津子横越客厅,走去房间看女儿。“创平,你等我一下。等我哄女儿睡觉,我再来做饭。”
“好,”犀川擦着眼镜回答,“有烟灰缸吗?”
“啊,现在不能抽烟喔。这里禁烟。”关上拉门,世津子回头说。
“我在阳台抽。”
“烟灰缸……我好像全丢了。”
“咦,你不抽了?”
“嗯,我戒了。”
“是喔……”犀川点头。“没关系,我忍一下。”
“你想要跟我说当妈妈的人很坚强是吗?”
“我不会说的。”犀川认真地回答,“我只知道有人曾经把空海讲成空母。”
“啊,你说什么?空母?”
“潜在海里的航空母舰。”犀川挖苦地瞧着世津子。
09
“西之园去长崎了啊,”世津子把茶杯放在桌上说:“好好喔!我也想去。”
“你去啊!”犀川一边看书一边回答。完全不在意到别人家用餐应有的礼仪。只不过世津子早就习惯大哥的作风。
“可是……我还要照顾两个小孩,走不开呀。”
“你没想过后果就生小孩?”
“话不是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
“嗯……”世津子啧了一声,点点头。
“那就没办法咯。”
“对,我没想那么多就生了小孩。”
“对啊,没办法了!”她勉强露出微笑。“也没想到会是双胞胎。”
“原来如此。”犀川用无趣的口吻。“还真可怜。”
“我也不觉得生了双胞胎有什么好高兴的。”
“她们都很健康呀。”
“嗯,其实只要她们健康,我还是挺高兴的。”
“你就多多忍耐,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世津子笑着。
“对了!你刚才说的是Nano Craft经营的欧洲公园吗?”
“对。”
“我前阵子还去过他们东京的分公司找采访的题材,”世津子靠在椅子上。刚才接到犀川打来的电话时,她正好坐在暖炉桌处理Nano Craft的相关文章。“他们出的一款RPG游戏叫做‘Criterion’,你听过吗?你应该不知道。”
“‘Criterion’?标准或基准的意思,在科学上也可以解释为物体破坏时的必要条件。‘RPG’是什么意思?”
“RealPlayingGame,角色扮演游戏。”世津子起身走到书架前翻出一本杂志。“‘Criterion’是由Nano Craft开发的一款游戏。现在这款游戏超红的。我老公这一整个月都在玩。”
“有什么有趣的吗?”原本看著书的犀川,一脸不耐烦地抬起头,意思就是如果是他不感兴趣的内容,麻烦立刻停止。
“嗯,我因为那个游戏的缘故,正在写一篇报导。”
世津子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告诉犀川。
“Criterion”并不是一款原创游戏。是经由插画家和编剧共同制作的正统游戏软件。奇幻世界的冒险,搭配歌德式的布景及音乐。扮演主角的玩家身边会有另外一位伙伴,叫做彻尔,没有男女性别的区分。可以跟主角对话。如果玩家能回答彻尔的问题,就表示他们的对话成立。最大的特色是彻尔跟玩家多样化的对话,所以赢得不少业界的好评。
世津子的先生非常热衷这套软件,游戏中的彻尔是外国人,却能记住玩家使用的各种语言,玩家使用英文;彻尔就使用英文,说起话来有条不紊,文法也几乎正确,让对话过程相当顺畅。在游戏过程中,彻尔可以记忆与玩家的对话内容,吸收许多字汇,进而提升自身的成长。也就是说,软件不默认某种模式,而是透过不同玩家来建构游戏软件的特色。玩家感受到的是,贴切自身生活般的真实对话。在文章中提到此点的世津子认为,恐怕是设计者加入了人工智慧。但什么样的人工智能,她就没有办法具体说明。不仅如此,世津子也没有提及关于游戏最后的结局。然而,该软件自贩卖以来已有两个多月,照理来说应该有许多玩家可以玩到最后了。虽然说世津子的丈夫还在奋战中,但对众多玩家来说,此款游戏并非困难到无法破关。世津子表示,据她了解,这款游戏的结局因人而异。游戏的精彩处在于和最后一关敌人的生死战,游戏好像设定了非常难缠的人物,事关一项约定的开始。不过最后世津子还是在Nano Craft东京分公司见到了游戏设定的结局。
玩家打倒了敌人之后,身后的门开启,出现在玩家眼前的是无尽延伸的细长通道。沿着通道前进。先向左转,过了一会儿再向右弯,经过一段S型的路径来到一个楼梯。沿着阶梯往上走是一条笔直的信道,信道的尽头又是楼梯。通道两旁处处可见裸露的岩石肌理以及不时出现的逼真烛火。
再上一层楼,走在没有转弯的通道里,大约走到中段时,左手边出现两条不同方向的路,所站的位置形成一个交叉口。试着往其中一条走,没多久就发现尽头,并且有东西掉落在玩家面前。捡起来一看,是一个螺旋形状、类似弹簧的小线圈。因为已是尽头,便往回走到之前的交叉口,选择走另一条路,结果也是走着发现也是死路。路的尽头有一个小瀑布,流下来的泉水可以饮用,无路可走,只好退回原来的交叉口,沿着最初的道路笔直前进,结果第三度遇到楼梯。
来到最后一层楼,已不见岩石,而是铺着地毯的走廊;往前走会遇到一扇门,门上贴着一段话。
他和她完全相反。
不过她的上半身是他的下半身。
如果上半身是他,下半身就是她。
跨越海洋的时候,两个人便成一个人。
满是问号的句子,但没有机会回答。
门自动开启。里面是宛如宫殿的广大空间。四周伫立了若干石柱,穿着庄严服饰的僧侣正在祭坛等待。右侧的桌上摆着餐饮,左侧的桌上则堆满了各种宝石。
僧侣这么说:“你,一时之选的人物,跪下接受天父的一片面包。”
接下来,游戏随着乐声结束。
Nano Craft接到一堆人来电询问那扇门上的谜语的解答。不过,Nano Craft早就预料到消费者会有这种反应,因此一概不予回应。或许是请他们期待下次的作品。
世津子大概用了十分钟对犀川说明这款游戏,让他看了几张她去采访时照的照片,还把列印出来的游戏画面放在桌上,但犀川只看了一眼。
“有那么好玩吗?”犀川认真地问,似乎觉得很无聊。
“也不是多有趣啦!”世津子有点生气。因为她以为犀川会对那个谜语感兴趣。“连东京分公司的人都不知道,还满令我意外的。通常接受采访的公司,不都会偷偷告诉记者们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吗?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故弄玄虚,吊读者胃口对吧?报导才能够吸引人呀。”
犀川突然站了起来。
“啊,对不起。很无聊喔?”
“不是。我去外头走走,抽根烟。”犀川边说边离开世津子家。
世津子独自留在客厅,房间里的宝宝已停止哭闹。今天她的先生又要晚归。
“唉……我要说的只是……想去Nano Craft的长崎总公司嘛……”世津子站起来,自我解嘲。
“真是的!哪有人不听人讲完话就跑走的啦!笨蛋!”
10
游艇抵达港口时,天边已染上一道深紫色。珠针般的夜灯整齐排列在码头两侧。左侧停放了一艘像是在彼得潘的世界中才会出现的大型帆船;光是这帆船,就让人觉得好像来到了童话王国。
萌绘隐约觉得以前曾见过类似的港口风景,不过她想不起来是曾在欧洲旅行时见到,还是明信片或旅行社的传单上看过。建筑物的颜色已融入夜色中,朦胧间带种暖色系的质感。墙壁上有一排窗户,室内的照明设备隔着窗帘向外透出亮光。更靠近港口附近则并列着低矮建筑物,仔细一看,竟然人山人海。萌绘想起那里是一间餐厅。自从高一跟父母亲来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一行人踏上码头,迎面而来的是意外刺骨的海风。
“今晚在饭店为各位准备了房间。”最后一个下船的新庄久美子指着附近最高的一栋建筑物。
“饭店吗?”萌绘感到意外。“我记得是一小间别墅。”
除了她们之外,三天后还有犀川副教授、国枝助教以及几个学生要过来。
“是的。后天会移驾到别处。”久美子微笑回答,“别墅区离园区有一段距离。如果要参观园区的话,我想住在这里的饭店比较方便……”
“您说的对。”萌绘点头。“谢谢您这么周到。”
拾级而上,她们走到路灯下。四周虽然还有一些人,但室外的确很冷,所以大部分的人好像都还是待在屋里。
新庄久美子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联络。萌绘等人跟她保持了一些距离,所以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接下来打算如何?”久美子停住脚步回头。“要在饭店用餐吗?还是去别的地方?”
“不用先和塙先生打声招呼吗?”萌绘问。
“总经理九点会到。”久美子回答,“总经理嘱咐我先带各位到处走走。如果你们觉得不妥,直接取消也无妨。”
“不会。”萌绘摇摇头。“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个饭吧。”
一位年轻男子走来。从他一袭服装看来是饭店的服务生。他提起她们的行李。
新庄久美子低声吩咐完服务生后回过头。“餐厅就在这里。”她指向与饭店相反的角落说。“先吃饭好吗?还是你们要先回房休息?”
“先吃饭。”反町爱举手回答。
“我想换衣服耶。”萌绘小声地说。
“我想先吃晚餐。”牧野洋子接着说。
“少数服从多数。”小爱把手放在萌绘肩上。“而且就要吃晚饭了,干嘛还要换衣服?”
“没关系。”萌绘点头。“我们去餐厅吧。”
新庄久美子开始往前走。萌绘等人跟在新庄身后,步上缓和的石板斜坡。
眼前的景色宛如欧式印象派画风跃出纸上——架在运河上开合式的吊桥,河边一排白色小屋,远处的教会钟楼,街角尖尖的屋顶以及圆柱型的广告塔。散步的旅客大部分是日本人,夜间朦胧光线冲淡了两者间的不协调感。偶尔驶过的古董车和穿过桥下的扁平观光船,有如玩具般的不真实。
“你们喜欢什么?”新庄久美子问的应该是晚餐的菜色。
“都来到这儿了还吃日本料理就太愚蠢啦!”反町爱用平日的语气说。好像快到用餐地点了。
“我想吃比萨。”萌绘说。
“比萨?”牧野洋子怔怔看她。“比萨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吃得到啦。不行不行,提案不成立。”
“少数服从多数。”小爱附和洋子。“萌绘你就不要多说话啊。”
“请问有什么料理可以选择?”洋子问新庄久美子。
“意大利菜、西班牙菜、荷兰菜、德国料理,还有法国菜,还有……日本料理、中国菜跟韩国菜。”
“全部!”洋子开心地说:“我全部都想吃。”
“各国料理吃到饱之类的。”小爱说:“有没有各种料理都能尝到一点的餐厅呀。”
“有是有,但个人不太推荐。”
这么说应该是难吃的意思吧,萌绘心想。吃到饱的缺点就是非现做的料理,这也是所有餐厅最不能犯的大忌。虽然自己不太会做菜,萌绘却对吃特别挑剔及讲究。不过她考虑今天就让两个朋友做决定。
“那就吃意大利菜吧。”小爱对洋子说。
“也好,”洋子点头。“萌绘赞成吗?”
“随便。”萌绘嘟着嘴回答,“我只要有葡萄酒喝就没有怨言。”
“喔,葡萄酒呀……好耶,喝吧喝吧!”小爱突然单手握拳说:“我的斗志都来了。属于我们的时间到啦!”
看着这样的反町爱,萌绘有些羡慕起来。这种怎么样都模仿不来的性格,绝对跟自己截然不同吧。
跨过拱桥后,广场的一角有间意大利餐厅,一半以上的位置都坐了人。再过五分钟就是晚上六点。她们被带到餐厅最里面的靠窗座位。
餐厅提供两种套餐,萌绘她们不约而同挑了比较昂贵的套餐。用餐席间,牧野洋子和反町爱轮番向新庄久美子提出有关欧洲公园的疑问;如此一来,不用阅读导览手册,洋子和小爱也能对欧洲公园有了初步的认识。萌绘对于餐厅的酒类稍有微词,不过对菜色的评价颇高。
服务生端来咖啡的时候,店里已高朋满座。萌绘偶尔回头看看窗外,充满雾气的玻璃上,映照着餐桌正上方艺术灯的光线,店里到处都是迎合圣诞节的应景装饰,萌绘不禁想起犀川。
可惜的是,今年圣诞夜跟圣诞节她都没办法跟犀川单独一起过。或许是体内酒精开始作祟,萌绘发现自己好像疲累到眼皮都张不开了。
萌绘并不清楚塙家和西之园家究竟是何时开始来往。萌绘的父亲西之园恭辅和塙理生哉的父亲塙安芸良认识之前,两家好像就已经有某种的联系。塙家原是位于奈良县的富裕农家,之后投入金融业,默默经营幅员广大的企业。可是塙安芸良选择投入学海,专攻地质学,和西之园恭辅同校。
萌绘年纪还很小的时候,见过塙安芸良博士几次,他是一位白发及肩的绅士。萌绘至今仍对他挺直的鼻子和不离手的黑拐杖印象深刻。塙博士一只脚不太方便。他总是微笑着说,“这是战争的下场,仿佛获得战利品般微微肯定的口气。
战争时驾驶飞机;受伤后任职飞行员训练学校的教官;兄长驾驶轰炸机出击塞班岛死亡;潜入德军潜艇窃取火箭推进器的设计图及零件、连夜运回陆上,以及第一次驾驶水冷式引擎的战斗机等等,萌绘百听不厌。
所以,萌绘喜欢塙安芸良这位长辈。
塙安芸良博士过世时,萌绘才国一,正巧是期中考结束的当晚。父母亲慌忙赶赴葬礼。萌绘没哭,她想起那天晚上一个人留在家里,一个人洗头。
理生哉是塙安芸良的独生子,足足大萌绘十三岁。记忆中,她从来没见过他,但关于他的事迹倒是听说不少。萌绘国中的时候,塙理生哉已经是日本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在高中时独力完成的一套游戏软件让他备受瞩目,之后上了T大,兼顾课业并持续活跃于游戏软件设计。毕业后成立Nano Craft计算机软件公司;独自经营两年后,公司获得美国知名企业MS公司的赏识支持,跃升为同业中数一数二的翘楚。塙财团拥有强力的后援,加上比细胞分裂速度更快的扩大版图行动,至今仅十年的光景,便在业界稳扎稳打地建立起呼风唤雨的地位。
塙安芸良博士生前很欣赏西之园家的独生女,希望儿子将来可以把她娶进门。在塙博士去世很久以后,萌绘偶然听父亲提起这段往事。
“结果爸爸怎么回答?”
“我说我不会把萌绘嫁到你们家,不过理生哉可以作我的干儿子。”
“然后塙叔叔说什么?”
“他说:‘好,就给你作干儿子吧。’”
“拜托……”
听到父亲这么说,萌绘不禁笑了出来。
事情仅止于此,之后塙理生哉也没出现在她面前。不过仔细一想,好像在萌绘还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只是她现在真的完全没有印象了。再后来,萌绘的双亲死于飞机事故,她记得当时葬礼的签名簿上有塙理生哉的名字。伹那也是她在葬礼过了一年之后才发现的事。而且葬礼后没多久,萌绘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休养了好几个月。因此,她对于葬礼当天还有葬礼前后几天的记忆可以说几乎是零。
大约三个星期前,她收到一封Nano Craft总经理塙理生哉的信,内容没有太多重点,仅委婉告知近日将致电。虽说是近日,但萌绘在收到信的当晚就接到塙理生哉的电话。听见电话另一端塙理生哉的声音,萌绘立刻觉得这个柔软的语气和记忆中自
发的塙安芸良博士声音非常类似。在萌绘脑中浮现的塙理生哉的印象,也和犀川副教授的形象类似。
犀川今天应该在东京,此刻可能在新干线上看书吧。他一定又坐在北侧的E座位,把香烟放在窗边,然后翘起脚,微微侧身,手肘放在扶手上撑着脸颊,另一只手拿着对折的文库本……
“萌绘?”牧野洋子在萌绘面前挥挥手。“喂,快回到现实世界来。”
“啊,对不起。”萌绘眨眨眼坐好。
“又在想犀川老师对吧?”洋子说。
“嗯。”端起咖啡杯,萌绘点头。
“不要那么肯定行不行?”对面的小爱说:“红着脸说,‘才不是咧’,比较可爱啦。”
“犀川老师是?”新庄久美子问,她坐在反町爱隔壁。新庄和小爱两个人都穿着迷你裙,也都翘着脚。
“她的男朋友。”小爱立刻回答,“萌绘有恋父情结。那个人又不起眼,像水母一样飘来飘去,两眼无神……”
“小爱,你喝醉了。”萌绘撑出身体阻止小爱继续批评犀川。
“总经理知道犀川老师喔。”久美子看向萌绘。“他的专长是建筑学是吗?”
“很久以前我跟犀川老师去过真贺田研究所。这件事您应该知道吧?”萌绘解释。“老师在计算机领域方面也贡献显著……”
“贡献显著啊!”小爱嗤之以鼻。“不要用这种词啦。”
“我觉得老师不会两眼无神呀,”牧野洋子说。她的眼睛泛红,一副困倦的样子。“我觉得他很聪明……应该是聪明过了头,所以外表跟想法会有点搭不起来……”
“你们都没有眼光啦!”萌绘听着听着发起火,严肃地反驳。“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不了解犀川老师的好。”
“喔,”小爱耸耸肩。“小姐,酒精发挥作用咯。请啊请啊,你继续说……”
“新庄小姐,可以请教水怪事件吗?”萌绘立刻转移话题。
“那是什么啊。”小爱笑着摇晃身体,看样子她也已有几分醉意。
“可以呀…”久美子顿了一下,对萌绘微笑。“的确造成不小骚动。你是听总经理提起的吧?”
“是的,听说了一点。”
“嗯,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四个月前,有人报警说发现别墅区有具被恐龙杀死的男性尸体。我认为那是恶作剧。警方还在现场待了两天,结果什么也没查到,只是谣言,大家乱传的吧?”
“恐龙……”洋子觉得很可笑。“我可是恐龙迷唷。现在怎么可能会有被真的恐龙杀死的事情?”
“是没有手的杀人犯?”一旁的小爱说。
“不。是传说中的怪兽。”久美子露出微笑回答,“刚才我们经过的码头边,有一个机械恐龙。那是设计给小朋友的游乐设施。”
“用那个杀人?”小爱问。
“不是,”久美子摇头。“机械恐龙是固定在原处,没办法移动。陈尸地点在别墅区,离机械恐龙至少还有一公里。况且那只恐龙只放了类似起重机的油压装置,只可以动动头、喷喷火,不可能咬死人。”
“那么,死者是被咬死的吗?”萌绘问。
“目击者是这么说的,说看到齿痕。可是尸体后来消失不见,没有证据。”
“看到凶杀案会这样揣测,不会显得那个人很蠢吗?”小爱笑着说:“为什么他会知道那是恐龙的咬痕咧?那个人有看过被恐龙咬过是什么样子的吗?”
“啊!这种传闻不是常常听说吗?就像是有人会说他在深山发现雪人之类的。”洋子也兴致勃勃地说:“然后就会有电视台或搜索队跑到山里去。可是无论怎么引诱,雪人就是不会出现。”
“就算雪人出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爱一本正经地说:“雪山里本来就会有雪人。遇到大象或是鳄鱼比较恐怖啦。我超怕鳄鱼。你怕吗?”
“鳄鱼?很可爱啊。”洋子回答。
“骗人!你喜欢鳄鱼?天啊,真不敢相信。你可以把鳄鱼当成宠物养在家里吗?如果它跑到床上怎么办!”
“我睡在榻榻米上耶。”洋子说。
“天啊,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了。”小爱摸着手臂。
“你到们底在胡扯什么啦?”萌绘嘟着嘴。“我可是很认真的在问话。可不可以不要扰乱我?”
“认真?”小爱大声说:“喔,喔……那还真抱歉。反正我就是爱胡扯。我莫名其妙行了吧。”
“萌绘,这话题是你先提起的耶。”洋子说。
“可以跟目击者见一面吗?”萌绘故意试探新庄久美子。
“那个人好像搬走了。”
“搬去那里?”
“我不清楚。”久美子摇头。
萌绘双眼注视新庄久美子好一会儿。
12
餐后,新庄久美子带领三个人到下榻的饭店。饭店欧式的入口非常气派庄严;穿越拱门漫步于中庭,迎面而来的是拱型天井状的宽广大厅。内部处处充满设计感。大厅内还有一棵高约五公尺、点缀缤纷的圣诞树,上头细小的灯饰忽明忽灭。
“麻烦你九点五分前先在此稍候。”新庄久美子对萌绘说。萌绘和塙理生哉约了九点见面。萌绘默默点头,久美子见状,行礼后先行离开。
三个人在柜台办好手续,服务员便带领她们走向电梯。房间在三楼,出了电梯继续前进。长廊两侧并列着客房,她们的房号是三四三。
虽然不是套房,但空间商称宽敞;三张床整齐排列,另有大小茶几各一张,卫浴分开,橱柜位于房间深处,中间放了一台大屏幕电视。
饭店正面就是刚才下船的码头。房间面海,她们把脸凑到窗边斜斜望过去刚好就是打上灯的海盗船。沿着码头等距而建的街灯,看起来彷佛是错综复杂的天线。
服务员在说明完逃生门和相关设备后离开房间。
牧野洋子顺手拿起电视遥控器往后面的床上一跳,落坐的同时按下遥控器;反町爱打开冰箱看看有什么饮料,然后发出像火车驾驶员般的声音,逐一确认橱柜的每一个抽屉。三个人的行李都还在门口,萌绘决定睡靠墙的那张床,便到门口取走她的登机箱。时间才晚上八点。
“反町,怎么办?”牧野洋子切换着频道问:“萌绘跟那个社长见面的这段时间,我们要做什么好?”
“出去散步很冷耶!”小爱回答,“饭店楼下的酒吧如何?”
“萌绘,可以用到多少?”
“咦?什么意思?”萌绘回头看着洋子。
“钱啦!”
“钱?”
“嗯,可以奢侈一下吗?”
“啊……”萌绘点头。“一般花费的话,我想应该没问题。但我们都不小了,还是自己付酒钱比较好。”
“说的也是。”洋子微笑。
“自己出喔……那我们不要去酒吧,去居酒屋。”小爱抽着烟走到窗边。“码头那附近应该会有。”
“会有居酒屋吗?”洋子下床走到小爱身边。
“我可是有做功课!”小爱捏着鼻子说:“你看你看,那边有个亮亮的地方,就是那里没错。”
“你们还吃得下喔?”萌绘问着,但她们没有回应。
之后她们大概看了十分钟电视。有好多频道,其中有三台是介绍欧洲公园的各项设施,还有数字电视,此外还有几台播着电影和外国节目。
“出发咯。”此时牧野和反町爱边叫嚷着边穿上外套。
“要记得带门卡喔。”萌绘叮咛。饭店提供了三张门卡给她们。
“不要搞外遇喔。”洋子笑着对萌绘挥挥手,走出房门。
“偶尔一下没关系啦。”小爱也丢了一句话跟着出去。
关上门,房间只剩下萌绘一人,电视的声音异常明显。她关了电视,走到床边的桌子看着电话。她想着要不要打电话给诹访野,可是也没有话要说。离和塙理生哉约定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她决定先去洗澡。
萌绘在浴室想象塙理生哉的模样。这次对她而言也算是第一次见面,或许他对她瞭如指掌,萌绘却对他一无所知。到时候该说什么好呢?脑中来回穿梭若干想法……对方今年三十五岁,一位人称天才的年轻企业家。而且,他还单身。虽然不敢置信,但总需要准备几句场面话应付吧。他怎么看待两家父母间的承诺,关于细节他又知道多少,这些都是不确定的要素……她决定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没错,至少要预备好不失礼数又效力十足的说词,以备作为拒绝对方的不时之需。
吹干头发,换上洋装后化妆。萌绘看看时钟,只剩下五分钟,想抽根烟,但想到烟味会与香水的味道相混而作罢。此时电话响起。
“喂?”萌绘接起电话。
“西之园吗?”
“啊?犀川老师?”萌绘吓了一跳。
“嗯,我在横滨,正要去坐新干线。你不是要我在上车前打电话你……”
“老师,有事吗?啊,我好高兴……”
“没什么事……”
“没事?”萌绘眼眶发热。“真的?”
“一切都还好吗?
你跟牧野在一起吗?”
“啊,对……”萌绘不知为何心跳加速,连话也说不好。
“你要睡了吗?才九点喔……”
“没有……我在看电视。”她说了谎。
“这样啊,那你一切小心。”
“喂?什么?”
犀川挂上电话之后的一分钟,萌绘呆站在电话前等待。可是电话没有再次响起。犀川虽然嘴巴上说没事,但打电话来就已经非常稀奇了,所以萌绘现在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感觉……犀川老师是担心她长途跋涉来到长崎?或者,他嫉妒她和塙理生哉见面?
不,犀川还不知道,萌绘之前已想尽办法堵住牧野洋子的大嘴巴,难道洋子会去跟犀川老师长舌一些以前闲聊起的事?所以犀川才会嫉妒……无论如何,就算只有一点点的关心,萌绘的世界就会变成一片温柔玫瑰色……真的高兴到流出眼泪。
她抽了一张桌上的面纸想拭去眼角的泪水。突然瞥见电话旁印有饭店标志的空白便条纸上有一段文字:
死亡的猎物
得偿宿愿的死亡
世人的彷徨
皆在沟底
很小的一段文字横写在纸上,笔迹很工整。不是牧野洋子或反町爱的笔迹,她们两个人写的字更加端正秀丽,这好像是一首诗……不对,这是……萌绘只花了五秒就解开谜底。
眼看约定的时间将近,她顺手撕下这张纸放进手提包里,然后又回到镜前端看后拿着门卡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房内,窗户紧闭,这里是三楼……会是谁写的呢?
此时萌绘的心跳远比接到犀川电话时,更加快速。
13
犀川创平坐在新干线的E座位上翘着脚,他总是选择同个位置并稍微侧身,将脸别向车街,完全陷进座位。他忍住抽烟的冲动,并非世津子戒烟带来的影响,而是他坐在禁烟车厢里,这车厢的空气澄澈到令人厌恶,这样很好,值得赞许,偏偏待在这么优良的空气中……就更想抽烟。就像站在山顶,就着清新空气来一根烟,比在烟雾弥漫、空气恶劣的密闭空间抽烟更加美味。
既然不能抽烟,他只好向车上服务员买了一罐三百元的热咖啡。接过杯子后,其他像是奶精、砂糖,还有咖啡的塑料杯盖都原封不动地请服务员取走。
该是阅读的时候,但他没那个心情,他坐在往前数第三列的右侧,也就是3E的位置,可以很清楚见到车厢上的跑马灯播放的新闻或广告内容,不过跑马灯的文字速度似乎比人类阅读的速度慢了许多,加上缺乏内容,犀川马上放弃了。
这种跑马灯仿佛代表人类社会的组织架构。一个一个微小的灯光仅是“开”或“关”的反覆作用。明灭之间像是在展示着“生”与“死”。从远处观察就变成有意义的文字。这岂不是人类的历史吗?我们每个人都不知道,从远处观察的自己,会变成哪个文字的哪个部分。然而,近看自己,不是生就是死。
话说回来,生与死是相反且处于两个极端的状态。至少人类是这么认为的。但灯光不是,它们忽明忽灭,可反复若干次。这么说来,灯光比人类多了点机能性。
仔细观察蜜蜂,便能发现蜂巢周围会有数只蜜蜂来回逗留。它们是一群无所事事的蜜蜂。如果我们捕抓其中几只,不一会儿就会有原本负责搬运蜂蜜的工蜂取代被抓的蜜蜂飞到巢外闲逛,彷佛它们个人意志只是空想,团体的命令才是具有意义的……和跑马灯一样……而跑马灯跟人类一样。
无趣的比喻……索然无味。
想点正经事吧,但是另一个自己却仍在一旁洞察生死到没办法思考。
犀川感到莫名的不舒服,他猜想是没有抽烟的缘故。
世津子的双胞胎女儿一见到犀川就放声大哭。所有的动物里,为什么只有人类具备哭泣的能力?哭泣算是高等的情感吗?抑或是高等的武器……其他人会在失去亲人时哭泣,然而,年幼的孩子没有眼泪。小孩子看到死人说不定还觉得很滑稽,做出或笑或怒的行为。人类原始的感情本来就是如此复杂难解;“死亡等于悲伤”诸如此类的定义只是将原本复杂的事物置换成单纯,如同一个个或明或灭的灯光,人类就这样被社会统合,因为社会不单纯化,就无法定义何谓“意义”。不过,只有人类可以超越本能、封闭自我,以及逆向操作,犀川称之为“人性”或“像人类的”。至于互相亲爱、疼爱小孩、结社组成社会等人类行为都不属于犀川“人性”的一环。对犀川而言,想杀死亲生孩子的念头才是人性。所有艺术皆发端于离经叛道。哭泣应该也是种违背本能,和生存相违背的行为吧,也许是人类某种固有的意志,难道这种意志在呱呱坠地时既已存在吗?不,太吊诡了。毫无根据且容易遭人驳倒。言归正传吧。
换件事情想想吗?
不对……犀川想起世津子告诉他关于那个游戏的始末……为了一片面包的搏命大冒险……正好是人类在日常生活中所追求的生存条件?理所当然。不过“搏命”两字显的过于夸张,既然活着,每个人都为了生存努力不休,谁都一样……再重新思考,是什么让自己陷入思考?绝对不是这件事——脑中一片空白,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劲,他对自己说。
存在于身体的另一个人故意显得一派乐观:嗯,就看看跑马灯上的广告,忘却愤怒或眼泪吧,他仿佛神采奕奕地说。
不……真贺田四季!犀川在心中大吼……绝对没错!
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游戏,但将计算机塑造成说话对象的这类系统,不就是真贺田四季用在真贺田研究室研发的机器人身上的系统吗?难道说,她协助参与Nano Craft制作游戏,或提供Nano Craft这套技术,没有那么简单,犀川心中响起另一个声音,那种系统谁都会写,问题不是这个……令他耿耿于怀的还有别的,怎么办……怎么做才好?
“那古野市的犀川创平先生,那古野市的犀川创平先生,有您的电话。请至最近的电话接听。”
犀川表面上他仅是把视线从窗外的远方移到窗户上,不过这样的行为代表犀川被突如其来的广播吓到了。
他起身向靠车道座位上的女性点头示意借过,再沿着走道离去。
大约走了两节车厢,他才找到电话,拿起话筒;正当他在脑中思索着对方的身分,
电话通了。
“我是犀川。”
等了一会儿,电话另一头仍没有声响。
“喂?”
“犀川老师吗?”年轻女性的声音,但不甚清楚。
“没错,我是犀川……”
“老师,是我。”
“请问是哪位?我听不太清楚……”说完,犀川背脊突然一阵凉意。
“你发觉了吧?”
“真贺田博士?”
“没错,我是真贺田四季。近来可好?如果你那边能上网收信的话,我就寄封信过去好了?”
“我什么也没带,没办法收信。”犀川回答,“请问……”
“你要问我为什么知道你会坐这班车吗?”
“是的……”犀川吞了吞口水。“博士现在在哪里?”
“你应该很清楚吧?”
“长崎?”犀川握住就近的把手。“你窃听我跟西之园的电话。”
“对,很卑鄙的女人是吗?”真贺田笑了出来。“你怎么会知道我放出的讯息呢?该不会是想着想着就想通吧?”
“讯息?啊……那个游戏?”
“没错。犀川老师的话应该很快就猜到了。‘人在横滨’的意思就代表你在仪同世津子家咯?她应该也玩了那个游戏。”
“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
“唉呀,是为了什么呢?”
“你是不是打算跟西之园见面?”犀川紧张地放大音量。“博士,她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关系。”
“这句话不通顺,我来解释一下吧,”真贺田打趣道:“不过,就像你说的,没有关系呀。”
“你在长崎做什么?你在Nano Craft里吗?”
“后天,老师也会到长崎。”
“对,我会去。能见面吗?”
“能见面吗?”真贺田重复犀川的问话。
“如果博士愿意。”
“如果老师愿意。”
“我很愿意。”
“我也愿意。”
列车左右摇晃,犀川的肩膀不时撞击一旁的铝制墙壁。此时的他正以能够往返长崎数百回的思考速度,思考着各种计策。但无论哪一种方法都被他所了解的真贺田驳回,一筹莫展。
“期待你的大驾光临,再见。”传来真贺田没有抑扬顿挫的音调。
“等等!”
“我一直在等。”说完对方立即挂上电话。
犀川看到附近有烟灰缸,毫不考虑地点燃一根烟。
不知道是车厢晃动的缘故,还是他的手真的在发抖。他抽着烟,发笑和哭泣的情绪掺杂着愤怒争相涌出,随着一吸一吐之间,情绪逐渐升华……然后开心的犀川、悲伤的犀川
,以及恼火的犀川又再度合而为一……一个冷静的犀川。
上一通电话因为他赶着坐车而急忙断线,犀川决定再拨通电话给萌绘,但无论是饭店和手机都没人接听。
我一直在等?一直?真贺田四季一直在等?特洛伊的木马吗……等什么?她在等什么?
三根烟的时间,可是半个答案都想不到。毕竟是个已经远离他三年半的人物了,他往回走到座位上,喝醉了吗?他心想,为什么醉了……回到座位,他双手掩面,为什么醉了……
“请问……”邻座女性的声音。
犀川抬起头看着她。
“你还好吧?看起来不太舒服……”
“谢谢,我没事。”犀川礼貌性微笑回答。
他转头望向车窗外的黑暗,要不要现在就去长崎……不去不行!木马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