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在温希丝的旅店待下来之后,一直过着悠闲的日子。
早上起床后带马到河边,然后趁着牠们吃草时猎捕野鸭或野兔。在太阳高升前回到旅店并享用餐点,接着直到黄昏前都待在房间里睡午觉。待夕阳西斜,就再次前往河边让马儿们吃草。
他偶尔会洗个澡,也会钓些鱼来取代野鸭和兔子。
慧前去河边时,塞金总会牵驴子跟着他。早晨时,卡隆也会与他们同行,并帮忙打水或洗衣服。
他们有时也会遇到前来取水的扎西岗居民。
无论遇到谁,塞金总会充满活力地向对方打招呼。有些人会大方地与塞金互相问候,不过低头快步离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自从慧拿着剑冲出去之后,就没有人再朝旅店扔石头,然而欺侮温希丝姊弟的行径却日渐加剧。
出门采买的温希丝,从第三天开始只能提着空篮子回来,她却没有显露出半分沮丧之色,还将慧他们抓回来的野鸭与兔子做成数样好菜。
温希丝不但拥有一手好厨艺,而且相当勤劳。
除了正午那段天气最热的时间以外,她都在打扫无人投宿的旅店。
只要一在房间内躺下,就可以听见她压低音量的走音歌声。虽然称不上是音痴,但温希丝的声音就是古怪,怱高怱低的歌声简直就像互相告知危险的土拨鼠一般。
每次听到温希丝的歌声,慧都会不禁笑出来。
虽然他想尽可能压抑住,但一想到温希丝的歌声还是会忍不住,使得卡隆有些不安。温希丝本人好像并不知道慧笑出来的原因,所以见到这种情况就会露出奇怪的表情,至于塞金则似乎想要护着姊姊,总是在嘴巴前竖起手指要求慧安静。
只有赤兔未与大家打成一片。
他虽然会和大家一起用餐,却不开口说话。早上和中午都在睡觉,什么事也不做,不过到了黄昏他却会一个人到镇上。卡隆每天黄昏也同样会去街上的小店寻找送给妻子的礼物,但是当他问赤兔要去哪里时,赤兔总是含糊搪塞,也不愿意让卡隆同行。
住进旅店的第八天晚上。
一道细小的尖叫声打断了慧的睡眠。
他并没有立刻跳起来,而是继续躺在毛毯里观察房内的动静。他屏住气息竖耳凝听,隔壁房传来赤兔的打呼声,卡隆房内则是一片安静,不过卡隆既然会安静地熟睡到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有气息的地步,那么他的房内应该就是没有什么状况发生。
慧悄悄地下床,迅速套上皮靴、穿好上衣后,拿着剑靠近门口向走廊上窥探,却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状况。
慧以融入黑暗之姿迅速来到漆黑走廊上,旅店里没有半盏灯,仅能靠微弱的月光得知窗户的位置。
慧下楼后停住脚步,再一次竖耳倾听。
这一回他可以清楚听到温希丝的声音从旅店后方传来。
她正在叫喊,然而叫喊的却是象雄话,慧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慧压低脚步声靠近传出声音的方向,这次则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男子似乎正以难听的言语咒骂温希丝。
他的声音与马匹贲张的呼吸声重叠在一起。
是偷马贼
慧一领悟的瞬间,立即抛下原本的小心谨慎,一口气冲进后院。
白色的弦月挂在蓝色夜空之中,虽然不明亮,视野却至少比旅店内来得清晰,也比较容易判别事物。
好几个人影聚集在乎时绑马的地方。
其中两匹马的缰绳已经从木桩上被解开,并且还带到稍远处。
温希丝紧抓着最后一匹马的缰绳,努力定在原地不让马被带走。
她散乱的头发与裙襬在地上飘动的剪影,还有嘴里不停吶喊的制止声,使得慧很容易就能在一群强盗里看见她的身影。
可是,与偷马贼正面冲突是极度危险的行为。
慧一边冲向温希丝一边大吼:
「喂,温希丝!!放手!」
「不行!!马会被他们带走的!」
温希丝以沙哑的声音怒吼回答。
慧啐了下舌,同时拔出剑。
除了温希丝以外,其它人影似乎全是强盗。
难道这也是打压行动的其中一环吗
要是马被偷走,引发慧等人的抗议,就会把温希丝姊弟逼到穷途末路。
可是温希丝发现了偷偷潜进来的强盗,她的叫声唤来了慧,既然如此,慧也打算以确保马匹不被偷走为由,出手反制对方的行动。
对方究竟是怀着什么居心?对旅人而言,马可是与生命同等重要的财产,对马出手的不入流盗贼,成为剑下亡魂也是罪有应得。
谁敢抵抗就杀了他或许是慧这样的心情传达给强盗们了,原本和温希丝僵持不下的男子,连忙抬起他的短腿踢向温希丝的肚子。
温希丝的身体蓦地一弯,因为冲击与疼痛当场跪倒在地。
她的长发在空中描绘出一道轨迹,然后垂落地面。
然而温希丝的手依旧没有松开缰绳。
马匹因为四周的骚动以及身上的缰绳受到拉扯,开始跺着脚嘶鸣起来。
男人发出怒吼的同时又抬起脚。
当对方的脚正要踩上温希丝的肩膀之际,慧迅速地抓住对方的脚踝并甩向旁边,使得单脚站立的男子在身体转了一圈之后倒在地上。
慧用剑抵住趴在地上的男子喉咙,并怒声吼道:
「我会杀了这家伙喔!!把马留下,快点给我滚!」
如果其它强盗不放开马,慧打算毫不迟疑地将剑刺入这个人的喉咙。
结果,其它强盗瞬间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应战。
慧见状,于是浅浅地在倒地的男人肩上刺下一刀。
男子发出惨叫,拉着马的强盗们只好丢下手上的缰绳、留下倒地的男子,乱烘烘地逃走了。倒在地上的男子也爬着逃离慧的剑下,接着有如脱兔般迅速溜走。
「站住!」慧出声喝令,却也不打算上前抓住他们。
眼前比较重要的,是先将在后院里乱跑的马匹聚集起来才行。
前两匹很简单就抓到了,不过第三匹马的缰绳还被倒在地上的温希丝紧紧抓着。
「喂,手放开,马要生气了。」
慧苦笑着并抓住温希丝的手臂拉她起来。
温希丝站起身之后,依旧按着肚子并弯曲身体望向周遭。
「啊慧大哥」
慧扶着她的臂膀,尽可能以温柔的声音询问:
「没受伤吧?」
「被踢到的地方好痛,不过不要紧。」
「稍微坐一下,把马绑好之后我送妳回房。」
「检查一下那匹栗毛马的脚,牠从傍晚走路时就有点跛。」
温希丝一边这么说,一边打算弯身靠近马脚,慧却强行将她带到墙边坐好。虽然腹部被踢伤比秃头严重多了,但是她显然不以为意。
「妳为何要与强盗正面冲突?」
慧蹲在马的脚边,头也不拾地责备温希丝鲁莽的行为。慧原以为温希丝会回些天真的理由,没想到她却坚定地表示:
「保护客人的物品可是旅店主人的责任,如果马被偷的话你们会很伤脑筋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
「而且就算被偷走了,现在的我们也无法赔偿。」
温希丝率直地陈述着,另一方面也让人感受到她非比寻常的强烈责任感,这让慧不知该如何作出回应。
的确,马被偷走的话会令慧他们相当困扰。慧他们虽然尚有余力花钱找代替的马匹,但是这对温希丝根本不是推卸责任的借口,因为这是旅店应负起的责任,和客人的经济状况毫不相千,慧能了解她为何会如此辩驳。
「马再买就有了,可是妳如果死掉的话就伤脑筋了。」
结果,慧毫不掩饰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情;尽管内心对于自己为何会选择这样的说法而感到惊讶
「我还活着唷。」
「那是因为我救了妳。」
慧简短地抛下这句话,接着专注在检查栗毛马脚的情况上。
温希丝说的没错,马脚肿起来了,而且光用指尖触碰就可以感觉到牠的脚在发热。
「妳是因为来检查这匹马的脚才发现强盗的吗?」
「对啊,真的是吓一大跳。我一来到外头,居然看到这么多人。」
「大约有几个人?」
「大约有五、六个人吧,我也不是很清楚。虽然我非常害怕,可是我很高兴慧大哥过来。」
温希丝的语气夹杂着喜悦,然后她按着肚子站起身。
「我原本还想,如果马脚肿起来就要帮牠冷敷,现在状况如何呢?」
「不太乐观,或许是因为刚才跺脚躁动,让肿胀更严重了。」
「那我去拿装水的皮袋来。把水袋绑在脚上敷个几次的话,热度应该会稍微减退,可以让牠舒服一点。」
「这是我去拿吧。」
「不用了,要和你说明放在哪里反而麻烦。」
温希丝说完便消失在旅店中,没过多久她拿着几个小皮袋回来了。温希丝将水注入小皮
袋,然后用布将皮袋绑在肿胀处。或许是冰凉的感觉很舒服,马匹此时发出低鸣并乖乖地站在原地。
「这样就好了,慧大哥也去休息吧。」
「那妳呢?」
「我暂时要先待在这里,我想看看牠的状况,然后帮牠换几次水袋。」
慧随口应了一声,接着他来到墙边仰头躺至地上。在深蓝色夜空中,有许多沙金般的星星闪烁着微光。
「真美」
慧觉得讲这种话真不像自己,但他依旧率直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真的耶,好美喔。」
温希丝表示同意的和缓语气中,带有一股深深的安心感。
第二天傍晚。
卡隆心情愉快地来到镇上。
他原本就希望送妻子有小颗珊瑚装饰的发簪,多亏他一直在扎西岗的店铺打转,总算觅得理想的材料。幸好戈尔巴的滥权不至于波及到每家小店铺,卡隆才得以在与珠宝商行交涉之后,在预算范围内买下。
接下来,就只剩请手艺优秀的雕银师傅帮忙加工处理了。
而卡隆也早已有看中的雕银师傅。那一位在大街中央开店的削瘦壮年师傅,卡隆曾经好几次停下脚步仔细观看他的手艺。
只不过,他还没看过这位师傅做镶嵌宝石的工艺品,所以在委托他之前得先确认这一点才行。
但卡隆对这点倒是很乐观,因为那位师傅经手的都是小巧的耳环或是腰带上的装饰片。
「卡隆,你的心情很好嘛。」
难得与卡隆同行的赤兔,一脸讶异地询问笑脸盈盈的卡隆。
「因为我找好了要送给妻子的礼物。」
虽然卡隆立即回答,实际上令他开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昨天晚上,在慧发现偷马贼而离开房间之后,卡隆也醒过来并下楼察看,他并没有出去,而是躲在房子暗处偷看,还担心慧是否会杀死强盗。
幸好慧只是把贼赶走而已。
后来,他还与温希丝一起照料脚肿起来的马匹。
实际上照顾马的人是温希丝,慧只是躺在她附近,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慧是因为担心温希丝才留在庭院里的。
那时卡隆心想,这两个人之间应该有希望。在扎西岗停留的这一个多月期间,慧和温希丝有没有可能发展出恋情呢?
行路至目前为止,他数次目睹慧被女性追求的场面,慧却从没有那个意思,卡隆也不明白那些女性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接近慧。总而言之,慧想必有『某个部分』的确吸引着女性。
卡隆正是期待所谓的『某个部分』。
要是两人能发展出好姻缘,卡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留住慧了。
慧不仅拥有武将资质,还通晓唐与吐蕃两地国情,他拥有的知识绝对可以为象雄带来助益。象雄这个昔日大国无法期待坐享永世安宁,特别是在吐蕃强大起来后,有必要将注意力放在国防上。
可是象雄王沉醉在先祖建立起来的权威之中,只顾着讨爱妾的欢心。
如果只论人的话,卡隆是无法誓言效忠象雄王的。然而,他对象雄这个国家及对家人和朋友的感情,让他渴望国家的安定。
要是慧成为象雄的臣子,必定会有优秀的表现。能留在王都是最好不过,但是留在靠近国境的扎西岗,担负起维护国防的一环也未尝不可。
当然,卡隆并非基于自己的企图才希望慧与温希丝接近。
尽管如此,他有预感事态会自然地朝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而这个想法再加上为妻子寻找礼物的事,自然让卡隆的心情变得雀跃。
「天气真好。」
内心的想法几乎就要显露出来,卡隆于是特意抬头望向天空。
经过这几天,赤兔早就明白扎西岗即使在夏天也几乎不下雨,因此他只是一脸讶异地望向天空并皱着眉头。
两人来到雕银师傅的店铺,如常的位置上并没有看见师傅的身影,只有平常使用的工作台空荡荡地摆在店门前。
卡隆看看店内,接着出声询问坐在店内椅子上的女孩。
这名年纪轻轻却浓妆艳抹的女孩,亲切地走向卡隆与赤兔。
「欢迎光临唉呀,两位是温希丝旅店的客人吧?」
「是呀,看来大家都知道温希丝小姐的名字呢。」
「就是那个借钱不还,还悠哉过活的女人嘛。」
女孩扬起形状漂亮的单边眉毛,脸上浮现出恶意的笑容。
「两位有听说过温希丝是向谁借的钱吗?」
「嗯,好像是一位名叫戈尔巴的羊毛商人。」
「戈尔巴先生因为对方不还钱而相当困扰呢,所以他拜托我们不要和温希丝旅店的客人来往,这该怎么办呢?」
女孩将手指压在唇上并歪着头。她涂成鲜红色的双唇有如染血的香肠在蠢动般,让卡隆觉得不太愉快。
可是,这女孩的妆容与雕银师傅的手艺无关。
卡隆想开个玩笑打圆场,于是压低声音问道:
「妳知道我们的同伴里有个金发男子吗?」
「就是那个左眼戴皮眼罩的人吧。」
女孩眼里散发出水波般的光芒。
看来她也是被慧迷住的其中一人,卡隆不禁因着这缘故在内心惊叹。
「他可是奉了吐蕃王的旨意,正在前往萨马尔罕的途中喔,我则是奉象雄王之命带他来到这里,所以要是在半途上遇到什么问题的话,可是很麻烦的,要是没处理好,扎西岗的领主可能会被问罪。」
女孩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这让卡隆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连忙改变话题。
「妳父亲今天不在吗?」
「嗯是啊,他送成品去给客人了。他坚持一定要自己送去,客人有不满意的地方就会直接修改,所以完成一件工艺品就要花很长的时间,如同你们所看见的。」
「师傅似乎只做银饰艺品,他也接受宝石镶嵌的工艺品委托吗?如果可以的话,我非常希望他可以帮忙制作我要送给妻子的发簪。」
「是没有问题啦」
「拜托了,希望能瞒着戈尔巴先生。」
「价格可以由我们这边来开吗?」
「怎么可能,我可没有这么多钱。」
「唉呀,你不是象雄王的使者吗?」
女孩又开始坏心眼地嘲讽,还咯咯地笑了起来。
「真是没办法,刚才的话我会转达给父亲的,请两位明天再来吧。」
「就这么说定,谢谢。」
卡隆向女孩道谢过后,带着好心情外加满足感离开了店铺。
赤兔则因为忘我地看着女孩的容颜,晚了一步才离开雕银师傅的店。
「嗯,好吃!」
听到慧的第一句话,让温希丝松了一口气。
提供餐点是旅店不可或缺的工作,至今为止温希丝都尽力做到最好,不但配合气候选用容易消化的食材,而且对于出入频繁的旅客则要留心让他们随时可以喝到温热的汤。然而至今为止,她受到客人称赞的次数却寥寥可数,因此她也没有特别期待能得到赞美。
不过慧每一餐都会说出相同的感想。
而且和父亲生前用餐时所说的话一样。
温希丝并没有将自己父亲的身影投射在慧身上,反而告诉自己慧是客人,并暗自下定决心要让他在下一餐总是能说出同样的话。
没错慧是客人。
可是每天早晨和傍晚,慧都会牵马到河边吃草,而且大部分的食材也是靠他打猎得来的。卡隆和她保持着一点主顾距离,赤兔则是完全不碰家事;不好好区分清楚的话,温希丝几乎要将慧当成是与自己和塞金很亲近的人了。
像昨晚强盗快要将马匹抢走时也是,当慧前来解救时,她高兴得几乎要掉下眼泪;为马匹冷敷脚时,也是因为有慧陪伴才让她得以振作起来。
正因如此,温希丝才告诉自己。
慧是客人面对他一定要有分寸,即便他再怎么乐于协助自己,也不能将杂务不断推给他。
温希丝为此尽力将最少的食材发挥到最大极限,将热情专注在获得慧的称赞上。
将客人当成客人妥善照顾,并满足他们的期待与需要,正是旅店的宗旨所在。
今晚她在小麦粉揉成的薄面皮上面添加碎肉与青菜,并用大骨熬煮了一锅汤底,虽然温希丝不太有把握,不过看来似乎很合慧的胃口。
「温希丝做的菜真的很好吃。」
面对卡隆发自内心的称赞,慧随口反驳他:
「对你而言,夫人做的才是最好吃的吧?」
「是啊,但我妻子做的餐点中加了一种看不见的香料,如果扣除这种香料的话,温希丝毫无疑问是第一名。」
卡隆笑着回答后,塞金歪着脑袋、一脸疑惑地问:
「看不见的香料是什么啊?」
「那种香料别名叫『偏心』。」
听到慧的解说,卡隆一时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搔着脖子。
「多亏我一直在街上逛,才确定要做发簪,再来就只等发簪完成,看我妻子是否会喜欢了。」
「如果她说不要的话怎么办?」
慧揶揄着卡隆。
温希丝听到这么尖锐的问题不禁呆住。
「你为什么要讲这么坏心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说的也是,就算不喜欢外型,拆开来就是银和珊瑚,还可以当成财产。」
「卡隆先生的夫人才不会这么做呢。」
「谁晓得?」
温希丝对放声大笑的慧吐吐舌头。
隔天慧吃完早膳之后,他坐在门前保养自己的剑。前院明亮而凉爽,工作起来也比较容易。
温希丝走音的歌声这时从屋子里传来,慧依然觉得她的歌声只能让人联想到紧张的土拨鼠。
慧低下头,拼命忍住笑意。
然而当他的视线一看向地上,立刻察觉到门另一头有人的气息,他知道对方也将注意力集中在旅店内,因此微微地抬起身子。
「哪一位?」
「温希丝在吗?」
对方哀伤的声音里丝毫不带任何不良居心,慧于是要对方等一下,然后进到屋内呼唤温希丝。
慧的声音很大,导致连在睡午觉的赤兔及卡隆都下来了。温希丝原本好像在打扫,只见她出现的时候,双手还在围裙上抹着。
「有客人来了。」
温希丝听到慧的话立刻脸色一变,然后出声询问门的另一头:
「请问是哪一位?」
「我是姜穆德」
「啊!!我马上开门,请等一下。」
温希丝连忙拉开门闩,但是慧却将她推到旁边,然后慢慢地打开半边门扇。
一位身材瘦小的中年男性就坐在路旁,他身穿质地看似柔软的灰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没有帽缘的帽子。男子一看到慧等人,便拄着手上的拐杖低头致意。
「抱歉,忽然跑来。」
男子说话很小声。
「不会。」温希丝一边回答,一边伸手想扶男子进旅店的庭院。
可是男子拒绝了温希丝,他站在原地问慧:
「象雄王的客人就是您吗?」
「没错,你是?」
「在下乃盐商姜穆德。其实有些事情想要拜托您,可否请您移驾我的旅店呢?」
慧上下打量着这名男性姜穆德。
他的双脚似乎有问题,从他拄着拐杖的手部动作,可以看出他长袍下的双脚在颤抖,要长时间站立或走路似乎都很痛苦,但是他没有差派家人,而是特地亲自前来请慧过去。
「是戈尔巴指使你来的吗?」
慧单刀直入地问。
姜穆德无言地望向地面,默认了慧的假设。
「慧大哥要去吗?」塞金不知何时扯住了慧的衣角,小声地问道。
「是啊,我去看看。」
慧纯粹是好奇戈尔巴究竟有哪些计策。
再加上温希丝对姜穆德似乎没什么不好的印象,慧心想既然如此,那就为姜穆德留点面子好了。
「卡隆,你要一起去吗?」
「这个嘛,赤兔先生要去的话我就留下来;他要留下来的话,我就和你去吧。」
卡隆以询问眼神赤兔,只见赤兔回答道:
「我去!说不定有酒可以喝。」
「那请两位小心。」
卡隆微笑着送慧等人出门,而在旅店石墙的另一头,一头白色驴子正等着双脚行动不便的主人。
慧和赤兔随着驴子,来到姜穆德在同一条街的南侧所经营的旅店。
他们一抵达姜穆德的旅店,立刻有一位应该是他妻子的女性出来迎接。这位女性大约比姜穆德大上个五、六岁,削瘦的身材穿着朴素的桃色衣裳,盘在后方的稀疏头发里掺杂了好几根白发。
「让您久等了,这边请。」
姜穆德的夫人亲自为他们带路。
这栋屋子似乎比温希丝的旅店老旧,采光用的窗户很小且数量也不多,一进到屋内,就有一股寒冷的昏暗空气向慧袭来。
四周听不见说话声或任何声响,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没有其它的客人。
慧原本在猜测客房内大概也一样昏暗,不过他们是被带往明亮的中庭。
庭院里种植了树干粗大、只在顶部长有叶子的南国植物,还有色彩缤纷的珍奇鸟类鸣唱。鸟儿们用爪子勾住栖木,享用着植物的种子。牠们细小的脚上系有银链子,链子另一头拴在栖木的基座上。
一名男子站在鸟儿们围绕的庭院中央。
这名男子大约五十岁,身材不胖却十分壮硕,由于他身穿漆黑的长袍,因此看起来就像一个人型的黑影。他转头望向慧等人,厚实的脑袋上没有半根头发,粗大的鼻梁下方则意外地有张薄薄的嘴唇。
「您好,象雄王的贵宾。」
男子出声的同时,鸟儿们也以沙哑的啼声鼓噪着听不懂的话语。
慧不禁皱起了眉头,男子则带着笑容,以从容的步伐走向他。
「初次见面,我是扎西岗的羊毛商人,名叫戈尔巴。」
「我已经听过你的传闻。」
听到慧的回答,戈尔巴笑得更深了。
「那么事情就好说了,但是也没有这么紧急,我听说温希丝的旅店即将断粮,就让我们一边享用扎西岗的美酒,一边谈谈吧。」
戈尔巴拍了拍手,立刻有一群女性端出酒与菜肴。
姜穆德夫人请慧和赤兔移坐到树荫下的席子。当两人在地铺上坐定,戈尔巴也接着在他们对面坐下,片刻过后姜穆德也出现了,他换上绿色的长袍,怀里还抱了一只可爱的小狗。
「真是的,你还真爱动物哪。」
戈尔巴有点受不了似地说着,然后就不再理会主人,兀自向慧劝酒。
慧默默地举杯接受。
赤兔则是由姜穆德夫人负责斟酒。
姜穆德坐下后,一直低头抚摸着膝上的小狗。
可能是高温之故,倒入杯中的酒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慧不以为意地喝入口,不过戈尔巴将自己倒的酒凑近嘴边后,却是相当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并吩咐送菜的女性去端更冰凉的酒过来。
待新的酒端上来之后,戈尔巴一口气喝了三杯之多。
接着他长叹了口气,手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向前一采。
「可以请您搬出温希丝的旅店吗?」
「为什么?」
慧让酒流下喉咙,以满不在乎的口气反问。
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戈尔巴吞了一口口水。
「您知道官符的事吗?」
「嗯就是领主颁发的盐商许可证吧。」
「没错,事实上我希望温希丝卖掉官符。那女孩不懂得交易,再这样继续持有官符,必定会发生无可挽回的失败吧。」
戈尔巴缓缓地摇着头,又刻意地叹了一口气。
二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实在很难混在男人堆里作生意。我了解她想努力到塞金长大成人的心情,但趁现在卖掉官符、开始做别的工作才是保身之道,这样对扎西岗也比较好。」
慧默默地饮尽杯中物。
戈尔巴还算言之有理。虽然慧不清楚温希丝当商人的资质如何,不过在四名盐商之中,现在只有她没有动作,或许会捣乱原有的商业平衡。
作生意时,比起由一位商人独占商品,不如由好几个人互相竞争,商品实际贩卖的数量与所得利益都会比较好,虽然互相竞争会造成商人的困扰,然而相反地,也可以期待有较多的营收。
在长安也是一样,同业会聚集在一起并建立组织。
这并不只是为了追求商人的个人利益,也有与当权者抗衡的意义存在。同业之间平时互相为敌,同时也是正确了解商业内情的同伴。
这点在扎西岗应该也一样。
然而,商人们却自愿受到戈尔巴支配,若是单由一位商人掌握大权的话,必定会让整座城镇都受到不良影响。
不晓得扎西岗的商人们是否注意到这么做的危险性,倘若他们浑然不觉的话,那么或许温希丝放弃官符、让自己轻松一点比较好。
而这只是慧个人的见解。
他当然也从没有打算要遵从戈尔巴的命令。
「我知道你担心温希丝,可是这和我住在她的旅店里无关吧。」
「不,大有关联。我这边每天有好几次想去拜托温希丝还钱,但是您在的话就不方便过去,因为若演变成肢体冲突,外界会出现恶评的。」
「我喜欢安静的旅店,倘若有人来捣乱的话,或许我会出手。」
慧露出微笑,瞪视着戈尔巴的眼睛。
戈尔巴表面上似乎接受了慧所说的话,然而浑圆双眼却不自觉地眨动,看来他心里多少有点紧张。
「我的财力并不雄厚,虽然不至于做出触犯法律的行为,但是讨债的人不断出入旅店,也会造成里面的旅客不高兴吧。若您愿意的话,请搬到我的旅店来,食宿费用全由我来负担。」
慧不自觉地露出扭曲的笑容。
商人愿意免费招待,就和武将拔出剑同样危险。慧在翠兰的祖父母家里学到不少商人的手法,详细到甚至作梦都会梦见
;然而,翠兰的祖父母却坚持保有自己的信念,甚至曾经为此蒙受损失。
可是戈尔巴的信念看来完全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还堂堂地放话要威胁温希丝姊弟,甚至要求慧予以协助。
「虽然你特意提出建议,不过我没有换旅店的打算。」
慧感觉到心中升起的愤怒,同时以不在乎的态度响应。面对无法认同的意见时,慧连动一根指头都不愿意。
「您对温希丝有意吗?」
戈尔巴以含糊的声音问。
「可是您这样的做法是帮不了温希丝的。旅店原本就是为了让商人进行交易而存在,可是温希丝现在手上明明没有交易用盐却还让您住下来,您认为周围的人看了会作何感想?」
「要是熟知温希丝目前情况的人,应该会知道我是来自吐蕃的旅人,而且还被扎西岗境内所有旅店拒绝入住;如果不知道这件事,那就只会认为我是旅店里的房客,不管怎么说,毕竟温希丝家就是旅店。」
「她可是未婚的女孩喔,各位总有一天会离开扎西岗,若之后对她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想,温希丝也不会和怀疑她与房客关系的男性来往吧。」
戈尔巴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响
「为何您愿意这样帮助温希丝?」
「我并没有特别站在温希丝那边,只是因为喜欢静谧的环境和她做的菜罢了另外,多少还有一点是因为你口头说很爱护『十五、六岁的姑娘』,却又大肆欺压温希丝,让我看不过去吧。」
慧拿起放在身旁的剑打算站起身,但至今始终保持沉默的姜穆德却又在他的杯子里注入新酒。
他的眼睛没有看向慧,靠在杯缘的酒瓶也因为颤抖而发出喀嚏喀睦的声响,坐在他膝上的小狗打从鼻子发出哀呜声。
慧望着这个低头的男人,一口气将酒饮尽。
接着,慧将杯子放在地铺上,姜穆德的头又垂得更低了。
看来对话就到此为止。
可是,原本一直沉默地喝酒的赤兔忽然提高声音说:
「我要换旅店!」
戈尔巴将视线转向赤兔,一副现在才注意到他的样子,眼神里还带有打量的目光;看来在戈尔巴脑中,有一幅慧他们无法得知、由戈尔巴自己的偏见所形成的人物关系图。
「恕我失礼,这位是您的随从吗?」
「谁是随从啊!!我可是因为这家伙的拜托才和他同行的喔!」
赤兔满脸通红地向戈尔巴怒吼。
「这样子啊。」
「怎样,有什么不满吗?我可是打算要帮你的喔?」
戈尔巴一直盯着赤兔咬牙切齿的表情。
「原来如此,您愿意帮我吗?那很好,请来寒舍吧。」
「你记得刚才说过的话吧?」
「是的,食宿费用会都由我们负担。」
「嘿嘿嘿,不好意思啊,戈尔巴先生。」
赤兔一副和对方很熟稔似地拍拍戈尔巴的肩膀,然后向慧投以挑战的眼神。
「就是这样,你可别不高兴啊。」
「随你高兴,我没有权利干涉你想做的事。」
「说的好听,我不在的话你反而落得清静吧,我和你这个了不起的武将不同,只不过是个抛弃士兵尊严的盗」
慧瞪着差点说出「盗贼」两个字的赤兔。
要是在这种场合把自己的过去讲出来,戈尔巴无疑会收回先前的承诺。赤兔当下也察觉到了慧的思绪,只得忿忿地望向地面,不再开口说半句话。
尽管温希丝与塞金试图慰留,赤兔还是选择离开温希丝的旅店,然后在戈尔巴的带领之下来到他位于城镇西方的旅店;一路上,戈尔巴都面带笑容地向赤兔问了一连串问题。
包括慧与卡隆的来历、温希丝的现状,以及慧他们留在温希丝旅店的理由等等。
但是赤兔全都随口敷衍过去,摆起架子不愿告诉他更详细的情报。
对戈尔巴而言,赤兔纯粹是自己为了得到情报而拉拢的人。正因如此,赤兔明白自己绝不能轻易将情报全都告诉他。
可是就在他们经过镇上大街,来到雕银师傅的店门口之后,赤兔心中这个打算就完全抛在脑后了。
师傅像往常一样在店前雕着银。
身穿红衣的女孩则坐在店内。
象雄虽然是个乡下地方,那女孩却拥有足以向他国夸耀的美貌。
赤兔为了看她,每天傍晚都会来到大街上。
只要眼神一对上,女孩就会露出如花朵绽放般的微笑。虽然她的笑容并非只是对赤兔展露,但是只要她的笑容一浮上心头,赤兔就可以感觉到自己从各种不满中解放出来。
在遇见她之前的旅程中,所有女性对赤兔来说都是一样的,然而他现在心里只想着这位女孩。
他非常渴望能与她交谈。
倘若今后都陪卡隆去买东西的话,或许还有这个可能,但是赤兔自己抛弃了这个机会,这件事是他目前唯一的遗憾。
「您怎么了?」
不知何时,赤兔落后到戈尔巴一行人后方。
于是戈尔巴便折回去,有些不解地询问赤兔。
就在这时,雕银师傅的女儿注意到他们。
「唉呀。」女孩轻轻叫了一声,纤细的手指还在空中晃动,视线落在一副不高兴的戈尔巴脸上。
戈尔巴挪挪下巴示意她离开。
只见女孩露出妖艳的微笑,留下嘲弄的眼神便离去。雕银师傅注意到戈尔巴,连忙摘下头上的帽子,慌慌张张地站起身。
不过戈尔巴轻轻摇头,示意对方无须向他问候。
师傅只好无言地深深一鞠躬。
「那位是常出入我们家的工匠。」
赤兔没有多问,但在离开店铺后的路上,戈尔巴主动向他说明。
「持有官符的商人会经手各种商品,而像金银工艺品或衣物类等等,是不可能全部都在旅店内交易,所以会交由大街上的店铺来贩卖那位师傅是一位手艺很棒的工匠哪。」
「看来是喔。」
赤兔也一副同意的模样,视线却是望着女孩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