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魔性之女 第一章 山神

1

一股甘甜的香味,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扩散开来。成熟果实似地甘甜香味之中,隐约地可以嗅出一缕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缕闻起来实在很难说是好味道,却让凛花感到怀念不已的味道。

凛花停下了脚步。

乌溜溜的长发垂在脑后,一小部分发丝因为睡觉而被打乱。脸颊上挂着泪痕,又圆又大的眸子红得像小白兔的眼睛,浅绿色的衣衫上满是皱纹,花样年华的姑娘家哪能以这副模样跑到大街上来啊,连自己都禁不住这么想。

没想到竟然有人奉承讨好似地招呼道:

“欸,那边的可爱小姑娘,碎花模样的衣裳挺适合您穿嘛!”

凛花低头看了一下身上的衣衫,然后,将视线移到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子上。

看见一个身形瘦小的男人脸上挂满谄媚的笑容。

“要不要买点新鲜的蔬菜呢?小姐是个大美人,我会特别算你便宜一点。”

男人面前果然摆着里面装满各色菜蔬的篮子,正在兜售蔬菜。不过,卖的都是一些欠缺新鲜度的东西。干瘪的胡萝卜、瘦巴巴的小黄瓜、叶子上都是虫咬痕迹的青菜,而且,每样青菜的价格都贵得吓人。

凛花的手不停地揉着红红的眼睛。

“小黄瓜一堆二十钱?大叔,你是不是开错价钱了呢?”

因为二十钱买东西足够一家人吃上三天。菜贩点了点头。

“噢,我真的开错价钱了。”

“你看吧!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贵得这么离谱。”

“不是一堆二十钱,应该是三条二十钱才对。”

“这、这么贵!”

凛花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大叔,你的菜太贵了!三条小黄瓜,腌来吃都不够,还能做什么?况且是这种瘦巴巴的小黄瓜。一口就吃了个精光。”

“真是精打细算的姑娘呢。好吧,就算你便宜一点,给你五条。”

即使给五条也太贵了,越说情绪越激昂的凛花突然回过神来。

“噢,对不起!我身上正好没带钱,我是出外人,投宿在附近的客栈。”

菜贩惊诧不已大声抗议。

“哼!身上没带钱还拼命杀价,姑娘是何居心?”

“因为人家觉得东西真的是太贵了嘛!因为我自己种过蔬菜。”

凛花想起半个多月钱住过的府邸,突然悲从中来。厨房后方那片凛花亲手打理的菜园,现在已经完全荒废了吧!

菜贩苦笑着问道:

“小姐,你是刚到这个城镇吧?”

“是的,昨夜很晚才到。”

“怪不得不知道。这一带的物价差不多都这么贵。因为今年夏天雨量少得惊人,附近村子无不遭殃,有些村子甚至还听说因为天干地旱没有收成而出现饿死的村民。”

“真的如此严重……?”

“夏天就快过去了,雨季终于来临,农作物价格却居高不下。噢不,比起最贵的时候来说,物价似乎平稳了许多,只是……”

闹旱灾的传闻,凛花早就听说。到此途中,也看到过无数干涸龟裂得惨不忍睹的稻田。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吃的小黄瓜都要卖这个价钱,买其他东西真不知道要花上多少钱啊。凛花把视线移到隔壁的铺子,一看到价钱,惊讶得差点喷出鼻血来。

那是一家专卖活的鸡只或猪只的铺子。凛花发现被绑在铺子钱的那只体型瘦弱的小猪,竟然标着白银二两的价钱。不是在开玩笑的吧?打个比喻的话,那只小猪的价格相当于地方父母官一个月的薪饷。

凛花步履蹒跚地走着,仔细地观察着周边状况。

这是位于东株国境内的云华州西南边,一个名叫西陵的城市,距离州都相当远,也不能算是一个大城市,不过,城墙或建筑物都盖得相当宏伟气派。凛花的确听说西陵城边就有一条通往西边城市的大道,往来洽商交易的商人经常落脚此地。据传西陵城曾经是一个物资充沛,交易热络的城市,曾几何时——

应该是城市门面的早市,看不出一丝丝买气,不仅铺子开得少,像先前凛花看到的一样,贩售的商品更是少得可怜,而且,商品上的标价更是贵得令人难以置信。

仔细看,买东西的客人也非常少,店铺摊商不是手撑着下巴闲闲没事干,就是愁眉苦脸地和附近的摊商话家常。

怪不得……凛花猛然想起,昨天晚上在客栈里吃的东西不仅贵得吓人,吃起来的味道真叫人难以恭维。当时,凛花虽然不是很有心情享受美食——

“小姐,要不要买点果子呀?”

叫卖声再度传入耳中,凛花停下了脚步,茫茫然地看着叫卖的人。

凛花看到一个头上绑着红褐色头巾的男人,一个皮肤黝黑、长相非常平凡的男人。凛花默默地看着对方,男人咧着嘴笑着。

“过来看看吧,这可是非常难得的果子哟。外观上并不是很起眼,不过,剥掉外壳,就会露出雪白多汁、美味可口的果肉。”

凛花将视线转移到男人面前的篓子上,发现一个大大的篓子里装满了圆滚滚的果实,果实形状很像荔枝,不过,看起来比荔枝大,颜色也和荔枝不一样。那是一些没有光泽的浅褐色果实。

篓子里装满了浅褐色果实,凛花非常好奇地注视着篓子里的那些果实,男人马上剥了一颗拿给凛花看。

一股难以言喻的甘甜香味立即扑鼻而来。

一颗酷似荔枝的乳白色果实出现在凛花眼前。果汁滴落到地面上,马上在干涸的地面上晕染开来。凛花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大口口水。

凛花猛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早膳。男人或许是看到凛花那渴望的眼神吧,马上就把果肉凑到凛花鼻子前。

“怎么样?要不要带回去当礼物送给心爱的人呢?”

凛花赶忙背过脸去,把视线从果实移开。

“不,不行!一定很贵吧?”

凛花心想,刚才的那些小黄瓜都要值二十钱,这么罕见的果实没有个一吊钱(铜钱一千枚)肯定买不到。

“放心吧,一点也不贵。”

男人把眼见眯的像月牙似地继续说道:

“我根本不打算向姑娘您收钱。”

“咦!你是说不用钱吗?”

凛花高兴得抬高嗓门问着。不过,突然看到男人那双小小的眼睛里闪耀着促狭的眼神,马上就反省气自己的行为来。

“不,不行。不能随便接受人家的东西。绝对不能平白无故地接受陌生人的东西……况且,这不是普通的东西。”

“不不,这绝对不是平白无故,这是拜见姑娘的一点小心意。”

“拜见?”

“干脆把这个果实的名字告诉姑娘吧!这个东西叫做龙眼,因为里面那颗小小的黑色种子酷似龙的眼睛,所以——”

龙眼的话,凛花也见过,只不过,凛花见过的龙眼是晒得又黑又硬的果肉。经常和葡萄干、杏仁果等,用来制作糕点或用于佐茶。听说也具备药效。

凛花第一次见到新鲜的龙眼,心想,龙眼或许是非常细致难以保存的果实吧!眼前的男人为什么要平白地送给自己呢?

“……姑娘真是一个迟钝的人耶!”

男人再也按奈不住性子地嘟囔着。

“我不是告诉过你,这是龙眼了吗?你不觉得这个东西最适合当做礼物……送给已经大驾光临此地的那个皇子吗?”

凛花长大着嘴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男人。不起眼的穿着打扮,小小的个头,微脏的衣服,再加上那对暗淡的小眼睛。还有夹杂在芳香的果实香味之中,那股若有似无的野兽味道。

“啊!”

凛花突然大叫一声,手指着男人,视线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你是……狐狸精!”

“小声一点!”

男人吓得脸色苍白,马上捂住凛花的嘴巴,连忙把凛花拖到背后的小巷子里去,一边冒着冷汗一边说道:

“请饶了小的吧,被人类发现的话,小的一定会被抓去剥皮!”

“对、对不起!”

凛花小声地向对方道歉。

狐狸精为妖魔的同类。据说寿命远比狐、狸长,持续吸收日月精华就会具有魔性。

既然是狐狸精,和凛花的渊源就非常深远。因此,凛花一开始发现到对方时,难怪会有股亲近的感觉。

“您是娥瑛姥姥的好友吗?”

凛花说出了自己所认识的老婆婆名字。男人咧着嘴朝着凛花笑着。

“小的名叫银耶。”

凛花喜出望外,脸上绽露出灿烂的笑容。

“姥姥现在人在哪里,和绮罗在一起吗?”

“是的。她俩……现在都在天虞山上。”

银耶装迷糊地回答着。

“你说她们在什么山上?”

“从这里继续往南走大约三里。反正就在不远的地方啦!”

“你是说,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们对吧?”

银耶又咧着嘴笑着。狐狸精的笑法看起来都很像,很像在耍什么心机似地,看起来一点也靠不住。不过,凛花一心

想着娥瑛,希望能早点见到娥瑛。

银耶把装着龙眼的篓子交给凛花,凛花只觉得双手沉甸甸的。

“那么,这些龙眼,请姑娘务必交给皇子殿下。”

“等等,你为什么不直接交给他呢?他一定很想知道关于绮罗她们的事情。”

“万万不可。”

银耶赶忙挥挥手说道:

“小的怎敢冒犯,小的等,不得直接冒犯龙之尊严。只是四目相对就可能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没有那么可怕呀!”

“不不不,请饶了小的吧。总之,烦请姑娘代劳。汉银耶在此向姑娘致意。请恕小的无礼,就此别过。”

银耶朝着凛花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后,就一溜烟似地离开了凛花,消失在小巷尽头。

真是性急的妖魔。凛花呆呆地望着银耶消失的方向。黑暗中隐隐约约地传来自言自语似的说话声。

(贵为龙王之子,对女人真是没眼光……)

凛花离开了市场,往回客栈的路上走去。装满奇珍异果的篓子比想象中更沉重,沉重到让凛花很想把它丢掉。

(丢掉好吗?)

可是,随随便便地把人家托付的东西丢掉,良心上实在过意不去。而且,凛花心里非常清楚,让自己感到不情愿的并不是篓子里的那些龙眼。而是——

对女人真是没眼光。

一个素不相识的狐狸精说出来的那句话,重重地伤害到了当前的凛花。

凛花拼命的想要辩解。

(寅仙根本不希望自己被称为皇子,为什么……)

凛花最爱的人寅仙,身上确实流着东海龙王的血液,确实是娥瑛等狐狸精的中心人物,寅仙也明白狐狸精们千方百计地要他登上龙王玉座,寅仙本人却希望以一介方士身份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而且,我,我又不是什么寅仙的女……女人。)

一想到这件事情,凛花就很想哭。凛花边跑边频频地甩着头,心想,现在不是该烦恼这些问题的时候。

因为,自己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绮罗和娥瑛的消息。

凛花停下了脚步,站在覆盖在大大的屋顶底下、屋檐往前伸出的客栈前。

站在西陵城中最高级的客栈前。客栈门面相当宏伟气派,店里的雅房都装潢得金碧辉煌,像极了王宫贵族的府邸。

凛花正在旅途中,直到今年夏天为止,一直住在东株国帝都——天苑近郊一座名叫白翼山的山上。在山顶附近的府邸里和寅仙一起生活。寅仙外表看起来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事实上,他是一个擅长于炼制被称之为梦幻秘药的各类长生不老丹药的天才方士。造访白翼山的并非人类,都是一些受伤或罹患神经痛的妖魔。寅仙为他们开立过药方,治疗过伤痛。

凛花从旁协助寅仙。过去,仅管发生过大大小小的事件,凛花和天马阿白、妖魔鬼怪频繁出没的银露山山主绮罗,以及狐狸精娥瑛们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后来,因为名叫石神将的可怕鬼神苏醒,扰乱了都城的安宁。石神将把魔手伸向绮罗掌管的银露山,放走了好几个天性凶狠残暴的妖魔。如今石神将已被收服,逃走的妖魔却在国内四处流窜,很可能危害居民们的生命安全。

绮罗和娥瑛因此离开了白翼山,希望能追回潜逃下山的妖魔。

为了查访绮罗们的行踪,加上白翼山府邸的环境已然失去平静,寅仙决定远行,凛花或阿白理当随行。

约莫半个月之前离开了白翼山,为了探寻绮罗行踪,一行人往东株国西南方移动,途中曾乘坐阿白背上凌空飞行,后来,为了打听绮罗的目击情报,不得不落脚城市或村落,因此,几乎都是采徒步前进的移动方式,积极的到人群聚集的市镇或客栈等场所,四处打听相关消息。

来到这个城市也是为了打听绮罗们的消息。

进住客栈是昨日向晚时分,前些日子投宿的客栈都以朴实简约为重点考量,因此,今晚一踏进客栈就让凛花感到惊讶不已。因为今晚投宿的是一家极为奢华的客栈,凛花觉得实在是太浪费了。住宿问题一向由阿白打理,昨晚也一样。阿白站在客栈前说道:

“咱这就出去溜达溜达,晚上不回来,今晚的事情就万事拜托了。”

阿白丢下这句话就消失了踪影,凛花听不懂阿白到底要他们办什么事情。在客栈人员的带领下,一踏入房间,凛花就吓了一大跳。

那里有两个房间连在一起,其中一个房间已经被一张巨大的床铺占掉大半空间。床铺的四个角落上都摆放着里面插着四季玫瑰的大花瓶。

床上铺着令凛花只是回想就会感到脸红心跳的大红色丝质床单,床上还撒上红色和白色的玫瑰花瓣。设置在半屋外那个宽敞露台上的澡盆中,已经放满了热呼呼的洗澡水,表面上已经被玫瑰花瓣给填满了。

阿白说的好好地办事,原来是指这回事。

现在回想起来,在物价高涨的那个城市里,要用那么多的花瓣营造出那样的气氛,阿白一定花了不少钱。

辜负了阿白的一片心意,昨天晚上,凛花并没有躺在那张床铺上睡觉。她整晚都坐在长椅上没有阖眼睡过觉。

寅仙也一样,大半夜里一个人走出室外,直到天亮都没有回房过。

因此,凛花为了散散心,一大早就跑到外面去。

(……好吧!)

寅仙说不定已经回客栈去了。凛花心想,必须早点将绮罗们的消息告诉寅仙。

凛花重新抱起沉甸甸的篓子,看起来非常有精神地迈开了脚步,回到了客栈的房里。

前脚一踏进先前提过撒满玫瑰花瓣的房间里,耳边立即传来焦急的问话声。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是寅仙。果然已经回到房间里来了,甚至已经坐在长椅上喝着茶。凛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寅仙!好消息!”

“好消息?”

“我打听到绮罗和姥姥的消息了。听说她们在这里往南走约三里的一座人称天虞山的山上。”

凛花一口气将该说的话都说完后,静静地看着寅仙。

寅仙坐的长椅是铺着大红色天鹅绒的豪华座椅。寅仙舒舒服服地靠在那张宽敞的座椅上,身上穿着质地素雅的黑色袍子,俨然一位贵公子,翩翩风度、昂扬气韵,一点也不会比凛花所认识的皇家子弟逊色。

从肩膀上垂落下来的黑发比起凛花的头发更乌黑亮丽。凛花暗自喟叹,自己身为女人竟然无心好好地梳理头发,总是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凛花还发现,自己说出绮罗们消息后,寅仙的表情依然平静,丝毫没有任何变化。

“你是在什么地方打听到绮罗们的消息呢?”

“……我到早市逛了一圈,正好碰到娥瑛姥姥的狐狸精同伴,是对方向我搭讪。对!那位大叔还托我把这些水果带给寅仙。”

凛花把重重的篓子稍微提高一点给寅仙看。

“大叔还说,这种水果叫做龙眼。寅仙见过这种水果吗?”

“龙眼为补血之药,具有改善心悸、失眠、健忘等疗效,和人参、当归一起煎煮服用效果更好。”

寅仙以方士口吻淡淡地回答着。

他的右脸颊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红色爪痕。

凛花的视线赶忙移开。

凛花深深地爱着寅仙,从十余岁起就爱着寅仙。凛花知道寅仙的真正身分,贴近地了解寅仙后,更加地爱着寅仙。

过去,凛花总是深情地注视着寅仙的眸子,注视着有时候会从黑色转变成苍蓝色的那对不可思议的眼眸。

现在,凛花不敢正视着寅仙的眼睛。凛花庆幸有这个装着龙眼的篓子,因为这个篓子适度地遮挡住脸庞,对于自己竟然想把篓子丢掉而对刚才那位大叔感到非常过意不去,暗自对狐狸精大叔说了声对不起!

一直捧着篓子,凛花的手已经快支持不住了。凛花悄悄地将篓子摆在脚边,急急忙忙地想躲到另一个房间去。

打开房门,一看到房里的情景,凛花的心情更为沮丧。因为,一踏入房门,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一张巨大的床铺。撒在床铺上那些已经枯萎的花瓣,让凛花感到更为难堪。和那些花瓣一样,显得了无生气的凛花背后,突然传来了招呼声。

“凛花,过来这边。请坐到我身旁。”

凛花皱着眉头,小声地回了一句“不!”。请坐到我身旁,这句话听起来很客气,但语气上却很自大。

凛花对于自己会出现这样的念头感到很悲哀,没想到自己对寅仙竟然怀着否定的情感。

“难道希望我跪下来求你,你才肯坐下来吗?”

听到寅仙挖苦似地说出了这句话,凛花觉得自己的背脊绷紧着,不过,无论寅仙怎么挖苦,凛花并没有回过头去,却发现背后的空气流动着,手腕突然被寅仙紧紧地握住。

“有什么事吗?”

凛花张大着眼睛,眼神凌厉地瞪着寅仙。凛花发现实际状况有别于自己的想象,寅仙并没有摆出一副凶巴巴的面孔。寅仙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是满

脸困惑似地,无精打采地低头看着凛花。

(真、真没品……)

一看到他的表情,凛花的罪恶感顿时升高。即使没有让凛花产生罪恶感,至少让凛花对他感到有点过意不去。

凛花怒气全消,只是紧绷着脸,注视着寅仙的右脸颊。

“……痛吗?”

寅仙脸上的伤是凛花留下的。

昨晚,阿白的巧心安排只顺利地进行到一半。意思是,阿白原本打算让凛花和寅仙在自己精心布置的这个房间里共度一晚的事情显然没有成功。

因为,中途凛花推开了寅仙,狠狠地在寅仙脸上留下了这道抓痕。

凛花心痛地注视着那道抓痕,寅仙苦笑着。

“同情我的话就……”

话说到一半,唇已经凑近凛花的脸庞。

“不行!”

凛花用力地推开寅仙的下巴,撇过脸去,心想,绝对不能就这么成了感情的俘虏。不过,寅仙显然并不死心,双手捧着凛花的脸庞,把凛花的脸扳向自己。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你自己才……”

凛花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熬过一整个晚上,寅仙如何看待这件事情呢?不,就算回来了,一定觉得很苦恼,不过……

凛花勉勉强强地接受了寅仙亲吻。寅仙的唇总是凉凉的,而且微微地散发着甘甜香味。凛花闭上了眼睛,把手伸到寅仙的背后却不敢搂住对方。

(……会那样,不是吗?)

凛花很想这么说,却因为嘴唇被对方堵住而说不出话来。突然——

“够了吧,你们两个。恭喜了!”

一个非常宏亮的声音突然传来。凛花松了一口气,将视线移到房门外。

发现一个身材高挑、满头白发的少年——阿白手上提着酒瓶,靠在门边站着。

“喔,天都亮了,还这么难分难舍呀。这么说来,咱的精心安排果然奏效,两个人终于正式成为夫妻啦!”

显然严重误解了两人的阿白,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里后就一屁股坐到长椅上。

“咦?房里怎么有股怪味道呢?”

阿白皱着眉头,张大眼睛四处张望着后,眼神马上又显得无精打采地,然后,砰地一声,用力地把酒瓶摆在桌子上。

“哎,算了。现在应该喝杯酒庆祝庆祝才对。喔喔~~真是可喜可贺。寅仙,你真是太幸运了。”

阿白显然是喝醉了,原本白白净净的脸庞已经转变成粉红色,像极了经常到酒店喝酒的老头子,脸上露出了暧昧的笑容,不停地大笑着。

寅仙心里有多生气可想而知,不过,阿白并没有发现,继续拉开嗓门开怀畅笑着。

“说了你可别生气,寅仙,看到你被凛花拒绝的时候,咱就担心得不得了。咱认为,今天你能够和凛花一起迎接这个美好日子的到来,完全是凛花的委曲求全,还有咱……咦?怎么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根本不听凛花的制止,寅仙默不作声地往阿白走了过去。阿白天真地歪着头望着寅仙问道:

“怎么啦?”

下一个瞬间,阿白的身体已经倒卧在地上。因为寅仙挥出来的重拳正好击中了阿白的侧脸。

“阿白!”

“可、可恶……你……你为什么……?”

阿白在地板上爬着,躲避着寅仙。阿白不小心碰触到凛花摆在地板上的那个装着龙眼的篓子。篓子被撞翻了过去,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喔~~”

遭到重拳的冲击之后,阿白酒意全消,身手灵活地弹跳起来。金色的眼眸一直盯着已经空荡荡的篓子。

不!不是空的。

凛花走到阿白身旁,探头看着篓子。

这才发现篓子底部放着一个闪耀着灰白色光芒的物品。那是一个约莫掌心大小的扁平半月型……

“那不是飞镖吗?”

站在背后的寅仙低头看着篓子底说着。

飞镖是一种会飞的凶器。凛花认识擅长使用这种与众不同的凶器之人。

“绮罗……!”

凛花伸出手去,想拿起飞镖。

“别动它,凛花。”

凛花被阿白给制止了。阿白的手往篓子里伸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把篓子底下的凶器拿了出来。

“……果然。怪不得咱一直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凛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飞镖表面上沾着黑漆漆的血迹,仔细看,上面还缠着几根长长的头发。

缠着金色的头发。

(凛花……)

绮罗那张由金发滚边似的美丽脸庞和声音,再度浮现在凛花的脑海中。凛花吓得双脚发软,当场跌坐在地上。

2

确实和谜样的狐狸精银耶说的一样,从西陵城出发,往南走不了多久就看到了那座山。

不多时,外观酷似倒扣在地面上的饭碗似的那座山,就矗立在一行人的面前。

那就是天虞山。

天虞山并不高,山上即可看到茂密森林掩盖住山壁的山坡,也可看到整个裸露出来的白色岩壁。

凛花站立的位置是一个视野相当辽阔的小山丘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和蜿蜒流经山区的溪流。云华州人正为了严重的雨水不足问题而烦恼,这座山的四周却绿意盎然。流经山区的溪流面并不宽,却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闪耀出漂亮的光芒。树林尽头的那一大片田地上,放眼望去也都是绿油油的农作物。

“真是搞不懂。”

身旁的阿白嘟嘟囔囔地说着。

“明明为他安排了一桩好事,为什么挨揍呢?”

阿白的脸因为被寅仙的拳头击中而肿了起来。凛花非常同情,却无暇安慰阿白。

凛花因为绮罗或娥瑛的事情而担心得不得了。那个装龙眼的篓子底下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呢?银耶只说出两个人都在天虞山,却不肯说出详细的情形。

现在回想起来,凛花还是觉得怪怪的,因为银耶突然出现,搭讪后又匆匆地离去。而且,绮罗真的在附近的话,应该会想尽办法透露行踪呀!为什么迟迟打听不到绮罗们的消息呢?

由此可见,两人说不定已经处在不好的状况下。因为绮罗们四处追捕着擅自潜逃下山的大妖魔。到底是什么样的妖魔呢?目前还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上次把都城搞得天翻地覆的那个名叫如人的妖魔,是一只天性凶残无比的狒狒。绮罗们追捕的倘若是何如人一样厉害的妖魔,那遭到危险也就不足为奇了。

“放心吧,她们不会有事。”

阿白很贴心地安慰着凛花。

“那家伙到底是银露山的山主。他绝非泛泛之辈,这件事我们都心知肚明。”

“可是……你不觉得,那只飞镖和头发确实是绮罗的吗?”

“嗯,看起来的确很像。不过,送来那些东西的不是狐狸精吗?别忘了,它可是一个可以潜到地底下,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去的家伙。那家伙还有什么东西拿不到吗?总之,绮罗人在不在山上,马上就知道。走吧!”

凛花和阿白一起跑下小山丘,追着率先下山的寅仙。山丘下是一大片草原。

边拨开一个人高的杂草边往前走,阿白的嘴里还是唠叨个不停。

“照我看来,绮罗和姥姥应该是去兰城才对。”

阿白说得没错。据目击者表示,确实在西陵城之前的那个城市,见过两个酷似绮罗和娥瑛之人。与黑暗为伍的狐狸精娥瑛另当别论,金发碧眼,长相是一个十足美少女的绮罗一定很引人注目。听说两个人从西陵城出发,朝着往西边延伸的街道上走去。

走到街道的尽头就来到了名叫兰城的湖沼地区。兰城是绮罗的故乡,认为绮罗回去兰城是再自然不过的想法。

不过,真的有事必须前往天虞山,到这里来也不是多远的距离。银露山的妖魔真的出现在这里,绮罗他们绝对不可能只是路过而置之不理。

“可是,这里并没有听到妖魔出现的传闻呀!”

无论西陵城或之前的城市,经常听到的是盗贼的传闻。朝西而行的街道周边,偶尔会听到路上遇见盗贼而被抢走金银、财物,或年轻女子遭到骚扰等传闻。你最好也小心一点哟!和当地的老人家聊天时,对方就曾这么警告过凛花。

地方上因遭逢旱灾而治安恶化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不过,州侯假使能多关心一下边境地区,至少可防止盗贼横行等事故发生吧!不,国家必须更积极地对云华州提供相关支援才对!

很遗憾,东株国的政治机能早在今年夏天就已经形同停摆。

整个国家的繁荣景象已经开始笼罩上一层阴霾——

凛花想起那个野心勃勃的东株国皇子说的这句话,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下来。身旁的阿白走路时总是习惯地抽动着鼻子到处闻来闻去。

“什么味道?”

阿白嘴里叨念着,突然停下脚步来。

“血腥味。”

“咦?”

寅仙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在草丛之中,阿白和凛花赶忙追了过

去。

四处都是高达头顶的杂草,因此,根本看不到远处的状况。还好,两个人很快就找到了背对着他们站着的寅仙。

“寅……”

凛花想开口呼唤寅仙却突然闭上了嘴巴。她发现一个陌生人仰躺在寅仙跟前。走到寅仙身旁一看,发现原来是一个少年。

年龄大概和凛花不相上下。

少年头上淌着血,紧闭着眼睛,不知是昏倒还是已经气绝身亡,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沾在头发上的血液已经凝固,紧紧地贴在头皮上。浅褐色的头发,皮肤苍白得像张白纸。

“断……断气了吗?”

“没有。”

寅仙蹲在少年的身旁,开始检查着头上的伤口。

“……止血了,不过,伤口已经化脓。”

“还有救吗?”

“伤得颇为严重。”

四处无人的草原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或许是年龄相近的关系吧,凛花非常好奇地注视着少年。寅仙说过不至于丧命,但少年身上为什么一点也看不出呼吸的迹象呢?凛花双手撑在草地上,把脸凑向对方的鼻子,发现对方微微地喘息着,这才终于放下心中大石。

就在这个时候——

少年突然啪地张开了眼睛。

凛花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了两颗浅褐色玻璃珠似的眼眸。

发现两颗眼珠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凛花觉得自己应该说句什么话而急着找话题。

“你、你好。”

没想到少年却回了一句:

“你回来啦!”

“…………?”

突然,凛花觉得脖子被人拉扯了一下,还没有回过神来,凛花已经被少年紧紧地搂在怀中。

“回来啦!你回来啦!”

凛花闻到一股非常熟悉的干草和晒过太阳的味道。少年也像在闻味道似地,把脸埋在凛花头发里,鼻子靠在凛花的头上磨蹭着。

“你……”

“你到底在干什么?”

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响起,少年的身体被拉开来,阿白怒气冲冲地揪着少年的衣襟破口大骂道:

“大家正在想办法要救你,你是想找死吗?”

“我又没有叫你们救我,我也没有想过要找死。”

毫不客气地顶撞回来的一句话,燃起了阿白的怒火。

“你竟敢……!”

“阿白,别跟他一般见识!”

凛花赶忙拉住阿白的衣袖。

“他一定是受了重伤,脑筋有问题啦!”

“嗯,确实是有这么一点。”

少年不否认地点了点头。少年更仔细地看着凛花,满脸狐疑地想着。

“仔细看,果然不是她。她长得比较漂亮,胸部好像也比较挺。”

“……”

这次,凛花不打算阻止阿白。

寅仙却平静地开口说道:

“阿白,放开他。”

阿白的鼻子哼了哼,就用力地放开了少年。少年一屁股跌落在草地上。

少年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疼痛的感觉,甚至还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正好路过这里,我们是远行之人。”

寅仙回答着。是喔!少年爬起来盘腿坐着,手不停地在身上抓来抓去地搔着痒。

仔细看,少年身上穿着沾满尘垢的破衣裳,脚上没有穿鞋。

少年也伸手挠抓着头发,一不小心搔到先前提到的出血部位,痛的皱起眉头来。慢慢地放下来的右手上也留下了斑斑的血迹。

寅仙语气平淡地说道:

“这不是今天的伤,大概是两天前的伤……这个伤并无大碍,不过,若置之不理很可能会因此而丧命,因为伤口已经化脓。”

少年眨了眨眼睛。

“是、是喔。这就……有点麻烦了。”

“最好治疗一下。”

“这可就更麻烦了。”

“怎么这么不关心自己呢?”

凛花再也看不下去,插嘴说着。

“不治疗说不定会死掉。寅仙,你能不能帮他治疗一下呢?”

寅仙耸耸肩。

“本人不想治疗,再怎么有同情心又能耐他何?”

阿白附和着寅仙。

“对呀,这个人,别理他,走吧!”

这两个人会出现这种反应实在不足为奇。

不过,凛花锲而不舍地说道:

“不行,绝对不能见死不救。”

凛花坐在少年的面前,紧紧地握着少年的双手。

“喂,你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并不知道。不过我想,你也不希望小小年纪就这么死去吧!”

少年不以为意地回答道:

“无所谓,我虽然没有积极地找死,不过,一直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挺麻烦的。”

听了这句话,凛花更是惊讶得不得了。

“从刚才就一直叫这麻烦,既然那么嫌麻烦,为什么还要活到现在呢?”

“嗯,这……反正过一天算一天嘛!”

“……看起来,你的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未来的日子一定可以过得更幸福、更快乐哟!”

少年用那对颜色非常淡的眸子注视着凛花。

“你难道想长生不老吗?”

凛花用力地点着头。

“想啊。你要不要和我一样,试试看能不能活到一百岁呢?”

“……活像在劝人信奉神佛一样。”

阿白叨念着,寅仙忍不住偷偷地笑出声来。

只有凛花认真地看待着这件事情。不,少年也一本正经地注视着凛花。

那对看起来清澈得令人感到不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凛花。

“你怎么了?”

难道是病情恶化了吗?凛花不服输地瞪大着眼睛回望着少年。就在这个时候——

视野陡然转变,凛花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湛蓝色的天空。凛花躺卧在大地上,抬头仰望着天空,还有,看到枝条往四面八方延伸的大树。枝条上是结实累累的浅褐色果实——龙眼,风轻轻吹过,沉甸甸的枝条轻轻地晃动着。灿烂的阳光从天空中洒落下来。那是穿过树梢、投射在河面上的阳光。凛花张开双臂,朝着天空、大地与河川吐着气,用全身来感觉——

“咦?”

凛花眨了眨眼睛。

刚刚看到的到底是……?

“决定了。”

说着,少年站了起来,凛花也赶忙爬了起来。少年身高略高于凛花,不过,视线几乎差不多。

少年看着寅仙说道:

“虽然有点麻烦,不过,我决定请您帮忙治疗。”

“拜托人家还用这种态度。”

阿白教训着少年,寅仙却非常干脆地答应了对方。

“好吧!”

冷冷地瞥了一眼少年后,慢慢地放下背上的行囊。行囊中最低限度装着寅仙认为在旅途中需要的药物。

“阿白,抓住他。”

“喂,你真的想帮他治疗吗?帮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

“这个时候,我不想浪费太多时间说服凛花。”

阿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凛花心里生气却决定静默以对。

阿白听从寅仙的指示,从背后扭着少年的双手,少年并没有反抗。寅仙比平常更粗暴、更利落地消毒着伤口。

紧接着将过去经常开给妖魔或用来帮妖魔疗伤的万能药膏抹在伤口上,擦在凛花光是看就感觉到隐隐作痛似的伤口上,少年却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边打着哈欠,边问着寅仙:

“你是大夫吗?”

“我是一介方士。”

“嗯,看起来好像是一项挺麻烦的职业。”

少年兴趣缺缺似地叨念后,开始哼起歌来。凛花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受这些伤呢?”

“被石头击中。”

“……谁丢的?”

“村子里的那些家伙。因为我是一个令村民们感到很碍眼的人,村民们一看到我在路上逛,就会往我身上丢石头。”

“太、太过分了!”

少年的个性确实令人难以领教,不过,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丢石头未免太……

“问题是你根本不想避开别人丢过来的石头对吧!”

对于寅仙的推测,凛花皱了皱眉头,心想,怎么可能?没想到少年却淡淡地笑着,这让凛花感到更加不可思议。

被丢到石头也不回避吗?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种人呢?

治疗过后,寅仙迅速地将治疗工具收进行囊里,站起身来说:

“凛花,走吧!”

“咦,要走了……?”

“时间宝贵,希望天黑前能上天虞山。”

寅仙和阿白往前走去。凛花心想,怎么能把他留在这里……

依依不舍却必须跟着寅仙离开的凛花发现到,少年一直跟在背后。

“咦,怎么啦?”

“今天晚上,你们已经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吗?”

少年

问着。

“这……”

凛花看着已经迈开脚步往前走的寅仙。寅仙冷冷地回了一句:

“今晚可能要露宿荒野了。”

少年越过凛花,和寅仙并肩走着,朝着寅仙问道:

“露宿荒野,我劝你还是放弃那样的念头。”

寅仙斜眼瞄了一眼少年后问道:

“为什么?”

“因为这一带出现了妖魔。”

寅仙停下了脚步。

“妖魔?”

少年笑了笑。

“就算答谢你们帮我疗伤好了,我帮你们介绍,介绍一个可以让你们住上一宿的地方。”

阿白惊讶地张大着眼睛。

“你找得到为人亲切,愿意轻易地让我们住上一宿的人家吗?”

少年用力地摇着头。

“这个村子里找不到一个好人家。不过,倒是找得到一个可能让你们产生错觉而误认为他为人很亲切的男人,因此我想,带你们去他家一定不会被轰出来。”

寅仙提高着警觉,注视着少年。

“为什么要帮我们找住宿的地方呢?”

少年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那是因为我不想欠你们的人情。欠人家人情很麻烦。”

原来如此。确实很像他的作风,凛花非常赞同少年的说法。

少年自称白鵺,出身于天虞山山脚下的安期村。安期村民几乎都是以栽种龙眼为生。

进入村子前,必须穿过一个树林,结实累累的龙眼从茂密的树叶间露出头来。枝头上结了数不尽的龙眼,把枝条压得抬不起头来。

只不过,这里的龙眼大小看起来比今天早上银耶给的小。可是,在雨量这么缺乏的这个夏天,还结出这么多的龙眼来,已经是非常难能可贵了。这附近果然没有遭到旱灾之害。

白鵺走在前头,带领着凛花等三个人穿过龙眼树林,走进村子里,发现几个看起来应该是耕作过后要回家的村民,交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像看到怪东西似地,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射过来。看着白鵺的每一张脸孔都冷淡到了极点,对于同行的凛花们也明显地流露出嫌恶外地人的神色来。

气氛沉闷到了极点,一行人默默地走着,凛花费劲千辛万苦才能抬起头来。凛花一度朝着附近的孩子们笑,孩子们马上吓得躲到母亲的背后去,母亲则以凶悍的眼神狠狠地瞪着凛花。

这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

凛花出身于乡间,却在城市里长大,深深了解到村庄本来就是非常封闭的地方,不过,见到这种情形还是觉得很不寻常。凛花心想,任何地方的人都不可能在完全不和外界接触的状态下生活。

“……妖怪。”

路边不停地传来低沉刻薄的咒骂声,不知道什么东西划破空气飞了过来。转过头去想看清楚一点的凛花视线被阻挡住,阿白身手矫捷地滑了过来。

阿白一把接住了拳头般大的石块。凛花吓得花容失色,心想,若是被那颗石头击中的话……

“真是欺人太甚!”

阿白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着。

“别躲在暗处伤人,有本事就站出来!”

四周鸦雀无声,村民慌慌张张地躲回屋子里去,当然没有人会出来承认自己是丢石头的人,转瞬间,路上的人都逃得无影无踪。

阿白开始低吼着,几乎快露出利牙来。凛花赶忙推了推阿白的背。

“阿白,走啰!”

“咱果然还是难以接受人类。”

“其中必有缘故……”

不这么想的话,心里会很难过。

“怎么办?”

白鵺事不关己似地轻松地问着。

“这下见识到村民们的厉害了吧!想打退堂鼓吗?我已经说过,露宿荒野非常危险,不过,找地方住也未必就不会有危险。”

“开、开什么玩笑,事到如今……”

因为白鵺说要介绍住宿的地方,一行人才跟了过来。

“放心。嗯,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寅仙耸了耸肩,显然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唔……或许真的只是这么一回事。”

阿白同意寅仙的看法,语气中却听得出听天由命的感觉。

凛花想起了寅仙们的过去。定居白翼山前,听说也在村子里住过。必须离开村庄的主要原因是,村民们已经发现他们的真实身份,逼得他们不得不离开。

人类对于非我族类特别敏感。

寅仙就曾说过这样的话。凛花也不例外,在西陵城内看到狐狸精时,马上就发现对方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妖怪)

刚才的那句妖怪到底是冲着谁而来呢?难道是村民中有人一眼就看出寅仙或阿白的真面目吗?

凛花注视着一头浅褐色头发的少年,他应该是人类没错,否则,阿白或寅仙一定会发现。

那么,为什么会被骂妖怪呢?再加上他自己说过平时也会被丢石头,凛花的心里还是耿耿于怀。

一行人绕过一处建筑得非常气派宏伟的宅子。那座宅子好像就是安期村村长家。沿着墙边的那条羊肠小径走,很快地来到了树林间。走过一个坡度不大的斜坡或,不久就看到盖在树林里的一间寺院。

白鵺显然相当熟悉这里的环境,毫不犹豫地绕到寺院大殿的后方。寺院后方还有一些屋舍,穿过一扇矮小的门,占地宽广的寺院前院立即映入眼帘。

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在打扫前院,一看到白鵺和跟在白鵺背后走进来的三位客人,就马上板起面孔来。

或许是在寺院内见习的道士吧!身上穿着质地素雅的道袍。年轻人瞪着白鵺问道:

“白鵺,你为何来此。”

“快把苏惠找来。”

白鵺从容不迫地使唤着远比自己年长的青年。青年额头的青筋顿时冒了出来。

“你必须称呼他观主。这些人是……?”

凌厉的视线投向凛花他们。白鵺毫不在乎地说明道:

“因为某种因缘而结识这些人,听说是外出旅行的方士们。听他们说还找不到今晚的落脚处,所以就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了。”

“你是在开玩笑吧?”

青年凶巴巴地咋了咋舌,威胁对方似地低声说道:

“白鵺,你……想触犯禁忌吗?”

“没有那么严重吧,只不过留三位客人住上一宿。”

“你别装蒜。”

“可是,我……已经告诉他们了,露宿荒野的话,很可能遭天虞山的妖魔袭击。”

青年吓得脸色苍白,更恶狠狠地瞪了白鵺一眼转身离去。

“我去禀报观主……”

青年离开后,白鵺朝着凛花们说道:

“那我走啰!”

像在告诉自己的任务业已达成。凛花急忙问道:

“等、等一下,你为何说要离开?”

白鵺眉头一皱,满脸歉疚似地回答道:

“抱歉,不过,我还是得离开,因为我很讨厌见到这里的观主。”

“你竟然拜托自己最讨厌的人收留我们?”

“苏惠他不会拒绝你们啦。留在这里就不必担心没有地方住,别客气,想住多久就告诉他好了。”

白鵺挥了挥手,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院门外,凛花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离去,像前来替换白鵺似地,另一个男人出现在凛花他们的面前。

“老衲就是此庙的观主,名叫苏惠。听说本寺之人擅自答应留宿施主。”

留着一头长短不一的短头发,白发特别显眼,脸上的皱纹也非常深,看起来大概六十来岁,不过,听声音或许更年轻。

寅仙朝着对方微微地点了点头。

“打扰师父了。”

观主一直注视着寅仙。

“……失礼。听说是云游四方的方士,没想到竟然如此年少,而且还有女伴同行。”

“他的实际年龄可比外表大许多哟!”

阿白嬉皮笑脸地回答着。的确,阿白实话实说。

“而且,偏好女色。身为方士,并未认真地修行过。留我等投宿贵寺,很可能影响贵寺弟子们……您最好仔细思量。”

寅仙用力地揪着阿白耳朵,把他拉到背后。这次,凛花不再同情阿白。因为,万一对方听信阿白之言而不肯借住,凛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露宿荒野太危险的话,寅仙很可能决定回到城里去,问题是万一绮罗真的在那座山上……

苏惠更用心地看着凛花等三人。

“请问施主,何故来到此村庄。”

“听说村子里出现了妖魔。”

寅仙的回答让凛花感到非常意外。

寅仙说谎。绮罗在天虞山上的话,妖魔确实可能躲在附近的村子里。可是,寅仙并不是因为听到妖魔传闻而来。他们是刚才才听到村子里出现妖魔的说法。

“那个传闻……已经传开来了吗?”

苏惠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

“这……在下就不是很清楚了。不过,在下认为,即使是鸡毛蒜皮大的传闻,不出三天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寅仙神情凝重地说完话后,苏惠明显地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

“确……实如此。”

“事实上,在下的友人正在追捕那妖魔,很可能来到贵宝地。友人名叫绮罗,是一位金发碧眼、容貌相当引人注目之人。”

“是女性?”

“或许以男装打扮来此。”

寅仙某棱两可地回答着。

绮罗具双性特征。不过,人们通常会认为他是一位少女。

“很遗憾,方士所指之人……并未出现此地。”

苏惠苍白着脸。

“您确定。”

“确定!”

“那么,或许是从其他方向入山吧!总之,在下等打算进入天虞山,天一亮就……”

苏惠看着寅仙还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刹那间,苏惠的眼睛像在搜寻什么似地闪了闪,然后,又像对什么事情感到无望似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简陋小庙,恕无法提供足够的禅房或寝具,施主若不嫌弃,敬请安心住上几日。”

苏惠打定主意似地朝着凛花说了这句话。

3

凛花们被带到一个非常狭窄的禅房里。房里除了一张简陋的床铺外,看不到任何像样的家具,床板上还微微地覆盖着一层灰尘。

“这是白鵺住的禅房,他难得来住,施主们就请便吧!”

苏惠说道:

“粗茶淡饭,若不嫌弃,晚膳将于稍后奉上。”

寅仙拱手高举至额头,向对方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在下惶恐。在下还有一事想请教观主,不知方便否。”

“但说无妨。”

苏惠点点头,示意寅仙跟他而去。寅仙交代凛花和阿白留在禅房后,跟着苏惠离去。

脚步声逐渐远去,阿白小声说道:

“龙鼠斗,我一直有这种感觉。”

凛花笑着,心想,苏惠确实很像老鼠。凛花有这种想法并非因为他的长相,而是觉得苏惠始终害怕着什么似的神情。

阿白躺在狭窄的床铺上,凛花坐在他的身旁,双脚挂在床铺边晃呀晃地,不过,很快地就把脚伸到床铺上,抱着膝盖,看着阿白。

“那座山里头,真的有银露山逃出来的妖魔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气氛有点不寻常。”

“真的吗?什么样的感觉?”

“越古老的山区越会施放出灵气来,令人越靠近就越觉得神清气爽。这座山却非常沉默,和这个村庄一样,好像被封锁起来。总觉得好像被罩上了黑色盔甲,里面的东西已经非常稀疏,灵气老早就消失殆尽……那种感觉,我也说不太上来。”

阿白抬头盯着低矮的屋顶接着说道:

“我实在想不透,看起来明明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山。还有,那位观主的举止看起来也很奇怪。”

显然有所隐瞒,寅仙提到妖魔时,观主的表情上显得有点慌张。

那位观主显然知道妖魔的存在。

东株国幅员辽阔,亲眼目睹妖魔之人毕竟是少之又少。凛花也一样,直到不久之前都还相信妖魔和仙人、神仙只有传说或故事中才会出现。

现在,凛花知道妖魔真的存在,知道妖魔很少存在于人世间,是因为东海龙王在各地布下了强而有力的结界,让人类、妖魔、仙人或天界之人分别住到自己的世界。

可是,现在东海龙王已经被天帝囚禁起来。东海龙王遭囚禁后,不只是银露山,遍布全国各地、守护妖魔们隐居的山林的结界都开始弱化。

不久之后,人们说不定就必须再度面对妖魔。

被人类简称之为妖魔者,事实上涵盖非常广。

妖魔未必都会危害人类。

像阿白一样,被尊称为神兽,甚至有人说听到他的咆哮声是一种好兆头。当然,妖魔之中不乏在人类群居的村落里引发战火、疾病、洪水或旱灾的野兽。前些时候出现在都城附近的狒狒如人,就是会攻击人、吃人肉的怪兽。

盛传潜入天虞山的妖魔到底是哪一种妖魔呢?

“凛花……有件事情很想向你问个明白。”

阿白神情紧张地问着,凛花抬起头来,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因为阿白已经爬起来跪在床铺上,屁股翘得半天高,双手撑在床铺上,摆出非常奇怪的姿势。

“真的很像狗儿耶!我是说你的样子。”

阿白不喜欢人家说他像狗,因此,一听到凛花的话就紧皱着眉头。

“你闭嘴。总之,我有知道的权利,所以,你不能回避这个问题。”

“……什么问题。”

“嗯……唔……?”

金色的眼眸闪闪发光,不容对方回避问题,紧迫盯人似地看着凛花问道:

“你……为什么拒绝了寅仙?寅仙脸上的伤是你留下的对吧?凛花呀,你不再喜欢寅仙了吗?”

“才不是。”

凛花摇摇头。

“那,为什么要那么做?”

阿白想尽办法要问出原因。阿白希望自己能更加地了解凛花。

这次,阿白也难以理解凛花的心情了吧!凛花也没有自信能向阿白清楚说明。

为什么拒绝了寅仙呢?

风轻轻地吹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天色已暗下来,凛花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然后,喃喃自语地说道:

“阿白呀,寅仙是不是很想回天界去……?”

映在玻璃窗上的竹影大幅度地摆动着,外面好像起风了,窗户紧闭着,风依然从缝隙中钻进屋子里来。黑漆漆的禅房内已经点起了蜡烛,烛台上的烛火被风吹得不停地晃动着。

苏惠把茶杯摆在寅仙的面前,端出一盘水果,里面装着好几种看起来相当可口多汁的水果。寅仙伸手拿了一颗龙眼。

“都是村子里种的吗?”

“是的。”

“听说今年夏天闹旱灾,云华州有不少地方灾情惨重,天虞山山麓一带似乎看不到这样的迹象。”

苏惠坦然地点了点头。

“今年确实是雨量极少的一年。不过,这一带所幸有白毫川。虽然不能算是很宽阔的河川,河里的水听说未曾干涸过。”

“那条河川源自天虞山对吧!”

“是的。天虞山的岩盘性质特殊,听说内部蓄水量非常丰富。详细情形老衲并不知道,不过,前任观主都是这么告诉我们。”

“土质为石灰质的山吗?”

石灰一接触到水就会氧化溶解。受到雨水的侵袭,山上就会呈现出空洞化现象,涵养大量的水资源,形成丰沛的水脉。

从天虞山西边有湖沼地带,南边有海洋等地形即可验证。

苏惠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好像也听说过。不过,村民们都相信,河水永不枯竭,那是因为天虞山上的白泽帝保佑。”

看到寅仙流露出不解的神情看着自己,苏惠脸上漾满柔和的笑容回答道:

“我是说山神的保佑。听说,从前这里原本是一片荒芜之地,来到这里创造河川、增加绿意,让这里成为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环境的就是白泽帝。”

“师父口中所称的白泽帝,和听说住在东方恒山的白泽是否有关?”

白泽被视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神兽。据说是一个人面牛身,长相也很像狮子,胴体上有无数个眼睛,头脑清晰,开天辟地至今的知识无一不知。

经常被人画成图像,甚至有人将图像携带在身上作为辟邪护身之符。

“这……老衲就不得而知。此地距离传闻为白泽灵修之地的恒山或东望山都非常远。不过,天虞山的白泽帝也和那位白泽一样,广泛传授知识。对,施主见过龙眼树林了吧!此地能有如此难得之果树,听说也是拜白泽帝之赐。”

寅仙从怀里取出另外一颗龙眼,摆在桌上。今天早上一个谜样的狐狸精托凛花带回来给寅仙的其中一颗。

“这是……”

苏惠张大着眼睛,将那颗龙眼拿在手上,仔细地观察着。寅仙说道:

“恕在下冒犯,在下认为,这颗龙眼的大小明显大于安期村出产的龙眼。”

“的确。老衲是否有幸领受这……?”

“请便。”

这是一颗既不明白送礼之人,又不了解吃下是否安全的果实。寅仙只留下数颗,其他的几乎都已丢弃。寅仙决定让苏惠吃吃看。

寅仙认为,此位观主有所隐瞒。说不定勾结全村人为非作歹,否则,不应该出现那种严重排斥外人的病态心理。

苏惠仔细地剥着龙眼壳,脸上的表情比先前更为讶异,因为剥出来的果实确实漂亮,就像是一颗发出乳白色光芒的宝玉。苏惠把果实吸入嘴里咬住果肉。

屋子里立即充满着一股甘甜香味。咬了一口果肉后,苏惠嘴角绽露出笑意。

绝对不会错,此果实绝非人间之物。仙界或魔界的果实才能立即令人类如此着迷,甚至夺走了人类的思考能力。

寅仙调整了座椅的方向,把身体移到可以从正面清楚看到苏惠脸孔的位置

寅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苏惠的眼睛,看到老奸巨猾的男人眼睛蒙上一层薄膜。

“首先,请教师父,您认为此龙眼采自何处?”

苏惠眼神茫然地看着远方回答道:

“……天虞山山中。如此美味的龙眼自是来自神域。”

果然。寅仙继续问道:

“该神域位于山中何处?”

“天虞山是一座高度不高却深度十足的山。除非获准入山之人,否则无法越过山脚下的祠堂一步。其次,山腰上有特别开闭的途径,只开放特别之人通行,该路直通山后白泽帝住处,该处既是神域。”

“那么,此果实倘若采自该神域……还让人送来果实者是何居心……?”

“别无他意。”

寅仙想了想后,换个话题再问。

“在下之友人绮罗是否进过村子?”

“老衲不得而知。”

苏惠缓缓地摇着头后,语气平淡地说了声“只不过……”后,紧接着说道:

“金发的美少女的话……已经被我们抓走了。”

“……再说一遍。”

“抓走了。走在街道上,朝着西方,打算回故里的西域姑娘。金发,淡紫色眼眸,姓名不详。”

绮罗的眼眸是绿色的,不是紫色。而且,抓走旅途中之人者,说话不可能如此平静。

“为何抓走对方?”

“因为约定之日已然到来。十日一次,必须献上新娘,否则触怒山神,山神变成祸神,河川必定干涸。全村人也将被山神吃进肚。”

寅仙的眼睛闪闪发光问道:

“白泽帝吃人?”

“非也!吃人者是伪山神。白泽帝早于百年之前消失无踪,村民们装做不知道那事情。现在,栖息天虞山的是妖魔。是来自远方、霸占山林的可怕野兽。”

“是何野兽?”

“……水虎。”

水虎。寅仙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师父,观主师父。”

苏惠一听到弟子们的声音突然回过神来。

屋内异常黑暗,或许是蜡烛的烛心燃断了。而且,充满屋内的这股香气是……

苏惠惊讶得环顾着四周。

“他,人……呢?”

出声说话时才发现到舌尖那微妙的麻痹感觉,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自己吃下那颗果粒特别大的龙眼。一看到那颗龙眼,苏惠就了然于心,啊~~那一定是神域的果实。

心里明白,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只觉得那是一颗美味可口到令人讶异的果实。可是,吃了果实后的事情完全不记得了。一看到那个名叫寅仙的年轻男子眼睛就……再也想不起来了。龙眼的壳,滴落在地上的果汁,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头痛欲裂的苏惠揉着发边,弟子们却慌慌张张地大声禀报着:

“客人早就回到白鵺的屋里去了。更重要的是村长派人前来,告知事态严重。”

“什么?”

“又……出现了吗?”

心头一惊,头痛等症状都被吓跑了。苏惠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跑了出去。

苏惠与弟子惊慌失措地从寺院的房舍里跑了出来,跑下山坡,在村长家门前和几个人回合,一起朝着村外赶路。

寅仙跟在村民们后头,既没有变装也没有特别使用隐身术。

不过,村民们并没有发现。

原来,寅仙使用了素称隐形法的仙术。采用此仙术很容易被妖魔或同为仙人之辈识破,不过,对于一般人非常有用。采用此仙术可能因人类撒上柴灰而露出行踪,幸好现在是黑夜,村民们没有发现到寅仙跟了过来。

穿过了村落,进入了先前走过的龙眼树林。寅仙再度赞叹着树林的规模,占地绝不输给皇室的果树园。龙眼下药效能绝佳,更重要的是可以当做珍品来博取贵人欢心,。躲过干旱侵袭,收获如此丰硕,村民们的生活必定非常富裕吧!

龙眼树林中早已聚集着人群。篝火熊熊地燃烧着,聚集的都是男人们,见不到半个女人或孩童的身影。

其中一个男人像在控诉什么似地向苏惠报告着。

“因为狗叫个不停,几个男人们就过去巡视了一趟,没想到……”

两个一、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已经气绝身亡,像折叠起来似地倒卧在龙眼树下。

两个人都被开肠破肚,可能是被取走了肝脏吧!

其他部位则非常漂亮。

杀戮者干净利落地夺走了目的物后离去,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想法。

“这是……王家的……”

观主再也说不出话来地垂下了眼皮。

寅仙蹲在遗体旁,擅自动手检视着,寅仙当然掐不到脉搏。不过,两具静静地躺着的遗体都还略有体温。

寅仙将视线移到龙眼树林的另一头,只看到一大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

命案现场妖气冲天。

寅仙运用了明目法,希望能看清楚龙眼树林里的情形。

凶手显然已经趁着黑夜逃走了,寅仙根本看不到凶手的身影。

只看到在龙眼树林间穿梭移动着的黑影。

一对看起来应该是中年夫妇的男女踉踉跄跄地赶来,一到了命案现场就往遗体上扑了过去。

寅仙赶忙闪到一旁,以免被他们撞着。夫妇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死者似乎是他们的孩子,而且是两姐妹。村民们都神情哀戚地看着两夫妇,苏惠的眼睛里甚至闪着泪光。

寅仙悄悄地离开了命案现场,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龙眼树林。

寅仙身在黑暗中依然视野通明。寅仙心想,自己必须比凶手占据更有利的位置,因此,决定运用轻功,经由这棵树梢移动到另一棵树梢。

凶手加快逃跑速度,似乎已经发现到寅仙的追踪。寅仙也用力地点踏着树枝,凌空跳跃,希望能缩短追踪距离。

寅仙很快地掌握到对方的气息。

浓浓的血腥味和野兽特有的刺鼻味扑鼻而来。

凶手显然很紧张,偶而会低吼地吓唬着寅仙,逃跑速度却未曾放慢过。

天虞山山坡上的树林不断地往山里面延伸。

寅仙边追赶着散发出妖气的凶手,边思考着。

凶手果真是观主所说的水虎,那一定是从银露山逃下山的妖魔。就妖魔开始出现在天虞山附近的时间来看,和先前出现在都城的如人差不多,应该是受到某人之召唤而越过结界。

直接鼓动妖魔的是名叫石神将的蛟龙。不过,唤醒石神将的恐怕是名叫水德星君的天界之神。

因为蛟龙的石神将,东株国遭到了一场大灾难,以都城为首,有些地区因为大雨下个不停而导致疫病蔓延,其他地区却因完全不下雨而闹旱灾,云华州属于后者。

这些灾害都不是自然引起。

寅仙不清楚水德星君这么做的本意。天帝和接连不断地发生的事件或许也脱不了关系。

只不过,这件事情是千真万确的。天界希望人世间越混乱越好,所以才会将负责维护人间秩序的东海龙王抓回天界,迟迟不肯放他回到人间。

龙王为寅仙之父,被视为幕后黑手的水德星君是寅仙的知己好友。

寅仙希望自己当个方士平静过日,现在看来这样的梦想是难以达成了。

住在白翼山时,寅仙面对的妖魔们,就有不少是凶猛无比,被视为会吃人肉的妖魔。

不过那些妖魔里,几乎没有擅自进入人类居住的村庄,危害到村民安危的妖魔。

理由之一是因为畏惧东海龙王。妖魔以人类为对象而频繁猎杀,就会致使人世间动荡不安。结果就会触怒龙王。

另一个理由是为了自保。喜食人肉的妖魔们最重视的是堪称自己的势力范围的那座山,也就是自己的栖身之地,他们希望能过着平静的生活。对妖魔而言,吃人简直易如反掌。不过,独处时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赤子之童的人类,一旦聚集在一起时,对妖魔就会形成威胁。

因此,东株国的人民几乎都认为妖魔是一个超乎自己想象的生物。

人们万万没有想到,妖魔会从银露山跑出。

山主绮罗得知以如人为首,个性凶残的妖魔逃离山区的消息后,深感责任重大于是四处奔走追捕妖魔。

绮罗真的来到这里了吗?

(太奇怪了……)

绮罗是不折不扣的银露山山主,山上的妖魔都不知不觉地服从绮罗。因为,妖魔们视绮罗为那座山,而山是孕育妖魔的母亲。

很难想象绮罗会被妖魔们囚禁起来。

不过,听说占据那座山的是水虎,这件事一直让寅仙感到耿耿于怀。

寅仙并不了解水虎的真实身份。水虎是住在水边的魔物、水虎长相酷似老虎或酷似童子、水虎只有脸孔像老虎却无手足……水虎的传闻众说纷纭。

不过什么样的长相,水虎一定是非常凶悍狰狞、会攻击人类的妖魔。水虎嗜水,经常从水中冒出。此外,水虎擅长于操控水,因此,很可能让村落陷入旱灾等恐怖情境之中。

就先前看

到的那两具姑娘的遗体研判。

寅仙认为水虎远比先前的如人可恶,如人狰狞,头脑并不聪明。妖魔之中具备人类同等智慧的,捕获猎物后,都会先调戏猎物才会吃下肚里,更高效率的吃法是……只吃肝脏部位。

跑在前头的真的是水虎吗?

从这棵树梢移动到另一棵树梢,寅仙突然停下了脚步。

仔细聆听着西周的声音。

已经听不到野兽的声息。

寅仙降落到地面上四处搜寻。

根本看不到魔物的踪影。四周环绕在绿和漆黑的夜色之中。月光黯淡,雾在蓝色的夜色中荡漾着。

一条小溪流横越过雾中,到底是白毫川支流,还是另一条溪流,寅仙并不确定。

总之,寅仙迈开脚步,往河面上走去。那是一条只需跨上十来步就可以到达对岸的小溪流。

不知道为什么,寅仙无论怎么走都无法到达对岸。对岸笼罩着浓雾。

环顾四周,寅仙看到一栋小小建筑物矗立在森林中。

(除非获准入山之人,否则无法越过山脚下的祠堂一步。)

寅仙回想起苏惠说的那句话。

原来如此,河川上显然已经被人布下了结界。

5

不知道谁一直低头盯着凛花看。

凛花不知不觉地躺在床铺上沉沉地睡去。

寅仙前往寺院观主的住处后,凛花和阿白两个人应该在聊天呀,为什么……

床铺旁确实有人站在那里。凛花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不过,凛花知道有人正在看着自己。对方是一个巨大的白影,凛花即使闭上眼睛也感觉得出来。

“阿白……?”

没有回应,只听到自己睡觉时的呼吸声。

凛花觉得,站在自己跟前的那个人好像……一直凝视着自己。

不是阿白的话,那应该是寅仙吧。真的是寅仙回来了的话,凛花实在很想对他说声“你回来啦”,可是就是力不从心。

(而且,很想对他说声对不起。)

实在没有必要那么不顾一切地往他脸上抓过去。寅仙当时的表情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

寅仙并没有特别流露出受伤或气愤的神情,只静静地看了一眼凛花就离去。当时,寅仙的表情就像是看到陌生人般冷淡,冷淡得让凛花双脚抖个不停,根本无法追上去。

“寅仙……”

凛花闭着眼睛,试着叫着寅仙的名字,没有回应。睁不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凛花一直觉得对方的脸上流露出非常哀戚的神情。

对方伸出手来摸着凛花的头发。

不是寅仙。

好像捆在身上的铁丝被解开来似地,凛花啪地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环顾着四周。

四下无人,寅仙还没有回来,也看不到阿白的身影。

待在这么狭窄的禅房里,凛花突然觉得闷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出去喝口水吧!凛花下了床,走出房门,来到走廊上。

走廊上漆黑一片,凛花扶着墙壁走着,朝着光亮的地方走了过去,终于来到走廊尽头,顺利地走到屋外。

眼前显然是一个四面被建筑物团团围住的庭院,就着月光,凛花清楚地看到修剪得非常整齐的花草树木。面对着庭院的窗户都黑漆漆地,凛花发现,只有一个窗户透出灯光来。

那是一个位于寺院结构最内侧的房间,走上前去,凛花看到两个映在玻璃窗上的人影。那位观主和寅仙吗?

凛花屏息凝神听着,耳边只传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窗子开了一条细缝。凛花伸长脖子正想往内窥探,突然发现背后有人伸出手来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凛花挣扎着,对方赶忙靠在耳边说道:

“是我。”

是寅仙。

苏惠语气平静地朝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的男人说道:

“……您能不能稍微静下心来喝杯茶呢?赵婴大人。”

苏惠冲泡摆在桌子上的茶,对方连碰都没有碰过。

“你可真是沉得住气啊!”

村长赵婴铁青着脸朝着苏惠说道:

“村子里有两位姑娘被杀害,而且,两个都是即将成亲的姑娘。山神果然生气了,都是因为我们用死人欺骗他——”

“当时,那是万全之策,过于勉强必定会被发现。幸好云华州州侯是一个对治安并不是很关心的人,不过,在下认为他迟早会派兵前来。”

“那你说如何是好?村民们再也等不到下次的集会,纷纷出来追究这次的责任。我若无法提出具体方案,村民们就无法安稳度日吧!下一次说不定就会轮到自己。”

苏惠注视着手上的茶杯。连苏惠自己都没有心情喝茶。

“……有两个办法可解决。”

“什么办法?”

赵婴怀着孤注一掷似地神情来到苏惠身旁。苏惠稍微放低嗓门后说道:

“一个是派人向州侯求援,向州侯据实禀报天虞山上有山神。”

“笨方法!”

赵婴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惠。

“事以至此,不可能那么做。村民怎会信服,我等罪恶说不定因此而败露……”

“没留下任何证据吧?到时候被抖出来可就麻烦了。这么说来,只好采用另一策略。”

“是否可行?”

“绝对没问题。下次的集会还早,明天必须再利用一次祠堂。”

“明天,那么急?诱饵……如何准备?”

说出“诱饵”两个字时,赵婴脸上露出不快的神情,那是当然的,谁都不会习惯于说这种话。

“……消息已经传入大人耳里了吧!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今晚正好有客人。”

赵婴屏住了呼吸。

“你是指那位方士和同行之人。”

“白鵺带进寺院,男人之一自称云游方士,不过,行迹相当可疑。显然都是一些四处流浪,装腔作势,专门向权势家族骗取金钱的家伙吧!同行之姑娘……年龄上,正好……”

“年轻姑娘?”

“是。”

沉默充满着整个屋内。烛光在赵婴的脸上产生了浓浓的阴影。

恶人之脸,苏惠心想。赵婴为村子里最受众望之人,原本应该是一位性情敦厚、诚实可靠,受村民们爱戴之人,如今为何……

“山神”复活让一个原本善良谦和的男人完全走了样。

不过,苏惠心里非常明白,自己的这张脸也和赵婴一样。

自己不知道还会犯下多少条道士不该犯的罪孽?

再也无法回头了。无论天帝或诸神都不肯向深受干旱之害的村庄伸出援手。村民们赖以为生的白毫川,不敌连日来的强烈阳光暴晒,渐渐地变成一条越来越窄、越来越不可靠的水流。农作物收成前就已经减产一半,龙眼成熟前就噼里啪啦地掉个不停。

村子即将被噩梦吞噬。

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来,连刚刚在都城登基的皇上或州侯都坐视不管,只好自己想办法。

某日突然从白毫川底爬上来的野兽,像杀鸡儆猴似地吃掉几个村民后说道:

(倘若……)

(村民们愿意将俺迎回山上作为新的山神,定期献上新娘,俺绝对不会伤害到村民,不仅不会伤害,还会让河川里的水恢复原貌……)

决策者为赵婴和自己。

为了调度姑娘献给山神为新娘,乔装盗贼袭击路过旅客的是村子里的男人们。

苏惠心想,坏事做尽,总有一天会被揭露出来。不希望自己的村民受到伤害,决定从其他地方找来年轻姑娘。乔装盗贼等大逆不道的行径至今没有被揭露出来,只是运气好吧!

上一次,因为姑娘在献给山神之前自尽,不得不以遗体为新娘,从那时候起,苏惠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过不了多久,事迹就会被揭发——

届时,用那些无辜受害人的血换来的村子里的和平、财富,都会化为乌有。

希望伤害能降到最低限度……苏惠暗自祈祷着。该下地狱的是自己和赵婴,还有村子里那极少数知情的人。

“……马上集会。”

赵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抛下这句话。然后就慌慌张张地走出门外,苏惠也紧跟着走了出去。桌子上留下两杯动都没动过的茶。

“他们……到底在商量什么事情呢?”

站在屋顶上,凛花百思不得其解地问着,身旁站着寅仙,捂住凛花的嘴后,寅仙就抱着凛花跳上屋顶,在屋顶上偷听观主苏惠和村长赵婴说话。

就谈话内容来看,事态显然相当严重,不过,凛花还是想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他们是在商量要杀你的事情吧!”

“……真的吗?”

寅仙并没有听错。

寅仙一直认为那位观主有所隐瞒,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可怕的事情。

“这里的村民,一直在做抓女子献给妖魔的不法勾当……为了维护自己的村庄,完全不顾他人死活吗?”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凛花抱着头,心头乱糟

糟。

“村子里的姑娘遭杀身之祸,我亲眼目睹。”

寅仙微微地皱了皱眉头后说道:

“我发现,那的确是妖魔的手法,追了上去,可惜因天虞山布上结界而无法顺利入山。”

“从银露山逃下山来的妖魔吗?”

“我想应该是。观主说是水虎,很遗憾,我还无法确认。”

寅仙再度抱起凛花,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站在庭院的暗处。苏惠们刚刚待过的屋子里,灯光已经熄灭。

屋里再度恢复寂静。

手上依然搂着凛花,寅仙说道:

“观主们回来后,我们就会被抓走。趁他们还没有回来,你和阿白快回西陵城去吧!”

“那你呢?”

“我必须想想办法接近水虎。”

凛花瞪大着眼睛。

“寅仙……又不是姑娘家,如何接近?”

“……”

“天虞山的妖魔喜欢姑娘不是吗?”

“正确的说法是,喜欢活生生的年轻女子的肝脏。”

“不是姑娘就无法把妖魔吸引下山,山上又布下了结界,妖魔不出来,寅仙就逮捕不到妖魔。”

“我会想办法。”

“眼前就有好办法呀!”

凛花拼命地说服着寅仙。

“绮罗在不在那座山上,必须及早确认。所以……”

“闭嘴!”

“我来当诱饵……”

寅仙突然松手放开原本紧紧地搂着的凛花。因为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凛花站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寅仙一点也不想伸出手来拉凛花一把。

寅仙生气了。

寅仙双手交叉摆在胸前,以非常轻蔑的眼神,低头看着凛花。

“凛花,你的想法实在是太愚蠢了。”

“是吗?我倒认为,这是引妖魔下山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凛花故作镇定,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完话后,自己站了起来,弹掉衣服上的脏东西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寅仙。

凛花连眨都没有眨一下眼睛,眼神中充满着坚强的意志力。

“我一定会这么做,我会故意让观主们抓到,让他们当做诱饵,把妖魔引下山来。”

“不行!”

“为何不行?把妖魔引下山来,事情才能解决对吧?到时候,阿白会来救我。”

“阿白说不定救不了你。水虎会变换多种模样,水虎到底有多厉害,至今无法掌握。”

“画个符让我带在身上不就好了吗?像过去一样。”

辟兵符——带在身上就可以驱退一次冲着自己而来的敌意的符咒。凛花曾经因为身上带着辟兵符,而于遭遇喜食人肉、人称“抱鴞”的羊妖攻击时保住一条小命。

“身带辟兵符并非万全之策。凛花,你必须了解,我并非万能之人。”

从声音中即可嗅出寅仙的焦躁心情。继续这么下去,两个人一定会大吵起来……凛花心里有数,还是不肯就此罢手。

“好,那你说……你还有什么办法?最好具体地说给我听。”

寅仙赶忙避开视线。

“……不肯离开我身边到城里去的话,那我就和你们一起去好了。”

“你一起去?那天虞山的妖魔如何解决?绮罗的事情怎么办?”

“谁知道。在我看来,绮罗在那座山上的可能性极低。绮罗说不定早就离开这里,根本没发现到水虎。何况,我们也没有义务为银露山山主擦屁股、收拾善后。”

啪!

清脆的掌声响起。凛花一巴掌打在寅仙的脸颊上,和上次抓伤寅仙脸颊时一样,一巴掌打在右边的脸颊上。

抓伤寅仙的脸颊,让凛花感到很后悔。现在,凛花再也不会感到后悔了。凛花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泪水再也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凛花泪流满面,不知道到底是难过还是悲哀。

只觉得,寅仙的话实在是太过分了。

银露山山主绮罗是凛花最要好的朋友。凛花一直认为,绮罗和娥瑛就像自己的家人们般重要。

寅仙、阿白、凛花、绮罗和娥瑛,曾经在白翼山上的那座老旧的宅邸里一起度过。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短暂,寅仙和绮罗之间确实已经培养出感情才对,寅仙为什么……?

寅仙就是因为那份感情,才会答应离开白翼山四处寻找绮罗,现在为什么……?

不,寅仙会说出那些话来,恐怕是为了让凛花打消要充当诱饵的念头吧!

即使是那样,凛花还是觉得很难过。

凛花万分懊恼。

“等等!”

寅仙追了上去,抓住凛花的手腕。

寅仙抓得太用力,凛花痛得叫出声来。寅仙犹豫片刻,将凛花的身体扭转过来,紧紧地搂进怀里。

“……放开我。寅仙既然已决定要怎么做了,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寅仙低声说道:

“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在乎你的安危。”

“对这件事,我有不同的看法。”

“别说了。”

搂着凛花的手越来越用力,隔着寅仙的黑色袍子,凛花感觉得出寅仙那身灵活柔软的肌肉。

纤瘦的体态,少女般的漂亮脸孔。寅仙绝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子……平时非常冷静沉着,有时候却如排山倒海而来似地,突然热烈地追求着凛花。

凛花被压倒在草地上,觉得脖子上传来一股热气。

凛花脑中一片空白。

凛花觉得,站着的话,自己一定会因为贫血而昏倒。

一股强烈的晕眩感袭来。

寅仙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寅仙几乎整个人罩在凛花身上,撑在草地上的拳头微微地颤抖着。

凛花看着寅仙的眼睛。

碧蓝的眼眸,就像万里晴空时的湖面似地,鲜艳无比的蓝色——

寅仙紧咬着牙根,神情痛苦地低头看着凛花。

啊~~凛花心想。

果然是那样。

“寅仙。”

凛花轻轻地推开寅仙,赶忙爬了起来,正襟危坐地对着寅仙说道:

“嗯……你能不能平心静气地听我说呢?”

寅仙紧张的满头大汗,苍白着脸,张大着碧蓝的眼眸,满脸狐疑地看着凛花。

凛花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轻声细语地说道:

“寅仙关心我的心情,我……非常明白。”

“既然明白为何……”

“听我说,我也非常在乎寅仙。寅仙受到伤害的话,我想我也会勇敢地和寅仙一起面对。”

“……”

“可是,寅仙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寅仙……对我,并没有下定决心。”

寅仙张大着眼睛看着凛花。依然是碧蓝的眸子。

“……什么意思?”

“寅仙守护的并不是我,寅仙守护的是你我之间,就像现在一样,和平相处的那层关系。为了守住这个关系,我必须乖乖地处在你的庇护之下,永远像个小孩子,绝对不能靠近危险,必须天真无邪地笑着——”

“别再说了!”

寅仙打断凛花的话,恳求似地说道:

“别选在这个时候谈这种事情好不好。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解救绮罗!”

凛花脱口而出。

“我有我的想法,既然有办法救绮罗,我就一定会去救她。寅仙不是不明白我的个性,只是故意装作没看到罢了。因为寅仙只关心你我之间的关系,只希望你我之间能和平相处。”

“当然,你的想法难道和我不一样吗?”

“不一样。我希望寅仙和我的关系能够更加地密切,痛苦的时候一起承担痛苦,希望像现在一样和寅仙斗嘴吵架,然后重修旧好。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更加地了解寅仙。”

“你是想说这都是我的错吗?”

“……我确实这么想。我觉得,寅仙并不想完完全全地接纳我。”

无论昨夜或方才,当寅仙想紧紧拥抱凛花时,龙之生命就会显现出来,流露出非常痛苦的神情。相识之初,寅仙就曾告诉过凛花,自己的体内并存着两种生命。龙之生命和人之生命。人之生命占上风时,摄取宝玉等妖力泉源后就会发作。

昨天晚上和刚才都出现类似的现象。

或许是人的寅仙想拥抱凛花,龙的寅仙却抗拒着。

真正原因,凛花并不知道。

总之,寅仙拼命地想要压抑住“欲拒凛花于千里之外”的情绪,甚至忽视了身体上的异状,因而粗暴地搂抱着凛花,因此,凛花丝毫感受不到寅仙的温柔或热情,感觉到的都是寅仙对自己焦躁、焦急的心情。

因此,凛花拒绝了寅仙,抓伤、推开寅仙,甚至求寅仙离开房间。

“你真是一个狠心的姑娘。”

寅仙以低沉到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声音说着。

“你是想考验我的决心和爱情吗?你是想要我尊重你那想救绮罗的心情,想看我有多大的能耐是吗?”

凛花丝毫没有考验寅仙之意。不过,潜意识里说不定真有此意。因此,凛花回答道:

“……是的。”

“你既然坚持要那么做,那就去做做看。然后,你就等着看吧!看我花了多少的心血,才把你救出来。”

寅仙的眼神冷淡到极点。仅管如此,凛花还是深深地了解到,他的内心里伤得多么严重。

了解归了解,凛花还是点了点头说道:

“我一定会看着。”

凛花心里很想哭,脸上却微微地笑着。然后,背过身子,离开了寅仙。

凛花决定离开寺院,前往村长家。然后,故意让安期村民抓到自己,被当做诱饵来引出妖魔。

寅仙依然坐着,弓起一边的膝盖,凝神看着庭院的暗处。

寅仙发现一张老太婆的脸浮现在暗处。

(没有下定决心的话,连自己最喜欢的姑娘都出不了手。)

已经活了千余年的狐狸精娥瑛,曾经对寅仙说过这么一句话。

娥瑛和绮罗一起行动,现在,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看起来好像浮现在暗处的那张脸马上就消失了,紧接着出现的是站在寅仙背后的阿白。

“你们两个,吵架能不能小声一点喔!”

寅仙回到了现实。寅仙并没有回过头去,开口问道: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晚膳迟迟不送来,我去催催他们。结果,凛花睡着了。然后就听到你们开始大声地争吵着,没办法,只好把小和尚们打昏啦!”

“是么……”

刚才的对话被听到的话,确实令人难为情。朝着依然背对着自己的寅仙,阿白小声地说道:

“……让她走了吗?”

“是。若是阿白的话,会更拼命地留住她吧?”

“不!”

阿白的回答令寅仙感到意外。

“咱认为,就现在情况来看,凛花去当诱饵确实是不错的办法。咱认为,那家伙坚强到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平凡人竟然那么勇敢,而且,运气也不错,看来,她活上个一百岁绝对没问题。”

阿白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来,神情愉悦地笑着。这种状况下,亏他还笑得出来。不过,阿白紧接着用非常严厉的口吻说道:

“寅仙,诚如凛花所言,有问题的人应该是你。”

寅仙回过头去,看到一张自己未曾看过的严肃面孔。

“你,一碰到凛花的事情,就会做出不寻常的举动,一直像个操心的老爹,离开天苑后更病态。凛花又不是一只小鸟,不能因为喜欢她就永远把她关起来吧!”

“能够这么做就太好了。”

寅仙神情黯淡地微笑着。阿白的眼角高高地吊起。

“笨家伙。继续这么下去的话,凛花真的会不理你哟。你呀,应该多相信一点凛花,相信她有多么坚强。”

“阿白相信她吗?凛花她是一个平凡无比的姑娘。”

“咱相信她绝对行。”

阿白信心十足地笑着。

“因为,那家伙是一个把中了如人之毒后,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咱救了回来的姑娘,而且,在和赤天爵交手后,取回被视为灵丹妙药的灵芝或对方的宝剑,而被凛花救了好几回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你还有什么好担心害怕的呢?”

寅仙张大着写满疑问的苍蓝色眼眸,抬头望着威风凛凛地站着的阿白。

“阿白。我……做了一个梦。”

“做恶梦吗?”

“是。”

“咱知道,出来旅行后,你经常做恶梦。说说看,做了什么梦?”

阿白用那对躲在长长的前发后方,闪耀着金色光芒的眼眸,注视着寅仙。

“……梦到凛花死去。”

“你说什么?”

“凛花怀了我的孩子后死去的梦。”

阿白那白皙的脸上顿时红了起来。忽的露出了利牙,气呼呼地大叫道:

“别……别做那种梦!”

“又不是我自己爱做那种梦。”

“哼,你干脆别睡觉好了!不睡觉就不会做那种触霉头的梦。”

阿白口不择言地说着。

不睡觉反而更轻松吧!寅仙说不定也这么认为。

情况的确严重,每晚,凛花死去的梦生动逼真地侵蚀着寅仙的心。

月光已经投射到黑漆漆的洞窟里。小青张开眼睛,看到一堆白骨闪耀着蓝白色光芒。

(……真漂亮!)

洞窟里横躺着一具看起来应该是某种野兽骨头的白骨。从头盖骨的大小来研判,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野兽。不过,因为除了头盖骨和肋骨外,其他骨头都已腐蚀,已经无法拼凑成形。

因此,无法清楚地看出生前姿态。事实上,小青知道,知道这堆骨头到底是谁留下来的。

小青坐了起来,坐在睡起来非常舒服的床铺上。床铺上铺着厚厚的干草,上面罩着质地非常柔软的布。这是野兽特别为小青铺的。

(那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睡觉时,那家伙总是和小青保持着距离,睡在同一个洞窟里。野兽不躺下来睡,都是弓着身子,坐在冷冰冰的岩石上。偶而会张开眼睛,一直注视着小青。坐在黑暗中,张大着炯炯有神的金色眸子。

见不到那只野兽的踪影。

小青瞪着洞窟入口处想着。

(它一定又……)

不多时,一个巨大的黑影像塞住洞窟入口似地站着,小青僵硬着身子,看着对方走了进来。

野兽发现小青已经起床,显然非常惊讶。

“怎、怎么了?”

像讨好小青似地问着。

“肚、肚子饿了吧?俺马上去摘点什么回来给你吃吧!”

“我是人类耶!”

小青挖苦着对方似地继续说道:

“和那些无论睡着、醒着,脑子里只想着吃东西的野兽不一样。我想,现在你的肚子一定吃得很饱对吧!”

野兽背对着月光,小青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孔。不过,小青知道,对方的嘴边或爪子上一定沾满了鲜血。

今天不是约定的日子。不过,小青确定,它是吃饱了才回来。下山进入村庄,将那个无辜的姑娘肝脏……

小青极力隐忍着恶心的感觉说着。

“你干脆把我给吃了吧!这样,我反而落得个轻松。”

“不、不行……”

野兽用力地摇着头。

“俺、俺不会杀你。你必须一直待在俺身边。”

小青厌烦地撇过头去。

“你叫我一辈子和一只妖怪,一直待在这么昏暗的地方吗?”

“不、不喜欢这里的话,俺可以帮你盖个家。你想要什么东西,俺都会带回来给你。家、丝绸、宝石……”

“别尽说傻话。”

小青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难道真的想把我当做你的‘新娘’吗?真的没有把我当成祭品。”

“嗯,唔……”

野兽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来,小青也说不出话来。难道,真的……?愚蠢,小青认为自己的想法实在太愚蠢,不过,万万没想到……

“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发生。”

“为、为什么……?”

“想也知道,你是妖魔,一个残忍无比的杀人凶手,我已经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我是人类。”

金色眼眸闪闪发光。

“俺的前主人,就和凡人女子生过孩子。”

小青吓得倒退了好几步,赶忙把衣襟揪得紧紧地。

“……你、你不是当真的吧?你不会要我帮你生孩子吧?”

野兽慌慌张张地摇着头。

“不、不会。俺只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

“当真?”

“真的,希望你陪在俺身边,说话给俺听,这就够了……”

小青瞪大着眼睛,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想听我说话?”

“想听。”

真是太讽刺了。

双亲死后,再也没有人愿意听小青说话,也没有人造访小青家,偶尔到外面走走,没有人愿意正面看小青一眼。

这只野兽却说想听小青说话。小青说的顶多是自己的成长过程,或从安期村这个知识封闭的小村子里所见所闻,说的都是一些平凡、无聊的话题。

“好吧!”

小青低声答应后,野兽迅速地坐回固定的位置上,和小青保持着距离,非常有礼貌地等待着小青开口说话。

小青注视着眼前这只有着一对金色眼眸、像天真无邪的幼儿似地,眼睛闪闪发光的野兽,心里想着:

喜食凡人姑娘肝脏的这只野兽,

和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把别人家的姑娘献给妖魔的村民,

两者到底有多大的差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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