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位于东株国东边,连绵不绝的崇仁山脉南端,有一座翠风真君设置洞府的翠龙山。
寅仙与兄长驾着彩云到达翠龙山是在夜半时分。
两人在形成洞府入口处的岩场下了彩云,片刻后,就看到昏暗山径的另一头出现了一小盏灯光,并且灯光越来越靠近。
“翠风真君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仙人,只不过是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吧!”
注视着越来越靠近的灯光,灵奇充满调侃意味地说着。
“一点也不像是具备解救天界一等大事实力之人。”
寅仙微微看一眼同父异母的兄长。
金发加上碧绿的眼眸。听说灵奇的母亲曾经是天界仙女中数一数二的大美女。因此,灵奇总是鄙视着血统不纯粹的天界之人,即便对方是一位人人尊敬的伟大仙人,灵奇依然认为,对方不该是身为龙族、设籍天界的自己亲临拜访的对象。
“既然如此,兄长不如回天界去吧!如今,已无陪伴小弟之必要。”
“嗯,我的确想这么做,只是……”
灵奇不情不愿地说着。
“若非太白长庚星君所托,谁愿与你一起行动。”
太白长庚星,别名太白金星,为天帝商议国事的顾问。长年随侍天帝身边,对于天界地界现况忧心忡忡,答应助寅仙一臂之力。
明白表示出星之杖流落下界的也是他。
而且拍胸脯保证,对寅仙显得非常冷淡的这位同父异母兄长灵奇,是帮助寅仙找到星之杖的必要人物。
被称之为天界谋士的男人想必不会信口雌黄。不过,直到目前为止,灵奇对于寻找星之杖未曾发挥过任何作用,不只没有作用,甚至一直扯着寅仙的后腿。
“我认为,欲找星之杖必须先了解父王的想法。”
寅仙冷静地说着。
“翠风真君是连东海龙王都自叹不如之人。”
“哼,真不知找他会有什么帮助?”
“令人质疑有没有用处,兄长您不也一样吗?”
“什么?”
灵奇气得脸色大变,寅仙只微微地瞄了他一眼。
“这事可是你决定的。是你自己登上我的云朵,跟我一起行动。若是对于我的选择有异议,劝你早早放弃,接下来也请自行判断,若觉得有丝毫干扰到你的话……”
碧绿色眼眸中带着怒气。
“判断过后又如何……?”
寅仙冷静地注视着对方。
“当机立断。换句话说,不择手段地离我而去。”
“……对我,你竟然用这么嚣张的口气?”
灵奇狠狠地一把抓住寅仙衣襟。不过就近看到寅仙眼睛后立刻松手。
“……老实说,你恨不得马上杀了我对吧?”
“没错。”
面对若无其事地回答着的寅仙,灵奇脸上微微地浮现卑屈的笑容。
“突然变老实了呢。因为,在那边的河滩上……看到氾林,以及和氾林的某个人在一起的姑娘,我说的没错吧?”
寅仙并未回答,灵奇又想开口说什么却故意眯起眼睛,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候,一个气定神闲的声音传了过来。
“让两位久等了。师尊准备接见,让小的为您带路。”
面前站着一位手上提着灯的青年。
身上穿着在翠龙山修行的见习仙人共通的蓝色道袍。一看到对方脸上绽露出恬静笑容,寅仙顿时扬起眉毛。
“久违了,方士阁下。”
他……原本为东株国皇子,目前在翠龙山跟随仙人修行的绶王,一看到寅仙就显得很高兴,脸上不由地绽露出笑容来。
绶王曾为东株国的五皇子。遭名为石神将的魔物操控,逼退数位皇兄,眼看着皇位即将到手,却因寅仙与石神将交手,并将其打败,因而计划失败,遭到皇兄太子逮捕。
计划首谋之一的母亲贞惠妃,和陈大师等人遭到刑处,绶王也面临遭刑处命运,后来,由寅仙从牢中救出,带往翠龙山来。
因为绶王具备仙骨(成仙资质)。寅仙会愿意出手搭救绶王,同时也是受到凛花所托。
“非常感谢方士阁下。”
手上提着灯,率先走在山径上的绶王,依然不改爽朗地大声说道:
“若非方士阁下伸出援手,小的将执迷不悔并且愚昧地终其一生。”
他称呼寅仙方士阁下是有原因的,绶王曾经想得到名为翠金丹的长生不老药。为了请寅仙为他炼制丹药,他曾经频繁进出寅仙住处。
寅仙朝着走在前方的壮硕背部问道:
“终于因为翠龙山之修行而开悟了么?”
“不,还有待修行。”
绶王相当开心似地笑着。
“还经常做着过去的噩梦,经常被真君的如意棒敲头。真君说,未曾见过像小的这般毫无成仙希望的男人。”
寅仙微微地笑着。
“那可是最大的夸赞之语。”
翠风真君绝对不会骂一个毫无希望之人。会被真君骂,其实就表示有希望。
“每天都如何修行?”
为了成仙,通常必须天天采行导引或行气等一整套的修炼。不过,翠龙山的修行功课不只这些。
“钓鱼。”
绶王回答着。
“从早到晚,在后山的池子垂钓就是我的日课。我必须钓回大鱼,为师父或师兄们加菜,不过,截至目前为止,只钓过一条螯虾,未曾大丰收过。因此,总是遭师父痛骂,你真是一无是处之人,然后必须下山远到凡人住的村落买酒买菜。”
“徒步下山吗?”
“当然。”
那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呀,寅仙心想。
翠龙山是一座比起直到不久前寅仙居住过的白翼山更深、更险峻的山。因为近在翠风真君跟前,应该不会出现奇怪的魔物,不过,难保不会出现猛兽类。刚刚投入仙人修行,还不会使用仙术等术法的绶王,即便是男人的脚程,来回一趟村落,还是得花上一昼夜,显见绶王是多么地拼命。
万万没想到,竟然命绶王钓鱼……真君果然是一位不可小觑之人,寅仙苦笑着。
相当于绶王祖先的初代东株国皇帝光祖,传承的赤天爵,目前就栖身于名叫里昆仑山的幽玄世界之中。
整天都在那里垂钓。
他的目的并不是要钓上什么东西,他只是在消耗着长生不老的肉体,远离俗世,一心一意地垂钓度日。
遗传着初代皇帝过去面容的绶王幽幽地说道:
“是的,小的确实过得很快乐。”
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寅仙。绶王的左右侧眼眸颜色各不相同,右眼为黑色,左眼为灰色。绶王眯着两只眼睛笑着。
“此地,所见所闻都令人感到神清气爽。”
“甚好。”
寅仙真心地夸奖着。
过去,寅仙在翠龙山修行的时候……每天,虽然不是很严重,不过,就是难以保有一份神清气爽的心情。
寅仙一直怨恨着自己的出身,极力疏远着天界。不过,当时寅仙实在不知道,自己怨恨的是龙的生命,还是凡人的生命。
翠风真君将处在这种状况下的寅仙逐出师门,命他前往凡人的世界,训诲寅仙,不了解人类就无法了解自己,无法理解父母之心。
如今……寅仙认为,师傅将自己逐出师门是非常正确的作法。
置身于凡人世界,多多少少会接触到凡人,同时,就会增进人与人、妖魔之间的关系,有助于就近观察、理解该世界中的所有生命。
绶王尚未完全开悟就感到神清气爽,那是因为他经历过在人世间必须经历的事情后,才投入修行行列。
就这层意义而言,过去的寅仙确实经验不足。
(如今……)
寅仙对自己的生命不再感到质疑,已经能坦然接受任何型态的生命。因为,寅仙深深地了解到,即便只有一半,自己还是遗传着龙之血脉,因此,对于当前的地上混乱局势,天界的纷扰景象,再也无法坐视不管。
一定要找出星之杖,以便收拾混乱局势。
心意更为笃定后,一线突然想起从方才起,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背后的兄长灵奇的事情。
寅仙感受到一股肃杀之气。
不是现在才感觉到。
灵奇对寅仙显然早有杀意,原因不明,不过,令人百思不解的是,灵奇违和会压抑着杀意而与寅仙同行。寅仙清楚地感受到隐藏在阴谋背后的那股根深蒂固的恨意。
在遗传着龙王血脉的诸位龙子之中……对于龙宫玉座虚悬百年之久完全不忧心者能有多少?
龙子们难免有个性上的差异,却都希望能早日找回龙族至宝和玉座。因此,兄长海蓝誓言争取时无人提出异议。
除了寅仙和故作支持寅仙却隐身背后的男人。
相较于了解灵奇想杀自己的理由,寅仙更想知道的是灵奇想杀自己的真正目的。
“那么,小的就此……”
绶王朝着寅仙和灵奇,微微地垂下头去。不知不觉中,
三人已然来到翠风真君的庵堂前。
翠龙山形状酷似隔着大海的灵山,蓬莱岛。蓬莱岛地底下是曾经为东海龙王住处的龙宫,听说龙王经常造访翠龙山。
翠风真君原本为经营药铺之人,成仙后,药学知识更加丰富,成为深受民间景仰的药神。
和东海龙王成为莫逆之交,真君的如意棒上据说镶着一颗龙王下赐的巨大翡翠。就阴阳之理而言,翡翠属阳,具备解毒、封魔、封病及封住一切负面要素的作用。
“这不过是一颗石头罢了。”
翠风真君置身于朴实清幽的庵堂中,坐在比较靠近后侧的房里,边小口小口地喝着酒,边低声说着。
身材瘦小、秃头、蓄着银白色长须的男人,身上穿着色泽暗沉的蓝色道袍,一点也不像是备受尊崇的仙人,反而比较像……随处可见、毫不起眼、嗜酒如命的老人。不过,松垮垮且一晃动就不停地抖动着的脸庞,或长长地往下坠的耳垂,都是已经活了好长时间的仙人特征。
“此物果真具备那么强大能耐的话,早在龙王遭玉皇大帝逮捕之时,就被召回了吧。”
去~去~真君挥着手,像要赶走寅仙和灵奇似地。
“就我看来,你们是白跑一趟啰。星之杖不在天界之事,事关重大,并无我插手的余地。”
“翡翠本为龙王至宝……况且,徒儿认为,那不只是一颗石头。”
寅仙紧接着继续说道:
“而且,果真只是一颗平凡石头的话……师父镶在手杖上,形影不离地带在身边,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那是因为怀念龙王……傲广殿下之故。”
“果真是这个缘故?”
“唔,本性不改,依旧是令人无法畅快喝酒的家伙。”
真君厌恶至极似地看着寅仙。
“准备好美酒,总有一天,师父一定可以与龙王喝个痛快。他应该是你的好酒伴吧!”
埋在眼皮底下的小眼睛闪闪发光。
“原来如此。你果然是因此而冀望着星之杖。”
寅仙想找回星之杖,并不是自己想登上龙王宝座,主要目的是希望天界释放遭逮捕百年之久的父亲,并将龙王迎回龙宫。此事严重关系到东海之地的长治久安。
“这里……”
寅仙从怀里取出翡翠戒指,将戒指凑近真君凭靠在椅子边的手杖,发现两者的颜色变得更蓝,光泽度也大幅提升。
“此戒为龙族公主罗睺交给徒儿之物。龙族持有的翡翠一旦靠近,就会像眼前一样产生共鸣。”
“石头毕竟是石头。”
真君坚持己见地说道:
“不管是产生共鸣、提升光泽度,或不断地挖出宝物,所有人若无实力,那只不过是一颗宝石,一颗平凡无奇的石头罢了。”
“您难道不是翠龙山山主吗?”
“只是一介老朽罢了。”
回话者并非翠风真君本人,是待在庵堂门口附近,靠墙站着,看着师徒俩对话过程的灵奇。
将门扇大大地敞开着,灵奇继续说道:
“寅仙,走吧!继续在这里磨蹭下去,小心被海蓝大哥抢先一步。”
“喔~阁下的眼神可真锐利,有别于令弟。”
真君咧着嘴笑着。
“原来如此,我不过一介老朽罢了。何德何能拥有此翡翠呢,我认为,龙族之石由龙族之人持有,才能算是至宝,您有何看法?”
寅仙紧盯着师父。
“师父之意是……?”
“嗯,的确,我对美酒的瘾就要发作了。”
说着,真君非常吃力地站起身来,一如往常地手上拄着手杖,忽然想到什么似地,猛然将手杖往地板上一敲。
寅仙和灵奇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身材矮小的老人拿着手杖,只往地板上敲了一下,就将木头做成的手杖敲得粉碎,接着他从散落一地的木块中捡起一颗巨大石子。
“喂~借给你用吧。”
真君像丢馒头似地,将脱离手杖的翡翠啪地抛给了寅仙。
“对我而言只是一颗平凡的石子,对你等而言或许不是吧!有用无用,得看你等之通力。”
“通力?”
“嗯,唤带路人来。”
真君的脸转向窗子方向,极小声地叫着绶王的名字。
果真是仙术修行之人,不论距离多远都听得到师傅的叫唤声。开始修习仙术不久的绶王,很快地出现在庵堂中。
真君朝着绶王吩咐道:
“带着蜻蛉池。”
绶王点头,催促着寅仙和灵奇离开,但是当寅仙正准备要离开庵堂时,突然被真君叫住。
“务必归还喔。那是我从傲广殿下那里收来的酒钱。”
下赐的说法,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寅仙惊讶无比,依然垂下头去,真君噗哧一笑,继续说道:
“寅仙,为师将你逐出师门的原因,你可记得?”
“是的。”
寅仙点头。
“徒儿谨记在心。”
“记得就好。换句话说,必须和睦相处。你俩可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寅仙脸上微微地浮现不情不愿的表情,然后阖上庵门。
2
“那处池子的话,不需带路。”
寅仙朝着再度现身,准备为自己带路的绶王说着。
寅仙曾经在这座山上待过五十多年,当时,寅仙的必修日课为在山野中来回奔走,收集炼丹或制药素材,因此,对于翠龙山的各个角落当然一清二楚。
“这你就请别客气。我每天都会到池边钓鱼。尤其是今天,一直觉得好像会钓到什么。”
绶王说着,手上确实带着钓具。原来是打算趁着带路,顺便到那里钓鱼。
“我反对。”
寅仙身旁的灵奇说着。从侧脸上可看出紧张的神情。
“蜻蛉池?我反对大老远跑去那种名不见经传,随处可见的池子。”
“那你就在这里等好了。”
“不,老实说,寅仙,我有不祥的预感。”
的确,灵奇脸色有点苍白。不过,寅仙说道:
“我自己去。”
寅仙不以为意地说着,然后,再度迈开脚步。朝着率先走去的寅仙,灵奇低声说道:
“你一点都没改变。近百年来依然和往昔一样。”
寅仙觉得背部再度笼罩在杀气腾腾的氛围中。接着慢慢地回过头来。
“什么意思?”
“我是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你这么冷漠的男人。你难道没发现吗?我非常恨你。”
“……知道。”
“我并不打算从自己的嘴里说出理由。我想,说了你也无法理解吧。我恨不得杀了你……却必须跟着你。其中一个理由是受太白长庚星君之托,另一个理由是见到你因为命运痛苦挣扎,就让我感到兴奋莫名。”
灵奇别过头去,快步超越过寅仙。正要超越时,朝着寅仙低声说道:
“听不听悉听尊便。别说我没告诉过你,我有不祥的预感。”
就寅仙的记忆,蜻蛉池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泉池。仙人会设置洞府的深山中,被称之为灵泉的水边不少,不过,蜻蛉池显然不是那种地方。
不过,的确……寅仙也有感觉,觉得自己起了鸡皮疙瘩,听觉变得更加敏锐。
从吹过森林的风声之中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也听到人们的说话声,从远远的某个地方传了过来。
听到那声音到底是凶是吉呢?
“到了。”
走在最前方的绶王说着。
绶王指的地方被明亮的月光照得闪耀着蓝光。
寅仙和灵奇不约而同地探头看着泉池。
恰如寅仙的记忆,那是一处小小的泉池。水面上映照着月光,仿佛那位赤天爵整天垂钓的那一处小小泉池。
“真的要那么做吗?”
灵奇盯问着。寅仙默默地点了点头,从背上的行囊中取出翡翠。
那是翠风真君破坏手杖后借给寅仙的石子。
他将翡翠抛入泉池中。
翡翠伴随着坠入水中的声响沉下池底。
翡翠是一种和水关系非常密切的玉石。
因此,水中之长的龙族至宝中,相当广泛地使用翡翠。除此之外,召唤骚鱼,促使东株国陷入混乱局势的手段中,也曾使用过翡翠雕刻物。
其中颗粒最大,蕴藏之力很可能仅次于星之杖的翡翠,转瞬间就沉入水底,消失了踪影。
寅仙和灵奇静静地看着一切,绶王待在不远处已经动手准备着钓具。
突然,池水开始射出蓝光。
冲出水面似地射出来的光线,将夜色中的森林映照得宛如白昼。
寅仙在泉池边蹲了下来,伸手摸着水面。不断地施展着寻找龙族失物时常用的水镜之术。
灵奇也一样,把手深入池水中。
两只手周边的池水非常兴奋似地跃动,像活生生的东西在嬉戏着。
寅仙屏住呼吸。
不过,两人的眼睛捕捉到的是迥然不同的光景。而且,
两人是站在不同的场所。
“咦?”
待在庭院中的四阿亭里,肚子酌酒的冰夷,突然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摸到了。”
嘴里叨念着,说着就离开了四阿亭。然后,直接穿越过庭园,走进王宫里。
绕过弯弯曲曲的迥廊,经过无数个厢房,才到达该场所。
一个面积不大的庭园似的小空间里,摆着冰夷的水盘。
水盘中的水像一面镜子似地,映照着某种东西。
冰夷注视着置身于水的另一头的那位黑发人物。长相如少年,身材纤瘦……却散发出强烈存在感的人物。
“喔!”
冰夷眯着眼睛,看着寅仙。
看着拒绝冰夷的心意,方才离去的姑娘全心全意爱着的那个男人。
“抱歉啦,让我来逗弄一下这条龙。”
冰夷吃吃地笑着,伸出手去,遮挡着水上的光线。
3
寅仙透过水镜看着过去。
那是小时候的某一天,跟着父亲,第一次从天界的南天门底下走过的那一天。
“这不是一条鱼么!”
在天界的凌霄殿里,第一次见面时,天帝就这么称呼寅仙,说寅仙是不会飞的龙,是一个不完全的生命,因而只能称之为鱼。
“是么?他就是你违背朕的旨意,与凡人私定终身,生下的孩子?”
被天帝这么一问,父亲龙王回答一句‘是’,若无其事地,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得意的神情。不久之后,龙王就成了被囚之身。这一幕,寅仙记得非常清楚。
如今——映照在水面上的是龙王遭逮捕之前的场面。
年幼的寅仙和父亲傲广手牵着手,出现在小小的庭院中,看来应该是在拥有七十二重宝殿的金阙云宫的某个角落。
一个规模不大却建构得相当精巧的庭院,随处栽种着玉石和金刚石构成的树木,水池里有黄金鲤鱼来回穿梭。
(对……为何忘了?)
寅仙凝视着过去。
凝视着站在庭院中的父亲和自己。
父亲一直紧握着寅仙的手,寅仙并不喜欢这样,几次想甩开那只手,父亲却非常用力地握着,说什么也不肯松手。因此,寅仙板着面孔站着。
傲广问道:
“你讨厌父亲吗?”
寅仙老实地回答:
“既不讨厌也不喜欢。”
对于自己连长相都不记得的母亲为凡人,父亲为龙王这件事;对父亲已经有好几位妃子或子女,却又娶了母亲,生下自己的事情。寅仙直到数日之前才知道这一切。
母亲去世后……有一小段时间,寅仙是由养父母收养,寅仙一直以为,他们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后来才知道,养父母好像是龙王的臣子和对方的妻子。
某日,龙王突然出现在寅仙面前告诉他,你是我的孩子,说着就把寅仙带回龙宫。
突然出现自称父亲的男人,寅仙完全无法理解。况且,听说对方是龙王,是龙族之长,而且设籍天界。
龙王完全不理会寅仙的想法,就将寅仙带往天界,让寅仙置身于无数道好奇的眼光之中,并且几乎都是交杂着侮蔑与嘲笑的眼光。
最严重的奚落之词就是“鱼”。
寅仙不是鱼。
也不是龙。
那么,是人类吗……也不是。仔细想想,从当时起,寅仙对自己的生命开始产生了怀疑。
“为父深爱着你。”
父亲说着。慈祥平静的侧脸,一直注视着水池。
“深深地爱着你的母亲。生下你的时候,的确,曾经想过把你隐藏起来。因为,设籍天界的为父立场极其微妙,且为父认为,这可能成为陛下逮捕为父的藉口。”
寅仙抬起头来,微微地瞄了一眼父亲,开口问道:
“会遭逮捕吗?”
“势将难免。”
寅仙低下头去。幼小的心灵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父亲为何会因为自己而遭到逮捕。
寅仙非常生气。
这一切并非寅仙所愿。寅仙并不希望自己生为龙王与凡人之子,不希望来到天界。
“为何带我来到此地,为何不一直把我藏起来。”
小声地问出心里的话。
龙王回答道:
“由于为父个人因素而必须将亲骨肉藏到远方,为父深感罪孽深重。”
生性聪颖的寅仙感觉到,龙王的这句话不只是谴责着自己。至于是在指涉何人,就不是寅仙所能理解了。
“自己的孩子就应该带在身边,全心全意地爱着才对吧!但为父却办不到。对你也一样,未曾给过你任何亲情,却逼你陪着我升上天界……为父认为,这也是为父最后一次擅自作主,原谅为父。”
傲广伸出修长的手指,指着池子的水面。
“你看,水面上映照着凡间景象。”
的确,池水清澈无比,清楚地映照着凡间景象。映照着云彩,映照着连绵的山川和大地。
傲广注视着池面,继续说道:
“这个世界真是美丽无比。翱翔在天际,感觉日月星辰近在咫尺之间。大海尽收眼底之际,龙闪耀着光辉,欣然咆哮,凡间顿时充满着阳气,为众人带来幸福。”
寅仙回想起天帝蔑称自己为不完全的龙时,他紧咬着唇。
“与我何干。”
傲然突然蹲低身子,将双手搭在寅仙肩上。
“仔细听着。这次恐怕是为父最后一次与你说话。为父以你的存在为荣,为你来到世界中而深感自傲。因而带你来到天界。”
寅仙就近看着父亲那满天星斗似地闪耀着光芒的双眸。看得寅仙心神不宁而赶忙避开视线。
“……多此一举。”
“是吗?”
父亲笑着。当时寅仙觉得,父亲的笑容中充满着自信。
不久后,耳边就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身穿铠甲,强悍无比的天界士兵,为了逮捕父亲已经近在眼前。
“龙王殿下……请与小的同行。”
其中一位士兵说着。
傲广终于松开寅仙的手。一直想甩开的手,如愿以偿地松开,寅仙的心里却突然感到很不安。
“且慢……”
不由地脱口而出。父亲回过头来,弯下腰,紧紧地搂着寅仙,把嘴唇贴在脸颊上,附在耳边低声说道:
“寅仙……战胜自己的心,勇敢地往天空中飞去吧!在绿色森林中翱翔,眺望大海,进入水中……寻找宝物吧!”
当时……寅仙脑海中闪过从空中睥睨着地上时自己的身影。
寅仙看到的是森林、大海,然后是——
伴随着衣物摩擦声,傲广离开了。留下一个坦荡无比、连幼小心灵都感到动容似的微笑后转身离去。那就是寅仙最后一次看到的父亲容颜。
(为何全都忘记了呢……)
父亲被捕后,寅仙立即为水德星君收留。父亲留下许多重要的话语,寅仙虽然听得懂,却还是难免感到心慌。
“或许不想承认吧。”
悠然自得的说话声想起。
寅仙吓了一跳,赶忙抬起头来。
在翠龙山山顶附近的蜻蛉池边,看不到灵奇或绶王踪影,而是在泉池对岸站着一位男人。
“您是……?”
寅仙在池水上滑行,往男人方向移动。不过,只移动到泉池中央就被封住了行动,无法继续前进。
男人往前伸出右手。覆盖住全身的白衣、闪耀着银色光芒的头发、银色眼眸。
没错。是日前和凛花一起出现在水镜另一头的男人。
“氾林之人?”
寅仙低吼似地问着,对方报出了姓名。
“在下氾林之王,冰夷。”
“凛花人在何处?”
“阁下不是放弃那位姑娘了吗?既已说出憎恨对方之语,姑娘人在何处,做何事,与阁下何干?”
“何有此事。”
“为何?阁下肩负的不是远比姑娘更重要的使命吗?”
“……你到底知道什么?了解多少?”
面对着紧咬着牙关的寅仙,冰夷一派轻松地,脸上依然微微地挂着笑容,同样在水上移动着,往寅仙方向而来。
“在下认识令尊,亦认识令堂。”
朝着听到意外言词而瞪目结舌的寅仙,冰夷紧接着又说道:
“继续方才话题,龙王对阁下说过那么重要的话,阁下难道都忘了吗?不,应该说阁下是非常努力地想要忘掉那些话吧!因为,阁下根本不想去体会令尊之爱。不承认龙族。自行封印父亲之言,一级微微地对父亲萌发出来的思念,一心一意地保护着自己的身和心。”
寅仙默不作声。的确,男人说的都是事实吧!
男人微微地扬起嘴角,脸上微微地浮出嘲讽的笑容。
“事到如今,才想寻回星之杖吗?阁下这么懦弱的男人,休想成为龙王。令尊已确切点出星之杖去处,阁下却抛诸九霄云外,迟迟不见任何行动,如何恢复地上和平?倘若阁下早日行动,就不需牺牲掉那么多无
辜生命。”
名叫冰夷的男人的一席话……不只谴责着寅仙,更充满着忧虑之情。
寅仙恢复冷静,观察过寅仙。
“你……也冀望着地上的长治久安吗?”
冰夷眯着眼。
“在下自由在下难言之隐。”
“原来如此。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必有外界之人难以了解的苦衷。”
低声说完话后,冰夷紧皱着眉头。
“在下非常了解阁下。理解阁下之弱点、焦虑、迟来的野心……”
“感激不尽。如此看来,也理解我为何着急?话虽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釐清立场。”
“何出此言?”
寅仙解除束缚着自己的咒术,将自己和冰夷的距离缩小到三步。
“据我兄长之言,寻找星之杖之钥位于氾林。我认为空口无凭,既然你已出现在此,兄长之言果然不虚。只是希望你能亲口表明,寻找星之杖之际,你到底站在协助立场,抑或是妨碍立场。”
“没有其他选择了吗?”
“没有。”
寅仙断然表示。
“你也是忧心凡间乱象者之一。既拥有寻找星之杖的重要关键,若打算冷眼旁观事态之演变,就不会以此方式出现在此处吧!”
冰夷噗哧地笑了出来。
“说得好。在下的确握有关键。百年前……阁下出生后不久,龙王殿下直接托付在下关键之钥。”
“家父他……?”
“龙王殿下同时也是在下的救命恩人。”
冰夷说着。
“为了报恩,对于星之杖回归龙族之事,必将鼎力相助。只是……”
眼眸中闪耀着银光。
“协助何人?关键之钥交予何人?非在下所能决定。倘若在下握有决定权,早将星之杖送回龙族,傲广殿下早就返回龙宫了吧!”
“那么,由何人决定?”
“水。”
冰夷低头看着脚下。映照着寅仙和冰夷身影的水又散发出翡翠色光芒。
“我因个人因素而对阁下并无好感,水未必如此,欲知星之杖去处,不如向水恳求,试试能否得到原谅和关键之钥。”
寅仙低头看着脚下,皱着眉头。
寅仙发现,翡翠色的光芒中……有某种东西晃动着。
不是水镜。
晃动着的是金色头发。
“灵奇……?”
理应一起看着水镜的灵奇,不知何时已进入水中,闭着眼睛,闻风不动地躺在水中。
4
只有那个人站立的场所,看似笼罩在神奇的蓝光之中。
身穿浮出龙族图案的青绿色衣裳,丰厚的黑发垂在背后的那个人物才是东海龙王,这一天,灵奇终于了解了这一点。
众女官们慌慌张张地回避着,站在龙王身旁的母亲,看着龙王的双颊染上红晕,看起来比平常更美丽,脸上微微地浮出灵奇未曾见过的雍容优雅笑容,陪伴着龙王。
(听清楚,你的父王为东海龙王,玉皇大帝陛下最宠信的龙族之长。)
虽然母亲曾经这么告诉过他,但是灵奇自懂事以来,完全没有见过父亲的记忆。
灵奇只问过母亲一次。
(母后大人。母后贵为龙王妃子,孩儿不就是公子了吗?为何您我不住在传说中位于东海的深海龙宫里呢?)
母亲眼中难掩惶恐之色,狠狠地瞪了灵奇一眼后说道:
(那是因为你父王根本不在乎我们母子俩。他还有非常多位妃子或孩子。你父王是个多情之人,却对赌上性命生下你的为娘冷淡异常……)
母亲用扇子掩着脸庞,哇地哭了出来。女官们赶了过来,赶忙将灵奇带离母亲身旁。
后来,灵奇听说原本就不是很健朗的母亲,身体再也无法在天界以外的场所生活。
又听到母亲因生下灵奇而伤了身子。因为产子,曾经拥有天界第一美女美名的母亲,失去了原有的美丽容貌。
初识龙王前,母亲为天帝住的凌霄殿中地位最为崇高的女官,每天过着多彩多姿的生活。
(假使不是怀了你……傲广殿下一定会更加地疼爱我……)
每次见到灵奇,母亲都会一再地提及此事。母亲故意疏远灵奇,将陷自己于不幸的原因归咎在灵奇身上,甚至怨恨着灵奇。
灵奇并不觉得寂寞,因为,母亲对自己冷淡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但幸好有一位远比母亲疼爱自己的奶娘。
直到那一天——
或许是一时心血来潮,龙王突然造访位于天界的灵奇们住的宫殿。年幼的灵奇躲在廊柱后,看到了相貌堂堂的父亲,以及像少女似地,羞答答地陪在父亲身旁的母亲。
当时,父亲突然朝着自己问道:
“哦,那里有条小龙。”
说着,父亲脸上漾满着笑容,朝着灵奇招手。没想到,灵奇因为害怕母亲而不敢往父亲身旁走去,却看到傲广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轻轻地抱起灵奇。
“啊……”
小龙。
小龙。
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年时期的某一天。灵奇知道自己身为龙子,却完全没有自觉,也未曾就近看过龙的真面目。
不过,抱起灵奇,将视线移到相同位置的龙王,认定灵奇为龙。他的眼神非常温柔,抱着灵奇的手臂强而有力。
“好眼神。果然是我的儿子。”
龙王说着。
眼泪突然从年幼的灵奇眼中滚落下来。那是灵奇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掉眼泪。
从遗传自母亲的绿色眼眸中,哗啦哗啦地掉下泪哭泣着,龙王仔细地看着儿子后说道:
“想不想和父王一起生活呢?”
前往龙宫——?
惊讶得瞪大着眼睛的灵奇,马上就点了点头。灵奇期待着前往父亲住的宫殿,心想,自己果真是龙,就应随着英勇威武的父亲,没有人胆敢否定自己的存在,过着龙应该过的生活……
“万万不可!”
母亲大声尖叫着,惊惶失措地一把抢过父亲手上的灵奇,拼命地用衣袖挡着灵奇,眼神中充满着恨意,抬头看着父亲。
“这个孩子不是龙!”
母亲对自己说的话感到非常惊讶似地,不敢正面对着父亲,陷入沉默之中。父亲非常怜惜似地瞥了一眼母亲后,随即转身离去。
“这孩子像极了母亲。”
当祖母这么说时,母亲就显得非常高兴。
表示遗传天女血脉多于龙之血脉。无论外表或具备的资质都一样。
事实上,灵奇无法变身为龙。
据传,和自己一样,遗传着父亲血脉的兄弟们,个个都能变身为巨龙,灵奇为何无法得到那雄赳赳气昂昂的兽的姿态呢?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无法变身为龙之类的姿态又何妨。因为,你有为娘,可以终身生活在天界里。”
母亲非常高兴似地说着。
灵奇才刚转念,第二天就被母亲传入宫里,殷殷教诲一番。
“虽然你无法变身为龙,但在你父亲的那群孩子之中,一点也不逊色。因为,在众兄弟之中,你的身份最为高贵。总有一日,你父王一定会知道,你或为娘的存在是多么地重要。答应为娘,心中绝对不能存有丝毫的自卑感。”
母亲自有母亲的想法,母亲或许是既怨恨龙族之人,却又深爱着灵奇吧!
灵奇是龙王造访位于天界的自己住处的唯一理由。灵奇不在宫里的话,龙王也不会再踏入宫里。
生为天女,自尊心强却生性懦弱的母亲,唯一执着原来是龙王呀!
灵奇觉得,自己从小就了解该理由。
即便是在孩子们的心目中,也认为龙王非常地俊俏、挺拔、雄伟。
灵奇也不由得被父亲的风采所吸引。状况许可的话,真的能离开被母亲紧紧束缚住,宛如牢狱似的地方,去到父亲的身边,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令人遗憾的是,母亲死后,灵奇依然继续留在天界。母亲过世后,父亲未曾把灵奇叫到自己的身边。灵奇成了龙族至交水德星君身边的侍童。
传闻有恋童癖的水德,喜欢将外表俊俏的少年留在自己身边。水德为天帝亲信中最亲近之人,水德答应灵奇,只要留在他身边,在天界必可平步青云,因此,侍童之中有非常多身份地位相当高的少年。
(到我的寝宫来吧?)
听到水德的邀请——灵奇毫不犹豫就答应。既不厌恶,也不反抗。对一个对自己、他人或对龙族都认识不清的灵奇而言,的确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往上爬,才可能出人头地。
直到某一天,看到了他。
那是在水德星君的住处,在水德寝宫附近的迥廊上。第一次看到从迥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的寅仙时,灵奇心想。
(世界上还有比我更悲惨的人……)
听说母亲为凡人,因而被天帝蔑称为鱼,未被认定为龙。母亲虽然贵为天女,长久以来,远离父亲龙王或龙族之人而长大的灵奇,虽和寅仙的境遇类似,却认为自己的境遇远远胜过对方。
因为,
寅仙的母亲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凡人。遭天界之人鄙视一切的人,不只无法变身,连神通力都付之阙如吧!
灵奇记得,当自己知道父亲龙王因‘与凡人交往’而遭到逮捕之事时,对于父亲或寅仙确实感到怒不可遏。不过,在此状况下见到寅仙,灵奇心里却由然升起怜悯之情。
今后,寅仙再也没有后盾,只会被水德玩弄于鼓掌之间。
灵奇认为自己应该大大方方地和寅仙说话,因而往迥廊走去,打算自己先报出姓名。心想,见机行事,到时候好好地关怀关怀对方。
没想到——
寅仙的眼睛直盯着前方,连看都不看灵奇一眼。擦身而过时……灵奇连话都说不出来,不仅如此,甚至双脚微微地颤抖着,连走路都走不稳。
(为何如此——?)
冷淡却姣好的面貌,坦荡清澈的眼眸。
就近看寅仙时发现,完全感受不到什么值得怜悯之色,只看到高涨的坚强意志。身材远比灵奇瘦弱,全身却笼罩着威风凛凛,不容侵犯的气韵。
那种感觉像极了父亲傲广。
(为何……)
灵奇全身汗毛直竖似地,只能茫然地目送着渐行渐远的弟弟背影,接着发现水德出现在迥廊上。
“小龙!”
水德叫着寅仙。然后走到寅仙身旁,附在耳旁不知道说了什么。
水德和寅仙同时回过头来,看着灵奇。
显然,水德已将灵奇的事情告诉了寅仙。
灵奇被寅仙的气势吓住,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寅仙的反应。心想,对方到底会朝着自己笑笑呢?还是以挑战的眼神面对自己呢?
结果寅仙……迅速地转身,独自迈开脚步。
表现出一副毫无兴趣似的态度。
“小龙!”
水德星君惊惶失措地紧追着寅仙而去。
把灵奇一个人抛在迥廊上。
屈辱……失望。然后,对自己感到生气,久久无法动弹。
当天夜里,灵奇问着水德。
“您为何叫那家伙小龙?”
水德满脸讶异地问道:
“很奇怪吗?”
“您……未曾这么称呼我。”
水德苦笑着。
“希望我这么叫你吗?”
灵奇满脸通红。
“我并非此意……!只是,那家伙并非龙。连天帝都不承认。因此,不够资格被称之为小龙……”
“我……”
水德心平气和地说道:
“我认为,他比任何龙更像龙。我的意思是,寅仙是最像傲广殿下之人。”
此时,对寅仙的憎恨心情已经在灵奇心中萌芽。
灵奇认为,寅仙必须是逊于自己之人。自己比那家伙幸运。自己远比那个遗传着凡人血脉的家伙……
由于母亲的关系,长期以来,不被自己或他人认定为龙的灵奇找到的,唯一一个自己存在的价值顿时崩溃。
灵奇诅咒着命运,埋怨母亲,怨恨父亲,对水德星君怀恨,而且,比任何人更痛恨着寅仙,认为,不这样就无法保全自己。
寅仙很快地从天界消失了踪影,托付凡间的仙人照管,过没多久就被逐出师门,流落凡间,展开方士生涯。
当时,灵奇还嘲笑过对方。
寅仙距离龙之生命越来越远。相反地,自己已经被认定为龙王之子,在凌霄殿中谋得要职,和天帝的国策顾问太白长庚星关系越来越密切。
终于又怀着些许的优越感……不过,灵奇未曾忘记过寅仙的事情。
正确的说法是,未曾忘记过寅仙的那种感觉。
灵奇利用自己在凌霄殿的特权和人脉,调查寅仙的事情。
调查寅仙的母亲何以能顺利产下龙子的来龙去脉。调查后终于发现氾林的存在,以及解开百年前龙王遭逮捕大戏之谜。
龙王父亲遭逮捕的原因,真的只是寅仙这个因素吗?星之杖真的被没收,被放入天界的宝库之中保管着吗?
太白长庚星曾经对着当时的灵奇小声地说着。
“去查个仔细吧!”
他气定神闲地说着。
“十二位龙王之子之中,你或许是最接近银公子殿下之人。”
不可能,灵奇反驳着。灵奇心想,现在的自己怎么可能像寅仙呢?
“不。你不妨抛开一切束缚,敞开自己的心胸。你是龙,银工资也是龙。你俩有着血浓于水的密切关系。”
说实话,谁当上龙王都好,只要不是寅仙。
不过,谁也不敢保证。
灵奇认为,长兄海蓝豪气干云却智慧不足,其他兄弟之中也没有聪明才智足以凌驾寅仙之人。
灵奇非常担心。
万一……
那个寅仙登上龙王宝座……灵奇到底该如何自保,如何生存下去呢?
因此必须待在他身边看守着。
看寅仙到底可不可以登上龙王宝座?其次,万一寅仙找到星之杖……
(我将亲手杀了对方。).
如今,怀抱着长达百年之久的恨意和杀意,依然静静地充满着灵奇的全身。
灵奇在黑暗中走着。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身体倦怠极了,头也疼痛难当。水流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四周却看不到任何东西。
只看到漫然地扩散开来的昏暗景象。
(寅仙呢?)
直到方才都还在一起呀!
翡翠落入灵奇所谓的随处可见的小小泉池里,然后……
水映照着什么东西,当自己凝视着那个东西时,意识不知不觉地中断了。对!
灵奇停下脚步,微微地发着呆,觉得自己必须思考些什么,不过,还是觉得头痛难耐,疼得好像要暴烈开来似地。
灵奇当场紧抱着头,用力地站起身来。
突然,他发现有人从远远的地方走了过来。
是寅仙。眼看着寅仙一步步走了过来,非常生气似地,一把抓住灵奇的手腕。
“为何抓我?”
“走吧!”
“什么?”
灵奇眼神锐利地看着寅仙。
“休想命令我。”
“继续站在此地,你将被水吞噬。”
灵奇突然回过神来,环顾着四周。耳边不停地传来水声,而且是激流的声音。
灵奇发现,自己的脚边已经出现了漩涡,水已经快要淹到膝盖,转瞬间就淹到腰部位置。不断从背后涌过来的水,形成逆卷漩涡,眼看就要吞噬、卷走灵奇他们。
“这是……?”
“翡翠的力量。翡翠投入水中后,力量大增而引发的汹涌波涛,不马上离开的话,将被翡翠封闭住。”
怎么可能,灵奇正想嘲笑寅仙一番,却马上紧闭着嘴唇。
该翡翠原本为龙王至宝,有实力者拥有时只是一块贵重、漂亮的玉石,道行不足者带在身上将立即引发暴乱,后果不堪设想。
“……放手!”
灵奇用力地甩开被寅仙紧握着的手腕。灵奇打定主意,不管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不可能乖乖地听这个弟弟的话。绝对不会。万万没想到,一甩开寅仙的手,灵奇马上就被身旁的漩涡卷入,没入水中。
灵奇被水冲走了。水中闪耀着翡翠色光芒,水将灵奇冲往更明亮的地方。灵奇的身体被紧紧地束缚住而失去自由,连挣扎都力不从心,甚至连呼吸都感到困窘。灵奇为龙,理应为水族眷属。龙会溺水,真是天下奇闻。
(我果然……)
越来越模糊的意识中,灵奇的脑海中浮现母亲那神情紧张的脸庞,出现尖叫着‘万万不可!’从龙王手上一把抢过自己孩子的母亲。最讽刺的是,那竟然是母亲最后一次抱着自己。
(这孩子不是龙)
母亲的话成了魔咒,继续束缚着灵奇。
灵奇未曾成功地变身为龙。
连生母为凡人的寅仙都轻易地变身为龙,自己为何不能?
灵奇继续漂流着。这回,脑海中浮现父亲的容颜。
(哦,那里有条小龙。)
父王。
父王——
您可记得孩儿。孩儿的事情,您或许早就忘记了吧!孩儿却没有一日不思念着父王您。在孩儿幼年时候的某一天,父王说的那一句话竟然成为孩儿的救赎。
孩儿很想逃离母亲的掌控,却始终未能如愿,孩儿无法抛弃那位可怜的天女,即便是这样,龙依然是孩儿最憧憬的对象。
孩儿景仰着父王。
孩儿认为他应该……也和孩儿一样。
恨不得杀了对方似地憎恨着对方,同时,觉得对方非常地耀眼。
在东海瀛洲海蓝的宫里,和水德星君交手后,寅仙变身为龙,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天空中翱翔时。
灵奇发现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在场的每个人都目不转睛看着变身为银龙的寅仙。
包括蓝海之内。
(算了……)
灵奇闭上眼睛。即使闭上眼睛,却发现四周反而更明亮,灵奇即将被
光……被翡翠吞噬。
就在这个时候——
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突然绕在灵奇的身体。在水中,灵奇被对方抱着,继续被水冲了过去。
“寅仙!放开我!”
灵奇使劲吃奶之力大叫着,寅仙的语气依然冷冰冰。
“不可能!”
寅仙继续说道:
“哥哥尚未达成使命。”
“什么使命?”
“寻找星之杖……和太白星君的约定。”
“那是毫无意义的约定!”
灵奇挣扎着,企图挣脱寅仙,寅仙却丝毫不肯放松,一直抱着灵奇,继续在水中漂流着。
“放手,寅仙。我和你不一样。我……和你,和其他兄长们不一样。说实话,我对寻找星之杖毫无兴趣。无论对龙族、龙宫或对世界的结界,丝毫都不关心,因为,父王未曾留给我任何东西。”
无论是身为龙族的能力,或荣誉,或爱情。
“有留给你。”
寅仙说着。灵奇咆哮似地大叫道:
“留给我什么?”
寅仙没有回答,默默地将某个东西塞到灵奇嘴里。
“什么……?”
咽下那个东西之前,灵奇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嘴里发出一道绿色光芒。下一个瞬间,一股甘甜滑润如蜂蜜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
蜜滋润着喉咙,然后,甘甜滑润的味道遍及全身。
(玉……)
灵奇非常清楚,那是某一种玉石。玉可增进龙之神通力。当然,灵奇尝试过无数次。
不过,灵奇却是第一次尝到味道如此甘美的玉。
激流猛烈地往灵奇方向冲了过来。灵奇第一次感觉到待在水中是多么地舒服,紧缩着的四肢用力地伸展着,胃的底部产生出来的一股热气直达指尖,然后——
灵奇惊讶万分,发现寅仙的束缚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解开,然后,银龙就在自己身旁游来游去。
分散开来的银色光影之中,夹杂着金色光影。千真万确,那是灵奇自己发出来的光。
灵奇化身为龙。
出生以来第一次变身为龙,勇敢地往激流中挺进。
翡翠绽放出光芒。金和银,两条龙相互竞技似地在光影中游来游去。
宛如在天空中翱翔。
自由自在地。
灵奇咆哮着,前所未有的喜悦心情促使他这么做。水震动着,灵奇的心也在震动着。
和灵奇目睹寅仙变化的那个时候一样。
水流嘎然停止。两条龙被抛到没有继续流动、风平浪静的水底。砰!暴烈开来似的水声响起,仔细看,一尾青色且形状非常奇特的鱼,出现在寅仙和自己的龙体底下,从泥泞之中蹦了出来。
(钓到了!)
男人的声音从某个地方响起,看到白色线发出来的光。鱼飞快地往水面上升起。追着那条鱼,寅仙也往水面上升起,灵奇紧跟着寅仙。
毫不犹豫地。透明的眼泪从绿色的瞳孔中滚落下来。不过,马上就和池水混合在一起而消失了。
脸露出泉池后,寅仙已经变身为人的姿态。
“哦,终于回来啦!”
绶王脸上浮出和蔼的笑容,伸手将寅仙拉上池岸边,灵奇紧随在后,同样以人的姿态露出了水面。
寅仙依然默不作声,往灵奇伸出手去。灵奇默默地握着寅仙的手。
灵奇愣愣地站着,脸上难掩兴奋之情。
寅仙非常冷静地朝着绶王问道:
“那条鱼是……?”
绶王脚边躺着一条大鱼,状似肥美的鲷鱼,不过,全身覆盖着青绿色鳞片,只有一只眼睛,长长的尾鳍闪耀着五彩光芒。
鱼的嘴里还吞着钓钩,显然是绶王钓上来的鱼。
“我也不清楚。”
绶王搔着头,思索着。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泉池里钓到鱼。嗯,这么一来,我不必再千里迢迢地跑到村子里买酒了。”
绶王说完,爽朗地笑着。
5
“……喂,我的翡翠呢?”
一回到庵堂里,翠风真君劈头就这么问着。
寅仙和绶王互望着彼此一眼,绶王笑着说道:
“被徒儿弄丢了。”
“什么?”
松垮垮的脸颊抖个不停。
“那么重要的宝物……我还特别叮咛的……!”
“相对地,徒儿终于钓到了鱼!”
绶王慌慌张张地将刚刚钓上来的那条外型奇特的鱼捧到真君面前。
“这,这是……?”
“徒儿钓上来的鱼。徒儿马上……”
“混账。住手!”
真君叫住绶王,抬起下巴,示意绶王把鱼摆在桌上,嘴里嗯~嗯地低语着,还绕着桌子,边仔细地检视着鱼。打开鱼嘴瞧瞧,闻闻味道,把脸凑了过去,凝视着鱼的那颗眼睛,然后,静静地面对着鱼,闭上了眼睛。
庵堂中充满着奇妙的静谧气氛。
“师父?您……?”
绶王非常焦急似地朝着翠风真君走去,仔细地看着真君的脸庞。突然,真君张开了眼睛。
“喝~~!”
真君大叫着,突然一拳打向鱼的腹部,一个小小的物体马上从张得大大的鱼嘴中跳了出来。
该物体画出漂亮的弧线,掉落在寅仙手上。拿到物体的那一刹那间,令寅仙全身感到不寒而栗。
小小的圆形物体……上面没有任何图案的银灰色块状物。不过,问题出在该物的材质上。
很可能是一片铁块。龙最害怕铁。寅仙皱着眉,把该物体摆在桌上。
“师父,这是……?”
寅仙问着,真君边拈着下巴上蓄着长长的胡须,边摇着头。
“这个嘛,嗯,此怪鱼栖息场所固定。”
“此鱼……通常栖息于何处?”
“阳虚山。”
一直默不作声的灵奇回答着。真君笑嘻嘻地看着灵奇。
“正是。那座山,同时也是铁矿非常富饶之地。”
难道……?寅仙低声说着。
“那座山,难道是星之杖……?”
害怕铁的龙。即便是龙王也不例外。不过,相对地,或许也可说是盲点。真君慢慢地往寅仙走了过去,笑容可掬地说道:
“出了人世,看来,你是成长了许多。”
“咦?”
真君的小眼睛交互地看着灵奇和寅仙。
“不想成为龙者和想成为龙者。不,这不是很令人感到欣慰的组合么。”
说完,哈哈哈地大笑着。
离开庵堂,月亮已高高地挂在天际。寅仙慢慢地往山坡走去,一直爬到山崖上。站在崖上,错落着简陋小屋的翠龙山洞府一览无遗,且可清楚地看到高挂天际的月亮。
寅仙想着自称氾林之王的人。
那位一头银色头发的男人,具备的通力绝不寻常。两人只接触过短短的时间,寅仙却非常清楚这一点。
(到底是何人……)
氾林之存在既然还是充满着谜样色彩,询问对方也未必问得出所以然。
不可思议的感觉。
似龙却非龙,和其他神明或仙人又迥然不同。
勉强推测的话……
(天界的……)
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却又摇了摇头。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不过,对方说认识父亲龙王,也认识母亲。百年之前,诚如灵奇所言,寅仙果真在氾林出生吗?寅仙一直认为,凡人的母亲怀了龙子,得以顺利地产下龙子完全拜龙丹之赐。
总之,那个男人,对于龙族与天帝之间的纷扰恩怨,绝对脱不了关系。
(这样的男人身边,为什么……)
转身背对着寅仙,破坏水镜的凛花。
怨恨。
忘怀。
曾经一度这么想过。当寅仙看到留下一封信就不告而别,不肯坦白说出一切就不知去向,然后,陪在其他男人身边的凛花时。
不过结果,寅仙对于凛花还是丝毫没有恨意,更别说是忘了凛花。
只是担心。
一直担心着离开寅仙身边,却又待在和龙族渊源深厚的地方的凛花。心想,当时水德为什么会接近凛花呢?
她只是一个凡人姑娘。
不过,事到如今,凛花早已被卷入龙族问题之中,命中注定再也无法回避问题了吗?
如今,凛花真的幸福吗?
最后,透过水镜看到凛花脸上挂着笑容。不过,寅仙觉得,那并不是凛花真正的笑容。
寅仙站在山崖上,双眼紧盯着高高挂着月亮的天空,背后突然传来踏着青草而来的脚步声。
“为什么……?”
寅仙回过头去,发现灵奇站在暗处。
“为何救我?”
“我并无救你之意。”
寅仙面无表情地回答着。
当时……看见躺在水中的灵奇时,说实话,寅仙只觉得很麻烦。
灵奇是受到翡翠之力的影响而乱了方寸、做着噩梦、身体无法动弹,
这些寅仙非常清楚。别理会他,寅仙甚至出现这种念头。
不过——当寅仙发现灵奇即将被大水吞噬时,突然回想起这位兄长的那对眼睛。
一双充满着恨意的眼睛。
十二位兄弟之中,除了仁方,所有的兄弟都瞧不起寅仙,灵奇也不例外。不过,灵奇看寅仙时,眼睛中除了蔑视外,明显地还有另外一种神情。
恨意,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心情。灵奇非常在意寅仙,寅仙并不想一一探究其中原因,不过,寅仙认为,若非亲兄弟,灵奇对自己不可能怀着恨意。
关于这一点,寅仙非常清楚。
正因为是兄弟……出现这样的想法时,寅仙第一次感受到,这个男人和自己是这么地亲近。
“我不是要救你,我只是出手帮助你。”
帮助对方变身为龙。
对灵奇而言,这也是一种屈辱吧!灵奇红了脸颊,狠狠地瞪着寅仙。
“你让我吞下什么东西?像玉石似地……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的,说完,寅仙耸了耸肩。
“是罗睺公主给的戒指。”
同样是龙族的翡翠。灵奇非常惊讶地看着寅仙。
“为了寻找星之杖而收下的那只戒指吗?竟然在这种状况下使用……”
“公主并未指示用于寻找星之杖,只交代必要时可使用。我认为,当时实属必要。这么做难道有错吗?”
灵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寅仙再度背对着灵奇,眺望着洞府。突然发现灵奇也和自己并肩站着。
“……阳虚山,我也会陪着你去。”
含含糊糊地说着。
“我不想就此离开而欠你一个人情。”
寅仙迅速地瞄了一眼灵奇的侧脸。
“果真要陪着我去?那可是一座由铁构成的山喔。”
“纯种的龙或许会感到受不了吧。幸好,你是一个母亲为凡人,并非纯种的龙……我出身名门却在天界长大……和诸位兄长们大大不同。”
绝对不会有问题。
是的,灵奇低声回答着。
寅仙听到对方的说法后只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