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事件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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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的阅览室原本禁止替别人占座位,可事实上,谁都不遵守这条规则。

星期天下午一点零五分,阅览室内七成左右的座位上已经有了人,大部分都是学生,也星星点点地夹杂着一些成人。这里并未采取多位读者围坐一张大桌的布局,而是让大家坐在纵向排列的小书桌前,面朝同一个方向。只要一坐下来,就只能看到前方读者的后背和后脑勺了。

仓田真理子从来不遵守时间,迟到十多分钟已是家常便饭,有时竟会晚来将近一小时。所以打电话时,藤野凉子再三叮嘱她:“临近考试,图书馆里人很多,你要是来得太晚,就没法给你留位子了。你一定要准时来。”

“小凉你真是爱操心。”真理子当时是这么笑着回答的。

才不是呢,我只是比你更守时一些罢了。凉子想这样回敬她一句,当然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更严厉的叮嘱。

然而,真理子仍然迟到了。凉子没法集中精力学习,因为不知道真理子什么时候会来。每当有新来的人走进阅览室,凉子都会留意身旁座位上的书包。她不愿听到别人问:“这儿有人吗?”

凉子不喜欢破坏“一般”的规则。

而被她排除在“一般”之外的,就是校规中关于裙子和刘海长度的规定。她觉得,连这种规则都要不折不扣地遵守,实在有点傻。除此之外,那些与他人共享公共场所时需要遵守的规定,则必须加以尊重“不能在图书馆占位”应该也算这样的规定。可只要跟真理子在一起,违规便已然成了理所当然的行为。她总是说: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有什么关系呢?小凉,没事儿的。

凉子当然认为这不太好。可是当她将这一想法付诸言语或表情,真理子便说她太严谨。我当然严谨,我可是警官的女儿。一旦如此反驳,真理子就会笑。别的朋友也会笑。不会笑的只有古野章子。章子能理解凉子的心情。她同样不喜欢不遵守规则的人。

“跟小凉一起复习,有不懂的地方马上可以问,很放心。”

“那就到我家里来。”凉子一邀请,真理子就不痛快了。

“你家里不是还有妹妹吗?我喜欢在图书馆学习。我只要一坐到阅览室的桌子前,就会觉得自己的脑袋和小凉的一样好使。”

凉子没法扔下真理子不管。

这还不限于真理子。凉子总感觉,自己的行动会受到周围人的影响,一点点地拖拉下来。即使在心底反对,也很难将心意表达出来。

我太懦弱了,明明觉得不对的事情,也不敢明确地反对。真理子央求我,我反倒会得意起来。这说明我自恋、肮脏、卑鄙。

如果她的父母、老师和朋友们知道她是如此认识自己的,大概会感到万分惊讶吧。大家都认为,藤野凉子是个优等生,有天赋,家教好,是棵好苗子,一定会成长为优秀人才。在大人们眼里,她是完美无缺的。

谁都不知道,凉子的内心积淀了太多自我厌恶,还有对自己根深蒂固的恼怒。这一切都藏得太深了。然而,时不时地因为一些契机,如在图书馆占座这类小事,这份厌恶和愤怒会紧紧包裹住她的心。

最近,这样的情况好像多了起来。凉子并不清楚原因。柏木卓也的死估计是一个诱因。她至今仍然耿耿于怀,因为那时只有她一个人没有流泪。

那时的凉子听到了自己心中真实的声音。柏木卓也不遵守学校这个小社会的规则,我行我素地活着,我行我素地死去。大家挤出眼泪来哀悼他。对此,凉子无法认同。为什么觉得他可怜?为什么觉得他是个牺牲者?他不该是个失败者吗?

所以凉子流不出眼泪。这一点,只有高木老师看到并认同了。这样理解柏木卓也的死没有错,老师懂你的心思――凉子当时从高木老师的眼神里看到了这一层含义。

所以,那件事已经完全过去了。

可直到如今,凉子的心还会不时隐隐作痛。你真的这么了不起吗?你真的有认定柏木卓也是失败者的资格吗?其实,你一点也不优秀,一点也不坚强。你不过是缺少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同情心。

“这里有人吗?”

听到有人对她说话,凉子抬起了头。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女孩,不认识。她穿着便服,背着一个大书包,上面别着四中的校徽。“对不起,我的朋友马上就来了。”

听了凉子的回答,那女孩扭头就走,去别处寻找空位。

凉子低下头,将目光落在数学习题集上。只要专心致志,就不会被轻易打扰。

每道题都解开了,几乎没遇到过障碍。这次是第三学期期末考,出题范围不如第二学期时那么广,相对比较轻松,用不着多花力气,估计也能取得好成绩。听说升入初三后,会根据这次考试的成绩,按能力重新分班。要是能和古野章子分在一个班级就好了。真理子嘛最好离她远一点。既然是按能力分班,不同班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在学习能力上,我们之间的差距显而易见。

我怎么可以这么想呢?自上小学起,我跟真理子一直是好朋友,这么想不就是对她的侮辱吗?

可事实就是如此。真理子学习太差劲了。让她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不过性格倒挺好,活泼可爱,心地善良。

可是……可是,要成为真正的朋友,两人的步伐得更一致些。

凉子的头脑流畅地转动着,一道道数学题迎刃而解。写下公式,计算数字。与此同时,凉子内心涌出肮脏的优越感,刺激着她的自我厌恶不断膨胀。

风卷残云般地做完题,她重新检查一遍写下的公式,作了验算。

接下来就是应用题了。翻过一页,她抬起头来喘了口气。仿佛刚才一直在潜水,现在要探出水面换气似的。

这时,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这座图书馆里,阅览室和书架都安排在同一层宽敞的楼面。将两个区域隔开的隔墙虽高达屋顶,由于上半部分是透明的,即使身在阅览室,也能看到书架区的一部分。

那张侧脸,是野田健一。

离凉子的座位大约十米。野田健一一边看着书架上成排的书,一边慢慢地横向移动身体。

一会儿,他停了下来,伸手搭在某一本书上,又用视线飞快地扫视一下周围。今天是星期天,书架区人确实很多,不过他的身边并没有人。

野田健一确认四下无人后,抽出了那本书。那是本看上去很重,像字典一样的书。

尽管凉子的视力好得异乎寻常,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书。不过进出阅览室时,她常常从野田健一所在的书架经过,大致类别还是清楚的。那是“化学”的书架。

哎?凉子感到有些奇怪。他不抓紧复习,还在查什么东西。真悠闲啊。

野田健一成绩中等,在班级中就像背景音乐般缺乏存在感。这可不是凉子的主观评价,男生们也这么说。他为人老实,没有自己的主张。这样的学生对老师和学校而言,就像一张安全牌,随时扔出去都不会闯祸。不错,成为这样的人,倒也轻松自在。

野田健一翻开那本厚厚的书看着,还时不时转动眼珠,关注周围的动静。他弯着瘦弱的背,低着头,似乎要用身体遮住手里捧着的书。他这模样,简直像在便利店里偷看成人杂志。

他在看什么书呢?凉子来了兴趣。

突然,身旁的椅子被拉开了。凉子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

“哎?这是你的包吗?”

抬头一看,一个挎着帆布小包的年轻男子正低头看着凉子。他个子高,脖子长,肩膀宽,那模样好像要整个罩在凉子头上。

凉子赶紧抓起书包放到自己的膝盖上。那人微微一笑。

“多谢。”说着,那人坐了下来。黑色高领毛衣配牛仔裤。坐下后,他的肩膀碰到了凉子的肩膀。

凉子放眼阅览室,发现读者虽然增多了,但还是有空位的,完全没必要挤到这里来。

好像听到她的心声似的,身边的年轻男子小声说:“占座位可不行。”

凉子朝他看了看,那人正在从帆布包里往外掏教科书和笔记本,还用余光瞟了凉子一眼。凉子慌忙将目光转向正前方。她感到很不自在,心跳开始“噗通噗通”地加速起来。

年轻男子将要用的东西放到桌上后,弯下腰把帆布包塞到椅子下面。这时,他的肩膀又碰到了凉子的肩膀。凉子坐在狭窄的椅子上,尽可能将身体朝相反的方向挪。她也想把自己的书包放到椅子下面,可担心会碰到身边的男人,就没敢动。

凉子只好继续做她的应用题。可是,题目读了好多遍还是不能理解。她的目光仅仅仅从字面上滑过,根本没有看进去。

就在这时,邻座男子的胳膊肘划过凉子的侧腹部。

他人高马大,也难免。不趟故意的,只是毛手毛脚罢了。

凉子迫使自已如此想着。她重新握紧自动铅笔,视线落在习题集上。专心,专心!

邻座的男子将身子靠过来,在座位上蠢蠢欲动,随即用旧运动鞋的鞋尖踢了一下凉子的脚后跟。

这次,凉子斜眼瞪了他

一下。

邻座的男子摊开书本。注意到凉子的眼神后,他也朝这边看了看,视线散漫,装模作样。

凉子赶紧低下头,手里的自动铅笔滑落了,她慌忙重新握紧。这时,那个男人的胳膊肘又碰到了凉子的身体。他这次碰到的,是心爱的对襟毛衣包裹住的隆起的胸部。

他是故意的!

凉子“噼里啪啦”地合上习题集,收拾起文具。在这一过程中,她一直屏住呼吸,不朝邻座看一眼。可即便如此,她仍然知道,身边男人的脸上浮出了令人厌恶的奸笑。

提起书包站起身,正要离开座位时,凉子打了个冷战:会不会被他抓住呢?

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凉子逃出阅览室,踏出很响的脚步声。来到书架区,隔着透明隔墙,她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刚才坐过的座位。

只见邻座的男人也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恶心的笑容。

凉子觉得嗓子发干。她用力猛跺脚下铺着地毯的地板,径直朝“化学”书架跑去。

野田健一还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与刚才不同的书。感到有人朝他跑去,他抬起头,看到凉子后,又像个弹簧玩具似的跳开了。

“野田。”凉子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袖子,手上传来羊毛的柔软触感,”对不起,能跟我一起出去吗?”

健一明显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凉子拉着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情急之下,健一手里的书掉到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落在了那本书上。由于落下时封面朝上,书名清晰可见。

「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

健一的目光钉在了书名上。凉子也愣住了。

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辞典?

凉子感到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刚才那个年轻男子已经出了阅览区,正沿着通道朝这边走来,很快逼近到两三步开外的距离。他脸上的奸笑越来越清晰。

“我说,”那人嬉皮笑脸地指着凉子说道,“你有没有搞错啊?你这样子可让我很难堪呀。”

凉子飞快地弯下腰,拾起地上那本《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塞给野田健一。健一不知所措地退后一步,接了过去。正在凉子准备逃出去时,野田健一动了动似有似无的喉结,转向那个年轻男子:“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年轻男子站住了。已经伸出来、马上要碰到凉子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什么?”他反问道。猥笑依旧,声音却低沉而凶险。

“她是我的朋友。”说着,健一走到凉子身前。

为了保护凉子,那副瘦弱的身板插到了凉子和年轻男子之间。凉子的个子和健一差不多,身上的肌肉还比健一结实一些。可即便如此,这一瞬间,凉子觉得健一相当可靠。他的后背看起来像一堵墙。

“我们是一起来图书馆的。”由于紧张,健一的声音在发抖,“事情办完了,正准备一起回去呢。是吧?

健一想回头看凉子,但脖子发硬,竟怎么也转不过头。凉子两眼盯着那个男人,轻轻点了点头。两人漆黑的瞳仁瞪得大大的,仿佛两对枪口。

年轻男子抬起长长的手臂,尴尬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空着的手插进了裤子的后插袋。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我只觉得很不爽。”他撅起嘴说,就像小学生向老师告状那样。

“怎么了?”健一反问。他的声音比刚才沉着许多。

“我是说她。”那人指了指凉子。

凉子觉得身体要蜷缩起来了,但她努力撑住了。

“她把我当成流氓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要回去了。她又没做什么,只是在阅览室复习功课罢了。”

健一指着凉子称“她”,令凉子觉得很新鲜。

“你知不知道关我屁事。”年轻男子恶狠狠地说着,向前跨上一步,“我又不要和你说话。”

健一毫不胆怯,勇敢地扬起了脸。

“你要向我道歉。”年轻男子逼近凉子。能够感觉到他喘出的气息。“跟我说‘对不起’。”

猛然间,遗传自父亲的倔强天性在凉子心中苏醒了。

“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我又没做什么。”

或许是遭到女孩子的反击,感到十分意外,年轻男子胆怯地愣了一下。“你把我当成流氓了,对吧?”

“没有!”

“怎么没有?如果没有,你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离开?快给我道歉。”

我还没摸够呢――这就是你的要求,对吧?我还要摸呢,你却逃跑了。所以你要向我道歉。女人嘛,不都是希望被人摸的吗?

全世界所有的女人就算去死都不会想让你摸!

“只是到了该回去的时间就回去罢了。”健一干脆地说,他那瘦弱的胸膛挺得老高,“对年幼的女孩纠缠不清,算什么大丈夫。”

年轻男子一下子变了脸色。本就平庸的脸立刻变得极度丑陋。“你说什么?”

这句恼羞成怒的反问,在凉子听来,简直像是一声惨叫。她的心在砰砰直跳,一半出于激动,一半出于恐惧。脑海里的念头像闪电一般快速划过。说不定这家伙不是一般的恶心流氓,而是个变态狂。他那只放在口袋里的手,也许会拔出一把刀来。

“喂,”书架之间传来说话声,“这里是图书馆。请保持安静。”

说话的图书馆女管理员推着满载书本的手推车,是个大身板、戴眼镜的中年妇女,经常会在总台处看见。即使不是馆长,也算个大领导。她的眼中露出责备的目光,这目光并非针对凉子他们,而是针对那个年轻男子的。

年轻男子转身迈开大步回到阅览室。由于他撤退得太快,凉子在感到安全之前反倒先愣住了。原来如此,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对不起。”野田健一对管理员低头道歉。凉子跟着低下了头。

“遇到麻烦了吗?”管理员问道。

健一看着凉子,一脸关切。凉子犯愁了:要不要和盘托出呢?

“是为了占位子的事。”她只回答了一点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竟会这么低,凉子觉得十分窝囊。

“哦,是吗?”管理员两手搭在手推车的车把上,举目扫视一遍阅览室,“这是常有的。大家谦让一下吧。”

“好。”凉子和健一异口同声。

“再见。”管理员推着车走了。凉子也朝外走去。这次她不再看向阅览室。健一赶紧将手里的书放回书架,跟了出来。

穿过满是看报纸杂志的成年人的大堂,凉子朝门口走去。自动门共有两道,外层的门一打开,二月的寒风便扑面而来。不过此刻,凉子并不冷,只觉得神清气爽。

野田健一追了上来。他没有和凉子并肩而行,而是跟在了她的身后。凉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谢谢你。”

健一又惊慌失措起来。凉子觉得有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明明那么勇敢,现在怎么又没用了呢?

“我又没做什么。”

“才不是呢。”

两人并肩走着。从图书馆门前只有一条道路通往有巴士的大马路。马路旁是区政府和公园,对面还有一家超市。虽然冷,天气倒不错,彩色路面上有不少漫步的行人,提着购物袋的人也很多。

“刚才那家伙真奇怪。”

“是个流氓。”凉子狠狠地说。

“骚扰你了吧?”

“真想打他。”

“真打了才好。”健一一本正经地说,“藤野你这么厉害。”

凉子又笑了。这次的笑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她终于把沉淀在心底的恶气翻搅了出来。“厉害什么,害怕着呢。看到那家伙追过来,都动不了了。虽说遇到流氓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真的吗?”健一像听到了重大表白似的,眼睛瞪得溜圆,什么时候遇到的?流氓。”

“前年夏天,在电车里。为了声援都级剑道大赛,大家都去了府中。就在那时。”

剑道社的一年级成员只是去声援,没带竹刀和防护用具。大概有十五个人吧,大家上了一辆电车,有顾问老师跟着。大家分散在车内各处,凉子处在门附近。由于上下客流比较多,不知不觉间,她就跟同伴们分开了,被一些不认识的人重重围在了中央。

这时,也不知是这些陌生人中的哪一个,隔着运动裤摸了凉子的屁股。

“啊!”凉子喊出了声。她知道同伴们和老师都在附近,一点也不害怕。听到凉子的喊声,大家聚了过来,老师也在朝这边看。凉子朝周围的陌生人扫视一圈,可每个人都像戴着面具,毫无表情。

“你怎么了?”

“被人踩着脚了。”

凉子从陌生人的包围圈里脱出了身。离她较近的同伴窃窃私语:“有流氓。”其他社团成员听到后,立刻激动起来。流氓,有流氓。哎?哪个?一些男同学捋起袖子,跃跃欲试。交头接耳的声音一下子扩展开来。

“正好这时,电车到站了,很多人都下了车。这事儿就算到此为止了。”

“原来没抓到啊。”

“是啊,很遗

憾。”

那时并不是独自乘车,所以不太害怕。今天是孤零零一个人,遇上骚扰,就怕得不行了。

我很懦弱。一个人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比自己想象中要懦弱得多。

“当女孩子真难。”野田健一说道,语气中带着安慰,显然十分真诚。凉子不禁“咯咯”地笑了出来。健一盯着凉子的笑脸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自己也羞答答地笑了。“刚才那个家伙要是不肯作罢的话……”

“嗯?”

“我就说:这女孩的父亲是警官。”

这倒大大出乎凉子的意料。“说了也没用吧?那家伙不会相信的吧?”

“很有可能。”

“看那家伙的眼神,已经气急败坏了。估计是个惯犯。”

“是啊,他好像很熟练。从他找碴儿的理由,还有管理员一来就逃跑的举动,都能看出来。”

两人来到大马路上。这时,相反方向的巴士刚刚开出。

凉子不知道野田健一住在哪里。应该就在附近吧,可又想到,今天是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他。

“野田,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藤野你要坐巴士吗?”

凉子的家离这里也不远,一个人来骑自行车就行。可今天本该跟真理子一起回去,来的时候坐了巴士,因为真理子不会骑自行车。

“你还是早点回家的好啊。心里毕竟很不舒服。回到家就会平静下来了。”野田健一的话完全是大人的口吻,充满体贴和关怀。凉子起了兴趣,偷偷瞄了一眼怯生生地跟在身后的健一。

哦,野田是这么个男孩呀。

见凉子在打量自己,健一就像百叶窗被风吹过一般,轻快地眨了眨眼睛。“怎、怎么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什么。”凉子笑了。如果有一百个男人在场,他们都会为这一笑而动心吧。只有那个年龄、极具魅力的女孩,才会拥有如此富有魔法力量的笑容。

“今天,其实是跟真理子约好在图书馆里碰头的。”凉子说。

“是仓田吗?”

“是啊。可是被她放鸽子了。她可能把这事忘了。”

“仓田的话,很有可能。”健一的话依然带着老成,“她有点马大哈。”

“就是。我正想去教训她一下。她家在千川町,野田,你的家在哪里?”

这等于是在邀请野田健一:如果方向相同,我们就一起走吧。如果健一是个聪明的男孩,那么即使自己家在相反的方向,也会说“我们同路”吧。

野田健一显然不够聪明,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家在相反的方向。”

凉子大失所望。这份失望毫不隐晦地显露在她的脸上。

野田健一虽然不够聪明,还好并不算太笨。“不过,我们还是一起去好了。我还有点担心你。”他说得过于慌张匆忙,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呃……其实担心已经没有必要了。不过保险起见……”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凉子笑着点了点头:“嗯,谢谢!”

凉子兴冲冲迈开脚步。她既开心又兴奋,觉得自己从这个向来只落在自己的视野角落,几乎毫无交集的男孩身上,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光芒。凉子发现了健一的优点,由此带来的喜悦,令她春风满面。

“野田,你经常和真理子说话,是吧?”

凉子在教室里看到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和向坂行夫在一起。“嗯,向坂和真理子是青梅竹马。”他答道。

“是这样啊。可我不太了解向坂,跟真理子倒是从小学起就一直在一起。”

“藤野你是优等生嘛。”健一笑道,依然低着头,“当然跟向坂和我不怎么相干了。”

凉子不做声了。这时,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驰过,是大人骑车载着一个小孩。

“这话最没意思了。”

“啊?”

“交很多朋友才有意思呢,不是吗?可总不能如愿以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半句并非真话。因为凉子知道原因。野田健一应该也知道。因此,这次轮到他沉默不语了。

同学之间并非毫无隔阂。成绩、容貌、运动能力的差异,说话是否合气氛;性格的内向和外向。凡此种种,学生之间会以各种各样的标准来衡量和被衡量。老师说人人生而平等,其实完全是一派胡言。成人社会必定存在的差别和歧视,校园中同样免不了。这些道理每个孩子都懂,也都能理解和认可。

若非如此,便无法生存。

凉子和真理子的交情,以那些标准而言,是不协调的。事实上,凉子感到了真理子给她带来的负担,很重,也很累。

凉子能和真理子友好地交往至今,是因为她从不承认自己有优越感。学习好的孩子和学习不好的孩子,位于上方的孩子和位于中下方的孩子,凉子的心中有一种特殊的正义感,根本不承认这样的差别。

但升入中学后,她渐渐感到累了。今天不就是这样吗?如果自己一个人复习,就用不着去图书馆了,也就不会遇上这样的倒霉事了。

可是,不去图书馆,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和野田健一同行,也不会因为发现了他的勇敢而高兴了。

凉子心里很乱,比她自己感觉到的还要乱。与野田健一的亲近感,或许只限于眼下。但自己十分珍惜眼下的时光。这样的心情该怎么说才好呢?

“野田,你经常去图书馆吗?”

等了好一会,健一才回答:“偶尔罢了。”

“你读的书真稀罕。我还稍稍吃了一惊呢。”

这次根本没有得到回应。凉子边走边回头看,只见健一的脸色发白了。

“你在查什么东西吗?”凉子像是为了打破僵局似的问。

“也不是。”健一低头走着,回答道,“我正好走到那儿,见那个书架旁边很空,就拿本书出来翻了翻。”

这话明显不是真的。他在“化学”书架前明明站了很久,还一边留心周遭的情况,一边仔细阅读书上的内容。

当凉子看到那本书的书名――《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辞典》后,他的反应也显得过于强烈,似乎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那根本不是偶尔拿到一本容易引人误解的书,被人看到时感到尴尬的反应。

随便翻翻。凉子还以为他会回答得稍微具体一点。比如,在查推理小说或电视剧中出现的毒药名。这不是很自然吗?

是啊,这一点也不奇怪。谁说初中生不能查毒药的知识呢?

“我家也有那种大辞典。在爸爸的书柜里。”

“啊,”健一有气无力地说,“是查案的资料吧。”

“好像是。放在了上锁的书柜,为了不让妹妹们看到。”

“藤野,你可以看吗?”

“可以,不过要事先得到许可。前一阵,电视中播放过特别节目,说将氯化物洗涤剂混合使用会有危险。为了查找节目里出现的药品名称,我查看过化学百科辞典。”

这是真有其事。凉子的母亲因为工作繁忙,打扫卫生和洗衣服时,总会将漂白剂和洗涤剂混合使用。凉子看了那档电视节目后,知道这个习惯很危险,为了说服妈妈,她特意学习了这方面的知识。

这时,两人离开大马路,走上一条没有人行道的道路,路旁的隔离带歪歪扭扭,断断续续。健一依然走在凉子身后,还隔着隔离带。

“警察需要鉴定那些药品,以必须有相关知识吧?”

“也就是一些基础知识罢了。正式的鉴定和分析需要交给专业部门。”

“技术课?”

“是的,还有大学的法医学研究室,科侦研什么的。”

“是科学侦查研究所吧?”健一纠正道,“那些专家什么都懂吗?”

“是啊。”

“罪犯如果使用毒药,对警察来说反倒会成为重要的线索吧?”健一并不是问凉子,而是在自言自语。听上去他好像挺犯愁的。凉子觉得不太对劲,可这种感觉太模糊,不知该怎么问他。

总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吧?野田,你想向什么人投毒吗?哪能这么问啊。

前方已经看得到真理子的家。那是一座抹着洋灰的二层旧楼,隔着房子周围的水泥矮墙,可以看到里面种的植物,不过眼下都已经枯萎了。对面有一座儿童公园,一到休息日就会有许多家长带孩子来玩。一走近,就能听到孩子们的喧闹声。

“看,那就是真理子的家。”

窗外和屋檐下都有许多晾晒的衣物在迎风招展。凉子站在下方往上指的时候,真理子正好从一扇窗户里探出脸来。

“啊呀,小凉!”真理子使劲挥着手,高喊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正要去图书馆呢。”

那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呢?凉子只得苦笑。她将双手做成喇叭的形状放在嘴边。

“你放我鸽子!”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真理子从栏杆内探出身子,爽朗地笑着。随后,她又提高嗓门,喊道:“哎?野田也在嘛。”

“是在图书馆遇到的。”凉子答道。野田健一的身体缩到一旁,也许是为两个少女的高声对话感到害臊了吧。

“你们是去约会的吧?”

“哪有,都是因为你不来嘛。”

“所以我道歉了呀。快进来吧,快点。”

凉子回头看了看野田健一,他正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小心翼翼地问:“我也进去吗?”

“你要是回去了,真理子会伤心的。进去吧,待会儿再叫上向坂。”

这下健一好像放了心,怯生生地说了声:“是啊。”

父母都去上班了,祖父母则去走亲访友了。真理子一边大声说明,一边把两个同学往家里拉。

“大树呢?”大树就是真理子那个自以为是的弟弟。

“有足球比赛,要到傍晚才回来。”

在进大门、脱鞋、被请进起居室、找就近的椅子坐下时,野田健一都会说一句“打扰了”,总共说了四遍,好像要对屋里各式各样的家具都打个招呼似的。

仓田家总是乱糟糟的,收拾、整理之类的词汇,在他们家的词典里似乎没有,凉子看不惯这副模样,以前都没怎么进过真理子的家。不过今天,这种杂乱无章的家庭氛围却能为凉子带来温暖。那个讨厌的流氓留给凉子的恶气,似乎都被仓田家的日用品吸走了。

“啊呀,真巧啊,真巧啊。”真理子唱歌似的说着,从冰箱里取出纸盒装的可可,倒在三个马克杯里。

“巧什么巧?连约好的事情都忘了。”

“所以我道歉了嘛。忘掉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有个特大新闻,可以用作补偿。”

将马克杯放入微波炉后,真理子等不到“叮”的一声响起,就回到了起居室。

“中午我去了趟超市,遇见了郁美。小凉你还记得吗?小学三年级时,我们不是都在一起吗?后来她去了四中。就是那个郁美。”

凉子依稀记得,要是看到那个人,应该认得出来。

“她告诉我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们谈了好一会儿,还打电话告诉了向坂,结果记去图书馆了。野田,这真是个特大新闻,是吧?”

大出俊次的三人帮,终于被警察逮住了。

“上星期天,他们敲诈了四中的一个学生,还把人家打成重伤,结果被逮捕了。这个星期他们不是一直没露面吗?”

是这么回事啊?当时还觉得,反正是迟到早退的惯犯,在学校看不到他们也并不稀奇。

那个个子最高的,”健一说,“是叫桥田吧,我见过。”

“哎?什么时候?”

“是……前天吧。他在上体育课。我是透过窗户看到他的。”

“啊呀,这么说,并不是三个人都逮捕啊。”真理子的眼睛瞪得溜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那可是个重大事件,据说这次要把大出送进少教所,肯定的。”

厨房那边飘来阵阵香味。

“真理子,可可热好了。”凉子催促道。真理子飞一般地跑进厨房。野田健一正用不安的眼神,打量着外面晾晒的衣物。

要是真的将大出他们送进了少教所,三中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凉子长出一口气。真理子十分兴奋,说是马上把向坂也叫来。

“我拿点心给你们吃。这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吗?要好好庆祝一番!”

凉子看了眼健一的脸。他在短暂的一瞬间接受了凉子的目光,又很快害羞似的将视线转到别的方向。到这里之后,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之前散发的光辉。凉子心中的那份喜悦,也随之消失无踪。

23

万延寺是一座四面被住宅环绕的小寺庙。正殿前面积不大的停车场只停了四辆车就满了。与寺庙相邻的墓地规模也不大,入口处立着一尊颇有年份的观音像,两侧摆满了美丽的白菊花。

来到入口处时就和森内老师汇合了。时间到了,看来森内老师也是匆匆赶来的。森内老师身穿高档的黑色羊绒长大衣,很衬她那张白皙的脸蛋。这让最近十年来都靠三季通用的防水布大衣来应付的佐佐木礼子多少有点羡慕。同为地方公务员,年龄还比礼子小,森内老师的工资应该不会很高……

人长得美,就值得好好打扮。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啊呀,这下可好,能和你一起进去了。还以为只有我一个迟到了呢。”森内惠美子看到礼子后高兴地说。对礼子的出现,她好像一点也不奇怪。或许她已经从津崎校长那里听说过礼子要来了。

“天气真好,真不错。”

“是啊,就是风有点大……”

二月底的蓝天下,阵阵北风吹得道路两旁的枯枝呜呜作响。

“要是下雪可就糟糕了,幸好是个大晴天。”

两人换上拖鞋,沿着走廊急匆匆地朝靠里的休息室走去。十叠大小的房间已被前来出席法事的亲属坐满了。津崎校长坐在柏木卓也的双亲身旁,向周围的人介绍晚到的礼子和惠美子。

柏木夫妇跟葬礼那会儿相比没什么变化,至少外表如此。脸色不好,脸颊瘦削,眼窝凹陷。这也难怪,这对夫妇并未遭遇任何转机,时间依然停顿在那一刻。

负责接待的僧人过来后,大家接二连三朝正殿走去。没能正式向柏木夫妇打招呼,反倒让礼子松了一口气。

正殿里为客人预备的折椅排成三列。礼子在最靠里侧的那一列坐了下来。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坐在第二列,就在柏木夫妇身后。

诵经开始了。听了一会儿,礼子便明白这是净土真宗的法事,和老家信奉的宗派相同。不过礼子不太懂宗派间的区别。

被诵经声超度的那个名叫柏木卓也的少年,应该也不知道自家信奉的佛教属于哪门哪派。在出席某位亲戚的法事时,他肯定也坐过这样的椅子。卓也的骨灰会和谁一起长眠地下呢?

卓也的母亲柏木功子开始啜泣起来,邻座的女性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自己却也在不停地抽噎。

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都低着头,保持同样的姿势。

礼子眨着眼睛,抬头仰望升向正殿天花板的袅袭青烟。

想要正经思考,思路就会中断;试图什么都不想,一些事情又会从脑子里冒出来。她觉得,如今让她最操心的,并非已经死去的柏木卓也,而是依然活蹦乱跳,到处惹是生非的三人帮――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

对置身庄严的诵经声中,不为他求冥福却满心杂念的佐佐木礼子,柏木卓也的亡灵会不会不高兴呢?怎么可能?肯定不会――礼子自以为是地想。

柏木卓也是自杀的,并非传言中说的那样,被大出他们杀死的。

当然,在导致柏木自杀的原因方面,大出他们那样的不良少年多少存在一丝关联,但不可能有更具体的相关性。礼子确信如此,也会对周围的人明确阐述这一想法。

就连之前担忧过他杀可能性的津崎校长,最近也完全摆脱了顾虑。一度在三中到处流传的谣言,如今正趋于风平浪静。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那三个人又闯下了大祸呢,柏木。礼子正默默地向柏木卓也诉说心声。

是抢劫伤害罪。他们把一个四中的学生打成重伤,被捕后还当面撒谎,逃避责任。他们的家长同样有问题。

城东四中一年级学生增井望的事件,最终并没有立案。

礼子已经尽力了。她仔细询问情况,采取滴水不漏的战术,心想这次肯定能好好教训一下大出俊次。她也坚信,这样做对他本人绝对有好处。

可是事与愿违,事件发生不到三天,增井望的父母撤销了报案。说双方已经调解成立了。

增井望的父亲甚至还说:“说敲诈甚至抢劫,有点小题大做了,其实不过是小孩子打架稍稍过了头。都是男孩子嘛,难免的。”

礼子听了,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大为光火。你说的可是心里话?你当真以为增井会跟他们打架?

“就是他说的啊。他自己也在反省。”

胡说!礼子去过好几次医院,也和增井谈过话。他当时非常害怕,对自己受到的欺凌也相当气愤。他怎么可能承认那只是打架呢?“如果事情就这么结束,增井又无法接受的话,那可是会影响到他和你们父母间的关系的,明白吗?”

“我早说过,他接受了。”

一句话直冲到礼子的喉咙口:你们受到过大出胜的恐吓吧?还是他用重金收买,你们见钱眼开,就让儿子忍气吞声,对不对?你真的以为这样做是对的吗?

但这些话绝不能从礼子嘴里说出来。真的能接受,真的没问题?她只能无奈地反复确认而已。

大出的不良少年三人帮无罪释放了。更气人的是,大出俊次在释放后,竟然以警察违法侦查,精神受到伤害为由旷课了一段时间。一直紧跟大出俊次的井口充也学他的样子不来上学。桥田佑太郎倒像往常一样没有旷课,礼子还对他抱有过一丝希望。说不定现在就是将他从大出俊次身边拉出来的好时机。礼子试着跟他谈过几次,全都无果而终。桥田在三人帮里是没嘴的葫芦,单独一人时就更不愿开口了,简直像个石头人。

这起事件也给津崎校长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事后,大出胜竟闯到校长室大吵大闹。这件事和三中以及

津崎校长几乎毫无瓜葛,他却执意要找上门去,说俊次不肯上学的原因在于学校没有妥善处理这起事件,还说学校涉嫌与警察联手,捏造事实陷害俊次。

学校面对学生家长上门闹事,无论对方如何无理取闹,也只能保持低姿态,耐心倾听。这阵子礼子与津崎校长频繁见面,就是为了那些叫人不得清闲的烦心事。

耳朵听着和尚们诵经,礼子心底却在悄悄苦笑:我好像是来向柏木你倒苦水的的,不要怪我,因为曾经抡起椅子跟他们大打出手的你,对他们的恶劣品行再了解不过。

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桥田佑太郎是如此评价柏木卓也的。大出和井口那时虽然没说话,但从他们赞同的表情看来,他们对桥田的评语并无异议。

桥田觉得你哪里“令人讨厌”呢?你又是怎么看待他们的?特别是大出俊次,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呢?

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就像磁铁的两极,一个是一味钻牛角尖,最后选择了死亡;一个是尽情放纵享乐,完全不知自我反省。如果能把他们加起来除以二,那么柏木卓也就不会死,大出俊次也不会受到警察的照顾。

以自我为中心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但是,十到十五岁的孩子都是彻头彻尾的自我中心主义者,还同时具备隐藏这种特质的狡诈。正因如此,这才是通过经验教训来认识自我中心的弊端,学习向社会妥协的重要时期。

问题是,自认处在世界中心的他们的中心又是什么?

柏木卓也的中心有什么?

大出俊次的中心又有什么?

我真希望你还活着。礼子在心底无声地呼唤着柏木卓也。

你与大出俊次同龄,又身处相同的环境,你那双总是审视着自己内心的双眼,定能看透大出俊次这个问题少年的心。

你一定能看透。

我希望像你这样的孩子能顺利长大成人,不断磨砺自己的慧眼。真遗憾啊,柏木。我为你感到遗憾。?

“这下终于结束了吧。‘七七’都已经过去了……”走出饭店,森内惠美子一边走,一边重重地喘了口气,说道,“总算放心了。东奔西走的,快累死了。”

礼子不自觉地扫视一下周围。说不定柏木家的亲戚就在附近。法事结束后,大家转移到附近的一家饭店用餐。开斋后的聚餐有时会搞得热闹非凡,时常会让人忘记设宴的初衷。不过今天倒没有出现这样的场面,大家的谈话断断续续,聚餐一小时不到就结束了。

确实,从那样沉闷的场合中脱身,礼子也能体会到精神放松后的虚脱感。可是,刚才森内老师的话多少有些过了头,听上去实在冷酷无情,会让有心的听者觉得她在说:这件麻烦事终于过去了。

对此,津崎校长稳当地应了声“您辛苦了”。

“校长跟佐佐木警官要去JR(注:日本铁路公司Japan Railway的缩写,这里泛指日本国有铁路列车。)的车站吗?我们一起走吧?”森内惠美子的语气显得无忧无虑。

礼子马上回答她:“我跟校长先生还有事要谈。”

“啊呀,是吗?”惠美子瞪大了眼睛,“那我就告辞了。你们辛苦了。”说完,她英姿飒爽地走上人行道远去了,这副模样仿佛在说:啊,结束了,休息天剩下的时间可不能再浪费了。

礼子回头一看,见津崎校长正微笑着。

“我们也走吧。”

礼子点了点头,迈开脚步。他们朝着城东第三中学走去。

为了应对那封举报信,在得到津崎校长的同意后,礼子一直在做询问调查,直到上周末才结束。她之后要向津崎校长汇报调查结果。

今天正好有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事,冥冥之中似乎有着某种因缘。

“这身衣服有点不够得体,真是不好意思。临出门时,女儿带着外孙女来了,家里闹哄哄的……”

“您有外孙女了?”

津崎校长笑成了一朵花:“是啊。下个月就一岁了。”

他经常穿的毛衣背心据说是夫人亲手编织的。这位外婆肯定也会给外孙女编织许多可爱的毛衣和袜子吧。

“今天学校里有篮球比赛,是本校的篮球社团跟二中校队的练习赛。很热闹啊。”

“校长室里不会有球飞进来吧。”礼子笑道,“就算飞进来也没关系。我可以回他一个远投。我上初中和高中的时候都在打篮球,还参加过高中篮球联赛呢。”

“喔!”津崎校长的双眼瞪得溜圆,“现在还喜欢体育吗?”

“我们警察署内有垒球同好会。”

“您是投手吧?”

“啊呀,看出来了?”

“您投的球一定很强劲。”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学校。确实,体育馆那边传来了喧嚣声。和岩崎总务打过招呼,他们进入了校舍。校长室既安静又昏暗。津崎校长打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请礼子就座后,自己也坐下了,嘴里还发出“哎嗨哟”的声音。

“很累了吧?”

“为学生送行,不管经历过多少次,总会难过。”

敲了门,岩崎总务走进室内。礼子上前接过他拿来的水瓶。校长室里有成套的茶具。

“我来吧。”礼子说着,泡了两杯茶。茶叶和警察署里的差不多,都不怎么样。

在这个就座泡茶的过程中,礼子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下面要向津崎校长汇报的内容非常沉重。至于如何对待调查结果,礼子自有考虑。她与津崎校长之间已经建立起信赖关系,但是对于今后的对策,还需要好好商量。

“刚才森内老师的话有点过于轻率了。”津崎校长说着,朝礼子笑了笑,“可能让您不快了吧?森内老师性格开朗,时常会有点冒失。”

看出来了吗?

“嗯,我只是觉得她太冷淡了。就算心里这样想,也不应该说出来吧?”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津崎校长的语气并不严厉,“这就是森内老师的毛病,或者算是一种倾向。我有时也看不过去。”

“倾向?”

“嗯,就是对自己不喜欢、合不来的学生比较冷淡。有点‘你们随便,我可不管’的意思。”

将茶杯和茶托放在桌上,礼子轻轻点了岸头:“对于她的这一倾向,学生也察觉到了。调查时,森内老师的话题经常出现。学生中好像分成了两派,支持派很喜欢她,反对派则对她的偏心深表不满。”

津崎校长的圆眼睛里显出紧张的神色:“我们开始吧。”

“好。”礼子拿过放在身旁的皮包,从中取出一个大信封放到桌上,“这就是本次调查的结果。”

且不说内容,报告书本身就很厚重。

“今后的对策当然是由贵校的负责人――校长先生您来考虑的,不过我也有个建议。在听取汇报的同时,您是否也能听一下呢?”津崎校长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洗耳恭听。请让我拜读一下报告。”说着,他拿起信封,打开后取出里面厚厚的一沓文件,“您有建议就直说。这次调查已经取得成果了,对吧?”

“是的。有结果了。”

津崎校长捧着报告,抬头看向礼子的脸。礼子一脸严肃。

“那个写举报信的人已经找到了。是二年级一班,即与柏木同班的女生三宅树理。您能马上想起那个女生的长相和特征吗?”

24

这次,津崎校长没有马上回答。那双圆眼睛眨了好几下,他才开口:“哦,父亲是画家的那个三宅树理吗?”

礼子吃了一惊,反问道:“她父亲是画家?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虽然不怎么出名,但也不是‘星期天画家’的水平。森内老师有一次去家访,正好她父母都在,就在那时听说的。据说还得过奖呢。”

这对礼子而言是个新信息。三宅树理在谈话时几乎没说起过她的父母,即使礼子主动提起,她也会把话题岔开。当时,礼子就觉得有些奇怪,现在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只要看到三宅,谁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老师们也都知道吧?”

津崎校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对了,他是男老师,还上了年纪――礼子心中暗忖。他没有注意到三宅树理那强烈得会在他人脑海中留下深深烙印的特征。

“她脸上长满了粉刺,连脖子上都有。”

“啊……啊!”津崎校长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因为这个,她还受到过男生们的嘲笑。高木老师有一阵子特别关注。”

“有这样的事吗?”礼子倍感意外。原以为高木老师不怎么细心。不过她毕竟也是女性嘛。

“高木老师很注意这些细节。她可不是只有严厉的一面。”

或许吧。但是,她的关心似乎并没有传达给三宅树理。因为树理没说过高木老师一句好话。

“三宅她自己对这方面非常在意。也难怪,她正处于一生中最关注自身形象的年龄段。她会故意装作不在乎。”

“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也缺乏协调性。”津崎校长随即便换成庇护的口吻,“她朋友很少,也参加社团或班级活动。她很规矩,但不喜欢跟

别人在一起。”

礼子的感觉是:岂止不喜欢,简直是主动拒绝,尽力逃避。

“三宅在跟人说话时,从不看对方的眼睛。”

因为不想被别人看,所以不看别人。

“时常对周遭保持警戒,战战兢兢的,就像只刺猬。我一见到她,就有这样的感觉。”

津崎校长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不会就因为这个而断定举报信是三宅写的吧?”

礼子用力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会按顺序说明的。在此之前,请您先看一下第一页资料。”

津崎校长戴上老花眼镜,赶忙翻开资料。

“第一页是概况。这次参加调查的二年级学生,除去全员参加的一班,人数还不到总数的百分之四十。其中的大部分都表达了柏木去世后,他们对于自己的现状和将来感到无以名状的担忧。担心自己也会像柏木卓也那样选择死亡的学生有三人之多。”

津崎校长悲哀地垂下眉毛。

“具体内容请看装订在一起的临床心理医生佐藤的报告。佐藤医生认为,对于表达类似担心的学生,学校可以委托保健老师尾崎对他们开展进一步的心理辅导。如果从校外请来心理辅导医生,反倒可能会增加学生的心理负担。还有,校长先生,”礼子提高了嗓音,“也有好消息。对于柏木的突然死亡导致的不安和恐慌,三中的学生正通过朋友间沟通和安慰的方式逐步消化。有很多人说,现在的朋友关系比以往更好了,他们也会更重视友情。我认为,在这方面无需太过担心。”

“是吗?”津崎校长说,“这样的话,作为教师,我们必须尽量不去妨碍学生之间的沟通。”

“您对学生作的演讲也取得了较好的效果。有人还说,他们能体会到校长真诚的关心。”

津崎校长默默地点了下头,仿佛在细细咀嚼这些话语。

“所以,问题是……”礼子在考虑该怎么让谈话深入下去,“校长先生,您知道同在二年级一班的浅井松子吗?”

“那是个胖胖的孩子。”津崎校长立刻回答,“参加了音乐社团,有点马大哈,但心肠很好。”

“她给我的印象也是如此。我认为她应该减肥。”这似乎是个多余的建议,“这个浅井和三宅关系密切。就某种程度而言,是三宅支配着浅井。”

“您为何会这么认为呢?”

接下来才是正题。礼子端正坐姿。

“二年级一班的女生是按照学排序接受询问的,所以我们先见到的是浅井松子。她是个招人喜欢且十分配合的学生,但词汇表达并不丰富,动不动就害羞。”

津崎校长点了点头。

“她还十分紧张。她说自己对柏木几乎一无所知,又说觉得很可怕,有一句没一句的,一直摆脱不了紧张。我当时觉得,这真是个极其认真的学生。”

但是渐渐地,礼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我感觉到在交谈的过程中,浅井她总是在留意着什么。她的话语中开始越来越多地提到树理。”

「佐佐木女士是警察吧?警察会调查这件事吗?这就是常说的“侦查”吗?我跟树理讲过,警察出动了,那就是“侦查”了。」

“我装糊涂,追问浅井这句话的意思。也许她意识到自己提出的问题的分量,赶紧岔开了话题。”

针对浅井松子的询问就此结束。而此时,礼子已然将“树理”两字刻在了脑海。

“之后便轮到对三宅的询问。她进来后恭敬地向所有人打了招呼,却根本不看我的眼睛。”

津崎校长稍稍探出身子:“三宅是怎么回应你们的问题的?”

“她说刚开始时,她根本无法接受柏木的死,觉得自杀也好,事故也好,都极不自然。但她没有进一步说下去。”

“所谓没有进一步,是提出‘他杀’的可能性吗?”

“是的。她的言语似乎经过深思熟虑,目的是引诱我们说出点什么,或者说,探听我们是否有这方面的怀疑。”

“还有一点,”礼子竖起一根手指,“她也频频提到松子,似乎想知道浅井在接受询问时说了些什么。她显得急不可耐,坐立不安。她很想知道,浅井是否对我们说过三宅不想让她说的东西。不仅是我,连在场的尾崎老师和佐藤医生也都有同感。”

津崎校长面对摊开的资料,沉默不语。

“我没有说出三宅想要知道的内容,而是岔开话题,开始试探她。我很快中断了询问,并对她说,如果你感到不安随时都可以来。下次来时可以放松心情,畅所欲言。随即我就让她回去了。”

如果三宅树理就是举报人,她自然非常想知道礼子他们――也就是校方会如何采取行动,因此她肯定还会来。这是礼子设置的陷阱。

“她走后,我向尾崎老师打听三宅和浅井的关系。我就是在那时了解到,她们两人并不是平等的朋友关系,而是三宅支配着浅井――至少三宅是这么认为的。”

“浅井松子也不是没有朋友。”津崎校长说着,放低了声音,“虽然不是年级里最有人气的学生,但她积极参加音乐社团的活动,与团内其他成员都很合得来。”

礼子点点头:“尾崎老师也是这样认为的,说浅井心地善良,也许是有意陪伴着处于孤立状态的三宅。”

一星期后,三宅树理果然再次前来出席面谈。

“她真的又来了?”津崎校长问。

“是的。我以为她会更早点来,难为她竟然强忍了一个星期。”

第二次面谈时,三宅树理更加坐立不安,好像既害怕又生气。

“她说她怎么也排遣不了心中的不安,便又来参加面谈。事实上,相比表达自己的心情,她更热衷于打听。看来她撑不住了。”

「柏木真是自杀的吗?警察和学校有没有故意隐瞒真相?把重要证据隐藏起来了吧?」

“她还说,她要是了解到什么重要线索,马上会通知老师和警方。”

坐在三宅树理对面的礼子甚至为她感到难受。她几乎是在大喊大叫:我写了举报信。我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我试探着对她说,关于柏木的死,你要是知道些什么,就说出来,不要有顾虑,我们绝对不会泄密。作为警察,我自然会担负责任。谁知我话音刚落,三宅反倒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说,浅井作为朋友有点不太靠谱。她开始说浅井的坏话,还说浅井‘很没用’,我问她什么意思,她又含糊其辞起来。”

津崎校长呻吟似的叹了口气。

“第一次面谈结束时,我把署里的直通电话告诉了三宅。这么做或许有点过头。”

“她打过这个电话吗?”

“没有。也没有第三次来参加面谈。”

估计她十分沮丧,觉得继续追这条线索也没用,便主动放弃了。

“后来,我跟尾崎老师和佐藤医生商量后,得出了一致意见。”

写举报信的人就是三宅树理。浅井松子应该是她的帮手,即使没有帮助她,浅井也肯定知道三宅做了些什么,只是她站在三宅那一边,不肯说出来。

“浅井在三宅之前接受面谈,三宅命浅井来打探我们的口风。浅井没有打探出什么来,三宅就说她‘没用’,这也是三宅第二次面谈时气急败坏的主要原因。三宅还担心,浅井会不会将她写举报信的事告诉我们。这只是她的杞人忧天罢了。”

不管浅井松子与举报信到底有多深的瓜葛,至少她没有背叛三宅树理。松子是为树理着想的。

津崎校长突然问了个较为深人的问题:“佐佐木警官,你认为浅井相信举报信的内容吗?”

“这个不好判断,但她肯定知道信上写了些什么。在那种情况下,即使将信将疑,浅井也会对三宅言听计从。浅井不就是那样的孩子吗?”

津崎校长露出带点苦涩的表情,点了点头:“是这样的吧。”

“三宅很聪明,”礼子继续说,“我们一旦行动,她便立刻明白学校已经收到了举报信。但事态并未向她期望的方向发展:马上将大出他们当作杀人案的嫌疑犯,追究他们的罪行。所以,最坏的结果就是虚假举报信的事实败露。估计她严厉叮嘱过浅井不许说出来吧。”

“虚假的举报信,”津崎校长嘟嚷道,“能断定那是虚假的吗?”

事到如今,怎么还……礼子笑了。

“那封信当然是一派胡言。我对三宅还是刚刚有所了解,但对于大出、桥田、井口这三人帮,已经了解得有点烦腻了。他们没做过那样的事。没有杀死柏木。”礼子猛地摊开双手,“那个自称目击者的人如果真的看到过杀人现场,那他当时身在何处?应该也在现场吧?那他为什么要在圣诞夜跑到学校楼顶上去?如果真的看到了杀人现场,为什么不马上打110报警?为什么不为柏木呼叫救护车?”

津崎校长垂下脑袋。

“据尾崎老师说,进入第三学期后,三宅的健康状况急速恶化。有时刚到学校就觉得不舒服,马上就往保健室跑。她脸上的粉刺原本就很多,最近也更加严重了。”

个中原因就在于心理压力。

“心里拥有秘密时,负担会变重。”

两人同时陷入短暂的沉默。

“三宅她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举报信呢?”津崎校长费力地低声嘟囔道,“她为什么要陷害大出他们呢?”

“校长先生,您应该能够理解。”礼子说,“您刚才不是说过,三宅由于脸上长粉刺,曾经被男生嘲弄过吗?大出他们的三人帮应该也在嘲弄过她的男生之中吧。”

甚至可以说,就是那三人主导的。

“不论男女,问题学生在寻找欺凌对象时,很容易盯上有生理缺陷的学生。肥胖、矮小、难看等等。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三宅一定受到过大出他们的嘲弄和欺负。她本人想极力隐瞒,可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所以她要借柏木卓也的死来报一箭之仇。如有可能,最好是将这三人赶出三中。

“这是报复,是复仇。浅井参与此事,也许是因为她也受到过大出他们的欺负吧。”

“这就是动机?”

礼子点点头:“这是我和尾崎老师与佐藤医生商量后得出的结论。”

一时之间,校长室安静得仿佛太平间。

“于是,我就有个建议……不,是恳求。”

津崎校长抬起头看着礼子。

“请暂时不要惊动三宅和浅井。收到举报信的事也不要让更多人知情。调查报告以及如何应对表达过内心不安的学生,当然都由您来安排。”

“这些都好办,举报信的事原本就控制在最初便知晓的那几个老师的范围内。”津崎校长的视线晃动着,显出内心的些许不安,“可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我来跟三宅接触,尾崎老师也会全力支持。我会想办法问出事情的真相。”

“怎么问?你又不是老师。”

“在这件事上,我觉得相比老师们,三宅更容易向身为警察的我敞开心扉。事实上,她正寄予希望的不是学校,而是警察。”

佐佐木警官似乎在代替三宅表达对三中教师们的不满和失望。老师们不会帮我,所以我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或许津崎校长没有注意到一点,或许他注意到了,却没当一回事。

“这可不容易做到啊。”

“我知道。”

“跟浅井谈谈怎么样?那孩子的话……”

礼子立刻拦住了津崎校长的话头:“不行。浅井不是主犯――对不起,我说过头了。跟她接触弄不好会使她左右为难,还会给三宅提供开脱的机会。”

“开脱?”

“三宅可能会说,写举报信的是浅井,自己只是在她的请求下帮了个忙;或者听说浅井写了举报信,自己只是想庇护她,等等。”

津崎校长像是受到了刺激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对不起,考虑到她们两人之间由力量强弱形成的关系,这样的想象并非绝无可能。”礼子说。

津崎校长认输似的垂下了肩膀。“明白了。”他无力地说,“一切都拜托您了。”

“谢谢!”礼子坐在椅子上深深弯下身,低下头。她此刻的心情就像刚刚翻过一座大山,畅快无比。“我会尽力做好这件事,不会给三宅和浅井留下不良影响,因为她们都是纯真的孩子。我估计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津崎校长立刻接着说:“是啊,您尽可多花些时间,急不得啊。”

礼子点点头,看着校长的两只小圆眼睛,庄重地说:“上次在大出他们的事件里,我失策了,还给您添了麻烦。这次您能接受我的恳求,真是太感谢了。”

津崎校长有些摸不着头脑。事情太多,可能一下子理不出头绪。

“就是四中的增井望……”

“哦,那件事啊,那可不是您的错。”说着,津崎校长颇为担心地问道,“您没有受到上司的训斥吧?”

“有啊,说是操之过急,做事不谨慎。”

所以这次一定要谨慎行事。

“我在青春期时,也曾为粉刺和雀斑痛苦不堪。因自己无法左右的外表而被人说三道四并受到欺负时,内心的憋屈和苦恼是深有体会的,至今也仍然记忆犹新。我觉得,只要将这份感受真诚地传达给三宅,她一定能够接受。”

“拜托了。”津崎校长低下头,随即又像回过神来似的说道,“是啊,我们也必须认真对待那起敲诈事件。说因祸得福会对增井有点失礼,但我们可以通过这番沉痛的教训,尽量使大出他们改邪归正……”

说到一半,校长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两人都吃了一惊,差点跳了起来。

津崎校长苦笑着,轻快地站起身,接听了电话。

“喂,我是校长津崎。”他那双小圆眼睛急速地眨巴着,“对不起,声音有点小,听不太清楚。”

电话那头的声音大了一些。

“啊?”津崎校长眼睛瞪得溜圆,腰背挺得笔直,还很快地看了一眼礼子,“‘新闻探秘’?是电视节目吗?”

那是全国性电视台HBS总局制作的一档探讨社会案件的新闻节目,每周六傍晚播出。教育问题是他们经常报道的题材之一。

礼子对津崎校长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档节目。津崎校长说了声“请稍等”,用手按住话筒,对礼子说:“是这档节目的记者。”

“要求采访吗?为了柏木的事?”

“好像是,”津崎校长皱起眉头,“说是收到了观众来信。”

“观众来信?”

“先见面了解一下情况吧。不好拒绝啊。”

津崎校长干净利落地踉对方谈妥后,挂断了电话。礼子已经微微欠身,似乎马上要站起来了。

“说是马上过来。”

“是什么样的观众来信?”

“不清楚。”

“那个栏目经常报道校园题材,所以我会知道。”

公立学校里不愿上学的学生自杀了,这一事件完全能成为他们制作节目的话题。但是,礼子心中还有另一种不祥的预兆。

“我也旁听一下吧。”

没想到津崎校长一口回绝:“这可不行。不管他们要来采访什么,城东警察署的警官在场,那就太不同寻常了,事态会变得愈加复杂。”

是吗?礼子咬紧嘴唇。

“不要紧的,到底是为什么来采访,我事后再告诉您。”

礼子有些不太情愿地走出了校长室。她觉得眼前这片万里晴空中,似乎有一朵微小却令人不安的疑云。

25

前来采访的记者是个男人,非常年轻,这一点出乎津崎校长的意料。不过,这也可能是他那张娃娃脸和上面架着的圆框眼镜给人造成的错觉。再加上他个子小,身高和津崎校长差不多,可以想见,在学生时代,他一定曾为此痛苦不堪。不,说不定如今在电视台这样看似风光的行业中,也依然如此。

“我是企划报道部的茂木。”伴随恭敬的自我介绍,他递上一张名片。名片的右上角写有“新闻探秘采访人员”的字样。

茂木记者在半小时前佐佐木礼子坐过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与津崎校长面对面。

“校长先生,休息天您也经常到学校里来吗?”茂木记者问道。“也不总是这样。今天出席了您所问及的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事,结束后就来学校看一眼。”

“七七的话,是要安置骨灰了吧?”他显得挺惊讶,大概是对时间的推移存有疑问吧。

“是的。父母不愿让儿子的骨灰离开自己。这种心情我们完全理解。”

茂木记者点了两三下头,从上衣的内插袋中取出笔记本,记下几笔,表明他已经开始工作了。他上身穿着一件外表深褐色,内衬带有明快格子花纹的时尚西装,系一根同色系的领带。下身则是一条看起来挺高档的毛料长裤。如果一定要在津崎校长贫乏的时尚词汇中找一个恰如其分表达,或许可以称之为“英伦风”。

正如电话中所说,茂木记者是独自前来的。他没带照相机,或许会拿出录音器材。津崎校长决定,如果他这么做,自己就断然拒绝。然而,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会这么做。

“联系得太匆忙,您能为此特意抽出时间,真是万分感谢。”茂木记者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正视津崎校长。眼镜片后面的瞳仁圆溜溜的,透着纯真而犀利的光芒。

“在提问之前,我得先给您看一下实物。”

他打开放在身边的大皮包,拿出一个A4尺寸的牛皮纸信封,并从中取出一个小信封。小信封脏脏的、皱皱的,一端已经被撕开。

“这就是那封观众来信。请看。”

津崎校长接过信封,看了看正面,上面有一行手写字体“HBS新闻探秘节目组”,不算漂亮,倒写得十分认真,是黑黑的粗体字。

“光写这个就能寄到吗?”

信封上没写电视台的地址,邮政编码栏也空着。

“是的。写节目组的名称就能寄到。这样的观众来信很多。”

“这是用软笔写的。”

注意到这一点,津崎校长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这样的笔迹不是签字笔或记号笔写的,起笔和收笔

处都体现出软笔的特点。

“或许是用真正的毛笔写的。”

“不,这是用软笔写的。看得出来,跟毛笔写的不一样。”

“哦,是这样啊。”茂木记者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对了,您是老师,自然有眼光。”

“我教了好多年语文。”

不仅身为语文老师,津崎校长还爱好书法,现在仍然坚持练习。他从四十岁开始练字,也练了足足十年。他觉得字能够反映一个人的心态。在每年放寒假前的结业式上,他总要对学生们说:新年的第一笔一定要用心写好。他突然想到,去年通过校内广播播送的结业式讲话漏掉了这一节。

仔细观察了信封正面,津崎校长又将这封信翻过来。似乎是理所当然,信封背面没有写寄信人的任何信息。

“请看信的内容。”茂木记者催促道。

是那封举报信。直来直去,借助尺子划出来的笔迹仿佛刮擦的伤痕,和另外两封一样,都直接写在了信封上。

一句“森内惠美子亲启”,加上森内老师的居住地址。邮戳是中央邮局的。一月六日寄出的快信,和前两封一模一样。

不过区别还是有的。这封从正中间撕成了两半。

津崎校长抬起眼睛,发现茂木记者正凝视着他。

“这封信寄来时就是这样的吗?”

“是的。我没有修复,直接拿来了。”

津崎校长从撕成两半的信封里,拿出撕成两半的信笺。是举报信的复印件。这已经是第三封了。

信的内容自然和另外两封一模一样,连形状尺寸也分毫不差。开学典礼那天第一次看到这封举报信时,津崎校长就觉得,无论寄信人是谁,会用这样的字体写一份举报信和两个信封,这个人的情绪应该非常不稳定,甚至可能体现在外表上。若没有积累大量苦闷的负面能量,是不可能写完这么多字的,因为写到一半就会感到厌烦。毕竟,字能够反映人的心态。津崎校长甚至觉得,如果举报人是学生,也许用不着调查,只要不动声色地观察一下,就能找出是谁。

然而,当时津崎校长没有说出这个想法。在一板一眼的藤野刚警官面前,身为书法爱好者的自己大谈“字能反映人的心态”这样的理论,他认为并不合适。

佐佐木礼子断定举报人就是三宅树理,还说参与调查的三人意见一致。

津崎校长没法记住城东三中所有学生的相貌、名字和个性。因为大多数学生并不起眼,也不会闹出乱子。

校长统领着教师,也是名副其实的学校之长,却无法左右本地的教育界。毕竟上头有教育委员会的重压,从他们的角度俯瞰,校长不过是个夹在教育委员会和学校之间的中层管理人员。

因此非常遗憾,校长必须把大半的心思花在应对上级部门的指导和压力上,用于学生的精力自然受到了限制。所以,好坏两方面都不突出的学生,是很难在津崎校长的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的。

三宅树理也是不引人瞩目的大部分学生中的一个。即使她不喜欢集体活动,缺乏协调性,也绝不是问题学生。因此,当津崎校长听说三宅树理因脸上的粉刺受到男生的嘲弄后,也只是对她稍加关注,并没有很上心。

如今他知晓了一个事实:写举报信的就是三宅树理。

“森内惠美子亲启”,这些如同用尖钉刻画而出的文字,每一个都仿佛三宅树理内心的伤痕。

为了将大出俊次的三人帮赶出城东三中,她甚至不惜撰写虚假举报信。可见她内心的痛苦已经不堪忍受。

这一声心灵的呼唤,却被人生生撕成两半。

而且是寄给班主任的那一封。

“您读一下附在里面的信件,就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面对津崎校长的震惊和困惑,茂木记者十分冷静。

牛皮纸信封中,还放着一张对折的B5复印纸。津崎校长将其取出,展开在眼前。

上面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横排文字,密密麻麻的。津崎校长读了起来。

「敬启:

我经常收看贵节目组制作的节目,并为报道的真挚态度所折服。

我是一名住在东京都内的教育工作者。前些日子,我在自家居所附近散步肘,看到有一封信落在垃圾堆放处旁。

我平时很少注意落在路旁的东西。特意捡起这封信,本是为了将它放回垃圾堆放处。

可当我捡起时,信笺从撕成两半的信封中掉了出来。于是我读了信笺上的内容。

我发现这是一封内容十分重大的信件。虽然寄信人不知是谁,但我怀疑,将这封信撕毁并丢弃的人是收信人森内惠美子。

我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听之任之。

信中提到的“城东第三中学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应该就是去年圣诞节从学校楼顶跳楼自杀的那个柏木卓也。可见信的内容并非无中生有,是确实发生过的事件。

我很在意这封信的内容,就把它留在了身边,并打电话到城东第三中学,确认是否真的有森内惠美子这个人。

得到的答复是,森内惠美子是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

我越发感到事情的严重性,觉得不能放手不管。

是森内老师将此信撕毁并扔掉的吗?还是校方要她这么做的呢?对于学生的死亡事件,城东第三中学是否有隐瞒事实的可能?

我将那封举报信一同附上,请贵节目组调查清楚。」

结尾处既没有日期也没有署名。

看完信,津崎校长默不作声地抬起眼睛。茂木记者也默默地等待着他。

津崎校长摇了摇头,开口说:“这是不可能的。”

茂木记者的眼睛闪闪发亮:“什么不可能?”

“如果森内老师收到了这封举报信,是绝不会擅自撕毁并丢弃的。她肯定会向我或年级主任汇报,一同商量处置办法。这封举报信不是森内老师撕毁的。甚至可以断言,它根本没有送到森内老师手中。”津崎校长确信就是这样的。

“可这是一封快信。”

“即便如此,也可能发生投递差错。这并不是带有投递证明的信件。”

“调查一下就能弄清楚吧。”茂木记者马上抛开这个问题,继续问,“请恕我直言,森内是一位怎样的教师?经验丰富吗?”

“她是一位有着两年教龄的年轻教师。二年级一班是她作为班主任带的第一批学生。她工作认真负责,也很受学生们的喜爱。”为了避免过于急切造成强词夺理的印象,津崎校长字斟句酌地说,“她的经验毕竟有限,所以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如果森内老师拿到这封举报信,她会知道,这件事她一个人处理不了,一定会来跟我商量。”

“另一方面,正因为这是一个人处理不了的严重问题,还对她自己相当不利,所以才会把信件撕毁丢弃,以求消灭于无形。”茂木记者展开反击。他尽力保持着与津崎校长势均力敌的沉着。

“森内老师不是这样的教育工作者。”

茂木记者轻轻地眨了眨眼,避开了津崎校长的主张:“行啊。可是,校长先生,问题还不止于此。举报信的内容才是重点吧?”

津崎校长挺直腰背,轻轻拉了拉毛衣背心的边缘。

“关于柏木卓也的自杀,本校绝无隐瞒事实的必要。请容我作详细说明。”

接着,津崎校长条理清晰地说明了时间经过。只是,在讲到为了了解学生的心理状态,建立今后的指导方针而开展询问调查时,有说到三宅树理,更未提及举报人的真实身份已基本查明的事实。不仅没有必要,也是为了保护三宅树理。

“由于柏木卓也的遗体被发现时的状况比较特殊,城东警察署对此展开了严密的调查。事后,他们在报告中认定柏木是自杀的。这是一起不幸的事件,与身为教师的我们指导不力、监督不严密切相关,但绝非杀人事件。柏木当时一直拒绝来校,但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很久,也并非受到欺凌所致。举报信中列出了三名学生的姓名,但他们与柏木的死毫无关系。举报信的内容毫无事实依据。对这一点,我认为城东警察署的调查报告,以及柏木家长的发言都可以作证。”

讲到这里,津崎校长后悔了。这不是等于在引导他去采访柏木夫妇吗?

他赶紧加了一句:“柏木夫妇心中的创伤尚未愈合,恳请您不要去采访他们。”

茂木记者一边做笔记,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津崎校长:“这么说,举报信虽然有三封,却一封都没有寄给柏木夫妇?”

“没有。如果他们收到了,应该会联系我们。我们觉得事到如今没必要再去刺激他们了,就没有将举报信的事告知他们。”

“那么,举报信的知情人仅限校长先生和城东警察署的相关人员?”

“还有二年级的年级主任。”

“举报信也寄给了年级主任?”

“没有。”

“校长先生一封,森内老师一封,”茂木记者似乎在故意慢慢地数着,“还有一封是寄给谁的?”

在刚才的说明中,津崎校长用了“校方相

关人员”的称法。

“这就无可奉告了。”

“啊?”茂木记者圆镜片后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浑圆,“为什么?既然是校方相关人员,那在现在的情况下,比起个人隐私,更应该优先考虑相关人员的责任。”

津崎校长默不作声。不用回答,对方应该能马上想到。

果不其然。茂木记者说:“啊,对了。是学生吧?”

津崎校长再次拿起撕成两半的举报信。他眉头紧锁,像是嘴里正嚼着什么苦涩的东西似的。

信件正中间的撕痕极为整齐,不像是胡乱撕毁的;说是被丢弃路边,却并不太脏。

“真的是被丢弃的?”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茂木记者抬起眼帘看着他。

“信撕破了,撕裂处却能严丝合缝地拼接起来,无论收信人的姓名还是举报信的内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收信人的姓名,你看……”津崎校长将信封递向茂木记者,并用手指压住撕裂处,“裂缝在姓和名的中间。”

“森内”和“惠美子”正好处在裂缝的两侧。

茂木记者笑道:“您想说什么?”

“收到这封举报信的人如果真的想置之不理,会用这样的方式处理吗?要么不撕毁直接扔掉,要么干脆撕得更碎一些,不是吗?”

茂木记者用手指推了推眼镜,脸上仍带着笑容“与其这样猜测,倒不如去问问森内老师本人,那样会更清楚吧?”

“我会向她本人确认的。”津崎校长断然道,“到目前为止,之所以没有将举报信的事告诉柏木的班主任森内老师,是因为作为校长,我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因此,必须首先向她告知再加以确认,如果一下子就把撕破的举报信拿给她看,只会对她造成混乱。”

“如果真的不是森内老师撕毁后丢弃的,确实应该这样做。”茂木记者语调平缓,听不出嘲弄的语气,却反而令人害怕。

这确实是个不可貌相的厉害角色。

“那我就等您的回音了。”茂木记者再次打开皮包盖,“原件我不能给您,您拿着这一份吧。”

递上来的是装订在一起的复印件,包括举报信、观众来信和牛皮纸信封。他准备得真周到。

或许是心理作用,津崎校长觉得这份复印件不是递过来的,而是直接戳到了眼前。

“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是节目组办公室的。如果在那里找不到我,就请呼我的传呼机,我会马上回电话。”

名片上果然有手写的传呼机号码。

“好的。接下来您准备去做什么呢?”

“您是问我去哪里采访吗?”

“不能问吗?”

“没关系。”茂木记者又笑了笑,“去城东警察署。有必要重新调查一遍柏木事件的详细情况。”

“重新调查”的说法令津崎校长难以接受,但他还是忍住了。

“是这样啊。负责该事件的刑警是……”

“您不必告诉我。我自己去了解。”茂木记者拦住了津崎校长的话头。即使语气平和,也能让人感觉到他内心的想法:负责的刑警肯定早就和学校统一过口径。

就算是津崎校长,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心生怒火:“参与针对学生的询问调查的,是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佐佐木警官。她是个年轻的女警官,非常热心主动。”

“是吗?那我也去会会她。”茂木记者刚想起身,又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哦,对了。”他扭头看向津崎校长,“我并不想突然将举报信的事透露给贵校的学生。柏木的死留给他们的惊恐和不安恐怕尚未消失……”

“是啊。询问调查时,就有许多学生反映他们心存恐惧,晚上睡不着觉。”

“所以我得向您请教,举报信上列出的三名学生――二年级四班的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到底是怎样的学生?”

这等于在说,你如果不提供信息,我就只好去找学生了。

津崎校长决定如实相告。即使现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糊弄过去,他到了城东膂察署,也会了解到那三人接受过管教的事实。实话实说比较妥当。

“他们是问题学生。”

“三个人都是?”

“是的。我们和他们的家长都谈过话,也尽力教育过他们,却一直不见效。”

回答的同时,种种往事像警报器般在津崎校长的脑海闪烁不已。柏木卓也自杀的一个月前,就是他不来上学的前一天,他在理科准备室抡起椅子跟那三人大打出手的事;大出他们平时胡作非为的事;那三人在校内/伤害其他同学的事。

还有最近那起新鲜得仿佛刚刚出笼的敲诈事件。再加上他们的家长自始至终不配合的态度和毫无责任感的教育方针。

就感情而言,这一切都能作为举报信内容的佐证。但这仅仅是“就感情而言”。麻烦正在于此,因为谁都会认为那三个家伙做得出这种事。

事实上三中有过类似的传言,即使好不容易渐渐淡化消失,也难免旧事重提。

因为不是事实,传言才会自动消失;但换个角度,正因为可能是事实,传言才要故意湮灭。世人的想法普遍倾向于后者,而学校往往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以前曾因此引发过震惊社会的恶性事件。对此,津崎校长心中一清二楚。

“可是,他们与柏木的死毫无关系。柏木自己选择了死亡。没能阻止他,是我们的失职,不是那三人的责任。”

茂木记者用隔着镜片的毫无感情色彩的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津崎校长。他终于站起了身。“打扰了。”

记者走后,津崎校长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看着桌子上那叠复印件,他不由得抱住了脑袋。?

走出校舍,茂木记者立刻穿上了大衣。扑面而来的强劲北风不仅令他鼻子干燥,风中夹杂的尘埃竟让他连打了三个喷嚏。

正如津崎校长察觉到的,茂木记者确实有着与外表极不相称的强悍。其实,他并不是HBS的正式员工。《新闻探秘》在升格至如今的时间档之前,只是一档于星期六深夜播放的不受重视的栏目。而在那段踏实苦干的时期,茂木是节目编辑组的成员。现在,他成了一名专门从事调查和采访的记者。

他向来不怎么关心教育问题,自己原本也不算电视行业的从业者。他现在身兼独立撰稿人的工作,四年前还出了一部书。那时,他关注的尽是些刑事案件和事故,对交通事故鉴定特别感兴趣。由于他跟踪采访的某起交通事故被《新闻探秘》搬上荧屏,他才跟这个节目组沾上了边。

开始关注教育问题则是由于《新闻探秘》做过的一档探讨欺凌导致自杀的节目。琦玉县某公立中学的一名一年级男生在自己的房间上吊自杀。进人初中后,他便受到同班同学残酷的欺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班主任竟然在欺凌事件中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

校长和年级主任全都了解这一情况。但是事件曝光后,他们竟然推说毫不知情。即使面对确凿的证据和第三者明白无误的证言,他们仍想推得一干二净。那位班主任曾要求学生们写下针对自杀学生的“谴责文”,其中竟包含“xx,你快点去死”“你快点消失吧”之类恶毒的言语。而收录这些谴责文的作文集,都无法动摇校方装傻卖乖的态度。

人是会撒谎的。作为末流记者在影像与文字领域摸爬滚打十多年的茂木对此深有体悟。可面对如此明目张胆、徒劳无功、愚蠢至极、少廉寡耻的一连串谎言,对他而言还是头一遭。更何况,若无其事地撒下弥天大谎的家伙,竟然一个个都是教育工作者。

从那时起,茂木记者就开始主动关注校园事件。至今,被《新闻探秘》节目采用的事件已有三起之多。

其实,那封装有举报信的观众来信,已经在《新闻探秘》节目组收到的大量来信中躺了近一个月。由于每天的来信数量非常可观,天根本来不及拆封阅读。其中近八成都没法用作节目题材,剩下的两成中则往往埋藏着“金矿”。所以茂木记者从不将观众来信交给实习生处理,而是尽量找时间亲自阅读。

于是,他发现了这一封。

看到撕成两半的举报信的瞬间,他的血压陡然升高。当确认森内惠美子就是城东三中的教师,并且还是柏木卓也的班主任后,虽然自己也感到颇为失态,他的心头仍涌起一阵狂喜。直觉告诉他,其中必定隐藏着巨大的失职,只要深挖下去,定能揭露出一个巨大的谎言。

茂木记者眯起藏在眼镜后面的双眼,抬头仰望城东第三中学灰色的校舍。

柏木卓也就是从这栋楼的屋顶上纵身跳下的。

不,也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

真相仍隐藏在黑暗深处,而此地无疑沉淀着许多模糊不清的事物。校长那惊弓之鸟般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他分明是个心胸狭窄的小角色,哪里有领导教育工作者的器量?

茂木记者既不装模作样,也不盛气凌人,只将旺盛的斗志隐藏在心中。他离开了城东三中。

他并没有马上去城东警察署,而是去了柏木卓也家。住址早就调查好了。他知道现在去见柏木的父母为时尚早―

―倒不是因为津崎校长的请求,可他很想亲眼看看柏木生活过的住所。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很好。太阳开始西斜,身边走过购物回来的一家子。一群身背棒球用具,身着统一外套的少年排列在交叉路口。茂木记者默默地走着。

柏木一家生活的公寓房很整洁,除此之外没什么明显特征。父亲是公司职员,母亲是专职主妇。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哥哥,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去年圣诞节,听说有初中生从学校楼顶跳楼自杀的报道,茂木记者的干劲就被勾了起来。他跟报道部联系后,便展开基础性的调查。因此,他知道柏木家和卓也的一些基本情况。

他还参加了柏木的守灵仪式和葬礼。只要不以媒体人士的身份出面,尽量保持低调,这样做几乎没什么难度。再说,茂木记者确实怀有悼念柏木的心意,所以也不算心怀叵测吧。

出殡那天,他听到了柏木卓也父亲的致辞。

柏木的双亲认为儿子是自杀的,原因在于他过于脆弱的内心。父亲的致辞内容十分明确。

从那时起,茂木记者的注意力曾一度离开这一事件。他虽然对柏木卓也不去上学的环节难以释怀,不过他觉得,这一点不会是他自杀的主要原因。

年轻人的自杀自然非常不幸,但如果是心灵的纯洁与幼稚导致的死亡,那就不是茂木记者想追踪的事件了。

然而,收到观众来信,看到举报信,情况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根据以往的经验,对于双亲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才会接受孩子自杀的事实,茂木记者自认多少有所了解。自责的念头带来的痛楚,往往是旁人难以估量的。

如果校方明显存在失职,孩子的死是周遭逼迫出来的,双亲常常会从悲痛中挺身而出,为死去孩子的名誉和公道而奋斗。

柏木夫妇却没有这么做。卓也的父亲甚至还在出殡前的致辞上向在场的老师和同学致谢,希望同学们珍惜生命,带上卓也失去的部分一起,把握好自己充实的人生。

当时,茂木记者觉得卓也的家长非常信赖学校。这倒是个十分罕见的现象。如今的想法就大不一样了。柏木夫妇是不是没有得到完整的信息?他们是不是被校方巧妙地蒙蔽了呢?

茂木记者设想着种种可能性,在公寓大门前站了一会儿。

七七法事应该是在不太远的地方举办的,毕竟校长那么快就回到学校了。柏木夫妇将卓也的骨灰葬入墓地后,也已经回到空荡荡的家里了吧?还是由于不堪家中的孤寂,而迟迟不肯归来呢?

无论如何,今天要采访柏木夫妇,恐怕有点准备不足。茂木记者刚要转身离去时,发现附近的电线杆旁有一个人影。

两人四目相对。那是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上身夹克,下身牛仔裤,不胖不瘦――应该说稍稍偏瘦一点。他长得眉清目秀,下颌较尖。他吃惊地望着茂木,一下子呆住了,一动不动。

茂木也吃了一惊。他过于专心地想着柏木卓也的事,一时之间还以为那是柏木卓也的幻影。

没等茂木打招呼,少年就转身跑掉了。茂木记者目送他的背影,直到他拐过街角,消失无踪。

是柏木卓也的同学吗?知道今天是落葬的日子,即使没有参加法事,也想用这种方式向卓也道别,所以才藏身在那样的地方?

茂木记者摘下眼镜,用手绢把镜片擦干净。他把那个少年的脸牢牢记在了心里。或许不远的将来,还会再见到他吧。

26

在城东三中,初二学生到了暑假便不参加社团活动了,当然是为了准备中考。这时的初二学生便唱了主角。

然而到了二月份,有些推荐保送私立学校的三年级学生,由于解决了升学问题,又会重新来参加社团活动。藤野凉子所在的剑道社也不例外。去年夏天以来一直称霸社团的初二学生,就要受到气焰啸天的学长学姐们的报复性训练了。这样的情景早已司空见惯。

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五。清晨的气温降到冰点以下,刷新了东京的寒冷记录。早晨接受报复性训练,午休时开会,放学后又是训练,凉子快要累趴下了。可即便如此,她的心情仍然十分舒畅。她非常喜欢能活动开身体、出一身大汗的运动。而且能和初三学生一起训练,也十分令人愉快。

三年级学生中,有一位名叫仲间哲郎的学长,个头和凉子差不太多,体型偏瘦,在男生中只能算小个子。可他身手敏捷,臂力强劲,在与外校的比赛中保持不败纪录,是剑道社的王牌。

今天训练结束后,凉子整理完用具正准备去更衣室时,就被这位仲间学长叫住了。“我说,藤野。”听到他的喊声,凉子心里“噗通”一声。

剑道社女生很少,没有初三和初一的女生;在初二学生里,包括凉子在内也只有三名。听到仲间的喊声,凉子身边的另外两名女生猛地对视了一眼,随即吃吃地笑着捅了捅凉子。

“听见了吗?在叫你呢,凉子。”

“抓紧啊!”

“抓紧什么呀?”凉子嘴上反击着,可她感觉得到,自己的脸已经烧得通红了。

上星期四是情人节。剑道社里仅有的三名女生商量后,决定去凉子家烤制巧克力蛋糕,送给社团里的全体男生。这在女性气息淡薄的剑道社是一种传统。当然也要送给顾问老师。大家都等着这一天呢。

做蛋糕时,凉子遭到剑道社另外两名女性成员的百般揶揄:“凉子心里想送的其实只有一个人,是不是呀,小凉?”

她们说的“一个人”,指的就是仲间哲郎。凉子自然要予以坚决否认:“不是的!不是的!”可她越是强辨,听起来就越像在撒谎,连她自己都羞恼不已。

“反正我们在社团里没有真命天子嘛。”

“我们送蛋糕都只是送个人情。小凉可就不一样啦。”

“就是,就是。所以我们都在为小凉打工嘛。”

凉子对仲间学长确实有一点好感,从一年级时就开始了。可也就是有点喜欢,没想过要怎么样。

“那可不行!”剑道社的女孩们起劲地鼓励她,“仲间学长不是马上要毕业了吗?你明白吗?小凉,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可是……”

“什么可是呀?利用情人节铺垫一下,毕业典礼时真情告白,再向他要一颗校服上的纽扣(注:校服上的第二颗纽扣与心脏齐平,给出这颗纽扣便代表献出自己的心。)。”

所谓“告白”就是当面说出“我喜欢你”的意思。在藤野家,这种词语是被禁止的。妹妹看动画片学来后,还挨过父亲的骂呢。

在学生中间,大家都觉得这样说比较时髦。

“肯定能成的。仲间学长也很喜欢小凉嘛。”

“凭什么这么说啊?”

这下,那两个女生便争先恐后地说:“这不是明摆着吗?一看就知道了。”随即便笑作一团。

“喂,你赶紧过去啊。”

“小凉你再磨磨蹭蹭,仲间学长可要抢先告白了。”

而现在,凉子在她们的鼓励下,答应了一声便跑到仲间学长跟前去了。

今天放学后的训练以跪步和力量锻炼为主,因此大家都没穿剑道服,只穿着平时的外套。仲间学长还在脖子上搭了一条大毛巾。

“辛苦了。”凉子低下头打一声招呼。

仲间学长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他看上去有点腼腆。还是自己想太多了?

“呃,我有话想跟你说。”仲间学长说。

心里又是“噗通”一声。刚才鼓励凉子的两名女生正手挽手走出体育馆,同时偷偷地朝这边打量。

“要说的事多少有点难以启齿,不好意思。换过衣服后,我在边门那儿等你。”

“好的。”凉子又低了下头。难以启齿?那我心跳个什么呀?

急急忙忙跑进更衣室,凉子立刻遭到等在那儿的两名女生的严厉盘问。

“谁知道呢。说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要说。”

两人立刻紧张起来。

“肯定是告白!”

“就是,仲间学长说起话来是有点拐弯抹角。腼腆嘛。”

“啊……原来小凉你们是两厢情愿啊,真浪漫。

凉子却无法像她们这样尽情地激动。可不是吗?有难以启齿的事要说哦。?

社团活动活动结束后才回家的学生,有很多都是从边门离开学校的。和仲间学长在那里见面,会十分引人注目。仲间学长对此似乎毫不在乎,可凉子的心一直七上八下的,很不弪滋味。

两人一起走出边门。凉子落后仲间学长半步,眼睛始终盯着脚下的地面。

“对不起。你没跟谁约好一起回去吧?”

见他以如此悠闲的口吻问自己,凉子猛地摇头说“没有”。她觉得脖子都快抽筋了。

“老实说,我也觉得拿这件事问你其实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什么没意思?

“藤野……”仲间学长见身旁有追过他们的三年级女生,就朝她们挥手道别,随后继续说下去,“你们班有个叫野田的男生吧?”

凉子不由自主地反问一句:“啊?”她事后想起这一幕,脸上烫得像火烧一般。

“我是说野田,就是小个子、弱不禁风的那个。”

原来是问野田健一啊。小个子,弱不禁风,除了他还有谁呢?

“嗯,我们同班。”凉子两手拎着包放在身前,温顺地边走边点点头。

“你跟他比较亲近吧?”

凉子立马站定了身子:“我跟野田吗?”

“是啊。一年级时,你不是和他一起当过图书委员吗?”

那倒是没错。想不到学长记得那么清楚。

“我去图书馆时,常看到你们在一起整理图书。”

原来是这么回事。说来也是,仲间学长非常喜欢读书,会频繁出入图书馆。

“那倒是,可我和他也说不上亲近。再说,今年我已经改当清扫委员了。”

野田大概还在当图书委员吧。

“是这样啊。”仲间学长挠着头上的短发,将背上的书包往上耸了耸,“藤野,你知道我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吗?”

药店。不是大型连锁药店,是祖辈传下来的独立药店。仲间学长的父亲是药剂师。凉子听说过,仲间学长以后要读药学专业,取得资格后继承父业。

“前天下午,他来过我家的店。”

原来野田健一去仲间药店买过药。

“大概是四点左右吧。前天下午,我要去高中递交材料,办理手续,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办完事后,我就留在店里看店了。”

仲间药店也经营处方药。在营业时间内,作为药剂师的父亲是不能离开药店的。前天他是因为去附近办事,才稍稍离开了一会。仲间学长见一位初中生客人到店里来,便对他说,如果有处方,请先放入那边的盒子,稍等一下。

然而,那位初中生好像不是来买处方药的。他缩着脖子在不大的店堂里四处寻找着什么。

“我看他是个初中生,就问他要找什么。这时,我才认出他来。原来是图书委员野田。”仲间学长吸了一下鼻子,继续说,“我对他并不了解,只是印象中他跟藤野关系不错,才记住了他的脸。”

“是吗?”凉子问。仲间哲郎“嗯”地应了一声,闲得无聊似的又把书包提在手上。如果此时,剑道社那两个边嘲笑边怂恿她的女孩就在她身旁,肯定会说个不停。

「“是吗”是什么意思呀,凉子?

还不作出点反应吗?仲间又不是对野田感兴趣才记住他的。不是说了吗?是因为“跟藤野关系不错”嘛。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你还不懂吗?」

“然后……”

话头被凉子打断后,仲间学长一时接不上话了。

“可是他好像不认识我,明明在图书馆见过那么多次。再说,野田是不是学习不太好?”

“不好也不坏吧。”

“哦,那就不至于很烂吧?”

凉子觉得,野田健一只是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正因如此,凉子对他那天在图书馆帮忙对付流氓十分感激。虽然那份感激并未持续很长时间。

“我再次问他要找什么,他竟然十分惊慌,似乎想立刻逃跑。”

仲间学长说,当时野田手里捏着一张纸,纸上应该写着他想买的药品名称。

“我对他说,‘我问你呢,到底想要什么?’谁知他立马把两手藏到背后去了。”说到这里,仲间学长突然笑了起来,“如果来店里的不是他而是别人,比如我们班的堀田,或是二年级的大出他们一伙,我就能立刻猜出是怎么回事了。肯定又是来买糖浆的嘛。当然,他们一般不会到我家的药店来买,因为有可能碰到我在看店。”

“你说的‘糖浆’,是止咳糖浆吗?”

“嗯。一口气喝下一瓶,就会有吸毒一般的迷幻感觉。一般很少有初中生来买,高中生倒有很多。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老爸都会大声把他们骂出去。其实大可不必,因为他们照样可以去别的店买。再说了,只要肯花钱,比这更糟的东西也能弄到手。

凉子瞪大眼睛看着仲间学长的脸。两人的身高只差五公分左右,因此两双眼睛对了个正着。

“中学生里也有人吸毒吗?”

“有啊。”仲间学长确定地点了点头,“说起这事,我老爸总是火冒三丈,说他们都是些混蛋。不过今后,这样的混蛋恐怕只会有增无减吧。”仲间学长说着,不禁歪了歪脑袋,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藤野,没听你爸说过吗?你应该最清楚不过吧。”

“我爸不负责吸毒之类的案子。”

“哦,是去抓杀人犯和抢劫犯的,是吗?”

“是的。真叫人讨厌。”其实凉子并不觉得讨厌,只不过话说到这儿,稍微装腔作势一下也无妨,“野田到底是去买什么药的?”

虽然无法用语言描述,但已经有种令人不安的预感开始在心头慢慢成形。那天,在图书馆遇到野田健一时,他在看一本名叫《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的书。他读得很专心,还怕被别人看到。凉子问他为什么看这样的书,他却说是碰巧拿到的,分明是在说谎。而健一这次又出现在药店,慌慌张张地在那里转来转去……

“他问,”仲间学长皱起眉头,“有没有园艺用的农药。”

“农药?”凉子心里又是“噗通”一声。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不过这记心跳的含义与前几次完全不同。

“哪种类型的?”

农药有很多种类。有整治草木害虫的杀虫剂,有除霉菌的杀菌剂,还有清除杂草用的除草剂。

“再说,开在居民区里的药店会卖农药?”

“所以说嘛,直接去园艺用品店不就行了?虽然不见得没有,不过我家的店里品种不全,只有喷雾杀虫剂。”

仲间哲郎当时也是这样告诉野田健一的,还问他:“怎么今年你要当园艺委员了?”

据说,野田听了这句话,突然张口结舌地愣住了。

“我对他说,‘你不是图书委员野田吗?我是剑道社的仲间,我经常在图书馆看到你。’”

谁知野田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这种情况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听他的口气,似乎现在还觉得十分惊讶,“去年我哥哥骑摩托车出了交通事故,警察打电话来时,我妈接电话后也是一下子吓得面色惨白,可还及不上他那么白。”

对了,仲间学长还有个哥哥,是个不良少年,飞车党。据见过他的同学说,“他个子高,人很酷”,但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已经从高中退学了,与能文能武的弟弟正好相反。所以家里决定,让弟弟继承药店。

“原来在我搭话之前,他一直以为我不认识他。不过即使搭了话,他也想不起我是谁但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仲间学长继续说,“他的脑袋似乎被自己的事情占满,所以眼前一片昏暗。他不是一直这样的吧?”

凉子的心口喧闹不已。并不高亢激昂,而是如同暴风骤雨的前奏一般带着水雾与令人不安的喧器。

野田健一细读完《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手里捏着笔记去药店买农药。他还藏起纸条不给别人看。当他知道看店的人是与自己同校的学长后,一下子大惊失色。

“然后,他嘟嘟囔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逃也似的跑掉了。”

是名副其实的“逃跑”。仲间学长不得不从收款处的柜台后方走出来,整理野田经过时碰乱的放着肠胃药的货架。

“这事奇怪吧?”仲间撅起嘴唇,那模样就像幼儿园里的小男孩,“正好那时我老爸回来了,我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可老爸一听,就坐不住了。”

他父亲说,不是奇怪不奇怪的问题,那孩子要闯祸了。”

“闯祸?”声音通过喉咙时,似乎夹带着干燥的吱吱声。凉子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在图书馆的书架前半弯着腰,既想用自已的身体藏起书本,又如此专心地阅读着《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的野田健一。凉子叫住他时,他惊恐得像个被人当场逮住的小偷。

对,那时野田就是想把书藏起来。

“还有那个谁?对了,柏木,”仲间学长继续说,“那家伙也是你们班的吧?就是自杀的那个。我老爸说,正因为出过这种事,才觉得危险。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焦虑症’。说是在学校这样的封闭环境里,焦虑症异致的自杀会引起连锁反应。精神脆弱的人会受到自杀者的影响。”

仲间学长的父亲说,那个叫野田健一的学生说不定想喝农药自杀。不要说初中生,就是成年人来买农药,如果形迹可疑,他也会怀疑其动机。

“我笑他大惊小怪,想得太多。可我老爸相当顽固。他说,‘我做了二十年的药店老板,这双眼睛可不是用来出气的。’”

于是仲间学长遭到了训斥。

“看到的是我的这双眼睛,又不是他的那双眼睛。他说要给学校打电话,我想这下可真的要闯祸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让他放弃了。”

仲间一边说,一边用两手做出抓人的姿势,逗得凉子笑了出来。然而,凉子感到自己的眼皮正在一跳一跳地抽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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