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叫小春吧。
(这什么鬼名字啊?听起来好逊,一点都不像我!)
好久没做这个梦了,一定是前几天听了弥弥子和她恩人的故事害的。小春正在心中暗骂那个说话不留情面的女河童……
(……不,应该是他害的。)
六张榻杨米大的起居室里,却刻意睡在四张榻榻米外的男子,不论人类妖怪,他见了就烦。小春发现,这男子以前入睡都安静无声,这几天却不时发出呻吟。身体不舒服吗?走近一看,也没有异状。今晚也是如此,小春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不快。看到人类脆弱的样子应该开心才是,最近反倒担心起人类来了。
(啊——可恶!)
小春重重倒在被子上。这被子是喜藏家后头巷子里长屋主人借给他的,那人叫绫子,也是小春掉下来那晚,探询喜藏的女子。她现在与小春相当熟稔,两人在九天前初次见面——小春落脚刚过第十天的时候。
喜藏根本不和左邻右舍打交道,小春也没机会搭话,但小春曾感觉到有股视线盯着自己,转头只见到一个女子身影,不过,还来不及开口问「有什么事吗?」人影就慌张逃离。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没追上去问个清楚。那天也是,在两屋间的小路上,小春又感觉到同样的视线。反正她不会找我搭话吧?小春自顾自地继续走,差几步就到喜藏家时,女子从后方跑来并叫住他。
小春一回头,发现是个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美女,惊讶地愣住了。女子指指喜藏的长屋问,「小弟弟,你家在这里吗?」虽然不是自己家,现在也确实借住在此,不知该如何回答,女子脸色突然一沉,开始问东问西,打探小春与喜藏间的关系。小春才刚好不甘愿地跑腿回来,心中郁闷正好一次发作,滔滔不绝道:
「你可不要说出去哦。那家伙是妖怪,不只外表可怕,内心也很恐怖。不顺他的意,就会把我吃掉。光被他瞪一眼,魂都会吓飞。好恐怖唷。像姐姐你这样的美女,一对上他的视线,说不定就会被吃得一干二净哩,要小心呀。」
小春原本以为,女子听完这串,不是大笑就是吓呆,没想到她喃喃说了句「不出我所料」,就丢下小春,鲁莽地走往喜藏家。喜藏人在店里一脸讶异,女子见了脸色益发铁青,却仍下定决心似地放声说:
「你这个乱抓人的妖怪!就算你再寂寞,也不能干这种掳人的勾当啊!」
这句话让喜藏和小春不约而同两眼发直,后来似乎成了绫子的一生中「最丢脸的一件事」。
后来才知道,两年前从绫子搬来,就一直很怕喜藏。她带着敦亲睦邻的礼物上门拜访时,喜藏只是躲在店里,爱理不理,更别提收下礼物了。在路上碰到时,虽然会点头示意,但只要绫子一开口,喜藏二话不说就转身快步离开。绫子原以为自己被讨厌,而心情沮丧,不久就明白自己并非头一个遭受这种对待,绫子不禁在意起背后的原因。孑然一身的年轻男人,没有朋友,没有娱乐,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本来就好管闲事的绫子,更加在意喜藏的一举一动。
「那个大少爷惹不得。你要是太关心他,他反倒觉得是困扰哩。」
「喜藏先生吗?……别说蠢话了!不要理他,对他或对你都比较好!」
附近的长屋住户都劝她离喜藏远点,但她不想就此罢手。一次,有个相貌堂堂、曾来访过的男子,想到喜藏店里拜访,绫子却亲眼目赌,喜藏不让那人进门,把他踢出店外。从那时起,绫子好管闲事的心态,就有些退缩了——喜藏让她有些害怕。
「前面那个古道具店,代代都是由妖怪经营的唷。」
房东开了个玩笑。可是绫子太过天真,喜藏眼神凶恶又不搭理人,她便信以为真。
这时,喜藏那妖怪家里,恰巧又冒出一个可爱的孩子。那一晚——小春掉到院子里,绫子并未立刻进门,而是躲在围墙边窥探,听起来小孩和喜藏争吵了一阵子,到两人进屋为止,绫子都竖着耳朵偷听。更偶然听到了:
「我是问你,你是什么妖怪——你是化成人形过日子对吧?」
绫子的误会更加严重了。那阵子,在浅草、上野一带,发生几起掳拐小孩的案件。对犯人的描述恰好是:
「长得像妖怪一样,眼神锐利。不,搞不好就是妖怪或天狗。」
专门诱拐可爱小孩的妖怪——这个消息,绫子无法一笑置之。因为身边就住着一个「妖怪」…
绫子的个性本来就钻牛角尖,那之后几天,她都在窥探着喜藏家。竖耳偷听,却不断出现「妖怪」、「阎罗王」等令人坐立难安的字眼。她很想当作一切没发生过,但说什么都挥之不去。她心里焦躁不已,才会一看到小春落单,便再也按捺不住,出声喊他。小春一番话,让绫子怀疑「喜藏是不是抓走小春的妖怪」这个念头,变成铁一般的现实,才忍不住大喊:「你这个把人抓走的妖怪!」
虽然结果是笑话一桩,绫子似乎不这么想。每次碰见喜藏,她都会满面通红连声道歉。对于年长的美女不停赔不是,喜藏也似乎觉得很不自在,老是摆出一副「真吃不消」的样子。小春每次看到,都大笑不止,那无忧无虑的笑容,让绫子相信喜藏扯的弥天大谎「他是我亲戚的小孩」。她似乎也不再紧张,还不时把晚饭分给他们,或是帮小春做做衣服。绫子的老公三年前离世,原本想生孩子也没指望,孤零零一个人。小春的出现,让她涌起爱护之心。这件被子也是在谈天中偶尔提及,她马上就跑回家拿了一条干净被子,气喘吁吁地说:
「这是我家的旧被子,很久没用了,就送给小春吧。」
小春苦笑着道谢,脑中却不好意思地想着:难得她有心,但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到时这被子可就变成累赘了。所以他决定当这条被子是借来的。
(我回去夜行之后,那个姐姐会流泪吧。)
想起自己光客气地说「用借的就好」,绫子美丽的脸庞便就泫然欲泣,小春又不禁苦笑。
(等我回去之后……)
但是,回得去吗?
小春拉起肚子上的被子盖住头。他心想,不可能回不去—强迫自己入睡,决不屈服逐渐扩散的不安。
「……什么玩意!」
一睁开眼,喜藏便一把抓起枕头,用力往上丢。难得比喜藏早起的小春,坐在被子上抱着膝盖。
「你真的睡得很沉耶。我想,如果你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老太婆,还能平静不出声,那就真的令人佩服。」
喜藏的枕头漂亮击中老太婆的脸。从天花板垂下的老太婆,鼻子通红,愤恨地盯着喜藏,边躲回天花板里。不过喜藏的追击可没松懈,拿了外头的竹扫帚,用扫帚柄猛戳天花板。
「你……难道都没有恐惧害怕这些情绪吗?」
小春心想,昨晚想太多而没睡好的自己跟笨蛋一样,叹了口气。
「无聊的男人,吓你根本不好玩。」
天花板里传来的沙哑声话音刚落,地板底下也响起吱嘎声,大概是意见相同。喜藏拿着扫帚对准从天花板窥视、还没学乖的天井尝说:「喂,我要打罗!」不过他出声的同时,扫帚柄就已挥向天花板,天井尝闪避不及,还是中了一记。
「……老子要是使出全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搞定你!哼!」天井尝不甘心地说。
「他根本没学乖,肯定还会再来。」小春笑道。
喜藏没跟着笑,但嘴角似乎上扬了点。
(唔,和刚开始相比……稍微多了点人性吧。)
才刚这么想,喜藏又用扫帚柄戳天花板,让小春马上打消可笑的想法。喜藏这个男人,根本就不像人类,他比阎罗王还像阎罗王——虽然小春没见过阎罗王,还是深信不疑。阎罗王会让人害怕自是理所当然,人类却不该如此。这种反差让喜藏更显得恐怖。绫子先前的误解,也并非单纯是她少根筋的缘故。
(他平常真的就这么可怕嘛。)
「真是可怜呐。」这话刚出口,完全不知道小春同情的是自己,喜藏跟着说「对啊,快给我从天花板里滚出来,不就结了?」还哼了一声。
虽然早上大发脾气,但喜藏中午还是拗不过小春照常的强烈要求,带他去熊坂。自从小春住下,原本每月光临两次的牛肉锅店,暴增为三次。明治初期,人们每个月顶多光顾牛肉锅店一次,因此喜藏和小春渐渐成为店里的老主顾客。
约莫比平常午饭时间晚半个时辰,两人才启程去熊坂。正午时分已过,熊坂仍然门庭若市,却没有平常那么热闹。这种奇妙氛围让两人都纳闷着入席,小春突然又站起身。
「深雪,你怎么啦?!」
深雪一从店后头走出来,店里的客人仿佛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却又偷偷瞄向深雪。喜藏人还坐着,但眼底少见地流露出惊慌。唯一恢复正常的是小春,他绕着深雪转了一圈,叹气道:
「唔……这就是文明开化吗?」
从明治时期文明开化以来,异国文化引入,日本人也开始剪短发。不过,剪发的大多是男人,女性剪发会被视为粗鄙、丢脸的举动,而遭受众人厌恶与
轻蔑。东京府也下达「禁止女性剪发令」,规定只有男性才能剪发。这个时候,深雪却整整齐齐地剪了个肩上一寸的妹妹头。过去束起长发的好看模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起来好像小妹妹哦。」
「我早就过了那个年纪啦。」深雪笑道,顺手弹了一下小春的额头。
「……头发为什么变成这样?」
喜藏语气沉重地问道。深雪略带困惑,抚弄着短发说: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不知何时,有人把我头发剪了……回过神,就已经变成这样。而且不只我一个。」她放低声音说道,似乎很怕旁人听见。一旁侧耳倾听的顾客们被喜藏瞪了一眼,就不自然地回到往常的热闹吵杂,不过也有人囫圃吞枣急忙离开。
「就是……之前托你们的福恢复正常,那个蔬果店的五月,也碰到同样的事。」
那个女孩真不走运,先是身体里被河童放进尻子玉,现在头发也被剪了。
「她的肚子安然无恙,但是问题才刚解决,头发又遭殃……唉,还好只剪了一点点,还可以绑起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深雪的短发却无法束起了。
「哪里大幸了?你的头发绑不起来了。」
「至少五月是不幸中的大幸呀?她不像我被剪得这么短。如果她也跟我一样,五月大概会受不了吧。」
对年轻女孩来说,头发应该是最宝贝的东西才是,深雪却泰然以对,一点也不畏惧来自周遭的注目礼,依然保持微笑。除了发型,深雪其实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应对自然的态度也让周围的人无法多说什么。就算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的喜藏,这时表情却有些僵硬,但他没说什么,只是不时窥看着深雪的样子。和深雪一样神色自若的小春问道,
「还有其他人也被剪去头发吗?」
「在熊坂工作的一个女孩,今天说身体不舒服请假……但她的头发似乎也被剪短了一些。」深雪皱眉道。那个女孩叫阿松,喜藏和小春都认得她,是个乖巧细心的女孩。
「你们都不知道是谁做的吗?有没有想到什么可疑的人?……比如说,单恋深雪的那群人缠着不放之类的。」
「哪有这样的人啊,」深雪有些吃惊地眨眨眼睛。「没什么好自豪的……但我从没遇过那样的事。明明我都满十五岁了。」
「别担心,再过一阵子也不迟啊。」
「再过一阵子?不迟?」深雪可爱的脸庞眉头深锁。
「而且,如果深雪嫁人的话,某个家伙一定会觉得超—寂寞的,对吧?」
小春向着对面盘腿坐着、容貌可怕的男子咧嘴而笑。喜藏挑起单边眉头,一脸不快,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神情复杂地凝视着拿着托盘的深雪。嘴角上扬地笑着,眼角却十分吓人。回到店后方的深雪,就再没过来他们这桌了。小春有些讶异,深雪第一次如此冷淡。喜藏三舀不发,闷着头吃牛肉锅。小春还是照例要等放凉才吃,他边等边看着眼前那张臭脸,「这表情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想想又把视线移到锅里。在外人眼里,喜藏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不受任何外力影响,他对外界也漠不关心——但小春看得出来,喜藏心里有点慌。深雪和喜藏两人非比寻常的神色,让小春更加确定之前猜测的想法。
两人在有些尴尬的气氛下,离开熊坂,没想到一出店门就撞见迎面而来的彦次。彦次不知为何用布巾把头脸整个包住,一发现他们,就露出「糟了」的表情,立刻拔腿就跑。喜藏和小春默契十足,分头从左右两边包抄,马上堵住他的退路。只有在这种事情上,两人才会合作无间。彦次左顾右盼,想趁空逃走,只是徒劳无功。
「啊。那个,我有点事要……」
「那是怎么回事?」
喜藏打断彦次的话,伸手一指,目标当然是彦次的头。
「全身打扮得漂漂亮亮,这颗头倒是很奇怪。」
「噢,这个是……」
彦次才刚要开始找借口,小春就轻轻跳着扑来。彦次连忙抱住头——可惜太迟了。
「……那是什么头啊!」
小春紧抓着从彦次的头上扒下的布巾,放声大笑。喜藏也猛拍膝盖,拼命忍住笑意。彦次的头一览无遗,看起来好像月亮一般——是个大光头,原本抹上发油绑出来的好看发髻,全都消失。发型一变,长相似乎也跟从前不同,实在有趣。浮世绘里的美男子,如今像个不守戒律的花和尚。小春笑得流眼泪,伸手抹掉泪水,继续笑道:
「真是彻底剃光啊。不过这样比较不讨厌,很适合你呀。」
「从前那副轻薄样,稍微降低了一点呢。」喜藏也笑道。
但彦次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双手抱头,恨恨地瞪着两人。不过,从他双手的缝隙间,便足以好好欣赏这颗大光头了,相当可笑。
「……我还宁愿轻薄些——哪有人会开开心心加入和尚的行列啊引这头是被别人剃的啦!」彦次哀叹道。听到这话,小春的耳朵动了动。
「茅野特地送给我的护身符,好像没什么用啊。」
彦次拿绳子绑着假护身符挂在脖子上,还宝贝地双手握着。两人见状,笑容都收敛了一些。
「……他好像会把这当成一生的宝贝哩。」
「没办法啊,那时只有这条路可以选。彦次也真是的。」
彦次全然没注意到他们的轻声交谈,只顾着摩娑那颗形状漂亮的光头。
「哎……这样会被女人讨厌吧。」
「那种事不重要吧,」喜藏才不管这些,直接问道:「是谁剃的?」
「怎么会不重要?很重要啊!」说着说着,彦次支着下巴,仿佛在回想什么。
「是昨天晚上发生的,我无意识地摸摸头,才发现头发全没了……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
剃头似乎发生在彦次上厕所回来的短暂期间内,但是他也不确定。他说,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他叹了口气,像是要确认什么似地瞄了小春一眼。
「……小春?」
「啊?!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小春气冲冲地抱胸,撇头不理。
「哎哟,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我摸头发现头发不见的时候……仿佛听到,身后有人说『小春……』」
「如果是这家伙干的,不会报上名号吧?……他再怎么笨也没笨到那种地步。」
喜藏这么一说,彦次也点头称是。
「唔,其实我也不觉得是你干的啦。你用招手那招让我进喜藏家,茅野的事你也热心帮忙。你嘴巴坏了点,可是不会做过分的事……我知道你不会做那种事的。」
彦次大概完全忘记起初被小春大闹一场的事了吧,他对小春露出笑容。但一看见小春的面孔,彦次又回到刚才那副「糟了」的神情。直到刚才还在哈哈大笑的小春,现在笑容全无,他闷不吭声,散发出阵阵怒气。他目不转睛直视前方的双眼,也涌上一丝异样的红。
「请、请不要生气啊,我没有怀疑你呀。」彦次慌张道。
小春微微摇头说:「不……我不是在气那个。只是有点……」
小春到这里打住,开始独自一人默默往前走。他的脚步比平时更轻,几乎没有声响。被留下的两人面面相?,彦次摸着自己的光头,可怜兮兮地问道:「……我让他不开心了吗?」
喜藏转过头去,冷淡地回了一句「不知道」。小春离去的方向和回家的路相反,他的背影似乎在说「谁也不要追来」,但喜藏的目光仍下意识地跟着,那颗顶着三色发的小头。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喜藏才到家。他把一路跟着自己的彦次轰走后,又发现附近有个种似绫子的身影。喜藏躲躲闪闪不让她发现,还提早一个路口拐进巷子里,偷偷回到家里。感觉就像睽违多日才回到家,一进门却突然屏住呼吸。
「……什么嘛,你回来啦?」
昏暗的房里有个蓝色孤零零的小小背影,坐在起居室的左边角落、摆着向绫子借来的被子那里——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他的固定座位。喜藏在起居室边缘坐下,脱掉草鞋,嘀咕道:
「彦次那个笨蛋,一直吵着要向你道歉,刚才差点跟到家里来。都是你啦,走着走着就不见人影……真是的,妖怪怎么这么任性啊!」
接着,喜藏照样说了许多平常那些挖苦的话,但小春仍然不发一言。喜藏觉得奇怪,这才发现小春面对着墙壁,动也不动,没有衣物摩擦的声音,也听不到一丝呼吸声,像个玩偶一般定在那里。那感觉很像梦里的自己,喜藏觉得不对劲,爬上榻榻米,出声问道:
「喂,那里的妖怪……迷路的妖怪!」
小春或许只是坐着睡着了……喜藏灵机一动,探头看小春的脸。
(……!)
他倒抽了一口气。小春眼睛发出蓝色光芒,跟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一样。小春双眼圆睁,眼里却空荡荡的,还带着一股会把人吸进去般的妖异色彩。喜藏上回只觉得讶异,这回却有些惧怕,倒退了一步。昏暗的房间里蓝色火焰缓缓烧着,小春却像死去一般了无声息。
(灵
魂……跑到某个很远的地方去了。)
喜藏心里冒出这个想法,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会出现这个念头。
突然,蓝光熄灭,小春松了口气,重重躺下。他依然背对喜藏,问道:
「你觉得,为什么深雪和五月,以及彦次那个笨蛋,他们的头发会被剪掉?」
「不知道。」喜藏坐在榻榻米上。小春稍稍回头。
「……绫子的头发也被剪了。再下来,搞不好就是卖鱼的大叔。」
喜藏的目光动摇了一下,小春抱着双腿把头埋到膝盖里说:
「幸好没像深雪那么短……刚才碰到她时,她的头发没办法盘起来,只能束着,吓了我一跳。」
方才远远只能看到绫子的正面,不知道后面那么糟。对于刚才东躲西藏不想和她碰面这事,喜藏有些内疚。
「犯人似乎是趁绫子睡觉时剪的。她一起床,就发现头发短了许多。刚才我仔细找过,没看到像犯人的家伙……我有点担心,还是去鱼店看看好了,短时间内回不来。」
小春倏地起身,一溜烟穿过喜藏身旁,无声无息地出门了。喜藏瞥了小春一眼,眼睛已经恢复原先的褐色。
喜藏虽然说「不知道」这些人被剪发的原因,但心中早有线索。他们两人其实没和五月、阿松说过几句话,但比起其他人也还算小有缘分。深雪和彦次都与小春熟识。在小春到来前,绫子跟自己一向没来往,但托小春的福,她已经是略微相熟的邻居。鱼店老板也很喜欢小春,经常算他便宜。如果鱼店老板也成为目标,那嫌犯就是专找小春的朋友下手。
(但也可能是专找我的朋友下手。)
喜藏摇摇头,心想「怎么可能」。自己和小春不同,没有熟到能称为朋友的对象。虽然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庆幸自己没朋友,倒也没有急迫到要跟在小春后头。又是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和在熊坂时一样,他想忘了这事,骤然起身。
(……先去做饭好了。)
这时候,喜藏看到细线飘过眼前,往下一看,脚边有几条黑黑长长的东西。
(那是什么?)
他正要弯腰去捡。
「哎哟!」
突然被什么东西重击,害他差点往后倒下,幸好撑住了,或许因为他的头够硬吧。他还以为有人对自己开枪,按按额头,这时有什么喀隆喀隆地掉在榻杨米上——并非西洋枪的子弹,而是个圆盘。
「……你干什么!」他流着泪往前看,已经出门的小春,一副刚用力把什么东西——那个锅盖——丢出去的姿势,还露出尖利的虎牙。
「刚只是碰巧打到你。是先打到那家伙,才不小心波及到你。我不是故意的哦。」小春指着喜藏的脚边道。喜藏带着泪看看脚边,除了锅盖与几根头发,什么也没有。喜藏瞠目望着小春,小春不可思议问道:「你看不到吗?」
「看不到——有什么东西吗?」
「在啊!就是剪了你一点头发的剪发虫,就在锅盖下面。」小春像猫一般笑着。喜藏定神细视,还是看不出脚边有什么。不过,锅盖和榻榻米之间的空隙,好像有东西塞在里头。小春把双手伸进空隙,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
「……我要剪了你的丁髻(注1)……不只要剪得你披头散发,还要剪成大光头。」
那不是小春,而是耳边一个沉闷阴郁的声音所说。喜藏扶着额头,皱起眉头。
「和那个男的一样……如果不喜欢大光头,把头砍下来也行……呃啊!」
似乎是小春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而传来一声呻吟。
「少说大话啦,你的性命现在正捏在我的手里,嘻嘻嘻。」
喜藏对着露出怪笑的小春问道:
「就是那个……看不见的家伙干的好事?」
「没错。刚才我不是说『没看到像犯人的家伙』吗?那个一半是假的啦。确实没看到犯人的模样,但可以确定就在这间屋子里。」
「……你拿我来当诱饵吗?」
小春点点头,一副真的很好笑的样子,眼神却丝毫没有笑意,反倒像在生气——喜藏发现,紧捏住剪发虫的那双手,微微颤抖着。剪发虫不断呻吟,小春也露出狞笑。上扬的嘴角愈来愈冷酷,那双手也益发收紧。剪发虫不再惨叫,开始痛苦地喘气。
(……再这样下去,它应该会被捏死吧?)
一回神,喜藏已经拿起一旁的锅盖,匡啷一声敲在小春头上。
「你干什么啦!」
他似乎放下紧抓着剪发虫的手,抬头责难地看着喜藏。「报刚才的仇」,喜藏回了一句,小春噘着嘴,把视线从喜藏脸上移向天花板。
「喂,剪发虫!你干嘛专门找我身边的人麻烦?你敢不回答,就让你再吃吃苦头!」小春挥舞着从喜藏手里抢来的锅盖。
「打得到我再说!」话音刚落,小春又丢出锅盖,还没到天花板就飞了回来,又一次匡啷掉在榻榻米上。喜藏佩服小春的动作敏捷,但也不排除是对方太过迟钝。小春走近从喜藏脚边传来的呻吟声,蹲下再次抓住剪发虫。
「你们应该只剪女人的头发才对,居然连彦次和喜藏也攻击,不是你们自己想这样做的吧?我想,这家伙也不至于看起来像女人。」小春指着斜后方的喜藏道。
「……少讲蠢话了,哪有女人像他那么吓人的啊!」
剪发虫厌恶地说道。吃苦头归吃苦头,剪发虫似乎还活得好好的。
「所以还是老规矩只剪女人头发嘛。那又为何不分男女,攻击我身边的人?你快给我说!」小春冷酷地问道。剪发虫心不甘情不愿、吞吞吐吐说:
「……我听说,只要对一个叫喜藏的人类作怪……就能变成大妖怪……」
「对他作怪就能变厉害……这是什么说法?」
喜藏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小春从他板着的脸孔得到答案后,再度发狠瞪着剪发虫。
「你的消息来源有问题吧。别看喜藏这个长相,他只是个人类,而且竟然才十九岁。对这种小角色作怪,一点用处也没有!就算吃了他,也没什么营养。这种皮包骨绝对不好吃,吃了搞不好还会拉肚子哩。」
「……乍听之下像是在帮我说话,但怎么觉得都是一些侮辱人的话。」喜藏那张板着的脸变得更臭了。
剪发虫回道:
「怎么可能!是我亲耳听到的……最近和小春一起危及妖怪世界的邪恶同党……尤其是一个叫喜藏的男人,只要对他作怪就会变成大妖怪……还说,要是让那些家伙继续为所欲为,我们就要颜面扫地了……」
「是谁编的故事这么烂啊!」喜藏嘲笑道。
不过,小春的表情益发严肃,厉声质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是一个叫油小鬼的妖怪,专门舔方形座灯的灯油之类的。」
但小春对他没有印象。
「是他先开始说的吗?」
「……油小鬼说是火车(注2)讲的……火车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这样呀。」小春依然神情复杂,沉默不语。趁这段空档,剪发虫再次企图逃走,却被理应陷入沉思的小春逮个正着。这只剪发虫盛气凌人、死鸭子嘴硬,却不怎么灵活。
「喂——剪掉的头发可以复原吗?」
「那种事情办不到。」剪发虫答道。小春又瞪了他几眼,满身是伤的剪发虫只是发出几声呻吟,没有多说什么。小春投降,放开双手,起身走向喜藏。
「回去告诉你的同伴们。喜藏或其他人类都很弱,骚扰他们也没用。要是再给我乱来……」
小春褐色的眼睛暴出红光,发出喀喀声响,嘴角不断往两旁裂开,快到耳朵才停,头顶还冒出两个尖角。喜藏咕噜一声吞了口口水。那并不是肉瘤。既非幻,亦非梦,小春是不折不扣的妖怪。
「……!」
一声冗长惨叫后,屋里多处传来乒乒乓乓的碰撞声,原本靠在墙上的扫帚也啪一声倒下——再来就寂静无声了。喜藏的眼神从店里转回到小春身上时,他的眼睛嘴巴都恢复原状,就是平常那个人类小孩的样子。刚才的愤怒,都跑到哪里去了?小春摆着一副扑克脸,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是喜藏第一次得想想该讲什么才好,因此他一言不发。到最后他能说的,只有每天都要讲三遍的那句话:
「吃饭罗。」
这天结束后,喜藏又做了那个梦。
「今天很不平静呢。」
(是你指使的吗?)
黑影笑道:「怎么可能。」
这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呢?梦中的情景,和一开始完全相同。同样是独自待在昏暗的环境中,同样是这个声音在断言喜藏的过去与未来。无论再怎么用力,再怎么想要以坚强的意志力脱离这景象,都没有用。喜藏明白自己无法逃离,便放弃无谓的挣扎。他径自聚精会神,决定不回应对方的任何话语,闭上了心门。
「自从小春到来,你身旁就开始灾难不断。聪明如你,应该发现这是谁的问题吧?」
就算不发话,对方却像懂得读心似地,猜测喜藏的想法。
喜藏心想:「好一
只读心妖。」
「我可不是读心妖唷。」
(……他明明读得到别人的心不是吗?)
喜藏清楚记得,很久以前就听祖父讲过读心妖,这种能够读出别人心里想法的妖怪。祖父以前很喜欢把曾祖父说的妖怪故事都讲给喜藏听。居然有妖怪能读到别人的心,小小的喜藏感觉很奇特,一方面是佩服,另一方面又觉得很空虚。他心想,如果人人都是读心妖,不就不需要说话了吗?
(没那回事。就算是读心妖,缺少言词也会很头疼的,因为他们也有读不出来的心呐。)
「他们读不到谁的心?」喜藏问。祖父露出了少见的微笑,轻轻拍了拍喜藏的胸口。
(就是,你自己的……)
咚——
想起祖父说的所有话之前,有人用力拍打喜藏的胸口,让他清醒过来。
喜藏第一次看到那只雪白的手——这就是每天让自己进入怪梦「让我透露你的未来吧」的那个家伙。
「……在梦中耽溺回忆,这不像你。」
黑影的声音甚感无趣地说道。
「真的很不像我。」喜藏也很懊悔自己在梦里仍做着白日梦。
剪发事件的隔天开始,小春老往绫子的长屋、熊坂以及蔬果店跑,整整忙了三天。要他代替剪发虫道歉似乎不太对,也缺少妖怪风范。不过,要是就这样假装没事,同样也缺少妖怪风范,因此他采取折衷的办法方案,决定四处帮忙。虽然对喜藏来说,他只是个臭屁罗唆又麻烦的贪吃鬼,但对别人来说,评价却很高。不管他到哪里帮忙,都会受到主人热情款待——也就是吃得饱饱的。喜藏后来才从深雪和绫子口中得知,真是难以置信。
第三天下午,小春从蔬果店回来。
「再来就去彦次那里吧……你也一道去。」
小春露出孩子气的得意笑容,拉喜藏一起去。虽然喜藏严正拒绝,但小春只要招招手,他也只能任由小春摆布,来到私娼街边缘的穷酸长屋。小春每次看到脸臭到不行的喜藏,与畏畏缩缩一脸愧疚的彦次,十分开心,所以他才会硬要让两人碰面。不过,对小春来说这场会面一点都不有趣。
离彦次的破旧长屋几步之遥,小春突然厉声叫道:
「你在干什么?」
蹲在长屋前的彦次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回头。他的臂弯里有只小黑猫,猫的身上流出来的东西,在彦次的脚边形成了红色的小水洼。
「是你干的?」
「我、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这么过分的事……」彦次咬着嘴唇说道。
他抱在怀里的猫,尾巴被尖锐的刀削断一截。彦次说,搞不好是有人借此发泄心中郁闷,喜藏蹙眉。喜藏虽然不喜欢人类这种生物,但他更痛恨欺负弱者的家伙。小猫在彦次的臂弯里呼呼喘气,已经软弱无力。
「既然不是你干的,为何要救他?」
小春突然盯着彦次,逼问他「为什么」。彦次吓到了,皱起浓眉说:
「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它很痛很可怜,也很脆弱……很惨不是吗?」
看着彦次喃喃说道,喜藏突然想起来了。
(对了……这家伙小时候就喜欢猫狗之类的小动物。)
彦次眼眶泛红。
「我绝对饶不了伤害这个小动物的家伙……你看,这道伤。好可怜啊……」
彦次轻抚着小猫的背,从怀里拿出手帕,帮猫止血。他的手本来就很巧,急救也很俐落。不过,小春一把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我建议你这样就好了。」
眼前这孩子,长相、声音毫无疑问是小春,但说出口的话,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两人同时停下动作。
「猫会化妖,不必对它放太多感情。」
他毫无血色的眼神,让彦次有些不知所措。但被小春的气势震慑,彦次的手停住,不再为猫治伤。
「有时候,对它太好,它也可能会恩将仇报。」
「没有啦,也不是跟它有什么深厚感情我才这么做的。只是,如果它死在这里就太可……不,打扫起来就累了。而且,我心里也会难……觉得恶心,所以才救它的啦。」
彦次这番话,意思是「并非感情深厚才救猫」。眼神冰冷的小春听了,噗嗤一笑,表情放松下来。
「我是在夸奖你很温柔耶,你这个怪人。」
回到孩子般的开朗神情后,小春弯腰从彦次手里抢走小猫。彦次连忙想把猫抢回来,但小春灵敏地闪开,呵呵笑道:
「我帮你照顾。或许你不相信我,但我不会乱来。」
彦次眨着眼睛,摇摇头。
「不会啊。我相信你唷。」
小春的肩头震动了一下,生气似地鼓起腮帮子。但看见彦次认真的表情,小春垂着眉梢道:
「……我就说,不要放太多感情比较好。」
小春有气无力地喃喃说完,便抱着小猫步上来时路,在通往私娼街的路上转了个弯,不一会儿就不见人影。
「喂……怎么了吗?他之前也怪怪的,但今天非常奇怪哩。」
彦次朝小春离去的方向努努下巴,但喜藏不发一言,追在小春身后跑了。彦次被丢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对着空气说「谢谢」。
小春并没有回家,而是抱着猫,在私娼街外围闲晃。喜藏错过出声叫他的时机,只好默默跟在小春身后。大概傍晚左右,小春来到一个杳无人烟的原野,轻轻把猫放下,确认过四下无人后,就开始了奇妙的动作。他多次跨过小猫,往右跨,往左跨,又往右跨——不断跨过来、跨过去。喜藏很讶异,本来正要从藏身的树荫下探出身子,见小春的表情极其正经,小猫也乖乖让小春跨来跨去,便打消念头,暂时从旁关注这奇妙的仪式。
大概在太阳完全下山时,看得出来,猫的伤势正在复元。这时,离小春的跨猫行动还不到四分之一时辰的一半,喜藏却觉得过了好久。当小猫充满活力的叫声,顺风传到几十步之遥的喜藏耳里时,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喜藏正想说「太好了」,准备离开时,小春一个箭步在猫旁蹲下,对着它说话。
「嘿,你听好,不要对彦次作怪哦。他虽然是个笨蛋,玩弄起来很有趣,却不是个坏人——他是好人。你诅咒他,也没什么意思。」
小猫乖乖注视着小春过了一会儿,犹如回应小春似地喵了一声。
「……别变身去作怪唷。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小春转身的动作虽然不快,但他寂寞的口吻分散了喜藏的注意力,一反常态,行动慢了一点,和转过身的小春对个正着。
「你不但眼神很凶,也很没品耶!」小春臭着脸抬头看喜藏。喜藏心想,不过是没有开口叫他罢了,又不是刻意偷看,并不觉得内疚。只是……
「……变身对彦次作怪,不会有什么好处吗?」
「没什么好处哩。」小春跨步往前走。喜藏晚了他一步,也迈步前进。
「妖怪很了不起吧?」
「还不错啦。」
「百鬼夜行也很了不得。」
「嗯,了不得,很了不得。」
「因为,聚集了许多大妖怪嘛,」走路速度比平常快上不少的小春说道。「怎么啦?你平常都不太感兴趣的。」
「我是不感兴趣——只是有点在意。」
「那还真难得。」小春转头看着后面的喜藏,但喜藏并未露出瞧不起人的眼神,小春也闭上嘴,没像平常那样说笑。他转回头,维持原本的走路速度,开口道:
「……百鬼夜行对我们妖怪来说,是个很隆重的舞台。毕竟,只有法力高强的妖怪才能参与夜行。要是入选夜行的成员,等于在告诉大家,这家伙不是普通妖怪。」
百鬼夜行的景象,至今已经有多位画家描绘过。画家善于看穿事物的真伪,感觉也多半都很敏锐,很多人都跟彦次一样,能察觉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唔,夜行没有像画家笔下那么滑稽,但妖怪一只接一只前行这景象,倒是符合。不过,实际的夜行比画中描绘的更盛大许多,真的很盛大。第一次看到盛况的家伙,都会大吃一惊,可是又会十分羡慕。」
「你这是第一次参加夜行吗?」
「不,」小春摇摇头。「我不是第一次……但感觉起来又像第一次,因为可以大摇大摆昂首阔步。我也可以抬头挺胸说,我不只是个妖怪,而且已经是了不起的妖怪了。
那个时候我还满开心的。」小春苦笑着说。
「可是你刚才又说,变身去对人作怪也没什么好处?」
小春摇摇头,却没有回复。他走在喜藏前面,背影看起来就像个无依无靠的瘦小孩子。喜藏默默思索,到底要不要把自己不时碰到的怪事告诉小春。这时,小春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
「……我没花太多时间就学会变身了,但接下来要花的时间才称得上久。光是会变身,还不算妖怪。所谓的妖怪,要能够让人类一直害怕才行,也必须让其他妖怪一直害怕才行,无论如何,都没有停止的时候。但人生总是有起有落吧?妖怪也一样,总会碰到一些好像
无法再成长的时候。这时候就会觉得,『当初不要学变身就好了』。」
「妖怪也有因果啊,」小春耸耸肩。「我们受到跟人类不同的另一种框框限制,一旦脱离,将无法存活。要是人类,还可以从头来过。妖怪不一样,学会变身后,在漫长的一生中,就必须一直变身……要是脱离框框,就等着面临人类所说的『地狱』。」
穿过蝙蝠交错飞舞的田地后,眼前是一座通往繁华商业区的桥——就是到彦次家大闹一场后,回程途中小春差点摔进河里的那座桥。
「你现在是在后悔自己过去变身作怪吗?」
四周都传来虫鸣,给人一股凉爽的感觉。
「……我没后悔。只是……」
小春话还没讲完,喜藏就说:
「就算变身作怪,也不会发生什么好事——你还是想回去吧?」
小春停下脚步,点点头道:
「我想回去……」
他的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喜藏不禁心想,这究竟是不是真心话。
「……迟早会有人来接你是吗?」
喜藏在小春身后三步处停住,这次他清楚看到,小春在黑暗中也一样明亮的三色发,左右摇了摇。喜藏说了些「没人来接你的话,我可累了」之类的讽刺话,但小春没回话。喜藏觉得奇怪,往前三步,想看看小春的脸。但听了小春的话,喜藏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会来接我的……他们觉得我不在比较好……不可能来接我的……」喃喃自语的小春,表情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快要哭出来一样。喜藏好不容易出声问,「为何这么想?」
小春倏地抬头,盯着喜藏说:
「你想想这次的事。怎么想,都是在故意找我的麻烦吧?剪发虫也是,小猫也是……不只这些,茅野和五月的事也是。还有这座桥的栏杆……原来根本没坏。那时我以为是河怪在恶作剧,所以没说什么,但其实是有人利用他的力量把我拉下去的。」
小春的视线,看向那道与原先颜色不同、已经修好的栏杆。就在小春望着桥以及桥下的宽广河流时,喜藏看着他的侧脸心想,或许是那样吧,不过……
「或许和夜行的成员没关系吧?会不会只是其他妖怪碰巧看见你,想捉弄一下?」
「竟然被你安慰,我看天都要下红雨了。」
「……无论如何,我都被捉弄了。大概是我与众不同吧?」小春自嘲般地笑道。
「我没什么妖怪的样子。无论是在夜行或是其他地方,我都是特别不同的那个……大家常挖苦我说,又有人类混进来了。我喜欢吓人类或是骗人类,倒没有想咒杀人类的念头,更别说是把人吃掉……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小春瞧着前方的地面说道。大小两道影子重叠,看起来好像什么妖怪一样。
「虽然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但也没办法。道理我懂,但我实在无法想像,要杀人或是吃人。我很怪吧?」小春转向喜藏笑道。这是喜藏第一次看到小春浅笑。平常他都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实在很难想像脸上出现现在这种表情。不知为何,小春的这种表情也让喜藏觉得有些火大。
「嗯,所以没人会来接我。就算这些事不是夜行的成员所做,他们也没在找我啊。搞不好正在为摆脱大麻烦而沾沾自喜呢。」
小春突然变回先前的样子,发出怪声。喜藏也跟平常一样,露出轻蔑的表情说:
「你这死孩子!」还哼一声,不可一世般地双手插腰。
小春沉默半晌,说:「别人正在难过,真是个不懂得替别人着想的家伙。」
喜藏低头看着小春的头顶,淡淡地说:
「有些人只看表面,就自以为什么都了解。其实,自己心里的想法,没人能知道。别人的想法,我们也不可能猜得透。你猜得透我在想什么吗?」
小春过一会儿才懊恼地说道:「你实在很难猜透。因为你这个人太奇怪了……根本
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就算不是我,别人的心一样不可能猜得透。我同样猜不透你的心,也猜不透彦次的心、深雪的心。你知道吗?有一种心,连能够猜透别人想法的读心妖,都猜不透。」
「怎么可能有读心妖猜不透的心。」小春喃喃说道。
喜藏伸手指着小春胸口说:
「就是『自己的心』。如果连自己都猜不透自己的心,别人也无法猜透。如果别人无法猜透,自己也无法猜透。但就这样无所谓。」
喜藏对一脸讶异的小春继续说道:
「就是因为猜不透,才会有别人的存在,如果什么都猜得透,不就只要自己一个人就好了。虽然无法猜透别人是善意还是恶意,但正因为猜不透,才更要照着自己的信念活下去。」
听了这番话,小春沉默地继续走着。到桥的正中央,也就是小春上回差点掉下去那里时,他突然叫道:
「你的高见挺有道理的,不过……这话由你来讲,超—级没说服力的!」
「你这没礼貌的小鬼!」喜藏回嘴骂道,倒也觉得小春不无道理。打从看见小春眼里的蓝色火焰以来,总觉得事情一团乱。一个不相信任何人的人,说出这番话,对方怎么会认同。更何况听的人是个……喜藏正想苦笑时,前面的背影停下了脚步。
「……你才没礼貌咧。」小春稍稍转过头道:「让你这个坏心眼的人类替我打气,实在有损我这只大妖怪的名声啊——我非常懊恼。」
小春讲归讲,脸上还是开心笑着。明明是来自黑暗的妖怪,小春的笑容却比自己更加开朗无邪,喜藏莫名地感到悲哀。
(悲哀?)
喜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悲哀的感觉,只好抬头望着天。浮在空中的月亮洁白透澈。正是如此,才奇妙地给人一股悲哀的感觉——想必小春也是这样想吧。喜藏决定,就这么想吧。
注1:源自日本江户时代的男性发型,明治维新后则演变为传统发型统称。
注2:一种会在墓地或丧礼中把罪火恶极大的死者尸首抢走的妖怪。但也有一种说法是,火车其实就是猫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