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七一〇年,早春。
事情发生在对冬季漫长的帝国而言最重要的祭典——迎春祭典当天。
若是在往年,帝都民众会在玄关外挂上假花制成的花圈,还有美丽的扮装队伍在街上游行。
但东方之战结束后,人们甚至没有余力庆祝祭典。许多人舍弃难以获取粮食的帝都,路上的行人也很稀疏。
相对的,饿死、冻死的尸体与动物的亡骸却零星散落在路边。
即使在祭典的早晨,人们也屏住呼吸躲在家中的角落发抖。
「……怎么回事?竟然听见音乐声……我连耳朵都出问题了?」
远方传来代替毛毯盖在身上的外套,摇摇晃晃的走出家门。
这明明是个寒冷的清晨,街上却能另想看到和他一样走出住家的人影。他们都是被乐声吸引,睡眼惺忪地走向帝都侧门。
有运河流经的侧门本应不会在太阳升起前开启,只有今天却一大早就打开了。
然后,梦幻般的景色在城门另一头展开。
周遭净是一片粉红色。
一座在帝都山脚的城镇被布置得华丽万分,无数迎春祭典悬挂的粉红色布幕在街道上飘动。就连贴在镇内住户门口的东方归还兵布告上也装饰着布条。尚有积雪残留的城镇被朦胧的粉红点亮,宛如一朵独自绽放在灰色平原上的花。
众人一再揉揉眼睛,异口同声地说:
「喂,你看得见那个吗?」
「看得见、看得见。那不是祭典吗?是祭典开始了吗?」
「当然是班修拉尔大人啦!大家不是一直谣传他要到帝都来吗?」
「班修拉尔大人是来进攻帝都的吧?又不是来办祭典的。」
即使如此争论,他们依然直盯着眼前的光景不放。
音乐声渐渐接近。当美丽的队伍终于从镇内出现时,众人忘我地发出欢呼。他们期待中的事物——祭典与新皇帝陛下终于到来。
班修拉尔抵达帝都的同时,光魔法教会的首席魔导师莱茵索德也进入皇宫。
身穿黑色制服的帝国亲卫队,挡在只带着两名魔导师干部随行左右的老人面前。他们并排站在封闭的正门前,数量猛一看大约有六十人。
亲卫队长瞪着莱茵索德开口:
「我不知道各位有何贵干,但是请回吧。皇帝陛下不会见魔导师的。」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等光魔导师至今一直很有耐心地奉陪陛下的任性之举。然而只有今天,我等不能退让。」
尽管这番话表面客气实则傲慢,但由年迈老成的莱茵索德说来分量格外不同。面对一般人无法反驳的说辞,亲卫队长仍继续回击:
「既然不肯退让,我们只能遵从皇帝陛下之命除掉你们。魔导师的魔法在皇宫里并不管用,我想,你也不希望已经来日无多的寿命变得更短吧?」
「没错,皇宫里的确不能使用魔法。那是指平常之时。」
莱茵索德闷声说道,微微泛起笑容。他一挥袖袍,笔直的指向皇宫。
「不过毁灭之日已近。开门吧!」
随着他沉重的话语响起,金属制的正门开始嘎吱作响。
亲卫队员们慌忙仰望头顶时,足足有两人高的金属门从内侧缓缓开启,而且不见任何转动滑轮者的身影。
门扉自行打开了!
「怎么可能,是魔法……为什么?为什么魔力没有被抹消!」
在惊愕而颤抖的亲卫队长眼前,宫殿的正门已完全敞开。如今米莉安已经完全掌控了「七贤者的御座」,在光魔导师面前已经没有打不开的门扉。
唤起魔法所造成的冲击,也使原本排成一列的队员们朝左右分散。
三名魔导师干部穿过亲卫队正中央,光明正大踏入正门内。
他们拖着长袍穿越一望无际的人造庭园,登上宽广的阶梯,位于阶梯尽头的大门同样也已自动打开。甚至连更前方的门扉也在无从抵抗的魔法力下纷纷开启。
豪华宫殿内鸦雀无声。蕴含憎恨的视线从何处的雕像阴影后,以及门缝间投向魔导师们。
但是,实际上却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止他们。
「——没有人出手啊。」
听到阿佐夫呢喃,莱茵索德平静地回答:
「他们起码还想得到要自保吧。话说回来,这里或许是太缺乏人迹了。」
他们毫不迟疑地穿过宽广的皇宫,走进皇帝的谒见之间。
在里面瞪着他们的,是一个脑满肠肥的贵族和两具华丽的柜子。
长方形的柜子上精细镶嵌着金银与宝石,柜中填满鲜花——魔导师们互望一眼。那不是柜子,是棺木。
站在棺木钱的贵族面带不知所措的神情,往前走出数步。
「……光魔法教会的伟大导师啊,欢迎各位,我要转达皇帝陛下的传言。」
「多谢。不过在聆听传言前,我们是否能现拜见陛下的尊容?」
「——请便。」
贵族深深行了一礼,灵巧地直接退到棺木后方。
在莱茵索德的带头下,魔导师们走进两具并排放置的棺木。两张极其苍白的脸孔埋在色彩缤纷的鲜花里,其中一具棺木安放了青年皇帝西基斯姆德的遗体,另一具则是摩尔根•夏耶。
魔导师们注视着两人如蜡像般僵直的仪容,几乎同时确定一件事。
——是自杀。
他们知道事态已无力回天,选择走上这条路。
如此一来,宫殿里异样的寂静也说得通了。比起冲击,魔导师们更感到安心。无论何时,他们本来就得逮捕皇帝加以处决,对方肯自杀倒是省下一番功夫。
莱茵索德以苍老的眼眸确认两人身亡后,在棺木边跪下。
「谨致神圣帝国、白光之国路斯的皇帝陛下,尽管陛下已尽力挽救,世界终结之日仍将在不就是后降临。因此,我等光魔法教会的总教主在今晨宣告发动『大盟约』。包含在皇宫里使用魔法在内,现在将使用紧急状况法律,我等过去守护的秘密也必须与陛下共享。非常遗憾,您此刻正身在我等的声音无法传至之处……我由衷得祈祷,陛下的灵魂能以善者之身加入天上群星的行列。」
他一口气说完后站起来。肥胖的贵族叹息着从换怀中取出一叠厚纸。
「纳闷,我来宣读皇帝陛下的传言。」
「读起来很花时间吗?」
突然被莱茵索德打断话头,对方不禁睁大双眼回答:
「这……是没错。陛下的训示本身约占十五张稿纸,但加上指定的引用部分在内,总共的份量将近三倍。」
「好,那你稍等一会儿。」
莱茵索德悠然颔首,转身以咒语的发生法通知在帝都远处的光魔导师。
「敲响丧钟!」
片刻之后,帝都第六层中央的千年树之塔顶层响起钟声。
钟声拖拽出长长地尾音,显得缓慢而严肃,最后开始在帝都内回响。
就如涟漪扩散般,听见钟声的周边都市也敲响了丧钟。
阴影的钟声在广阔的帝都里蔓延开来,将万物覆上一层阴影。
***
丧钟响起时,卡那齐正在和亚伍札待在帝都第一层。
「你们适可而止吧。事到如今再讨伐好皇帝又有什么用!」
面对一开始就来势汹汹的卡那齐,帝国亲卫队员拼命装出冷静的样子回答:
「我们隶属于皇帝陛下。况且这地下没有人。就算要我们交出不存在的东西也办不到!」
对方这么说着,同时继续挡在铁栅栏前方。
铁栅栏后面有道阶梯,通往无法制地带的下层。他们前来这里,要求释放被企图隐瞒战败事实的皇帝关进下层、丧失预演能力的归还兵们。
青年的灰眸一闪,揪住亲卫队员的衣襟怒斥:
「喂,那些被关进地底的可不是你的敌人,是你的同伴吧!那些家伙不是为了帝国,特地前往东方出战吗?在大家寒冬里欸!他们是你被推上那个残杀战场的同伴吧!你的工作就是放着他们不管,任其变成行尸走肉吗!」
被卡那齐这门一说,队员的眼神动摇起来。
他露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语塞地喘着气。
此时,上方传来丧钟的钟声。
卡那齐讶异地抬起头,站在后方一步之处的亚伍札开口:
「看来是开始了——神圣皇帝西基斯姆德陛下驾崩了。」
「不知道他是已经死亡还是被杀的?接下来就是新皇帝陛下的登场吗?」
卡那齐有些厌恶的低喃,但不久后听见的音乐令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看。掺杂在悲伤丧钟里传出来的,是非常轻快地祭典音乐。
演奏者想必是班修拉尔一行人没错。他直觉地心想,忍不住喃喃自语:
「……真像那家伙的风格,品味真差。」
***
成员有从以前就跟随他的老部下——担任叛乱军中枢的数名地方贵族及其部属。不过,这支队伍和西基斯姆德战胜纪念仪式上的游行大不相同。
首先,他
们没有用来威吓周遭的枪尖。
穿着五彩服装的小丑们表演着杂耍,代替闪耀冰冷的武器为队伍开路。跟在后面的人群里也完全不见士兵,他们个个都像舞台剧演员般化了妆,在帝都的街道上手舞足蹈地撒着花瓣。
因为班修拉尔下令「地位越高的家伙越要率先搞笑」,因此贵族们更是卖力,游戏带上夸张可笑的帽子,有些拖着毫无意义的长衣尾摆。
「那些人是谁?丧钟明明响了,为什么又会举行祭典?」
听见音乐的帝都居民异口同声地小声交谈,偷偷拉开窗户、打开家门。
于是,宛如梦幻的祭典游行队伍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到底是什么?讶异的群众走出住家,他们也陆续卷入班修拉尔的游行队伍里。
人们抱着梦游般的心情在街上前进,突然察觉一个身影。
队伍正中央,有个身穿使用军装、披着祭典长外套的男子。
在他身旁,一名小丑耍着白色的皇帝旗。
穿着军装的男子朝新加入游行的人们投以沉稳的笑容。他的相貌觉不出众,在战争中晒黑的脸庞感觉很亲切,却充满了不可思议地自信与威严。
收到笑容的群众无一例外感受到奇妙的感动,同时心怀确信。
「喂,就是那位先生。那位先生一定就是班修拉尔大人。」
「是皇帝陛下,拥有高贵血统的大人,愿意背负我们痛苦的人物!」
低语声在人群中扩散开来,最后化为巨浪。
「皇帝陛下,万岁!」
当某个人这么大喊,周遭的人也一起唱和。高喊「皇帝万岁」的呼喊声在清晨的大气间回荡,伴奏是祭典的音乐与不断延续的丧钟。
悲喜交织,所有的激情在帝都都混杂在一起,形成漩涡。
面对着毫无战斗之意的队伍,任谁都难以猛然攻击。
「是叛贼!除掉他们!」
虽然终于前皇帝的亲卫队员曾数度大喊着要冲过去,但碰到这情况,班修拉尔手下扮成小丑的士兵们也会拔剑对应。
话说回来,群众大多会在他们行动之前先动手。民众就像逮到良机似地扑向亲卫队,一吐至今积累的怨气。
于是,班修拉尔的游行队伍一遍吸收居民增加人数,一遍缓缓地绕行第一层。当他在升降机前与等候的魔导师会和、抵达第六层时,已经近黄昏时分。
「喔~好美的夕阳。去光魔法教会本部之前,要到『千年树之塔』附近欣赏一下夕阳吗?」
踏上令人怀念的第六层,班修拉尔眺望着充塞视野的白色巨大建筑群,以及其后逐渐沉默的深红落日笑了笑。一旁的家臣耶利轻声说道:
「这样也许正巧,看来魔导师们也想欣赏夕阳。」
「嗯?」
班修拉尔转头凝神看去,宽敞街道两侧出来迎接他的拥挤人潮中,零星可见光魔导师的白衣。
「这么说来,跑出来的高阶魔导师还真多。基本上,那些家伙应该更喜欢本部的仓库……才对……哎呀~」
班修拉尔沿着划出大弧线的街道前进,夹在帝都第六层中央,位于「千年树之塔」与光魔法教会本部间的半圆形广场耀人眼球。
广场周遭人山人海。
而在广场正中央,停着一顶宛如祭典花车的巨大轿子。
被身着正式服装魔导师们环绕的轿子,有个黄金打造的三角屋顶,表面每一寸都由金银工艺刻上精细的鸟羽毛及魔法文字。一名身穿白色长袍的少女就坐在重重垂下的纱幕后。
(怎么,总教主大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了?依照预定,我们明明是要在光魔法教会本部内举行加冕典礼。这种露天的加冕典礼可是前所未见啊!总教主大人也想向市民们露个脸吗?)
班修拉尔缓缓走向总教主的轿子。
各种想法在他脑海里出现又消失。因为过去不曾公开出现,甚至有人谣传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可能并不存在。
总教主与西基斯姆德帝有血缘关系,感情却非常恶劣,不论对宫廷或民众来说都很遥远。这样的人物却在民众面前现身,准备认可班修拉尔担任新皇帝。
(真奇怪啊,总教主大人正要变成活生生的存在。不过,我也成为了一个和普通牧人来往、在战场四处跑的活生生皇帝。)
时代在改变。虽然不知道会变好还是变坏,他能确定的只有改变的事实。
班修拉尔在距轿子二十步之处停下来,跪在地上。
他深深垂下头之时,群众沸腾的欢呼声更加热烈起来。
等了一会儿,班修拉尔在眼角瞥见白袍。总教主踏着如羽毛般轻盈却很沉稳的脚步走来。她在班修拉尔眼前站住,先从魔导师干部手中接过皇冠,在缓缓戴在他头上。
边缘贴有毛皮的皇冠重量,渐渐沁入班修拉尔全身。
同时,群众的呐喊如波涛般涌来。
人们的声音撼动大气,撼动他的肌肤。一件有豪华毛皮衣领的金线无袖外套披上班修拉尔肩头,精工织就的外套同样沉重。这重量将班修拉尔束缚在地上。束缚在大地、人们、现实上。
总教主开口:
「起身吧,基斯朗•班修拉尔卿。新任神圣皇帝,葛利艾姆三世。」
「……咦?」
那熟悉的声音令班修拉尔不禁愣愣地喊出口,抬头一看。眼前有位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头淡得仿佛透光的金发,透明般的紫红色眼瞳。那张表情不明显的脸蛋上,悄悄并存着紧张、自信与近似困惑的无邪。
无论再怎么看,她都是认识的少女——和空等人一起旅行过的米莉安。
(啊……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吗?我才在想总教主大人最近异样地有干劲,原来是和别人掉包了吗?)
班修拉尔在吃惊之余也能接受,以充满威严的态度起身。
「嗨,好久不见。现在的总教主大人是你吗?你过得很好嘛。」
「嗯,我很好。卡那齐也很好……你也很好。」
米莉安恢复过去的口吻回答,令他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仿佛时光倒流。这明明是不可能的。少女已不再是杀手,班修拉尔也不再追逐着空。
当两人互相微笑时,从千年树之塔传来的钟声改变了。
虚幻的丧钟改变声调,所有的钟热闹地响了起来。
那是祝福的钟声。停止点缀大气的轻快钟声,民众的叫声也转为兴奋。
这一会,米莉安从魔导师周中接过一册巨大的金属装订书籍,那正是镶着好几颗宝石的「法之书」。她以纤细的手臂牢牢递出书本,开口说道:
「这个交给你。这是『法之书』——我等魔导师为了用帝国束缚『人类』而创造的诅咒。」
「喂喂,『法之书』的来源不是已经改变成由神传授了?既然要掌管光魔法教会,你可不能就这样说出真话啊!」
班修拉尔一边和她小声交谈,一边以完美的举止接下「法之书」。
群众的欢呼声不知是第几次沸腾起来。一般而言,他接下来要收取的应该是笏,米莉安却递出一把巨大的钥匙。
班修拉尔讶异地吊起眉毛。
「这是什么钥匙。武器库的?难不成是魔导师的智慧根源——图书馆的钥匙?」
「这是我们光魔法教会本部最深处,第七书库的钥匙。」
听到少女平静地回答,班修拉尔也不禁双眼睁圆。
「第七书库,你……!那是世界秘密沉睡的场所吧!」
「没错。世界要终结时,我们魔导师将再度和皇帝共享世界的秘密,一同为了世界而战。届时所有的国境都会废除,帝都将成为人类最后的堡垒。因为那一刻已经来临——接下里,我会向你展示一切。」
这非同小可的消息让班修拉尔的手指微微发抖。
世界的秘密——被帝国始祖深深封印在帝都内的秘密,即将在他眼前揭开面纱。
(……我猜,肯定是没什么好事。)
尽管如此确信,班修拉尔还是沉下脸色,谨慎地接过钥匙。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他根本无计可施。所谓的真相,大都没什么好事——班修拉尔心想道。他高举钥匙,周遭的欢呼声再度变大。众人之声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在逐渐沉默的壮丽夕阳与当事者们堂堂皇皇的态度下,这场前所未见,在区区一个广场举行的加冕典礼,充满了不可思议地威严。
米莉安和班修拉尔,还有在场的魔导师与办成小丑的士兵们,映在群众眼中全都化为神秘的剪影。黄金与魔法石反射夕阳的光芒射在剪影各处,宛如星星般闪烁生辉。
米莉安仰望着暮色中成为皇帝的班修拉尔说道:
「请拯救大家——绝对、不要发狂。」
米莉安说完后,阳光的余晖微微照亮她眼中的泪水。那一刻,她或许正想着因渴求世界的秘密——魔法之力而发狂死去的异母兄长。
***
这一天,修娜尔在牢房中听见了那场震动全帝都祭典的热闹音乐。
(——发生什么事了?迎接春天的祭典应该就快到
了,不过听说帝都最近倾向停办祭典呀。难道是有谁被处决?)
隐约传来的音乐令她不安起来。
就像在回应她的心情一般,监狱的走廊上响起狱卒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年轻的狱卒敲敲她的牢房,雀跃地开口:
「修娜尔小姐!修娜尔小姐,你醒着吗?他终于来了!班修拉尔大人好像已经莅临第六层了!没值班的家伙全都去看热闹啰!」
「……!」
听到班修拉尔的名字,她的胸口就一阵抽搐,不禁蹲了下来。
她的心脏突然狂跳不已,仿佛真的快昏倒了。修娜尔轻轻喘息,在调整呼吸后呢喃:
「真的吗……?可是,我没听见战斗声……」
「你的声音在发抖,你还好吗?呃,我也不太清楚外面的情况,他们好像没有交手。我去外头看一下,如果有机会趁这片混乱放你走,我就试试看。请等一下!」
狱卒兴奋地说完后,匆匆奔过走廊。
修娜尔依然蹲在牢房地板上,仿佛要按住喧嚣的心脏般抱着自己。这股期待与喜悦太过强烈,几乎令她感到恐惧。
在那位狱卒回来前,自己该如何等下去?
她坐立不安,光是呼吸就已耗尽全力。修娜尔将耳朵贴在肮脏的墙壁上,好多听见一点外界的声音。
于是,她从前曾听过的拖动声透过墙壁传来。
恐惧领修娜尔差点反射性地逃离墙壁,但兴趣及危机感让她再度靠近墙边。
(——很近。)
那声音简直就像有只巨蛇在天花板彼端爬行,沉重的物体在她头上移动。
修娜尔的额头自然浮现出汗珠,本能的感到恐惧。她记得这种恐怖,这种周遭的大气似乎拥有粘度,粘附在身上的感觉。
(和那时候好像。可是,怎么会——那东西怎么会在上面?)
她认为这不可能,也是如此希望。
但她的身体在颤抖。当修娜尔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墙壁另一头传来物体啪嗒落地的响声。有什么东西在隔壁的单人牢房里,她睁大双眼。好可怕。
修娜尔一边格格打颤,一边侧耳聆听。声音越过墙壁传入她耳中。
那织细的女声突然转低,发出不稳定的呢喃:
「咭咭咭咭咭咭咭咭——来了,来了啊。是皇帝陛下,生性好战之人。不过他来迟了,太迟了。我要把她全都吃掉。咭咭咭咭咭,我四处吞食魔法回路,无论是皇宫地下或『七贤者』的位置,我统统都知道啊。」
(这……这个怪物在说什么!)
那些台词的内容令修娜尔的脑袋瞬间空白。
理解到话里的意思后,恐惧与紧张害她差点晕厥。她勉强握起拳头,塞住嘴巴以免叫出声。
(冷静点。总之不会有错,在墙壁另一头的怪物相对班修拉尔大人和「七贤者的御座」出手、它企图夺得世界!)
在修娜尔拼命思考之际,隔壁的单人牢房这次传来啪啦啪啦的破碎声。砰!沉重的物体落在走廊上,低沉的呻吟声紧接着充斥走廊。
突然间,修娜尔牢房门扉下方的送餐小窗口被推开了。
她倒抽一口气,腥臭的大气霎时灼痛喉咙,使她猛咳个不停。
修娜尔咳嗽着拼命睁开眼睛,对上那双正从窗口缝隙窥视牢房内的赤红眼眸。光是这样,她的心就差点崩溃。
(没有错!这是我在摩尔根家看过的面具上的眼睛!它为何会在这里!?)
就像在回应修娜尔心中的悲鸣,那非人的声音细细地告诉她:
「你从刚刚开始就在偷听我说话吧。想被吃掉吗?」
「那东西」——乌高尔格格笑着低语,强行把头塞进小窗口。
乌高尔面具上的红眸填满了修娜尔的视野,她的身心都在发抖。她甚至连一动也不能动,背部撞上单人牢房的的墙壁。
她的心明明哭喊着恐惧,眼睛却无法闭上。
修娜尔张大双眼,乌高尔在她眼前转动长头,企图将自己的肩膀塞入小窗。它发现难以成功后,用惊人的速度咏唱咒语。大气随之晃动,金属门上的小窗缓缓溶解。它以掌心推开变红变软的小窗边缘,硬是拉大缝隙。
乌高尔正要将身体塞进牢房,却突然出现奇妙的反应。
「喔喔?我之前曾在摩尔根那边看过你……咕、呜呜……看着你,我就想起被那只鸟捉住的事……真不吉利。可恶的鸟,狂王的仆从……!咕呜……」
它似乎想起了空。乌高尔奇妙地挣扎着,慢吞吞地爬出她的牢房,在走廊边打滚边前进。
直到乌高尔的气息完全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修娜尔才勉强逃离束紧全身的恐惧,恢复到足以发声的程度。
她以冰冷的手敲打铁门,放声大喊:
「快、快来人啊!快过来!怪物出现了!怪物的目的是皇宫和教会!喂,快来人啊!谁快去救班修拉尔大人!有人在听我说吗!」
修娜尔一直喊到声音濒临沙哑。
然而,没有任何人回答。
她重新看向乌高尔拉开的小窗,窗边缘仍红通通地透着光。她环顾牢房内,找到狱卒送来的木质花瓶。修娜尔倒出快枯萎的花朵,手指沾起瓶中的水,滴在窗缘。
水珠立刻发出滋滋声蒸发掉了——非常烫。
(纵然如此,我也只能离开这里。)
修娜尔用牙齿撕裂身上灰色长袍的下摆好方便行动,将花瓶里的水聊胜于无的倒在衣服上,滑入被扯开的小窗。
通过被加热的金属边时,她的肌肤阵阵刺痛。即使小心翼翼,她的手和脚踝一带仍碰到炽热的金属,掠过一阵剧痛。
「…………!」
修娜尔设法摔进走廊的同时,衣服下摆也着火了。她发射性地以掌心拍打火焰,尽管手上传来尖锐的疼痛,她却一心一意的拍息火苗。当火焰消失,修娜尔的手也缓缓痛了起来。她咬紧牙关起身环顾四周。
「快来人……!」
她试图呼救,却立刻失去发声的力气。
位于不管往前延伸的走廊两侧的牢房鸦雀无声。一扇铁门后流出的血泊在走廊上幽暗地漫开,面带恐惧之色的罪人折成两半,倒在牢房中间。
而那名年轻的狱卒就倒在走廊前方的血泊里。
简直像场噩梦。四周在转眼间化为噩梦支配之处。修娜尔不禁使劲咬住嘴唇,忍下痉挛般的颤抖。她的嘴唇破皮,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冷静,我还活着。那么,我要做的唯有靠自己行动。
——绝不让你谋害班修拉尔大人。
修娜尔无声地宣誓,心中的恐惧缓缓变成决心。
无论敌人是谁,自己会有何遭遇,她都要救到他。
***
加冕典礼结束后,班修拉尔在隔天才进入皇宫。
他带着兰格雷在夜间的宫内回廊上走着。
「……我真的已经不行了。我可不是惊奇超人啊……」
班修拉尔一脸厌烦开始抱怨,兰格雷小声告诉他:
「不过旁人的却以为您是惊奇超人。身为皇帝陛下就该回应他们的期待吧?而且熬夜个一、两晚,过去不是家常便饭吗?」
「就算一样是熬夜,这次的活动又不同!加冕典礼结束后马上被带去光魔法教会观看惊天动地的世界秘密直到天亮!然后马不停蹄跑到皇宫,接着贵族们永无止境的问候。大家明明都在外面开着宴会,这岂不是只有我抽中下下签吗!」
他抱怨连篇的往前走,只在警备兵及随从出现时摆出一脸威严的神情。兰格雷走在一步后方看着班修拉尔灵巧地表现,淡淡地回答:
「我们接下来正要赴宴吧?而且还是想讨好您的,旧臣主办的大宴会。」
「那也很麻烦!为什么非得一一靠宴会拉近关系啊?不能叫所有旧臣提出报告,表明想在我手下做些什么,谈后面谈吗?」
「如果您想这么做也可以,不过等明天之后再说。今天您确实应该陪那群老人应酬,观察他们的做法。您打从学部时代开始就不讨老人欢心,但这次光魔法教会完全站在您这边,旧臣们也不能有异议。」
兰格雷所说的话非常合情合理。
这贵重的意见令班修拉尔深深叹口气,边走边回答:
「魔导师啊~他们告诉我的世界真相果然很糟糕。至于内容,是关于人类由什么做成的。如果向那些旧臣爷爷说明这一点,他们大概会吓得送命吧?」
「人类的起源吗……您倒是一副没事的样子。」
听到兰格雷有点担心地探问,班修拉尔回头瞥了他一眼,露出笑容。
「这个嘛,我可是在光魔法教会里爬到不低的位置过。魔导师们这次告诉我的事,我也听过谣传。虽然这事实很没头没脑……可是以我们个人来说,并没有那么严重。无论原本是些什么,身在此处的我们也不会改变。因为我们已经一路活到这里啦!」
即使人的原本是魔物,班修拉尔也没有纤细到会因此发狂。
(帝国的人民应该也和我一样。比起人类来自何方我们更担心眼前的粮食。作为庶民派皇帝的我,得
当好民众与魔导师之间的桥梁。)
「的确没错,烦恼是魔导师与哲学家的工作。」
他对兰格雷干脆的意见投以微笑,站在通往舞会场地的大门前。
「就是这样。我要和现实战斗。」
班修拉尔高声说完后,大门朝两侧打开。
热闹的音乐也同时窜入耳中,色彩缤纷的海洋在他眼前展开。
经过打磨的舞会地板,在多得像山的蜡烛照耀下散发金色光辉。整片墙上都贴着昂贵的镜子,将舞会宾客的洋装与宝石反映得更加华丽。
「神圣皇帝,葛利艾姆三世陛下!」
班修拉尔和兰格雷一踏进大厅,大门立刻关上。
而众人转向他们的脸孔——无一不带着面具。
但是对于首次与新皇帝见面而言,这样的打扮太不恰当。
面对在眼前展开的一样光景,班修拉尔微笑着低语:
「喂,兰格雷。那些应该想被我记住长相的旧臣们,为何全都带起面具?」
「——别离开我身旁。」
兰格雷领悟到事态的异常,话声染上紧张之色。
班修拉尔伫立在原地,直盯着舞会场地深处。
舞会场地最深处有座宽广的阶梯,上方是一个御座。有人已占据了那应该属于他的位置。其中一个身穿男性礼服,叠起双腿,坐在上头,另一名戴面具的青年则蹲在御座边。
(真是令人大吃一惊啊,我两个人都认得。不过,他们应该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班修拉尔缓缓一笑,向前走出几步。
这是,轻快的舞曲突然响起,戴面具的男女一起来时跳舞。班修拉尔伫立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跳舞宾客间,呼唤御座上的人物。
「嗨,今天举办的是扮装舞会吗?因为没听说,我没待面具就跑来了。」
「你真不解风情。不过没关系,你还活着嘛。」
从御座传来的声音,毋庸置疑地属于摩尔根。
摩尔根•夏耶,前皇帝的亲信,应该已经死亡的老妇人。
而且,她还是附身在修娜尔身上的恶灵。
班修拉尔加深笑意。碰到应该已死的女性登场,他在畏惧前更感到兴奋。他毫不犹豫的走进舞会,兰格雷也全神贯注地跟在后面。
班修拉尔登上阶梯,站在与御座前前温柔地说:
「好久不见。你是威尔堤亚大公吧?我听说你前阵子死了。」
「没错。死过一次后,我跨越了死亡的深渊。在场戴面具的人全部都是这样,我们已放弃当个虚假的人,化为完美无缺之物。」
「是吗——你还在做梦啊……永远做梦还真不错。」
班修拉尔如此呢喃着拔出腰际的宝剑,蜡烛的火光在剑身跳动。
他直接一剑刺进保持坐姿的摩尔根胸口。
随着钝重的手感传来,剑尖贯穿她单薄的胸膛。摩尔根的身躯一度剧烈痉挛,接着便颓然倒在御座上。
班修拉尔使力抽出长剑,伤口不可思议的几乎没有出血。他谨慎地脱掉对方的面具,地下露出了那张死后数日的脸孔。摩尔根失去张力的肌肤已濒临崩溃,开始揪着她的衣服下摆。
「摩尔根?你睡着了吗?不行,这样我不就孤单一人了?求求你,别抛下我一个人!你会保护我吧?你会说我真的是个聪明的孩子吧?摩尔根!」
班修拉尔随意低头望向精神倒退回幼儿时期的西基斯姆德,回头查看大厅的状况。
(虽然事情变得很怪,不过我有脸好好去见修娜尔了。解决这场怪异的宴会后,我要马上找出修娜尔,告诉她摩尔根已经死了。在没有恶灵的世界里,那家伙应该也能正常生活才对。)
班修拉尔一样轻松地想着,可是却看见兰格雷发白的脸孔。
怎么了?他还来不及思考,兰格雷的手已伸向他的衣襟。就在他的之间触及前,班修拉尔背后掠过一股冲击。
「……哎唷?」
在冲击数秒后。班修拉尔发出没出息的叫声。他的腰际冒出炽热的团块。
他的心脏在跳动。心跳声越变越大,浑身都为了鼓动而战栗。班修拉尔的目光转向回御座,看见西基斯姆德。一柄像玩具般美丽的短剑刺进班修拉尔的腰上。
下一瞬间,兰格雷扑到了他。
兰风雷冲上前,手中优美的单手剑划出弧线,西基斯姆德被砍断的头颅滚至房间一角。他随即又猛然砍飞摩尔根不会动弹的头颅。
「好……好痛痛痛痛痛……痛啊~……真讨厌。老实过日子绝对会发生这种事。越老实的家伙……越会、抽中烂签……」
倒地的班修拉尔一边贫嘴,一边按住伤口。被剑刺伤的部位伸出鲜血,痛得他呼吸困难、冷汗直冒。
「您这个人……!为什么在这种可疑的状况还会粗心大意!」
兰格雷站在他身边灯箱周遭斥责道。
班修拉尔依然倒在地上呻吟:
「抱歉抱歉……真奇怪~……我一点也没感觉到杀气……」
「你还不明白吗?这些家伙已经不是人类了!若是人类的速度我怎么可能让您受伤!」
兰格雷厉声叫道,以剑尖在摩尔根和西基斯姆德的身上可刻下魔法文字。
拿两具失去头颅后仍开始蠢动的躯体,在痉挛一会儿之后化为尘埃。
兰格雷背对空荡荡的御座,转向舞会场地。
热闹地音乐声依然回响着。
在舞池里跳舞的男女正一组一组手牵着手,如同想谒见皇帝般登上台阶。他盯着敌人,冷冷问着班修拉尔:
「——班修拉尔,还能动吗?」
「……摇摇晃晃的走路或许还可以,激战就不成了。」
「我想也是。在这里等一会,千万别死啊。」
兰格雷抛出困难的要求,将剑身放低到剑尖几乎触地,并且毫无防备地闭上双眼。第一粗戴面具的男女已登上阶梯。班修拉尔抽搐地大喊:
「喂。兰格雷!敌人来啦!很近啦!」
不知道是否听见他的声音,兰格雷连不动也不动。
带面具的男女在兰格雷面前深深一鞠躬,优雅地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指。面具男的之间一碰到他的肩膀立刻冒起白烟,传出激烈的刺激性臭味与肉体烧焦的讨厌声响。就连面具男的手套都跟着烧灼崩坏。
兰格雷的军服肩头处。同样一点一点地烧起来。
——纵然如此,他还是没有动。
面具男歪歪头,这次是另一双手伸向兰格雷的脸庞。
这是,他的双手碎成片片。
面具男抬起粉碎的双手,不解地歪着脑袋。兰格雷终于睁开眼睛。
一回过神,周遭的大气正在晃动。
舞会场地出现阵阵震动,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水滴状玻璃灯撞在一起。墙边的大花瓶与镜子一一碎裂的细微声响接连传来,他喃喃开口:
「所有迷惘的恶灵皆应回归世界尽头。吾剑即法、即秩序、即光。」
在嘶哑的声音消失前,兰格雷的剑往上一挥。
周遭的震荡同时爆发性地变强。
墙上的镜子陆续粉碎,闪闪发光的破片如瀑布般倾注而下。兰格雷眼前的男女也立刻无声地迸散开来。某种黝黑粘稠的物体飞向周遭——是魔物的碎块。
其他跟在两人背后登上台阶的宾客,在些许时间差后陆续弹飞。
冲击波在转眼间几岁舞会场地内的人群,最后还把另一头的墙壁打出一个大洞,附近也终于安静下来。
「……哎呀~……你真是惊奇不断的家伙,小格雷……」
这也难怪班修拉尔会如此感慨。兰格雷光是一击,就让舞会会场内尸横遍野。
兰格雷确认现场只有自己还站着之后,立刻在班修拉尔身旁蹲下。
「这是最快的解决法,不过,没加重您的伤势吧?」
「喔~……我好得很。只是熬了一夜有点想睡~」
「既然还有余力开玩笑,那就没问题。」
虽然口气平淡,兰格雷的表情却很严厉。
班修拉尔也知道自己受了重伤。他咬紧牙关撑着不丧失意识时,兰格雷伸来一手。他抓住那只手,感到痛苦缓和了些。
(真难堪啊,如果是美人的手倒还另当别论。)
班修拉尔正想着也该道个谢时,周遭的大气再度开始震荡。
自四面八方传来的钟声,代表紧急通报。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来是真的啊。」
兰格雷向喃喃低语的他问道:
「这是什么通报?」
班修拉尔辨识着钟声的音色,自暴自弃的露出苦笑。
「嗯——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