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海之彼方 半身

水势实在太过湍急了,寿雪全身只能任凭摆布,连睁开双眼也有困难。由于冲击的力量太大,甚至掩盖过了冰冷及痛苦,她甚至不敢肯定那推动着自己的力量是不是水流。

──自己会被冲到哪里去……?其他人呢……?

即便意识逐渐模糊,寿雪依然为温萤他们担心。但愿他们平安无事。

「寿雪……寿雪……」

不知何处传来了声音。那是乌的声音。

「你不用担心,尽管放松身体,我会保护你。」

那声音在胸中静静地回荡,并没有遭刺耳的水花声淹没。

「不用担心……」

蓦然间,寿雪感觉身体的周围既温暖又柔软,彷佛被轻柔的羽毛包覆着。

──乌……

乌的声音逐渐远去。寿雪在温暖的世界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娘娘……娘娘!」

像是从远方传来的温萤的呼唤声,让寿雪悠悠醒转,口中忍不住发出呻吟。

「娘娘,您身上是否哪里会疼?」

「唔……」

寿雪不停眨着眼睛,等待视野恢复清晰。终于,眼前逐渐出现了温萤那忧心忡忡的脸孔,正不断有水滴自他的下巴滑落。他的整张脸……不,整个身体都湿透了。寿雪心想,自己应该也一样吧。

「吾在何处?」

寿雪低头一看,自己正被温萤抱在怀里。抬头环顾四周,两人正置身在颇为熟悉的沙滩上。原来这里是界岛的港口,当初所搭的船就停在附近。

寿雪以双手撑住地面,坐起了上半身。回头往后方一看,淡海也正坐在沙滩上。他的身后躺着一个人,似乎是之季。之季的后方还有一人,正是白雷。白雷已经醒了,正静静地坐着,立起了一边的膝盖。

「是衣斯哈叫醒了我。」

温萤说道。

「衣斯哈……」寿雪左右张望,便看见衣斯哈坐在沙滩的角落,星星也在他的脚边。

「之季无事否?」

「还有呼吸,应该没有大碍。」

寿雪在温萤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大水竟然把我们从那座山上冲到了这里来。」

淡海一边说,一边走了过来。

「多半是涌泉刚好与河水交汇在一起,使我们漂流到了河口吧。」

温萤观察周围的状况后道。

「我们竟然能够活着,实在是运气不错。」

「乌……」寿雪按着胸口说道:「吾等皆为乌所救。」

是乌保护了众人,将众人平安带到此地。

「……徒费其神通之力,何其愚也!」

那是阿俞拉的声音。话中带了三分讥笑之意。寿雪吃惊地转头一看,只见她正沿着水岸交界之际缓步走来。羽衣跟随在阿俞拉身后,以双手捧着黑刀。

「尔未得半身,气力已尽,如何与我相斗?」

寿雪确实不再听见过乌的声音了。难道是因为疲累已极,乌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瞪视着阿俞拉,摆出了临阵的架式。阿俞拉脸上则带着鳌神的讪笑,凝视着寿雪。

──现在该如何是好?是不是该逃走?但是……

要在鳌神面前逃走,谈何容易?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通过寿雪身旁,朝着阿俞拉的方向走去。那人竟是白雷。只见他的步伐不疾不徐,神情泰然自若。

鳌神顿时敛起了笑容,以高傲的眼神望着白雷说道:

「事已至此,尔便伏首求饶,为时晚矣。」

白雷不发一语,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子,将里头的黑色液体洒向他面前的神只。瓶里装的是蛊咒毒物,从前白雷对寿雪也使用过,黑色液体幻化为蛇形,迅速扑向鳌神。

鳌神微微蹙眉,此时刚好一阵浪头朝他靠近,他便朝那海水踢了一脚,只见海水登时卷起一团漩涡,水流向上蜿蜒伸出,有如鞭子般将蛇击落。

「雕虫小技,何敢来献丑?」

那水流接着又变成了刀状,刺入白雷的肩头,他登时血流如注。尽管急忙伸手按住了肩膀,但鲜血还是从指缝间溢出,染红了他的上衣。

──鳌神说得没错!

在神明面前玩弄巫蛊之术,犹如班门弄斧,无法发挥任何效果。这一点,白雷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才对。为什么他还要做这种事?

「下一击,当取尔首级。」

鳌神说完这句话后,伸手一挥,脚下的波浪再度盘旋而上。眼看水刀就要朝白雷刺出,忽然有人大喊一声「阿俞拉」──

鳌神的动作戛然而止。

喊出那声音的人,竟是衣斯哈。只见他脸色惨白,双唇微颤。

「阿俞拉,你快醒来──」

接下来衣斯哈所说的话,似乎是哈弹族的语言,寿雪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见衣斯哈对着阿俞拉说个不停,而阿俞拉的表情逐渐扭曲。

「哈弹竖子,坏吾好事……」

鳌神低声咒骂,水刀须臾间散成了水花,落回到海中。而阿俞拉则脚步虚浮,身体不断左右摇摆。

白雷见机不可失,立即发难。他将原本按着肩头的手掌朝阿俞拉脸上挥出,数滴鲜血溅入了她的眼珠里。鳌神咂了个嘴,伸手捂住脸。

接着白雷再度洒出小瓶里的黑色液体,但这次的对象不是阿俞拉,而是羽衣。黑蛇朝着羽衣猛扑而去,缠绕在他身上。

白雷趁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夺下羽衣手中的黑刀,同时手起刀落,斩断了羽衣的头颅。那头颅飞上了半空中,下一瞬间,头颅与身体都化成了青灰色的烟雾,复归于无形。

「……白雷!」

因鲜血遮眼而无法视物的鳌神低声怒吼着,同时释放出水刀。即便白雷闪躲,水刀还是贯穿了他的脚,令他忍不住发出哀号。

鳌神纵声大笑。

然而双眼被蒙蔽的鳌神并没有看见,白雷在闪避水刀的同时,也将手中的黑刀朝着身后抛出。那把黑刀划出了一道弧线,落在寿雪的面前。寿雪朝黑刀伸出了手。

不,应该说是寿雪体内的乌朝黑刀伸出了手。

黑刀刀柄竟一下没入了寿雪手中,下一瞬间,黑刀陡然炸裂。仔细一看,是刀身幻化成了无数的黑色羽毛。

那黑色乌羽满天飞舞,逐渐往寿雪的身上不断飘落。羽毛一碰到寿雪的身体,登时宛如融化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根、两根……所有的羽毛都在碰触寿雪身体的瞬间便消失了。

──回来了……

那些羽毛都回到了乌的体内。寿雪摊开双臂,抬头上仰,看着羽毛一根根落下,不由得闭上双眼,感受着乌取回自己半身的奇异之感。

当最后一根羽毛碰触到寿雪的额头并消失之时,她再度听见了乌的声音。

「谢谢你,寿雪。我已经是原本的我了。」

那声音既感慨又兴奋。

「保重。」

寿雪一句话刚说完,陡然间胸腹深处响起了海潮声。

不……那不是海潮声,而是鸟类的振翅声。

是乌准备展翅翱翔。

寿雪感觉到一团热气骤然离开自己的身体,同时,她看见硕大无朋的黑色羽翼倏地窜上了天际。

「──乌!」

正以海水清洗眼睛的鳌神不禁低声怒骂,同时奋力拍打水面。下一瞬间,阿俞拉的身体猛然往前倾倒。白雷赶紧冲上去将她扶住,衣斯哈也急忙朝两人奔去。

整片大海发出了宛如嘶吼一般的沉重震动声,海风刮过水面,激起了大量的细碎浪花。

不知何处传来了浪潮的冲击声。外海处高高卷起了浪头,海面也忽地出现多个漩涡,风啸声此起彼落。

「快看天空!」

温萤紧张地大喊。灰蒙蒙的云层迅速凝聚,有如浪潮一般在高空中上下翻腾。转眼之间,整片天空都被云层覆盖,周围变得一片昏暗,有如夜晚忽然降临。

云层越来越黑,里头不断有电光闪动。那光芒陡然连结海天,下一瞬间便响起了天崩地裂般的轰隆声。闪光在整片天空此起彼落,雷鸣声几乎不曾止歇。海面上波涛汹涌,漩涡袭来的速度越来越快,有如盘旋翻舞的大蛇。

──这是!

狂风刮到了沙滩上,大量的浪花随风洒落,有如骤雨一般。

「娘娘!请快退后!」

温萤以身体护住了寿雪,一步步往后退。

「战祸已起……」寿雪喃喃说道:「乌与鳌神之战……」

乌终于取回了半身,获得了自由。如今她正在与鳌神交战。

虽然以凡人的肉眼无法目视,但从海面上波浪的逆卷、寸断与碎裂,不难看出交战的激烈程度。寿雪隐约可以看见乌那翻飞的鸟翼,以及鳌神那搅动波涛的四肢。

──但是……

寿雪一边注意着战况,一边转头望向海底火山的方向,心头不禁有些担忧。

──打斗如此激烈,不会再度触怒海神吗?

虽说有枭居中协调,但那总也有个限度。

就在这个瞬间,海面忽然高高隆起,宛如是在呼应着寿雪的

担忧。紧接着一道黑色的水柱冲上天际。

──天空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序家的屋宅里,原本躺在床上的千里瞥见窗外的天空,吃惊地坐起身来。天色陡然变得黯淡无光,极厚的云层完全覆盖住了天空,打雷声不断传来,这显然并不寻常。

千里已无暇整理头发,甚至连衣服也没换,就这么冲出了门外。远方似乎有阵阵落雷打在海面上。他一咬牙,便朝着能够看见海面的悬崖拔腿疾奔。对大病初愈的千里来说,奔跑实在是极度吃力的事,但在这节骨眼,可没有时间慢慢走了。

千里一抵达崖顶,那里竟然早已站着一个人。他凝神一看,那人却是楪,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海面。

「楪兄,请问这是……」

「是神明正在打斗。」

又是一阵闪电,照亮了楪的侧脸。蓦然间,千里感觉到有水滴打在脸颊上。本来以为是下雨,但仔细查看,才发现是海面翻涌的浪花喷溅到了悬崖上。巨大的浪头撞击岩礁,激起了无数水花,这大海的狂暴程度,绝对是一般人所难以想像。

「虽然我不知道是哪里的神明在打斗,但这一定会触怒海神吧。」

楪的说话声几乎被雷鸣声掩盖。千里睁大了双眼,凝视着大海。只见狂风呼啸,雷电贯海,一道又一道的浪花剧烈喷溅,点点水珠落在千里的脸颊上。

──神明与神明的战斗……难道是乌涟娘娘与鳌神?

乌涟娘娘已经取回半身了?寿雪人在哪里?千里感觉脑袋一片空白,但此时不管心中如何不安,自己都没有办法帮上任何忙。

──这已经不是凡人能够插手的事情了。

千里心中如此想着。

猛然间,一道特别强大的浪潮撞击上岩石,溅射出无数飞沫。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远方传来轰隆声响,似曾相识的黑云自海面猛然向上喷发。

「啊……」

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火山又爆发了。

黑色的浊水宛如沸腾一般直灌而上,石块往四面八方飞射。那些喷射出的黑水既像蝶翅,又像鸡尾。

「我一直在思考……」

楪似乎在呢喃着什么,但因为雷鸣及火山喷发的声音实在太刺耳,千里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千里问道。

然而楪从头到尾一直凝视着海面,并没有转头朝他望上一眼。

「那个时候……海神为什么没有取我的性命呢?海上起了大浪,我身为持衰(注:海上的巫觋。),本来应该会被船员们杀死后投入海中。虽然我跳进海里逃了,但若海神真的想杀我,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才对。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海神不取我的性命,是否有什么使命需要我来完成?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楪说完了这段话,才终于转头望向千里。

「但就在这一刻,我感受到了海神的呼唤。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吧。据说孩童与老人和神明的距离最近。更何况……我是一个持衰。」

「楪……」

「虽然不知道是否能行,但我会尽量恳求海神平息怒火。」

楪笑着走向悬崖边缘。

「楪兄!」

「如果海神不需要我,应该会再把我送回沙滩上。」

千里急忙伸手去抓,但还没碰到楪的身体,他便已朝着大海一跃而下。

因为雷鸣声太刺耳的关系,千里甚至听不见楪落水的声音。

原本向上喷溅的水柱,忽地变成了黑色的水烟。寿雪原本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盯了半晌后,忽察觉那水烟的劲道有减弱的趋势。

原本喷向高空的水烟,高度似乎越来越低,颜色也逐渐变成了淡灰色,看上去朦朦胧胧,有如若隐若现的晚霞。周围一带的混浊海水,也正逐渐恢复原本的颜色。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又是枭帮忙安抚了海神?

「是持衰……」

身旁传来少女的说话声。寿雪转头一看,阿俞拉不知何时已然醒转,同样正凝视着海面。那一对美丽的黑色瞳孔闪烁着光辉,彷佛正反射着浪花。

「持衰安抚了海神。」

阿俞拉说道。

「持衰……?」

「乌是这么说的。」

寿雪瞪大了眼睛,问道:「汝能闻乌语?」

寿雪按着自己的胸口,却什么也听不见。是因为乌已经离开了自己身体的缘故吗?

「我听得见……」

阿俞拉、衣斯哈都属于哈弹族。据说乌的第一个「巫」,正是哈弹族人。或许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阿俞拉听得见乌的声音。

「鳌神今在何处?」

阿俞拉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摇头说道:

「已经远了……乌比较近……」

寿雪心中思索着阿俞拉这句话的意思。或许因为是哈弹族的关系,阿俞拉说起官话来有些词不达意。从前的衣斯哈也是这样,没有办法精确表达出想要传达的意思。

「……鳌远而乌近,乃因乌强而鳌弱?」

阿俞拉点了点头。

「从以前就是这样。所以鳌神只能想各种办法来对付乌……像这样直接打起来,鳌神是赢不了的……乌非常厉害。」

──乌非常厉害!

寿雪在心中咀嚼着这句话,再度转头望向海面。闪电及雷鸣依然毫不间断,强风持续激起浪潮,水花一阵又一阵朝众人身上洒落。这场神与神之间的交战,连寿雪也看不出来到底哪一边占了上风。

过了一会儿,原本蟠踞在海面上的数团漩涡,开始一个接着一个消失。盘旋的势道逐渐减弱,变回普通的波浪。头顶上依然响着阵阵雷鸣,闪光在海面上来回穿梭。

「乌快要赢了。」

阿俞拉说道。无数水花不断洒在寿雪的脸颊上。

蓦然间,海面涌出大量的气泡。就在转瞬之间,大量的水柱猛然喷出水面,那些水柱形状弯曲有如蛇形,前端却锐利有如刀刃,朝着沙滩的方向急窜而来。

「娘娘!请趴下!」

温萤急忙将寿雪扯倒,以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寿雪全身。淡海则站在前方,准备挡下那水刀。然而那大量的水刀并非朝着寿雪扑来,却是射向阿俞拉及衣斯哈。

──乌及鳌神最害怕的事情,是「巫」遭到杀害。

昔日高峻曾提过此事。鳌神的巫正是遭哈弹族杀死了。

──鳌神!

「速逃……」

寿雪才刚开口大喊,水刀已离阿俞拉、衣斯哈近在咫尺。如今的寿雪只能紧握沙子,并无能力加以阻止,而受了伤的白雷尽管起身想要相救,但显然已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骤然闪过。但那并非雷电,乍看之下,宛如星光炸裂开来般。

却原来是星星鼓翅飞起,冲向水刀的前方。

水刀被星星撞了开来,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与此同时,星星的身体也向外炸开,无数金色羽毛喷向了四面八方。金色的光芒须臾间化成了无数碎片,已看不出星星的原本形体。彷佛星星原来便是由光芒组成,打从一开始就不具形体那般。

无尽的金沙在空中熠熠闪烁,缓缓朝地面飘落。

「……星星!」

寿雪奔向前去,将手伸进了那光芒之中,然而自己的手掌却感受不到任何触感,既不冷也不热,就只是一大片若有似无的虚幻星芒。

寿雪忍不住将其捧入怀中。

「为什么……」

衣斯哈凝视着那光芒,急得快哭出来。

「因为我们是『巫』。」

阿俞拉说道:

「哈弹族人是乌的第一个巫,也是最重要的巫……哈拉拉很清楚这一点,所以……」

衣斯哈紧紧咬住了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是因为这个缘故,星星才一直待在我身边?」

那金光逐渐地消退,宛如无数的金色细沙,由光亮静静地转为黯淡。

「乌很生气……」

阿俞拉望着海面说道。

「非常生气……」

一时间风啸声与雷鸣声互相呼应,整个海面扬起了无数细碎浪花,彷佛正在隐隐震荡。

蓦然间,深灰色的天空出现了一道惊人的光芒。下一瞬间,巨大的轰隆声响自四面八方响起,有如天崩地裂。

那原来是一道粗大的落雷贯入了海中,寿雪一时之间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道落雷让大海裂了开来。除了「裂开」之外,已没有任何形容词能够形容那现象。巨大的浪潮往左右两侧退开,露出了如干地般的海底,两侧海水彷佛两面青色的高墙般矗立。海底干地从寿雪等人所站的沙滩起始,一直延伸到远方的皐州港口。

接下来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海潮声与风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宛如吓得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的孩童。就连天上的雷鸣也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在漫长的寂静之后,海水形成的高墙开始缓缓下降,干地一寸接着一寸被海水覆盖,最终再也看不见海底的样貌,而水流

依然持续地往上堆叠。待裂缝终于被海水填满后,海面恢复了平坦。海潮声再度响起,海风再度轻拂海面,掀起阵阵涟漪。

原本覆盖了整片天空的乌云,逐渐被风吹散,阳光从云层缝隙间穿透,照得水面闪闪发亮;大海也恢复了静谧与沉稳,不再有喷发的火山及雷鸣。

「乌说……白鳌消失了……」

阿俞拉口中呢喃着,眯起了眼睛凝视着阳光照耀下的海面。寿雪也将手掌侧面抵在额头上,观察着海面。整片大海风平浪静,刚刚的狂暴景象彷佛从来不曾发生过。

「鳌神已死矣?」

神明也会死亡吗?寿雪不禁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在传说之中,霄国国土是由神明的尸骸所形成。既然如此,神明的死亡似乎也不是什么奇事。

「白鳌将渡海远赴幽宫,入回廊星河,于河中漂荡摇摆、梦寐游离,化为新生坠地……」阿俞拉呢喃着。

「与凡人无异?」

寿雪望着光辉灿烂的海面,遥想那远在天际的幽宫,回忆那飘荡着灿烂星光的回廊星河。总有一天,所有人都终将前往那个地方,即使是寿雪也不例外。

「鳌神既死,事已告终。」

寿雪蓦然感觉到强烈的疲倦与安心感,同时胸中浮现了丽娘的脸孔。

──丽娘……我自由了……乌妃自由了。

「娘娘,这对你来说,可不是结束。」淡海转头说道:「是另一个开始。」

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淡海,接着又将视线移到温萤的脸上。温萤笑着点点头,彷佛在呼应着淡海的话。

乌与鳌神的剧烈交战,令原本覆盖海面的浮石或粉碎、或漂往他处,因此界岛与皐州之间已能够往来航行,此刻航线上早已挤满了海商的船。

高峻下令由之季负责界岛与皐州之间的协调联络事务,主要的工作包含了修缮因火山喷发而损伤的船只及港口等。之季虽然与皐州刺史、市舶使等人分工合作,还是每天都都忙得焦头烂额。

千里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因此持续在序家接受照顾。他告诉寿雪,等身体完全康复之后,他就会返回京师。至于为了安抚海神情绪而跳入海中的楪,则再一次平安漂流至沙滩上。

「看来海神真的很讨厌我,无论如何都不肯收留。」

楪苦笑着说道。

「不,我想应该是刚好相反吧。」

千里见楪平安归来,不由得欣喜若狂。

此外,千里也告诉寿雪,希望能够将衣斯哈与阿俞拉交给冬官府照顾。

「衣斯哈与阿俞拉……何有此意?」寿雪问道。

「这是基于某人的请托……」千里回答。

「何人托汝此事?」

「白雷。」

寿雪不禁大感愕然。白雷是在什么时候向千里托付了这种事?更何况他明明身受重伤,怎么不过才一会儿功夫,他竟然已经走得不知去向?

「白雷何在?重伤之人,何以遁走?」

「他似乎一直跟海燕子在一起。至于他的伤,也是由海燕子帮他治了。」

「海燕子……」

白雷自己也是海燕子出身,或许未来也打算跟海燕子一起生活吧。不过听说他的部族已遭屠戮殆尽,所以加入的并不会是当年他所属的部族。

──或许过一阵子后,又会看见他站在街角帮人算命也说不定。毕竟白雷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白雷将阿俞拉托付给我,说希望我好好教她读书识字。或许是因为阿俞拉向白雷提过,我曾经陪伴过她一小段时间。」千里说道。

「确有此事,吾亦知之。」

当初与白雷破除香蔷结界的合作期间,高峻曾吩咐将阿俞拉软禁于冬官府。那段时间确实是千里在照顾着她。

「白雷以阿俞拉相托,必因知悉汝善于教化孺子……然何以连衣斯哈一同托付?」

「这其实是我的意思。或许因这两个孩子是哈弹族的关系,他们都拥有成为巫觋的资质。衣斯哈可充当冬官府的放下郎,未来接任冬官,至于阿俞拉,或许能成为祀典使。」

「嗯……」

「当然这也得他们两人有这意愿才行。」千里笑着说道。

「阿俞拉这女孩子并不驽钝,对做学问也抱着很大的兴趣。只要好好教导,将来应能成大器。」

确定孩子的去处后,寿雪心里确实感觉松了口气。阿俞拉年纪轻轻,却从小因为大人的关系而四处奔波流浪。如果将来她能够找到合适的出路,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乌妃娘娘,您接下来有何打算?要回京师吗?」

寿雪淡淡一笑,说道:

「吾非乌妃……从今尔后,天下再无乌妃。」

「这么说也没错。」

千里也跟着笑了,神情却带了几分寂寥。

「那么……寿雪,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已经决定了吗?」

「吾意已决,当先回京师。」

千里默默凝视寿雪的脸,以不舍的口吻说道:

「愿你前途似锦。」

而后,千里温柔地笑了起来,那眼神有如望着年幼的孩童。

寿雪走出序家屋宅时,望见一只星乌伫立在附近的松树枝桠上。

「枭,乌无恙否?」

星乌当然没有应话,只是眨了眨那圆滚滚的黑色眼珠。自从打倒了鳌神后,枭也从乐宫平安归来了。但如今的寿雪已听不见乌的声音,因此当然也接收不到枭说的话。

朝廷已下令将乌与枭同祭于星乌庙内,近期将会命人在庙内的墙壁上绘制枭的画像。

星乌陡然振翅翱翔,朝着远方飞去,而寿雪望着逐渐远去的星乌,也再度迈开步伐。

下了坡道后,寿雪继续朝着沙滩的方向前进。沙洲上停泊着不少船只。由于这一带属于内海,海面上一片风平浪静,细碎的浪花反射着灿烂的阳光,令人叹为观止。

在视线的远方,是苍茫茫的外海,颜色明显比内海深得多,隐约可看见追逐鱼群的海鸟,以及鼓胀着风帆的异国船只。

寿雪凝视着这幅美景,不觉浑然忘我。

从界岛返回皐州,同样是搭乘了知德提供的船。九九一直在皐州港口等待寿雪等人归来,早已等得心焦不已。她一看见船只载着寿雪入港,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寿雪一下船,她立刻扑了上来。寿雪则静静地站着不动,任凭她抱着自己哭个不停。淡海在一旁哭笑不得,温萤则是露出了微笑。

知德告诉寿雪,他正好要到京师一趟,于是寿雪等人正好能搭他的船一同返回京师。随着船只逐渐接近京师,刮在身上的风越来越有寒意。但寿雪并不进入船舱内,坚持要站在甲板上,闻着海风的气味。

高峻在内廷的弧矢宫内,听着晨禀报事情的始末。由于天气寒冷,所有的门扉都已关上,只有嵌了玻璃的槅扇窗透入了微弱的阳光。毕竟正值寒冬,连阳光也给人一种阴沉沉之感。京师一带的冬天基本上每年降雪的次数寥寥可数,地上的积雪通常不会太厚,大雪更是数年才会有一次,跟北方边境比起来可说是气候舒适、宜人得多。但是对于从小生长在京师且不曾去过外地的人来说,京师的冬天毕竟还是相当难熬。

「……朕都明白了。这次让你背负这么沉重的担子,朕感到相当过意不去。」

「小人……只是略尽棉薄之力,不足以当陛下此言。」

晨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憔悴之色。考量他这阵子的遭遇,身心俱疲是理所当然的事。高峻对他温言嘉奖了一番,便让他退下休息。

晨离去后,高峻不由得整个人瘫倒在椅背上。每次下达类似这次的旨意,胸口总是彷佛郁积了一股浊气,感觉异常沉重。

「青,打开门吧,朕想透透气。」

卫青应了,走向殿舍的侧边,打开两扇门扉的其中一扇。一阵清风登时自门外拂入,刮得铜幡发出清脆的瑟瑟声响。因敞开门扉之故,殿舍里变得明亮了些,高峻这才感觉呼吸稍微顺畅了点。

此时的高峻早已透过宵月接收讯息,得知了界岛上的状况。光是界岛没有因神明交战而沉没,就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事实上高峻原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界岛可能会像当年的伊喀菲岛一样,随着火山爆发而下陷,遭海水淹没。

如今乌终于取回了半身,寿雪获得了解放。寿雪再也不受任何束缚。

──从今以后,她想要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就像是获得了一双翅膀,可以展翅飞翔到任何角落。

寿雪未来会选择什么样的路,高峻已隐约能预期。

高峻闭上了双眼,闻着风中夹带的气息。

在这阵阵徐风之中,是否也包含着来自海上的风呢?

这天深夜,花娘见烛台上火光摇曳,偶然抬起了头。此时桌上正摆着从洪涛院借来的卷轴,她打算在今晚将它读完。侍女们都已退下歇息了,此时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花娘起身打开了门扉。吊灯在夜色中熠熠发光,照亮了周围一带

,蓦然间,花娘看见殿舍的阶梯前有一道人影。花娘先是吃了一惊,但旋即放下了心,同时感到一阵欣喜。

「阿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道人影正是寿雪。虽然她身上穿着男子的长袍,头发胡乱扎在脑后,但花娘一看就认出那正是寿雪。转头一看,温萤正跪立在附近一棵树的阴暗处,暗中守护着她。

「方到京师。」

寿雪朝她微微一笑。花娘急忙走下阶梯,握住了寿雪的手。那手掌异常冰冷。毕竟此时正值寒冬,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很冷吧?快进来……」

「无意叨扰。」

寿雪顺其自然地将另一手的手掌搭在花娘的手上。花娘不禁感到有些意外,过去寿雪绝不会做出这样过于亲昵的举动来。

「阿妹……」

「红翘、桂子受汝关照。两人在此间可安好?」

「当然……你放心,她们两人做事勤快,大家都很喜欢她们。」

「得闻此言,吾心安矣。吾欲使两人久居汝处,若何?」

花娘凝视着寿雪的双眸。那眼神是如此平静而祥和。

「当然没问题……」

花娘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点头说道。

「一切都结束了?阿妹,你自由了?」

「然也。」

「这么说来……你要离开这里了?」

寿雪笑而不语。

「但你不是祀典使吗?」

「吾已无通神之力,不应再当此职。此职后继有人,汝可宽心。」

花娘心想,寿雪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已经决定好后继人选了。

「嗯……」

花娘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又舍不得就这么放开寿雪的手。

寿雪似乎是看出了花娘的心情,以轻松的口吻说道:

「花娘,今后吾欲以海商为业。」

「咦……你要当海商?」

花娘虽然吃了一惊,内心深处却对此并不特别感到意外,彷佛早已预期了这样的结果。寿雪所搭乘的船,航行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上,往来于异国之间……那幅景象清晰地浮现在花娘的心头。

「我相信你一定很适合海商这个工作……不过你是怎么下定决心的?」

「乃因汝父……汝不言,吾几忘之,界岛一行,受汝父知德相助甚多。若无彼船,吾便欲往界岛亦不可得。」

「我父亲?」

花娘的脑海里浮现了父亲严肃的脸孔。没想到父亲竟然会主动帮助他人,这让自己感到颇为意外。

「吾得汝父相助,亦汝之恩也……」

寿雪说到一半,忽然笑了出来。

「知德所持护符,乃汝儿时绣鞋。」

花娘一听,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那真的是父亲吗?

过去花娘一直以为父亲从来不把女儿的事情放在心上。毕竟他从不曾写过一封信给自己,若有事相告,也是写信给父亲身边的手下,请其代为传达。她一直以为如果直接写信给父亲,一定会石沉大海。

花娘想起父亲的事,心中感慨万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吾当随汝父修行,将来若经商有成,或可纳贡与汝。」

「你要纳贡给我?」

花娘每天都会收到许多来自海商的贡品。

「那我就期待你的进贡了。」

因身分之故,花娘紧紧握住寿雪的手,希望将此刻的温度深深烙印在心底。

「……你已经见过陛下了?」

「正欲往见。」

「你一进宫就马上先来见我吗?好开心,我一定要向陛下炫耀一番。」

花娘呵呵笑了起来,寿雪也跟着面露微笑。

「汝之大恩,无以为报……吾不在之日,愿汝无病无灾……阿姊。」

寿雪说完这句话后,放开了手,转身离去。

明明过去花娘不管怎么央求,寿雪都不肯说出那两个字。

花娘忍不住追上了两步。

「阿妹!」

而后,花娘却停在了原地,静静地伫立不动,眼前的景象也逐渐因眼眶湿润而模糊不清。即使寿雪的背影已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她也依然久久不能自已。

前往内廷之前,寿雪先回了一趟夜明宫。失去了主人的夜明宫,彷佛已静悄悄地隐没在夜色之中。寿雪开了门,走进殿内。温萤递出烛台,她伸手接过,继续走向深处,温萤则站在门口候命。

寿雪打开了角落橱柜的柜门,举起手中的烛台,照亮里头的东西。

鱼形琥珀雕饰、木雕蔷薇、雕着鸟纹及波涛的象牙篦栉、略带淡红的乳白色玻璃鱼形饰物、鱼形木雕饰物……

寿雪将烛台放在橱柜上,拿起那每一样东西仔细端详着。最后,她将所有的鱼形饰物都吊在腰带上,并以手帕包住了剩下的篦栉及木雕蔷薇,揣进怀里。

关上柜门后,她转身回到门口,朝温萤说了一句「让汝久候」,便走出了殿舍。

拜访凝光殿一事,寿雪事先已派淡海通报过了。此时她一走进凝光殿的房内,高峻旋即命带路的宦官退下。卫青正在高峻的背后煮茶,整个室内弥漫着茶香。寿雪闭上了双眼,享受着那美好的清香气味。

「坐。」坐在榻上的高峻指着身旁说道。

寿雪依言入座,而后卫青将茶端至两人面前,便退出房门外,温萤也跟着走了出去。

高峻端起茶啜了一口,寿雪也跟着喝了一口,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双方皆不愿意开口的原因,是因为两人心里都很清楚,接下来便是面临道别的时刻。

但夜晚再怎么漫长,总不是永无止境。

高峻终究放下了茶杯,率先说道:

「……朕很高兴你平安无事。」

他的声音依旧是如此静谧、慈和且带着一股暖意。

「枭突然不再说话,让朕一度相当担心。」

「唔……火山得暂止歇,皆枭之功。」

「这个朕听说了,枭做事也真是乱来。」

「宵月安在否?」

「目前界岛上的阿俞拉能与乌对话,因此还是能利用宵月与界岛传递讯息,相当方便好用。」高峻答她。

「善。」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寿雪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听说是花娘的父亲安排了船只让你们渡海?」高峻再度开口问道。

寿雪点头:「承蒙知德出手相助……今后亦将蒙其教诲。」

高峻抬头望向寿雪,寿雪也凝视着高峻。

「吾将以海商为业,暂随知德往来诸国,修习海商之术。」

「海商……」

「吾见大海,方知其巨而不羁,令人望而生惧。愿渡海一睹异国风采,不枉此生。」

高峻凝视寿雪的脸孔,少女脸上正散发着前所未见的飞扬神采。

「好吧……」

半晌之后,高峻垂下了头,说道:

「海商确实很符合你的性格。」

「花娘亦有此语。」

「你见过花娘了?」

「然也……吾受花娘恩情,难以报答,若为海商,当思纳贡以报其恩。」

高峻微微一笑,说:

「依花娘的性格,她多半只希望你能过得平安顺遂,除此之外别无所求吧。」

「纳贡亦为息灾无病之证。」

「原来如此。」

高峻的脸上再度漾起微笑。这种平静淡然的温和笑容,十分符合其人的性格。

「吾思曩昔,汝亦曾数度言及海商之妙。吾心向此道,实种因在汝。」

「嗯……不管是阿开、花陀、花勒、雨果还是沙文,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相较之下,高峻却没有这样的自由。说起来这实在是相当讽刺的一件事。原本被束缚在后宫的寿雪得以展翅高飞,反而是高峻永远没有办法离开宫城。如此说来,真正不自由的人其实是高峻。

「高峻……汝所立之约,无一相违。」

──是高峻拯救了乌妃,拯救了柳寿雪。

寿雪不再开口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睛。此时即便有千言万语,亦无法表达心中的谢意。

自从高峻称寿雪为半身之后,寿雪便深深感受到心灵获得了救赎。不管是寿雪,还是高峻,此时再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感激不尽。」

许久之后,寿雪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高峻眯起了双眸,凝视着眼前的少女,那眼神让寿雪想起了当初在界岛看见的大海。如此平稳,如此深邃,如此浩瀚无边。

寿雪心想,高峻这个人确实就像是大海一样。

从此刻起,寿雪便知道以后每当自己远眺大海时,必定都会产生这样的感触。

「寿雪。」

高峻忽然起身,走向了房间的角落。墙边有一张桌子,上头摆着一张棋盘。他拿起一颗黑子,递给寿雪,说道:

「下吧。」

寿雪于是接过黑子,放在棋盘上,高峻也跟着以白子下了一子。

这盘棋究竟下了多久呢,恐怕谁也忘了计算吧。

「今天,就下到这里吧。」

高峻低头看着寿雪,同时寿雪也仰头望向了高峻。

两人视线相交,只维持了极短暂的时间。

见高峻面露微笑,寿雪凝视着高峻的眼睛,而后,也笑了起来。

接着寿雪转头望着棋盘,轻轻地点头,并站了起来,默默离开了高峻身边。

高峻也同样不再多说一句话。

寿雪走出了房间后,原本守候在门边的温萤默默地跟了上来,再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站在前方的卫青。于是她停下脚步。

只见卫青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寿雪低头一看,却是一条手帕。

「……此是何物?」

「从前向您借的东西,一直找不到机会归还。」

「噢……吾几忘之。」

寿雪抬头朝卫青的脸上瞥了一眼,说道:

「吾已非妃嫔,无须以宫廷之礼待吾。」

卫青想了一下,回答:

「……反正以后不可能再见面,也不用改了。」

「既是如此,可随汝便……此手巾汝可收用,但求汝另取一手巾与吾。」

「您要我的手帕?作何用途?」

「吾欲得一物以为航海护符,尝闻以至亲随身之物为佳。」

卫青沉默了好一会儿,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另一条手帕交给寿雪。

「多谢。」

寿雪伸手接过,卫青更是一脸尴尬。她只是回以淡淡一笑,便从卫青的身旁通过,走没几步,卫青忽然回头,喊了一声「寿雪」。

寿雪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寿雪……你自己保重。」

卫青脸上除了一如往昔的冷漠之外,还多了几分寂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骨肉之情。

那过度复杂的表情,让寿雪忍不住笑了出来。

「吾亦唤汝阿哥,何如?」

卫青一听,马上又板起了一张脸,惹得寿雪再度哈哈大笑。

「娘娘、娘娘!」

淡海的声音,让寿雪回过了神来。船体因波涛而大幅摆动,寿雪赶紧伸手扶住了船舷。

「吾离宫日久,莫再以娘娘相称。」

「没办法,其他称呼都叫不习惯。」

「汝至今未曾改口,何来不惯?」

顺风让风帆高高鼓起,船首正以惊人的气势破浪前进。今天的气候最适合航行,带着咸味的海风拂上脸颊,也同样吹拂着她的银发。此时的寿雪身穿黑袍,束在脑后的银色长发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灿烂的光芒。

自从离开霄国为止,已过了一年多的时日。知德的船在阿开停泊了一阵子之后,到花陀也停泊了一段时间,如今正要返回霄国。海商过的正是这种往来各国的迁徙生活。

「娘娘,你在看什么?除了大海和天空之外,应该什么也看不见吧?」

「海。」

「娘娘真的很喜欢看海。」淡海哭笑不得地说道。

正如淡海所言,寿雪只要一有空闲,就会默默地眺望海面。

「看海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棋中干坤。」

「想到了什么妙着吗?」

「不可言。」寿雪笑着说道。

海上的浪花因阳光照射而耀眼夺目,让她忍不住眯起了双眼。

「娘娘。」

温萤从下方的船舱来到了甲板上,呼唤着寿雪。事实上不只是淡海,直到现在所有人还是以「娘娘」称呼她,就连九九也不例外。

「九九请娘娘进船舱吃烧饼。」

「甚好。」

「要不要把烧饼送上来?」

「不可,若复为海鸟所夺,悔之晚矣。」

温萤轻轻一笑,下舱房去了。

「哎哟,说海鸟,海鸟就到了。」

淡海将手放在额头上,仰望着天空说道。

寿雪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一只鸟往这个方向飞来。

「等等,只有一只,好像不是海鸟……啊,果然……」

「……斯马卢?」

飞至船上的鸟,原来是一只星乌。那星乌笔直飞至寿雪等人所搭乘的船上,停在船舷处。寿雪于是从腰带里取出一张卷起的纸片,以熟稔的动作将纸片塞进星乌脚上的圆筒中。

这只星乌是斯马卢,并不是枭。星乌是乌的「使部」,寿雪如今利用它来传递讯息给高峻。不过所谓的讯息,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告知自己下一步棋的位置而已。

「此着绝妙,或可制敌。」

「这次终于有机会赢陛下了?」

「高峻亦曾为吾手下败将。」

「几胜几负?」

「……」

星乌展翅高飞,转眼之间只剩下一个小点。

「娘娘!」身后传来了九九的催促声。

「汝等先行,吾随后便至。」寿雪虽然嘴上这么回答,还是忍不住凝睇着大海。

鹊妃产下一女,鹤妃亦产下一子。母女、母子双双平安,举国为之欢腾。

鹤妃晚霞的儿子在十岁那年,由花娘收为养子。其后高峻册立花娘为皇后,晚霞的儿子也顺理成章成了皇太子。

之季走进洪涛院的书库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物正在寻找架上的书简。

「岳兄。」之季喊了一声。那人是户部侍郎岳昭明。

「令狐兄。」

昭明有着高䠷的体格及精悍的脸孔,再配上那不苟言笑的神态,经常遭人误以为是武官出身,尽管男人顾盼之间流露出一股阴郁之色,但举手投足却无一不展现出高贵的教养。

「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栾朝律书……有些关于税律的问题想要厘清。秘书省书库没有,照理来说应该在这里才对。」

「我记得是放在那里……」之季毫不迟疑地走向书库的深处,翻找出一部卷轴。

「你要找的是这个吧?」

昭明瞪大了眼睛,接过卷轴后说道:

「不愧是令狐兄,感激不尽。」

「小事不足挂齿。」之季笑着说道。昭明向来是个认真、谨细之人,能够受他如此称赞,之季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等等跟弟弟有约,正担心迟到会挨骂,幸好有令狐兄伸手相助。」

「令弟来到了京师?我记得你有两位弟弟,是哪一位?」

「两个都来了。很久没见,想趁这个机会喝酒庆祝一下。」

「原来如此。」

──庆祝外甥成为皇太子?

之季想要这么问,但最后忍住了,并没有问出口。岳昭明本来的姓名是沙那卖晨,为名门沙那卖家族的长子,后来获高峻赐姓及改名,成了岳昭明。如今朝廷里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他的出身,他也从来不对人提起。之季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从前当贺州的观察副使时,与沙那卖晨有过一面之缘。

即使是在庙堂之内,也只有少数几人知道朝阳已经自尽身亡,以及其背后的隐情。

晚霞虽然在后宫中贵为鹤妃,但沙那卖一门毕竟只是地方上的豪族,政治实力不足以作为其后盾。再加上发生了沙那卖朝阳的事件后,沙那卖家族的立场变得相当尴尬,因此虽然晚霞是皇太子之母,朝廷内并没有出现拥立晚霞为后的声浪。

「我记得你最小的弟弟接掌了家业?」

「没错,么弟是现在的当家,二弟则在解州。」

「我想起来了,他进了羊舌家……」

沙那卖家的次子后来成为羊舌慈惠的养子,不仅继承了慈惠的盐商事业,还娶了他的侍女为妻,那侍女也是羊舌族人的女儿。

慈惠在五年前以年迈为由,辞去了盐铁使的工作,接任这个职务的人正是之季。

「真羡慕岳兄的手足情深。」之季笑着说道。

昭明也跟着面露微笑。过去昭明一直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给人死脑筋的印象,但这两年经过了一些磨练,待人处事也变得圆滑许多。

之季心想,昭明在高峻的面前如此受重用,除了能力优秀之外,或许也是因为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阴沉、忧郁的氛围吧。虽然高峻是个好恶不形于色的人,但之季担任高峻的近臣多年,已充分能够揣摩上意。

「请代我向他们问好。」

「先告辞了。」

昭明作了一揖后转身离开。之季实在无法想像,昭明和他的弟弟们把酒言欢会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

刚满三岁的女儿正在沙滩上游玩,从远处不断传来清脆的笑声。

亘走出宅邸,原本要前往港口,听见了女儿的笑声后,不由得与送出门外的妻子对看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向沙滩。女儿正在沙滩上与乳母的孩子们玩着追逐游戏,乳母、侍女及慈惠皆守在一旁。

「你该走了,免得赶不上船。」

慈惠朝亘说道。此时的慈惠已完全习惯了隐居生活,成了个溺爱孙女的悠闲

老人。

「正要出发。」

亘应了之后,又提醒道:「干爹,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别太宠孙女。」

慈惠只是笑了笑,却没有点头同意,亘也只能摇头苦笑。

玩得满身泥沙的女儿看见了父亲,朝着亘直扑而来,将他紧紧抱住。亘的身上登时沾了不少沙子与鼻涕。妻子取出手帕,为女儿擦拭。

妻子原本是慈惠的侍女,慈惠一度想将她送进后宫,但后来打消了念头。听说这整件事情的背后都与前朝遗孤有关,但亘并没有细问。

妻子不愧是能够获得慈惠赏识的少女,不仅聪明贤慧,而且个性开朗大方。事实上自从亘第一眼看见妻子,就喜欢上了她。虽然从慈惠询问亘愿不愿意娶自己的侍女为妻,一直到现在为止,亘从来不曾明确表白过,但慈惠及侍女似乎皆早已看出了亘的心意。

亘抚摸着女儿的头,训诫道:「爹不在的时候,你要乖乖听娘的话。」

女儿精神奕奕地应了一声「好」,但亘知道这个女儿天性顽皮,肯定又会惹出不少事。

女儿应完了话,马上转身又与乳母的孩子们玩闹了起来。亘不禁苦笑,看来女儿实在是个静不下来的孩子。

慈惠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众人。海面上的灿烂阳光、平稳而规律的海潮声,以及孩子们朝气蓬勃的欢笑声……慈惠忍不住伸手抹了眼角。

「沙子跑进眼睛里了?」

亘想要递出手帕,慈惠却挥了挥手。

「不……你别在意我。人一旦上了年纪,动不动就会流眼泪。」

亘默默将手帕放回怀里。妻子曾经提过,慈惠原本有个女儿,但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

亘伸手轻抚着慈惠的背部,就像当年慈惠为自己做的那般。

「干爹,孙女就麻烦你照看着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亘转身走向港口。

「果然……这一件的颜色好一点。」

「哪件都好,快拿来让我穿上。」

沙那卖亮对着帮忙更衣的妻子催促道。妻子向来是慢郎中性格,亮不时得提醒她加快动作。今天是搭船出港的重要日子,她却还在衣服的颜色上犹豫不决,让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妻子又是个相当顽固的人,就算受丈夫催促,也不会轻易妥协。

最后妻子挑了一件露草色(注:灰蓝色。)的长袍。那是亮经常穿的颜色。既然最后还是挑了这颜色,为什么还得耗费那么久的时间?亮很想这么问,但忍了下来。因为一旦问了,妻子一定会说出一堆令人匪夷所思的理由。

「等等,腰带是不是该换成白色?」妻子嘴里咕哝。

「我走了。」亮像逃命般走向门口。再这样耗下去,就不用出门了。

「我送你到港口吧。」

「不必,你待在家里就好。」

亮正要开门,偶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问道: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哥哥说?」

「咦?」

妻子愣了一下,说道:

「对大伯吗……唔,孩子出生的时候,谢谢他们送来很多贺礼。」

亮与妻子育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哥哥们都送了相当多的贺礼。

「这种事,就算你不提,我也不会忘了。」

「除了这个之外……我要说什么?」妻子一脸困惑地说道。

弟弟的妻子对哥哥没有太多可以说的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直到此刻亮确认了妻子的反应后,内心才确实感到松了口气,但旋即又自责起来。仔细想想,自己问妻子这个问题,不过是为了获得安心感罢了。

「……没有就算了。」亮随即走出了房间。

妻子吉菟女原本预定要嫁给晨,但后来因晨拒绝继承家业,亘又成为羊舌家的养子,因此当家的担子便落在三弟亮的肩上。

当初晨决定抛弃沙那卖家的时候,以及朝阳决意寻死的时候,他们两人是否曾经想过吉菟女的处境?亮心想,他们应该都不曾想过吧。虽然晨一定不会承认,但亮觉得就这一点而言,晨其实和父亲颇为相似。

因为亮成为沙那卖的当家,所以吉菟女嫁给了亮。彷佛打从一开始,这就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吉菟女要嫁的对象并不是晨,而是「沙那卖的当家」。

吉菟女没有嫁给晨,却嫁给了亮。她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亮无从得知,也不敢问。

菟女是个经常露出腼腆微笑的女孩,这一点从当初嫁给亮到现在都不曾改变。她总是给人一种稚嫩、天真的印象。

亮带着郁闷的心情走在前往港口的道路上,身旁的随从忽然说道:

「老爷,夫人追上来了。」

亮停下脚步转头一看,只见菟女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亮正感纳闷,菟女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忘了东西。」或许因为跑得太急的关系,她不仅双颊泛红,而且额头冒出了汗水。

「忘了东西?何必自己跑出来,派个人送过来就好了。」

「那可不行……」

菟女摊开手掌,掌心摆着一枚双鸟图腾象牙佩饰。她将那佩饰吊在亮的腰带上,这才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

「老爷就麻烦你照顾了。」

菟女如此吩咐随从。

「慢走,路上小心。」

她面露微笑,作了一揖,接着便转身沿原路回去了。这佩饰是菟女送给亮的礼物,亮每次出门都会佩挂在身上。当然,每次都是妻子亲手为自己吊上去的。

亮再度迈步而行,却见身旁的随从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亮狐疑地问道:「怎么,你笑什么?」那随从的年纪相当轻,亮感觉跟他相处比较没有压力,因此每次出门都命他随行。

「没什么,只是……觉得夫人有点可怕。」

「可怕?」

亮不由得愣住了。菟女那充满稚气的形象,与可怕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

「老爷,您向来直觉敏锐,怎么只要是关于夫人的事,您就变迟钝了?这佩饰上的双鸟图腾是夫妻的象征,夫人将它别在您的身上,是要将您牢牢绑住呐。」

「将我……绑住?」

「当然是避免其他女人来招惹您。」

亮愣愣地看着随从的脸,说道:「不可能吧?你想太多了。」

那随从露出一脸取笑的表情:

「京师里多的是气质高雅的美女,这点您应该也很清楚。夫人刚刚对我说的那句『老爷就麻烦你照顾了』,意思就是要我把老爷您看紧了,不让您在京师拈花惹草。这可是夫人私下亲口交代过我的事情。她还说,如果您要上青楼,说什么也要把您给拉住。所以我说啊,夫人这醋劲可是相当大,老爷您可要多提防着点。」

「……」

亮不再说话,只是继续向前迈开步伐。

「啊……糟了。」

「老爷,什么事糟了?」

「我忘了问她想要我买什么东西回来。」

「……老爷,您怎么看起来反而有些开心?」

垂挂在腰带下的双鸟图腾正随着步伐轻轻摇摆,看起来是如此地惹人怜爱。

这里是鲨门宫,一座位于宫城内的离宫,从前亮及晨来到京师时,也是住在这个地方。当亮抵达时,两个哥哥早已到了。

「好久不见了,亮。」

晨起身迎接弟弟。

「孩子们可安好?」

一旁的亘正仰靠在椅背上,轻啜着茶,桌上摆着包子、粽子等简便的餐点。

「两个都很好,谢谢你们送的贺礼。」

此时亘忽然笑了起来,说道:

「没想到亮竟然能说出这么得体的话,看来他真的是长大了。」

「二哥,你在说什么啊……我已经快三十了,你还当我是从前那个三弟吗?」

亮嘴上这么抱怨,心里却想,二哥亘竟然变得如此平易近人。从前的亘总是摆出一副让人捉摸不透的态度,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

晨则是在一旁微笑不语。亮跟着又想,这个大哥的态度也比以往和善得多,但是另一方面,他的眉目之间却透着一股浓浓的寂寥之色。

两个哥哥的变化如此之大,那自己呢?亮想来想去,实在不觉得自己有任何改变。

「晚霞应该快到了吧。」晨说道。

如今的晨已经有了另一个姓名,但在亮的心里,晨依然是晨。当初晨为什么要抛弃沙那卖一族的身分,他直到现在依然是似懂非懂。晨与父亲不睦,这一点自己当然明白。但是大哥抛弃一切的理由,似乎并没有那么单纯。亮曾经开门见山地询问他,得到的却是相当模糊的答案。他猜想,晨大概一辈子都不打算说出真相吧,因此也没有再追问。

此时,从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而且听起来应该是女子特有的步伐。

「来了。」亘说道。

三兄弟同时起身迎接晚霞。只见晚霞踏着婀娜多姿的步伐翩然到来,身上的淡红色披帛上下翻舞。此时晚霞的身材看起来比年轻时丰腴了一些,一举手一投足反而更见端庄优美。

「诸位

哥哥,好久不见了。」

「我们有几年没见了?」亘眯着眼睛凝视晚霞。「不过你跟大哥都在京师,你们两人应该经常见面吧?」

「其实倒也没有,毕竟大家都很忙……大哥,你说是吗?」

晚霞噘着嘴望向晨,晨只是苦笑。

「大哥当然忙,他可是户部侍郎。」亘说道。

「跟你完全不一样。」亮跟着说道。

「我可也是相当忙碌的。」晚霞瞪了亮一眼。

「只有不忙的人,才会一天到晚说自己很忙。」

「那也不见得吧?三哥,你真是一点也没变,讲话还是这么毒。」

晚霞立刻板起了一张脸。这种动不动就生气的性格,与年轻时的她相较,几乎不曾有任何改变。

「对了,三哥,嫂子最近好吗?她是吉鹿女的女儿,不晓得是不是跟母亲很像?我一直想要和她见上一面,你下次把她一起带来嘛。嗯,干脆把你的两个孩子也一起带来好了,我记得大的是哥哥,小的是妹妹?」

晚霞如连珠炮般说了这么一长串。

「你冷静点,慢慢说就行了。」亮说道。一旁的亘则递了一杯茶给晚霞。

「等两个孩子再大一点,我自然会把他们带来……对了,我想买一些京师的东西回去当礼物,你有什么建议?」

亮心想,这种问题问晚霞应该是不会错的。

「给孩子们?」

「不,给菟女。」

「噢……」

晚霞瞪大了眼睛,显得有些意外,但她还是很热心地说道:「我想想……花陀的螺钿篦栉及簪子应该不错。最近京师正流行花陀的饰品。」

「我介绍你一间不错的肆(注:店家。)。贩卖舶来品的商人良莠不齐,你自己一个人瞎买,小心受骗上当。」

「对了,我也得买篦栉回去,差点就忘了。」

亘笑着说:「亮,你要去市场的时候,记得找我一起去,帮我挑几套孩子的衣服吧。女儿一直央求我,说非买衣服回去给她不可。」

「羊舌老当家最近好吗?陛下也挂念着他。」晨忽然问道。

「他很好,身子骨比我还硬朗。我女儿也都被他给宠坏了,这次来京师,他吩咐我要买酒回去。」

「那很好。」晨淡淡一笑。

「说到陛下……」晚霞以略带笑意的口吻道:「岳兄,陛下似乎希望由你担任皇太子的老师,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不仅知道,而且已经婉拒了。」

「咦?为什么?」

「朝廷里多的是能够当太师的优秀人才。」

亮心想,大哥应该是不希望与外甥的距离过近吧。

「陛下希望皇太子是个通才,知识不要过于偏颇。毕竟大哥现在是学士承旨。除此之外,我相信陛下这么决定,也是为了大哥着想。」晚霞说道。

「你说陛下为了大哥着想?」亘惊讶地问。亮听了倒不吃惊,当今陛下确实有着体恤臣子的一面。

「陛下知道我们几个手足感情很好,因此给你机会多和外甥相处,可别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好意。」

晨沉默了半晌,转头望向窗外,一脸不知如何是好。

「……让我考虑一下。」

「大哥,你一定要答应,好吗?我儿子和陛下很像,是个天资聪颖的好孩子,和他相处过之后,你一定会喜欢上他。我真的很庆幸那孩子的个性不像我。」晚霞笑着说。

鸯妃虽然收了晚霞的儿子当养子,但那只是让鸯妃晋升皇后的表面仪式罢了,晚霞和儿子的母子关系并没有断绝。不过另一方面,亮也曾听说过,鸯妃花娘真的很疼爱皇太子,并不完全只是形式上的收养关系。

亮针对这一点询问晚霞,她点头说道:

「花娘娘本来就是个慧黠又善良的人,对孩子特别温柔。她不仅对我儿子很好,还推荐了很多适合孩子看的书卷。」

晚霞说得理所当然,显然她对皇后寄予完全的信任。

接下来的话题,从皇太子聊到了亘及亮的孩子,四人之间更是欢笑声不断。亮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仔细观察晨的神情,只见他也喜形于色,可见得兄弟们的心情都大同小异。晨这些年来坚持不娶妻、不纳妾、不生孩子,这些手足们都心知肚明,也刻意避免提及。如果是他喜欢孑然一身,大家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但显然并非如此。

晨似乎每天都活在煎熬之中,而且这煎熬应该与父亲朝阳有关。亮虽然不清楚详情,但看得出晨心中有着很大的创伤。

太阳逐渐西斜,晚霞先回后宫去了,三兄弟移动到晨的寓所,继续天南地北地闲聊。虽然有酒水,但无歌伎也无丝竹之乐,以酒宴来说实在是颇为冷清。

──大哥,真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你解决烦恼吗?

亮想要这么问晨,却问不出口。就算问了,多半也只会换来寂寞的微笑吧。

两个弟弟在晨的寓所大约住了十天后,各自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踏上了归程。晨见他们都过得很好,着实感到安心不少,现下自己反而成了弟弟们担心的对象。

前往港口之前,亘这么告诉晨:

「大哥,你一定是被那个人诅咒了。」

晨听得出来,「那个人」指的是沙那卖朝阳。

「诅咒?」

「没错,他在死之前,一定对你下了诅咒。」

「……」

「当初是慈惠老当家解开了我的诅咒。虽然我不知道你受的是什么样的诅咒,但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获得自由。」

说完这几句话后,亘便转身离去了。

──我永远不会有获得自由的一天。

因为自己身上的诅咒,是一道血脉的枷锁。

晨前往了洪涛院,古老的墨水与木头的香气,带给晨一种难以言喻的恬适感。

晨走在放满了卷轴的槅架之间,蓦然听见一阵轻盈奔跑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小小的身影朝自己撞了上来。

「啊……」

因为撞击的力道,那身影差一点向后翻倒,晨赶紧按住了对方的肩头。那是一名少年。年纪相当幼小的少年。晨心中一凛,赶紧跪了下来。

能在这种地方奔跑的少年,只会有一个人。

──皇太子!

「殿下,您没有受伤吧?」

「嗯……对不起。」

少年抚摸着撞疼了的鼻子,向晨道歉。晨不禁心想,这孩子确实了不起。他是皇帝的唯一儿子,平日的生活一定是被大人们捧在掌心,但他的态度非常真诚而坦率,没有半分高傲之气。

──确实和陛下颇为神似。

不管是相貌、举措还是那不以威压服众的谦和态度,都是高峻的翻版。

「殿下,您的随从呢?怎么只有您一个人?」

「我逃掉了。」

「……为什么要逃?」

「因为他们说有些书还不能让我看。」少年噘嘴说道。

晨不由得苦笑。这孩子确实也有像晚霞的一面。

「洪涛院的书库里,有很多珍贵的书卷,这些典籍因为老旧的关系,很容易受损。」

少年沉默不语,只是凝视着晨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说道:

「……如果典籍有所损伤,会被处罚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随从,是吗?」

他满脸反省之色,又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奔跑。」

就在这个瞬间,晨感觉到一股热流自胸口往上窜升。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感变化,晨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冲动想要好好照顾这个惹人疼爱的聪明外甥。

──啊啊……

原来血脉并不是一道枷锁。

晨闭上双眼,垂下了头,静静感受着体内涌流着的灼热血潮。

岳昭明除了是皇帝高峻的近臣,同时也身为皇太子的老师。光阴荏苒,高峻因为老迈而退位,外甥登基为帝,昭明更成为了辅佐皇帝的股肱之臣。

高峻退位之后,移居至城外某离宫,在那里度过了余生。

据传在高峻晚年,经常有一名老妪出入离宫。

那老妪有着一头泛着银光的油亮白发。高峻与她总是以下棋为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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