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惊讶吗,卡那齐?难道你以为那点小打击就能毁掉我吗?」
库欧里亚毫不吝惜地扯开优雅的嘴角、笑着说道,卡那齐则以阴暗的沸腾眼神望着对手。
库欧里亚不,他眼前的人是乌高尔。
那张样式古旧的面具,覆盖了库欧里亚嘴唇以外的脸庞。面具朝向众人的左半边是光滑的乳白色,而暗灰色的右半边布满如蔓生树根的凹凸装饰。
寄宿在镶嵌于面具两眼处鲜红魔法石里的灵魂,正是卡那齐在禁忌的第七书库里碰见的怪物。那个最终目的是和魔物同化,身为「黑之摇篮」教团团长的古老魔导师,也是使卡那齐亲手在故乡散播魔物的男子乌高尔。
「可以再次见到你,我真是打从心底感到欢喜。前任教主也是你杀的吗?」
卡那齐回答乌高尔的声音因愤怒而沙哑。他手边没有剑,剑与药箱都施加了封印,放在议场里米莉安的座位上。即使如此,他的怒火依然没有减弱。
我要杀了他。
在卡那齐体内,只有纯粹的杀意正在盘旋。
他听见某处有人正在呼唤名为「目」的警备队。不过在那些家伙赶来之前,我会先动手杀了他!向乌高尔怒目而视的卡那齐身旁,诗人沉静地开口:
「库欧里亚师有他脆弱的一面,但他的脆弱应该不是盲目的绝望。我不认为库欧里亚师会如此轻易地被乌高尔的面具附身。」
「没错!那个叫什么库欧里亚的小鬼会把身体让给我,是因为他接受了我所说的真相,发自内心产生共鸣,认同了一切。我不会勉强任何人,因为黑暗将一切包容其中不会加以驱逐。」
乌高尔沉稳地说完后,举起手直指头顶。
「音乐!」
随着他高声呐喊,议场内的钟声变成宛如人声般不规则的不安律动。四周清冽紧绷的大气霎时松弛,许多察觉这个变化的魔导师都脸色大变。诗人也轻声低喃:
「不妙,看来乌高尔从一开始就和同伙有备而来了。他打算利用钟声,令此处的大气产生魔法上的不安定。」
「结果会怎么样?」
听到卡那齐低声询问,诗人眯起眼睛。
「如果在这里使用魔法,失控的可能性会变高吧?」
「正是,正是如此!你可真是清楚啊,歌手。接下来,开始歌唱吧!」
过去曾是库欧里亚的乌高尔,微笑着说道。
就在此时,卡那齐猛然展开行动。他轻易地缩短距离、逼近乌高尔,毫不留情地朝乌高尔的面具挥拳。
「什!?好痛你在做什么,混帐东西!」
乌高尔虽然退后一步,却来不及完全闪避,面具吃了一拳,发出呻吟。他摇摇晃晃地按住面具,但那张看来像陶制的面具上连一道裂痕都没出现。
(面具上果然有魔法防御吧?)
卡那齐一边思考,一边轻轻扳响惯用手的指关节。
「做什么?我只是揍你啊总之,你给我再死一遍!」
鄙弃地撂下这句话后,卡那齐又扑上去,乌高尔僵硬地躲开一击。
被乌高尔附身的库欧里亚只有二十出头,而且曾是「目」的队长,身体受过一定程度的锻炼。
这让乌高尔得以勉强躲开卡那齐的攻击,绕到水盘后方。
「你为什么如此急躁又单纯!接下来是歌唱的时间!唱吧,戈德文!」
乌高尔下令的对象是下任教主的候选人之一。
他指出的壮年魔导师戈德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开始低声呢喃:
「自高处流下其高是善良亡者的耀眼星辰之高,流向之低处是浑沌之海的海底。风啊,吹动吧,速速来此席卷步向毁灭之物,转动正确的毁灭之轮!」
「你这家伙!」
旁边的干部瞪大眼睛,看着戈德文唱完咒文后吐出更具韵律的魔法语言。转眼间,一阵恐怖的大风从议场底部吹起,每个人都不禁压低身躯。
「住手!大气不但不安定,而且为了举行仪式,这整个空间已经用魔法完全封锁了!一旦使用魔法,会引发不规则反射啊」
狂风发出惊人的嘶吼,将干部的呐喊声吞没。一如字面上意思,魔导师们差点被风吹跑,只好拚命抓住议场内的装饰与座椅。
魔导师们的声音里掺杂着悲鸣,原本用来装饰议场的红色与黑色布幕飞向空中。同样在空中迸散的尘埃反射着灯光,眼前一片闪亮。
「卡那齐,快趴下吧!来不及了。」
当卡那齐正要迈步走向乌高尔时,诗人迅速抓住他的手臂说道。
「什么」
他还来不及争辩,就被诗人出乎意料的腕力按倒在地板上。
风势紧接着变得更大,吹得垂吊在圆顶上的金属灯盏疯狂摆动。互相撞在一起的灯盏才刚在钟声里加入刺耳的噪音,灯芯就陆续被狂风吹飞熄灭了。
当深邃的黑暗替现场的混乱火上加油时,在议场内回响的嘶吼风声突然飙升到入耳可听范围的极限。
狂风发出令人头痛的高音,掀起凶恶的旋风。
一瞬间之后,议场内充斥着血腥味。
「啊、啊、啊啊?」
魔导师们发出被逼到绝境的呻吟。趴在地上的卡那齐抬起头,看见暗沉的血泊在铺着马赛克磁砖的地板上漫开。
血泊正中央的魔导师,手臂自手肘以下消失,被宛如利刃的强风齐肘切断。在他身旁,那个从胸口到腰际都被锐利风刀划开的魔导师,早已瘫倒在地气绝身亡。
现场四处传来悲鸣,狂风尚未止息的议场内一片骚然。
尽管议场中央还有许多及时趴下的人存活了下来,但托钵状的座席上,到处散落着已断气倒下的躯体。
(米莉安!)
卡那齐因恐惧而冻结的内心呼唤着少女,但不祥的肆虐旋风逼得他只能继续匍伏在地板上。
议场中央有一名干部紧握住自己的魔法石,在不安定的钟声里抓着水盘,拚命站了坦来。
「戈德文!」
干部站起身喊出操纵风魔法的魔导师之名,迅速拔出怀中的短剑。在戈德文回头以前,那名干部已用短剑在自己的掌心划出一道伤口。
接着,他的掌心上浮现淡淡的魔法阵。那是古老流派的魔导师们于修行时在身体上刻下,作为魔法力出口的魔法阵。原本的用途是对目标物直接施加魔法力,但只要放松力量,也可以将逆流的魔法力从身体刻着魔法阵的部位喷出。
干部不给戈德文闪躲的时间,就把自己的掌心压在戈德文手镯上的魔法石。
「呜!」
仿佛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尖锐声响起,戈德文低声呻吟。
同时,风势也随之减缓。压制戈德文的干部喘着气,痛苦地问道:
「戈德文,你这混帐没想到连你也」
「不是的,我并非原本就属于『黑之摇篮』只不过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库欧里亚大人,不,乌高尔师告诉我了。」
戈德文带着苦闷的表情倾诉。他含着泪水仰望上方,仿佛在祈祷一样。
「真相!!」
干部对戈德文的话皱起眉头时,自头顶传来的不祥嘎吱声令他倏然回神。他抬头一看,发现头顶正上方挂着一个大型的金属灯盏吊着灯盏的锁链,被刚才的风刀割断了一半。
(会掉下来!)
干部瞪大眼睛的下一瞬,灯盏以惊人之势自他头顶正上方落下。
金属制的沉重灯盏伴随着巨响掉落在地,摔扁后翻滚了几圈。戈德文与那名干部的鲜血飞溅在马赛克图案的地砖上,漫开暗红色的花纹。
「怎、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喔喔,『目』啊!?」
陷入混乱的老魔导师发出呐喊,摇摇晃晃地接近冲进议场的「目」亦即暗魔法教会本部的警备队。然而,那个「目」的成员竟然朝老魔导师举起自己的大剑。
咻!大剑划破空气,正要砍下老魔导师枯瘦的头颅但倒下的人反而是「目」,他被卡那齐从背后一击打中要害。
卡那齐看也不看匍伏在地、满脸惊愕的老魔导师与掉在一旁的大剑,就直接拔出倒地的「目」系在皮带上的短剑。
看到这个光景,「目」的其他成员挥剑朝卡那齐砍来。
卡那齐轻轻一晃闪开破风劈来的大剑,就像与那人擦肩而过般,一剑砍倒他。卡那齐用眼角确认「目」的成员倒地后,举目环顾四周。在议场入口还有好几个「目」的成员,正默默地举剑攻击魔导师们。
「这些家伙全都倒戈了吗!『黑之摇篮』到底有多少人!」
「至少比前任教主推测的更多对了,库欧里亚师好像是『目』的队长吧?」
诗人平静地说道,走到卡那齐身旁陪伴他。听到诗人的话,卡那齐在混乱中寻找乌高尔的身影,他似乎毫发无伤,正以缓慢的步调爬上阶梯。
「等等,库欧里乌高尔!」
残存的干部拚命压抑住心中的恐惧冲向乌高尔,但半途中仿佛撞上了肉眼看不见的墙壁,突然停下脚步痛苦呻吟着。
对魔法感受性强的人来说,靠近获得肉体的乌高尔等于
是种拷问。而在这里地方,像卡那齐一样对魔法反应迟钝的人,只有卡那齐一个人而已。
乌高尔没有受到任何决定性的阻碍,一路走到石制御座旁,长袍一转、回头眺望。
自高处俯瞰,底下的议场一片浑沌。整个空间十分昏暗,只有各处燃起的火焰映照着黯淡的议场。火舌点燃掉在地上的灯盏所溢出的灯油,隐隐映出伤患、尸体与地板上的血迹。
沉浸在阴影之中的世界,充满了伤患们的呻吟、叹息与不绝于耳涌出的悲鸣和怒吼,也不时忽然安静下来。空气中飘荡的血腥味散发出浓郁的腥甜,不安定的大气里蕴含着黏稠的热度。
「出口在这边!」
有人如此呐喊,试图引导还能走动的人离开。
如浪潮般的骚动声掠过议场,陷入混乱的群众涌向出口,当他们发现「目」的成员已封锁出口后,发出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叹息的哀嚎声。
乌高尔将议场里的一切尽收眼中,悠然地露出微笑。
「不要逃,在这里彼此厮杀吧!被魔法附身的人们啊!敌人就在身旁,没错,你们不知道谁是『黑之摇篮』的一分子。为了活下来,只能杀掉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来,战斗吧,谁规定魔导师之间不能互相残杀?」
(太愚蠢了!乌高尔,你这混帐到底想做什么!)
听到乌高尔陶醉其中的台词,卡那齐在心中暗暗咬牙,砍倒另一个「目」的成员。
虽然他非常想立刻杀向乌高尔,但现在必须先找到米莉安。为了确认她的安危,卡那齐拚命凝聚目光。这时他看到议场一角,在米莉安原本所坐的附近有道亮光一闪。
那是「目」的成员高举大剑反射出的亮光。
◆
在卡那齐的视线前方,米莉安正茫然地坐在议场一角的地板上。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这是谎话。
她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才是正确的。
「米莉」
她的眼前,正对着原本会成为她养母的斐金家老妇人脸庞。
紧抱着米莉安的老妇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想要呼唤米莉安的名字却无法如愿。老妇人的声音变得沙哑,鲜血代替话语自口中溢出。她的喉头就像哽到似的格格作响,笑容渐渐泛起紫色。
一个「目」的成员站在老妇人的背后,用剑贯穿了她的身躯。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米莉安被渐渐死去的老妇人抱在怀里,睁大眼睛思考着。
(如果那时候我有甩开她的手我明明还能动,明明可以保护她的。)
但实际上,她当时是动弹不得的。在魔法意义上完全封锁的议场里,呈不规则反射的魔法气息伤害了米莉安的神经。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被老妇人抱在怀里。当米莉安设法从晕眩里恢复过来时,「目」的成员已出现在老妇人身后了。
老妇人紧抱住米莉安保护她,而「目」的成员毫不犹豫地用大剑贯穿了老妇人的背。
(她死了。)
老妇人近在咫尺的脸庞上甚至没有痛苦之色,表情逐渐化为异样的苍白。「目」的成员一脚踩在老妇人肩膀上。粗鲁地拔出贯穿背部正中央的大剑。
慢了一拍之后,伤口流出鲜血。从老妇人的伤、还有米莉安的伤口流出。
即使老妇人赌上性命守护她,「目」这一剑还是刺中了米莉安的腹部。
(好痛!)
耳边传来噗通噗通的心跳声,腹部的伤口随着每次跳动泌出鲜血。那件米莉安穿不惯的长袍上渐渐染上血迹,灼烧般的疼痛渐渐充斥在她的体内。
因为冲击力与伤势而蒙胧的视野一角,米莉安看到斐金家老绅士倒地的身影。最初的风魔法划断了他的脖子。
(好痛!)
感到疼痛的米莉安轻轻发出喘息。那两个温柔的人死了。那两个温柔、善良而无力的人死了。
米莉安感到的疼痛,是来自开始发出灼烧痛楚的腹部伤口吗?
她总觉得疼痛的中心在更深处。是心吗?不对,是更深、更深的地方。
正在隐隐作痛的地方,是灵魂。
虽然米莉安不知道灵魂是什么样的东西,但她直觉地感应到
(我的灵魂受伤了。)
「目」的成员对准被压在老妇人底下的米莉安,举起大剑。
看到挥落的剑锋在昏暗议场里闪着亮光的瞬间,米莉安的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
「咿!」
留下一声来不及变成悲鸣的气息,杀害老妇人的「目」化为尘埃。
那人无声地化为数亿颗尘埃,四散飞落。
是米莉安下的手。她用与「重组」相同的诀窍,分解了「目」的成员。
「目」的衣物失去主人,空虚地落在染血的地面上。米莉安不,是火焰缓缓地从那套衣服旁站了起来。
摇曳的火柱呈现橙色,不时闪耀着金属色泽的光辉。
御座上的乌高尔发现米莉安化为火焰的身影,眼睛一亮向前探出身子。
「喔那就是那个觉醒位的孩子吗?因为魔法力太高,在视觉上只能看到那孩子魔法力的形状『火焰』!初次看到这么了不起的魔法力啊,真美!」
虽然乌高尔雀跃不已,但火焰散发出的惊人魔法力气息,令议场内的魔导师无一不战栗地凝视着米莉安。
卡那齐与诗人也停下正要冲过去的脚步,注视着火焰。诗人开口说道:
「那团火焰就是米莉安。她现在的状态和刚觉醒之后一样,被感情影响而无法控制魔法力。她的身心,一切都被转换成魔法力了要是弄不好就无法恢复人身乌高尔也盯上米莉安了。」
诗人的话令卡那齐心中掠过尖锐的痛楚,但他立刻压下自己的心痛。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想想你该做些什么吧?卡那齐压低嗓音,仿佛甩开某些迷惘般说道:
「诗人,你陪在那家伙身边吧。」
「那你呢?」
「我去砍了乌高尔。」
话声未落,卡那齐已经笔直朝乌高尔冲了过去。「目」与几名没有负伤、应该属于「黑之摇篮」派的魔导师立刻拦住他的去路。诗人望着卡那齐与乌高尔手下们交战的身影,转身奔向米莉安。
而当事人米莉安正以半失去理智的状态,目不转睛地看着乌高尔。
米莉安的视野早已变得与常人不同,化为象征世界构成要素的极彩微粒子漩涡。当整个世界都刺耳地发出喧嚣时,只有乌高尔的面具看起来依旧是原本的模样。
米莉安朝飘浮在五彩缤纷粒子漩涡里的面具发出低语。
全都是你做的!
不论是教主的死、斐金家老夫妇的死、卡那齐的故乡毁灭,一切都是乌高尔造成的。米莉安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问题不在理由,在于结果;在于亡者的人数与米莉安灵魂上的伤。
乌高尔的声音拨开世界的呢喃响起:
「没错,一切都是我做的。那你打算怎么做,火焰之子?」
面对乌高尔的问题,米莉安毫无迷惘。她立刻灌注全身全灵之力,将意识砥砺得敏锐犀利。
无限纯粹的攻击意志令神经产生痉挛,那痉挛扩散到大气之中。
米莉安一边与震荡的大气同调,一边告诉乌高尔。
毁灭吧!
在那句话出口的同时,世界扭曲了。
伴随着悲鸣般的倾轧声,盘旋的世界徐缓而确实地自四面八方逼近乌高尔的面具。
能将包含种种要素的微粒子组成万物,使之聚合、分开的控制力对准面具,逐渐提升。随着大气的力量朝一个地方汇集,米莉安浑身剧烈颤抖着,但此刻的她已经不在乎这点小事了。她不可能在此停手。
坠落吧!
米莉安几乎是本能地放声大喊,在这一瞬间,世界的构成要素超越扭曲的临界点,化为瀑布朝面具倾注而下。针对一点集中倾泄而下的世界之力如此强大,米莉安感到连自己的存在都快被拖向乌高尔,因此拚命地维系住自我。
就像被激流吞没时一样,米莉安的视野被世界的倾轧声与自己体内、体外肆虐的力量暴风玩弄,变得一片白濛濛。
不行,我不能到那边去!
当她拚命发出呐喊时,四周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什么?
这突然的变化令米莉安吃惊地睁开眼睛,她发现世界静止了。
直到刚刚还在四处盘旋、袭向乌高尔的极彩世界已完全停止。乌高尔的嘲笑声在有如一幅拙劣抽象画的世界里唐突响起。
「多么惊人的作为,多么惊人的蛮力!你只以感觉去辨识一切。或许正因为如此,你在觉醒之后至今都能保持正常不过很遗憾,火焰之子,你这样是赢不了我的。听好了?我可是古老的魔导师,见过神之都的男人乌高尔!」
乌高尔的呐喊声撼动了米莉安,接着,她看见一些类似线的物体。
无数的线,无拘无束地张设在她举目所及、一望无际的世界中。
米莉安不知道,那是乌高尔将自己的意识与世界要素连结张
设,由魔法式编成的线。
当米莉安试着令静止的世界再度恢复运转时,世界猝然倒转。
一切都与方才颠倒,世界朝米莉安涌去。
在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的米莉安面前,世界构成要素化为一只巨大的手。
「永别了,火焰之子。」
乌高尔的声音温柔地响起,用巨大的手掌握住米莉安。
紧接着,米莉安的意识开始混浊。
世界柔软地扭曲,她被惊人的引力拖曳着,自我逐渐消融。
她没有站立的感觉、没有存在的感觉,五感完全消失。不知何时,米莉安已待在一片黑暗里。这片黑暗太过漆黑,让米莉安渐渐搞不懂自己至今都在做什么,就连自己到底是什么都搞不懂了。
咦,怎么办?这样我一定回不去的。
在即将忘记语言之前,米莉安如此想着。
她讨厌回不去。如果再也见不到任何人,那会很寂寞。她讨厌寂寞。
在米莉安朦胧的意识一角,有人如此低语:
「米莉安,现在的你还不是乌高尔的对手。把你的意识借给我吧。」
令人怀念的声音呢喃着,门扉轻轻开启的嘎吱声响起。
听到那个声音后,米莉安失去了意识。
◆
「哼,死了吗?」
米莉安与乌高尔的魔法战使得封闭的议场里掀起惊人的大气漩涡,魔法感受性较强的高阶魔导师们几乎无一例外,不是已经断气就是奄奄一息地匍伏在地。魔法的余波似乎也传到钟楼,甚至连钟声都陷入了沉默。
乌高尔在充斥着呻吟声的议场里,兴致盎然地看着米莉安。
「最后似乎有个奇特的气息出现不过!?」
话还没说完,一股杀气让乌高尔压低身躯。
卡那齐的剑劈过刚刚乌高尔头颅所在的地方。乌高尔从御座上站起来,朝不知何时爬上阶梯的卡那齐态意勾起嘴角。
「又是你吗?我明明看在兄弟之谊的份上,邀请你来参加死之剧场,没想到你对魔法居然如此迟钝,超乎我的想像!反正你一定是个大音痴,对吧!」
「这和音痴有关吗!」
即使在呐喊的同时,卡那齐依然不断挥剑砍去,乌高尔绕到御座旁勉强闪避着。
「不不,音乐与魔法的关系可是相当密切的。在我创造魔法文字之前,有些魔导师会用乐谱记录魔法,用歌曲来教导弟子。在魔法教会的入会测验里,音感也是必须测试的项目喔。也就是说,像你这样的音痴,不管多努力都不可能成为魔导师。」
「吵死了,给我闭嘴然后去死!」
充耳不闻的卡那齐连连发动攻击,紧接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乌高尔用掌心挡下了卡那齐的刺击。
「什」
卡那齐惊愕地瞪大眼睛。
卡那齐以惊人剑速著称的刺击,剑尖却在触及乌高尔掌心之处停了下来。卡那齐的剑面对的可是活生生的手掌,手上明明没戴什么防具,剑尖却无法刺进乌高尔伸出的手掌分毫。
乌高尔嘴角一歪、露出笑容,在卡那齐抽回剑身之前握住剑锋。
「喔喔,你吃惊的样子真是坦率,这种反应真不错啊!像这种程度的小事,只要让魔法在体内循环就能轻易办到,不过对你说明再多,你也听不懂。听好了,卡那齐,就客观的角度来说,很吵的人是你。安静一点,懂了吗?」
乌高尔以哄诱的口吻说道,握着卡那齐剑身的手腕轻轻一翻。
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卡那齐迅速放开长剑,但已经晚了一步。
「什!」
透过剑上传来的回转力道卷起大气,扫向卡那齐脚下。
他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就从阶梯上飞出去,他的背重重撞在石阶的尖角上,只能反射性地用手臂护住头部。
接下来就只剩一路往下滚了。滚到石阶底部时,卡那齐撞上魔导师的尸体停了下来,因为疼痛与晕眩而喘息着。
卡那齐无法立刻起身,肩头颤抖着咳个不停。乌高尔看都不看他一眼,如此宣言:
「好了,游戏就玩到这里为止不是『黑之摇篮』同志的高阶魔导师,应该大都沉默了吧?再来,对了,替那个火焰之子补上最后一击吧!」
乌高尔看向米莉安,她已从一团火焰变回娇小的少女。
诗人陪在米莉安身旁,正在紧急包扎她身上的伤势。
「米莉安。米莉安,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诗人一边对倒下的米莉安说话,一边以白皙的手指撕裂少女染血的长袍,把长袍底下她常穿的黑衣解开,露出负伤的部位。在雪白肌肤上开出一道伤口的刀伤,直到现在部还在渗血。
他把撕下的长袍布片摺叠起来、盖在米莉安的伤口,上面再以布用力绑住。诗人的手立刻染上血色。
「米莉安,你要守护我对吧?如果你死了,就不能实现这个愿望了。」
听到诗人沉稳的声音,米莉安的手指动了一下。
米莉安的脸庞虽然宛如死人般苍白,但她的右臂却像被丝线吊起般举了起来。接着,依然闭着眼睛的米莉安发出呢喃:
「天之声。创造世界的歌手不死而清廉,其色是一色纯白,其音是由高至低的魔法一一九音阶。吾知晓汝,吾之声在汝之身回响,成为映出一切歌声的镜面。」
米莉安的声音时高时低,宛加歌唱般编织出不可思议的诗。吟诗的声音虽小,但确实地向外扩散,令周遭产生小小的变化。
大气震动着,宛如装上了乐器的弦一般,开始响起与钟声不同的音调。音符与音符彼此交鸣,议场内的大气再度恢复清洌。
这是魔法。诗人面无表情地静静俯视着米莉安:
「你不是米莉安吧?她应该不懂得咒语才对。」
面对诗人的问题,米莉安倏然放下手臂,小声地回答:
「你是、歌手?那么,请救救这孩子。我没办法、在这里待太久。」
「你是谁?」
「我是、右目(德库丝塔)。这孩子是、应该已经去世的,真正的左目(辛尼丝塔)。」
米莉安如此呢喃,再度骤然失去意识。
乌高尔旁观着一切,感受议场内的变化,他眼神闪亮地低语:
「这个魔法是你是!我知道火焰之子是帝国专属魔导师,纯种的修尔文家族之人。没想到,她居然是现任光魔法教会总教主的分身吗!」
乌高尔叨叨絮絮地喃喃自语,开始快步走下阶梯。在乌高尔走下来之前,卡那齐勉强靠着不稳的双脚站了起来,他呼唤着眼角瞥见的诗人:
「诗人米莉安她?」
卡那齐拖着濒死的身躯走过来,抓着议场坐席的椅背问道。诗人抬头仰望着他,淡淡一笑。
「她比现在的你更有活力我们逃吧,卡那齐。即使正面对决也打不赢乌高尔,而且,米莉安如果不立刻接受治疗,会有生命危险。」
「嗯。」
卡那齐望着背后的乌高尔犹豫了一会儿,但最后只能同意诗人的意见。
看到诗人与卡那齐收集四散的行李,抱起米莉安离开的动作,乌高尔不禁大喊:
「等等!」
乌高尔同时集中意识想施放魔法,却受到周遭大气的阻凝。
米莉安刚才施放的咒语将大气砥砺得宛如镜面般澄澈,漂亮地将乌高尔的气息反弹回去。
清凉的乐音在四周反弹,议场内充满了纯白的光芒。
(什么!竟然利用我的魔法力,以最低限度的力量将一切的动魔法无效化!)
别说视野,这阵强烈的白光甚至剥夺了在场者的五感与意识,乌高尔虽然以强韧的精神力保住自我,却无法做出进一步的行动。
当视野恢复正常时,议场内已不见米莉安等人的踪影,只剩下如玩具般散落一地,堆积如山的尸体。
◆
距离暗魔法教会骑马约七天路程的古老暗魔导师领地凯基利亚,在教主去世后的第二天,收到了暗魔法教会教主的讣闻。
他们用来传达情报的工具是钟。暗魔法教会本部的钟可以藉由各种音色,向四周传递出许多情报。听到钟声之后,邻近的村庄与城镇也会敲响钟声,将情报传播到更大、更远的范围。
这一天是得到讣闻的三天后,距离暗魔法教会本部举行抽签仪式的六天前。帝国军人兰格雷与凯基利亚现任城主榭洛弗,在凯基利亚城的地下面对面谈话。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榭洛弗城主。审判官前来的日子已经决定了,三天最晚五天之内,审判宫就会抵达此地。等到审判宫一抵达,就算在此地也能举行简易审判庭。这样一来,我们之间令人郁闷的对话也可以结束了。」
兰格雷以极为平淡的口吻说道,放在桌上的双手神经质地松开又交叠。
即使在神圣帝国路斯常驻的骑士团里,隶属于与帝国法务机构合作行动的巡察厅,兰格雷也是个格外适合坐在冰冷地下室简陋木桌前的男子。
「然后你们就能把冤罪强加在我身上,没收我的领
地吗好吧,我就服从你。不过如果你们敢对监禁在城里的魔导师们出手,那我也不会继续克制他们的行动了。」
榭洛弗以沙哑的声音回答,痛苦地咳个不停。
兰格雷只将目光转向榭洛弗。石造地下室里唯一的光源,只有桌上燃烧的兽脂蜡烛。微弱的烛光朦胧映照出两手戴着手铐,被铁链吊在横梁下的榭洛弗。
系着金属制手铐的粗大铁链,可以藉着装在横梁上的滑车自由调整长度,目前调整到刚好可以让榭洛弗的脚尖踩在地板上。虽然没有迫使她必须长时间踮起脚尖站立,但榭洛弗从中午过后一直到傍晚的现在,都被吊在锁链上。
这里是审讯与拷问罪人所用的地下室。屋内只有兰格雷与榭洛弗两人,兰格雷的几名部下正守在唯一一个出口的门外。
兰格雷慢慢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水罐将水注入简陋的碗里。然后他端着碗走到榭洛弗身旁。
「你的声音很沙哑,是口渴了吗?请用。」
兰格雷说完后,轻轻抬起榭洛弗渗满冷汗的下巴。自从回到凯基利亚之后,榭洛弗几乎每天都与这个男子进行着极为不友善的对话。在榭洛弗回城当天,兰格雷就说出他们背负的嫌疑,以异常俐落的手腕将魔导师们监禁在地下牢里,还对凯基利亚城与「前世界」的遗迹展开调查。
榭洛弗与凯基利亚魔导师们背负的嫌疑,是他们是否属于「黑之摇篮」的一分子。对榭洛弗来说,这个指控根本是子虚乌有。
榭洛弗聚集起身上残存的威严,以锐利的眼神瞪着兰格雷。
「不必费心。就算润了喉我嘴里也说不出比现在更多的消息了。我们不知道什么『黑之摇篮』。关于凯基利亚大人,我们也只是依照传承加以守护而已。我真的想不出什么遗迹的不死者!」
「是吗?那真遗憾。无论问什么,负责人都说不知道、不知道,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话虽如此,你不反抗我们倒是个聪明的选择但愿你的聪明对审判官也通用。我打从心底如此盼望。」
兰格雷迎上榭洛弗的目光,低声呢喃着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他的表情明明冷酷无比,手掌的动作却极其温柔。
屈辱与恐惧令榭洛弗感到一股寒意从腹部深处爬了上来,她咬紧打颤的牙关,拚命忍受着。
无论魔导师是多么有力量的存在,身为一介小领主的榭洛弗都不可能与大陆最大的国家神圣帝国路斯为敌。再加上榭洛弗等人所属的暗魔法教会,正因为总教主突如其来的死亡,一时处于空白状态,暂时不会有余力朝榭洛弗等人伸出援手吧?
事实上,暗魔法教会本部派来的魔导师特使,已经随便找个借口回本部去了。特使对兰格雷一行人所散发的危险气息心生畏惧,选择了自保。
(等到库欧里亚师获选为下任教主之后,或许可以向他求救。但是,我能撑到那时候吗?我一定会在简易审判庭上被严厉的言词和屈辱攻击,然后遭到拷问。)
当榭洛弗正为自己身心的脆弱微微颤抖时,有人轻轻敲了敲地下室的门。
「队长,时间到了。」
兰格雷的部下打开一条门缝从外面报告,他回头轻轻颔首。
「我知道了。那么榭洛弗城主,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记得吗?今晚是我们令人喜爱的共通朋友,班修拉尔卿说想与我们共进晚餐的日子,你也做个准备比较好。」
兰格雷打开门,两名部下与一名身穿长袍、将兜帽压得很低的老迈女魔导师走进地下室。兰格雷从怀中取出老旧的钥匙,解开榭洛弗的手铐。
「呜」
手腕的疼痛令榭洛弗发出呻吟,靠着墙壁坐倒在地。兰格雷有礼地朝她伸出手。
「不必了,我站得起来。」
虽然榭洛弗不屑似地说道,但她的身体由于一再侦讯,已经抵达疲劳的极限。最后她依偎着老迈的女魔导师,在兰格雷与其部下的随行下,勉强走回自己的房间。
「那我就先告辞了。准备好之后,我的部下会带你到大厅去。」
兰格雷在榭洛弗的寝室前这么说道,规规矩矩地敬了个礼才离去。
(到自己城里的大厅为什么需要人带路!明明就是监视!)
榭洛弗在心中挖苦着,瞥了一眼兰格雷留下来监视的部下,与女魔导师一起走进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榭洛弗刚要安心地松口气,一个不该存在的人影就跃入她的眼帘。
在房间深处被木板封住的窗户边,一个男子跷着脚,坐在窗旁的椅子上。
被小圆桌上的烛台映出的脸庞,是光魔法教会的监察官班修拉尔。
一看到男子带着恶作剧笑容的脸孔,榭洛弗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因烦躁与恐惧而惊呼出声。她抓住自己的衣襟,试图藏起净是疮痂、现在又渗出血痕的手腕。
「你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
当榭洛弗以压抑的声音发问时,班修拉尔轻轻朝她招手。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让虽然犹豫,但还是走过来的榭洛弗坐下。
「小声一点,榭洛弗师。我是在明知失礼的情况下,硬是拜托那位婆婆让我进来的。我还得再问一个失礼的问题,你能通帝国宫廷语吗?」
班修拉尔与走向隔壁房间的老迈女魔导师交换了一个眼神,贴在榭洛弗耳边低语。班修拉尔有礼的态度让榭洛弗稍微松了口气,但看到他故意展示出老迈女魔导师明显遭到收买的样子,让她感到既不快又不安。
班修拉尔会要求用共通语之外的语言交谈,是想谈一些不愿让门外兰格雷的部下与这个老迈女魔导师听见的话题吧?榭洛弗没有放松戒心,冷淡地回答:
「不能。如果是北方语或西方古语就没问题。」
「那么,我们用北方语谈吧!我说起来多少会有点生硬,请你不要介意。」
「这是密谈对吧?如果你要问侦讯内容,我想,直接去问兰格雷卿应该会比较快。」
榭洛弗流畅地切换语言说道,而班修拉尔对她回以一个不像贵族的笑容。
「我和那个认真过头的工作狂不一样。我是站在你这一边,来救你的。」
「救我?怎么救?」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榭洛弗的音量不小心变大了点。班修拉尔立刻挥挥手,示意她压低音量,接着继续说下去:
「这终究只是个提案,请你被我们,也就是光魔法教会逮捕吧,榭洛弗师。只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名就够了。因为文件是由帝国宫廷语写成,所以你可能会感到不安这是由我与住在隔一座山的卡桑德尔边境伯爵,以及帝都的军务高官达力尔柯维签名,准备要递交给光魔法教会总教主的请愿书。内容则是关于你提出自首,请求恩赦的文件。要我读给你听吗?」
摊开放在她眼前的羊皮纸,文件上并排着为了避免复制,极为独特的流畅文字。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吗?榭洛弗感到有点失望地摇摇头,扬起嘴角。
「被法院逮捕,和被你逮捕,到底有什么差别?」
「差别可大了。榭洛弗师,你曾来过帝都吗?看过帝都法院审判所的公开处刑吗?那真是惨不忍睹。那些家伙在侦讯的时候,就把罪人打到濒死了。被拖出来的罪人站都站不起来,更惨的连意识都模糊不清。行刑者会用药把他们弄醒,然后再杀了他们。」
班修拉尔提到的事,榭洛弗也曾耳闻。班修拉尔注视着无法隐藏内心冲击、陷入沉默的榭洛弗,轻轻把手放在她所坐椅子的椅背上。
「看在你我同是魔导师的情分上,如果你愿意被我们逮捕,我赌上费尔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尔之名,绝不会让你或其他魔导师被判死刑。你只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名,在简易审判庭上保持沉默就行了。别看我这样,我的朋友也不少。等你被送往帝都,我会负起责任将你移交给我。」
班修拉尔的说词听起来非常温暖,令榭洛弗不甘心地低下头问道:
「那领地凯基利亚,会受到什么处置?」
「唉,大概会被没收吧!事实上,这里的遗迹没有不死者,凯基利亚也已经死了。如此一来,这里也没有非得由暗魔导师治理的必要。别要求太多喽!」
班修拉尔的说法的确有道理。
榭洛弗用力抓住心中倾向接受的天秤,有些急促地问道:
「你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被人发现你帮了我,不会导致你的立场恶化吗?」
「哎呀,这个倒是意外地不会。我们光魔法教会法务部总是跟帝国法院合不来,像这种事情是常有的。不过,这次我的确有个人的目的我想知道关于那个诗人的事。」
说出诗人两字的瞬间,班修拉尔的眸色倏地转暗。
看见他的反应,榭洛弗反倒稍微放心了。因为这让她知道,班修拉尔是认真的。
班修拉尔打从心底想得到有关那个诗人的情报。为了获得情报,他不惜付出相当高的代价。班修拉尔的眼中,带着足以让她信服的力量。榭洛弗回望着班修拉尔,如此确认道:
「交出关于诗人的情报,是放过我的交换条件吗?」
「正是如此。根
据兰格雷的调查,诗人一行人不在这里。你说你只是放他们离开,不知道他们的行踪,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因为就算在这一带调查,也找不到任何目击那些家伙的情报。他们可是很显眼的。榭洛弗师,你应该知道他们的行踪才对不能告诉我吗?我必须逮住那个家伙,把他送上刑场。」
看到班修拉尔断然宣言,榭洛弗忽然产生了兴趣。
「班修拉尔大人,对你来说,那个诗人到底是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班修拉尔的眼神不知为何变得柔和起来。就像谈起怀念的往事般如此回答:
「你问了一个困难的问题啊!不过,你应该也看见了那个诗人的眼睛吧?在祈晴的魔法竞赛那一天,不,或许在那之后也有对吧?」
「我」
榭洛弗试着去回想诗人,却感到一阵讨厌的头痛袭来。看着榭洛弗话声中断、按住额头的模样,班修拉尔极为严肃地点点头,为她打气。
「不要紧,我很清楚那家伙的奇怪力量。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也差点被他的眼睛捉住。那家伙会用奇异的力量捕捉、操纵人心,将人搞得一团乱之后离开。你也是那家伙的牺牲者吧?你从暗魔法教会本部回来之后,只要谈到诗人的话题就一定会发呆啊。」
班修拉尔一说,榭洛弗的内心颤栗了起来。她感到一点获得解放般的安稳,同时又觉得胆怯,忍不住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没错,我一定是被操纵了被那个诗人操纵了。)
榭洛弗是高阶魔导师之一,对于诗人的怪异之处早已不只是隐约察觉而已。然而,每当榭洛弗要怀疑诗人时,她的思绪就会从诗人身上转开。简直就像设计好的一样。榭洛弗下定决心,勉强自己轻声说道:
「班修拉尔大人比起任何东西我大概更怕他。」
听到榭洛弗的告白,班修拉尔露出带着淡淡痛楚的苦笑回答:
「我也怕他。虽然害怕,但我还是要战斗。我要用这个世界的秩序制裁那家伙,将他毁灭你能够相信我吗?榭洛弗师。」
榭洛弗迎向班修拉尔注视自己的目光,皱起眉头闭上眼睛。女魔导师的太阳穴上渗出汗珠,领地的事、自身的事、魔导师们的事、暗魔法教会的事、米莉安的事各式各样的事情掠过榭洛弗的脑海。
世界上有许多恐怖的东西。但是关于那个诗人的事,大概足以超越其他任何东西吧她有这种预感。
环绕在诗人身边的不可解力量,是榭洛弗无法知晓也无法看见的。那是这个世上不该存在的东西。迷惘到最后,榭洛弗吐出沙哑的低语:
「诗人在暗魔法教会本部。因为是我陪他们一起离开这里的,所以绝不会有错。目前,暗魔法教会本部正为了举行选出下任教主的仪式而封锁。诗人应该也无法离开,还留在本部里吧?」
「多谢!虽然说成顺便也不太好,不过,你可以在你所知的范围内,尽可能把通往暗魔法教会本部的道路与本部内的结构告诉我吗?」
「我明白了。相对的请你发誓,班修拉尔大人。请你发誓,不论自己发生了什么事,都要抓住那个诗人。」
榭洛弗微微睁开眼睛,一字一字地诉说。班修拉尔收敛起兴奋的神态,露出严肃的表情,连着剑鞘拿起腰际的长剑,将装饰精致的剑柄抵在自己心脏上誓言:
「我发誓,赌上我剩下一半的自尊。」
◆
「你来迟了吧,班修拉尔卿。宴会的主办人居然迟到,这可是闻所未闻。」
在凯基利亚城二楼大厅的晚餐筵席上,兰格雷冷冷地说着。
大厅备好的长桌上并排着许多木盘,当地捕获的各种食材经过简单的炖煮与烧烤,冒出淡淡的热气。
除了帝都之外,通常北部大陆的料理只会用盐巴与少许香草调味,味道极为单纯。
尽管如此,因为季节正值初夏,菜肴里加上了几样新鲜蔬菜与水果,令餐桌看来豪华了些。
在餐桌上,有着以修娜尔为首的数名班修拉尔部下,兰格雷与他的数名部下,魔导师方面只有榭洛弗出席。而迟到的班修拉尔也开开心心地加入他们。
「喔,抱歉抱歉!从本部传来的文件还是一样要人等啊。」
众人举起厚重的玻璃杯将干杯献给神明之后,开始这场带着一点紧张气氛的晚餐。
造成紧张的主因,在于班修拉尔与兰格雷之间的恶劣关系。
即使不看两人所属组织的对立问题,他们也是打从以前开始就合不来。
「文件吗?不过,班修拉尔大人。你的空等还真久啊?我看,当成由于你素行不良,所以被本部舍弃了或许比较妥当吧?」
兰格雷一边用木制的大汤匙将刚煮好的青菜分给大家一边说着,而将添加香草的蒸馏酒注入酒杯的班修拉尔则皱起眉头。
「兰格雷,你的想法为什么这么阴沉?这样会秃头喔?」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头发的话题?」
兰格雷的太阳穴猛然浮现血管,但班修拉尔毫不在乎地说下去:
「哎呀,虽然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觉得你是个很有可能秃头的人。结果你不但加入军队,重逢之后又发现你原本的阴沉加强了一倍,害我都忍不住担心起来了。而且,你之前待在属于纷争地区的西方,因为负伤才转调到巡察厅对吧?那不就是委婉的降职嘛!对吧,修娜尔?」
坐在班修拉尔隔壁的修娜尔,正在自己的薄面包上堆着大量的肉片,同时毫不犹豫地回答:
「说得也是。我也是从光魔法教会法务部的法务课,外放成为边境监察宫辅佐的人,所以也不能说什么。不过,人生本来就有许多困境。只要适应了,人类即使住在畜栏里也能活下去,所谓泥巴中的幸福也是实际存在的。万一秃头,只要戴上假发就行了。也就是说,如果班修拉尔大人也有了那一天,我一定会替你介绍优秀的假发店。」
「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但是,你打算一直当我的部下当到我秃头吗?」
「你不愿意吗?班修拉尔大人。」
班修拉尔来回看着修娜尔面对自己的冷淡美貌与她餐盘上的大量食物,不禁感慨地摇摇头。
「我没有不愿意。不过修娜尔,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我?」
「哎呀,榭洛弗师,那边那道炖野鸡看起来也很美味,请你把菜传过来好吗?谢谢。班修拉尔大人应该也会尝尝吧?」
看着修娜尔完全无视班修拉尔的发言,开始用刀子切开炖野鸡,兰格雷脸色发青地把刀子放在餐盘上。
「班修拉尔卿,我要声明一下:我不记得自己有被降职,也没有假发。而且这么说可能很不解风情但你们别在用餐时露骨地打情骂俏好吗?这对消化不好。」
「如果羡慕的话就说啊,认真木头小格雷~」
班修拉尔用餐刀指着兰格雷随口说道,兰格雷终于气得一拳打在餐桌上。餐盘彼此碰撞发出声响,班修拉尔与兰格雷双方的部下都困惑地看着长宫。
兰格雷以杀人般的视线瞪着班修拉尔,嘶声怒吼:
「到底是谁在羡慕你这个混帐了!像你这种带着女人招摇过市、假装有在工作的人,根本没资格说出任何侮辱我的话!」
相对的,班修拉尔也不甘示弱,他将手肘靠在餐桌上,摆出礼仪欠佳的动作主张:
「什么叫带着女人招摇过市!修娜尔可是兼备远比我更优秀的事务能力、勤勉与运动能力的才女,而且连脸蛋都长得很不错!如果少了这家伙,不管什么工作我都没有自信可以顺利完成!」
「多多么多么谦虚啊!」
听到兰格雷颤抖着肩膀呐喊的感叹,与他同席的部下们不禁被蒸馏酒呛到气管,咳个不停。
「队、队长,不是的,刚刚那番话与其说是谦虚,不如说只是单纯的不中用发言而已!」
听到部下拚命订正,兰格雷依然青着一张脸,重新振作起来指向班修拉尔。
「没错,你是个不中用的家伙,班修拉尔卿!」
「正是如此!」
班修拉尔沉重地点点头肯定,兰格雷一瞬间僵住,这次终于猛然抱住头垂下,颤抖着说:
「啊啊啊,不行!我没办法变成那样!我没办法活得那么厚颜无耻!」
「没关系的,您不用变成那个样子。应该说,求求您别变成那个样子,队长!」
「我不需要工作上的客套话!如果没跟着我,你明明也是前途有望的啊!一个年纪轻轻就有五个孩子的年轻人,你的命运就这样被我抛进降职的黑暗里了!」
兰格雷阴沉地低着头大喊,他的部下不禁面红耳赤。
「队长,不用喊出我个人的家庭资料啦!」
「什么,果然是降职嘛!」
班修拉尔耸耸肩喃喃说着,取了一份野鸡肉放进自己的餐盘。
至于修娜尔,她俐落地解决着自己盘中的食物开口说道:
「他算是真正的劳碌命吧?如果让我谈点非常私人的话题,像兰格雷卿这种劳碌命的男性,正好在我的喜好范围内唷。」
「这话是认真的吗?修娜尔喂
,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啊!啊这么说来那我?」
「班修拉尔大人是范围外的大例外,世界上真是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班修拉尔有好一会儿都愕然看着坦率回答的修娜尔,但这段暧昧的沉默随即被开门声打断了。
一名班修拉尔的部下从大厅的门后冲了进来。
「班修拉尔大人这是从光魔法教会本部送来的文件!」
略微打了个招呼后,部下举起一卷仔细卷好的羊皮纸文件。班修拉尔立刻抛下餐刀站起身。
「喔,这次总算来啦!」
他走到部下身旁接下文件。班修拉尔从担任侍应的仆人手中接过烛台,交由部下拿着,打开印有纹章封印的文件。
他迅速浏览一下,文件内容与先前收到的几乎相同。
亦即「目前光魔法教会分身乏术,维持现状等待」就这样。
班修拉尔差点全身无力,但他立刻察觉文件的不自然之处。
(等一下!以固定格式的文章来说,冗赘的词汇太多了,文件的摺叠方式也很不自然。这封文件上搞不好在哪里藏了暗号。)
关于这种事只能全凭直觉判断。为了不让兰格雷等人起疑,班修拉尔在脑中高速思考,用基本的密码破译法试试看。
(喔,有了!把多余单宇的头一个字母串连在一坦,就是路克路斯昔日英雄的名字。)
班修拉尔表面上装出烦躁的苦笑,一边将文件卷回原状一边回到座位上。
(路克路斯是来自东方,自己砍下被恶灵附身的左手的独臂英雄。在光魔法教会里,邪恶的「左手」指的是与教会不合的帝国法院。虽然不清楚详情,总之,这暗号的意思就是要我「小心帝国法院」吗?)
班修拉尔没有将思绪显露出来,只是朝邻座的修娜尔咧嘴露出笑容。
「修娜尔,有新任务啦!总之,凯基利亚这里就交给后面派遣的执行官们负责,我们要到暗魔法教会本部去。上面好像要我们去评断一下,暗魔法教会的新教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班修拉尔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撒了个大谎。但他的态度太过堂堂正正,就连副官修娜尔都毫不怀疑。修娜尔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说道:
「这对班修拉尔大人来说真是遗憾。但是,本部的命令是绝对的。」
「那是当然喽!虽然想到不能再追踪那个诗人就不太情愿,不过,当个小职员是很辛苦的啊!」
听到班修拉尔的叹息,好像已设法从沮丧中复原的兰格雷抬起阴沉的脸问道:
「那道命令不会有些奇怪吗?榭洛弗师,暗魔法教会选出总教主的仪式,不是禁止一切外人进入吗?」
接到兰格雷抛来的疑问,始终默默用餐的榭洛弗含糊地回答:
「的确是这样但是光魔法教所做的事有何用意,这我就不清楚了。」
班修拉尔装出不高兴的语气,打断还想进一步追问榭洛弗的兰格雷:
「你对我的工作有意见吗?兰格雷卿。这可是从上面下达的正式指示喔!」
「让我检阅一下文件吧。」
兰格雷态度强硬地站了起来,让班修拉尔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兰格雷会追究到这种程度。
不过,班修拉尔立刻重新振作天生的胆量与毅力,对他嘿嘿一笑。
「哎呀,等一下。这可不行!你没有这样做的权限,身为持有天秤纹章的一分子,我可不能把本部发出的正式文件交给外人看。」
「是吗?这么说或许是很正确。」
「就是说吧?你干嘛这么焦躁?」
班修拉尔在心里松了口气,故作悠然地继续用餐。万一被兰格雷看到文件,那他靠着虚张声势,企图违背光魔法教会本部意向的事就会穿帮了。
等抓到诗人之后,不管事态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但是在那之前,班修拉尔不想卷入不必要的麻烦里。而且既然已经查到诗人的行踪,他也无意继续待在这里。
之前兰格雷曾告诉他,帝都有人提出法案能让诗人因为诗人身分就被判下死罪。所以现在正是逮住那个诗人的好时机。班修拉尔是这么想的,他只能在跟丢之前先抓住诗人,杀了他。
兰格雷又盯着班修拉尔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将手指放进洗手盆里,开口说道:
「我不相信你。在没有任何人看得到的边境,你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夸张的举动。光是这么想,我就担心得不得了真没办法,既然事已至此,我要与你同行。」
兰格雷再度说出意外的发言,令班修拉尔瞪大眼睛。
「啊!?这是什么话?接下来你不是要在这里举行简易审判庭吗?」
「那只要交给审判官进行就够了。因为我们的调查结果已经全都整理完毕了。」
兰格雷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看来他心意已决。
(哼~我看,该不会比起调查凯基利亚这家伙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从一开始就是监视我吧?巡察厅的军人居然当起光魔法教会监察官的监视者还有刚刚的暗号也是,这代表帝国法院与光魔法教会之间的关系又更加恶化了吗?或者说,是帝国政府与光魔法教会不合?)
无论如何,他都有种麻烦会非同小可的预感。班修拉尔感慨地嘟哝着:
「看来可真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