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爱哭虫

「咻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咻溜溜!咻溜溜!」

大白天的,伴奏声就无比吵杂,喜藏掩耳加速穿过人群。附近的天满宫正在举行祭典,一早便出现无数花车与神轿,就算待在家里也能听见。喜藏从前会嘲笑在这种日子特地出门的人实在太蠢,但不知为何,今天他竟然也挤进天满宫前的人堆里。

「男女老幼都跑来参加祭典……虽然江户人就爱凑热闹,也太夸张了吧。」

小跑步跟在喜藏身后,小春指着一群群男女老幼道。明明是自己硬把喜藏招到身边,这番景象却让他想溜走。江户人没什么娱乐,所以特别重视祭典,但江户时代早过去了。看似永远不会消失的幕府,说瓦解就瓦解了,小春以为人们对祭典的狂热也会跟着退烧。但此时此景,好像比记忆中的祭典更盛大。

不只太鼓与笛声,拍手欢呼、尖叫嘶吼也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尤其是为舞台上一个小孩的欢呼声,他的奇妙舞蹈前所未见。

「主政者换人了,一开始在各方面的规定都很严格,不可以有花车,不可以放烟火,罗罗唆唆的,总算等到解禁后……」

「比以前热闹,也很正常。」小春接话道,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喜藏瞟了他一眼。

喜藏心想,小春的外表用词都很孩子气,实际上应该是个老头吧?不过别人看喜藏,倒是经常都比实际年龄老上不少。

「妖怪没有祭典吗?」喜藏问道。

「对中选的妖怪而言,夜行就像祭典。」小春的下巴拾得老高,好像快抽筋似的。

「是喔。所以你是太忘我才迷路的吧?」

「才—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人类的世界,所以绕到凡间看两眼罢了。」

小春哼一声别过头,他身穿格纹甚平(注1),扎了个马尾——喜藏被迫帮他打扮的。虽然比起刚来时的奇装异服更像人类,不过依然醒眼。小春夹杂芒草色、茶红色以及黑色的三色发,在一片黑压压的人潮中,有如开了一个大洞。参加祭典的人,有一半左右都会回头看小春,不过立刻就会发现旁边的喜藏,而连忙撇开目光。喜藏凶恶的面孔其实比小春的三色发还吸睛。

「啊,午饭在走路!」

小春指着四头拉花车的牛,突然喊道。

「那不是饭。在天满宫,牛是神明的使者。」

这天午饭是牛肉锅。第一次带小春前去时,喜藏曾经发誓,妖怪加牛肉锅这种组合绝不会再出现了,但事与愿违。小春从前天就开始像念咒般,「牛肉锅牛肉锅牛肉锅牛肉锅」地念个没完,喜藏实在拿这贪吃的小鬼没办法。

喜藏的饮食简单,不好美食,生活中唯一奢侈的就是每个月到熊坂用餐两次。自从妖怪从天而降,原本踏实的生活成为泡影,变得奢侈浪费。妖怪这种东西只有烦人而已,喜藏嘀咕着。小春则恨恨地盯着他说:

「什么妖怪妖怪,人类还更像妖怪哩!只有人类才会戴上假面具伪装吧?」

「那是因为……」就在喜藏欲言又止时……

「喂,你看!」

小春大喊。他指的花车,让喜藏浑身僵硬。在舞台上乱七八糟舞蹈的小孩,仔细一看,那张脸似曾相识——是这阵子常蹲在厕所里、令人毛骨悚然的三眼小妖怪。「谁也没发现耶,人类太迟钝、太迟钝了!」小春格格笑道。三眼妖怪也咧嘴回敬一笑。

(……今天早点睡吧。)

那晚,喜藏提早就寝,却没睡好。

「让我透露你的未来吧。」

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喜藏独自跪坐,四边透着蜡烛微弱的光芒。前后打量,却四下无人。昏暗中,应该只有自己敏锐的视线,明明不像目目连那妖怪长满无数眼睛,却能够绕房间一圈窥探全貌。房里空无一物,似乎就只有喜藏一个人。

「让我透露你的未来吧。」

又是同一句话,喜藏察觉到,这话应该是对他说的。他有些困惑,答道:「那种东西我不想听。」

「为何?」

「没兴趣。」喜藏想摇头,却做不到,头被定住般动弹不得。不光是头,手、脚……哪个地方都动不了。身体没有知觉,却异样轻飘飘的,令人不快。

「牡丹饼的事也不想知道?」

喜藏一惊:心中有些动摇,沉默不语。隐藏在黑暗中的声音笑着轻声道:

「那么,让我告诉你小春的事吧。」

「没兴趣。」这次喜藏没有丝毫迟疑答道。

「……那么,就讲点不久后的将来——明天的事。」

ムㄜˋ ㄇㄛˊ ㄌㄞˊ ㄈㄤˇ、ㄉㄤ ㄒㄧㄣ ㄒ一ㄠˇ ㄔㄨㄥˊ——这声音一带着嘲弄,缓缓道出。

(ムㄜˋ ㄇㄛˊ ㄌㄞˊ ㄈㄤˇ、ㄉㄤ ㄒㄧㄣ ㄒ一ㄠˇ ㄔㄨㄥˊ……什么东西啊?)

隔天早上,喜藏刚睡醒就觉得十分不舒服,或许是因为那个令人不快的怪梦,一睁开眼,头就阵阵抽痛。还不到卧病在床的程度,但闷闷的头痛似乎会持续一整天,很是恼人。不过,喜藏还是在同样的时刻起床,打扫佛坛,一如往常做早餐,只是没动筷子。一起来就吃得比「饱」还饱的小春,歪头看着不太对劲的喜藏。

「怎么啦?你脸很怪耶。」

「不是脸,是脸色。我有点不舒服。」

「妖怪竟然也会生病。」小春呆呆地嘟囔道。

「你才是妖怪吧。」喜藏反击。

小春一时语塞,马上又装作若无其事笑着收拾餐具说:

「……那今天就别开店吧?反正也没有客人上门。」

「笨妖怪,店当然要开。」

「就算公休,也不会有人抱怨啦!」

喜藏瞪了言语冒犯的妖怪一眼,仍然准备开店。虽说是准备,也没什么要事,就是扫扫店里打开门而已。喜藏轻轻开启从曾祖父那代就嘎吱作响、无法完全密合的门,才到中途,马上又砰一声用力关上门。

「……今天还是休息好了。」

喜藏惨白的脸色一黑。眼睛瞪这么大真吓人呀,小春心想。

咚、咚、咚……

「干嘛关门啊!开门呀,喜藏……还有那个,呃,小春?小春!」

「……这声音好吵。是我多心吗?怎么好像有个笨蛋在叫我?」

「是那个色魔妖怪。」太阳穴暴出青筋,喜藏沮丧道。他背抵着门,以免门被打开。「啊,原来如此。」小春拍了下手。

「你,用那招把他赶走吧。快挥手赶人!」

小春天真地微笑。

「我知道你的真面目了,」喜藏绷着脸道。

「你是捣蛋鬼吧?我刚刚是叫你挥手赶人吧。」

怒气冲冲的喜藏,或许是头痛使然,少了平常那股压迫感,但眼神依然凶狠。

「因为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呀。」小春若无其事地说。

「知道才有鬼,蹩脚妖怪!」喜藏怒目看了小春一眼,视线就转到坐在眼前、鼻子红红的男子。他是喜藏的儿时玩伴,彦次。

拜小春所赐,彦次才能进来。但门还关着小春就对他猛招手,他身不由己几次大力撞向门。要不是喜藏担心这扇门,终于老大不情愿开了门,恐怕彦次就是破门而入了。

「……对不起!我知道你还在生气,我一定把钱还你……今天我急着过来忘记带,下次一定还你!今天请先听我说!」

门一开,彦次马上鞠躬央求。他口中的钱,是喜藏的组父从前留下的。由于彦次的不慎,钱一度被喜藏的亲戚骗走,现在大部分都已经取回,由彦次保管。之所以没物归原主,是因为喜藏不愿收。多次想向喜藏道歉,他却不愿搭理。

「……我不能原谅你,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喜藏依旧故我,不留情面地严正拒绝,原以为彦次仍会夹着尾巴离开,但这次却不同。他死命抓着喜藏的衣摆,紧紧缠着不放,半分想逃的意思也没有。要不是喜藏发现,店前面远远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家伙,绝不会让步让彦次进门。

喜藏一进起居室就盯着彦次不放,趁这个机会,小春紧跟在彦次身后。一贴近彦次他就吓得打颤,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十分可笑。为了和小春保持距离,彦次只得向前一步,但小春仍然步步逼近,渐渐眼前儿时玩伴那张凶悍的面孔愈来愈大,前进是地狱,后退也是地狱——不过被两个人包夹,彦次却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那张快哭的脸让小春笑个不停,喜藏的表情却愈来愈沉重。

「说吧,你是来做什么的?不要一副可怜样嘛。」小春还在笑。

「对啊,你还有脸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跑来啊?」喜藏双手抱胸,赞同道。

彦次愈发忍不住想哭,但来求妖怪和像妖怪一样的人帮忙会落到这个地步,他早有心理准备,便开门见山地说:「一事相求。」

「难道是来找我的?」

「我又不是你,总不可能是来找我的。」

彦次前后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接着又说:

「我是来找你们两个的。」

「为何?」

「为啥?」

两人同时出声,彦次双手合十道:

「因为……你们会帮人解决跟妖怪有关的事件,对吧?拜托,也听听我的烦恼。」

「……啊?!」

喜藏与小春异口同声。

「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是谁告诉你的?」喜藏气得说不出话来,小春代为问道。

彦次沉默了一下,答道:

「……茅野说的。她和你一样是个妖怪。」

「自从上回小春去我家作乱之后,家里就慢慢聚集了许多妖怪。」

喜藏盯着小春说:「我这也是一样。」

小春嘟着嘴说:「彦次家的妖怪与我无关。这家伙原本就是那种体质,才不是我害的。」

彦次看了喜藏一眼,头也没回便往后一指说:「除了这只,还出现很多妖怪,对吧?」

喜藏点点头,小春又往彦次靠近一步,说「什么这只这只的!」

「你还真是平静啊……我每天可都苦不堪言。」

彦次转向旁边仍在闪躲小春,叹着气说道。如小春所言,彦次原本就是容易招惹妖怪的体质,以前曾好几次感觉到妖怪的存在。光是这样,就已经让他陷入极度恐惧,一直以来,他只能不看不听不想。然而,小春大闹一场之后,原本假装看不见听不到的东西蜂拥而至,数量之多无法再继续忽视。就算不愿看不想听,全身上下却无一不感觉到妖怪的气息,彦次陷入了绝境。

「你大闹一场之后几天,妖怪一直作乱个没完……不过已经停了。」

「他们腻了吧。」小春笑道。

「不是那样的,」彦次出乎意料地反驳道。「他们一直纠缠不休……要不是茅野帮忙,我可能早就撑不住了。」

「茅野是谁啊?」小春问道。

「反正是个女的吧。」喜藏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似地瞟了彦次一眼。

「干嘛用那种眼光看我。」彦次畏缩地说,却像反射动作般,别开目光。

「大概是被女妖怪骗了吧?因为女人丢了工作,差点在妓院双手被砍,这样还学不乖。没想到非我族类你也不放过。色迷心窍到这个地步,也太……」

「她没有骗我!不是那样的……她很贴心……说话不要那么过分!」

彦次双眼通红,喜藏闷闷地闭上了嘴。

「……这家伙连魂都被勾去了。」小春的口吻像是在说真是服了你了,还夸张地啪一声大力拍头。

喜藏与小春离开他家后,彦次被妖怪整整折磨了七天七夜。原以为只要逃出家门就没事了,可惜不管到哪里都是一样。

「应该是缠住你了吧?几只妖怪就能吓得你魂飞魄散,太好玩了。」

小春捧腹,彦次当然笑不出来,紧抱双浑身颤抖。

「厕所、酒馆、澡堂,连到妓院都不放过我!有个妓女突然变成全身毛茸茸、只有一只脚的大叔。我差点尿在裤子上……」

「对付色鬼,这不是正好吗?」小春格格笑。

「别乱讲话!虽然是妓女,也是我的客人。别看我这副德性,可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呢。」彦次臭屁地双手抱胸道。小春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彦次现在虽以画春宫图或花柳街风景画维持生计,但五年前,他还个以画演员肖像画或风景画为主的正经画师。不过,他却勾搭上师父的女儿,结果被逐出师门。此后他便态度急转,不论作画或情欲都忠于内心。

「……我记得,你家里什么画笔啦颜料啦,全都丢得乱七八糟的吧。如果是重要的谋生工具,应该要收好吧。」

「还不是某人弄乱的!」

到妖怪大闹的第四天黄昏,彦次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直不解,这些妖怪为什么争先恐后跑来作乱?答案很简单,这些妖怪在「玩游戏」。让彦次吓得最惨的,就是最强的妖怪,可以号令其他妖怪做一件事。对妖怪来说不过是个游戏,却成为彦次生活中的灾厄。他求妖怪住手,但只得到冷淡嘲讽的回答:

「我们的工作就是对人类作怪,怎么可能听人类的话?」

彦次惨叫道:「到什么时候才会收手啊?」

「这个嘛,到我们过瘾为止吧。」

干脆离家出走好了,彦次心想。

「……就算你跑出去,我们也会跟着你。」

想法完全被看破,彦次噤若寒蝉。

第七天,彦次从头到脚用被子牢牢裹着自己,浑身颤抖濒临崩溃边缘,突然安静下来。家中鸦雀无声,妖怪的气息似乎一扫而空,彦次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在狭小长屋里挤成一团的妖怪们消失无踪——只剩下一只。

(还有……!)

视线内空无一妖,却感觉得到那股气息,彦次连忙又钻回被子里。

(桑原、桑原、桑原……!)(注2)

被子外头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他,心脏仿佛都要停住的时候……

「彦次先生,不必担心,其他妖怪都走了。」唯一留下的妖怪平静地说:「我名叫茅野。」

恳切的语气让彦次掀开被子,果然还是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他试着伸手往前,仍是一无所获,但妖怪确实在这——看得见固然可怕,看不见也令人胆战心惊。知道妖怪就在身边,样子却看不见,而且,不知为何也没有一丝厌恶感。因此,彦次决定谨慎地开口问问。

「其、其他妖怪呢……?」

「都走了。输了这场比赛的,都必须听从赢家的命令。」

「……是你赢了比赛,然后要他们离开吗?」

「是。」

「为、为什么?如果任何命令他们都愿意服从,还有很多其他的要求……」

「但你很苦恼不是吗?」茅野不可思议地问道。

「的确……不过帮我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倒不如说是吃亏了。」

她好不容易才大获全胜,怎么就这样……彦次浅薄的想法表露无遗。

「没这回事,」茅野轻笑道。「我一直很想帮彦次先生的忙。现在得偿夙愿,我很开心。」

彦次的嘴巴像金鱼般地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为什么帮我的忙会开心?话说回来她又是怎么胜过其他妖怪的啊?难道有什么不良企图?心里的问题都堆成一座小山了,还是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为什么?爱上她了?」

「看不到样子,还可以爱上?」

「这可难说,搞不好那个叫茅野的家伙,声音跟银钤一般好听哩。」

「一个人太好色,原来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呀。」

小春和喜藏嘴角都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彦次依然咬着嘴唇。我才没有爱上她咧。过了一会儿,他才如此喃喃说道。

「……拜托!帮我救救茅野,让她活过来吧。她好像快死了。」

彦次目光真挚地看着两人。听到疯狂的请求,喜藏对小春使了个眼色,小春搔搔脸颊,盯着彦次背后说:

「我可不懂什么延寿或还魂的法术哦。你刚说她『好像快死了』,那就还没死啊,怎么会求我们让她活过来?」

彦次低着头,仿佛硬要说什么不想说出口的事,小声说道:

「那家伙,一直跟死没两样……」

这事有些古怪,喜藏露出锐利的目光这样想着,小春的脸色却没来由地愈发凝重。

妖怪大战后,看不见的妖怪茅野,就在彦次家里住下。彦次就算死都不愿和妖怪一起生活,但茅野另当别论。她不作怪也不骗人,还帮忙打扫凌不堪乱的屋子,整理画笔。高利贷来讨债时,她会像小春挥手赶人那样,把人赶走。就算彦次没拜托她,茅野同样会伸出援手。不过彦次一直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刚开始觉得很不舒服,渐渐就习惯了。习惯成自然,彦次也变得现实,请她帮忙的事也增加了,但茅野全无怨言,开心接受。

每当彦次问:「为何要听我的话?」茅野都这样答道:「能帮上忙我就很高兴了。」彦次每回都很惊讶竟然有如此忠诚的妖怪,也曾怀疑,难道茅野爱上自己?

「哇,真不要脸。」小春耸耸肩道。

人类的美丑与妖怪纵然未必相同,但小春心想,真要说这家伙的优点,大概也只有那张脸吧。连妖怪都这样看待彦次,这个色鬼真的有点丢脸。

第九天,厚脸皮的色鬼问茅野是什么妖怪,茅野含糊其词,说是类似座敷童子一辈。他又问那年纪多大呢?她细声回答,算起来十九岁,和彦次同年。

「彦次十九岁呀?……那喜藏比你大几岁?十岁左右吗?」

小春刚问完,喜藏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彦次则是低头强忍住不笑出来。

「……我们同一年生的。」

「……骗人!怎么可能!怎么看,你这张脸都快三十岁了吧……」

一拳落在小春头上,他惨叫了一声。

「……然后呢?茅野怎么了?」

小春揉揉头,催促他继续讲。彦次清了清喉咙,点头说:「结果,到现在还是没看过茅野的样子。要她现身,茅野总是说没办法。」

「你真笨耶……要是她长得很可怕或是身材巨大,那可怎么办啊?

「这个嘛……」彦次不知该如何回答。喜藏半边脸微微抽动,说:

「你该不会是觉得,这么温柔的人,长相应该不会太可怕吧?」

「果然是个笨蛋!」小春愕然道。

彦次低着头,满不情愿地说:

「可是……就算她长相吓人也无妨。一开始妖怪主动接近我,实在很不舒服,也很恐怖。可是不论我说什么,她都回答句是的,遵命』,任劳任怨照做。我心想这家伙还满好使唤的,叫她做东做西,她不但不抱怨,还一副开心的样子……」

彦次头垂得更低,搔了搔脸。

「该说是被她感动了吗……我开始有些内疚。于是我说,对我这种人不必那么好也无所谓,只要让我看看长相就好。」

但茅野还是坚不现身,顽固地再三拒绝道:「唯独这件事不行。」

「要嘛就是她长得很吓人,要嘛就是她出乎意料美得像艺妓吧?」

彦次不解地问道:「前者可以理解,为什么长得美也不想现身?」

「因为她担心被色鬼爱上就糟了吧?」喜藏马上接话道。

「答对啦!」小春对喜藏嘻嘻笑道。彦次愕然道:「就算我再怎么夸张,也不会对妖怪有非分之想哩!」随即又苦笑着说:「茅野的声音或许真的如银铃般好听。」

「渐渐我把茅野当成妹妹一样,她不现身也没关系。从前不都有这种故事吗?违反规定现了身,就当场消失无踪之类的……所以我什么也没做。只要能听到她的声音,我想就够了。」

「不过……」彦次的面孔扭曲得不成样子,继续说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茅野说的话愈来愈少,最后一言不发,她开始难受地哭泣。她啜泣着说,再这样下去会死掉,会死掉。那哀怨的声音,好像她快要消失一般。」

彦次连忙追问她这不寻常的哭诉:

「为什么会死?你生了什么病吗?还是谁会对你下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有事就说出来,我会想办法帮你……」

听这么一问,茅野反而哭得更厉害,呜咽着说:「我要死了,为何我非做这种事不可……好过分,好过分。」

「喂、喂!怎么哭成这样……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打从一开始我就跟死了没两样。我能在这里,只不过有人留着我一条命而已……」

「原来……如此?……无论如何,还是不能让你随随便便死去!」

彦次不知该看着哪里说话才好,姑且对着背后声音传来的地方说道。或许太过焦急,他突然发现自己冒了一身冷汗。

「茅野,你很温柔。像我这种没用的人,你不但拉了我一把,而且非常亲切。你让我忘记独自生活的寂寞,我……因为茅野在这里,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所以我决不会让你死。」

茅野只是不停默默哭着。但彦次还是充满耐心地不断讯问,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吗?昨天深夜,茅野总算开口:

「既然说到这个地步,请带我到喜藏和小春那里去……他们两个的主业是解决跟妖怪有关的棘手事。」

「……所以你才跑来呀?不过我们从什么时候靠这吃饭了?」小春歪着头说。喜藏也不明白,不过小春那好管闲事的样子,让他瞬间了然于心,为什么外面会出现这种传闻。

(不过……这种事情……)

「我可不管。」喜藏摇摇头。

「我也不管。」小春笑着赞同。彦次低下头,落下一滴泪。

「拜托帮帮忙……后来茅野再没说过一句话。我还感觉得到她,她应该还在人世……但说不定就快死了。」

听到并非出自自己口中的咋舌声,喜藏缓缓抬头,发现刚才出声的小春仍盯着彦次的背后,眼神鲜少这么凝重。

「你对妖怪放这么多感情,不是什么好事哩。」

「……来不及,已经放了。」

「说的也是。」小春身子往后一仰,像青蛙般流畅地直起腰,又往前半蹲。他看了喜藏一眼,食指在嘴上比个「不要讲」的动作。

咚——

紧接着,小春双手用力拍打彦次的背,打得他啪一声向前倒。喜藏发现身在被彦次波及的范围内,连忙闪开。

「咳、咳!你干嘛啊引」彦次呛到,趴在地上痛苦地剧烈咳嗽。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太用力了。」小春笑道。

「其实,我认得茅野这家伙……唔,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就帮你和她说一下吧。」

「真、真的吗?!」

小春从彦次身后探头,用力点头说:

「包在我身上。」

喜藏发现小春的双手不自然地收在背后,稍稍一惊,但什么也没说。

「今天你先回去,明天再来吧。我想你不会提出要见她本人这种奢侈的要求吧?」

小春阻止彦次说出「让我见她」这几个字,得意地扬起嘴角。

「总之明天再来!」

或许是被这妖怪拍胸脯保证「到时候就没问题」所说服,彦次乖乖回去了——不过他丧气驼背,屡屡回头望。

台风眼离去后,再次回复寂静。

「……那是什么?」

喜藏指着小春手里握着的东西问道。

「虫。」

小春张开手,掌心有个缩成一圈、黑炭般的东西,隐约可以分辨手脚——正微微抽动着。

是活的。

「这就是茅野。」

「就是这个?」

看起来不太像虫,反而形似山椒鱼或蜥蜴,像只形状诡异的鱼。跟平时见惯的妖怪迥异,虫散发着一股恶心感,喜藏难得有些退缩,不过小春并未发现。

「对。黏在彦次背上的就是她。对吧?」

小春戳戳那个黑色物体,两道细缝般的眼睛睁开,而下方薄薄的小嘴也跟着张开,但她一言不发。小春抢在她阖上嘴前,发问: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救彦次?」

「救?」喜藏困惑地问道。隔了一会儿,茅野才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开口:

「……如你们所见,我的外貌丑陋,主人老是骂我,看我这副德性就知道我个性阴沉、力量阴邪,连我都害怕自己。但那位先生却把我当成一朵美丽的花儿对待。他曾说过,『你的声音有如黄莺出谷。声音代表你的心,你的样子一定也和内心一样美丽吧』之类的话……」茅野悲凄地喃喃道:「要是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就不会这样说了吧。」

「不,只要是女的,那家伙来者不拒,他应该不会在意吧,毕竟是个色魔嘛。」小春笑道。茅野细长的眼睛一转,从那道缝里汩汩流下犹如人类眼泪的透明液体,要是尝尝味道,想必也是咸的。之前彦次误以为自己一身冷汗,其实都是这只小妖怪流的泪。

从混浊眼中流下、晶莹剔透的泪,顺着小春的手沾湿了榻榻米。

「你问我为何要救彦次,这个问题问得不对。得救的其实是我……谢谢你们……」

道谢的茅野,声音果然与她的外貌大相径庭,如银铃般美丽动听。

「差点丧命的,其实是被茅野附身的彦次呀。」

和茅野约法三章不要再接近彦次之后,小春便带着她不知去哪了。好几个时辰过去,喜藏打算整修些古物,但头痛不止,没什么进展。就在他停下手边工作、躺着休息的时候,小春独自一人回来,并将事情的始末娓娓道来。喜藏原以为,小春随随便便就放她走,事态应该不太严重,这时听到彦次命在旦夕,也不禁心惊。

「如果再继续附在彦次身上,就会像茅野说的,不出多久就一命呜呼。」

喜藏鲜少不开店做生意,散漫地躺着,小春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大饭团,在他身旁盘腿坐下,开始狼吞虎咽。「要吃吗?」小春递出饭团,但喜藏皱着眉头推开。

「你何时发现的?」

「唔,一开始就发现了。」

「真狠心呐。」喜藏的眉头皱得更紧。

「因为我紧跟在他背后呀。一绕到彦次背后,我就清楚看到茅野了,还对上她细缝一样的眼睛。嗯,彦次身上有股刺鼻的妖气与尸臭味,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但怎么说得出口啊。」小春满嘴塞满饭团,说话却不受影响。

「彦次似乎很迷恋茅野,但他要是知道自己其实差点被一只虫杀死,肯定会吓得大哭吧?这样谁受得了,而且茅野似乎也想救彦次,所以我想,赶紧把茅野剥下来,叫彦次回家,应该比较好吧。」

「想折磨彦次到死的妖怪,怎么又会想救他?」

「虫不是主动附在彦次身上的,这种妖怪要得到主人的命令才能移动,很不自由。一开始茅野的确对彦次心怀不轨,但渐渐被感化……就像彦次被感动一样啊。」

解决饭团的小春,舔舔指尖,无所事事地躺下。他手托着头摇来晃去,一副想睡的样子。喜藏眼帘半开瞧着小春,喃喃道:「我不懂。如果有人下令要茅野杀彦次,那下令的究竟是谁?那家伙再怎么好色,应该还不到做法要他命的地步。你怎么没问她?」

「她身为使魔,性命掌握在主人手里。一旦泄

漏主人的真正身分……」

可能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小春难以启齿般地小声说道。

「……太天真了!」

「罗唆。」小春用没有托着头的手,摸摸自己的脸。「茅野明知自己可能会因此被杀,还是叫彦次来找我们。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了吧。这种特地来找死的家伙,要我对她下手,会有点不舒服。」

「如果换成一只残忍无情的妖怪,杀了也不影响心情,你会怎么做?」喜藏问道。

小春咧着嘴窃笑,露出尖锐的虎牙。

「……那你还叫彦次明天再过来做什么。」

「无所谓,反正也没客人上门,你应该也挺在意彦次是否平安无事吧?」

「谁在意啊,笨蛋!」喜藏撂下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等等好像又会做令人不快的梦,他不想就这么睡着,却无法抵挡睡魔突然来袭。

「喜藏?」

喜藏没来得及发现,小春起身凝视着自己,就坠入梦乡。

「竟然睡着了……」

在杨杨米上和衣而睡的喜藏,高挺的鼻子传出微微鼾声。小春本想报一箭之仇,捏喜藏的鼻子,却中途抽手,替他盖被。

「今天放你一马,你就用美味的饭菜偿还吧。不过……真是出乎意料一点戒心也没有。明明不相信我,还这么松懈。」小春呆呆地叹了口气。

「放过那只虫没问题吧?搞不好她又去找那个彦次了。」砚台精采头道。

「唔,我没义务帮彦次帮到那个地步吧。」小春笑道。

砚台精一本正经,以灰蒙蒙的眼睛看着入睡的喜藏说:

「……茅野的主人,目标的真的是彦次吗?」

小春假装没听到他喃喃自语,背对着喜藏在一旁睡下。

「让我透露你的未来吧。」

(又来了……)

听到这个留下印象的声音,喜藏睁开双眼,马上察觉身在梦中。狭小的房间里,喜藏独自跪坐,四边透着蜡烛微弱的光芒。这个梦与昨晚分毫不差。他后悔刚刚阖眼入睡,缓缓道:

(那种东西我不想听。)

「为何?」

「没兴趣。」喜藏想摇头,却做不到。无论是发问的声音、问题,以及自己的回答,都和昨晚一样。

「牡丹饼的事也不想知道?」

明知对方不在这里,喜藏还是瞪大眼睛盯着声音的来处。

「那么,让我告诉你小春的事吧。」

在喜藏再次说出相同的答案前,黑暗中的声音迫不及待道:

「你说谎——没有人会不好奇别人的出身背景,还有自己的未来。」

「别人心里怎么想又岂是你能懂的。」喜藏很想笑着回答,但事与愿违,他的身体动弹不得。喜藏明明坐着,却能从旁看到坐着的自己,感觉很奇妙。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些什么,手却不听使唤。

「不需要懂,看就行了。我看得到你的过去,也读得出你的未来。不是正被我说中了吗?『色魔来访,当心小虫』。」

(……太荒谬了。)

「快让我从梦中醒来!」身体无法自由动作的喜藏硬是使力,却只是徒劳。他焦躁不已,不过在梦里倒是异常冷静,呼吸有条不紊。

黑影恣意对着动弹不得的喜藏说:

「比如,你的过去——与彦次先生间的过去。你厌恶他而百般疏远,你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但看到他烦恼的模样,却也无法置之不理,对吧?你觉得自己差点就要原谅他过去的背叛,才会避着他。」

(不管那家伙烦恼或怎样,都与我无关。)

「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他。」喜藏仍在设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这般说道。

「你憎恨舍弃自己的母亲。但是对她的孩子呢?你在那孩子身上找到许多母亲的影子,产生了思慕的感觉,不是吗?」

喜藏的拳头抽动了一下,黑影低声笑着说:

「你害怕知道未来吧?你也惧怕回顾过去,而明了真正的自己……」

喜藏在膝上紧握的拳头用力挥出,传来打中什么东西的柔软感觉,身旁响起细小的呻吟声后,蜡烛微弱的光芒消失,四周一片漆黑。

低头一看,喜藏发现自己正躺着。他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动,心脏也怦怦乱跳——从梦中回到现实了。阵阵抽痛的头昏沉沉的,犹如身在五里雾中,恍恍惚惚。喜藏翻了个身,发现有人替自己盖上被子,旁边呼呼大睡的妖怪鼾声震天,却让他解除紧张心情放松,落入深沉的睡梦中。

夜晚过去,东方总算泛起鱼肚白时,一阵敲门声让喜藏完全惊醒。无可奈何,他得赶在像昨天那样惊动左邻右舍之前,先解决心腹大患。睡死的小春怎么叫都不醒,喜藏和彦次只好拍打他的脸。

「哎哟,干嘛啦……不要欺负睡觉的妖怪。其实我早就醒了!」

小春边喊边迅速起身,眼睛却一直没睁开过。

「我一整天如坐针毡呐。从昨晚开始,我就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

语毕,彦次低头咬着嘴唇。还闭着眼睛的小春叹了口气,缓缓道:

「不必担心,茅野回老家照顾父母去了。」

「妖怪也有老家?」彦次睁大眼睛率直问道。小春顺口胡诌的故事,差点没把喜藏吓傻,幸亏他撑住了。

「哎呀,那家伙不是说,她不是座敷童子而是座敷女孩吗?她只要定居在哪里就不能离开。但这段期间里,生病的父母可能会去世对吧?她不知如何是好,才会烦恼得哭泣。」

「这么说来,我好像听过,要是座敷童子住在家里,就会带来兴旺;座敷童子跑了,就会衰落……」

「对啊对啊。」小春顺口答道,但彦次下句话让他一愣。

「可是她一走……我家会变得比以前还要衰败吗?」

彦次家本来就破烂不堪,后来又遭妖怪恣意捣乱,情况加倍惨烈——小春慌了。

「呃,不会啦……反正……」

「反正?」

睡眼惺忪的小春,渐渐清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反正……就是……哎哟,自然会没事。」

「什么叫自然会没事?!那么温柔的茅野,连父母病重都还犹豫要不要回去……这不就表示,我的状况很危急?」彦次的脸色唰地惨白。

「不,没这回事!基本上虫……座敷童子的力量没那么大。」

「真的吗……?」

「假的。呃,真的。」

「到底真的假的啦!」

喜藏看两人吵个不停,叹口气走到店里去,旋即回来,丢了一样东西给小春。小春漂亮在空中接住,但搞不清楚喜藏有何意图,沉默看着手中浅葱色的御守,心生一计,坑坑巴巴地道来。

「茅野说这是……就算她不在了,也能保护你不受厄运影响的……护身符……昨天晚上……对,她留给你的。」

从小春的手中接过御守,彦次小心谨慎地紧握着,轻声问道:

「茅野她……还有她父母,都没事了吗?」

小春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哪里没事」,喜藏啐了一口,代替他答道:

「她是这样说过,实际情况我们也不知道。妖怪说的话我可都不信。」

「……我相信。」

彦次笑中带泪地抬起头,喜藏别过脸,冷笑一声。两人的互动让小春看呆了,这才回过神来,啪地一声拍手道:

「事情总算解决了。」

「是呀……谢谢你的帮忙,小春。」彦次向他鞠躬。

小春举起一只手道:

「喜藏……和我能帮上你的忙,比什么都开心。」

看到彦次老实道谢,喜藏只是扬眉,冷淡回答:

「……今后要小心女人呐,不然哪天被谁毙命,可难讲啊。」

「你呀,可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哇哈哈。」

彦次双眼布满血丝,眼袋肿大发青,原本俊俏的面孔全都走样。不过喜藏与小春反而对他多了一点好感——但这话绝不能告诉彦次。两人心照不宣,闭口不提。

彦次回去后,喜藏总算可以一如往常打扫佛坛。小春双手搭在脑后,称赞道:

「他人不错嘛。」

「也就是个笨蛋罢了。那个卖不掉的破烂御守,我本来打算丢掉的。」

喜藏像打从心底瞧不起彦次般地哼了一声,仔细擦拭佛坛上的牌位。

「唔,笨虽笨,但人是不错啦……你也一样。」

「……你说什么?」

喜藏一脸不悦向后看了看,发现小春满脸奸笑,马上又回头。小春问御守里装了什么,喜藏面不改色说,里头是空的。

「你就不能说里头装了你的关怀之类的吗?」

「或许装了我一肚子怨气吧。」

「真不老实呀!」经过长年修链,喜藏嘴硬得连妖怪也难以对付。喜藏吹掉佛坛上的灰尘,又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转头说:

「哎呀……早知道就把妖怪磨成粉装进去。」

「什……」

这玩笑话听起来跟真的一样,配上喜藏凶恶

的长相,小春差点被吓哭了。喜藏做个鬼脸,把牌位放回佛坛,说:

「你这爱哭鬼!」

注1:日本传统男子服饰。质地为棉或麻,袖口宽大。

注2:用于避邪或避免雷击的咒语。据说死后成为雷神的菅原道真,他过去的领地桑原一带都从未遭到雷击,所以成为避开灾难或讨厌之事的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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