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月六日,从午后开始又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雪。天空阴沉沉的,但远处仍微微发亮,看来不会像圣诞夜那样下大雪。打伞的行人很少。轻飘漫舞的雪花装点着行人的头发,落在孩子们的掌心,在人间感受片刻的温暖后,便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东第三中学西侧相隔四个街区的儿童公园门口,一位少女正仰望着空中飘扬的细雪。她身穿棕色连帽粗呢大衣,领口处露出白色的高领毛衣。及肩的头发扎成两股,或许是发质太硬的缘故,垂在脑后的发辫仿佛木雕的少女人偶,俏皮地从耳朵背后翘了出来。
天气十分寒冷。少女跺着她那双穿着运动鞋的脚,用藏在口袋里的双手隔着大衣摩擦自己的身体。
雪片停在少女暗红色的鼻尖上。
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已经过了五分钟。公园里空无一人。原本还担心下雪天里来公园玩的孩子会比平时多,现在可以稍稍放心了。可这样磨磨蹭蹭的,还是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被人看见了可就不妙了。
当然是不被人看到的好。
可是,要想绝对不被人发现,也不太可能。
只要在投进邮筒时不被人发现就可以了。
公园附近有个公交车站,是石川三丁目的巴士站台,开往东京电车站八重洲出入口的都营巴士会停靠于此。
从这儿一直坐到终点站,将信投入东京站附近的邮局。连邮票都贴好了。明明是很简单的任务,可为何事到临头,又不准时前来了呢?就因为这样,才会被人骂作“拖拉鬼”和“糊涂蛋”。
心里的话语,在体内激起回声:拖拉鬼,糊涂蛋。
还有一句:丑八怪。
这些词句一直都在。就算什么都不说,也会发出嗡嗡的回声。
少女的视线落在脚背。北风呼啸着将雪花刮到脸上。她伸手提起背后的大衣兜帽,严严实实地套在头上。
她讨厌冬天。室外的低温下,满脸疙疙瘩瘩的粉刺会发红,愈发惹眼了。冬天空气干燥,脸上未被粉刺覆盖的皮肤会毛糙起皮,留下点点白斑。妈妈说,这是因为自己把粉刺药膏涂在了没长粉刺的皮肤上。可这些部位今后一定也会长出粉刺来,所以必须涂药。
“树理,对不起,对不起啊。”
听到有人大声喊自己的名字,少女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浅井松子正从马路对面一路小跑而来,身上穿着件中年妇女风格的棉大衣。
“巴士开走了吗?”松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拽住了树理的胳膊。树理蜷缩在心底的注意力,被粗暴地拖回现实世界。
“还没。”
“啊,还好,还好。”松子夸张地表达出内心的喜悦,嘴里冒出一大团白气。她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棉大衣,抖落身上的雪片。“这种天气,巴士也来得迟吧。”
三宅树理透过漫天飞舞的细雪朝远处张望,一辆布置着新年装饰的汽车从左往右开了过去。今天是年后的第一个星期五,路上车辆很少。回家探亲或外出度假的人们已经回来了,各个公司明天起就要正式上班了。
各学校明天都要举行开学典礼,沉闷无聊的每一天又要开始了。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这么做,使沉闷无聊的日子有几分转变。“巴士来了。”松子用傻里傻气的欢快声调说道。跟树理不一样,她的眼睛很尖。“是一百六十日元吧。”说子像幼儿园的小孩似的,从钱包里倒出硬币数了数。树理在一旁看着,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跟松子在一起时,她总是这样。对于这个呆头呆脑,总爱不分场合高声傻笑,对无聊的事物兴趣盎然的松子,树理没有半点好感,甚至可以说非常讨厌。
尽管如此,树理仍然总是和她在一起。
巴士很空,只有正中间的座位上稀稀落落地坐着两三个大人。树理上车后直奔最后一排座位,松子紧跟其后,一屁股坐在她身旁。“哈哈,能坐上座位,真不错啊。”
有什么好高兴的?树理看着松子的侧脸。岂止不可思议,简直无法忍受。我们是为了什么才去东京站的?已经把目的忘得一干二净了吧?看她那傻乎乎的高兴劲儿,像是两人约好一起去看电影似的。
“树理,你带来了吧?”仿佛听到了树理的心声――虽说对这个迟钝的朋友而言,这几乎不可能――松子压低声音问道。树理又感到不耐烦了。怎么可能不带来呢?
“带着呢。”
“放哪儿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现在不能拿出来。”树理板起脸,对她怒目而视。松子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说了声“哦,倒也是”,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家伙该不会是个傻瓜吧?不,我早知道她是傻瓜。约她一起来的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早知如此,应该一个人来。树理后悔了。真不该屈服于恐惧,将一切都告诉松子。
树理转动眼珠,悄悄打量着身边的松子。只见她双手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地坐着。鼓胀的棉大衣让她看上去很胖。不过,她的皮肤很好,脸上不要说粉刺,连个雀斑都没有。头发略带棕色,并且相当柔顺,即使只剪了个简单的短发,仅看发型还是相当漂亮的。
树理十分羡慕,甚至连做梦都想要这样的头发。
作为一种终极选择,她还真的考虑过。有好几次晚上失眠,她躺在床上认真地思考这件事,越想越睡不着。如果,这一脸烦人的青春痘能够治愈,这一头硬邦邦的黑发能变成柔软的棕发,作为交换条件,你愿意成为满身肥肉的胖丫头吗?
也就是说,和松子调换一下也无所谓吗?由于太胖,没法穿适合青少年的服装,只能在面向主妇的服装店购物,有时还要穿妈妈穿过的衣服。
总是一副俗不可耐的中年妇女装扮的松子;上体育课时,隔着运动服也能明显看出分成三段的小肚子的松子;跑起步来腿上的肉直晃荡的松子;即使校服是定做的,隆起的赘肉也会将百褶裙的褶皱全部撑开的松子;下巴的赘肉肥满圆润,看起来像是没有脖子的松子。
如果脸上难看的粉刺全部消失,如果发质变得柔顺,从此摆脱去高级理发店都没法理出漂亮发型,让理发师背过脸偷笑的尴尬,就算让我变成松子这副模样也无所谓。只要减肥不就行了?松子那么胖,是因为她不肯花心思减肥。把肥胖归咎于体质,完全是在找借口。
“树理,”松子注视着树理的脸,“你的眼圈红红的哦。”
我怎么冒出眼泪了?树理慌忙用手去擦。
“不行啊,树理。你不是戴着隐形眼镜吗?这么擦会弄伤眼睛的。”
松子就爱瞎操心。树理一声不吭地将目光转向车窗外。少说两句,让人家安静一会儿,好不好?可松子并不知道她的想法。松子伸出胖乎乎的手,紧紧握住树理的手。
“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你不用担心,你做的事情是正当的,什么也不用怕。“正当的事情。树理让自己的手留在松子汗涔涔的胖手掌里,心中展开思考。对啊,我是为了纠正不正当的状况才这么做的。她在脑海中不停地咀嚼这一想法,然后吞入胃中,消化,再消化。事到如今,绝不能在最后关头打退堂鼓。
和两人一起坐到终点站的,只有一对在日本桥上车的母女。这对拎着许多购物纸袋的母女下车后,树理和松子也下了车。
小雪不知何时停止了。位于东京站八重洲出人口的公交站空无一人,只有强烈的北风在尽情地旋转着,呼啸着。
“看,那儿有个邮筒!”松子指着公交站边的一个角落说道。人行道与公交站的边界处,有个四方形的邮筒,背朝两人伫立着。
可是,这个邮筒离斑马线很近,行人过马路去东京站,都会路过这里。
“找个没人的地方吧。”说完,树理率先迈开脚步。
松子急忙跟了上去:“为什么呀?”
“不想被人看见。”
“这里不就很好吗?”
当树理提出盖上当地邮戳会比较麻烦的时候,松子便建议坐巴士去东京站投递。但从松子现在的言行来看,她是觉得只要邮戳不同就行了?不过她毕竟没那么细心。
“好冷啊。”北风扑面而来,脸颊被吹得通红的松子嘟嚷道。
明明裹着厚厚一层脂肪,居然还会冷?树理想挖苦她几句,最终还是忍住了。
从东京站前往银座,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越靠近银座,灯光越亮,活力越足,整体氛围也越繁华。公交站那儿的商务楼仍然门窗紧闭,这里的百货商场周围倒充满了过节的气氛,生机盎然。
情人爱侣、全家老小。大家满面喜悦,似乎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而且,每一个都很漂亮。
像我这样满脸粉刺的,一个也没有。
像松子那样肥胖丑陋的,同样一个也没有。
擦肩而过的人们,都会好奇地回头看看这两个与街景格格不入的初中生。至少,在树理的眼里就是如此。即使知道自己不可能进入他们的视野,树理却仍然能听到他们心中的声音。
有一个差不多和树理同年的女
孩在母亲的带领下,从两人眼前横穿而过,母亲的大衣袖子碰到了树理的衣服。她正专心和女儿聊天,并没有发觉,女儿却注意到了,并朝树理看了一眼。那一瞬间,女孩的眼中露出了吃惊的神情,还夹带着另一种感情,但立刻就消失了。树理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心中怒不可遏。
吃惊倒也罢了。那种同情和放心的神色又是怎么回事?简直不可饶恕。
那人怎么一脸粉刺?好可怜。幸好我的脸没变成那样。
“树理,我们到底要走到哪里?”松子拉住树理的袖子,“刚才那儿也有个邮筒,已经走过了……”
只管低头走路,没注意到。
“别叫我的名字!”树理短促而尖厉地喝令道。
“啊?”
“要你别叫我的名字!”
松子缩回了手,不明就里地说了声:“哦,对不起。”她终于知道退缩了。
邮筒有的是,马路边、大楼前,到处都有。可每个跟前都有人。
而且越靠近银座的中心地段,行人车辆也就越多。
树理猛然站定身躯,随后转了个身,差点跟身后垂头丧气的松子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
“回去。”
“回哪里去?”
“公交车站。”
松子问是不是投到刚才那个邮筒,树理给了肯定的答复。本以为松子还会反问原因,可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跟了上去。也许她知道树理心情很差,正犯愁如何是好呢。
树理真想哭,想号啕大哭。眼眶肯定又红了。
即使只是随便走走,那段痛苦的记忆也会泛上心头。
「哇,大家来看,这张脸怎么这样啊。」
那种下流的笑声又在耳边响起了。
「真恶心。喂,你没得什么脏病吧?」
那三个人嘲笑谩骂着,紧跟在树理身后。那时树理一个人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有大人跟他们擦肩而过,全都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
树理抿紧嘴唇,咬紧牙关,低头继续前行。这样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这些家伙不能理睬,当他们不存在就行。
这时,她的后背被人猛地踹了一脚。
树理向前栽倒,脸蹭到了柏油路面上。
那三人高声欢呼着,走近倒在地上的树理。其中一人还踢了踢树理的肩膀,刚要爬起身子的树理又跌倒在地,嘴唇也破了。
“装什么酷啊,你这个丑八怪。”
树理扬起脸,朝说话的那个人看去。只见大出俊次兴高采烈,一脸坏笑。
“丑八怪去死吧。”随着一声辱骂,一只书包砸到树理的脑袋上,那是她自己的书包,“病菌!看什么看?恶心不恶心呀?”
大出俊次抬起脚,正要迎面踢向树理的脸。树理立刻向一旁躲开,双手撑住地面。这时,有人揪起她的校服衣领,将她拉了个仰面朝天。不是井口就是桥田。
“不是跟你说别看我嘛!丑八怪!”
大出俊次的鞋底出现在眼前。
树理的脸被他踩在脚底,鼻梁骨咯吱作响。疼痛与恐惧差点让她晕了过去。“哇――”的起哄声无情地从高处砸落……
走在银座的大街上,三宅树理猛地停下身,一下子睁开双眼。她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忆消失了。有血有肉、铭刻在心的痛苦回忆。
只有愤怒才能消除这种回忆。
“树理。”松子又喊了一声,怕再次挨骂,连忙退后一步。
树理又走了起来。没有任何解释。
结果,她们再次来到最早看见的、位于公交站附近的邮筒前。邮筒的投递口贴着黄色的卡片。在互寄贺年卡的日子里,这个熟悉的标记都会出现。右边是一般信件的投递口,左边则是贺年卡的投递口。
“都是寄的快信吧?”看到三封信的信封后,松子问道。树理正是如此准备的,光买邮票就花了她不少零花钱。
“投哪个口才好呢?”
右边的投递口仅限于一般信件。眼下这个时期,快信业务是不是非得到窗口去办理呢?
“右边那个就行。”
树理将三个信封全部塞进了邮筒。
咔嚓。邮筒里发出干巴巴的声音。
只用了一秒钟。没有重新考虑,也没有犹豫不决。
松子替树理叹了口气:“太好了,树理。”
刹那间,一个愤怒的声音从树理心底冒了出来,好似呼啸的北风,狂暴地摇晃着树理的身体。这个十四岁少女的细瘦身躯陡然充满了愤怒的力量,一触即发。
好什么好?不好!一点也不好丨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我根本不想到这儿来,不想体会那种感受。我是被迫这么做的。
树理早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了,所以才写了信。原以为这么一来,就能将愤怒全都密封到信封里。可为什么信封已经落到邮筒底部了,愤怒却仍然留在自己的心里呢?
树理开了口,用一种干涩而疲惫至极的声音说:“嗯,我们回去吧。”?
“参考书找到了吗?”母亲问道。
树理一下子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她从晚餐的盘子上抬起头,看着餐桌对面的母亲。一口饭刚刚送进嘴里,母亲只好咬着筷子呆呆地回望树理。
“去过了吧?图书中心。”
对了,白天出门时,妈妈问我去哪儿,我撒了个谎,说是跟松子一起去八重洲图书中心买参考书,因为附近的书店里没有想要的书。
“嗯,去过了,不过没有买。”
“没有要买的书吗?”
“太多了,挑花眼了。”
母亲嚼着嘴里的食物,会意地笑了笑:“你看看。”
“钱要还给妈妈吗?”
“不用了。反正你又会想要的,对吧?”
树理没有一点食欲。
只有母女两人的餐桌很安静。一盏吊灯垂在桌子上方,黄色灯光的照射下下,油腻的菜肴闪闪发光。树理曾央求母亲不要做油炸和煎炒的菜肴,容易引发粉刺。可无论她怎么劝说,妈妈都不想改变菜单。她给出的理由是,动物性脂肪对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而言是必需的。树理想吃蔬菜色拉,母亲也会断然拒绝,说煮熟的蔬菜比起生冷的色拉,能让人更有效地摄取纤维、吸收营养。所以端上餐桌的永远都是油炒和煎炸的食物。要把菜做熟,蒸和煮也是不错的手法,可母亲嫌麻烦,不肯做。说到底,她只会做她自己想吃又不费手脚的菜色。
美容书上都写着,要想改变肌肤状态,最好首先改变饮食习惯。“这是医生写的正规的美容书。”树理想以此来说服母亲,可母亲立马驳回,说到改变饮食习惯,不如先把零食戒了。简直是偷换概念。
树理提出要去看皮肤科的专家医生,母亲又会说,青春期的粉刺不是病,只要保持脸部清洁,不化妆,让皮肤直接暴露在空气中,自然会好。青春痘嘛,谁没长过一两颗呢?
“也有人一颗都不长的。严重成这样的,全年级只有我一个。”
“那是因为你自己去买那些不明不白的药往脸上乱抹。只要不乱涂药弄巧成拙,自然会好的。”
讨论的结果总是这样的:爸爸妈妈和他们的兄弟姐妹没一个长过这么严重的粉刺,说明这并非家中遗传的体质造成的。只要树理不大惊小怪,很快就会好的,神经过敏反而会影响皮肤。
说到最后,母亲都会做出这样的单方面判决。
“总之这都是焦虑造成的,不是吗?只要放轻松一点,一切都会好转的。”
树理也想放轻松一点。但是,心情要轻松,首先得皮肤光洁,让自己充满自信才是。自己也希望能够光明正大地面对周围的人。母亲的话完全是本末倒置。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树理慢吞吞地拨动筷子,从炒菜中剔除五花肉,同时问道:“爸爸今天去哪儿了?”
“横滨。说他的新作马上就要完成了。”
“会晚回来吗?”
“估计会吧。”母亲一边吃东西一边瞄了眼时钟,“叫我们不要替他留晚饭。要跟大伙一起到常去的酒吧坐坐。”
树理的父亲是个所谓的“星期天画家”,因为他是个上班族,画画并非他的本业。他本人倒一直以“画家”自居,虽不以此为生,却自认其创作态度与专业艺术家并无二致,绝非那些凭兴趣画几笔的星期天画家可比。
有一次,树理被父亲自以为是的艺术论激怒了,便予以反驳:“可爸爸加人的那个‘二光会’,不就是一群凭兴趣画两笔的人吗?来我们家玩的那些人,谁都不认为自己是专业画家。不管你的创作态度如何,只要没人肯掏钱买你的画,用你的画装点客厅,就不能自称专业画家。不是吗?”
谁知父亲勃然大怒,连脸色都变了:“你一个小孩子,胡说些什么?那些名画家,不都是在世时自己的画卖不出去,过着贫苦的生活吗?你知道梵高吧?他生前就没人肯买他的画,可你能说梵高不是艺术家吗?”
真是歪理十八条,树理心中暗忖。跟妈妈一样,就知道偷换概念。我说的是爸爸你呀,为什么要拉梵高来撑
腰呢?
对于树理喜欢的现代艺术,父亲也一直看不顺眼,说如今的美术界让那些连素描都不会画的家伙跑去墙上涂鸦,乱画一通就能赚大钱,完全是穷途末路了。这会让真正的艺术家窒息而死的。
现代艺术确实有这样的一面。即使在评价很高的作品里,也会有连树理这样的初中生都看得出是在糊弄人的作品。但树理很清楚,就算真有因此窒息而死的真正的艺术家,自己的父亲也绝对不在这个行列里。
父亲从青年时代就开始画画了。他曾考过一次东京艺术大学,不过并未考上,而是进入一所普通大学的经济系,毕业后就职于大型家电企业,工作至今。
由于年收入算得上丰厚,父亲每年都要带家人出国旅行一次。这对母亲和树理仅仅是观光游览,可对父亲而言,就是为了绘画,为了创作的旅行。无论去哪里,他都会随身携带画具。在机场的柜台处寄存行李时,他都会露出装模作样的笑容,主动说明行李箱里存放着贵重的画具。如果柜台前的服务人员听后说出“您是一位画家呀”之类的话,他便会挺直腰板滔滔不绝,说自己的作品人选过某某画展,这次旅行准备描绘哪里的景色等等,好像并不知道对方只是出于工作需要随便附和他罢了。
不光是外出旅行,就连在外用餐或购物时,父亲也会逮住机会向人炫耀。每到这时,树理都会羞恼不已,尽可能和父亲保持距离。不仅是现在,早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她就已经这样了。即使是孩子,到了这个年龄,也完全能分清对方的笑容是隐藏了困惑和厌恶的假笑,还是出于好意和尊敬的真笑。
最令她无法容忍的是,父亲会无视女儿的心思,把树理拖入他的自我宣传中。
“这是我的女儿,名叫Juri(注:Juri是“树理”的罗马字拼写。而在日本的漫画、影视作品中,常有名为Juri的美少女出现。),是我给她取的。这样的名字,无论哪个国家的人听来,都会感到亲切。”
这时候的树理,真想当场死掉。
小时候倒还好,毕竟那种羞耻感仅限于“五官平平的日本女孩偏偏起了个洋名字”的落差。可是,小学六年级第二学期开始,树理的脸上就开始一颗颗地冒出粉刺,升上初中后,整张脸更是变得一片狼藉。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无法忍耐“Juri”这个名字了。
于是升上初二后,树理向父母提出更名的请求。
城东三中每学年都要重新分班。新学期的首次班会上,每个人都要作一分钟的自我介绍。轮到树理时,她只报出自己的姓名,便径直坐了下去。可即使这样,她仍然听得到大家的低声窃笑。不光是二年级分班后初次看到树理的新同学,连一年级时同班的老同学也是如此。就箅他们没有笑出声音,树理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长那么丑,还叫Juri呢。」
所以树理想,至少把名字改掉也好。然而父母根本不能理解。父亲甚至还用反问调侃:“想改成片假名拼写吗(注:在日本的年轻人眼中,用片假名拼写的名字更时髦。)?”
那天晚上,树理带着从便利店买来的剃须刀片进了浴室。她想到了死。可是,当她将刀片搁在手腕上,注视着自己雪白的手臂时,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树理手臂内侧的皮肤很美,又细又白,是十四岁少女应有的肌肤。可为什么脸会变成这副模样呢?不,最近不仅仅是脸上,脖子和背部也都长出了粉刺。长出后会溃烂,溃烂后又长出来,不停反复,并留下难看的疤痕。疤痕尚未褪去,又会长出新的青春疸。
简直就像遭到了恶魔的诅咒。
她也不是第一次想到去死了。上初中后不久,第一次遭遇那群坏蛋――大出、井口和桥田三人帮时,她就已经想到了。那天她奔跑着逃回了家。当时妈妈出去买东西了,她一个人跑进盥洗室照了镜子,清楚地看到因粉刺而微微发肿的脸上,还留着大出的鞋印。那时,她也想到了死。她洗了脸,换了衣服,穿好鞋子,来到附近的高层居住区。她想跳楼。?
她在高楼外梯顶端的平台上站了约一个小时,哭哭停停,伤心至极。但当她想到,自己的死只会让那些坏蛋更加幸灾乐祸,便擦干眼泪,走下楼梯。
她决定要治好脸上的粉刺。她坚信肯定能治好。回到家后,母亲完全没有发现异常,因为脸上的脚印已经洗掉了。
从此,树理便热衷于往来图书馆和书店。美容方面的书自不必说,就连艰深的医学著作,她都有所涉猎。她还尽量节省自己的零花钱,因为去专科医院就诊会相当花钱。
可这么做使她在班级里陷入绝对孤立的境地。为了尽量缩短滞留学校的时间,她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也不跟同学来往。她也不在乎这些,反正原本就没几个朋友。男同学们从一开始就不怎么理睬她,女同学们则是表面上嘻嘻哈哈,背地里尽说坏话。他们都觉得树理恶心,都说离她太近会传染上粉刺细菌,以至于不愿跟她一起下游泳池。这些流言蜚语,树理全都知道。
大出他们之后也来纠缠过她好多次。有一次,树理回教室取忘记的东西,碰到那些家伙聚在教室胡闹,结果树理被他们逮个正着。
“嗨,看,这家伙还没死呢。把她那张脏脸洗洗干净吧。”
他们粗暴地将树理拖进男厕所,把她的脸摁进抽水马桶,对她又踢又打。大出更是过分,他一边凌辱树理,一边装模作样地尖声喊道:“Juri!这名字真好听啊!Juri!”
树理下定决心,无论他们对自己做什么,都不哭不闹不反抗。不一会儿,估计那三人觉得无趣了,说了声“今天暂且放你一马”,将她推倒在男厕所的地砖上,扬长而去。树理艰难地爬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廊,想悄悄逃离学校。走到边门时,她遇上了教社会课程的楠山老师。树理脸色苍白,校服凌乱,完全是一副非同寻常的模样。然而,楠山老师看到树理的脸时,身体霎时退缩了一下,似乎吃了一惊,然后一言不发地背过脸,仿佛看到了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似的。他扔下一句“离校时间早过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树理并不想死。她对自己说:我决不能认输。我一定要治好脸上的粉刺。只要治好粉刺,世界也会改变。脸上没有长粉刺,也就是小学五年级之前的树理,是个虽然性格内向,却温柔善良、朋友很多的女孩。那时,她的形象和Juri这个名字一点也不矛盾。她的朋友们亲切地叫着“Juri、Juri”,都觉得这名字很好听,非常羡慕。
我一定能回到那个时代。只要努力,就一定能。
一定。一定。一定。
可现实又如何?读了那么多书,收集了那么多知识,又有什么用呢?母亲不愿改变家庭食谱,饮食疗法她也听不进去,药用化妆品也别想买。哭着求母亲带自己去找专科医师,她竟不理不踩,抛下一句:“没必要的。你有时间想这个,还不如好好学习。”
树理也恳求过父亲,因为她觉得,父亲有时比母亲好说话。可父亲却说:“青春期长点青春痘很正常,何必烦恼呢?树理你很可爱的,拿点自信心出来。”
树理绝望了。还有比这更令人失望的答复吗?
父亲如此热爱绘画,那么喜欢谈论艺术,难道他连最基本的美丑都分不清了吗?
我就是丑的化身。很丑。很丑。很丑。同学们都嘲笑我,管我叫“粉刺魔鬼”。
爸爸他看不到。树理的脸,甚至整个人,他都看不到。因为爸爸根本就不想看。
不久就要成为世界知名画家了――爸爸,这句话你讲了几年?几十年了?所谓的“不久”到底是多久?
我长得很可爱?不是一回事嘛。反正都不是真实的。爸爸他不愿意看真实的东西,看到的只有他的愿望。我不久将成为世界级的画家,我的女儿美丽可爱。他根本不懂,无论愿望多么强烈,都不会变成现实的。
不,他懂。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一直逃避。树理也一样。无论哪儿都没有出路。就这点而言,父女俩并无分别。
除非自己能找到一条出路。
照现在这样挨下去,明摆着只有自杀这一条路。
所以我要……我要……
“树理,你什么都没吃嘛。”
树理只是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并没往嘴里送。母亲的脸上升起了怒气。
“今天天气好,穿得少了点。好像感冒了,头有点痛。”
树理随口编了个理由。说什么都无所谓。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只要编个过得去的理由,他们就会立刻接受。
眼下不就是这样吗?
母亲隔着餐桌伸手摸了摸树理的额头:“啊呀,还真是的,好像在发烧呢。”
哪里发烧了?怎么有这样没心没肺的妈妈。
“我去睡了。谢谢。”
母亲未阻止树理离开餐桌。估计是树理说了“谢谢”的缘故吧。“我们家家教很严,即便在家里也要让孩子做到礼貌周到。”森内老师来家访时,母亲自豪地对她喋喋不休过这一点。
森内!上楼梯走向自己的房间时,树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升级时自己曾虔诚地祈祷过:森内和楠山这两个人绝不能当我的班主任。可是上帝并未予以理睬。上帝从来不会把树理我当一回事。
森内!她心里为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喜,脸上却偏偏显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以掩饰自己的傲慢。开班会时,她还说过什么“美也是人的一种能力”,当时的情形树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即使是半开玩笑的话,那时森内分明在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树理。树理注意到了,这点森内也心知肚明。她就是为了让树理注意到,才故意这么说的。她还笑了,似乎在说:瞧你,真可怜。
当时,还有一位同学也意识到了森内与树理之间的目光交战,那就是藤野凉子。
凉子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欢笑中的森内。树理朝她看后过了一会儿,她才感觉到来自树理的视线。
凉子也将视线转向树理,目光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并颇为善解人意地立刻看向别处。
从那时起,树理开始讨厌凉子。
树理原本就不太喜欢凉子。可从那件事后,她对凉子的感情转变为明确的厌恶和憎恨。
你跟森内本是一丘之貉,装什么正义?就算再过一千年,你也不会懂我的心思。为什么要装出心领神会的模样呢?
长得漂亮,成绩优秀,文体双全,朋友又多。没有困苦,没有烦恼,何时何地都能受人优待。你明明对此心知肚明,却偏要假装和我处在同一战线上。
虚伪的家伙,走着瞧吧。
进入房间,树理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由于母亲会擅自检查抽屉,为此树理下了一番工夫。她给抽屉安了个双层底,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现在,她拨开笔记本和从杂志上剪下的纸片,从抽屉的底层取出了一个薄薄的透明塑料文件夹。
她的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
刚开始,她想借用母亲拿来打贺年卡的文字处理机,可那台机器打过字后会留下痕迹。只要树理用过文字处理机,母亲肯定会去检查她打过什么文字,这样就露馅了。
她决定采用最原始的办法:贴着尺子划下笔画僵直的文字。虽然费时费力,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
谁都不会想到这些字是树理写的。她还特意坐公交车到便利店里复印了几份。同样内容的信件需要一式三份。
今天在东京站八重洲出人入口投入邮筒的,就是三封那样的快信。
那原稿该如何处理?最好保留下来,但这样做很危险。即使抽屉里有机关,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简单地撕碎扔掉会更危险。倒垃圾时,母亲会起疑心,说不定还会把纸片拼起来看,就算读不全,只要读通一行,也会让树理陷入不利。
是等母亲睡觉后,悄悄地放进父亲的烟灰缸里烧掉?还是撕得粉碎,再扔进抽水马桶冲掉?要是马桶堵塞,可就弄巧成拙了。
那就再留一会儿,至少留过今晚。
明天是开学典礼。寄出的快信能在这之前到达吗?引发骚乱该是在傍晚之后了吧。
早知道实际去做竟会如此简单,就不和浅井松子讲了。树理现在很后悔,可刚想到时,心里根本就没底。不跟什么人讲一下,现察对方的反应,就下不了决心。而树理能够想到的人只有松子。
松子听了她的计划后既惊讶又惊慌,甚至有点狼狈不堪。她眼泪汪汪地说:“树理啊,你把如此重大的事情藏在心底,一定很痛苦吧?真是个笨蛋。
如果我能变漂亮,能够找回自信,并且到那时仍跟松子保持朋友关系,那么在别人眼里,我们两人或许会成为藤野凉子和仓田真理子这样的拍档。对于凉子与真理子的关系,女生都感到不可思议。“藤野为什么和仓田关系那么好?”“肯定是仓田缠着藤野,藤野不忍心甩掉她。因为藤野心地善良嘛。”
说什么呢,你们这些笨蛋!凉子她心里明白着呢。跟仓田真理子交往,就能轻而易举地给自己戴上优等生的面具,给人留下不傲慢又心地善良的好印象。
我也会跟她一样吗?还是比藤野凉子更实在,不和松子在一起?
如果我能变漂亮的话。
会的,一定会变漂亮的。
可是眼下,首先得保证自身的安全。为了不再被人踹后背,被人摁到抽水马桶里;为了不再独自站上高楼的外楼梯,手扶栏杆待上个把小时,泪流满面地想象自己跳楼的模样;为了不再捏着刀片,泡在浴缸里失声痛哭。
我必须对那三个如此凌辱我的家伙实施应有的报复。
为此我不得不这么做。想好字句,借助尺子,一笔一划地写出举报信。
这是正当的行为。
我看见了。我确实看见了。所以才决定不再保持沉默。
三宅树理的嘴角形成了一条直线。这是借助世界上所有的尺子都划不出的,一条完美的直线。这是一条标示出正义与复仇两点间最短距离的直线。这条直线的起点和终点,只有树理自己知道。?
举报信
城东第三中学
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
不是自杀的
他是被人杀死的
是被人从学校的屋顶上推下去的
圣诞夜那天
我看到了
我在现场看到了
柏木还发出了惨叫
把他从屋顶推下去的
是二年级四班的大出俊次
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也帮他一起推
后来他们三个人笑着逃跑了
我由衷地恳请
重新调查这一案件
像现在这样
柏木就死得太冤了
拜托了
请通知警察
我由衷地恳请你们
(注:原文使用的是男性专用的第一人称。)
16
藤野刚早晨六点回了家。妻子邦子已经起床,正坐在餐桌前喝咖啡,桌上摊开着当天的晨报。她脸上的睡意尚未全消,看到丈夫回家,便抬头说了句:“啊,辛苦了。”
“睡两三个小时,换一下衣服就要走的。”
“要洗澡吗?”
“出门前冲一下就行。”
“当心感冒。”
“没事的。”
脱了上衣在妻子对面坐下后,藤野刚也倒了杯咖啡。马上要去睡觉了,按理是不需要咖啡因的,可实在抵抗不住那股诱人的香味。
“今天是开学典礼吧?”
“是啊。”
“凉子的情况怎么样?”
妻子放下报纸正要站起身,听了他这句话,微微偏了下脑袋。
“你是说,由于那件事?”没等丈夫点头确认,她继续说了下去,“好像没有因此消沉呢。再说她和死去的柏木并不亲近……”为了忍住不打哈欠,邦子紧皱眉头,板起了脸,“别人的事楚别人的,自己的事是自己的。这孩子能分得清。”
“这样啊。”
妻子开始准备早餐,藤野刚则粗略翻看了晨报。喝完杯中的咖啡,他离开餐桌。上了二楼,钻进被窝后,他像关了开关的机器一般立刻停止运转,一头扎进梦乡,甚至连关注女儿起床的精神都没了。
睁开眼睛时,已是上午十点过后。拉开窗帘,冬日凌冽的阳光立刻照亮了整个房间。他急忙跑去淋浴,刮掉胡须,换好衣服。
孩子们上学去了,妻子上班去了,家里只剩藤野刚一个人。塞满替换衣物的手提包放在沙发上,桌上有妻子留给他的便条:食物在冰箱里。打开冰箱门,他看到了盛放三明治的碟子。妻子在便条上指示他热一下再吃,他嫌麻烦,并未照办,就着盒装的牛奶将三明治塞进嘴里。
穿了上衣抓起外套时,大门口的对讲门铃响了。他没有拿起对讲的话筒,而是直接打开了大门。
门口站着一名身穿深绿色防寒大衣、戴着头盔的邮递员。
“藤野,快信。”
藤野刚接过信封,说了声“辛苦了”,便关上了大门。
这是个极为普通的白色二层信封,邮政编码的上方盖着红色的“快信”邮戳。
信封正面的文字,强烈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那是一种笔画直来直去的难看文字。这显然不是用通常的方式的,而是借助尺子划出来的。
收件人一栏写着“藤野凉子亲启”。“藤”字大得出奇。用尺子划笔画多的字,往往会写成这副德行。同样的道理,“野”也写得脱了形。
藤野刚随手将信封翻过来,见信封背面并未写上寄信人的姓名。
不祥的预感。
出于工作性质,藤野刚接触到此类信件的机会比较多。就算没有工作经验,只要看过相关的小说或影视剧,看到如此奇特的信件,都会产生异样的感觉吧。
信封里装了些什么?信上写了些什么内容?即便自己的不祥之感是杞人忧天,信上也肯定不会写“凉子,新年好!第三学期也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更何况,这是封郑重其事的快信。
藤野刚将大衣放在手提包旁,拿着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他犹豫了。这封信的内容无疑不
会令人愉快。问题是哪种性质的不愉快?还有,自己有没有权力拆封?
如果凉子只有十岁,他便明确地拥有这项权力。不仅如此,若信中的内容不宜让她知晓,那连收到信这件事也可以秘而不宣。如果这封信是给二女儿或三女儿的,看到信封上那些怪模怪样的字迹,自己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拆开。这无关父母的权力,而是必须履行的义务。
凉子十四岁了,正处于敏感的年龄,是孩子学会行使权力抵抗父母义务的年龄。
藤野刚挪动手指,将信封捏了个遍。凭手感可知,信封里只有薄薄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没有别的东西,如刀片或死虫子之类恶作剧的惯用道具。
不是这类信件吗?也许是情书?寄信人害羞,不想被认出笔迹,才用上了尺子?
以前,藤野刚有个同事遇到过类似的事。他的女儿在上短期大学时,收到过某个小伙子的几十封求爱信。每封信中除了寄托绵绵情思的厚厚一叠信笺外,还附带一包避孕套。最后,只得由老爸出马痛骂了小伙子一通。对方痛哭流涕,不停道歉。他之前只觉得寄那样的信是一种表达好意的直率方式,并非出于歹意。
手中的这封快信也是如此,不能因为信封上的古怪字迹,就认定它一定是危险的。
父母并没有仅仅以“看上去不舒服”为理由私拆儿女信件的权力。
藤野刚看看手表,现在是十点五十分。开学典礼当天不上课,中午就放学了。不过,凉子会去参加社团活动,得等到傍晚才能回家。
这怎么等得及呢?再说自己一出门,又得过好多天才能回来。这样一来,就会丧失询问凉子快信内容的最佳时机。
当然,如果信的内容确实有问题,她一定会打电话来告诉自己。可是……
藤野刚总也放不下心来。而且这是一封快信,看邮戳还是东京中央邮局盖的,这些情况都令人生疑。凉子有不少朋友,可即便如此,一个十四岁初二学生的交际圈,一般不会超出学校所属的学区范围。这封信却是从学区外寄来的,也许是故意这么做的。
为了让自己拿定主意,藤野刚重重地哼了一声,回到起居室。他似乎有几分怒意。
“为什么要擅自拆看我的信!”如此强烈抗议的凉子仿佛就站在眼前,自己正与她对抗着。
他站着用剪刀剪开了信封。
读这封信用了二十秒。读一遍后觉得还不够,又重读了一遍。
他将信笺放回信封,打了一通电话。铃声只响了一遍,就有一名部下接了电话。藤野刚简短地对他说,自己要到别的地方去一趟,会晚点回本部。诸事拜托。
随后,他走出家门。那封写着“藤野凉子亲启”的快信放在他上衣的内插袋中,急速走动时,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城东第三中学近在咫尺。
校园空荡荡的,估计学生们都还在教室里。落叶被北风卷起,又如同活物一般滑翔而去。
藤野刚是从边门进入学校的,因为走这里比较近。他穿过去年圣诞节早晨柏木卓也陈尸的后院,跨上三级台阶。沉重的金属移门并未上锁,用手一拉便“吱呀呀”地打开,眼前立刻出现一条长廊。这里未备有室内穿的鞋子,藤野刚只得在移门内侧铺着的擦脚垫上使劲蹭蹭鞋底,再走进去。校内十分安静,不过当藤野踏上走廊时,头顶传来了学生的欢笑,还伴随着鼓掌声。可见班会开得相当热闹。
他边走边寻找校长室的标牌,恰好此时,左侧一扇房门打开,走出一名身穿藏青色事务员工作服的女性。看到藤野刚,她的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藤野刚对她点头致意。
“对不起,我是二年级学生藤野凉子的父亲。我想见校长。”
身穿工作服的女性听了他的请求后,似乎更惊讶了,表情显得有些惊慌不安。“您有急事吗?”
“是的,十分紧急。”
那人脸上的不安更明显了:“是二年级的藤野的父亲?”
“是的。”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后走在了前面。校长室的标牌正挂在位于她刚刚走出的房间前方的第二间房的上方。隔壁是教师办公室。
女事务员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请进”。说了声“打扰了”后,她打开门,探进去半个身子:“来了一位学生家长。”
没等她说完,藤野刚越过她的头顶朝室内张望。圆脸的津崎校长正端坐在一张铺着绿色台布的大办公桌后面。桌子前站着一名五十来岁、身材消瘦的女性。她向前弯着身子,像是要罩住校长一般。
藤野刚心中有了数。这样的话,沟通就容易多了。
津崎校长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桌面的文件夹、笔筒、电话、印台和文件都归置得井井有条,正中央有一片很大的空间,信就放在那儿。
津崎校长手执一纸信笺,应该是从那个信封里抽出来的。就在藤野刚张望的瞬间,他迅速合上了信笺。
字迹古怪的快信也寄到了学校,和我们家那封一样,也是刚到、刚拆封的。
“去年圣诞节出事那会儿,我们在边门见过面。我叫藤野刚。”校长从椅子上站起身:“啊,是藤野先生。您是在警视厅奉职的吧?”
站在办公桌前的那位女性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这个人也很眼熟。发现柏木卓也的尸体时,她肯定也在边门那儿,好像是二年级的年级主任……对了,是高木老师。
在费口舌说明之前,藤野刚从上衣口袋中取出自家收到的快信,朝屋里扬了扬。
校长和年级主任顿时脸色大变。
“快请进来。”校长说道。
身穿事务员工作服的女性给藤野刚让了道,脸上挂着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藤野刚尽可能轻地关上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城东第三中学校长津崎先生」
寄到学校的快信信封上是这样写的,和寄给藤野凉子的那封一样,是一种笔划直来直去的古怪字迹。没有留寄信人姓名,信封是同一种,寄的也是快信,邮戳也完全一样。
信笺内容相同,是复印件。
“是同一个人寄的吧?”
在校长室中央的会客沙发座上,津崎校长和高木老师并排坐在一边,藤野刚坐在他们对面。中间的桌子上放着那两封信。
“你们怎么看?”藤野刚问道。
“怎么看……”高木年级主任看了看校长的脸。
“信中所写的内容,校长先生是第一次得知吗?”
“当然,是第一次。”津崎校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非常惊讶。”
“学校里是否有过类似的传言,说柏木是被人从屋顶上推下来的?”
这次轮到校长看了一眼年级主任的脸。高木老师眉头紧锁。
藤野刚无视年级主任极不痛快的表情,正面注视着津崎校长,继续说:“柏木死后第二天召开的二年级家长会,我夫人去参加了。听说会议上有人提到过大出的名字,还出现了他是否与柏木的死有关的讨论――或者说情绪化的争论。请问是这样吗?”
年级主任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津崎校长垂下目光,点了点头:“有这回事。虽说并无明确的依据,但柏木死后,学生中确实流传着类似的谣言。”
藤野刚见对方没有用“没听说过,不可能”之类的说辞来搪塞,便感到放心了。藤野刚曾因其他的事件接触过某学校相关人员,发现他们面对不利于学校的问题时,会立刻予以否认。很多人似乎无权表示知情。
“学校有没有公开面向全体学生,对柏木的死作过说明呢?”
“今天早晨在开学典礼上说明过了。”津崎校长答道。
“说他是自杀的,对吧?”
“是的。说柏木的父母十分悲伤,以及大家要珍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等等。刚刚讲过。”
高木老师板着脸说:“也有教师反对过,认为在开学典礼上没必要旧事重提。反正学生们都已经知道了,参加葬礼的同班同学都听过柏木的父亲在出殡时的致辞。报纸也刊登过后续报道。”
藤野刚看到过那则报道,虽然它只占了版面上一个极小的角落。
“但是,那并不能作为学校对此事的交代。”津崎校长说,“我们认为,还是应该正式地向学生们汇报。在全校集会上说明此事时,学生们并没有惊慌失措的反应,也没看到有人哭泣。据此可以认为,对于柏木卓也的‘自杀’,大家已普遍知晓。”
校长说,今天的全校集会是在默哀一分钟后结束的。
“为慎重起见,我们还探讨过,寒假里是否要安排心理辅导。”高木老师说,“这种做法在公立学校中也尚未正式引进,因而必须与区教育委员会商量,加之预算和人员问题,并不能马上实现……”
高木老师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有点头痛。
“教育委员会的意见是,即使要引入心理辅导,也不能以学校为单位,而是必须在教育委员会的指导下设立一个跨学校的机构。因为以学校为单位的心理咨询会让学生有所顾虑。他们会怀疑,向辅导老师坦白的隐私
会传到班主任的耳朵里。在欺凌事件中,他们也会担心,实施欺凌的坏学生是否会得知这些情况。可如果采取教育委员会主导的形式,就会打乱学校的固有秩序,甚至会有学生跳过老师直接去教育委员会告状。教育委员会提出建立兼具‘举报箱’功能的心理辅导室制度,可所谓的‘举报箱’往往是一把双刃剑,会给教师们带来不公正的压力……”
一直点着头耐心听讲的藤野刚,听到这里也不得不打断她:“对不起,请停一停。这方面的具体情况还是改天再来请教。”
在老资格教师沉着冷静、正经严厉的外表下,高木老师的内心其实已经被举报信搞得相当狼狈了,并努力将话题引向别的方面。
“对、对不起。”高木老师稍显慌乱,结结巴巴地道了歉,“寒假里我一直为这事儿到处奔忙。”
藤野刚默不作声地听完她的道歉。这位年级主任确实很疲惫。今天是开学典礼,并不会让教师如此劳累,可见她在放假期间一直非常忙碌。
“老师们又如何呢?对于柏木的死因,有人觉得蹊跷吗?”
津崎校长紧闭嘴唇思考片刻,然后说:“没听说有这样的意见。正像高木老师所说,寒假中我们的工作都是围绕今后的对策展开的。柏木的事情已经认定为不幸的自杀事件。这就是我们得出的结论。”
“寒假里有老师来学校吗?”
“有。除了元旦那一天没有人来之外。不光是对心理辅导的讨论,三年级学生马上要面临中考,也需要做各项的准备。三年级的班主任老师们几乎天天到校。”
“老师们碰头后,没人对柏木的死因提出自杀以外的可能性吗?”
“一次也没有。”
藤野刚点了点头,将视线落在两封一模一样的举报信上:“写这封举报信的人,说自己看到柏木被人从屋顶上推了下来。”
津崎校长和高木年级主任也看了看举报信,表情僵硬地点点头。“慎重起见,我再问一下。在此之前,有没有收到过类似的目击信息?”
高木老师拔高了嗓门:“没有。如果收到那种消息,我们怎么还能笃定地谈论学校今后的运营和发展呢?”
“校长先生呢?”
津崎校长一声不吭地摇了摇头,看向藤野刚的脸:“我现在不是面对学生家长,而是面对现役警官,想请教一下。”他以这样的立场发问,“在一桩事件获得定论后,又突然出现将其全盘推翻的信息,这样的情况是否多见?这种事后发掘的线索是否可信?”
藤野刚端正坐姿,挺直后背。
“对于您的前一个问题,我可以用‘并不罕见’来回答。原因多种多样。比如在案发之初没有勇气开口的证人,在结案后感到后悔,有时会悄悄地接触调查案件的人。当然也存在有人胡编乱造,唯恐天下不乱的情况。”
校长点了点头。
“对于您的第二个问题,我只能回答‘视具体情况而定’。至少在目前状况下就是如此。”
津崎校长圆圆的肩膀垂落下来。高木老师则探出身子说道:“可是基本能够肯定,写这封举报信的人是本校二年级的学生”
“为什么这么说呢?”
“首先,就柏木的事件而言,受刺激比较大的还得数二年级的同学;其次,这人对大出、井口和桥田比较了解;还有一点,这人寄信给藤野凉子,多半是因为他知道凉子的父亲是警察,而不是因为凉子身为柏木卓也所在班级的班长。”
对于这些推测,藤野刚完全同意。不管举报信是谁寄的,他一定是学校里的人,且对凉子比较熟悉。不过他不想明确表达赞同:“您的意见很可取,但毕竟只是一种可能性。请暂时不要张扬出去。”
“您是说,不要去找那个男生?”
“不能仅限于学生。高木老师,可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啊。”
高木老师眯起眼睛,似乎想反驳。藤野刚在这位年级主任开口之前抢先说道:“不能因为信件使用了男生常用的第一人称,就如此断定。且不论告发内容的真伪,告发人的内心其实相当恐惧。为了不被人看破,此人动了不少脑筋。有一个很好的证据,就是东京中央邮政局的邮戳,此人为了不让信件被盖上当地的邮戳,特地跑去市中心投递。既然如此动用心计,也完全有可能伪造性别。”
“藤野先生说得很对。”津崎校长说道,“高木老师,可不能操之过急啊。”他对年级主任也用了相当恭谦的敬语。
“这是自然……”
估计高木心底正怒不可遏,恨不得一把抓住那个写信的人,大喝一声“喂,你坐下”,让他坐在对面,狠狠地训斥:为什么要搅得天下大乱?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以前不说?如果是假的,为什么要撒谎?
“信中点名的三个学生都是二年级的吗?”
津崎校长答道:“是的。”
“三人都和柏木同班吗?”
“不是。”高木老师插嘴道,“一年级的时候是同班,对吧,校长?”她又将目光转向藤野刚,“这三人是抱团的,曾经闹了不少乱子。所以他们升入二年级后,我们把领头的大出调去别的班。可即便如此,他们三人仍然成天混在一起。”
“说白了,这三人都是问题少年,对吧?”
“是的。为了教育他们费了不少脑筋啊。”
“是什么类型的问题少年?有暴力倾向吗?”
“有一点,总之是捣乱成性。上课胡闹,威吓同学,找茬打架等等,迟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饭。”
“对老师也有过暴力行为吗?”
津崎校长和高木老师对视了一眼,藤野刚集中注意力留神他们的回答。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对教师动用暴力的先例。”校长答道,“倒是常常破坏校内器物。”
“在此之前,他们有没有闹出过大事,需要城东警署介入呢?”
“不,这倒从未有过。”回答十分爽快。
“一次也没有?”
“是的。”
“有没有考虑过报警呢?”
高木主任看了看津崎校长的脸,校长则低头看着举报信,答道:“没有发生过如此严重的事件。”
然而,年级主任脸上的神色似乎表明她有不同的答复,不过并未化作语言。
“明白了。那三人是出了名的坏蛋三人帮。尽管举报的情况真伪难辨,不过那三人被举报,谁都不会觉得不可思议,对吧?”
校长叹了口气,说道:“很遗憾,正如您所说的那样。”
“但是,你们仍然认为这一传言毫无根据?”
“是的。这是仅凭印象捏造出来的不负责任的谣言。很多学生都知道,柏木和那三人并无过深的瓜葛。我认为这种谣言不会传太久。”
藤野刚心想,凉子倒也从未说过类似的证言。
“大出是他们的头儿。”高木老师说,“另两个只是跟屁虫,没有魄力单独兴风作浪。”
“就是说,这是老师们的看法。”藤野刚顶了一句。高木老师脸上的线条愈发僵硬了。
“我直接教育过他们,所以……”
“是的,我知道。”
藤野刚说,他已经听说过,柏木卓也从去年十一月中旬开始不来上学,似乎和他在理科准备室中与那三人发生的冲突有关。
“在老师们眼里,柏木与那三人的关系,属于比较紧张的程度?”
“我们不这么认为。家长会上也讲过……”
“嗯,我听夫人提过。理科准备室事件之前,柏木并不是那三人的攻击对象,是吧?”
“是的。”
“那三人的家长是否配合校方解决自己孩子的问题?”
这次,校长和年级主任没有对视,脸上呈现出同样的表情:失望、气恼。
“没有。”高木老师尖声答道,“不要说配合,完全是敌对态度。”
“那倒还不至于……”校长想拦住她的话头。
“至少大出的家长就是这样的,校长。”年级主任又把校长顶了回去。
“那这封举报信就更加难处理了。”
校长和年级主任也许都想说:不用你忠告,我们也知道难处理。不过两人都没说出口。
“请恕我直言……”藤野说着,径直盯着校长的眼睛。津崎校长毫不胆怯地抬起眼睛回望他。
“在现阶段,事态的处理毕竟是学校内部的问题。作为一名学生家长,我原本只能简单地提些意见,有必要的话,也想给出点建议。”
校长默默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可不同的是,我身为一名警官,而且举报信中有一封寄给了我女儿。这样一来,我就无法仅仅以家长的立场,静观校方单方面的判断和处理了。”
“您准备怎么做?”高木老师说。她的声音显得极为紧张。
“我会马上去城东警察署,见见负责柏木卓也事件的刑警,当然会将这封举报信带给他们看。”
看到年级主任脸上显露出的狼狈神情,藤野刚放缓了语调。津崎校长倒是不动声色,一声不吭地洗
耳恭听。
“我会小心谨慎,不让举报信的内容泄露到外界。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仅凭一封字迹可疑的匿名信,就让大出他们备受指责,是绝对不允许的。就算他们平时放荡不羁,那样做也有失公正。”
“谢谢!”津崎校长说。
年级主任仍显得十分慌张。她把手按在嘴上,手指在颤抖:“报警……难道不应该讨论完对策后再去报警吗?这件事应该由我们全权处理。”
藤野刚就是担心这一点,才先发制人的。
讨论、讨论。如果校方经过讨论得出暂时观望的结论,又该如何是好?柏木卓也是自杀的,举报信仅仅是个恶作剧。得出这种结论的可能性很大。无论校方是否追究寄信人是谁,都会销毁信件,湮灭证据。这番话虽然难听,可事实就是如此。藤野刚并不想直言不讳。
“很遗憾,我不能认同。”
“可是……”
“高木老师,请允许我解释。我并不是因为信中写到‘请通知警察’才决定报警。我不会完全按照信的内容去做,也会尊重学校的自治权,但是,我是一名警察。无论真伪,只要出现杀人现场的目击证言,我就不能不闻不问。”
“可证言的内容是真是假都不清楚。”
“正因为不清楚,才需要慎重地调查。更何况,请恕我直言,就此事的性质而言,已经超出了教师的能力范围。”
“恐怕,”津崎校长小声说了一句,随即拿起寄给他的那封举报信,又用较大的声音说了句“恐怕”,才继续说道,“之所以要寄信给藤野凉子,就因为写信人已经料到了这一步。且不论内容的真伪和写信的意图,此人恐怕已经预计到,仅仅写信给学校无法达成自己的目的。真聪明啊。”
藤野刚有些吃惊。校长很诚实,因为说出这番话,等于主动承认校方有销毁举报信的可能。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寄信给城东警察署呢?”高木老师并不是在反驳藤野刚,而是在反驳津崎校长,“那样不是更有效吗?”
“说不定已经寄到了,就现在。”藤野刚断然道,“这也是我想确认的。”
“如果他们也收到了,应该早就跟我们联系了。”
“寄到警察那儿的匿名怪信很多,说不定还没拆封。即使已经拆封,城东警察署也可能在为如何处理而犯愁。”
“所以,”高木老师强调道,“如果提出此事由我们来处理,他们也会听从我们的意见的。”
“举报人预想到这封信会被我看到,才特地寄给我女儿的。这说明,此人担心只寄给其中任何一方,都会不起作用。可以这样考虑吧?”
其实,藤野刚就是为了表明这一点才来拜访校长的。学校收到举报信的情况,对他而言只是个偶然。并且,按照他的心愿,最好是跟校长单独交谈。
“可不管怎么说,没必要对这样的信件小题大作吧。不就是一场恶作剧吗?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可不想将已经过去的事情重新翻出来,让学生们担惊受怕。”
高木老师绝不妥协。对这位认真谨慎、经验丰富的教师,藤野刚绝没有蔑视的意思。可是就眼下而言,他不得不怀疑:高木老师是在自欺欺人。让学生们担惊受怕并非重点。肯定还有更重要的理由,令她如此狼狈不堪。
那就是学校的面子和声誉。将要面临中考的初三学生,无疑也是她忧虑的对象。
学校里有学生自杀本就够麻烦了,若是一起凶杀案,对学校的伤害更是无法估量。进一步说,如果是学生杀死学生,哪怕仅仅是个谣言,对学校声誉所造成的影响根本难以估量。
但正因如此,才不能用置之不理来自我麻痹。
“我觉得必须尽快地、悄悄地找出这名举报人。”藤野刚说,“不只是为了确认举报内容的真伪,也不是为了批评和斥责。正如校长先生刚才所说的那样,写举报信的人十分聪明。”
情急之中,他差点将“人”说成了“学生”。
“如果发现校方没有反应,不去报警,就很可能会采取下一步行动。恐怕到时候,校方就很难控制局势了。”
“下一步行动?”津崎校长问道。
藤野刚觉得,校长虽然嘴上这么问,心里肯定知道自己会怎么回答:“将问题面向外界,捅给媒体。只要一封信、一个电话,媒体就会蜂拥而至。如果学校销毁了最初的举报信,早晚会一并受到追究。为了避免这样的被动,就必须尽快找出那位举报者。”
年级主任不吭声了。她的嘴角在抽搐。津崎校长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手里捏着的举报信。
“眼下,举报人至少还对学校和家长有所期待。至于这份期待,是真诚地希望调查柏木死亡的真相,还是静候大家因这场恶作剧而惊慌失措,就不得而知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无论怎样的期待,都不能使其落空。根本没有静观其变、慢慢处理的时间,更不能随随便便置之不理。”
“我、我不明白,我跟不上你的思路。”高木老师连声音都在发抖,既狼狈不堪,又怒不可遏。她在生藤野刚的气。“这样的信件,明摆着完全不可信。肯定是学生搞的鬼。又不是影视剧,事到如今还要提目击证言,根本是一派胡言。如此小题大做才是大错特错。”
“高木老师,”津崎校长平稳地说,“藤野先生并没有把举报信的内容真伪视作主要问题。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但现在,真伪问题是其次,更迫切的是怎样才能正确处理。”
“正确处理?如何处理?要闹得鸡犬不宁吗?”
“高木老师……”
“即便是城东警察署,只要我们提出请求,保证能找出举报人,他们肯定会同意我们的做法。再说,作出‘柏木卓也是自杀,这一结论的不正是警察吗?”高木老师的声音在校长室的墙壁上引发回音。
“班会就要结束了。”津崎校长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十二点零五分,“高木老师,请您回教师办公室吧。”见高木老师还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他又加了一句,“拜托了。”
“可是校长……”
“请您离开此处吧。”
高木年级主任总算走出了校长室。剩下两个人独处后,津崎校长用胖乎乎的手摸了摸额头,稍稍闭了一会儿眼睛,随后突然说了句:“谢谢!”声音中混合着叹息。
藤野刚不知对方为何要道谢,只好默默地看着他的脸。
“如果没有你,藤野先生,我们也许会得出观望――也就是对这封惹是生非的举报信置之不理的结论。学校的品性往往就是如此。”藤野刚带着几分讽刺意味地问:“如果我不提出建议,校长您也会同意这种‘家丑不可外扬’的做法,是吗?”
意外的是,津崎校长非但不生气,反而微笑道:“或许吧。即使知道不妥,把信当成恶作剧也会比较轻松。况且柏木死后,需要解决的事务也有很多。用这些理由来搪塞自己很容易,去说服警察也毫不困难。毕竟是做老师的,说服别人可是我们的强项。”
藤野刚也微笑起来。校长这人说话挺有意思的。
校长脸上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下一步具体该怎么做才好?我也打算去跟城东警察署商量一下,可是该怎么说呢?警察一般会采取怎样的手段呢?”
问题出人意料,可见这位校长相当务实。
“我不知道负责该案子的刑蒈会怎么想。我能说的,只有我想对城东警察署提出的意见。”
“请讲。听了您的意见后,我会对此事负全责,力求妥善处理。”
藤野刚轻轻扬起眉毛:“当然了,校长是学校的负责人。”
“我不会再找其他教职员工来商量此事。为了不扩大影响,举报信要尽可能低调、妥善地处理。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不是置之不理,而是悄悄解决。这确实是最理想的做法。
“可能吗?像刚才那位老师……”
“高木老师对举报信视而不见的理由和我不同,所以没有问题。”津崎校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苦笑,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如果我决定全权处理此事,她也会配合的。应该说,我会让她配合的。”
“明白了。”
藤野重新坐直身体。对面的津崎校长从办公桌上取来便笺,拿起钢笔。
“关于写举报信的人,我刚才的说法或许太较真了。多半还是二年级的学生,而且应该是离柏木和我女儿很近的人。就算断定为同班同学,估计也差得不远。”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因此,你要告诉这孩子‘举报信收到了,学校已经报了警,大家都行动起来了,也并非难事。然而,‘由于案子出现了新疑点,必须重新展开调查’这种完全符合举报人期待的信息是不必要的。我建议校方告诉学生:为了防止悲剧再次发生;为了将柏木的死当作现实的警示;为了重新审视学校的安保工作,学校将和城东蒈察署联合开展调查活动。或者可以宣布:包括警察在内的校外专业人士,会就校园生活的烦恼向大家征询意见,有些问题可能会比较深入,希望大家配合,保
证不泄漏个人隐私。同时也可以向大家呼吁:对这起事件,大家可能会感到烦恼,老师们也想知道大家的想法,请大家自发写信给班主任或校长。可以为此设立专用的信箱。”
津崎校长用工整的楷书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做着记录,显然是长年写板书练就的功力。
“我觉得举报人会马上作出反应。可能是写信,也可能直接向城东警察署提交信息。即使对方不主动投案,对校方的举动,学生们也会有所反应,可以细加观察,据此找出有嫌疑的学生。这类孩子往往意志坚强但内心脆弱,眼下必定因等待收信人的反应而处于紧张的心理状态,只要给予一定的刺激,便立刻会将心态表露出来。”
认真地记完笔记,津崎校长抬起头来。“藤野先生,对于举报内容的真伪,您真的认为是次要的,对吧?”
“是的。甚至可以说,虚假的可能性极大。”
“为什么呢?”校长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我不知道城东警察署到底作过怎样的严密调查,但重要的是,柏木的父母在出事之前就担心他可能会自杀。基于这个细节,我很难认定这是他杀。”藤野刚继续说道,“再说,‘我看到有人把柏木推下去了。凶手们笑着逃走了。’这样的重大证言来得太迟,完全没有出现在正确的时机。如果举报人真的看到了现场的情景,按照普通人的心理,会在凶手逃离现场后,立刻拨打110报警。即使是十四五岁的孩子,遇到类似的重大事件,他们的反应也应该和成人一样。毕竟不是幼儿了。”
这时,走廊上的广播喇叭里响起了音乐声。班会已经结束了。“如果当时出于某种原因,如目击者和凶手相识,因为害怕报复或牵连而没有报警,在看到柏木卓也的死以自杀结案后,良心上过意不去,那么这封举报信又写得太早了。今天是开学典礼的日子,大家刚开始上学,在很多学生眼里,事件还未告一段落。如果听完今天早晨校长的演说后再写举报信,就要合情合理得多。不只是报纸和传言,连校长都公开说柏木卓也是自杀的。校园生活回归日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有自己知道柏木是被杀死的。从良心受到谴责,到无法保持沉默、决定写信,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几天时间。况且对于初中生,相比报纸上刊载的内容,在学校里切实体验过的事情才更重要。要有这样的体验,必须等到开学。可这封举报信是在放假期间写的,并且算准了能在开学当天寄到。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点了两三次头,津崎校长仰视着藤野刚。校长是个小个子,即使两人坐着,眼睛也不在同一高度。藤野刚有点不好意思了,居然在校长面前滔滔不绝了一番专家口吻的演说。不过他确实算个专家。
“明白了。”校长的声音十分沉重,“即使举报内容是虚假的,问题也一样严重。这说明举报者基于某种迫切的心理徭求,希望扰乱柏木卓也事件相关人员的心。这是我一直在担心的。”
“担心什么?”
“除了我和藤野凉子,可能还有其他人收到了举报信。我不是说城东警察署,而是指其他学生的家。”
一瞬间,两人面面相觑。
“柏木的父母吗?”
“是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发现尸体的野田健一。他也是个相关者。”
藤野刚点点头,停顿片刻后补充道:“那三个人的家里也有可能吧?‘我看到了,我全看到了’之类的。”
如果举报的内容是故意捏造的,其矛头仍然针对大出、井口、桥田这三个人。想到这一点,藤野刚豁然开朗。举报人的目的,不就是要将一度流传又很快消失的、针对那三个人的恶毒传言再度炒热吗?津崎校长似乎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
隔着一道墙壁的走廊上,爆发出学生们喧闹的话语声和脚步声。
17
来到城东警察署后,藤野刚发现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负责柏木卓也案的两位刑警都在警署。其中一人正在开会,于是藤野刚决定先跟一位名叫佐佐木礼子的少年课女刑警沟通。
佐佐木警官领会迅速,应对机敏。当然,藤野刚身为总部现役警官的身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她说得先到邮件室去,查看一下今天收到的邮件。
“上午收到的邮件不是都分发到各科室去了吗?”走在“咔咔咔”急行于走廊的佐佐木身边,藤野刚问道。
“是的,但是会留有清单。”
“清单?”
“我们这儿收到的邮件都会先登记,再分发下去。”
工作真细致。
邮件室在警署北端,是一间见不到太阳的阴冷房间。干这份在佐佐木警官眼里“谁都不想干”的工作的,是一位身材瘦削、上了年纪的警察,估计快要退休了吧。根据来人的要求,他立刻拿出登记着当天邮件的清单。
“慎重起见,昨天的清单也让我们看一下,好吗?”
“那个就由我来看吧。”
将清单摊开在室内一角的办公桌上,两人开始扫视起来。
“是快信,对吧?”
“寄到我家和学校的都是。”
结果,两天的清单里并没有匿名快信。
“下午邮递员来了,请通知我一声。内线331的佐佐木。”女刑警对邮件检查员说。藤野刚又补充说明,请留意信封上借助尺子划出字迹的信封。
“知道特征就很容易分辨了。看到后我会马上报告的。我再查一遍从元旦到今天的清单吧。”邮件检查员说道。
出了邮件室,佐佐木警官小声说:“真是难为他了。这样的工作,要是我,连着干上三天就受不了了。”
从她说话的口气,很难判断她是在赞美邮件制度的严谨,还是在愤慨这一制度对公务员的愚弄。
少年课的办公室相当吵闹。佐佐木警官说了声“这边请”,带领藤野刚走向了别处。走上刚才下楼的楼梯时,他们遇到一名理着平头、头发花白的男子。”
“啊呀,真巧。”
“会议结束了吧?”
“嗯,这位是?”
平头男子指着藤野刚问佐佐木。佐佐木点了点头,藤野刚便自报家门。
那人说:“我是刑警课的名古屋。”他稍稍低下剃着平头的脑袋,眼睛上翻看着藤野刚,继续说,“生在琦玉县,姓名古屋。”
他谄笑着,眼神相当独特,既像在讨好,又像在打量。藤野刚心想,此人在这家警察署里算是老资格了吧。
藤野刚被领进一间布置单调的小房间,里头只有一部挂在墙上的电话、一张桌子和几把折椅。门上挂着一块牌子,正反两面分别印着“使用中”和“空闲”,可佐佐木和名古屋看也不看一眼,仍摆着“空闲”那一面,“咣当”一声反手关上了房门。
两位负责柏木事件的刑警都到齐了,藤野刚又介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和来由。
“虽说并不是照着信中‘请通知警察’的指示才来警察署的,不过我们还是得关注这封信。”
名古屋刑警戴上老花眼镜,读着藤野刚递过的举报信,不紧不慢地说:“老师们又是怎么说的?”
藤野刚介绍起自己与津崎校长的谈话内容,以及自己提出的建议。他明显地感到,眼前两位刑警对此事的关心程度存在着巨大差异。佐佐木警官不时点着头,听得很认真,名古屋警官则是一副“姑且听听看”的模样。
“我赞成藤野警官的建议,要让举报人知道我们已经收到了举报信。”佐佐木警官说,“我也赞成约学生面谈或质询的做法,借此找到举报人,加以妥善处置。不过,城东警察署无法介入此类活动。”说到这里,这位女刑警突然岔开话题,向藤野刚提问:“藤野警官,您一直是干刑警这一行的吗?”
藤野刚不由得眨了眨眼睛:“是啊。”
“有没有在少年课工作过的经验呢?”
“没有。”
“说句失礼的话,正因如此,您对此类案件还有点不得要领。警察介入校内活动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校方可不会随随便便地同意。”女刑警的表情十分严肃。
“我的建议是否太草率了?”
佐佐木警官重重地摇了摇头:“我并非不愿配合,正相反,应该积极配合才是。但由于这并非侦破案件,而是校方的自主调查,我们警署无法采取正式行动,甚至被禁止介入。” ”
“那该怎么办?想让举报人动摇,警察的出面是必不可少的。”
佐佐木警官表情凝重,陷入沉思,随即用确认的语调询问:“津崎校长说过,此事要尽可能低调处理,并由校长全权负责,对吗?”
“正是。他说得很明确。”
“既然如此,那我就以少年课刑警的身份,以观摩校方调查活动的名义来参与,目的是观察学生们对此类不幸事件的心理反应。这样一来,在上司那里也能说得通了。”
“这事有必要一板一眼地对待吗?”名古屋警官笑了,“不必太当真吧?”
“是吗?我倒是觉得必须认真对待,找出这个举报人。”
“哦,可我觉得这不过是个恶作剧。”
藤野刚插话道:“你们都认为举报信的内容不可信,是吗?”
一瞬间,两个不同年龄、不同性别,而且持不同意见的刑警,脸上露出了同样的惊讶表情。
“当然是这样的。”佐佐木警官抢先回答,“我认为自杀这一结论并没有错。”
“你对此有什么疑问?”花白头发的老警官问道。
“这正是我要请教的。”藤野刚说,“对此,我也问过校长,可是到目前为止,谁都没提到过刑事案件的可能性。不过,我对于该事件的了解,也仅限于我夫人在家长会上听到的和报纸上报道的内容。所以我想,是否还存在未公开的信息,例如出于办案方面的考虑,对校方秘而不宣的目击证言等。我就是为此而来。”
名古屋警官轻轻摊开双手。他的手瘦骨嶙峋,与他那微胖而又结实的体格极不相称。“没有,没有那种事。”
“学校边门附近有许多民居,那边呢?”
“没有。我们曾去走访过。”名古屋警官再次摊开笔记本,“甚至没人看到过柏木卓也。毕竟当时天气恶劣。”
正是因为那场大雪将所有物证都消除了,这起事件才变得如此扑朔迷离。
“这么说,并没有未公开的信息?”
“没有。”这次是佐佐木瞥官作出的断言,“柏木的父母从一开始就说是自杀的,因为没有发现遗书,我们还是作了仔细的调查。”
藤野刚将目光转向她:“你在事件之前就了解举报信上提到的那三个人吧?”
佐佐木警官立刻作出肯定的答复:“他们在我们这儿也算名人了。幸好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牵涉到什么恶性案件。”
“他们是因什么而出名的呢?”
佐佐木警官一一历数:“小偷小摸,深夜游荡,喝酒抽烟,盗窃车辆,无证驾驶,还有恐吓敲诈。”叹了一口气,她接着说,“如果把他们惹出的麻烦列成清单,恐怕比我的手臂还要长。”
“校园暴力事件呢?”
“从没接到过城东三中对这方面的通报。”
津崎校长说过,校方从未邀请警察介人校内事务。但是,在校长矢口否认校内曾发生过严重问题时,高木老师的表情分明显示出,她持有不同的意见。
“是否将柏木卓也的死和那三人联系起来考虑过呢?”
佐佐木警官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听说过类似的传言,说是那三人欺负柏木,将他逼上绝路的。当我们提出这一可能性时,柏木的父母亲立刻予以了否认。”
“明确否认?”
“是的。”
“根据呢?”
“他们说,儿子不去上学后,就没跟同学见过面。既没人打电话来,也没人上门。即使偶尔出门,他也总是独自一人。事发当天,他没有联系过外面的人,也不是被人叫出去的。”
“是否有金钱方面的疑点?”
“柏木的父母断言,他从未有过私自拿家里的钱出门的情况,也没有受到敲诈勒索的迹象。无论最近还是过去,都是如此。”
藤野刚和佐佐木之间的对话一句紧跟一句,仿佛网球赛场上的近网对击。名古屋警官则在一旁优哉游哉地看着他们。
停顿片刻,喘了口气后,藤野刚又问:“这么说,有关柏木卓也事件的调查并未涉及大出他们?没有了解过事发当天他们身在何处,在干些什么?”
佐佐木警官瞪大眼睛,干巴巴的嘴唇一下子张开了:“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无论调查谁,总得有个理由吧?他们有杀人的嫌疑吗?而柏木的双亲从一开始就说是自杀。老实说,我们仔细走访附近居民也只不过是……”
“就是说没调查过,对吧?”
面对这番不近情理的诘问,佐佐木警官一脸气恼,两眼紧盯着藤野刚。一旁的名古屋警官倒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心不在焉地看着藤野刚的脸,不知何时叼起了香烟,不过并没有点上火。
“没调查过。”佐佐木警官气呼呼地承认了,“事实就是如此。不过在事件之后,我跟他们接触过几次。”
“是主动去找他们的?”
“不是。我偶然发现他们在商业街上闲逛,就叫住了他们。他们都认识我。”
“柏木死后,他们被管教过吗?”
“没有,这令人庆幸。”
“他们的态度有没有变化?”
“没有,很不幸。”佐佐木警官开始将她的恼怒转移到别的方向,吊起眼角,“那三人的问题,不仅在于他们本人,还在于他们的家庭。有一种虐待儿童的形式叫‘放弃教育’,依我看大出、桥田、井口这三人的家庭中,就存在着放弃教育的情况。父母由着他们胡来,不管不问,将他们培养成无赖。”
“跟他们的父母面谈过吗?”
“好多次了。管教孩子时,父母应该在场。”或许将心头的怒火压抑了下去,她的脸上竟露出了笑容,“我差点挨了大出俊次他老爸的揍。如果他真的揍了我,我们倒有办法对付他,不过他带了律师,那律师很聪明,及时阻止了他。”
这位女警官要是真挨了揍,也许会奋起还击吧。
“原来如此。”藤野刚放缓了语调,说道,“正像一开始说明的那样,我自己也认为举报信的内容是不真实的,也确实找不到怀疑大出他们的理由。你们认为没必要积极调查自杀以外的可能性,这种想法我能够理解。如果换做我负责这桩案子,估计也会这么做。所以,刚才我只是确认一下而已。”
佐佐木警官哼了一声。方才的紧张已然解除,但她的眼角仍然吊着:“好像接受了一场面试。”
“对不起了。”
“从总部来的嘛。”名古屋警官不无揶揄地说,“既然这样,接下来的事交给学校和佐佐木警官去办就行,对吧?”说着,他从折椅上站起身来,“我会被赶出来参与这桩案子,完全是因为上面的人太神经过敏,担心有凶杀案的可能。近来,只要学校出点什么事,媒体都会小题大作。”
“是的,谢谢。”毕恭毕敬地应答后,藤野刚又问,“您不点上火吗?”
“啊?”
“我是说您的烟。”
“哦,我正在戒烟。嘴里闲得无聊,就会叼上一支。”
名古屋警官出门后,佐佐木皱起了眉头:“这么叼着,过滤嘴会弄湿的吧?”
“啊?”
“等一下他会把叼过的香烟放进烟盒,不肯丢掉,会重复使用。我觉得他总是这么做的话,比吸烟更伤害身体。”
藤野刚笑了。佐佐木警官也苦笑着,紧张的空气终于缓和了。
“接下来,我得跟津崎校长商量后,再考虑我该如何配合。既然举报内容是虚假的,那我的工作重点,就是找出举报人并问明情况。”
“那就拜托了。”说着,藤野刚低下了头。对此,佐佐木警官似乎有些迷惑不解。
“我也是三中学生的家长嘛。”藤野刚解释道。
“是啊。可是……”犹豫片刻后,佐佐木警官问道,“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您觉得擅自拆封女儿的信件,后果会怎样呢?”
“估计会有一场激战吧。”藤野刚答道。
女刑警听了,不由得笑了出来。
“只要把道理讲清楚,女儿应该能够理解。不过问题在于,我拆开这封信并非出于理性,而是基于做父母的感情。”
“正处于麻烦的年龄段啊。”
“是啊。虽然对我而言,她还是个小孩。”
“我父亲有时还会把我当成玩过家家的小女孩呢。”这位腰板笔直、一身风韵全无的制服、剃着男人般的短发、不施粉黛的女警官,也有过身为“小女孩”的时代吗?
“我也想问一个多余的问题,可以吗?”藤野刚提出请求后,佐佐木警官偏了偏脑袋看着他,“事件过后,你看到大出他们时,跟他们谈起过柏木卓也吗?不是出于怀疑,而是想知道作为同学,他们对柏木自杀有什么看法。”
眨了几下眼睛后,佐佐木警官点了点头:“元旦前一天晚上,在天秤座购物中心那边。”
“嗯,我知道那儿。”
“我在那里的游戏中心看到他们,跟他们聊了几句。我用‘柏木自杀了’来向他们搭话。”说着说着,佐佐木警官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还问他们,你们没对他做过些什么吧?’是半开玩笑性质的询问,可能显得不太严肃。”
“他们是如何回答的呢?”
“全都矢口否认。他们总是没一点正经,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像这样突然露出满脸正经相,我反而要提防着点了。”
“那就是有什么事了。”
“是的。当时他们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好像在心里嘀咕:大婶儿,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一开口却是,‘我们什么也没做,他的死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至今仍然觉得这番话是可信的。他们三人都是学生中的败类,长大后也很可能变成无赖,但是柏木的死应该确实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既然之前有过传言,那他们对自己受到怀疑这件事表现出惊恐的迹象吗?”
“虽然不会觉得愉快,但他们好像也没太当一回事,并不怎么害怕。”
「“你们对同班同学的死,怎么看?”
“自杀的人都是笨蛋。”
“我们是绝不会去死的。”
“谁想死就去死好了。”」
佐佐木警官说,当时他们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
“我还问过他们,”佐佐木警官继续说,“‘既然如此,你们觉得柏木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不耐烦地回答:‘谁知道呀。’倒是桥田说了句值得注意的话。”
「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藤野刚来了兴趣:“令人讨厌的家伙?”
“是的。请问,您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不过听说大出是他们的头儿。”
“没错。他家里很有钱,加上相貌出众,在部分女生中很有人气。桥田和井口算是他的左膀右臂。桥田的个子比大出还高,身形很瘦。井口正相反,是个胖乎乎的小个子。桥田平时沉默寡言,井口则能言善道,一有机会就拍头儿的马屁。”
而那句值得注意的话,正是出自平时沉默寡言的桥田之口。
“令人讨厌的家伙。这句话一出口,大出和井口好像有些反感,估计在心里抱怨:别在警察大婶跟前多嘴多舌。啊,不对。”随后她又加了句“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并迅速地摇摇头。
“不管怎么说,对柏木的死,他们似乎不怎么关心。虽然有点对不住柏木,可我看到他们那副样子,就相信他们真的跟柏木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
“即使狡猾的程度绝对不输成人,他们身上毕竟还有些孩子气。虽然我来城东警察署还不到两年,但是在少年课工作已经是第五年了。说是基于工作经验的判断,或许有些自以为是吧。”
藤野刚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和成人一样,问题少年在制造或牵涉到重大事件后,往往会加以隐瞒。但是,他们很难独自承受这些压力,有时会因犯罪意识而受到良心谴责,有时又会经不住虚荣的诱惑开始自我吹嘘,有时还会为了正当化自己的所作所为,去寻求他人的认同。可以说,他们内心的容量要比成人小一些。因此,只要他们与柏木的死沾过边,就肯定会在表情和态度上表现出来。表现的形式往往不是自我谴责,而是自我夸耀,如‘我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番话完全可以接受。其实即便是成人罪犯,也存在内心容量较小的犯人。他们也会有佐佐木警官描述的那种表现。这往往会成为查案的突破口,或是引导犯人招供的契机。
“可大出他们的表情和态度没有任何改变。我提起柏木的死,他们依然和往常一样吊儿郎当。他们对我抱有敌意,不过更多的是厚颜无耻,好像和我很熟似的。唯一的变化,就是桥田说的那句话。”
「令人讨厌的家伙。」
“明白了。谢谢!”说着,藤野刚站了起来,“今后我不会以警察的身份发表意见,而是以学生家长的身份关注学校采取的措施。”佐佐木警官也站起了身。这时,挂在墙上的电话上扣着的听筒突然掉了下来,撞到了墙,又被电线吊住,在距离地面二十公分的位置不停晃荡。
“真讨厌。”佐佐木警官嘟嚷着拾起听筒,摆回原位,“我们警察署无论房子本身还是内部设施,都已经老掉牙了,这儿那儿尽出纰漏。我来之前根本没人告诉过我,这是个如此缺钱的地方。”
藤野刚说,其实总部也一样。两人都笑了起来。藤野刚不清楚刚才听筒坠落时,佐佐木警官是否和自己一样,心里“咯噔”了一下。
现在,藤野刚正身处涩谷警察署的特别搜查本部。有两个小流氓涉嫌与强制拆迁相关的纵火杀人事件,犯人已经归案,正在审讯。
根据之前的调查,这两人就是实施犯罪行为的犯人,证据确凿。而对搜查本部而言,真正的主犯另有其人。不挖出背后指使他们杀人纵火的元凶,证明其共犯关系,集齐材料将他们送上法庭,案子就不能了结。
藤野刚不负责审讯,而是负责指挥分区域侦查,因此对这桩案子很有把握。
他来到搜查本部已经晚了,不好意思在傍晚时分再回家一趟了。
不过,他觉得今天的事光靠电话沟通恐怕是不够的,作为父亲,应该将信件当面交给女儿凉子,并作出解释。
然而他实在身不由己,怎么也抽不出空来。要查的案子不止一桩,一件后续跟进了半年多的杀人事件,今天下午又出现了新情况,让他不得不奔赴当地的警察署。等他回到涩谷警察署后一看时钟,已经过了晚上八点。
“副班长,晚饭吃什么?”
是啊,晚饭还没吃呢。他想都没想就说了声“荞麦面”。到了这个时点,搜查本部内各处的电话依然响个不停。
“副班长。”
“不是跟你说了吗?荞麦面。”
“电话。你家千金打来的。”他的部下笑道。就在藤野刚从桌子间绕过去的当儿,这位部下对着电话说:“你爸爸马上就来。凉子,你好吗?”
在这个重案组第三班内,藤野刚是指挥官伊丹警部的助理,位居班长之下,被部下称作副班长。接电话的部下名叫绀野,是个今年春天才派到三班来的年轻人,单身,脸上还留着粉刺的痕迹。夏天休假时,他抱怨自己既没有女朋友又没什么度假的好去处,藤野刚便邀请他到自家去吃烤肉。就是在那时他见到了凉子,后来一直对凉子十分亲切。
“喂,喂。”
“啊,爸爸。”电话里传来凉子的声音,“对不起,在你工作时打电话来。能说一小会儿话吗?”
“可以啊。”
“今天社团活动结束后,校长叫我去他办公室。”
藤野刚默不作声地扬起眉毛,随即又转过身去,因为绀野正往这边看。
“校长说,原本应该让爸爸你先跟我说的,估计你太忙了,抽不出时间。他还说,之后说不定还会联系爸爸,到那时我还蒙在鼓里似乎不太好,所以想先跟我说明一下。”
津崎校长的圆脸浮现在眼前。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用手拉着毛衣背心,反复考虑着是否该由自己向凉子讲明情况。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嗯,校长还道歉说,他或许有点多管闲事了。”
校长做事十分周到。
“我也想跟你见了面再说,可是……”
“没有时间,对吧?”凉子抢先说,“我知道啊。”
“嗯。”藤野刚应道。
“爸爸,你有没有想过,那封信说不定是写给我的情书呢?”
“当然有过这个念头。”
“可仍然要拆?”
“是的。对不起。”
电话那头传来凉子的笑声:“你道歉得这么干脆,我反倒生不了气了。不过,一点不反抗父母的孩子反倒会有问题,对吧?”
藤野刚不吭声了。
“这次我就原谅你了。”凉子说。
“是吗?”
“嗯,如果是我先拿到那封快信,看到信封上有奇怪的字迹,也会马上找爸爸商量的。”
“没开封的时候吗?”
“估计是看了内容之后吧。也可能会觉得害怕,不敢开封。我也不知道嘛。”凉子用孩子气的声音说道,“反正已经知道信的内容,没法生气。要是别的信被爸爸拆了,现在可没这么好说话了。”
“嗯,我想也是。”
“爸爸,我有生气的权利,对吧?”
“嗯。”
“那就行了。”
藤野刚放心了:“校长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吗?”
凉子不说话了,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怎么了?”
“讲了很多。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因为校长还会联系爸爸。”
“那是。不过我也想知道校长对你说了些什么。”
“所以说跟刑警打交道很麻烦,真讨厌。”凉子笑着,随即压低了声音,“对了,好像只有校长和我收到了举报信。”
“柏木的父母和森内老师呢?”
“没有。快信嘛,要到早该到了。这个时候没到,那就不会到了。校长说,没有其他人提起他们收到过举报信,应该是没有了。”藤野刚心想,津崎校长为了确认情况,应该费了不少心思。如果他冒冒失失地去打听“有没有收到举报信”,肯定会引起骚乱。
“班主任那里也没有……”
“是的。举报人似乎觉得,我比森内老师更管用。”
“你是班长嘛。”
这次凉子没有笑:“校长说了,举报信这事只有校长、高木老师、爸爸和我,还有城东警察署的人知道。呃,几个人了?”
“人数不用管,反正你也是其中之一。”藤野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自吃惊,“不让森内老师知道吗?她可是班主任啊。”
“我也觉得这样不太好,可豆狸他似乎很担心。““担心?”
“森林林可没用了。柏木死的时候,她就吓趴了,一点派不上用场。校长自己也刚
刚缓过来,肯定会担心的吧。”
如此看来,比起大小姐脾气的森内老师,津崎校长更愿意相信班长凉子。
藤野刚突然想到,津崎校长担心的,与其说是森内老师的承受力,倒不如说是害怕从她嘴里走漏消息。在城东三中相关人员的链条中,她是最薄弱的一环。
这也许不是津崎校长的个人独断,估计也有那个时时操心着学校声誉的高木老师的主意。藤野刚觉得这一点还是不跟凉子讲明的好。
“你又叫她森林林了,还叫校长豆狸,这样不行吧?”
“没什么的。这不是显得挺熟络的?校长还说,他们今后会多听爸爸的建议,展开调查。”
“是啊。看到学校方面采取行动,举报人才会放心。”
凉子哼了一声:“这话他也讲过。”
“是‘校长说明过了’,得用敬语。”
“校长说明过了。”
“还讲了些什么?”
“问我是否猜得到,谁会给我写这种信。”
这倒也是藤野刚想问的。
“有线索吗?”
凉子立刻回答:“没有。”
“想不出来?”
“这么说吧,绝对不会写这种信的朋友倒是有几个,至于其他人会不会写,就不知道了。”
“你的朋友应该都知道你爸爸是刑警吧?”
“我可没有大肆宣传,只跟关系好的人讲过。不过,这种消息传得很快。”凉子的声音开始隐隐透露出不安,“爸爸,你跟校长说过,举报信的内容是不真实的,对吧?”
“是啊,我说过。”
“你真是那么想的吗?并且是作为一名刑警的想法?”
“你怎么想呢?”
“哪有用提问来回答提问的家长,”凉子撒起娇来,“我的回答只有一个:不知道。既然是目击者,那早该出面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害怕。”
“你是说,怕举报信指名的那三个人?怕举报后遭到他们的报复?”
凉子似乎很吃惊:“这倒没想过。我想说怕惹上麻烦……”随即改口说,“谁知道呢。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些什么来。”
“你指的是大出、桥田和井口吗?”
“是啊。他们没对我做过什么坏事。”
“嗯。”
“可他们一一其实是大出,倒是发表过说法。柏木的葬礼过后,在购物中心碰面时说的。”
「这下不用担心被藤野的老爸抓起来了,真不错。」
凉子转述了大出的这番话:“听了出殡前父亲的致辞,谁都会相信柏木是自杀的。可他们并没有出席葬礼,怎么会知道呢?”
“在碰到你们之前,听谁讲过了吧?”
“哦,对了,他们好像说过。”
他们或许就是为了探听消息才等在购物中心的吧。
“听说他们在当地警署的少年课也是名人。”
“那是自然。”
“我和校长谈话时,一开始年级主任高木老师也在场,她好像很想提一提大出他们在学校里的捣乱行为。”
“捣出的乱子太多了,说也说不完。”
“那你是怎么想的?他们有没有加害柏木的可能?”
凉子沉默了一会儿。藤野刚一声不吭地等着。
“不知道。”
“是吗?”
“没法联系起来,那三人跟柏木。至少表面上看不出联系。”
“嗯,是啊。”
“接下来轮到我问爸爸了。家人以为是自杀,调查下来却发现是他杀,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一下子想不出类似的事例。”
“哦……”
“很少吧。相反的例子倒是有的。”
验尸结果和现场勘察全部指向自杀的结论,可家属就是无法接受。这也是人之常情。
“你的心情如何?”
“乱糟糟的。我不是受人之托,要‘通知警察’的吗?”
“你已经履行过了。”
“是爸爸自作主张帮我履行的吧。”音调有点偏高,看来凉子还是有点生气的,至少比她自己认为的要严重一些。藤野刚突然心疼起女儿来。
“是啊。不过今后你不要多想了,交给老师和警察处理就行。”
“爸爸你呢?”
“仅仅以‘你的爸爸,的立场来关注此事。我跟校长也是这么讲的。”
“应该说‘是如此说明的’,得用敬语吧?”
藤野刚笑了,凉子也笑了,
“有什么事,尽管打电话过来。”
听了他这句话,凉子赶紧问:“那个‘目击者’还会写信或者打电话来吗?”
“如果学校处理得当,应该不会有这种事。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马上告诉我。”
“好的。”
“不要因为顾虑爸爸的工作,而把事情憋在心里。”
“嗯,刚才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哦,你等一等,”
她似乎用手捂住了话筒,跟家里的什么人说了些话,又很快回到电话交谈中:“今天爸爸穿的衬衫袖口的纽扣快掉了,妈妈想重新缝一下。穿的时候可要小心点哦。”
藤野刚根本没注意到。
“还有,瞳子的汉字测验得了一百分,回家后记得看一眼。”
“好的。”
“爸爸。”
“什么?”
“你不用担心我。我坚强着呢。”
看你嘴硬的,以前还在爸爸的膝盖上撒过尿呢――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我知道。”挂断了电话,藤野刚看到荞麦面早就送来了。绀野都快把他的那份吃完了。
“凉子总是很可爱啊。”
藤野刚瞪了一眼傻笑着的部下,开始吃自己那碗凉掉的荞麦面。
18
我寄出的信,他们都收到了吗?会认真对待吗?
三宅树理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桌子跟前,拿小圆镜照着自己的脸。太阳落山,天空脱去黄昏的暗红,桌上的台灯成了室内唯一的光源。
可是,不论她怎样热切地观察小圆镜,都看不到戏剧性的美丽变化。所以说镜子是个讨厌的玩意儿。但现在的她只能看看自己的脸,因为没有共同保守秘密、共同分享烦恼的朋友。
浅井松子算不上朋友。对于树理想做的事情及其意义,她装作完全理解,事实却一无所知。松子只是心地善良罢了,仅此而已。
今天的开学典礼上,校长什么也没说。或许那时举报信还没送到吧。即使是快信,昨天下午寄出的信件也要到今天下午才能送到。
这样的话,现在……
写给校长的信是寄到学校去的,因为不知道校长家的地址,这样一来就不可能送不到了。
另外两个人又怎样了呢?
那个见了就来气的藤野凉子。
还有最、最、最讨厌的森内老师。
她们读了举报信后,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呢?藤野凉子会马上跟她父亲商量吗?森内老师会给校长打电话吗?
森内老师的话,也可能在收到寄给她的那封之前,就先从校长那里得知举报信的事。这样一来,今晚回家看到她自己的信时她就不会太大惊小怪了吧。
这倒有点遗憾。我原本想把她吓趴下的。唉,给校长的信晚一天寄就好了。
森内老师住在江户川区,过着独身生活。放暑假时,有女同学到她家里去玩过,还嚷嚷着“好精致的公寓啊”“阳台上还种着花草呀”之类的话,疯疯癫癫的,简直有病。
森内那模样,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们都被她的外表蒙蔽了。怎么就不明白呢?
难道,一个人的外表就那么重要吗?
森内老师,我要你脸色惨白,手忙脚乱,晕头转向。我要你费尽心力,把那三个家伙从学校里赶出去。如果不这么做,那你就等着瞧吧。我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呢。
三宅树理注视着小圆镜中的自己,思绪万千。她并不担心校方可能会着手寻找匿名信举报人。这对现在的她来说,还不那么迫切。?
江户川芙拉尔小区。
森内惠美子大学毕业后,进入城东第三中学成为教师,便即刻搬入了这里。她的老家在杉并区,从那里到学校上班并不算远,不过她早就打算趁就业的机会自立门户了。
即使并非大型房地产商开发的项目,这个小区也是有着六十户规模的公寓住宅群。包括惠美子在内的租户仅有几户,绝大部分的住户都把房子买了下来,虽然这里的住户以有孩子的小家庭为主,时常比较吵闹,但从安全角度考虑,比那些纯租赁性质的公寓要让人放心得多。惠美子对这里的住宅十分中意。
一月七日星期一,下午七点四十分,惠笑子回到家,推开入口处厚重的大门进入楼道。她走到成排的信箱前肴了看,从投递口便够得到晚报的,只有自己的信箱。
除了晚报,还有几张晚到的贺年卡和一封邮寄广告。惠美子把邮箱里的东西统统抱在胸前,朝电梯走去。下行的电梯中走出面熟的邻居,相互道声“晚上好”后,惠美子独自一人走进了电梯。她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