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公开表态讨厌「发黑」,囚犯们还是跟我聊个不停。
正如同禁闭室的邻居鹰眼所说,他们似乎相信我是原本准备逃狱但是勇敢保护小孩的男人。我倒是很想知道,他是如何取得这群囚犯的信任。
当其他囚犯正在热烈讨论守卫娶老婆的话题时,我悄悄问了一下鹰眼。问他「到底是怎么让这群男人相信他?」结果他眯起眼神锐利的眼睛笑了,鱼尾纹皱得好深。
「只有一个诀窍。」
「让他们相信你的诀窍?」
「没错,就是自己也要相信。」
要说服的人明明是对方,不是自己吧?
「不,在你说服对方以前,一定要先说服自己。若是自己感到迷惑就会失败。因此要相信自己一定射得中。」
「射得中?」
「这是弓箭的说法,抱歉我想不出其他的比喻。不过这不是我想到的理论,而是古恩达阁下。」
「是古恩……」
之前他还坚持否认是魔族,看来已经放弃隐瞒身分了。如果依照我刚才听到的说法,就表示他是因为不相信自己,所以才骗不过我啰?
不管怎么样,能够确定的是我刚认识不久的邻居是魔族,也曾有一段时间担任冯波尔特鲁卿的部下。
「阁下一直没变,也不会在部下面前表现任何没有自信的行为。正因为如此,大家才会相信、服从他。我的弓箭也是。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命中,没有任何怀疑。因为一有怀疑就会产生迷惘。正如同主将的意志不坚定,属下也会感到万般不安。如果我一感到不安,射出的箭也会摇摆不定。所以……」
鹰眼在削瘦的膝上摩擦双掌:
「要相信,要让自己相信。」
「也就是不能光说不练?」
「没错,毕竟战斗不是赌博。」
也就是说碰运气是行不通啰?
总之那些男人认同我是个有侠义心肠的坏蛋,我们也毫无隔阂地聊了起来。虽然有人提议讨论出狱之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是我当做没听见。要是听过重刑犯的人生,想必连跟他们同桌都会觉得害怕吧。
而且我更想知道的不是他们的犯罪经历,而是为了冒出来的盒子而不惜让信徒染黑发的「直到那天到来教」的代表——拉娜坦典狱长的事。
如果牙龟的话属实,那么爱装模作样隐藏身分的教祖,就是我们每天见面的典狱长。
因为拉娜坦典狱长以巡视为名义在监狱里走来走去,所以只要走在通道上,就算不想跟她见面也会见到她。然后马上会问你三餐怎么样、床铺棉被暖不暖和、与囚犯之间是否有什么纠纷等等。
「什么嘛,那我只要见到她不就可以认出来?」
「那可不一定。」
白鲨笑着露出与其说是鲨鱼,不如说是鲸鱼的细齿说道:
「她很慎重地变装、遮住脸部、也改变声音,甚至连那个听到烦的说话方式部改了,因此无法想象她就是典狱长。」
「咦——可是把变装的典狱长当成神明崇拜的人们,到底在祈祷什么?世界和平,还是众人的幸福?」
牙龟用讶异的拟鳄龟表情回答我的问题,看起来不像人类。
「你这个白痴,罗宾逊!那些家伙怎么可能祈求大家幸福快乐?那些家伙是那个,也就是说,啊啊……」
「没有精神?」
从刚才一直带着笑容的鹰眼突然从旁插嘴。我不知道置身在重大犯罪者之中,他为什么还能够一派轻松,不过似乎很高兴参加这场聚会。
「没错,没有精神!那些家伙坚信这个达鲁科就快沉入海底,但是却不做任何可以挽救的事。不过那个……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我觉得、就是那个!达鲁科不可能沉没的!它像这样位于海上已经几百年了!像我进来这里也已经过了十四年,怎么可能突然沉没!?对吧,鹰眼,你已经来几年了,这段期间曾经下沉吗?」
他抚摸满是胡渣的下巴开口:
「二〇年以上了,一次也没下沉。」
「对吧?」
「二十年了?」
我不禁发出放弃的声音。在场的士兵的确用锐利的眼神监视,但是人这么好的男人,到底是犯了什么重罪才被送进这座监狱?而且还不是那个有如乐园的一般区域,到底为什么会破送进那种孤独到就算置身黑暗之中也想在墙壁涂鸦,环境严苛的禁闭室里?
「你犯了什么罪?」
可能是突然被问到这种问题,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邻居沉默了五秒钟。我再次询问同样的问题,他才发现问话的对象是自己。
「杀人。否则不可能在这种地方。」
「杀人?真的吗?你杀了谁?不好意思,我觉得你不像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小孩。」
这下换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他会动手杀小孩子。根据他说距离事发已经二十年以上来判断,该不会是战时发生了什么意外。
鹰眼看着说不出话的我,讶异地喃喃说道:
「哎呀,你不只是头发,连眼睛也是黑色……」
但是接下来的话,像是屏住气息没再说下去。
其他囚犯应该没发现到我们这边的情形,转而聊起达鲁科沉没的话题。
「海水的水位的确有上升一点,守卫还说连道路都淹水了,很伤脑筋。」
「没错,去年我也从送小麦过来的业者那里听说。据说他家每三天就会淹一次水。」
「海水的水位的确上升了,这个城市果然会沉没?」
「啥?怎么可能沉!」
「不然海水水位怎么会上升?」
「谁知道!那从十几年前就慢慢上升了,但是达鲁科不会沉没,以后也不可能会沉!」
水位上升有很多理由。像是暖化的问题导致南北两极的冰融化,或是火山与地壳变动的关系导致海底隆起等,因为那是自然现象,所以发生什么状况都不足为奇。
如果这里是地球的话。
「可是怎么净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一直保持沉默的灰熊看着上方开口。他的声音既高亢又温柔,有别于看似食人熊的外表。是在家里接到电话推销时,会不知不觉听他解说产品的声音。
「你们不觉得吗?那个木盒可是突然出现在有屋顶也有地板的房间里。那里本来是只有海水水道的地下室,是个利用水流打麦子的房间。」
「话是没错啦。」
「自从那个破木盒突然出现在那条水道以后,才开始山现市中心淹水,或是水位慢慢上升的说法。」
「咦,不会吧?这样一来那个盒子……跟达鲁科的沉没危机有关啰?但是怎么扯上关系?难道它附有自动钻探功能,可以挖掘地底温泉?」
「是漏水。」
灰熊(命名者是我)边打哈欠边回答。
「那个盒子的构造是怎么回事?居然会漏水。」
「漏水?不是喷水?」
四个人对我的疑问各自摇头,可能大家都看过吧。
「还要更细细地流——」
「……细细地流。」
「没错,就像老人小便那样细细地流。不过应该是那个吧,像过滤器之类的东西。就是注入泥水会变成饮用水的东西吧?例如方便在沼泽地使用的木桶——该不会是类似那种玩意儿吧?」
「我知道,你说的是装满沙子跟小石头的木桶对吧?搞什么,那么神奇盒子不就是便利箱吗?」
「这个嘛,毕竟是突然冒出来的东西,不方便一点怎么行呢——」
我试着想象在之前看到的水道上面,装置一个过滤器。甚至制作CG那样运用脑内影像,把过滤器替换成之前看过的禁忌之盒。
忽然出现一幅不祥的画面。
就算是突然出现的神奇物体,也未必是禁忌之盒。世上应该还有其他更具神秘色彩的系列,搞不好达鲁科也有像艾妮西娜那样的发明家,趁着夜间偷偷装置自己珍奇的发明。
没错,就像利用魔动净化水质一样,
这么一来,附近应该有被迫提供魔力的可怜被害人。等一下,达鲁科是人类的土地,所以不是魔力,而是法力。
我忘记在场的是重刑犯集团,把手肘撑在桌上,下巴靠着手背开始沉思。
神奇的盒子、拉娜坦典狱长扮演的教祖、海面上升、沉没的危机、奇怪的味道……
「嗯?」
最后浮现脑里的那一项,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们不觉得、有什么怪怪的味道吗?」
「味道?」
拼命动着鼻子发挥嗅觉的我,闻到明显的异味。那个味道闻起来有点像是烧焦,好像在烧什么东西的味道。
「是烧焦的味道……啊!」
我的嗅觉很正常,而且有烟从房间角落窜进来。当一大堆守卫惊慌失措时,宽敞的室内开始弥漫烟雾。冷静的人纷纷趴下,贴着地板呼吸生气。
「起火点,起火点在哪里!?」
「应该是厨房吧,就在斜上方。」
「小心不要吸
到浓烟!拿衣服或裤子都行,总之捂住口鼻压低姿势。总之得快点逃离这里,否则会被一氧化碳呛昏。」
于是我们所有人趴在地上爬行,好不容易爬到入口的铁栅栏。然后要求固守在那里的守卫快点放我们离开这里。
但是只有自己待在栅栏外面的守卫根本不理会我们,甚至坚持这是紧急状况,绝不可能让我们离开这里。
「这是什么话?正因为是紧急状况才要你们放我们出去!不然我们怎么逃得出去!?说什么不放我们出去!若是继续待在这里,我们所有人会被蒸死!?」
像是蒸乌龟蒸鲨鱼蒸鳄鱼。我气得猛踢铁栅栏。
「就算是江户时期的牢房,遇到火灾也会暂时释放囚犯!然后说好等火熄灭之后自动回来,那才是人道的处理方式吧!?」
「没有典狱长的许可,下可能放你们出来。」
「那就立刻去取得典狱长的许可!否则再这样下去,大家会没命的!?你们也会遭遇相同的命运!继续在这里拖拖拉拉,无论是守卫或囚犯都会被烧死的!?」
听到我这么说的守卫反应很快。不过他们可是丢下任务逃走。面临火灾这个大敌,结果做出对伙伴见死不救,阵前落跑的事。只留下上锁的铁栅栏,以及十名左右的重刑犯。或许对他们来说,囚犯们本来就不是什么伙伴。
「糟糕,这下子惨了……虽然这整个房间都是石壁,火可能不会延烧到这里,但是浓烟窜进来就表示这里跟走廊相连吧?」
如此一来有毒气体会从通道飘过来。
「各位,千万不要吸到浓烟!无论是衣服还是抹布什么都行,快用布捂住口鼻!来人啊,快——来——人!失火了!失火了,快帮我们打开这里的铁门!」
我两手抓着没有守卫看守的栅栏拼命摇晃,铁栅栏还是凉的。
「可恶!」
对于自己的力气感到自豪的囚犯,大声叫着要我退到一边。
我察觉有人从后面拍打我的肩膀,看来我已经被视为这里最大派系的成员之一。现在这群重刑犯是我的伙伴,别说是三个人,只要聚集十二个人,应该能想出不错的作战计划吧?眼前就算撇开我跟鹰眼不算,剩下的那些囚犯似乎想到什么好主意。
「喂、罗宾逊听好了。等一下我们将合力把那道铁栅栏扳弯。」
「喔、你们真厉害!」
「厉害吧?然后你从出得去的缝隙逃走吧。」
「那真是太好了……咦?」
我差点脱口问出「为什么要为了我做那种事」牙龟露出牙齿,并目瞪大双眼说下去:
「那道铁栅栏的宽度,不管我们怎么用力扳也无法穿过!只有你或相当瘦的鹰眼才过得去。因此我们决定在大家被烟雾呛晕以前,让你跟鹰眼逃出这里!」
「可是只有我们逃出去……」
「喂喂喂,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美好。我们怎么可能白白让你们逃出去?你们当然是那个,像是抓住典狱长抢她身上的钥匙,或者灭掉厨房的火,把我们全部救出去!」
「啊啊,原来如此。」
其他人使尽力气试图扳开铁栅栏。多亏他们发挥粗壮的臂力跟全身的力量,终于把入口的铁栅栏扳开了一点。
「嗯,原来如此。你们说得也对,我明白了。我会找到典狱长抢夺她身上的钥匙,然后把火苗扑灭。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我不认为自己随便就能在这座宽敞的「谁在呼唤地狱一丁目,啊•跑腿的三丁目监狱」里找到拉娜坦典狱长。也不认为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能够扑灭规模大到连地下室都弥漫烟雾的火灾。但是我也只能尝试。
反正已经有人在扑灭厨房的火,至于拉娜坦典狱长的所在之处,我心里大概也有个底。虽然不认为自己能成功完成任务,但也不认为自己办不到。
正如牙龟他们所说的,勉强能够穿过扳开的铁栅栏的人,只有我跟鹰眼而已。我们压低身子躲避烟雾,奔跑在没有守卫的走廊上。
四周看不到任何人影,地下室恐怕只有极少数的重刑犯,以及负责看守的士兵。至于能够在乐园监狱里自由走动的囚犯,全都在这上面。
我们好不容易到达一楼,终于来到通往跟地下室相比算是乐园的一楼楼梯。此时我的同行者停下脚步。
「鹰眼?」
「我不上去。」
走了三阶楼梯的我以为自己听错,正准备退回去,但是他马上用左手推我的腰:
「你去吧。一个人去。」
「你在说什么?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鹰眼用无法分辨是哭是笑的表情轻轻摇头说道:
「我是说真的,我没办法继续往上走。」
「为什么!?不是答应大家要出去外面拿钥匙回去,然后灭掉厨房的火吗!?」
「不行,我无法离开这里。」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
我不禁想要破口大骂:「不光是你,囚犯都是罪孽深重!」虽然那些话没有化成声音,但他仿佛看穿我的想法,继续说他的借口:
「不,我跟那些偷窃面包或鱼而被指责的人不一样,我是罪孽深重的男人。对罪孽深重的人来说,只适合待在这种地方。」
「你在讲什么啊!?那是战争,本来战争中就会杀死许多士兵吧!?就连小孩也会受到波及。虽然那个阴影可能会纠缠你一辈子,也可能无法补偿。对我来说……也无法随便就说能体会你的心情,但是……」
因为我的周遭也有许多人受过伤。对于一直在和平的世界安稳度日的我来说,实在无法说出「感同身受」这种话。
「但是有许多跟你有着同样的想法,却能够在外面活下去的人。可是只有你无法踏出到外面,这也太奇怪了吧?」
「他们只觉得小孩是不幸遭到波及或是意外身亡,那跟我不一样。」
他往后退了一步。
「不一样。」
依然低着头的他,稍微从通往地上的楼梯往后退:
「……我射箭时不看对方的脸,否则就会发现对方也是活生生的人。因为若是看个清楚,就算是敌人也会下不了手。所以在战争中射杀敌人时,只要看着能够射穿的地方就好,只看着视为靶心的部分。如果是从远方射箭,目标不是腹部就是胸部,而且要确实命中。我也一样,我不看敌人的脸孔,只看到西马隆军服的胸部,就像个傀儡拼命射箭。如果敌人是傀儡,找也是个只会拉弓射箭的傀儡。」
「我都说是战争了,即使要夺人性命也要……」
「你听我说!那个时候为了阻上不断逼近的西马隆兵,因此我们不断从碉堡射击,根本就没时间保有感情。箭搭在弓上就射出去,然后再把箭搭在弓上,同样的动作不断重复。当我突然抬起头,发现前方树上有狙击我们的弓兵,于是毫不犹豫射箭。就跟往常一样,我瞄准西马隆军服的胸部位置,然后跟往常一样射穿军服的胸部。但是……」
他举起纤瘦的右手,用关节突起的手捂住脸。他的指间残留着快要消失的硬茧。那跟肯拉德、古恩,还有沃尔夫拉姆的硬茧位置不一样。
「他是个小孩。差不多跟你……或者比你还小的小孩。当他从树上摔下来的那个瞬间,我们刚好眼神交会。他很明显不是士兵,是从某个村落带来,射箭技术高超的猎人之子或是什么人。不过他是小孩,以人类的年龄判断,大概是十二岁上下的小孩。」
「小孩……」
「他从树上摔下来,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但是我射中他。我对自己的技术没有任何疑虑,我坚信一定命中才把箭射出去。要不是他穿着那种衣服,要不是那个小孩穿上西马隆的军服,否则我不可能杀他!要不是他穿上大人的军服,还拿箭对准我们,我也不会射他!然而事实毕竟无法改变……我的确杀了不是士兵的小孩!」
那些话让我的内心深处感到好痛,是那种瞬间烧伤的痛楚。因为我也有过自己重要的人只因为穿别人的衣服,差点失去他的经验。
「你走吧。」
刚认识没多久的邻居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快走,别在意刚刚在地下室见到的那些人。你自己尽管逃命。」
「你说这什么傻话!我非但要拿钥匙,而且还要灭火!否则这样下去大家会烧死的!」
「没关系,大家都是罪孽深重的人。在地底下的都是物以类聚的败类,根本就没资格得救,那一点大家早就知道了。其实他们也不希望为了活命,连累你一起遭遇危险。」
「怎么会这样……」
「而且这场火搞不好会熄灭。」
鹰眼轻轻笑着说道。
「铁栅栏是凉的,应该还有其他方法,」
「不要那么说!」
我忍不住伸出右手,抓住鹰眼的手臂:
「你不要逞强,只叫我一个人走!」
「没关系的,罗宾逊。你不要管我们,尽管走吧!」
鹰眼轻轻拉开我的手,感到绝望的我缓缓摇头:
「不。」
我还没跟这个人说我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有利,鹰眼。」
「有利……?」
邻居喃喃说声:「你的名字跟国王一样。」然后剎那间露出遥望远处的眼神。
他想必是在遥望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