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有限与微小的面包 第二章 人间的神殿( Pantheon )

(终究还是失败。为了凝聚死亡……)

01

地毯和光滑如镜子般的五片不锈钢面构成这部电梯。站在电梯中央的西之园萌绘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仔细地端详自己之后,做个缓缓的深呼吸,这个以往能立刻阻断萌绘情绪的装置,最近好像不太灵光。打从萌绘在高中时期发明的装置,无论多么悲伤或紧张,只要缓缓吐气后闭住,想象自己正以一定的速度渡过笔直的铁桥……就能忘却一切。可是最近发挥不了效用,好像故障了一样,在降下的电梯中,萌绘极力想稳住自己的状况。

和父亲朋友的儿子见面的自己,二十三岁的成年女性。一身交际时必要的衣着,对方是个单身男人……便条纸。

猎物。

得偿宿愿的死亡。

在萌绘快要晕眩的时候,电梯“叮”的一声开启。

“你很准时。”新庄久美子站在电梯外。萌绘正要走出电梯,久美子却先她一步踏进电梯。

“咦?是在这间饭店吗?”

电梯再度关闭,新庄久美子按下楼层钮。她拿着一张卡片型的东西插入操作盘下的缝隙中。

“这是机密……”久美子回头对萌绘微笑。

电梯继续下降,电梯门上的操作盘只显示到地下一楼。电梯操作盘之后再也没有亮光。萌绘感到电梯仍在往下,她可以微微感受到向下的加速度,电梯门一开启,出现在眼前的是看似宽广的刺眼白色空间。

颇为宽敞的大厅,左右两边都有各自延伸的通道;直到尽头的通道两侧则是一道道的铝窗。铝窗内的空间配置比一般办公室松散许多,简直就像正在筹备园游会的高中生教室,桌椅毫无章法的散乱在办公室内。萌绘隔着玻璃往里头观察,大约三十位左右的男女,有些坐在位子上,有些陷在办公椅中,几个人走来走去,还有人注意到从电梯走出来的她们。

“这里是Nano Craft的中枢吗?”萌绘对着四周张望问。

“说是中枢,但并非我们正规的办公处。虽然总经理也住这儿,但这里完全是分布式的组织。”

“都晚上了,还有好多人在工作呢。”

“嗯,这里的工作时间自由,不过最近为了配合节省能源,规定半夜两点到凌晨六点禁止工作,结果遭到很多人抗议。”

新庄久美子引导萌绘往左边走。她身着跟先前一样的套装,但换上一件白色外套。萌绘突然觉得自己的衣服好像太正式了,和这里不搭。

此时在通道两侧的窗户里,对萌绘投射大量的视线,就像是水族馆里成千上万的鱼贴着玻璃看着她。但她仍落落大方地继续向前,毕竟萌绘自小就已习惯这种程度的压力。

往后只看得到尽头有座电梯。萌绘心想现在步行的通道应该是跟饭店建筑成垂直交叉,而位于信道尽头的电梯刚好是通道和饭店的直角点,并且电梯门和饭店门口一样,是面向码头的方向。也就是说,她们现在的位置比地面上的饭店还要接近码头,因此现在这个位置的正上方已经不是饭店,可能是饭店前的道路或广场。

“那座电梯是?”萌绘转身指着后面问。

“员工专用电梯。”久美子回答,“而刚才我们乘坐的是中央电梯,上去可以直接通往饭店一楼大厅,但我们平常不会使用中央电梯。”

“所以员工专用电梯上去会是哪里?”

“码头。”

“可是,饭店再过去就是海了不是吗?”

“嗯……”久美子点头。

走到通道的底端,出现一扇大门。

“这也是电梯。”她们走上前,久美子指着一道看起来相当普通的门对萌绘说,萌绘看见门旁边的墙上有按钮。

“这座电梯又是通往哪里呢?”

“干部专用电梯,”久美子边说着边按下按钮。“电梯向下通往会议室和总经理办公室,往上……敬请期待。”

“敬请期待?”

“是的……”

电梯门开启,是座空间非常狭小的电梯,她们相继走进去。

久美子按下显示“1”的按钮。操作盘上共显示“1”“B1”“B2”“B3”四个楼层的按钮,现在她们的位置在电梯显示的“B2”。

电梯上升至一楼停下。

“西之园小姐,你的洋装真好看。”新庄久美子先出电梯并按着开门键,对萌绘招招手示意她走出电梯门。“而且你很聪明。”

走出电梯,萌绘感觉到空间所带来的压迫感。

十分宽敞的房间……不,这不是房间。往上看到的天花板显得略微黑暗,高耸的柱子灯饰点缀其中,在墙上映照出柔和的拱形细窄横梁的光影。藉由室外微弱光线可看得出沉稳的窗棱上彩绘的模样。萌绘将视线持续停留在上方,向前移动脚步,更高更深邃的拱形圆顶在眼前开展,像触及天际般的那样高广。

是间教堂。

木制的座椅并列成若干排,正面的祭坛上是一尊耶稣背负十字架的雕像。两侧的柱子紧密排列,异常昏暗的迥廊。转过身则是两道开启的木制大门,她们刚才搭乘的金属制电梯则落在大门开启的一旁。

新庄久美子不发一语地低头致意,接着消失在电梯里。

这是哪里?萌绘心想饭店北边有一处石板广场,在她薄弱的印象里隐约记得有间教堂也建在那个广场,周边围绕着各式商店。而她现在正站在教堂里!地面上的教堂和饭店整整隔了一条路,却在地面下以通道相连着?

谁设计出来的?萌绘加快了心跳。

“我决定在这里与你重逢。”顺着男人的声音,萌绘回头。

大门已被关上,柱子旁的阴暗处站着一个男人,他往萌绘的方向走过去。

深色西装和深色领结,长发及肩,额头宽广脸色苍白,挺直的鼻子像极了塙安芸良博士。

“你觉得如何?到了夜晚,这里的每样东西看起来,都比白天看到时更大。原本是间小巧的教堂,一到了晚上,天花板看起来就是显得莫名地高广。为什么西方人可以捏造空间放大的错觉呢?”

“日本神社或寺院有些也是规模雄伟。”萌绘适度的反驳。

“受到大陆的影响呀。”男人温柔地说:“但并非日本自古以来的产物。在日本的文化思想以及哲学里,建筑物都没有必要拥有挑高的天井,那是因为我们认为要以天为顶。”

“天空一直都在。”

“西方人一向内外区别明确。不,应该是说他们希望有所区别。外恶内善。因此都市周围有厚重城墙,以阻断外界的侵略,但为了尽可能扩张领土,只好向上发展。”

“就算是亚里士多德也办不到吧。”

“对,他是个不懂得变通的家伙!”男人说着露出微笑。“不过,拜他一丝不苟地区分事物所赐,产生以‘分解’为主的科学,只要运用0和1就能计算。若想要恒久留下你的倩影,或许分解成0和1,再进行保存即可。”

“我还不太习惯‘分解’这个词。”

“A.E.H.R.T”男人慢条斯理道:“五个字母共有多少种排列组合?”

“一百二十种。”萌绘回答。

“如果按照阿拉伯数字排序,地球这个单字是第几个顺序?”

“第二十八个。”

“没错……”男人微笑点头。“那么……”

“您打算问我第五十五种排列序为何吗?”萌绘也微笑着。

“能被你一眼看穿,是我的荣幸。”

“没有更难的题目吗?”

“你好,我是塙理生哉。”男人报出姓名。“没有人像我如此驽钝,我应该想出些更困难的题目的,真是抱歉。不……其实是一见到你我就忘了之前准备好的内容。唉,明明事先排练好的……”

“一个人的排练吗?”

“当然……”男人伸出手。

“我真不敢相信,为什么不早点儿和你见面?是我忘了你吗?不过如果我在之前就与你相遇,恐怕我就无心发展我的事业了,我会有不想工作的心情……”

萌绘轻轻搭上他的手,一度屈膝。

“我是西之园萌绘,谢谢您的召见。”

02

萌绘虽然觉得台词非常装模作样,不过姑且当做是他刻意的准备吧。

塙理生哉营造出这种超乎平常的气氛,并且精心拣选时间与空间。到了九点还没见到面,并非因为他有公务缠身,而是一种演技。加上萌绘离开饭店房间前看到那张谜一般的文字,也是为了让她心跳加速的布局……萌绘有诸多怀疑。

才短短五分钟,塙理生哉开口就是犀川副教授一生也说不出口的华丽词藻,而且丰富得令人屏息,萌绘渐渐感到佩服,甚至有些感动。即便是客套,却在你来我往中一点一点发挥效果,没有任何不好的感觉。这样的一个天才,应该是更具理工头脑的木讷人物,结果并不然,

居然是接近纨绔子弟的浪漫性情,而且是难得一见思虑清晰的那种。塙理生哉对答如流,口气和缓,有着不疾不徐的恰当神态,话题和话题间没有冷场。然而,萌绘通常都是抿嘴微

笑不语。

两个人喝了点红酒。或许是酒精作祟,萌绘的思考慢慢不灵光。她愈来愈觉得这也是塙理生哉的计谋之一。他们聊起西洋建筑的巴洛克时期,接着是日本文化的闲寂朴素,说着说着讲到了茶道。

“您喜欢喝茶吗?”萌绘打算把话题引导至自己的拿手项目。

“嗯,喜欢但称不上精通。”

攻防战开始,他们讨论起小堀远州(注:小堀远州(Koboriensyu,1579~1647)江户前期的武将,精通茶道、建筑家以及庭院设计,为远州流茶道始祖。)。萌绘展露对于年号等……关于数字数据的惊人记忆力。

“那个……”萌绘侧着头,忍不住提出疑问,“我想冒昧一问,为什么要找上我?”

“啊,抱歉……”他优雅地点点头。“也不好一直说着无关紧要的事。我们到楼下喝一杯如何?”

搭上空间狭窄的电梯,萌绘借着灯光偷看身边的塙理生哉,电梯四周的不锈钢映照出他的模样,比起在教堂昏黄灯光下的他,增添了几分符合年纪的面貌,萌绘松了口气。现实果然令人安心,她终于摆脱自己体内那个沉醉于梦幻的少女。

电梯下降至地下三楼,气氛跟地下二楼差不多,但因灯光的关系,萌绘没办法看清楚。甚至伸手不见五指,往前走四十公尺左右才见到亮光,两侧一样是玻璃窗。他们走进右手边的门,再往里头走还有一道铝门。塙理生哉放入门卡,门应声开启。

室内照明自动亮起,二人踏入铺着地毯的闲适空间。未经油漆的水泥墙看来粗糙,打光后却呈现多处奇妙的白色光环。橱柜、吧台、沙发以及茶几放置的角度各异,未与墙壁平行。听新庄久美子提起总经理办公室位在地下三楼,但这间看起来应该是接待室。况且萌绘没看到电脑和其他跟工作相关的东西。

“想喝什么?”

“葡萄酒类的都可以。”萌绘回答。

“白兰地呢?”

“好。”

塙理生哉在吧台准备饮料,萌绘则边走边四处张望,伸手确认墙壁的材质。墙上的水泥尚未灰旧,地毯和家具也还算新颖,大概只有三年的历史。

萌绘坐着,塙理生哉端着两杯酒,隔着矮桌坐在萌绘对面。

“您应该对我的事了如指掌?”喝下口感冰凉的液体,萌绘问。

“当然。我知道你在N大念的是建筑系,所以开场白就先聊到建筑。”

萌绘又喝了一口,真是甘醇的白兰地。她默默地凝视塙理生哉,打算进行下一步攻击。

“怎么了?”大约过了十秒,塙理生哉开口。

“没,没事……”萌绘没有逃开他对过来的眼神,微微一笑。

“啊,对了,”他把杯子放在桌上。“你在等我回答刚才的问题是吗?”

“嗯。”她早忘了问过什么问题,却仍保持冷静地点头。

“老实说,邀请你来……我另有企图,”他说着笑了起来。“说是企图有些不妥,总之并非毫无动机。下棋也是需要一点企图的,你说对吧?”

“而且不要被对手发现。”萌绘回答。

“是的。但相反的也会希望对手察觉吧,因为对方如果自始至终没有发现,企图就会失去意义,就算别有企图也没用。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萌绘微笑摇摇头。其实她当然明白,但此刻不宜表示。

“像你这样的人还真有趣,”塙理生哉满脸困惑。“没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虽然非常重要,但不必急于一时来做说明。”

“我带了两个朋友,”萌绘别过头说:“谢谢你,她们玩得很开心。其他人后天就会到了。”

“嗯……”塙理生哉苦笑。“这并非我的本意,但一想到能为西之园小姐尽点儿力就是荣幸,何况你也是敝公司的股东之一。公司对于股东租借公寓这类服务都是有明文规定的。”

“可是,饭店的食宿要另记。”

“这是我个人的招待。”

“不用报酬?”

“这个,现在……”他吞了口酒。“我已经要回一半了。”

“另外一半呢?”

“嗯……难以想象。”

“塙先生,我……”萌绘放下酒杯。“很抱歉,我有件事必须明说。”

“什么事?”塙理生哉依然一派优雅。

“我订婚了。”萌绘直接了当地说,为此她之前还模拟了几回。“我想您应该听说了。如果您不知道,我真的会过意不去……”

“我知道这件事,”他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不是我自吹自擂,我搜集信息的速度没有任何人可以胜过。”

“嗯……”萌绘耸肩。“还好,那我就放心了。”

“能让你这么安心,还真令我意外。”他笑着说:“嗯,或许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还多,只要是我感兴趣的都已手到擒来。请你千万别误会,我不会胡来。总之,目前为止我已如愿以偿的搜集到我想知道的讯息,没有失误。”塙理生哉加了几个冰块到酒里。

“我也是。”萌绘看着理生哉说。

“嗯……”塙理生哉只抬起双眼和她对看。“我们……很像。”

萌绘没有说话。杯子里只剩卜冰块,她感到一阵口渴,似乎还喝不够……

03

在一家外表装潢成米兰风格,店内却完全是日式居酒屋样貌的日式海鲜餐厅里头,这间餐厅来客众多,牧野洋子和反町爱正和一名年轻男子坐在吧台前一起喝酒。因为这名年轻男子刚刚扶起了肆无忌惮地笑闹而摔了一跤的反町爱,自此他们三个人就聊开了。

她们手上拿着一张满是皱折的名片,藉由名片才得知他叫做松本卓哉。松本的年纪约三十上下,是个看起来稍嫌虚弱的男人,之前在大阪某大学工作,前阵子辞职进入Nano Craft现在是Nano Craft的员工,她们好奇松本说话为什么没有大阪腔,一问才得知原来他的老家在爱知县,因为N大的洋子和小爱也是爱知县人,对于在外地遇到同乡感到很兴奋,于是听到答案的两个人随即发出冲天炮发射般的尖叫,引起店里其他人的侧目。但她们仍自顾自地说简直就像是奇遇一样。借着酒意发酵,三个人一下子又亲近许多。

同乡叙旧的话题聊得差不多了,他们接着又讨论起欧洲公园有什么必看之处,不过松本卓哉似乎对自家公司的观光设施不感兴趣,最后,话题转移到Nano Craft上。

“公司在哪里啊?是住园区里吗?”牧野洋子问。

“嗯……”松本微笑。“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喔。你们住哪家饭店?”

“阿姆斯特丹饭店。”

“哇,那……很接近了嘛。”松本窃笑着。

“这样笑很恶心耶!”反町爱眯起眼睛说。她全身的细胞根本就像海绵一样完全浸泡在酒精里。脸上表情就像能面(注:“能乐”中演员所带的面具,双眼眯成弯月状,红唇也笑成弯月的弧度。“能乐”与狂言、歌舞伎鼎足而立,号称日本三大国民演剧。又被国际公认为全日本唯一的世界无形还产。)一般。

“想趁半夜跑来我们房间?”

“不是啦!”松本吓了一跳,赶紧否认。“我们公司就在那间饭店正下方……哈哈,吓到没?非常地下……”

“色狼?(注:日文中,”地下“和”色狼“是谐音。)”小爱提高音量。

“地下!”

“入口在哪?”洋子纳闷地问。念建筑系的她,脑中立刻浮现饭店周边配置和平面图。“真是奇怪,我们刚刚明明绕过饭店外围一圈……”

“要保密喔,这可是最高机密。”松本稍微远离反町爱,接近洋子说:“不能告诉别人,就当作我没说过。”

“不行喔,”洋子摊开手。“那你就不要再说了,我旁边这个人口风不紧。”

“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的啊?”反町爱凑过来。“啊,我知道了,机械怪兽,我说的对不对?还有会演奏音乐的大熊先生,还有……会跳舞的小猪。”

“你说的是迪斯尼乐园吧?”洋子叹了口气。“松本,你听过水怪杀人事件吗?”

“当然知道。”松本摘下眼镜擦拭。“不过那只是谣传啦,我不知道这件事怎么搞得这么大。”松本转向小爱。“你猜错了,我们公司才不制造机器人,我们的产品是软件,硬件不在工作范围内……欧洲公园里的机械水怪是其他公司承包的。”

“‘水怪事件’的谣传一定是为了要招揽生意吧?”小爱拿起筷子伸向远处的餐盘。“心机真重唷。”

“不对不对!”松本耸耸肩。“不是啦……要宣传的话我们有更具效果的营销手法啊。再怎么说……谁会相信机械怪兽会吃人。”

“谁放的谣言?”洋子问。

“听说有人亲眼看见。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目击者好像是公司里的人……”

“看见什么?”吃着鱼干的小爱问。

“就是看到死人啊。”

“谁死了?”小爱问。

“刚才不就说过了,是谣言……没有人死啦。”

“真无聊。”反町爱闭上眼睛呆滞地说,她现在的口气跟她的动作完全搭不上,看样子是真的醉了。

“你们又是听谁说的?”松本叹口气后,恢复认真的表情。

“我有个朋友就是喜欢调查这种事情。我们三个人一起来长崎的。”

“那她去哪里?”

“跟Nano Craft的总经理约会。”反町爱突然发言。

“啊,反町,说出来好吗?”洋子发觉小爱露了馅。

“约会?跟我们公司的总经理?”松本显得一脸疑惑。

04

塙理生哉端着酒杯来回踱步。屋里播放着气氛合宜的古典乐,他说话的语气像旁白一样淡淡地持续着。

透过交谈,萌绘终于了解为什么塙理生哉会有现在这般地位。他说话时总是像英文文法一样用“我……”为主词,他的分析虽然简单,却没有虚构感,听起来非常明确并且份量十足,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他充满一种知性的力量。

西之园萌绘始终都没有离座,她喝了几杯酒,还时而露出沉醉的表情。

“西之园小姐相信这世上有天才的存在吗?”

“嗯,当然相信。”她点点头。

“何谓天才?”

“拥有超越常人的能力?”

“你说的‘超越’是指?”

“我不是天才所以我并不了解。”

“你见过天才吗?”塙理生哉又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曾经和你所认为的天才交谈过吗?”

“我现在正在和一位天才交谈。”萌绘微笑。

“客套话就免了,”塙理生哉挑眉微笑。“我不是天才,记忆力或计算速度再强,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萌绘想起犀川副教授。她觉得目前所见的人当中,还没有人能超越犀川,但是犀川又跟天才应有的形象有所差距。

“比任何人都跑得快、跳得高,或扛得起重物,或许很有特色,但因为不会使用任何工具,我们就没必要给予评价,”塙理生哉神情温籼地继续说明,“例如骑脚踏车比谁都骑得快,以这种脚程可以无条件进入邮局工作;就算身上有千斤重的喷射引擎,还能往上跳几十公尺才叫跳得高;而只操作吊车就能让山崩塌才称得上负得了重。种种显示人类必须懂得如何使用工具,如果你说使用工具违反规则,那么人也不应该穿衣服或鞋子,吃药或食物才对。即便是奥运选手,为了将身心调适至最佳状况,也会睡在有空调的房间。更重要的一点,世上有太多的动物比人类都跑得快、跳得高、力量大。所以,人类的价值不在与生俱来的能力,而记忆力的正确程度或计算速度,人类也可藉由使用工具得以改善。还剩下什么可以证明一个人是天才?只有敏锐的思考能力,这是人类被赋予的无与伦比的机能,好比计算机也战胜不了思考精锐的棋艺名人。无论任何工具都无法战胜的人,才是货真价实地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物。”

“这就是天才吗?”

“是的……”

“我倒认为西洋棋或黑白棋的话,计算机那一方比较强。”

“西之园小姐一直持相反意见呢。”

“您的意思是我在故意唱反调吗?”萌绘靠在沙发上问。

“或许是。”塙理生哉点头。“我知道好几个被唤作天才的人士,虽然和他们交谈过,却仍不能理解,面对面说话也看不出来他们的才能在何处,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摸不着头绪。不过他们有一个共通点。”

“共通点?”

“嗯……”萌绘注视着他将琥珀色的液体倒入她的空酒杯。冰块发出“喀啦”的声响。

“不混乱。”塙理生哉低着头说。

“不……混乱?”

“没错,人格不会混乱。”将酒杯放到萌绘面前,他抽了一根烟。“不仅是人格,所有的概念以及价值观都清楚分明;善与恶、真与伪、明与暗,人类通常处于两极的夹缝,寻找自身定位,相信一个固定居所,寻求中庸并妥协。但天才不这么做,因为他们可以同时悠游于两极。”

萌绘的耳朵接收着语言,却与脑中的理解力产生落差。她伸手端起酒杯,含一口冰凉液体,连同塙理生哉的奇妙言论一块儿下肚。她一瞬间感到汗毛直竖,为此颤抖了一会儿。

不混乱?同时存在?萌绘再度想起犀川。犀川那没有形体却复杂的思考概念,像是漂浮空中无数的悬浮粒子,又像是星体运行一般特立独行地自转。我在想什么啊……好像被催眠了。

嗯,犀川老师……为什么……

“我们一介凡人若不把事情单纯化就无法吸收,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器皿;因为只有一只,只好混合所有盛装在其中的事物,然后平均化。我们并无法一一分门别类而便于享用。不,就算是有好几个器皿,吃得下去的只有一种,到最后只能选择一个,处处受限。困住我们思考的概念就是我们认为自己只是一个人。”

“自己……是一个人?”萌绘有点恍惚。

“眼睛所见的只有一副躯壳,躯壳里有一个生命,死亡的时候一齐消灭,所以活着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就是这种错觉设限了人类的能力。悲伤的时候不能快乐,愤怒的时候不能开心,只要对得起良心的事情就不是坏事,最新的信息可以换取旧的情报,0加l等于1,0乘以1等于0。计算、处理、收纳、参照、消去,结果都只有一个答案。此种伴随单纯化的统合观念只会扼杀自己的能力,这就是普通人。但天才不是,他们从小就知道诸多的不合理及不自由,是无论怎么计算都没有正确答案。所以他们的心里恒存着算式,但普通人心里只有答案,这就是天才与平凡人的差别。因此,就算计算机也模仿不来,人类创造不出不会运算的计算机。”

萌绘无法咀嚼塙理生哉的最后一句话,她摇摇头。

“抱歉……我……好像醉了……”她选择适当的话说:“时间也不早了……”

“说的也是。”塙理生哉看看手表。“我送你出去吧。”

“不用了……”

萌绘想站起来。她的意识清醒,身体却失去平衡,逼的她手撑在沙发上。酒杯倾倒在桌上,液体沿着桌缘流下,冰块也缓缓滑动。不知为何,萌绘失神地看着眼前这幅等速度运动,冰块顺着液体掉落到地毯上。

“对不起,我……”话说到一半,意识不清的萌绘又坐回沙发上。

她闭起双眼,周围一片黑暗。

怎么了……是贫血吗?才喝这么一点酒也会醉?身体变得好重,站都站不起来。好像有什么话非说不可……

“你还好吗?”塙理生哉的声音变得好远好远。

05

回复意识时,萌绘觉得自己正在行走。然而,感受得到自己的步调,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张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室内很暗吗……或许是视觉暂留的关系,萌绘觉得远方有好几道光束。

头好重,身体却异常轻盈,她不知道身在何处,但身体有种跌跌撞撞的感觉,萌绘心想身体一定是像科幻小说里的机器人遭到支解吧。但是她却感觉到自己在走路,这里的温度不冷也不热。现在是冬天还是夏天呢?她知道正在呼吸,那是自己的呼吸。

塙理生哉到哪里去了?

“这是哪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既然听见了,表示耳朵还在。感觉上,她正一点一点地恢复知觉。彷佛微微蜷曲的身体慢慢得到解放似的……坐在柔软的床还是沙发上?她总算发现有人抱着自己过来。

好黑!这里为什么可以这么暗呢?可是又好像看得见远处的光线,那里晃动着白色的光……可是晃动的到底是光影还是自己?嘴巴接触到冰冷物体,接着液体缓缓留入口中,她使不出力气抗拒。只好喝下没有味道的液体。好像有人正在喂她喝水。有人正在照顾喝醉的自己……是管家诹访野吗……可是她人在长崎,不可能是诹访野。

思考断断续续地,她记起现在是冬天,她感觉不到她的手在哪里。

“不要紧的。”耳边传来低沉的男性嗓音。

是塙理生哉!萌绘想别过头看看塙理生哉在哪里却仍动弹不得,加上现在依旧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也无法知道塙理生哉的方向。

“这是哪里?”萌绘终于吐出一句话。

没有响应,空间里仅剩寂静……不,最初这里就只有寂静存在着。这是哪里?之前断断续续的意识开始可以连贯在一起,萌绘此时惊觉自己可能处于危险的状况,想要挪动身体,身子却还很僵硬。一股危险的恐惧向萌绘冲击着。

“这是哪里?”她问:“我……很不舒服。”

没有人回答她!远处传来不知名的声音,此时她可以稍微转动脖子了。

突然,有人摸了她的脸颊。

眼前一阵明亮,出现一张女人的脸孔。萌绘深吸口气,看见照明的光线就在女人的附近,小小的白色光源非常刺眼。女人将凑近萌绘的脸孔移开,背着光站在她面前,是一位长发、身材纤细的女性。

“你是谁?这是哪里?”

“西之园萌绘。”响

亮的嗓音,却像呓语一般。

这个声音让萌绘不寒而栗,她想往后退,身体却瞬间注入一股力量,压迫到手脚,完全无法动弹……不逃走不行!

“你记得我吗?”女人优雅地说:“我刚才的招呼语,你是不会忘记的。”

“真贺田四季……博士。”萌绘好不容易开口,此刻她觉得更不舒服,除了头晕还想呕吐。

“放轻松,”真贺田四季略带嘲笑的口气说:“你长大了呀!”说着又笑了起来。“这也是招呼语,很可笑吧?无意义的东西为什么会那么可笑?”

“你在这间研究室工作吗?”

“是呀。”

“你一直躲躲藏藏?”

“躲谁?”

“警方。”

“对。狗追着狐狸不放,但是狐狸可以逃到天涯海角,狗便追不上。狐狸是自由的,但狗不是。”

真贺田四季靠在身后的桌子,桌上有一盏台灯。真贺田一袭黑衣,露出的手脚白皙到像压克力一样可以反射出光芒。萌绘总算看清楚她端正在长发中央的脸庞、蓝色的双瞳和紧闭的红唇,真贺田四季……这位撼动世界的天才科学家。

在萌绘的印象中,她今年应该是三十二岁,但眼前的这位女性看起来更加年轻……不,她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活生生的有机体,反倒像个假人。

“西之园,我真想见到你。”真贺田微笑。

“是塙先生带我来的?”

“那个人非常理解我。”

“您有什么目的?”

“目的?”她吐了一口气,下颚微微上扬。“这算是语言吗?限制行动的目的只能有一种,然后还原成语言,就能获得精神上的安定吗?”

“可以。”

“你真是低层次啊。”

“是的。”

“你只是说笑,或者这就是你人生的全部?”真贺田笑着说:“无论是何者都无所谓。像是一片面包吗?还是人类历史的全部?在我看来都如出一辙。我想你应该明白。”

“你想对我怎么样?”

“对你?我不想对你怎么样,你就是你,不是我该知道的。”

“你说谎!博士干涉别人、入侵别人的精神并且动摇……为什么要那么残忍?”

“你的反应很有趣。你见过三棱镜吧?我最喜欢万花筒了。怎么样?是不是跟那个很像?你的脑中是不是也有个万花筒?”

“请你不要把人类跟那种东西混为一谈。”

“三菱镜绝对也是这么想。万花筒里五彩缤纷的碎片说不定也这么想,而往里头看的你只觉得它们很美。在你的认知里,三棱镜只是无意识地反射光线,碎片仅受到重力影响移动,而更上一层的你用一种不存在人的意志的方式,只有用美的观感去欣赏。”

“美的观感就是意志。”

“但实体并不存在,有的话也仅是脑波的移动。”

“请让我回去,我很不舒服。”

“我之前和犀川老师通过电话了喔。”

“啊?”

“他后天应该也会过来见我,我十分期待。”

“跟犀川老师见面……你想要怎么样?”

“跟你没有关系。”

“有关系。”

“不知长进的人。”真贺田面无表情。“我第一次见到的你充满了魅力,个性分明;后来相见则觉得你有种与世隔绝的稀有感。但现在这些感觉都已经消失了,我感兴趣的人再也不是你了,西之园。”

“荣幸之至,我不想成为博士的研究对象。”

“为什么你选择着地了呢?明明在天空飞翔会自由地多,为什么你忘记了自己的能力?”

“那都无所谓。我……只想变成一般人。”

“一般价值是谁订定的?恋人很可亲、孩子很可爱、生命是重要的、从前是怀念的……这些是谁订出来的?”

“谁订的都好,我能认同。”

“这些只是不起眼的器皿喔,”真贺田微笑。“为了装进小器皿就产生必要遵守的约束,为了调味而加入假想建构的道德和装饰。为什么不看清本质?”

“我不想看清。”

“因为恐惧吗?”

萌绘朦胧不清的头脑只能反刍真贺田四季的一字一句。

“对,我害怕。”

“的确很恐怖,成为不了器皿中一份子的那种恐怖感。就像是怕被打的孩子下意识地举起手反抗,这种反射动作就是支配人类社会的起源……”

“请让我回去!”萌绘的声音颤抖。“拜托,让我……”

“你害怕吗?”

“拜托,我……”她哭了起来。

“西之园,你别哭。”

“我求求你……”

“对不起喔,”四季突然变得温和起来。“我并不打算带给你困扰,所以你别哭。”

“求你让我回去……”她泣诉着,“我很不舒服。”

萌绘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昏厥了,视野变得极度狭小,这是她贫血晕倒前的预兆。她决定闭上眼睛,藉此断绝与外界的联系,这是她现在唯一具有的防卫能力。

萌绘心想,博士最后温和的那句话跟之前宛如铜墙铁壁的思想宣言充满矛盾。也许,就像塙理生哉说的一样,天才并不会感到矛盾,而是能站在不同情绪的两端。

“你今晚应该会看到十分神奇的事吧。”四季的话让萌绘张开眼睛。“无论如何,你们的任何装饰都没有意义,装饰的同时,你们也会理解不安定的假象。”

“会发生什么事?”

“有人会死。”

“请你停止!”

“只有上帝能阻止死亡。”

真贺田四季把手伸向白色光线,仿佛暗示着这道光芒一旦消失,世界也将灭绝。

“求求你不要这么做。博士……”

萌绘突然觉得好冷,再度阖上双眼,她感受到血液的流动与呼吸-此刻只有呼吸跟心跳像时间一样,规律且稳定地持续。

06

“你看,就是那个。”反町爱朝着身后大喊。

牧野洋子回头看着小爱指的码头角落,打上灯光的海盗船前方有头巨大的机械水怪,光是头部看起来就有两公尺高,天色已晚的关系,看不清楚其他部分,但浮出海面的身躯至少有五、六公尺。洋子慢慢接近,避开街灯的光线来到最靠近水怪的建筑物旁,虽然只看得到影子,但由此可知机械水怪的身体分成若干关节,与一旁的小屋连接在一起。小屋可能是机械室或操作室,让水怪可以像挖土机一样移动。

“看起来好恶心。”反町爱说。

“我们回去吧,萌绘应该回去了。”洋子建议。

“说什么回去……”小爱笑着说:“我们应该见机行事,先不要回去吧?走啦,我们去饭店楼下的酒吧。”

“还要喝喔?”

“喝多少我都可以啊,你呢?”

“嗯,那……我们先回房间看看,萌绘在的话就一起去,如果不在,我们就离开房间不回去。”

“你太聪明啦!”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尽管晚风异常刺骨,但她们穿得够多,身体还是感到暖和;跨过桥再往前走几步就是饭店的广场。投射灯上伫立着教堂的钟楼,洋子瞥了一眼,走进饭店中庭的拱门。经过大厅柜台,来到电梯门口前,反町爱走去酒吧瞧了瞧又转回来。

“那里真不错,”小爱一面走进电梯一面向洋子报告。“萌绘跟那个总经理会不会就在里头。”

“不可能啦。对方是总经理耶,一定有自己专用的接待室吧?”

“好危险呀。”

“刚才萌绘不是说她要换衣服吗?这次出来她的行李重的要命,可能就是因为要跟那个人见面喔。”

“那家伙的衣服多,是大家都知道的啦。”小爱摊开手说。

“咦,是喔?”

“该怎么说……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啦。”

“嗯,我知道她家很有钱。”洋子表示理解。“萌绘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唉呀?牧野,你不知道喔?”

“嗯。”洋子点头。大学入学以来,她从未听萌绘提起家里的事。

“太好了!”小爱说着,电梯门刚好开启。“解说的事情就交给我吧,当成等一下喝酒的下酒菜。”

二人用门卡打开三四三号房门,房内一片安静。

“我就说还没回来。”小爱说着往里头走,突然又绕了一圈回到门口。她张大眼睛,示意洋子放低音量。

“咦?她回来了?”洋子小声地说。

“睡着了。”小爱用气声说话。“你过来看。”

“哇,真的耶……”

她们蹑手蹑脚走到房里,只见西之园萌绘仰躺着休息。

“来吓吓她。”小爱说。

洋子和小爱噤声来到床前。

萌绘的脸色苍白,呼吸声明显。她张着嘴,头刚好别向洋子站的地方,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往墙壁方向伸展。她一身浅蓝色的丝质长洋装,脚上还踩着高跟鞋。

小爱拼命忍住笑意看着洋子,为了取得默契,她

摇摇头,接着两个人同时“哇”的一声大叫。

“起床!你这个笨蛋!”洋子摇晃萌绘的身体,小爱跳到床上,跨在萌绘身上。

“绝对饶不了你!给我起来!你这个变态!”

萌绘皱起眉,眼睛没有张开。

“搞什么!”小爱伸手捧住萌绘的脸。“你抛弃我们去哪里啦?喂!”

萌绘动了动,长长的睫毛往上抬起。

“是小爱吗?”萌绘嘶哑地说。

“没错,就是小爱我!给我起来!”小爱靠近萌绘的脸。“我要下手咯!”

“等一下!”一旁的洋子伸手阻止。“萌绘?你还好吧?身体不舒服吗?”

小爱放开萌绘,萌绘双眼无神地看着洋子。

“她又贫血啦!”洋子对小爱说。

“贫血?”小爱皱起眉。

“萌绘?”洋子靠近她,这不像平常的萌绘,竟没有回答洋子的叫唤。

“我好不舒服。”过了一会儿,萌绘总算开口。

“要喝水吗?”洋子问。

反町爱赶紧跳下床,飞奔到橱柜旁端来一杯水。

“你是喝太多了吗?”小爱递上水杯说。

洋子扶着萌绘起床,把枕头垫在她背后,然后接过小爱端来的杯子喂萌绘喝下。萌绘用手扶着杯子,状似痛苦地喝下。

“没关系……”喝了半杯左右,萌绘抬起头。“已经不要紧了……”

“根本不像不要紧的样子。”小爱坐在床前说。

“谢谢。”萌绘把杯子交给洋子,叹了口气。“是谁把我送回房间?”

“送回来?”洋子重复着萌绘的话,跟反町爱互看了一眼。“我不知道,我们才刚回房间。l

“然后我已经在房里了?”萌绘问。

“嗯……不是你自己走回来的吗?”

“不是。”萌绘摇摇头。

“你是醉到不省人事吗?”小爱问。

“我不知道……”萌绘又是摇头。“几点了?”

“十一点半,”小爱看着一旁的电子时钟回答,“你是跟总经理在一起吧?”

萌绘点头,洋子把杯子放回柜子上,但视线一直在萌绘的身上。

“发生什么事?”洋子坐在床边。

“我跟塙先生见面,然后说话。”萌绘面无表情,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之后呢?”洋子问。

萌绘撑起身体,双脚放在床下,面向洋子。

“喝酒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恍惚起来……”

“果然喝醉了吧?”小爱有点发噱的语气,神情却很严肃。

“嗯,或许吧……”萌绘没有反驳,脸部表情僵硬。

“然后呢?”洋子接着问。

“然后……”萌绘脸朝下,露出复杂的表情。她眯起眼睛、皱起眉,一副拼命要想起某件事的样子。

“上床了?”小爱开玩笑地说。

“反町!”洋子瞪着小爱,伸出手示意她闭嘴。

“然后……”萌绘说着。抬起头,她的眼睛充满泪水。

“萌绘?”洋子把手放在萌绘膝上。

“然后……”萌绘双颊的泪水落在膝上。“我不知道……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喂,怎么一喝醉就哭啦。”小爱站起来往窗边走。

“做了什么梦?”洋子问

“不是梦……”萌绘一只手抚着脸,话都说不清楚。

“如果不想讲就算了喔……”洋子小心翼翼地说:“但至少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哭好不好。”

“谢谢。”萌绘突然站起来。“对不起,我没事了。”她一说完就像逃离现场一样快步走进浴室。

看着窗外的反町爱点起一根烟,直接坐在一旁的位子上,口中吐出的烟掺杂着叹息。

“她没事吧?”洋子碎念。

“如果跟着她一起去就好了。”小爱说着又把头别向窗边。

浴室里不时传来萌绘的咳嗽声以及持续不断的水流声。

07

在等待萌绘从浴室出来的空档,牧野洋子和反町爱坐在窗前的座位上闲聊,也拿了柜子上的茶包泡茶。小爱一面抽烟一面谈论萌绘家里的事,除了洋子原本知道的,包括萌绘的父亲曾经是N大校长这件事,还有萌绘高二的时候,双亲死于飞机事故,而身为独生女的萌绘后来一直跟管家诹访野住在一起的事情。

洋子一直知道小爱大学重考过一年,所以才和她是同一届,但她不懂聪明的萌绘为什么也会在同一届,她不认为以萌绘的程度会需要重考,这次经由小爱的解说她才知道,萌绘在双亲发生事故后曾休学一年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啊……”洋子不禁喃喃自语。

随后洋子又从反町爱的口中得知,她和萌绘所就读的女校一向是以高升学率著名的,而且萌绘总是每个学年的第一名资优生,以她的程度,无论想进哪所学校都没问题,会选择离家近的N大学。依照小爱的说法是——“永远的恋父情结”。

然而双亲过世后,经过一年休学的西之园萌绘,把留到腰际的长发剪短,上了大学,她更变本加厉地剪短。个性和高中时代的她截然不同,衣着跟妆扮都变得很时髦。就是牧野洋子刚认识萌绘的模样。

“不过,现在她又慢慢回到以前的样子。”反町爱说:“绝对是因为你们老师啦。”

小爱口中的老师就是指犀川副教授,是洋子和萌绘的指导教授。其实萌绘从小就认识犀川,因为犀川是西之园恭辅博士的学生。萌绘的父母去逝后,犀川就取代了萌绘心中父母的角色。不过这些都还是反町爱个人的说法。

“这个犀川老师最好早点跟谁结婚去啦,这样萌绘就会死心了。你们系上那个男人婆助教不是也结婚了?”

“咦,你还真清楚。”洋子有点惊讶,或许萌绘有跟小爱提起国枝桃子助教结婚的事,但应该不会用“男人婆”这种字眼。

“啊……嗯,知道一点。”小爱一时讪笑起来。“我很八卦的。”

虽然洋子不太理解小爱这句话背后的含意,但因为萌绘出来,便不想再追究下去了。两人不发一语观察着萌绘,她走出来拿换洗的衣服,又回到浴室,看也不看洋子她们一眼。反町爱又抽了一根烟。

“尤其是……大一暑假那年,你们那个组跑到某个地方校外教学。”

“大一?这我就不知道了。大四才要选组呀。”

“嗯,可是那位小姐大一的时候就跟着去啦。当时刚好也是弓箭社的暑训,她居然翘掉跑去参加那个校外教学,因为我大一正好是副社长,所以记得特别清楚。那次旅行回来,她就变了一个人。”

“你说萌绘?”

“对!”反町爱点头。“总觉得她故作开朗,变得很成熟。该怎么说咧……好像要昭告天下她已经是个大人了……”

“我跟萌绘变成好朋友应该是在暑假结束之后……”

“所以一定是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啊?”

“犀川老师。”

“对对……萌绘铁定是在那次暑假的校外教学跟那个犀川老师搭上线了,接着全变了样。我也讲不清楚!反正就是不一样了喔,我不会看走眼的喔,这个消息来源很可靠的。”

“是吗……”洋子歪着头苦笑。“犀川老师看起来不会做那种事啊……而且萌绘到现在还是和老师有点距离的。”

“她是演技派的啦,你不要被骗了。”小爱摇摇食指。“才大一就又变得跟高中时没两样了,你不觉得有点怪异吗?一定不寻常。”

“喔……”洋子点点头。

“后来动不动就是犀川老师长又犀川老师短的。”

“嗯,真的是这样。”

“对吧?”小爱皱着眉。“真是的……也不懂得害羞。”

“我已经习惯了。”

“身为她的朋友……我很想好好教训她。”

“为什么?如果真的喜欢也没什么不好。”

“因为是恋父情结嘛。”

“我觉得恋父情结不错。”

“才不!”反町爱坚决反对。“不行,我不准。”

“为什么?”

“嗯,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好啦。”

不知不觉就是一口关西腔的反町爱将烟捻熄。牧野洋子此时才开始注意到反町爱的性格,比她想象中更细腻也更保守……没错,其实打从见到小爱的第一眼,洋子就有这种印象了,就算没有机会多聊两句,从小爱的穿衣风格也可以略知一二。

萌绘又从浴室走出来。洋子和小爱再度中断对话。

卸了妆的萌绘头发微湿,穿着T恤跟牛仔裤,外搭一件衬衫。正在整理行李的她突然看着洋子她们。

“想喝茶吗?”洋子问。

“对不起,占用浴室那么久。”萌绘说。

“要抽烟吗?”小爱说。

“嗯,好。”

萌绘向她们走过去,小爱递给他一根烟并帮她点火,萌绘叹着气,一道把烟吐出。露出了微笑,令洋子放心许多。

“唉……还是有点不舒服,”萌绘笑嘻嘻地露出一

边的酒窝。“我可能真的喝多了。”

“只是这样?”洋子问。

“不是。我想告诉你们……”萌绘轻轻摇头,抽了一口烟,再缓缓地吐。她看着小爱跟洋子。“你们愿意听我说吗?”

“当然愿意。”洋子点头。

“小爱,对不起喔,这件事有点沉重。”

“你快说啦。”

西之园萌绘提及的内容,竟是三年前的旧事,而且很凑巧就是反町爱刚才提到的大一校外教学,事件地点是位于妃真加岛的真贺田研究室。西之园萌绘和犀川副教授在那间研究室被卷入一起杀人案件,遭遇到各种不可思议的状况。密室里发现一具他杀的尸体,死者穿着结婚礼服。

西之园萌绘在那次事件遇见研究室的灵魂人物——天才科学家真贺田四季。她在十四岁的时候,因为涉嫌杀害自己的父母遭到逮捕,最后无罪释放。萌绘等人造访的暑假,正好在事件发生的十四年后,于是当时二十八岁的真贺田四季,对十六岁遭到丧亲之痛的萌绘,进行某种开导,将萌绘为了从打击中站起来,无意识隐瞒的记忆,以及刻意扭曲的精神状态一一分析。

从那次之后,萌绘终于可以从双亲死亡的痛苦中走出来。

“所以就某个程度而言,真贺田博士是我的恩人,”萌绘紧闭双唇点头。“但我无法认同博士的行为。那个人把其他人当作程序中的一道指令;对她来说,杀人就等于删除磁盘上的档案一样。”

这段突如其来的离奇故事令牧野洋子有些招架不住,她一面默默听着萌绘诉说,一面努力理解故事内容,还有这件事跟刚才萌绘掉泪有什么关连。

“我知道了,所以呢?”洋子紧接着问:“刚才发生什么事?”

“我见到真贺田四季。”

“啊?”洋子放大音量。

“在这里?”小爱坐正。

“嗯……”萌绘略低着头回答,“跟塙先生见面后不久,我就被带到真贺田博士的房间里。我一定是被下了药,因为我的身体完全动不了,意识也不清楚……但我确定跟博士见到面也说了话,那不是梦。真贺田四季博士就在这栋饭店或附近的建筑物里。”

“要不要先报警?”洋子说。

“嗯。”萌绘点头。“我有想过,可是我不知道博士确切的藏身地点,虽然肯定Nano Craft就把博士藏在某处,但这件事情一定小简单,贸然报警也没有人会支持我们的看法。”

“就算这样,还是先报警比较……”

“我会的,”萌绘点头,咬着下唇。“等一下我会打电话给爱知县警局。”

“这个叫做真贺田四季的家伙恨你吗?”反町爱问。

“不,我没有对她做什么,况且她不是个跟着一般价值观走的人。”

“为什么她会跟你见面呢?”小爱又问。

“也许……想引起犀川老师注意。”萌绘回答。

“犀川老师?”洋子不解。“什么意思?”

“三角关系?”小爱一脸纳闷。

“不是啦!”萌绘反驳。“不是这样。总之,她不是普通人,她的人格令人难以揣测。”

“连想象都很难吧。”小爱笑着,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们有注意到那里的便条纸吗?”萌绘站起来,拾起床上的手提包,从里头拿出一张纸片。“我一进房间就看到电话旁放着便条纸,可是没太在意。不过我确定当初上面没有写字。后来当你们出门的时候,我人正在浴室里对吧?就是这段时间,有人走到我的房间写了这些字。”

“真的假的……”

洋子和小爱盯着萌绘手上的便条纸。

“死亡的猎物,得偿宿愿的死亡。世人的彷徨,皆在沟底……”洋子照着念出来。“这是什么?”

“恶作剧。”萌绘微笑。

“什么意思?”

“谜语吧,想问我接下来的一句是什么。”

“谜语?”小爱歪着头。“接下来的一句?”

“我不懂。”洋子说。

“我也不懂。”小爱也看着萌绘。

“嗯……”萌绘微笑。“我一看到那几句话就猜想不会是你们写的,你们应该不会想这么多。”

“可恶,你是什么意思!”小爱嘟起嘴。

“因为……”

“不像你们的思考模式嘛。”萌绘一针见血地说。

“你不觉得句子里包括‘死’这个字很毛吗?”洋子说:“如果只是恶作剧这样做也未免太差劲了。”

“话说回来,真的有人溜进房间里吗?”小爱一脸担忧。

“嗯……而且下一句话是……”萌绘把那张纸放在桌上。“西之园萌绘之死。”

“啊?”

“为什么?”

“这几句话是日文中的回文。”

“回文?”

“嗯,就是顺着念倒着念都有意义的句子……”小爱拿起纸张再看一次。“哇!真的耶,太夸张了……”

“啊,真的是……”洋子也总算明白。

“可是我没有被杀。”萌绘轻描淡写地说:“可能只是恐吓……也没有要求什么。所以我觉得最后那句不是死亡的‘死’,而是老师的‘师’,西之园萌绘之师,就是犀川老师的意思。”

“咦?我不懂。”洋子不解。

“‘希望猎物死亡’,指的是可以吃的动物是为了被吃而生,而世上的人,根据真贺田博士的说法指的就是网络。至于‘沟底’的话,我只能想到是流水经过的通道,指的是我们思考上的限制。”

“还真深奥啊,”反町爱嘟着嘴说:“所以这些是真贺田四季写的咯?那个人偷偷闯进我们的房间……等等,如果真的是她,我们不就惨了?”

“不一定是本人啊。”洋子说。

“讨厌啦,怎么搞得我发毛了。”小爱皱眉。

“说的也是……”萌绘点头。“所以我才决定要跟你们说。”

“现在情况很危险吗?”洋子问。

“我不知道,但是可能离我远一点,你们会比较安全。”

“现在可不是假装坚强的时候,”小爱立刻说:“三个人里面,就属你看起来最柔弱了。”

“要跟饭店的人说吗?”洋子站起来。“寻求协助会不会比较好?”

“等等……那个人有房间的钥匙喔,”萌绘缓缓地说:“塙总经理将真贺田四季藏在公司里,而这里又是公司旗下的饭店,研究室就在饭店的正下方。”

“那该怎么办?”洋子焦躁地摇着手。

“我们先撑到早上再说,尽量不要睡……”萌绘回答,“到了早上我们再离开饭店去找警察,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搬个家具把门挡住如何?”洋子回头看房门。

此时饭店电话突然响起,使得反町爱发出尖叫声。

08

“西之园。”是犀川的声音。

“犀川老师……”萌绘忍不住惊呼。

“你见过真贺田博士了?”

“对……”萌绘被犀川的问话吓住,但她仍紧握话筒回答,“我见到她了。”

“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会过来。”

“这样啊……不过明天我还有会要开,可能不会去喔。”犀川一派轻松地回答。

“你不要来,我们明天就回去了。”

“西之园,饭店附近有公共电话吗?”

“我有带手机。”

“手机不行。”

“嗯……外头有公共电话。”

“十分钟后我再打电话给你。”犀川说完,报出了一组电话号码,前面是关西地区的区码,萌绘暗暗背了下来,老师现在在哪里呢?萌绘挂了电话。反町爱和牧野洋子则站在萌绘身后。

“犀川老师要你做什么?”洋子问。

“我去外面打通电话。”萌绘从衣橱取出外套。

“我也去,”小爱也拿了外套。三一个人一起去吧。“

“也好,”萌绘点头。“这样比较安全”

三个人匆匆穿上外套,离开房间。笔直的走廊上看得见底端,整个走道上没有其他人。她们避开电梯,由走道最底的楼梯通往一楼大厅,柜台没人,她们悄悄地通过自动门出去,快步走过拱门。

室外的气温似乎更低了,但幸好风并不大,夜空中星光闪烁。她们沿着步道往广场前进。

晚上十一点,欧洲公园内所有的店面部关门了,而现在已经是半夜十二点牛,除了她们三个,没见到其他人在路上走动。

夜间的灯光寂寥地照住街道上,歇业的店铺像码头边的仓库毫无生气。她们眼中的广场正中央是打上灯光的教堂建筑构图,顺着她们行径的路线慢慢变化,像是置身于风景明信片中,又宛如计算机绘图的情景。

紫色的深夜背景,冷冽的空气仿佛部凝结成块,星星像恐惧坠落般的在空中晃动。到处都有猫的眼睛在闪闪发亮,也许,猫的眼神也意味着坠落。

这种气氛,就像是会见到一群铁皮做成的士兵跟骑着大象和敲锣打鼓的人偶正在广场另一侧游行。这些玩具

们一定也是静悄悄地前进吧。脚踏车上有三个魔术师,栅栏里有来回踱步的老虎,杂技团里有的人爬上堆栈的玻璃杯,有的则踩在大球上。广场像是玩具箱的底部,但其实除了幻影之外,什么也没有。广场又恢复寂静,她们来到教堂的另一侧。就在圆柱型广告看板附近有一座复古的电话亭,萌绘等人默默地走上前。

“房间的电话被窃听了……”萌绘低声解释,“所以犀川老师叫我出来打给他。”

“不能用手机吗?”

“手机的频率更容易窃听。”

萌绘独自进入电话亭,距离犀川指定的十分钟还剩下三分,她念出背诵的那组号码,按下数字键后,电话立刻接通。

“是我。”犀川说。

“我在饭店外打的电话,应该没问题。”

“我在横滨拨给你的那通电话被窃听了,”犀川先一步说:“你们的房号是三四三对吧?”

“没错。”

“后来真贺田博士打电话到我搭的那班新干线上。”

“在这之后,我见到了真贺田博士。”

“你先通知你叔叔或鹈饲先生……”犀川说,萌绘的叔叔是爱知县警部长西之园捷辅。“再请他们联络长崎警方,明白吗?”

“好。”萌绘点头,她也是这么想。“老师,你人在哪里?”

“我在往长崎的路上。”犀川回答,“刚才我是怕被窃听才说谎,不过学校有会议是真的啦。我一回到那古野就开车上高速公路,现在人在神户。”

“你要开车过来?”

“因为这时候没有新干线啊,而且就算到了博德还要转车。”

“大概还要多久才到?”

“嗯……早上会到。”

“老师,你不要逞强。”

“我已经在逞强啦,我要振作精神熬夜开车。对了,绝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就说我还在那古野。”

“好,你要小心。”

“等一下赶快报警。”

“好。”

“再见。”

“老师……”

“什么事?”

“你要小心。”

“你也是。”

挂上电话抽出卡片,萌绘又把电话卡放进去按着号码,她先打电话到叔叔家,可是没人接;铃声响了至少十声,萌绘才放弃。萌绘接着拨打爱知县警局搜查第一课鹈饲大介的住处。萌绘会背下所有认识的人的电话。

第五声铃响。

“喂……我是鹈饲。”半夜被吵醒的恍惚声音。

“鹈饲!我是西之园!”

“啊……西之园小姐。是,是的!”鹈饲立刻打起精神回答,“有什么事?”

“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我人在长崎。”

“九州岛的……长崎?”

“对……有一件事情很紧急,我刚才打电话给叔叔,可是他没接。”

“部长这星期到国外出差。”

“啊,原来如此……所以阿姨也跟去了,”萌绘点头。“鹈饲,我有事要麻烦你。”

“好,请告诉我。为了西之园小姐,鹈饲大介愿意……”

“够了够了,你去拿纸笔记下来。”

“好,好的。请稍等……好了,请说。”

“真贺田四季在长崎,我跟她见面了。”

“真贺田四季?啊!那……那位真贺田四季吗?”

“请记下来。”

“是。”

“真贺田博士潜伏在长崎欧洲公园里一家名叫Nano Craft计算机软件公司的研究室。情况紧急,请立刻派人前来。”

“Nano Craft是吗?”

“对。”

“明白了,我会立刻处理。”

“拜托你了。”

她挂上电话。电话亭外的反町爱跟牧野洋子神色凝重地盯着萌绘。萌绘比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她再度拿起话筒,按下一一〇。

“你好,这里是长崎警察局。”

“我是住在欧洲公园里某饭店的游客,目前遭到可疑人物胁迫,请问我可以申请保护吗?”

“请问贵姓?”

“西之园萌绘。”

“西之园小姐,你一个人吗?”

“不,还有两个朋友。”

“请告诉我你们住哪家饭店。”

“阿姆斯特丹饭店的三四三号房,”萌绘回答,“可是我们现在不在饭店里,房里的电话被人窃听了。”

“谁窃听了你们的电话?为什么要这么做?”

“详细情形我之后会解释。”萌绘一丝不苟地说,这种方式特别能取信于人。“你们能尽快赶到吗?”

“请先别挂电话,等我一下。”

电话亭的门打开,牧野洋子探进来问:“现在是打电话给谁?”

“警察……”萌绘回答,“再等我一下。”不知何故,对方迟迟没有响应。

其实萌绘也还没想好待会儿要怎么跟警方应对,不过警方能够派人过来还是比较令人放心。

“久等了。”萌绘听见对方出声。

“是的。”萌绘立刻应声。

“大约三分钟后支持的警力就会到,请你们到阿姆斯特丹饭店正门口等候。”

“三分钟?这么快?”

“你们所在的欧洲公园里有设置派出所,刚才我已经跟那里的警察取得联络,他们应该已经在路上,到时候再请你说明一下情况。”

“好的,谢谢。”

挂断电话,萌绘看了看手表。十二点四十八分,电话亭位在广场北侧附近,教堂在广场中央,而饭店则在广场南侧。

“我们回去吧。”萌绘对洋子和小爱说:“警察三分钟后就会到。”

“哇,不愧是日本的警察。”反町爱说,此时装着警示灯的车辆从广场西侧驶入。

“啊……他们已经到了?”洋子说。

“等等,”萌绘拉住两个人的手躲到长椅旁边低声说:“不是那辆。”

三个人蹲在长椅后面,车子停在教堂西侧,刚好是教堂后门的附近。有个女人走下车,距离萌绘等人五十公尺左右。三个人当中萌绘的视力最好,也看得最远。

“那是新庄小姐。”萌绘低语。

新庄久美子一身短裙套装外加一件外套,她沿着教堂北侧,也就是现在萌绘等人视线范围内,走到东侧正门,然后开门进入。

“那间教堂里有一座秘密电梯通到Nano Craft的地下研究室。”萌绘解释。

“啊,我们也有听说,”洋子放低音量,“之前跟研究室里的员工喝酒聊天。”

“可是他说研究室在饭店底下喔。”小爱说。

萌绘还有事情想问新庄久美子,但是萌绘不知道该相信谁。新庄久美子应该跟塙理生哉一样清楚真贺田四季的事。若真是如此,萌绘就分不清楚敌我关系。

新庄久美子走进教堂一阵子,四周仍无动静。

“好像没关系了,我们走吧。”萌绘站起来。

三个人走到广场东侧,往饭店方向前行,途中刚好经过教堂正门,突然传来巨大声响。反町爱忍不住尖叫,又立刻噤声。

“什么声音啦……”小爱哭丧着脸。

声音是从教堂里传出来的,好像是玻璃的碎裂声以及连续不断的敲击声。

萌绘等人停下脚步,目不转睛看着教堂,在声响结束后,又听见女人的哀嚎声。

“是那……那里……”牧野洋子指着教堂。虽然声音来源处非常明显,大家还是很自然地顺着洋子指的方向走去。

女人停止哀嚎,接着鸦雀无声,她们赶到教堂门口,踏上石阶。门口的左右侧各有一道弧形阶梯,距离敞开的门约有两公尺。教堂最大的门是关闭的,但其中的小门开着,她们必须弯身才能通过那小门。萌绘拉开门,小爱和洋子躲在她身后。

“看得见吗?”洋子问。

只有回廊的柱子上点着微弱灯光。广场外伫立一排街灯,室外比室内还要明亮。

萌绘咬一咬牙便踏入教堂,仔细环顾四周,似乎没人,墙上高处的彩绘玻璃窗透入光线,滤出些许色彩。光线太弱,看不见先前位于左边的回廊,用来遮蔽电梯的那扇木门。萌绘仍清楚记得几个小时前她和塙理生哉在这里见面,木门后的电梯可以通往地下研究室,也记得他令人通体舒畅的嗓音以及他身上的香水味,但之后的记忆却模糊不清。

萌绘屏息,缓缓走向前。跟她稍早之前来的景象一样,若干排木制座椅并列两侧,中央则是通往祭坛的道路。萌绘发现有人倒卧在通道的最前面,她跑了过去,但跑到一半就停下来,还有一个人躺在地上。祭坛前共躺了两个人。

地上的玻璃碎片四散,其中几片反射出阵阵光芒。

萌绘看到眼前倒卧的人身上的衣着,立刻知道那是新庄久美子。她的身体挂在最前排的座椅,动也不动,萌绘只看得到她的背影,再往前看……还有一个男的。男人的姿势十分不自然,无论是手脚或头部的角度都相当诡异,像线被扯断的傀儡。男人倒卧的地面血迹斑斑,甚至还在

流动且展开成一大片,细碎的玻璃淹没在渐渐成河的血液里,男人应该断气了,不可能还活着。他没救了。

有人从身后碰了萌绘,她吓了一跳,回过头原来是牧野洋子和反町爱躲在她身后互相推挤着,她们的视线越过萌绘,凝视倒在血泊的男人。

萌绘振作精神抬头探视,教堂的拱型天花板在最顶端,还围了一圈窗户,其中有扇窗户跟其他的不一样,它没有玻璃。

“是那边的玻璃,”萌绘抬着头说:“那扇窗的玻璃掉了下来。”

“玻璃砸在那个人的身上?”牧野洋子发着抖问。

萌绘深呼吸保持镇定,跪在新庄久美子面前,拍拍她的肩膀,新庄立刻醒来。

“啊,天啊……”久美子呻吟着,看向祭坛。“那,那个人……,那个人掉了下来……从上面掉下来。”

“掉了下来?”洋子抬头看。

“小爱,你去看看那个人,”萌绘看着小爱,接着再看看祭坛上的男人。

“看?”小爱因为惊吓过度略显呆滞。“我已经在看了……”

“不对,我叫你去确定他的状况。”

“我?”

“你不是学医的吗?”

“别开玩笑了……”

“小爱!振作点!”萌绘大叫。

“好,好。”

反町爱惊恐地走到男人身旁,她刻意绕过地上的血迹,然后蹲下,萌绘此时也走了过来,盯着男人的脸看。

“牧野!是那个男的啦!”小爱哭了出来。“是那个人……怎么办……”

牧野来到萌绘身后。

“是松本先生……”洋子低语。“真的是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死了吗?”萌绘问小爱。

“我不知道啦!”小爱站起来大吼。“我怎么可能知道!”

“小爱,拜托你,”萌绘冷静地说:“如果还有一丝机会,我们就要救他。”

小爱又蹲了下去,伸手接触男人的身体,手染上了血迹,接着侧耳靠近。她的脸离男人的脸好近。

“怎么样?”萌绘问。

“没救了,”小爱摇头。“没有心跳,就算立刻进行心肺复苏,以目前失血的状况来看,也救不起来……他的身上有多处骨折,手腕、双脚,还有颈部。”

“洋子,快去通知饭店的人。”萌绘说。

“好。”洋子点点头走下祭坛。她看了一眼摊在椅子上的新庄久美子,接着朝另一个方向跑出去。

萌绘赶紧跑向回廊,首先从门口确定左侧回廊的情况。遮住电梯的门关着,伸手去拉也打不开,应该是上了锁;在看右侧回廊,那里空无一物,也没有人。最后她走到祭坛后面察看后门,但后门也上了锁,而且附近没有看起来可出入的窗户。

“萌绘,我可以出去吗?”反町爱走过来说:“我觉得有点恶心。”小爱面有难色地摊开手,萌绘拿出外套口袋里的面纸给她擦。

“警察应该已经到饭店门口了。”萌绘点头。

两个人折回门口,从小门出去,此时总觉得外头的冷空气可以除去刚刚沾到的污垢。她们往前走了一点,看见饭店前闪烁的警示灯。是警车,牧野洋子也在那里。

“萌绘!”洋子对着她们大叫,并招手唤她们过来。

萌绘和小爱跑到警车旁。

“你是西之园小姐吗?”头戴钢盔、身穿制服的年轻警察站在驾驶座前。“是你打电话到长崎警局吗?”

“这个等一下再说,”萌绘指着教堂。“有人死了。”

“有人遭到攻击吗?”警察慢条斯理地问,另一个人从警车里采出头。

“就跟你说那里有人死了!”洋子吶喊,“请你们赶快过去!”

“叫过救护车了。”采出头来的警察说:“警察没办法抢救受伤的人。”

“请说明现在的情况。”年轻警察说。

看来两个警察都还没睡醒,萌绘心想,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她记下年轻警察的胸前别着“土井”的名牌。

“我在那边的电话亭打的电话。”萌绘指向广场北侧的电话亭。

“遇到什么危险?见到了谁?”土井问。

“没有。关于这件事请先忘了它,”萌绘说着把手放在胸前作势表达她的坚决。“总之打完电话,我们看到一位名叫新庄的女性走进教堂,后来又听到教堂传来玻璃碎裂跟东西跌落的声音,结果走进教堂一看,新庄小姐昏倒在地上,她旁边……”

“松本先生。”牧野洋子说。

“对,这个人死了。她已经……”萌绘指着坐在花坛边缘的反町爱。“确认松本已死。她是

医学院的学生。松本先生应该是从教堂屋顶的窗户外侧向内坠落。”

“颈部可能骨折,”反町爱低着头补充,“就算救护车十分钟以内赶到,大概也没救了。”

“我明白了。”土井看着教堂的屋顶点头。从这里看不到圆顶的部分。

从警车走下来的第二名警察叫做矶部,身材壮硕,体格比土井看起来像警察多了,土井和矶部终于决定前往案发现场,萌绘等人正打算尾随其后时,又听见玻璃的碎裂声。前面两个警察不约而同握住腰际的手枪继续向前走。萌绘紧跟在后,她的后面是牧野洋子和反町爱。

在教堂里突然传来女人的惨叫,一行人来到石梯前,新庄久美子刚好从小门冲出来跑下阶梯,土井跟矶部两人接住快要跌倒的她,久美子一面尖叫,一面无神地喘气。

“怎么回事?”

“里,里面……”久美子手往后指。

“谁在里面?”土井问。

警察也很害怕吧,萌绘想。她刚才确认过所有可能的出入口,如今教堂里应该没有活人,可是又传来细碎的玻璃声,没有人要走上阶梯。

“会在屋顶上吗?”萌绘说:“可能有人砸碎圆顶上的玻璃然后跌了下来。”

“快去请求支持。”抱着久美子的矶部指示年轻警察土井,土井点点头返回警车。

矶部让久美子靠坐在石阶上,独自接近门口,然后专业地蹲低身子朝教堂里窥探,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饭店方面来了个男性员工,想必也是听见了声音,所以出来视察情况。土井用车内的无线电求援后回到了现场。短暂的时间此时却觉得特别漫长,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矶部和土井同时闯进教堂。

“谁在里面!”室内回音阵阵。

西之园萌绘站在门口张望,牧野洋子跟反町爱贴在身后。

“那两个警察可不可靠啊?”洋子担心地说。

眼看两个人往更里头走,除了他们的脚步声,没有其他声音。过了不久,土井回到门口。

“谁能开个灯?”他问。

“啊,好的。”那位饭店员工走上前。

萌绘等人让出路,他走了进去。过了数十秒,教堂顿时灯火通明,从门口看进去一清二楚。萌绘伸长了脖子找寻警察的身影,土井跟饭店员工站在右侧回廊,配电盘好像在那里,矶部则站在左侧。

“怎么样?”萌绘大声问。

“你可以过来一下吗?”矶部招着手说。

萌绘走进教堂,牧野洋子和反町爱也跟着进去,她们现在是三位一体的状态,谁也离不开谁。三个人直线前进,看着祭坛前的地板,萌绘忽然停下脚步,后面的两个人撞了上来。

“啊?”萌绘忍不住叫出声来。

地上鲜红的血液和之前无异,灯光全开之下反射出美丽光芒。碎玻璃比想象中还多。

可是……倒在地上的男人消失了,那个死去的男人不见了。

“啊?”斜后方的洋子说话了。“怎么了?已经运走了吗?”

“喂,过来这里才对。”矶部举起右手叫唤,教堂里的三个男人不知何时聚在一起。

三个女生右转穿过两排座椅间。她们手握着前排椅背,前方还有几列空空的座椅,营造出更吓人的气氛。好不容易来到回廊,回廊处的天花板低,光线较弱。这间教堂所有的照明设备都装在柱子上,而且向中央聚光,土井撑着钢盔,朝她们走来。

“尸体呢?”萌绘问。

“嗯……在里面。”土井惊慌地回答,“只有那个掉下来。”

“只有那个?”萌绘反问。

“你……”土井瞪着反町爱。“就是你说什么十分钟以内的话吗?这是什么意思?”

“啊?”小爱感到迷惑。

“这种事请不要开玩笑。”

“是谁把玻璃弄下来?”萌绘抬头问,可是站在回廊看不见中央的圆顶。

“是风吧。”土井说。

鸡同鸭讲!萌绘兀自往里头走。

“啊,请不要再走下去,”正在跟饭店员工交谈的矶部制止萌绘。“我们必须保留现场……”

他好像又说了几句话,但萌绘没听清楚,她身后充斥着反町爱跟牧野洋子的尖叫,萌绘朝着刚才男人倒卧的地方定睛一看,地上仅遍布碎玻璃与血迹,没有男人的尸体。不对……是没有完全的尸体。血海中有道拖曳似的痕迹延续到右侧回廊,血迹最后像毛笔离开练字本

一样消失,躺在那里的是……极度地诡异,为什么会在那里……脑中闪过各种可能性。从意识到理解,现在她们只感到恐惧。恐怖就是理解的证据,那是一条人的手臂。

09

约十分钟后,救护车抵达现场,不久之后也有两辆警车前来。在这段期间,教堂和饭店之间聚集不少看热闹的人,形成一道人墙,这些人应该是饭店的房客以及Nano Craft的员工。另外,阿姆斯特丹饭店北侧的房间,也有许多人打开窗户观望,救护车离开后,又有好几辆轿车来到现场。

四个女生觉得外头冷便待在教堂里。萌绘和新庄久美子坐在门口附近的木制长椅上,洋子和小爱则站在萌绘面前。萌绘尽可能不往祭坛看,短时间内她不想再看到垂着的手臂。

后来应该是急救人员把那个奇迹似出现的有机体带走,彷佛又多了几辆警车,萌绘没有多加注意,教堂里和屋顶上有几名男性开始进行工作。

“后来发生什么事?”萌绘询问坐在自己隔壁垂头丧气的新庄久美子,新庄现在看起来平静许多。

“我不知道。”久美子盯着自己的膝盖摇摇头。

“松本先生的尸体在哪里?”萌绘再问。

“我不知道。”久美子回答。

“那只手臂是他的吗?”站在一旁的牧野洋子问,她用手帕遮住嘴。

“不要问了啦……”反町爱说。

“小爱,”萌绘看着她。“你记得松本先生的手臂长什么样子吗?你应该最清楚才是。”

“那是他的手。”小爱回答,她把手撑在额头,瞪着萌绘。“同一只手表,绝对没错。之前在居酒屋他还给我看过。”小爱说完闭上眼睛。

“都是我的错。”萌绘说。

“他……是被杀的咯?”牧野洋子嗫嚅着。“不是自杀。”

“新庄小姐目击了一切。”萌绘望向久美子。

新庄久美子微微抬头,她神经质地捂住嘴,斜眼看着萌绘。

“你不会相信的。”她冷静地说。这是见到尸体以来首度恢复平日语气。

“请告诉我。”萌绘说。

案发至今,还没有人询问新庄事情的经过。刚才矶部警官只问了她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但她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

“松本他……”久美子缓缓道:“从圆顶的窗户出去。”

“天花板的那扇窗户?”萌绘问个清楚。

“对……”

“你说的‘出去’……是什么意思?”

“我先听到玻璃碎掉的声音,回过神发现松本不在祭坛前的地上,我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然后坐在椅子上……”久美子手指着她当时坐下的位置。大概是在萌绘等人留下久美子离开教堂时的位置。

“尸体不见了是吗?”

“是的。后来……又有碎玻璃掉下来。”

久美子抬头看天花板,萌绘视线也跟往同一方向,发现原本只有一扇窗户没有玻璃的圆顶周围,现在变成有好几扇窗户没有玻璃。

“因为有玻璃掉下来,我就往上看,结果窗户旁边……”久美子眯起眼睛看着萌绘。“松本在那里。”

“什么意思?”

“他从窗户出去。”

“从那么高的地方?”

“嗯……”

“松本先生已经死了唷。”萌绘压抑情绪,尽量轻描淡写地再问一次,“他怎么从窗户出去?”

“倒吊着,脚先出去。”久美子露出奇异的微笑,此刻萌绘无法理解新庄为什么还笑得出来,是因为心情已经恢复平静了吗?还是为了取得她的信任?无论如何,那都是个足以令萌绘感到惧怕的笑容。

“手臂呢?”萌绘问着,这是她最想知道答案的疑问。

“后来才掉下来。”久美子回答。

“所以还有别人也在上面咯?”

“我不知道。”久美子摇头。

“要怎么上去那里呢?”

“我不知道。”久美子说:“可是,如果是从外面上去,没有梯子是不行的。”

过了一会儿,矶部与土井带着一位穿着制服的男人过来问话。新庄久美子被带到左侧回廊,萌绘她们三个人一起接受警察侦讯,并将看到的经过全部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萌绘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洋子喊得出死者的名字,听到她们的供词才知道洋子和小爱她们之前在居酒屋遇到松本卓哉的事情。洋子向警方表示,晚上九点左右到十一点多之间她跟小爱一直待在居酒屋,松本走过来搭讪则是她们开始喝酒后的大约三十分钟,在十一点二十分左右,松本和她们一起离开居酒屋。一个半小时后三个人在教堂发现松本卓哉的尸体。

由于长崎县警局的刑警要晚点才能赶到现场,警察建议萌绘她们先回去饭店歇息,如果有需要造访了解的部分,矶部先生表示会先打电话通知她们。

萌绘心里头很在意之前从饭店搭乘到教堂的那部电梯,电梯应该是在面对教堂左侧回廊的位置。那个位置有一扇造型跟周围墙壁一模一样的木制门扉,导致一般人看不出来那里其实是个电梯出入口。萌绘认为这件事情需要新庄久美子的从旁证实才可以。不过久美子正在接受某位警察盘问的样子,几度衡量之下,萌绘决定先回饭店。

半夜雨点,饭店门口除了警车之外,还停靠着两辆箱型车,刚才成群的警方现在则大约减少了十几个。

萌绘、洋子以及小爱乘坐饭店电梯回到三楼的房间,小爱马上冲进浴室,萌绘和洋子则从冰箱拿出可乐,坐在沙发上饮用。

“一切都是真贺田博士的计划。”萌绘喃喃自语。再起身拿出手提包里的烟盒,点了一根烟。“这些都是要做给我们看的。”

“这比实际看到杀人事件……还要恐怖。”牧野洋子坚定地说,感觉上,她的心情已稳定下来了。“真的吓了一跳,撇开我们的反应不说,松本先生真的很可怜,明明为人不错……他也是爱知县人,才刚来长崎工作不久。”

“他在Nano Craft的工作内容是什么?”萌绘又回到沙发上。

“我没问那么多,可是他说他们公司的工作时间很弹性。之前在大阪某大学里担任助教。”

“他什么时候来Nano Craft的?”

“我记得没错的话……今年九月。”

“不上不下的时间,”萌绘吐着烟说:“今天……不对,已经是昨天了,昨天我在机场遇到那位岛田文子小姐,是在八月的时候被Nano Craft解雇的。”

“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吗?”

“我不知道。”萌绘摇头。她脱下鞋子,双手抱膝。

“啊,好烦喔……”洋子甩了甩头。“真希望赶快天亮……”

过了一会儿,反町爱走出浴室,换洋子进去盥洗。小爱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啤酒,直接喝了起来。

“唉,”小爱扑通一声坐到沙发上。“真受不了。”

“小爱,真对不起。”萌绘小声地说。

“原谅你。”小爱对萌绘眨眨眼,喝口啤酒。接着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面对天花板吸了一口再缓缓把烟吐出来,然后又看向萌绘。“不过那个人太奇怪啦,她的神经是怎么长的呀?”

萌绘回给小爱一个微笑,捻熄手中的烟,又是双手抱膝的姿势。

“怎么把松本的先生的手砍断的呢?”萌绘的脸靠在膝上,一副稀松平常的表情。

“原来在想这个……”小爱皱起眉。当然没那么简单啊。“

“凭我的感觉,天花板的高度约九到十一公尺。”萌绘淡淡地说:“根据新庄小姐的说词,窗外可能有绳子把松本先生的脚吊起来拉到窗外,不过逻辑上说得通吗?”

“松本先生大概有六十公斤吧。”小爱回答,“通常一个人没办法用绳子拉起这样的重量啦,一定还要藉助机械的力量。”

“小爱说得对。”萌绘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下一口可乐。“警方应该会调查屋顶是否留有任何器具的蛛丝马迹,明天就会知道进一步的结果……可是……我们一开始没有看到什么绳子呀,你说对吗?这么说来,表示之后有人趁我们不在现场的时候,用绳子绑住死者的脚。”

“只有新庄小姐最有可能。”小爱立刻说。

“是这样吗?其实教堂里还有另一个出入口喔。”

“你是指右手边走进去有一扇后门吗?”

“那里的门上锁了,我说的不是那个……”萌绘翘起脚。“左侧回廊中段的地方,是不是有个像从墙壁突出来的部分?那是一座秘密电梯。”

“电梯?”小爱吐着烟,歪着头看萌绘。“啊,对喔,你好像之前说过有个地方可以通道地下的研究室。”

“对,”萌绘点头。“我就是搭乘那部电梯,上来教堂跟塙先生见面的。”

“为什么选在那种地方啊?”

“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第一次见面,他也想有所准备吧。”

“装模作样的家伙,”小爱嗤之以鼻。“所以你认为有人从那部电梯出入咯?不过新庄小姐不可能没发现吧

?”

“这点我也想不透。”萌绘摇头。

“再说为什么要把尸体拖到屋顶啊?之后又想怎么样?”

“我不懂。”

萌绘闭起眼睛思考。她曾经沿着教堂外走了一圈,但是仍没有发现有可以当成踏板下来的地方-室内的圆拱型天顶,从外头看则隐没在被高耸的钟楼和三角形的屋檐下,虽然说得以藏身,但若要想办法爬上去,就需要可以方便上下的长梯。如果不使用梯子等工具,唯一的方法就是只能从正门的楼梯通往钟楼,再从钟楼爬向屋檐,最后经过倾斜的屋檐到达圆拱型天顶上方。如此大费周章的方式,就算有人员的顺着这条路爬到天顶上并把尸体拉起,也应该会被正在室外的萌绘她们看见才对。

“警察应该调查过屋顶了吧。”小爱碎念。

萌绘点头。警方绝对爬上屋顶调查过了,却没有发现尸体。那么尸体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她想尽快得知搜查结果,无奈这里不是爱知县,否则萌绘认识许多爱知县刑警,根本不用烦恼没有案情的信息到手,但现在她人在长崎。

如今,真贺田四季博士一定掌握了所有状况,正潜逃往安全的处所。所以,绝对有现在立刻前往地下研究室进行调查的必要,可是萌绘没办法这么做,长崎警方似乎对她的说词存有疑心。

无论如何,萌绘心想她们自身的危险也都还没解除,或许暂时乖乖待在饭店房间里才是上策。饭店外面驻守着大批警力,也安全多了。就这样等到天亮吧……

轮到萌绘进去浴室盥洗,为了暖和冰冷的身体,萌绘放满了一缸的热水,正当他要进入浴池时,浴室里设区的电话就响起了铃声,她拿起话筒。

“请问是西之园小姐吗?”对方是个说话沙哑的男人。

“是,我就是。”

“我是芝池。”男人报出姓名。“你还记得我吗?”

“芝池先生……难道是爱知县警的芝池先生?”

“对,我人在长崎。”男人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雀跃。“去年的人事异动……因缘际会就来到这里,虽然事情有点儿突然,不过反正我原本也是佐贺人。”

“啊?所以……”萌绘忍不住提高音量。

“我正要过去你们那里一趟。”

芝池刑警是爱知县警搜查一课中老手中的老手,他就是三年半前的夏天,负责侦办妃真加岛上真贺田研究室连续杀人事件的主任刑警。

“我跟鹈饲联络上了,然后就赶紧打电话到饭店,可是一直没有人接电话……”

“那时候,我们正在外面……对了,饭店前的教堂里发生了杀人事件……”萌绘想要解释。

“嗯,我都听说了,”芝池说:“我会过去一趟,大概要一个小时……不晓得你们方不方便?现在的时间有点尴尬,我还在跟上级交涉,请他让我全权处理这个案件,所以大约四点左右……”

“我知道了,有劳你了。”萌绘回答。

“西之园小姐,关于真贺田四季博士……”

“抱歉,芝池先生。我正在洗澡,细节可以等你到了再说吗?”

“啊……那么待会儿见。”

“我会整理好相关的情报。”

“好的,再见。”

萌绘挂上电话。为了不被窃听到更多细节,她才会中途打断芝池先生的话。

她将身体浸泡在浴缸里。评估着接下来情势的发展:再过一小时就有一位状况内的刑警到来,还有几个小时后,犀川副教授也会赶到,能防患未然吗?

真贺田四季预告萌绘即将见到“十分神奇的事”,令萌绘想得出神……是指发生在教堂里的杀人事件吗?十分神奇的事是指……尸体腾空从天窗飞出去吗?或者是指只有切断的手臂留在现场的事情?这些事情的手段和理由的确不可思议。

萌绘想起真贺田说的话:“无论如何,你们的任何装饰都没有意义,装饰的同时,你们也无法逃避理解不安定的假象。”

“会发生什么事?”

‘你们的任何装饰’又代表什么意思?人类社会的装饰、人的装饰、思想的装饰,和思考的装饰。彷佛无一处不存在装饰,到底装饰到达何种程度,哪个部分是属于真实的构造,实在很难分辨。

博士还提到做菜,难道人类建立在摄取需求营养的前提而调理食物,为了需求而点缀。也是一种装饰吗?从某个角度来看,为了赏心悦目而精心设计菜色,就好比看着豪华料理的照片,吃进嘴里的其实是太空包的情况一样。假如人类的味觉能成为动力,计算机也可以虚拟出近乎相同的情况,尽管有人讨厌山珍海味,也还是会忍不住向一桌不能吃的美食伸出筷子,可是一道道美食都只是装饰后的结果,不过是无意义的假象。

萌绘阖上双眼,真贺田博士的姿态清晰地跃至眼前,联想到母亲和小孩,母亲养育小孩的能力也是装饰吗?原本属于大部分动物拥有的本能,人类却加以装饰;所以小孩长大成人,人类母亲却还嫌不够,对小孩要求更多。为什么繁衍后代需要那么夸张的美化呢?她想起跟犀川副教授曾经有过类似的对话。

某天萌绘和犀川一起搭地下铁,墙上一幅广告广告牌写着“爸爸希望透过你遇见梦想”,犀川一看就对萌绘说:“小孩最讨厌这种爸爸了。”

萌绘也有同感,透过小孩遇见梦想的父母,充其量只能称作是“父母”的生物,他们失去了人类生存的意志,而且不断渴望被装饰层层包围的安乐。

为什么呢?因为这样比较快乐。把梦想托付给小孩比自己实现还来得快乐。

由于萌绘的父母并没有托付给她什么梦想,她的父母只是奋力地活在当下,并在有生之年关爱她。萌绘心想,至少,她不会想跟有把梦想要托付给小孩的男人组织家庭,她希望自己对待孩子的方式可以像她的父母一样。

萌绘觉得作梦的人就是她自己。为什么跟真贺田四季见面后,会令她想到这些呢?这就是所谓天才的机能吗……

走出浴室,发现牧野洋子和反町爱在沙发上睡着了。萌绘怕吵到她们,决定在浴室里吹干头发。于是,又悄悄地走回浴室,吹风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使她被音波包围住。

“只有上帝能阻止死亡。”这是真贺田四季最后一句话。

现在是半夜三点多。

“作梦的人是我自己。”凝视镜中的自己,萌绘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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