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摘了自己所认识的草药,敷在伤口上,依然放不下心来。
小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昏暗的洞窟中,水虎静静地躺着。一口气吃下好几颗龙眼后,受伤的部位已经止血了,伤口却开始化脓。
水虎睡着了,脸上洋溢着幸福神采。
小青摸着脖子上的伤痕。水虎摸了小青脖子上的这道伤痕后,抱了小青。事情结束后,水虎吃了龙眼,沉沉地睡去。
之后,没有再醒过来。
这次,小青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妖魔新娘。
小青忧心忡忡地看着沉沉地睡着、脸上写满幸福的水虎。
水虎的表情虽好,小青却深深地了解到最后一刻已然悄悄到来。
“到底是遭到谁的毒手……?”
突然出现在小青脑海中的是弟弟白鵺的那张脸。
“难道是……?”
小青觉得背脊上隐隐地冒出冷汗来。
小青又伸手摸着脖子上的伤痕。不管愿不愿意,思潮还是将小青拉回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小青双亲遭到突然闯进村子里来的盗贼杀害,事件就在小青和白鵺的眼前发生,白鵺被男人们扛在肩上,眼看着就要被带走了。男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个小男孩长相好,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出生以来未曾开口说过话的弟弟真是可怜,连哭都哭不出声音来。
眼看着小青就要被男人们糟蹋了。吓得在屋子里四处逃窜的小青,被逼得走投无路,于是就拿起刀子来,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抹。
记忆暂时中断。黑暗中小青听到了弟弟的叫声,小青未曾听过弟弟的声音,却很笃定地认为那就是白鵺的声音。
(神啊——)
白鵺大声呐喊着。
(山神啊——求求您救救姐姐,您愿意救了姐姐,我就把最重要的东西,统统献给您——)
白鵺高声呐喊过后,就听到天虞山方向传来了野兽似的咆哮声,和白鵺的声音相互呼应着。家里的窗子同时打开,狂风一股脑地灌进屋子里来。家里的灯光顿时熄灭,狂风到处穿梭,吹遍整座屋子。小青吓得根本不敢张开眼睛来,只听到风的声音和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男人们的哀号声。
然后,风停了下来,意识模糊的小青张开眼睛就看到——
白鵺站在自己的面前,全身沾满了鲜血。白鵺咧着嘴笑着,慢慢地开口说道:
“姐姐,已经没事了!”
白鵺——小青的弟弟消失了。为了救姐姐一命,他献出自己的肉体。
因此,他不再是小青的弟弟,他是附身在弟弟身上的天虞山之神。虽然没有证据,不过,小青确信。小青对弟弟的态度自然越来越疏远,被带到寺院后,两个人就很少碰面。
(致使水虎身受重伤的真的是白鵺……?)
小青认为,他出手的话,确实可能致使水虎身受重伤。为什么现在才……?小青的脑海中不由地出现这个问题。
村民们开会决议以小青做为山神的新娘时,白鵺默不作声。已救过你一次,不可能二次出手搭救……白鵺脸上甚至出现这样的神情。
小青自己也没有反抗过。
被当成新娘献给山神的那一天,小青记得非常清楚。
小青被抬进盖在树林里那间血迹斑斑的祠堂里。出现在小青面前的水虎,大感意外地对着小青说了话。
(你……你和别的姑娘不一样。看到俺,为、为什么没有昏死过去呢?)
这是小青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妖魔,妖魔长相之可怕确实超乎小青的想象。不过,小青既没有昏倒,也没有惊吓得大呼小叫。
(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水虎问着小青,你看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野兽时,神情为什么能那么平静呢?
小青回答道:
(那是因为我是一个形同死人的姑娘。)
从遭盗贼袭击的那一个夜里起,小青无论怎么找都无法从自己身上找到一点活着的迹象。
双亲遭到杀害,唯一的亲弟弟简直判若两人。
小青已经失去积极地活下去的念头了。因此,未曾考虑过离开村子去其他地方。小青每晚噩梦连连,因梦见遭盗贼袭击的那夜惨况而苦不堪言。不,更令小青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半夜里醒来发现四周静悄悄的时候——
自己到底是活着呢?
还是已经死了呢?
连自己都不明白这个问题的那一刻。
献给山神之议大势底定时,小青悄然地接受了那个事实,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甚至还觉得松了一口气。
小青心想,这次终于可以顺利地死去。
(因为我早就死了,所以,看到你当然不觉得害怕。)
面对着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就走开的小青,有一对金色眼眸的野兽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你是说俺不可怕?)
(是的。而且,我还见过比你更丑陋、更可怕的东西。)
什么东西?水虎问着。小青冷冷地回答了一句。
(是人类。)
杀害双亲的盗贼,平时道貌岸然,为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而把别人家的姑娘抓来献给妖魔的那些村民们。那些人比起眼前的妖魔不知可怕上多少倍。
(你的说法实在是太有趣了!)
水虎抱着肚子大笑着。突然发现小青脖子上的伤痕,于是就伸出手摸了摸。
小青挺直着身子,面对面地瞪着水虎的金色眼眸。
许久后,水虎又开口说道:
(……你,跟俺来。人类到底有多可怕,你就多说一些给俺听吧!)
从此,小青就和水虎在一起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今天早上,被水虎抱着的时候起,小青就一直思考着,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水虎,在水虎身边找到了自己的去处。
应该是初次见面的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小青脖子上的那一道伤痕,村民们觉得恶心而不敢直视,这只野兽却伸出手,那么温柔地抚摸着……
小青五岁的时候,远从城里来的相命先生被小青的父亲赶出村子,小青的命运果然被对方料中。
相命先生说,小青会被一只下山来的金色野兽绑住手脚。
小青虽然没有被对方吃掉肝脏,平平安安地活着,现在的处境却和被绑了手脚没有两样。
小青的心被妖魔夺走了,被留在这种地方,什么地方都不能去。
不过,让小青感到耿耿于怀的是另外一句话。
(……然后,你会被后来出现的银色野兽夺走了一切。)
“来了!”
原本应该沉沉地睡着的水虎,突然张大着眼睛大叫着。
小青吓得心脏差一点就从嘴巴里跳了出来。
“……谁来了?”
“银——龙。”
小青吓得全身发抖。
水虎微微地滚动着那对瞳孔已经放大的眸子,呼吸越来越急促,嘴角无声无息地滴出鲜血来。
“……我出去看看。”
原本看着水虎的小青背过脸去,站了起来,往洞窟外走去。
往左右侧仔细地张望着。
没有看到任何人。龙眼树、溪流、树林都鸦雀无声。
小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河堤上坐了下来。
看着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的脸庞,感到有点惊讶。
(这就是我的……?)
小青有一个非常平静柔美的脸庞。这张脸和近一年来一直担心害怕着什么,得过且过地虚度着日子时的脸全然不一样。因为水虎的关系,脸上难免出现担心水虎的神色,不过……
眼底确实流露出坚定的光芒。
因为她好好地活下来了——
小青激动得热泪盈眶。
突然发现,水面上倒映着另一样东西。
小青暗自叫苦,抬起头来。
“您、您是……?”
小青发现身旁出现了另一只野兽,全身雪白,长相酷似大型犬,背上长着一对翅膀。
“你、你是什么人……?”
洪亮的嗓音。
和水虎一样,有一对金色的眼眸。
野兽回过头去,大声说了句什么话。小青发现,前面站着一个人。
小青茫然地看着对方。
青年……不!称之为少年显然更贴切。高挑的身材,穿着黑色袍子的纤瘦身子,从肩膀上垂了下来的黑发,还有一对黑色的眼睛。
好端正的脸孔,小青茫然地想着。冷冷地看着小青的眼眸……
“请问姑娘尊姓大名?”
对方以低沉清亮的嗓音问着。小青沉默不语,对方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先报了自己姓名。
“在下是四处行旅之方士,名叫寅仙。这只野兽是……嗯,请别介意,姑娘无需在意他。”
别在意!一般人听到这句话哪可能不在意。不过,小青只是微微地点点头。白兽从喉咙发出声音似地叫着。
“小女是……安期村民李小青。”
谜样
的方士抬了抬一边的眉毛。
“小青……白鵺的姐姐?”
“您认识舍弟?”
“他似乎强行带着在下的同伴进入天虞山。看来尚未来到此地。”
“白鵺他……”
小青想起了洞窟内的那堆白骨。
白鵺上山来的话,说不定会朝着此神域而来。小青并不知道他的来意,难道是担心小青安危而上山来吗?
“姑娘为何在此?听说此地为凡人不得越雷池一步之天虞山神域。”
被寅仙一问,小青觉得自己的手心不由地冒出汗来。的确,小青是凡人,不过,是水虎把她带到这里来的。
眼前的这位少年又是何许人?他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小青站不起来,只是抬头望着谜样的方士。
然后,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是您伤了水虎吗?”
少年点点头。小青顿时醒悟。
黑袍,黑发,再加上黑色眼眸。
不!他就是银色之兽——
他为了制伏水虎而来。然后,从小青身上夺走一切。
“我、我是——”
他语调平淡地问道:
“水虎身在何处?”
小青紧闭着眼睛,觉得对方的眼神像利剑似地射了过来。
水虎作为确实法理难容,连那些无辜的姑娘的肝脏都吃下肚子里去的魔物,绝对不能让他继续地活下去。
小青下定了决心,张开了双眼。
“方士阁下,水虎受了重伤,正呼呼大睡着。此时……不制伏更待何时。”
“看来姑娘并没有受到他的伤害。姑娘完全没受到水虎之袭击实在是……”
“他或许是一时兴起。不久之后,说不定就会把小女吃下肚去吧!”
一派胡言……水虎对小青是那么的温柔,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小青,深怕受到一点点伤害。
这些话小青根本说不出口来。
“小女去叫醒他,小女会把他带到这里来。”
“可是,姑娘难道不怕危险吗?”
“不怕,水虎已经受了重伤,既没有力气逃跑,也没有力气伤人。可否请您在此等候?”
小青匆忙地说完话后,不等寅仙回答,就转身离去。
“还有一事想请教姑娘。”
被对方叫住,吓了一跳。小青心惊胆战地回过头去,对方却问了一个令小青感到相当意外的问题。
“白鵺真的是姑娘的弟弟?”
小青的表情顿时僵住。
小青紧绷着表情,回过头去。
寅仙小声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小青在寅仙再度开口之前,就急急忙忙地回到洞窟里去了。
进入洞窟后,发现水虎依然呆呆地看着洞窟顶。小青走了过去,在水虎身旁坐了下来。
“——都怪你自己不好。”
小青小声说着。
“因为你杀了太多人。”
“是的。”
水虎回答着,看着小青。水虎用那对妖魔特有的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
“俺、俺明白,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收拾俺。因为……俺离开自己的势力范围捕捉猎物,俺死有余辜,怪不得别人。”
“这到底是为什么?”
小青泪眼汪汪地责问着水虎。
“为什么不快点回到你的山上去呢?明知这一天迟早会到来还这么做,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俺、俺并不后悔。俺很想到外面来看看,本能地吃下了好吃的东西。不过……俺最想看看的是……有没有人不怕俺,肯陪在俺身边。”
水虎像个傻子似地笑着。他真的很傻,是个大傻瓜。
“……快、快把他请进来吧!”
水虎呻吟似地说着。
“他到了对吧?就在不远处,为了收服俺而来的……龙。”
水虎决心一死。
“……我不许你死。”
小青用力地摇着头,紧紧地握着水虎。
不希望失去你。
不希望别人把你抢走。
这就是爱情吗?是不是都无所谓,小青在乎的是能多和对方相处一段时间。
“逃走吧!马上……”
“逃……逃不了的……因为他是龙,任何人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我会陪着你。”
小青小声却非常坚定地说着。
“和你在一起。反正,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和你一起逃,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不过,我绝对不会后悔。”
水虎非常惊讶似地张大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野兽那吓人的脸上浮现了痛苦的表情。
只是那么一瞬间。
水虎的脸孔又变成那付吓人的模样。肉食性野兽特有的锐利眼神,从小青身上掠过后注视着洞窟入口处。
小青心惊胆颤地回过头去。
“别尽学那些附庸风雅之事。”
是先前那位方士。方士似乎一眼就看穿小青和水虎的关系。小青的脸忽地红了起来。方士非常同情似地瞄了一眼小青后,就将视线转移到水虎身上,淡淡地说道:
“水虎,你应该很清楚,在下是不可能放你离开此地。”
小青突然抓着水虎的手。
“……走吧!一起离开……一起找个地方住下来吧!”
水虎低声呻吟着,然后,站了起来。
2
“凛花,背我~~”
“推我一把也好。”
“噢~~我再也走不动了,凛花,我看你还是背我好了。”
背后接二连三地传来诶声叹气的声音,因为对方叫个不停,所以——
(真的很想用棉花什么的,把对方的嘴塞起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凛花曾经相当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凛花和白鵺正在攀登一段陡峭的山崖。
旁边有一处落差非常大的瀑布,因为风向的关系,蒙蒙细雨般的水珠不停地从头顶上洒落下来。
山崖本身虽有高度,不过,因为有好几个踏脚处似的大岩石堆叠在一起,一不小心就很可能爬不到山崖顶上。
凛花却发现有一个人根本不去留意眼前的惊险局面。
凛花瞪着一屁股坐在低于自己大概两三块岩石上的白鵺。
“我的一个凡人女子,叫我背你,你叫我怎么爬上这段山坡呢?”
“我还不是一个普通人。”
“你不是山神吗?难道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吗?”
“都是因为这副臭皮囊,根本使不上力,有办法的话,我早就想办法了。我一直都很讨厌麻烦或会流汗的事情。”
“就是爱说大话。”
“别生气。话又说回来,凛花为什么都不生气呢?为什么?”
白鵺显然真的不明白,天真无邪地歪着头问着。
“……信任感一旦失去就很难重新恢复。”
白鵺那浅褐色的眼眸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的意思是……你信任过我吗?为什么?”
“直觉。”
凛花自以为自己很会看人,现在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怎么可能把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丢在深山里呢!
当时,白鵺真的很想把凛花留在那个大窟窿里。凛花的脑海中甚至出现过,自己在完全没有人发现的状况下死在那个大窟窿里的情景。
和满脸痛苦表情的凛花呈强烈的对比,白鵺显得神情愉悦又开朗,连眼睛里都浮现了笑意,看得凛花的表情更为难看。
“别在笑了好不好。我可是非常非常认真地和你谈这件事情。”
“因为人家真的很高兴嘛!因为凛花就是我所想象的那种人。”
听得凛花更是紧张地皱着眉头。
“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不会被过去的梦所束缚。”
“……?”
“不会沉溺于过去的梦境中,这么说或许比较贴切。”
“你是指妈妈和姥姥的梦吗?白鵺果然也出现在那里。”
“嗯。我都看到了。你那幸福、悲伤或痛苦的表情,我都看到了。”
“……怪癖好。”
“可是……你并没有被那个梦打到,即使在那个凄美却痛苦的家里,你还是可以笑嘻嘻地从家里走出来。”
无论过了多久,失去的东西还是让人感到难过却觉得美好,从那个充满着美好回忆的家里走了出来。打开门,往外面——
白鵺接着又说道:
“凡人经历过太悲伤或太恐怖的事情后,大部分人就会开始做恶梦,小青也一样。”
“白鵺的姐姐也……”
“迟迟无法从双亲遭盗贼杀害,自己也差一点被杀害的噩梦中逃脱出来。所以,小青决定嫁给妖魔时,我也默默地看着她出门。”
“这又是为什么?你不是会帮人家把梦吃掉的神吗?”
本性为貘,白鵺自己说过,既然是貘就应该保护凡人,以避免凡人受噩梦折腾才对呀!因为,有很多凡人将貘的图像摆在枕头下,用来
避免自己做恶梦。
“无论现在或过去,我都不能操控凡人做的梦,只能用这对眼睛,看着别人做梦。”
白鵺说话的语气像在唱歌似地。
“不只是小青,之前我就告诉过你,那个村子里的人都是在做恶梦,自从一年前的那个夜里,那个村子里遭到盗贼侵袭以来,村民们的心越来越堕落越自私,越猜忌别人,越残暴。水虎来到这里绝对不是偶然,他是被全村子里的人做的噩梦给吸引到这里来。”
凛花紧咬着嘴唇。
“白鵺看到却装做没看到对吧!”
天虞山的山神竟然能坐视不管。白鵺依然不改天真无邪的表情,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你以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能做什么吗?现在的我,根本拿水虎那可怕妖魔莫可奈何,即、即使拿他有办法也没有用的。”
“为什么?”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我非常讨厌那个村子里的人,因为,自从我苏醒过来以后,这个村子里的人让我看尽了丑陋的一面。我现在再也不想看了。”
“别再骗人了。”
凛花插着腰,毫不客气地说着。白鵺神情讶异地抬头看着凛花。
“骗人?”
“讨厌村子里的人的话,你早就离开安期村了。绝对不会连被丢石头,被骂妖怪,神域拱手让给其他妖魔,依然不肯离开这个村子里。”
“那是因为……因为太麻烦——”
“身为山神时,你不是给过村子里的人许多好处吗?像龙眼啦,绝对不会干涸的河川……”
白鵺皱着眉头。
“……从前的人,心地善良的人比现在多。的确,当时我并不讨厌村子里的人。”
“现在也不讨厌,不是吗?”
凛花紧盯着白鵺继续问道:
“现在白鵺还是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对吧?这里的山、这里的村庄、村子里的人们……从白鵺沉沉地睡去的那个时候起,一直就很喜欢不是吗?”
否则,不可能在寿终离世后还逗留人世间。
白鵺非常惊讶似地瞪大着眼睛问道:
“你真的那么认为……?”
“是的。”
“喔……”
少年悻悻然地望着眼前那一望无际的景色,浅褐色眼眸注视着刚才攀登上来的山林,以及豆粒大小般聚落的屋舍。
神情虽然不是很高兴,眼神却非常平和。
因此,凛花的心情也缓和下来。
“走吧!白鵺。”
“是该走了。”
白鵺终于来到凛花站的地方。
凛花以为白鵺已经打起精神来了,却马上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看……你还是背着我走好了。”
白鵺显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轻松地走到目的地。
凛花颓然地低着头,绝望地叹了口气。
“……我只能在背后推你一把喔。”
“太好了。”
白鵺脸上绽露出笑容来,兴高采烈地开始往上爬着,凛花满身大汗地拼命推着白鵺,有时候推着白鵺的臀部,有时候跑到前面,伸出手拉着白鵺往上爬。
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但仔细想想,为了避免破坏了好心情,凛花也不再继续追究下去。
爬上陡坡后,感觉四周好像顿时亮了起来。
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湿地,一条浅浅的小溪流从树林的那一头流了过来,湛蓝的溪水像要把人的眼睛都染成蓝色似地,溪流的后方为断崖绝壁,上面全都是白皙的岩石,或许是因为阳光柔和地反射着,一点也不觉得有压迫感。
白鵺眼睛闪闪发光,手舞足蹈地跑着。
“我最怀念的地方,凛花,这里就是我的老家,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很漂亮呢?”
“真的很漂亮……”
也就是两个人已经辗转来到神域了。
“怎么啦?说话为什么有气无力呢?你我同心协力,好不容易才登上山来,你难道不高兴吗?”
“……”
凛花的神情确实显得有点不高兴。
凛花虽然不是很不高兴,不过,实在没有力气像白鵺一样高兴得到处蹦蹦跳跳。而且,凛花一想到水虎就在这附近,紧张得不得了。
“是不是应该小声一点……?”
就在凛花提醒着白鵺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呜喔喔的野兽咆哮声。
凛花吓得全身紧绷,不过,脸上的表情很快的缓和下来了。
凛花发现声音来自上游。
“你的方士阁下,比我想象中更快赶来。”
白鵺似乎已经知道了。转眼间,树林的尽头已经出现了白兽的身影。
“阿白!”
雪白的天马,用力地蹬着岩石飞奔而来。凛花满身的疲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朝着阿白跑去,然后往阿白扑了过去,阿白也在凛花的脸上舔来舔去,凛花也紧紧地抱着阿白的脖子,噗噗噗地按着肉球,这就是两个人的约定。
“担心死了。你让咱担心得要死……”
阿白激动得念过凛花,转过头去,呲牙咧嘴地瞪着白鵺。
“等一下老子会跟你好好地算算这笔帐,现在必须马上赶回那里去。”
凛花不解地问道:
“寅仙也来了对吧?”
“上来,现在说不定双方已经杠上了。”
没有时间追问详情,凛花被催促着乘坐到阿白的背上。
阿白没有浮上天空,而是风驰电掣地在河滩上奔驰着。
“真倒霉……为何还要咱搭载这个臭家伙啊!”
阿白不情不愿地扭过脖子来,恶狠狠地瞪着背后。
“何必生气呢!带我来算你够聪明。”
白鵺毫不客气地跟着凛花跨坐在阿白的背上,阿白气呼呼地说着,像在溯溪似地往前迈进,小溪流越来越窄,慢慢地变成了一条不起眼的小水沟。然后,眼前尽是高耸的岩石时,凛花发现前方矗立着一颗大树。
大树位于三面被岩壁团团围住的地方,远远地看,就清楚地看到大树的枝条上挂满了浅褐色的果实。
是龙眼。
以岩石、渗出水来的白色岩壁和万里无云的天空为背景,枝条往四面八方伸展的龙眼树,让人不由得感觉到一股气势逼人的野兽般的气焰。
就是那里,凛花确信。
和白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凛花偶然间看到的景致。
寅仙就站在那颗大树前。
3
寅仙侧面对着凛花站着,隔着龙眼树,那边另外站着两个人。
凛花屏住了呼吸。
发现一个大男人和寅仙对视着似地站着,一眼就可以看出那个人并非凡人。金黄色的鬃毛,加上野兽特有的脸庞,一定是水虎。
另一个是身材娇小,像依偎在男人身边似的姑娘。姑娘反手拿着小刀,刀尖显然是朝着寅仙。
“啊!是小青,她真的还活着。”
白鵺低声念着,冒失的语气中夹杂着一抹惊讶。凛花为对方能活得好好的而感到高兴得不得了。却因为突然感觉到眼前的诡异气氛而顿时紧张了起来。
疑问同时涌上脑海中。
小青为什么没有被杀死呢?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支撑着体型远比自己大上一倍的水虎站着的她……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阿白在相互对峙的寅仙或水虎、小青相当的距离外停下了脚步,放下了凛花和白鵺。
寅仙眼睛注视着水虎,开口说道:
“凛花,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寅仙……”
小青看着这边。看到白鵺,赶忙对白鵺说道:
“放我们一条生路吧……白鵺。帮我求求他。”
小青口中的“他”一定是指寅仙吧!小青又注视着寅仙。
“水虎再也不会伤害别人了,我们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所以,请饶了我们吧!”
“很遗憾……”
寅仙淡淡地回答着。
“银露山山主也不会轻易地绕了他吧!他不能回到故乡去的话,我必须见证他的死。”
“这到底为什么?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他什么都不会做了,他已经洗心革面,真的……他已经……他绝对不会再伤害别人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寅仙低声说出来的话,不由地让凛花感到心情无比沉重。
那句话不只是指水虎的事情。
小青不肯罢休。
“我一定会约束他,叫他不能再吃人。水虎,对不对,你可以答应我吧?”
看似直挺挺地站着的水虎,眼神飘忽不定地低头看着小青。水虎说不定已经陷入错乱状态之中。
水虎微微地摇了摇头。
“……俺,俺办不到,对……对不起。”
小青瞪大着眼睛,泪流满面,下颚不停地抖动着。小青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全身虚脱似地,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失去支撑的水虎也一个踉跄,屈膝跪在小青的面前。
“别、别哭。”
伸出锐利的
爪子和长着蹼的手,摸着小青的头发。
“俺、俺出生以来,未曾改变过,一看到凡人就想抓来吃,那、那就是俺的本性。”
“……是我在求你,难道连我如此哀求着你,你也……”
“办不到。”
眼神飘忽不定,依然拼命地张大着眼睛想要看清楚小青。
“反正,我已经活不长久了,你不如干脆一刀送俺上路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小青苍白着脸,非常惊讶地抬头看着水虎。寅仙文风不动,白鵺或阿白也默默地看着,凛花也屏住了呼吸,注视着他们。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漫长的死寂之中。
突然——小青的眼睛突然显露出一抹诡异的光芒。
“既然如此,黄泉路上就让我陪你走一遭吧,水虎。”
语毕,只见白光一闪。
不妙!
正想跑过去阻止的凛花,看到水虎紧紧地搂着小青而打消了念头。
水虎好像在小青的耳边说了什么似地,小青闭上了眼睛,嗯的呻吟着。
泪水从紧闭着的眼睛溢了出来。
然后,小青的身子微微地晃动了一下。
凛花捂住了嘴巴。
小青张开了眼睛,水虎的身子严重地倾斜着,仰头跌倒在地,方才紧紧地握在小青手上的那把小刀,深深地刺在水虎的脖子上。
金色的眼眸仰望着天空中,巨大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小青弓着身子跪在脚边,抽抽噎噎地哭着。
白鵺往小青的身旁走了过去。
“……已经打消殉情念头啦?”
这句话对于目前的小青而言未免太残酷了。不过,白鵺的声音中丝毫感受不到平时那种愚弄他人的意思,话语中甚至听得出对小青的关怀之情。
“没办法!”
小青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因为他叫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慢慢地直起上半身,注视着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的水虎,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他说……我并没有死去,说我确确实实地活着。所以,未来也必须好好地活下去!”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是一只笨野兽,小青低声说着。
天虞山的神域重归宁静,热泪从凛花的脸颊滚落下来。
4
高耸的龙眼树后有一个洞窟的入口,洞窟的最里头有一堆看起来像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凛花在白翼山生活的时候见过已经化为一堆白骨的熊,洞窟里的白骨约莫该白骨的三倍大。
白鵺一踏进洞窟内就一直走到那堆白骨前,静默片刻后——
“这……就是你吗?”
凛花问着,白鵺点点头。
“死后,不管是神、妖魔或凡人都一样。”
意思是眼前的这堆白骨就是天虞山的山神——白泽帝的骨骸。白泽帝为貘,听说貘是鼻子长长的野兽,只看白骨,看不出本来面目,只能判别出看起来像头盖骨的部分。不过,大部分白骨已经腐化,埋在泥土里。
“……凛花。”
洞窟入口传来低声叫唤声。凛花回过头去,发现阿白垂着尾巴站在洞口。
“寅仙说该出发了。”
凛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往洞口走去。
逝去的水虎尸骸,已于方才由大家合力埋在龙眼树下。现在,小青就坐在水虎墓地前。
寅仙站在远离洞窟或龙眼的地方,凛花往他的身旁走了过去。
“我打算直接越过天虞山和绮罗会和。”
寅仙语气平淡地说完话后,把手伸进怀里,除取出几张符咒外,还取出一个装着银两的袋子。
把东西递给凛花后,语气柔和许多,低声说道:
“你……就去你最想去的地方吧!”
凛花并不惊讶。
凛花或许是——看到寅仙和水虎对峙时,就已经有这样的预感了吧!
仅管如此,凛花还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寅仙叫凛花去自己最想去的地方,他到底要凛花回到都城的父亲府邸呢?还是要凛花回到故乡的那一栋已经没有人住的小屋里去呢?
那两个地方都不是凛花想去的地方。不过,假使有人问凛花,自己想去的地方是寅仙的身旁吗?凛花一定没有办法马上明确地回答对方。
凛花亲眼目睹小青决心杀死水虎时的情景。
小青一定是下定了“决心”。
爱上一个非人类之人的决心。
凛花一直追究着寅仙的决心,现在才终于深深地了解到,事实上,没有下定决心的人是自己。
寅仙那复杂的身世。寅仙背后那股蠢蠢欲动的各界的期待。很可能卷入天界、神仙界的骚动。最严重的是寅仙体内那绝对难以压抑的龙之生命。
凛花曾经认为自己有自信可以克服这一切。
现在,凛花却认为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天真了。
凛花爱寅仙。凛花就凭这一点点情愫而来到这里,事实上,凛花根本不了解他的烦恼或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凛花并没有装做没看到,只是一直认为视而未见反而比较好,一直认为寅仙假使只是一个平凡人的话……
“……你决定自己离去而把我丢在这里对吧?”
凛花声音颤抖地问着。现在,凛花根本没有资格谴责寅仙。语气中却隐约地可以嗅到怪罪的意味。
凛花不希望寅仙离去而把自己丢在这里。
希望永远和寅仙在一起。两人的邂逅是在凛花十岁的时候,淡淡的初恋转变为强烈的爱慕是在两人共同生活之后才开始。
寅仙已经占满了凛花的整个心灵。
因此……
现在假使寅仙搂着凛花,对凛花说声一起走吧!离开白翼山的那一天,小声地对凛花说的那句话,假使能再说一遍的话——
(凛花——留在我的身边。)
寅仙这么说的话,凛花一定会——
“凛花,我……希望你的脸上永远绽放着笑容。”
寅仙伸出手来,轻轻地用手指拭去凛花脸颊上的泪水。
“我俩继续在一起的话,你必定会受到伤害。伤害你的或许是我的意志完全无法掌控的某些人们,说不定是我自己本身。你我分道扬镳的日子,迟早会到来——就像方才的姑娘和水虎一样,就像我的父母一样。”
凛花低垂着眼皮,睫毛微微地颤抖着,连凛花自己都发现了。
“……你是不想看到我受到伤害吗?所以才要这么做吗?”
“不,不是……我离开是……不希望自己受到伤害,不想看到你的脸上失去了笑容。”
寅仙再次……这次,抚摸了凛花的头发后,眯着眼睛,后退一步,然后手指离开了凛花。寅仙转过身去,离开了凛花。
“笨、笨蛋!”
阿白跑了过来,在凛花身旁大吼着。
“咱不去,咱什么地方都不去,咱怎可能将凛花丢在这里!”
寅仙没有回过头来,背影即将消失在树林尽头。
“阿白,去吧!”
凛花说着。
“快去!阿白必须和寅仙一起去。阿白的情意,我非常了解哟!”
“不!不行不行!凛花,你也要一起去。”
阿白猛力地摇着头。凛花突然用双手捂着脸。
“阿白……你为什么不明白我的心意呢?”
凛花如诉如泣地说着。
“我不能去。我不能跟你们去……”
相处越久,越期望加深彼此间的关系。可是……彼此都没有下定决心。
“……知道了。”
阿白终于低声说道:
“那你自己就多多保重了,凛花……”
刮起一阵风。凛花放下捂着脸的手时,发现天马或寅仙都已经不知去向了。
5
太阳开始下山时,白鵺在洞窟内生起火来,洞窟里除备有锅具或铁壶外,还准备了茶叶及食材。烧壶水来泡个茶吧!白鵺心情特别好似地提议后,径自走出洞外汲水去了。
白鵺前脚一离开,小青后脚就踏入洞窟里了。她瞥了一眼凛花身上的穿着厚,皱了皱眉。
“这么破的衣裳还能穿吗。”
因为凛花的衣裳已经破得不能再破,脚上缠着白鵺的衣袖。
“我拿衣服给你换吧!还有鞋子……不知道合不合脚就是了。”
小青从堆叠在角落上的那些衣物中,取出一件面料上有漂亮刺绣的桃红色袍子。小青感触良深地注视着那件袍子,许久后才递给凛花。
“如此漂亮的衣裳,小女岂敢收下。”
“水虎不知从何处盗取而来。盗取之物……请姑娘别嫌弃,总比穿着那身破衣裳好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凛花道过谢后,换上袍子。
她再度环顾着洞窟内。
发现篓子里装满了果子和山菜类。下方蓬松地填塞着枯叶的床铺上,铺着看起来触感非常好的布。然后是方才看到的,为数不少,看来都是姑娘家穿着的各色衣裳
。
水虎到底多么重视小青,从这些物品上就看得出来。小青茫然地注视着水虎已经不在了的洞窟中。
“姑娘,未来……有何打算?”
凛花小心翼翼地问着小青。小青不会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吧?凛花一直担心着这个问题。
没料到,小青却很干脆地回答道:
“我打算下山去,先到西陵城,揭露安期村民们的犯行。未来如何……难以预料,只想远离此地,凛花姑娘认为小女的想法是否可行?”
“是么。”
“凛花姑娘又有何打算呢?”
凛花无法回答,默默地摇了摇头。现在,凛花无暇挂心他人之事。小青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看着眼前的凛花,就在这个时候——
“凛花应该去追方士阁下吧?”
白鵺依然返回洞窟,听见双方对话而搭腔说着。凛花皱着眉头,回头看着手上抱着铁壶,站在洞窟出入口的白鵺。
“白鵺为何这么说?”
“当然应该去追他。因为,凛花是我认识的凡人之中最坚强、最勇敢的姑娘。”
白鵺走进洞内,就一直望着倒卧在洞窟内侧的那一堆貘的白骨。
“昔日,我和凡人姑娘也曾经有过一段恋情。”
突如其来的告解,让凛花和小青都惊讶得瞪大着眼睛。
“山神和凡人姑娘……?”
朝着低声复诵着的小青,白鵺微微地笑着。
“我俩的甜蜜岁月远比小青和水虎长久。当时,我一眼就爱上了那个看起来极其普通平凡的村姑,还把人家抓到这里来,俩人在此共同生活。后来,姑娘也被我的真心……”
凛花啪地拍了一下手。
“你是说那位长得比我漂亮,胸部比我大的姑娘吗?”
“姑娘羞也不羞哪!”
小青满脸惊讶地说着。然后,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催促着白鵺继续往下说。
“快说,结果,后来……?”
小青和凛花互望对方一眼,满脸通红催促着。果然是女孩子家,不管置身于什么样的状况下,一听到恋爱故事就不肯轻易地放过。令人遗憾的是白鵺的恋情并非一帆风顺。
“俩人一起生活两年之余,我就命丧了黄泉。”
凛花目瞪口呆地望着貘的骨骸。
“寿命该终吧。当时,我已经活了七百余年。”
“后来那位姑娘……?”
“至今音讯全无。事隔百余年,我想早该离开人世。不过,不知道死于何处。到底是下山去了呢?还是……追随着我,在洞外的龙眼树上上吊自杀了呢?”
“怎么……?”
朝着说不出话来的凛花说道:
“为何欲言又止?”
小青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尖酸刻薄。
“你强占舍弟之身早在一年之前,真想知道恋人的消息,早就闯入天虞山里来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太害怕的关系。”
白鵺像闹别扭似地嘟着嘴唇。
“上山来,万一发现她已经成了一堆白骨,我……可能因此受到刺激而不支倒地。而且,知道她是为了我而殉情自杀,一定会在我的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创伤。”
“可悲之人。”
“……不。”
凛花不由自主地插嘴说着,小青和白鵺都惊讶得转头看着凛花。
“白鵺,你难道是……不想让人家更加地绝望吗?”
以安期村之村民为首,白鵺口口声声说讨厌人类,却一直逗留此地不离去,或许是难以割舍对人类的那份情感吧!假使知道了连他所爱的姑娘都沉溺于噩梦之中而自残,白鵺必将因此而走投无路。
凛花回想起白鵺出现在自己梦境中时的落寞神情。
凛花原本以为白鵺上山来是为了寻找姐姐,后来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为了姐姐而来,他是为了寻找另外的某个人。
现在终于了解了事实真相。
白鵺应该是在寻找一个让自己能连结上这块土地的坚定信念吧!
因为他是从好久好久以前就一直爱着村民们,对村民们施予无数恩惠的山神。生命一度告终的他或许是认为,自己若失去村民们的那份确切的爱戴,就再也无法存在于这块土地上。
白鵺既不反驳也不承认。把背部靠在岩壁上,双手交握,枕在脑海。
小青突然问道:
“……这么说来,果真在此找到她的骨骸吗?”
“没有,没有找到。”
凛花这才放下心来,吐了一口气。白鵺突然问道:
“凛花,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呢?”
“……嘎?”
“对我的恋人。你认为我死后,她会一个人留在此地,终日以泪洗面吗?还是……上吊自杀身亡呢?”
“为何问我?”
结果,白鵺神情落寞似地笑着。
“因为她很像你。喔,很遗憾,脸孔和胸部不像。”
“……”
“同样是个性坚强,不屈不饶的姑娘,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所以,我才会对你感到兴趣……同时也感到很讨厌,因为看到你就会让我想起已经失去的她。”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白鵺确实这么告诉过凛花。曾经以“你回来啦!”招呼着凛花,还问凛花能不能让自己抱一下,把脸埋在凛花的头发之中时,心里确实是想着某个人。
然后,让凛花一路陪着来到这里——
那是因为白鵺希望凛花在白泽帝的栖身之处,希望在自己与爱人曾经共度美好时光之处,听听凛花的想法吧!
“凛花抬起头来,说出了白鵺最想听到的答案。
“白鵺……我想,她应该是下山去了。”
凛花真的这么认为。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白鵺的眼眸闪闪发光。
“我确实这么认为。坚强的她,不可能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过日子。她一定会到另外的一块土地上,重新展开新的生活。”
小青含含糊糊地插嘴说着。
“说不定还和其他男人结了婚,甚至还生下了孩子。”
“最后,说不定还寿终正寝,众多孙儿们随侍在侧地离开人间。”
小青脸上写满难以理解的神情,注视着看起来神采飞扬的白鵺。
“对方这么做,你难道认为是对的吗?你难道不认为,对方殉情追随你而去,才是对你表示出真挚的爱情吗?”
“我不这么认为。”
白鵺频频地摇着头。
“小青,你不是也一样吗?失去了水虎还是活得好好地。”
小青冷不防被对方抢白了一句而满脸尴尬表情,然后,将那对无精打采的眼神转移到洞窟外。现在,你好好地活着,所以,将来,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小青或许是在思考着野兽留下的这句话吧!
“我呀,试着赌赌看。”
白鵺依然故我,像在唱歌似地说着。
“小青若如凛花所言,没有和水虎一起生活,付出了自己的人生。我假使没有再度检视‘人类’这种东西,一直待在这座山上……相反地,你像村子里的其他村民们,一直沉溺在噩梦之中,不愿脱离噩梦的纠缠而死去的话。这次,我一定会好好地思考一下,到底该离开此地或永远长眠于此地。”
“别、别以我的死活来决定那么重要的事情好么?”
白鵺呆然地张大着眼睛,看着惊慌失措地缩起身子来的小青。
“为什么这么不负责任哪,你可别忘了,我可是因为令弟央求我救你一命而被吵醒的。”
“的确,不过……”
“你说不定因为我霸占了令弟之身而怀恨在心,事实上,我也被害得很惨。本应寿命该终而得安息,却被你们吵得不得安宁而苏醒过来,世上还有比这种事情更麻烦的吗?”
小青低头不语。白鵺的脸上只微微地浮现出尴尬的神情。
“……不过,呼应令弟的确实是我,凛花,你一定很想这么说对不对?”
凛花张大着圆圆的大眼睛。数日前,凛花确实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无论对方是寄予同情或装好人而伸出援手来,决定要不要握住那双手的是自己。
接受少年的要求而苏醒过来的完全是山神自己的决定。
凛花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白鵺苦笑着,脸上却浮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凛花却不一样,从方才开始,心里一直感到乱糟糟的。
凛花忘了说出最重要的一句话。
“嗯,白鵺呀……”
凛花继续说道:
“我认为,那位姑娘一直在思念着白鵺,不管是下山去了,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或者和别人结了婚,直到临终之前,她一定不会忘了你。”
是的,小青也低声回应着,微笑中难掩痛苦神色。
白鵺依然保持着伸懒腰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地过了半晌后,以极为自然的动作,背过脸去对着凛花或小青。
看起来好像眼角溢出泪来,不过,或许是打哈欠的关系。
许久后才回过头来的白鵺,当然看不到曾哭泣过之类的神色,脸上甚至浮出柔和的笑意。
“你……?”
微微地歪着头思索着,流露出一脸天真无邪的表情问道:
“凛花,你真的忘得了那位自己深深爱恋着的方士阁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