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月子
——我听见了救护车的警铃声。
好暗好暗,我处在一个不知天不知地的黑暗世界里。
只有警铃声像回声一般层层重迭着,将我紧紧围住。
在这之中,我听见了怀念的声音。
「月子。」有两道如此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啊,是我的父母亲……于是我急忙地往呼喊声的方向跑去。
父亲的声音和母亲的声音,不断交错地呼唤着我。
我在这片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有在前进的黑暗当中不停地奔跑着。
月子、月子、月子、月子。
在警铃回荡的黑暗中,能够听见父母声音的耳朵,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见远方有个小小的白色光点。
我感觉到声音是从光的那一边传过来的,所以更是拚命地朝那里奔去。
月子、月子、月子、月子、月子、月子。
即使我快喘不过气来了,却因为父母的呼唤而无法停下脚步,亦无法放慢速度。
月子、月子……啊,等等我,我现在就过去。
刚开始看似只有十圆硬币大小般的光点,终于变成了如隧道般的大小。
他们两个一定在光的那一端。
我好想见你们。
那份心情满溢得快压垮胸口,我飞身跳进那道白光中,就在此时——
黑暗突然在一瞬间消失,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路。
路的两旁垂挂着白色和黑色的帷幕,笔直地延伸向远方。
接着,自某处传来诵经的声音。
我战战竞竞地回过头,只见背后有个装饰着白色菊花的祭坛。
两张并排着的遗照,是父母的脸。
我绝望地走向放置于祭坛前的白木灵柩。
在明明应该是放有双亲遗体的灵柩中,不知为何竟然是制服打扮的愁也躺在那里……
在愁也被犯人袭击后的隔天,学校放了一天假,相对地,似乎也举办了以家长为对象的紧急说明会,不过学校虽然放假,我们广播社成员还是都到校了,因为必须要架设好麦克风和做一些整理。
因此到了下午,我穿着制服,和往常一样对着没有半个人在的家说声「我出门了」,然后和往常一样地,一股无法言喻的寂寞又袭上心头。
今天却没有了和往常一样会为我拭去阴郁的愁也。我看着没有人等待我的自家家门,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早上会做那种梦,一定是因为愁也昨天出事吧。我一边单独走在上学的路上,一边思考着。
昨天——愁也晕倒在广播室里,在被从外头反锁在里面的情形下,只有他独自一人。
学校流荡着那诡异的广播,在我察觉到不对劲而赶到广播室时,彻就已经站在门前了,他脸色铁青地说道:
「月子……门打不开。」
无论有没有广播在放送,只要有人在里面时,我们广播社都没有上锁的习惯。钥匙基本上是自教职员室借来的,而且也规定那把钥匙在使用时要挂在里头的墙壁上。
面对不禁僵在原地的我,彻又咬牙地重复说了一次。
「月子,门……打不开。」
『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哪……』
诡异的广播继续吶喊着。我迅速地冲向门把,然而无论我用力转动多少次,那个倒L字型的门把总是在中途就卡住,一点也不为所动……
「——愁也!!」
那时的我,一定叫得很惊慌失措吧。而像是被我的叫声所牵动般,连彻也开始用力地敲着门板。
「小七!小七!」
就算他单耳有点不方便、就算这是道非常厚的隔音门,但是我们这么用力地敲门,在里头的愁也一定多少能察觉到吧。我想或许彻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不停地呼唤着愁也的名字,不停地敲着门。
接着爱智琉和美寻也赶到了,不一会儿爱智琉又不知跑去哪儿,美寻则是一脸泫然欲泣地打着手机、不断试着和愁也取得联络,最后终于连老师们都赶过来,包含彻在内的男生们虽然一起用身体去撞门,然而门还是一点也没有开的迹象——就在这时,爱智琉拿着平常大家都忽略掉的那一大串警卫室备用钥匙冲过来。
「真是的!到底是哪一把!?」
我默默地自哭喊的爱智琉手中夺过那串钥匙,然后谨慎地从那之中努力尽快找出和记忆中相似的钥匙。
只是这样的一件事,却让我体内不停冒出冷汗,并自太阳穴处流下。我将每把钥匙放在手心上仔细确认,看完又换下一把。我压抑着因不安和担心而快要涌出的泪水,不断重复相同的动作,手也不中用地抖个不停。
心脏的跳动声越来越大,像是要从胸口蹦出嘴巴,这让我几乎不能呼吸,而愁也漂亮的脸和亡故双亲的脸不停在我的眼睑下交错而过。
我现在不能在这里哭,也不是哭的时候,所有人都屏气地紧盯着我的双手。
最常使用广播室钥匙的就是我们广播社成员,再加上所有老师都是新来的,尽管彻和爱智琉倒也不是记忆力差……但是我认为在这种时候,只有我能冷静地比对备用钥匙和记忆中的钥匙模样,并且把它找出来。
因此我拼了命地找着,并努力压下焦急的心情。就在我终于找出那份备用钥匙、喀喳一声打开门锁时……可以透过空气察觉到在场的人都在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小七!」
率先一边大叫一边冲进广播室里的是彻,他火速地走近晕倒在地的愁也,正打算要伸出两手抱起他时……
「别碰!!」
保健老师炳吾先生发出尖锐的怒吼,光是那个声音的魄力就足以让彻的动作停下。他推开僵在入口处的我们和其它老师们,白衣翻飞地走进室内,接着说道:
「别碰他,随便乱动的话就糟了。」
「可是……!!」
「榊木。」
即使彻还想反驳,不过被炳吾先生一喊加上一瞪,便不情不愿地沉默下来。
而我则僵在走廊上,身旁的鬼头老师瞥了美寻一眼,然后看向她的左手。
「妳的手机借我。」
「咦、那个……可是这个……」
「没关系的,小寻。」
身为手机主人的爱智琉对结巴的美寻点了个头,然后走向愁也那边。
美寻见状将手机递给老师后,也跟着担心地走向愁也。
「我想呼叫救护车,地点是卡莲坂高中,地址是……」
我听着一旁鬼头老师联络119的说话声,还是愣愣地僵立在入口处。彻、爱智琉、美寻,还有炳吾先生四个人跪在地板上担心地检视着愁也,我在走廊上从四个人的缝隙间,紧盯着愁也露出的半截身影。
「我去通知校长吧。」
除了炳吾先生以外的老师们,都和我一样仍站在广播室前的走廊上。在这之中……我自气息中感觉到一个我听了声音也不知足谁的老师,他这么说完后就离开了。
在广播室里,炳吾先生似乎正尽量以不要移动到愁也的方式,来量他的脉膊和检查他是否有外伤,我依然仅能站在房间外头紧盯着一切。
「妳不过去吗?」
打了110报警完的鬼头老师忽然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瞥了我的脸一眼,我也一样抬头瞥了老师的脸一眼,又马上继续望着愁也。
「……人家不是说,要尽量让现场维持案发当时的状态吗?」
我竭尽所能地淡淡说道,鬼头老师则是夸张地挑起了一边眉毛说:
「真不知妳是冷静到这么不可爱、还是故作神秘,或者是在逞强呢?是哪一边呢~~?」
这人真没神经。我本来想要回敬他一句「你自己那种惹人厌的口气才不可爱呢」,但是却无法说出口,因为在我想要回嘴时,脱口而出并不是这一句话,而是发出了一声哽咽。
「………………」
鬼头老师惊讶地张开嘴又再度闭上,那双灰蓝色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而我迅速地转过头背对老师。
在一瞬之间,老师轻声地说着:「……抱歉」时,愁也清醒过来了。
「……呜……」
在听见那不成一个字的呻吟声瞬间,在场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视线都一齐向愁也看去。在大家屏着气息注视之下,原本趴着的愁也自己使力翻过身来。
「七尾,你没事吧?感觉如何?」
炳吾先生辅助地撑住愁也的肩膀,一面审视着他的脸一面询问道。
「…………」
清醒过来的愁也却一点回应也没有。从我这边无法得知他为何沉默不语、或者他是不是有轻点了下头……。即使如此我依旧纹风不动,鬼头老师又再度瞥向我说:
「……妳真的不过去?」
尽管那句只有我听得见的耳语听来还是有点惹人厌,但却又带有一丝微妙的温柔,我想这只是因为他的话听来已经没有刚刚那么刺耳了。
我依然盯着愁也,双手不禁紧握。
「……因为,我……」
我擅抖不
已地低声说着,又觉得这样太狼狈了而赶紧咬着下唇不再言语。
——不是冷静、不是故作神秘,也不是在逞强。不过刚刚对鬼头老师说的话的确是在逞强……我只是很害怕,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非常害怕亲眼看见倒卧在地的愁也,所以光是让自己假装若无其事地站着就很吃力了。
「……小七?」
爱智琉连忙叫了声愁也,可是愁也回答的声音比他平常还要沙哑低沉,而且是少有的强势口吻。
「小月呢?」
「啊、这个嘛……」
爱智琉一时回答不出来地巡视了周围一圈,然后看见了站在门边的我,这次换在场除了愁也以外的所有人都注视着我。
鬼头老师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我的肩头,经他这么一催促,我才终于战战竞竞地走进广播室里。在这种时候,亡故双亲的脸很不合时宜地闪过眼帘。
虽然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我还是没有走到愁也身旁,只是再次站定在能看得见他的位置。
「喂、月子。」
彻责备似地叫着我的名字。
如果是平常的我,一定会回他说——吵死人了,我知道啦!然而当时的我,连对彻那不敬的话回嘴的余力也没有。
愁也他……
……因为愁也他……仰躺在地上一看到我时,本来毫无表情的脸马上放柔,明显地露出安心的表情。
「……什么嘛,没事的话就好了……」
然后他惨白着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安心的语气这么低声说道。
我马上对自己的胆怯和软弱感到惭愧。
我根本就不晓得愁也他一个人在广播室里时,遇到了谁、又遭遇到了多么可怕的事,但是倒在这里的人是他,所以一定是他本人最难受吧……就算这样,这个人还在担心着刚才没看见人影的我,相较之下,我真是……
「……老师。」
愁也咬着嘴唇俯着头,以像是硬挤出来般的声音叫着炳吾先生。我慌忙地回过神望向愁也,只见他状似痛苦地紧揪着眉头,奇异地微喘着气。
「……老师,我头好痛……」
「愁也!」
我的身体反射性地动了起来,明明他喊的人不是我,我却不由得冲到愁也身边跪下。
「小七,你没事吧!?」
「小七再等一下,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七尾同学、七尾同学、七尾同学……!」
而我的呼喊就宛如信号般,爱智琉、彻和美寻也跟着开始呼喊愁也的名字。轮到美寻时,她根本是在哭叫,豆大的泪珠不停自她的大眼睛落下。
在呼喊声中,愁也紧皱着眉头,迅速地用单手抓住我的左手腕。他像抓住浮木般死命抓着我,力量大到让我吃了一惊,我看了看我的手腕和愁也的脸,看似很痛苦的愁也在剎那间张开了眼睛,而我的眼神正好和他对上。
「……愁也……?」
「不是叫了救护车吗!?也太慢了吧!?」
我的呼唤声被彻他不知是焦急还是快要崩溃的声音盖过。
「吶,炳吾先生,炳吾先生!小七他没问题吧?不会有事对吧?」
就像是被彻牵动般,连爱智琉也完全失去了冷静,紧抓着炳吾先生白衣的衣角向他逼问及确认。
「七尾同学……七尾同学、七尾同学……」
美寻也只是不停地啜泣,重复喊着愁也的名字。
而我绝对不是冷静,我只是被不安压得快要崩溃,连像他们三人一样手足无措都办不到……我也像是要寻求什么寄托一般,在愁也紧抓我手腕的手上,将我另一只手覆上后紧紧握住他。
就在此时,美寻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
「七尾同学!」
愁也加重了抓住我手腕的力道,手腕随之传来一阵痛楚。
躺在地上的愁也,像是哽到一样将胃里的东西送了出来。
「你们都给我安静!」
早在炳吾先生这么怒吼之前,我们在那一瞬间全都安静了下来。
现在愁也的脸既惨白又有点发青,可能是因为流汗的关系,他的浏海贴在额头上,呼吸也很急促,在无法起身的状态下不时地呕吐。
「愁……」
我连名字都无法完整喊出。
炳吾先生撑着愁也的身子让他微微侧躺,并且拍着他的背。虽然愁也没有流泪,但是痛苦的他,连长长的睫毛都被汗水沾湿了。在不算大的广播室里,回荡着愁也痛苦的呼吸声,他那像人工做出来般的漂亮脸孔与微卷的头发,也渐渐被汗与呕吐物弄脏。
看着他这副模样,这次我真的开始想哭……
「愁……也……」
我努力挤出的呼喊声,却破碎地完全化成了哭声。像是响应我一样,爱智琉在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呜咽声后也跟着哭了起来,虽然彻没有哭,但是也惨白着脸愣愣地看着愁也。
「七尾,就这样全部吐出来吧,等等马上就带你去医院了。」
炳吾先生一边拍着愁也的背,一边用温柔而沉稳的声音对他说话。
「……对、不起。」
「好了,别在意这种小事。」
愁也气若游丝地在吐气之间如此道歉,而炳吾先生回答他的口吻仍是非常地温柔。炳吾先生牛仔裤的膝盖附近,也全都因为愁也的呕吐物而脏了一大片。
「老师、男人……」
愁也突然轻声说道。炳吾先生疑惑地盯着愁也的脸,跟着低声重复同样的话语。
「男人……有、人……」
说到这里时愁也又吐了,除了炳吾先生之外,在愁也上方的我们四人顿时面面相觑。
「头……好痛……!!」
然后愁也猛然痛苦地大叫起来。
「头……不对,是布……老师、布……」
听着愁也像是在说呓语般地不断呻吟,我们四人互相看着对方且完全无法动弹。尽管我们谁也没有说出口,不过心情肯定都是一样的——我们都不忍心再去看愁也痛苦的模样。
爱智琉、美寻和我都是一直流着泪来回看着对方的脸,彻则是咬着唇、低着头紧闭双眼,只有炳吾先生不断温柔地重复着:
「很好很好,再撑着点吧,七尾。」
我们听着他反复的说语,望着愁也且持续地拍着他的背。
过了不久,如炳吾所说的,救护车来了,愁也火速被抬上担架后载往医院。
等炳吾先生也跟上救护车一道走了之后,广播室里就只剩下我们四人。造成了这么大的骚动,不光是广播社,一定就连一般的学生们都会陷入惶恐不安的状态,其它老师们一定是去安抚那些学生了吧。
我边思考着边怔怔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鬼头老师一人安静地站在门边注视着我们。啊,这么说来,这个老师好像是广播社的顾问嘛……
一种在不寻常的事件发生时会出现的,独特诡谲氛围环绕住我们。
「我、我去拿抹布……!」
美寻连眼泪都还没止住,忽然讲完这句话就火速地转身跑出走廊。
「等等我,小寻!我也要去!」
爱智琉也随即慌张地跟上好友。
我呆呆地目送着她们的背影离去,然后看向还站在门边的鬼头老师。
虽然我和老师眼神对上时他轻挑了一下单边眉毛,但是没特别说什么。
我接着改望着脚边脏污的地板。
本来我并不认为我会想看,然而当我一想到这是愁也至今为止痛苦过的证明,不可思议地就觉得一点也不脏。
「……嗯。」
彻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轻轻地将手放在我的头上,我则静静地点了个头。
我不经意地将视线往下移,看见被愁也紧抓过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瘀痕,看到这个,我不禁又有点泛泪。
——我的手腕即使在当天晚上要就寝时,还是一直感到阵阵刺痛。
「喂~~月子同学——!」
由于我们的学校位于卡莲坂斜坡顶端,所以叫做卡莲坂高中。
我走在卡莲坂斜坡上,背后传来大声呼叫我名字的声音,让我从昨天的记忆中回到了现实之中。
「我说月子同学——!」
可能是因为我都没有回答吧,那我平常听惯了的清亮声音,又焦急地叫了我的名字一次。我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回头一看,只见爱智琉正边挥着手边跑上来。
「真稀奇,妳一个人吗?」
因为很难得只有爱智琉一个人,所以我没有打招呼反而问了这一句。平常的话,一定都是她们两个人一道来,所以我很惊讶跑过来的爱智琉身边竟然没有美寻的身影。
爱智琉来到我面前后突然停下脚步,嘿嘿嘿地苦笑着。
「毕竟今天要来有点……小寻她说『因为我不是社员』,所以就没过来啰。」
「嗯,这样啊。」
「没错没错。」
由于今日要对家长召开说明会,说明有关昨天愁也的事件,因此放假一天……本来我们也应该要待在家里的,不过毕竟我们是广
播社成员,所以还是得到校。
广播社有时会像这样,必须要担任学生委员的工作,每到这种时候,美寻大部分都会回避。也没错啦……在许多学校例行公事中,广播社都享有特权(以最平常的事为例,如我们可以待在广播室里不用参加升旗典礼等等)。美寻即使和爱智琉再怎么要好,却不是会在这种时候还来搭顺风车那般没常识的人。
正当我如此思考时,并排和我一起走着的爱智琉在一旁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状况,但幸好小七他似乎不是什么重伤呢。」
「…………」
我不自觉地沉默着用斜眼看向爱智琉,爱智琉也一样看向我,然后轻轻地耸了下肩。随着她的动作,她那戴着圆点花样发箍的恺丽短发稍稍晃动。
「明明知道不是重伤了,为什么还要叹气?」
「咦~~月子同学妳才是,那个难以言喻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呀!」
「…………」
「…………」
我们互相陷入沉默,然后别开视线往前看。我不禁用手指调整眼镜的位置,而爱智琉则是拉了拉制服的蝴蝶结。
轻轻拂过面颊的风略微带着凉意,这么说来也快换季了呢,我不知不觉地想着这些毫无关联的事情。
「虽然不是重伤,可是……」
爱智琉率先开口小声地说着,我再度将视线投向她,她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虽然我觉得不是重伤真是太好了……不过昨天小七看来非常非常痛苦不是吗?」
「嗯。」
「对呀对呀,所以还有这些因素让人无法哇~~地开心起来……」
「……嗯,是啊。」
「嗯。」
我也同样觉得愁也不是重伤真是太好了,我是打从心底这么认为的。虽然这份心情并非谎言,但是由于我们亲眼看见了愁也那么痛苦的样子,才会在觉得太好了的同时,相反地又觉得他遭遇到那么残酷的事真是太可怜了。
如果这次他不是因为被袭击而受伤,只是因为跌倒扭到脚才受伤的话,那听到他不是重伤时,当然会真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如果这是案件的话,当然就有犯人存在……」
爱智琉继续说道,而我只是沉默地点着头。
「但他也太过份了!为什么非要袭击小七不可呢?而且还擅自放出那种广播!」
「嗯……」
爱智琉似乎是回想起那件事就生起气来,不吐不快地气愤说完后,就臭着脸沉默下来。
——昨天,愁也被送往医院后,警察才慢半拍地赶到,我们也做了些简单的事件笔录。警方将那片被人擅自播放的诡异CD当作证物并扣押了,也多亏了警察帮忙,才找到了那把让我们急得快发疯的常用广播室钥匙。
即使是这样,当然不可能在昨天就逮到犯人……
我身旁的爱智琉又第三度叹了口气,接着重新振作起精神地走着并盯着我的脸。
「月子同学啊,今天回家时我们和小寻会合后,要不要一起去探望小七呢?」
「探望……好是好,可是妳知道是哪间医院吗?」
「这可是最高机密!所以我们一定得去问炳吾先生啰。」
爱智琉露出邪恶的灿笑这么说道,我学她刚刚那样耸了耸肩以代替回答。
愁也是这个案件的被害者,也是唯一一个和犯人有过接触的人。虽然我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并没有人来告知我们这些学生愁也被送去哪间医院,不过好像也有一般的学生连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又是谁晕倒了都不太清楚。
尽管我当时没有注意到那么多细节,不过那时好像有老师站在走廊上,防止广播社以外的学生靠近,我想大概还有……将媒体避开这个因素吧。
我们学校现在正备受世人过度的关注,所以一旦发生了像昨天那样的大骚动,当然有不少媒体蜂拥而至。实际上,今天早上就已经有几个电视台的新闻报导里,稍微提到了昨天学校里发生的事。
也可能是因为这样,校方尽力不泄露情报,譬如被害者是愁也、而那个被害者在哪间医院里等消息。虽然无法肯定事情全都是如此,但是印象中现下的记者都很激动,很有可能会冲进被害者住的医院,所以今天在我们即将抵达的校门口前,一定也有好几批媒体相关人士正挤在那儿吧。
「爱智琉,告诉妳愁也没有受到重伤的人是谁呢?」
我带着确认的口吻问道,爱智琉在那一瞬间顿了一下后回答:
「是炳吾先生。他可能是怕我们会担心吧,刚才打电话给我只说了这个就挂断了,他不肯告诉我医院在哪里~~」
……原来如此。
虽然炳吾先生现在是我们学校的保健老师,但是在当上老师前,原本是爱智琉哥哥的儿时玩伴,和我们算是感情不错的朋友,所以他才会只告知我们愁也的状况……以保健老师的立场来看,在现在这种情势之下,要他连医院在哪儿也告诉我们恐怕没那么容易。
这么一来,就算爱智琉再怎么努力,他说不定都不会告诉我们医院的位置,话虽如此,可以的话我很想看看愁也平安的模样……
「炳吾先生要是真的能告诉我们医院在哪里就好了。」
爱智琉斜眼看向不自觉地喃喃说出这句话的我,并且不可思议地偏着头。她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因为左耳不方便而有这个习惯的愁也,不知为何,这让我胸口感到有点疼痛。
「他真的不会告诉我们吗?我们和炳吾先生感情那么好的说~~」
「就算我们和炳吾先生感情不错,不过现在去问他个人情报什么的,也会让他觉得很困扰吧。」
「既然这样,我们就利用他的弱点之类的强迫他说出来!」
「爱智琉……妳好歹也站在对方的立场设想一下吧……」
我不禁有点愕然地提醒她,不过爱智琉还是一样以邪恶的笑脸嘻嘻嘻地笑着。真是的,虽然她的想法没有恶意,但是有时却莫名地坏心眼,可是这也是爱智琉有趣的地方。
我们就这么一边聊天,一边走上微弯的长坡道,爱智琉却在此时停下了脚步。她在坡道开始变成一直线、笔直地朝校门延伸的起点处,也如同坡道一样笔直地望着坡顶。
「爱智琉?妳怎么了?」
「我还在想一定会有吧,结果真的有呢,月子同学。」
「咦?」
我一边思索着之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事……一边就像被她的回答所催促,也跟着爱智琉一起看向山坡上。我看见了校门还有校门后的校舍,不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嗯……虽然我猜想得到她说的「有」是指什么。
爱智琉不知所措地看看我的脸,又看看山坡上。
「这个一说,妳的视力好像很好?」
「咦~~?」
爱智琉对于我的发问大大地眨了两下眼睛。
「之前美寻有说过呢,说小爱她就算是白天也看得见星星什么的。」
「啊~~没错没错!现在也看得到喔,虽然我不知道那是哪颗星星。」
由于爱智琉边说边仰望着天空,我也不禁跟着抬起头。
不过在这样的万里晴空下别说星星了,我连一片云也没瞧见。虽然我听说过在大草原出生长大的人可以看得很远,远到超乎现今日本的想象……难不成爱智琉的视力也快接近他们的程度了?
「……那么,妳那惊人的视力在校门口看到了什么?」
「咦~~月子同学明明就知道嘛。」
我的确是有猜想到,而这份猜想应该也不会错,正因为应该不会错,所以我厌恶地叹了一口气,面对这样的我,爱智琉微微苦笑着问:
「所以啰,月子同学,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嘛,毕竟入口就只有那里。」
「说的也是,虽然是这样啦……」
我注视着还在苦笑的爱智琉,看来她也对媒体有一些想法,不过因为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想法,所以决定先放在一边。
总之从目前的情况看来,盘踞在校门口前的媒体阵仗绝对不会只有一、两个人而已。就算是这样,也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
我一边小声地叹气,一边看向隔壁的爱智琉,而她也一样看向我,然后彼此没有打暗号却同时一致地再度往前走。
「……我对那种事真的很没辄。」
我望着远方说完后,爱智琉的笑声就从身边传来。
「月子同学也有没辄的事情呀~~」
「妳那什么意思?」
「因为,妳看起来一副能轻松打发他们的样子。」
听见了带有笑意的说话声,我再次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在这之前……好像也有被媒体拦下、还差点跟他们吵起来这回事,那时候确实是……
「之前呀……」
「嗯~~?」
「在我和愁也被拦下来的时候,是校长帮了我们。」
「啊,妳确实是这么说的。」
爱智琉一脸「真不愧是校长」的表情满意地说道,然后以夸耀的笑脸对我笑着,我则边对她回以浅笑边思考着。
虽然我的脑海中常常不自觉地想着愁也的事……但是别忘了那个诡异广播的内容可是关于那位校长。
「嗳,爱智琉……」
「什么事?」
「妳还记得昨天广播的内容吗?不如说,妳有好好地听完吗?」
「…………」
爱智琉对于我的问话转了一圈眼珠子,而那动作就像个开关似地,她的笑容马上就消失无踪,然后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用力点着头说道。
「若是大致上的内容我知道,不过详细的句子我就不太记得了。」
「妳是怎么想的?」
「咦、怎么想呀……嗯~~怎么想……这又是指什么呢?」
我又不是提出什么天大的难题,她也用不着做出那种紧皱着眉又不好意思的表情吧。我露出一副快耍笑出来的神情,她立刻慌张地收起脸。
「月子同学?」
「抱歉,什么事也没有。嗯……也就是说呢……我在意的事大致可分成两个。」
「哦?」
「其动机和目的,以及内容的可信度。」
「咦咦~~?」
爱智琉脸上的表情似乎写着「妳在说什么呀,我完全听不懂」,只是直直地盯着我瞧。
啊,糟糕,这么说来,这孩子和我家那只彻可是同类呀(也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型)。平常如果遇到这种时候,都是美寻会马上补充说「小爱,事情是这样子的喔」,我都忘记这件事了。
在我想着这下可得好好说明时,我们再次呆站着陷入沉寂。
「…………」
「…………」
然后不自觉静静地互相以眼神交换情报。
「……所以到底该怎么办呢?及川同学。」爱智琉说。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潮崎同学。」我回道。
从我们到校门口的距离,就算假设目测远一点也不到四十公尺吧。可以看到校门口停了好几台厢型车,亦有好几个人拿着照相机和犹如巨大毛虫般的麦克风,更有好几个人手持常见的麦克风,还有几个不知是哪种职业、但很明显是媒体相关工作者的人。
我和爱智琉又再度对望了一眼。
自从旧校舍玻璃被打破的事件之后,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么大阵仗的媒体守候在校门前的光景了。
如果是平常上课的日子也就算了,由于今天学校放假,出入校门的人很少;家长们也要在稍后才会到,四下更是完全没有学生的踪影——对他们而言,我们不就正好像是飞蛾扑火……在自寻死路吗?
那样的想象画面让我的心情更加郁闷,而一旁的爱智琉则是「嗯……」地轻声低吟着。
「月子同学,妳体育成绩好吗?」
「怎么突然……」
「我在确认妳是不是不像小寻一样,就算我没拉着妳的手,妳也不会落后我一大截吧?」
「啊,原来如此,我懂了。」
我一面回答她,一面将眼镜摘下并放进书包里,反正本来就只是个装饰用的眼镜,这种时候就没必要了,接着我重新将书包紧紧抓好。
「我呢……」
「嗯?」
爱智琉讶异地对着专注地盯着校门的我眨眼睛,像是在等待我接下来的话。
「国中的时候可是田径队的喔。」
「喔喔!」
不过其实也没有跑得特别快……这句话我就放在心里没说出来,因为我不太喜欢练习,所以很少认真跑步这种事就先摆到一边吧。
「只要跑过校门,他们就不会追来了吧。」
爱智琉扬起嘴角笑着,我只是默默地点个头。我看见了那票媒体里似乎有好几个人已经注意到我们,正对着摄影师用手比着一些暗号。
「准备好了吗~~?」
爱智琉用异常雀跃的口气问道,我则是呵呵笑着回应她。
「READY……」
听见爱智琉的声音,我随即不自觉地降低腰身,一想到我到底是在认真什么,就不禁感到有点好笑。
「GO——!!」
总之,我们以爱智琉的呼声为口号,看准媒体人潮间的空隙,一口气往校门内冲去——
(插图2)
总结来说,炳吾先生还是很顽固地不肯告诉我们愁也住的医院在哪里,不过以他的立场来说那也是当然的。
我们拜托炳吾先生,希望他告诉我们医院的地点,他却对我们说:
『我并不是觉得妳们会将医院的名字泄露出去,我也能了解你们的心情,可是啊,以我现在的立场是不能告诉学生的,你们应该能明白吧?』
真是个毫无破绽的回答,爱智琉显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直「唉~~唉~~」地不停大声叹着气。
场景来到了和新校舍同时期落成的体育馆里,舞台内侧角落的一间房间中。体育馆平时除了体育课和社团活动外很少使用,而我们所处的这间小型简易广播室的设备也还很新。
彻从高十公分左右的细长窗户往体育馆内端详,并在听见爱智琉的叹息声后回过头来望向我们。
「爱智琉,妳从刚刚开始是怎么了?」
「炳吾先生不肯告诉我们小七住的医院在哪里啦……我们想去探望他……」
爱智琉咬牙切齿、含糊不清地回道,然后又叹了口气.彻不可思议地看着爱智琉后,又向我投来询问的眼神,我仅是静默地耸了耸肩。
——体育馆里现正举办着以家长为对象的说明会。
像这种时候有工作要做的只有负责器材的彻,和负责音控的愁也,但是其它人也不能因此说声「那就拜托你们啰」而把事情都推给他们,再加上一想到昨天发生了那种事、愁也人也不在……所以大家就都跑来学校了,不过其实会议开始后别说是我了,连主持人爱智琉都闲闲没事做。
我们只好乖乖地待在广播室里,等待会议结束。
「虽然我不太了解情形,不过炳吾先生那边不行的话,要不要再去问问其它人呢?」
彻边说边离开窗边,并将立着的折迭椅摊开放到我们座位的前方。他若是坐下的话,我们三人坐的位置刚好就像是圆桌武士一般。
「就算去问别人,只要对方是老师都不会和我们说吧……」
爱智琉用沮丧不已的声音低声说道,反之彻则回答:
「啊~~是那样没错。」
然后他又轻轻地回过头、自窗户确认馆内的情形后,又从裤子后头的口袋里拿出手机,并坐在他刚放好的椅子上。
然后他嗒嗒嗒地边按着手机按键边说:
「如果知道小七住在哪间医院的话,妳们两个就要立刻过去了吗?优月同学呢?」
听见这句话,我和爱智琉不禁再次对望了一眼。
「小寻啊……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是打算和她会合。」
爱智琉说完后,我也接着说道:
「这么说来,你要是能去的话也会去吧?彻。」
「我不去喔。」
他居然这么说!?
我看着还在按手机按键的彻,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彻察觉到我在瞪他却没有自手机上抬起头,只是微皱着脸。
「喂,什么叫你不去?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在想什么,就是字面上那个意思,我说了不去就不去。」
「为什么?你不担心愁也吗?」
「我很担心啊。」
「那你为什么说你不去?」
「这和那是两回事。」
「才不是两回事呢!」
「在我心中是两回事。」
「彻!你这家伙……!」
「月子,小声一点,外面很有可能会听到。」
被彻以难得冷静的表情说出这种严厉的话,我虽然感到不爽快也只好安静下来。
在这间仅有一坪半左右的广播室里,静静地回响着校长似在说明事情始末的声音。
爱智琉一直静静地听着我和彻一来一往,然后缓缓地小心开口问道:
「阿彻,难不成你是不想去?」
「…………」
彻他直直地盯着爱智琉,而他握在掌心里的手机刚好嘟嘟地震动起来。
「是啊,我不想去。」
彻再度将视线落在手机上,并且慢条斯理地回答,而爱智琉露出有点困扰的表情苦笑后,改以开朗的口气说道:
「这样啊~~那也没办法啰!」
等一下,怎么会完全没办法呢!因为昨天愁也明明就遇到了那种事,还被送去医院耶!可是他居然说他不想去探望!?这也太冷淡了吧!这样哪算是朋友啊——我气愤地咬着唇,不经意地和似乎正在偷窥我表情的爱智琉对上眼。
「因为没办法嘛,月子同学。」
她马上露出微笑这么说道,而且像是在说服我一样。
「我倒不认为……会没办法。」
「咦~~?这下伤脑筋了,是这样吗?」
我一边对回答得剎无其事的爱智琉点头,一边用斜眼瞪着彻。彻察觉到了而瞄了我一眼,接着就撇撇嘴不说任何话。
「月子同学呀~~」
爱智琉彷佛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将眼珠子斜斜地转向我,然后开口了。我一看向她,她又绽放微笑。
「妳昨天在门打开、知道小七晕倒在里面时,为什么直到小七叫妳,妳才走进去呢?」
「……咦?」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时说不出话,爱智琉则慌忙地摇着手又说:
「啊,妳不用回答。可是啊~~那个、也就是说……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或许大家都是一样的喔。」
「…………」
「月子同学也是,像妳昨天的行为也有妳自己的做法、妳的考虑,我想妳曾经经历了不少事吧,所以现在的阿彻一定也和那时的妳一样喔。」
「…………」
我突然看向彻,而彻还是跟刚才一样无言地按着手机。虽然从小时候起,我们就常被人家说长得很像,但是在这种时候,他看来就像陌生人一样。
「所以啰~~他说不想去的话也没办法嘛。对吧,月子同学。」
「……我明白了。」
我看着彻,同时对爱智琉的话豁然地点头。爱智琉一听到我这么说,就用奇妙的语气自言自语地说「偶尔动一下脑筋还真累呀~~」,然后嘿嘿笑着。
「——反正,虽然我不打算去探望,不过我知道医院在哪。」
一直沉默不语的彻突然开口说话了,我和爱智琉睁大眼望向他,彻则将本来一直握在手中的手机丢给爱智琉。
「妳看。」
然后他又用手轻轻地整理了一下帽子。
爱智琉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我也伸长脖子在旁边窥看,在画面上显示出一所在这附近某条路上的大型大学医院的名字。
「咦?阿彻,这是……」
「问来的。」
「问、问谁?」
「小七的妹妹们。」
「咦咦?」
我在一旁一面听着他们的对话,一面来回看着手机和彻。我是问过愁也后才知道他有妹妹的,而且听说还是对双胞胎,不过我倒是第一次听到彻和那两个妹妹居然还有互相留手机的Email。
不过,去问愁也家人的确是最正确也最有效率的方法。
彻用斜眼看着惊讶的我们,又整了一次帽子,得意地扬起嘴角笑着。
「我有时也很管用吧?」
「嗯嗯,有用有用!」
看见爱智琉不停地点着头,彻笑得更加自满。看着他们两个,我不知为何有种被抛在一边的感受,自己也暗暗吓了一跳。
然而这份感觉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是出于彻和愁也感情好到连和他的妹妹都很要好呢?
抑或是因为彻并不知道自己和愁也的妹妹们感情算很好呢?
我的心里感到五味杂陈。
事件当天是星期三,星期四是说明会,而星期五虽然要上课,但是其它社团的社上活动一律禁止,学校还要大家早点放学回家。至于我们广播社已被告知,除了有事情发生时我们必须担任类似学生会的工作,其它社团活动则是一律中止。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案件都尚未解决,还让在这起事件中担任被害者角色的社团继续进行活动的话,不论是谁都会认为应该要先暂时中止吧。
值得庆幸的是,被害者愁也在星期五时就平安出院了。我们……爱智琉、美寻和我三个人在星期四、五都有去探望愁也,可是彻似乎一次也没去过。
那个笨蛋在搞什么呀!我尽管在心中暗自恼怒,却不打算再去对彻说些什么。我能够认同他的想法……但是也并非完全理解,不过那天在体育馆的小广播室里,我似乎能够明白爱智琉说的那番话。
——就这样,在我的心情仍有点无法释怀之问,周末过去了,时间来到了星期一。
虽然早上的广播被中止了,不过我仍习惯于早上七点半前去上学,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家低声说着:
「我出门了。」
说完后关上了门。正当我想着今天是我第三次自己一个人上学时,突然有个站在门前的人影映入眼帘。
「……早安,小月。」
是愁也。我的眼神宛如看见了什么世界奇观,不由得直直盯着他。
「早安……你怎么了?身体已经恢复了吗?」
我语带错愕地问道,愁也则看着我,接着缓缓地把头往左歪。
「……嗯,大致上……」
「真的吗?」
虽然我并不是真的在怀疑他,只是忍不住想确认,愁也却不可思议地徐徐眨了下眼睛。
「……我不会想吐也不会头晕了,检查的结果也没问题。」
「这样啊,太好……」
「……虽然现在有时还会头痛。」
「啊啊啊啊啊!抱歉,我说错了,你根本就不好嘛……」
「…………」
我马上撤回前言,愁也于是沉默了一下,在我还无法理解他的沉默是什么意思时,他轻使着眼神催促我开始走路。
「……小月,妳今天的气色很好喔。」
然后愁也突然以有点调皮的口吻如此说道,我因此拾起头看向右方,只见愁也正向左倾着头,朝我瞥来一眼。
「……睡得好吗?」
「啊、嗯……普普通通吧。」
「……是喔。」
这么说来,愁也在我去探望的时候也是这样,比起自己还更关心我的气色,这是因为他本来个性就很温柔……吧,大概。事实上他真的很担心我,就连现在也是。
「……太好了……」
因为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事,只顾着担心别人有没有睡好,还安心似地说了这句话。
我不禁稍微想了一下,他要是像这样对别人再亲切一点,给人的第一印象再温柔一点,再让别人能够轻松和他聊天的话,一定会大受女孩子欢迎吧……
虽然愁也的五官俊秀,却不是会主动和别人说话的类型,不仅面无表情,甚至连浅笑那般程度的笑容都没见他露出过。连我家那只彻都多少满受女生欢迎的,所以愁也只要把那些小地方都改正过来,人气指数铁定会扶摇直上的。总觉得有点可惜……不过这对他而言只是麻烦吧。
我思索到此,因为彻而想起了和他似乎有点交情的愁也胞妹,不禁抬头看向他,他马上用带着问号的眼神回望着我。
「对了……愁也,你住院的医院是彻从你两个妹妹那边问来的。」
「……嗯,好像是这样……」
「嗯,我都不知道他们这么熟。」
「…………」
愁也一瞬间沉默下来,然后用指尖稍稍摸了摸下巴,接着又再度缓缓地偏着头,想着想着后这么回答我:
「……与其说是熟……应该说,好像是我妹妹她们单方面很喜欢榊木吧……」
「单方面?」
「……嗯,她们说他在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所以很有趣。」
……原来如此,一旁的我不由得理解地点点头,愁也又缓慢地继续说:
「……他来我家一次后,妹妹们马上就和他混熟了……」
「嗯。」
「……而且最近总觉得榊木有点可怜……」
「咦?」
「……被耍得团团转。」
「啊?」
我不自觉就发出了和我平时不同、有点蠢的叫声。
「被耍?」
但我仍是继续问着,而愁也含糊地点了个头。
「……虽然她们是双胞胎,不过就连我也分不出来。」
「咦?可是她们是你的妹妹吧?」
「……是没错……不过就连父母有时也认不出来……」
「那是因为……她们长得很像吧。」
「……嗯……可是呢,感觉上是她们在刻意做一些让人分不清楚的动作……从以前开始总是像在照镜子般地玩耍。」
「嗯……抱歉,什么叫像在照镜子?」
「……她们不管做什么都会面对面,如果绫弥用右手画图的话,纱弥就会用左手画……」
愁也又轻声说了句:「而且两个人的左右手都能写字。」这么一来……那对双胞胎就连她们的家人都无法分辨,彻的话更是不可能分得出来。
我虽然至今才知道愁也那两个妹妹的名字,不过脑海中还是能清楚地浮现出彻轻易地就被她们两个耍着玩的样子,甚至连愁也似乎都有点同情他,真是个悲哀的家伙。
「…………」
我注意到愁也沉默地一直望着我,所以这次换我抬起头用带着问号的眼神看着他。
「……妳有兴趣?」
「咦?」
「……对我的妹妹们。」
「啊、嗯。」
尽管我想看彻被耍弄的样子,但是我对于愁也的妹妹们更有兴趣,因为有这么漂亮的哥哥,想必他的妹妹们也一定非常可爱,而且还是双胞胎,可爱度也是两倍吧。
「我满想见见她们的。」我回答道。
而愁也则是眨着大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下,然后难得地别开视线缓缓地问:
「……那下次……要来我家看看吗……?」
「可以吗?」
「……嗯。」
「那么最近我会和彻一起去打扰的,谢谢啰,愁也。」
「……不会,嗯……」
我不禁开心地笑着和他道谢,因为我是那种一旦满足了自己的兴趣和好奇心之后,就会很坦率地喜形于色的类型。
由于多了一件事情可以期待,我的心情非常好,而且身边还有平安归来的愁也。虽然学校还没完全平静下来,不过就我个人而言还不算太糟——偏偏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在耶。」
「嗯,果然在呢……」
愁也停在卡莲坂斜坡的路中,像之前的爱智琉一样,直直地望着前方如此低声说着,不过爱智琉停下来的位置在更靠近校门一点的地方,看来愁也的视力也相当地好。
由于愁也特地停下脚步告诉我「在耶」,所以我根本用不着去问那是什么也知道……至刚刚为止的好心情顿时消失殆尽,我郁闷地叹了口气。
「上个星期也在耶……毕竟案件还没解决,他们也不可能过了一个星期就突然通通消失不见。」
我一边碎碎念一边开始走着,一旁的愁也跟着答腔。
「……就是说啊。」
「上星期呀,我还是和爱智琉一起冲进去才甩掉他们的……」
「……?」
我说到这里,又抬起头看向我身旁的愁也,看见他回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我暗暗在心中皱起脸。
就算他本人说身体大致复原了,但是大概也还没完全康复吧,总不能叫这样的愁也和我一起跑步。
「……嗯,要跑吗?」
而平时有点脱线的愁也却似乎注意到我的企图而询问我,我则对他摇了摇头。
「不用了,每天都那样冲进去也太愚蠢了。」
「……可是小月,妳最近不是很讨厌媒体……」
「因为讨厌就一直逃避,这可不符合我的个性呢。」
「……是吗?」
「没错。」
说真的,其实我也觉得很麻烦,很想这样逃避下去,但是我不能说这种话让愁也担心,所以才尽可能爽快利落地回答他,还不忘顺便做我的招牌动作「呵呵地笑」。
愁也似乎想说什么而盯着我一会儿,不过可能是放弃了吧,结果他什么也没说。
于是我们就一起笔直地往聚集了大批媒体的校门口前进,有一个好像是记者的女人最先注意到我们,马上带着摄影师们堵在我们的前方。随着双方距离逐渐缩短,对方的脸也越加清晰——
「啊——」
不自觉地先发出声音的,是那个女记者而不是我们。我对于那个手拿麦克风,一脸不爽地注视着我的三十来岁女性感到很面熟。
「讨厌,怎么又是你们呀?」
她像是要咂舌般口气极度不悦地说道,然后引人注目地夸张叹了一大口气。
妳怎么一副好像被害虫咬到的表情呀,难道不怕妳特地化好的大浓妆会裂开吗?虽然我很想回嘴说出这样狠毒的话,但是我拼命地忍下来了——没错,她就是之前和我有过轻微口角的女记者。
然而今天我可不能和她乱说话,因为学校并未发布愁也是被害者的消息(新闻也只是简短地说明受害者是一名男同学而已),若是在这里一不小心和她吵起来,被她发现是愁也的话就糟了。
更何况愁也是个飘渺的人,所以这次我可要用成熟的处世态度去应对,并保护他才行。一股使命感顿时涌上我的心头,于是我先抓住了愁也的手腕,接着看着对方,尽可能庄重地开口说:
「很可惜,我们今天还是无法协助妳,可以让我们过去吗?」
「妳还是一样自大呢,妳以为自己是谁啊?」
那位女记者一听我讲完马上就回嘴,还一脸扫兴地用力哼了一声并挤出笑脸。
妳才是一样没礼貌呢……不行,我得忍下来。我努力地压下我心中的怒火,却反而让自己更加烦闷。不行,我还是一点也不想和她对上,虽然我也不清楚她是否踩到我的地雷,总之现在不能和她生气。
我如此判断着,并且没有再回她任何一句话,就半强迫地拉着愁也的手腕走了起来。
「等一下!」
一声迅速又激动的呼喊自身后传来,我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校门口,然后又听见一些台词老套的话,譬如:「搞什么嘛」、「所以我最讨厌小鬼了」之类的。而不知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托她的福也没有其它媒体群再靠近我们。
「小月……」
我们终于穿过了校门来到校舍的阴影之下,愁也用轻柔的声音叫我,那声音就像信号般,让我因愤怒而凌乱的脚步停了下来。
「……小月,妳还好吗?」
对于他沉静的问话,我只是点点头并且放开了抓住他的手。愁也紧紧地盯着我的脸,然后歪着头又缓缓地轻声说:
「谢谢……」
「不会。」
总觉得他这么一句话似乎拯救了我,我因此而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我真的觉得那个女记者个性很差劲,正当我想着再也不想看到她的脸时,愁也忽然抬起了头,我也跟着往身后看去。
「校长……」
我听到愁也如此低喃。
「早安,妳刚刚做得很好喔。」
几乎在愁也开口的同时,校长微笑着对我们打招呼。片平校长穿着平整无瑕的西装,正笑容满面地朝我们走来。
「早安……您全都看见了吗?」
我自己很明白,那才不是一件值得被夸奖做得很好的事。如果真的用成熟的处事态度去面对的话……照理说不应该去惹对方生气才是,而是要婉转地……这时我惊觉到我这样的想法好像都表现在脸上,连忙如此回复校长,然后像做错事一样地低垂着头。
而校长则微笑地看着我说:
「其实我一直在一旁看着你们喔,这位是……七尾同学吧。因为我之前曾经在这个时间遇到你来上学,所以才想说今天可能也会遇见你。」
我们听见了这句话不禁互相对望了一眼,愁也又看向校长,接着缓缓地偏着头问:
「……找我有什么事……?」
「啊,不是什么大事,是因为我前几天去医院探望时没能见到你,所以只是想看看你平安无事的样子,然后才想说过来一下的。」
尽管校长看来依旧充满自信的光辉又具有威严,但是回答时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接着他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温柔。
「你身体已经好了吗?我只知道你的检查结果而已。」
「……是的,大致上没什么问题……」
「是吗,那就好。不过这阵子还是不能太过勉强,知道吗?」
「……是的……」
我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偷偷窥探着校长的表情。
在愁也被袭击时所放出的诡异广播……曾扬言这个校长是杀人凶手,还大叫着很憎恨他。
这位新校长的确既庄严稳重又有魄力,有时甚至会让人感到些许压迫感,但是他也会像这样关心着愁也的身体状况,还特地过来打招呼……
「……小月?」
愁也静静地出声呼唤我,我才猛然回过神来,发现愁也和校长都奇异地看着我,我连忙低声说:
「对不起,没什么事。」
校长则是微笑了起来。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失陪了,虽然社团活动暂时中止这件事相当遗憾,不过我很期待能再度听见你们广播的日子。」
他在说完后加深了微笑,然后就往位于共同校舍里的校长室方向走去。
在我们两人不自觉静默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后,愁也突然面向我,露出微微欣喜的表情,接着以沉稳的口吻轻声说道:
「……被袭击的人是我,真是太好了。」
「——咦?」
听见这句话,我不禁紧盯着愁也,愁也似乎有些吃惊而稍微退后了一点。
「你在说什么呀……根本一点也不好。」
「……小月?」
「我觉得被袭击的人是愁也一点也不好!!」
「………………」
尽管我的口气比自己想得还要严厉,但是我却完全无法克制自己。
愁也倒在地上时那惨白的脸、痛苦的表情,这些画面一下子突然自记忆底层窜上来,最后甚至和父母亲的脸重迭……
「别说这种蠢话!我再也不想见到我重要的人在我眼前受到伤害!」
「…………」
愁也一时间无法反驳地静下来,接着弯下腰望向我的脸再慢慢地歪着头,然后说:
「对不起……」
他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声音却很真诚,并且笔直地注视着我。
「……小月,对不起。」
「…………」
我不知为何竟无法
回话,只是茫然地想着「他的脸好漂亮」这些毫无关系的事。
好漂亮的脸蛋啊。虽然我常听见女孩子们说他既阴沉又像不会说话的人偶,而我想我也能够了解。这张表情变化很少的漂亮脸蛋的确很像人偶,而且不是像以前那种外国洋娃娃,也不是日本人偶,而是以现代技术所做出来的那种可自由变换造型的精致人偶。
「…………」
愁也静默地注视着思考中的我,他那双被浓密的长睫毛所包覆的大眼睛看起来昏昏欲睡,却又不断地缓缓眨着眼。
(插图3)
虽然我常听别人比喻睫毛上可以放几根火柴棒……但是别说是火柴了,他的睫毛长到连放其它更大的东西都绰绰有余。这家伙要是生做女孩子的话,一定是个绝世大美人吧——就在我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忽然察觉到愁也的脸看起来似乎比刚才还要大。
「…………」
沉默的人究竟是谁呢?
其实并不是看起来比较大,而是我下意识地将愁也的脸靠近我这件事当作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这下就连他的睫毛都看得比刚才还清楚。嗯,这孩子的脸蛋长得真是漂亮。
他那双没有什么感情波动的眼睛缓缓地阖上,我竟然还傻傻地看呆了。愁也的脸随着眼皮缓缓闭上,同时慢慢地朝我的脸靠近。
「愁也……?」
我并不是想到了什么,也不是感觉到了什么,然而就在我的嘴巴自己轻声喊出了他的名字时,愁也突然定格了。
「……愁也……?」
这次我才真的感到讶异地叫着他的名字,愁也才静静地退开脸,不过仍是以近距离盯着我的眼睛,而我也回望着他的视线,看着他那有点透明的褐色眼眸。
然后——
「……不过我是真的觉得,被袭击的人不是小月真是太好了。」
愁也说着这句话时……那个无论何时都面无表情的愁也……据说从未有人看过他笑的那个愁也……居然像花朵盛开般地绽放出和煦的微笑。
「——」
对于一个平常不会笑的人笑了,以及对于他的笑容竟如此美丽,这样的双重惊吓之下,我讶异地僵立在当场。愁也笑着看着呆立的我好一会儿,最后有点困惑地偏着头,然后和彻有时会对我做的一样,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头就走开了。
像那样……像那样的、像刚刚那样子在那种距离、用那种表情对着我笑……这也太卑鄙了吧!?我一面为此悔恨不已,一面持续呆站在原地,直到钟声响了我才回过神。
接下来那一整天,由于他的笑脸在我眼帘里挥之不去,害我都不敢正视愁也的脸——这件事是对谁也不能说,只属于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