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兔离开温希丝的旅店之后,一行人连续几天都过着安稳的生活。
温希丝与塞金不时为赤兔担心烦恼,慧与卡隆却都相当平静。
毕竟赤兔有好几次进出生死战场的经验,不会那么简单就听从戈尔巴的计谋,但他若是凭着自己的意思与慧等人敌对,那倒也无妨。
若对方打算加诸伤害,这边也会毫不客气地予以反击。
比起赤兔,其实慧和卡隆比较担心的是温希丝姊弟,因为从戈尔巴本人亲自出面这点可以得知,他已经开始着急了。
现在慧和卡隆不再一起行动,必定会有一人留在旅店里;温希丝或塞金出门时,也一定会由其中一人陪伴同行。
但不管是温希丝或塞金,都没有注意到这点。
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早上到河边,用少许的材料做出美味的餐点,白天时忙着清扫,而清扫时可以听见的『土拨鼠』叫声,每天都逗得慧很愉快。
卡隆则每一日都会到雕银师傅的店铺。
虽然没有必要,但他每次一回来就会详细告知慧,诸如雕银师傅的妻子在七年前过世、他和名叫梅莎-蒂亚的女儿两个人一起生活等等的事情。
「真不知道她为何要化那么浓的妆。」
卡隆摇摇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扎西岗的女性和象雄其它地域相比,的确比较偏好厚重而花俏的浓妆。
而撇开个人好恶,慧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就连在长安的女性也很流行异国风情的妆容,让年长的知识分子相当头痛。
女性对于打扮的追求,不单只是为了男性的目光,像慧等人自长安启程之前,就有一部分的女性流行将嘴唇涂黑。慧望着卡隆的脸,不经意地想着现在是否还有人喜欢那种打扮。
慧等人住进温希丝旅店的第十六天早晨。
自从偷马贼事件之后,慧便搬到一楼的房间。此时,他被人踏在沙子上的声音惊醒。
房间内一片漆黑,即便将垂挂在窗前的皮革掀起,外头也是一片昏暗。距离要去河边的时间还早得很,应该不可能是塞金在绑驴子的牵绳。
于是慧披上外衣,走出房间。
途中他竖起耳朵,听见了温希丝在安抚驴子的呢喃声。
慧原以为是戈尔巴的手下,因此提高了警戒心,没想到瞬间竟有一点期待落空的感觉。同时他也一反常态,忽然萌生出一股想恶作剧的心情。
他故意压低脚步声,悄悄靠近正在为驴子套牵绳的温希丝。
就算慧已经非常接近了,但是温希丝依然完全没发现。
慧伸出双手拍了温希丝的肩膀一大下,吓得温希丝发出短促的惊叫声,还抱着头将身子缩成一团。
「真早哪,温希丝。」
「慧大哥!」
温希丝噙着泪水回过头。
然而她的声音却充满愤怒,还立刻向慧挥出双拳。
「这样很过分耶!!真的吓了我一大跳。」
「还不至于吓到腿软吧。」
慧挡下温希丝的拳头,笑着回答她。
可能因为受到惊吓的缘故,温希丝的拳头没什么力道,轻易地就被慧接下。
「妳这么早要去哪里?」
慧帮温希丝绑好驴子的牵绳。
「我想去买麦子。」
不知为何,温希丝似乎有点难以敔齿。
「有人愿意把麦子卖给妳吗?」
「嗯,对啊。慧大哥你继续睡吧,现在去河边也太早了。」
「妳一个人去不会太危险吗?」
「我才不怕,就算是戈尔巴的手下,也不至于施暴让对方受重伤,因为若出手太凶残的话,官员或许会出动调查。」
慧觉得温希丝未免也太天真了,可是他没有反驳。
温希丝之所以会如此乐观,应该原本的个性使然,再加上她总是努力以乐观的态度接受事实,才能让她涌出对付困难的力量。
既然如此,没有必要让她担心害怕。
「总之一起去吧。」
「不来也没关系啦。」
「那拜托妳带我一起去可以吗?只要妳下令的话,我会像个随从一样帮妳牵驴子喔。」
「我才不需要那么神气的随从呢。」
温希丝发出轻笑声,接着忽然语气一转。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不要一起去。」
「听妳这样说,我反而更想去了。」
「你的兴趣是探人隐私啊。」
「如果妳是要去与恋人见面,我就老实地留下来。」
「如果我说是呢?」
「妳刚刚不是说要出去买麦子吗?」
温希丝叹了一口气,大大地耸了耸肩。
「真没办法,要跟来可以,不过你可别轻举妄动喔,真是的。」
温希丝口中边念着边走了出去。
而慧就像个真正的随从一样,拉着驴子跟在温希丝身后。
在人影稀疏的拂晓城镇里,温希丝带着慧与驴子走在路上。
高墙围起的旅店内传来准备早膳的鼎沸人声,栅栏里的羊只也发出嘈杂的叫声,大街上并排的店铺前不时可以看见人影来去。
自从温希丝懂事以来,这些都是她听过无数次的声音、看过无数次的风景。
然而,如今却感觉如此遥远。
在这些店铺中,也有温希丝的父亲以往转售金银或绢丝的店家,但这些店家现在却连正眼都不愿看她一眼,以前常去购买肉类或酒的店家也同样冷漠。
如果是平时,温希丝会告诉自己在把债务还清之前都要忍耐,然而走在昏暗的清晨街道上,却令她涌起一股莫名的哀伤。
慢慢地牵着驴子前进的『随从』,却在不明白温希丝的心情下开口:
「这一带的店家也持有领主颁发的官符吗?」
「没有,只要不是贩卖盐或羊毛的话,就都可以自由进行交易。」
温希丝有点无奈地回答,然而发出声音之后心情却轻松多了。
「大街上卖的都是宝石或金银饰品、从罕萨和吉尔吉特运来的水果干,或是绢丝和毛皮制成的衣服或皮靴,以及生肉和鱼类等等。」
「都是盐商和羊毛商人不会经手的物品。」
「对,我们盐商会以盐与羊毛向来自西域或迦湿弥罗的商人买进原物料,可是琐碎物品则是在大街上的小店铺里交易。如果有人想买这些东西,与其出入旅店寻找,不如去逛那些店铺会来得快一些。」
「也有贩卖麦子的店家吗?」
「没有,贩卖麦子的店不在这附近。」
他们前往的方向是城镇的西南边。
那一带居民的所得比住在城镇中心的居民要低。
温希丝所拜访的,是位于一排零落房舍最外围的一栋屋子,她站在破烂的门帘外头呼喊,随后有一位瘦小的老婆婆探出头。
『唉唷,温希丝,好久不见哪。』
老婆婆露出上下排各只有一颗门牙的笑容说道。
她泛黄的模糊双眼很快地就捕捉到慧的身影,布满皱纹的双唇勾勒出微笑的弧线。这位老婆婆将从各处低价买得的物品,以高价卖给这个区域的人来维持生计。
『那是谁?妳怎么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啊。』
『他是我的随从。』
温希丝知道慧听不懂象雄话,所以才这么回答。
从老婆婆说话的态度可以得知,戈尔巴的势力也已经延伸到这里了,不过看来这里的人并不知道详细情形,老婆婆恐怕是将慧当成戈尔巴派来的监视者,不然就是误以为慧是温希丝雇用的个人护卫。
绕而言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并不同情温希丝的处境,她依旧以谨慎的眼神来回打量着温希丝与慧。
『妳找我这个老太婆有什么事?』
『可否请妳通融一点麦子给我呢?』
听到温希丝的请求,老婆婆刻意地睁大了双眼。
『盐商要向我这个老太婆借东西?』
『我没有说不付钱,我想用这个和妳交换麦子。』
温希丝摘下右耳上的耳环递出。这个银耳环上面镶了个质地精良的小小土耳其石,这是她母亲唯一留下来的遗物。
温丝希手上这颗蓝色的土耳其石,散发出比天空还深邃的光芒。
『温希丝,这样好吗?这是妳母亲的遗物吧。』
这位老婆婆长期向温希丝的父亲购买便宜的麦子,因此很了解温希丝家里的情形。尽管如此,她对温希丝依旧没有半点亲近感或同情,就连温希丝的父亲过世时,老婆婆不但没有觉得惋惜,反而还抱怨今后只能买到高价的麦子。
温希丝心想,自己如今只能拜托这种人还真是可悲;但反过来想,正因为对方是这种人,所以才可能有办法从她这里拿到麦子。
原本温希丝预计手上的麦子足够姊弟俩撑到秋天,现在却只剩下两餐就要见底了。温希丝虽然想向外来的商人购买,可是她也没有外来商人想要的盐可交易;至于其它商人与贩卖食品的小店,也不可能卖东西给温希丝。
这位老婆婆同
样不可能给出便宜的价格,因为她也需要由戈尔巴那里取得些许残余物资,但要是温希丝拿出『特别的东西』,老婆婆就可以告诉自己和戈尔巴,她是从温希丝那里夺得了财产。
『耳环又不能拿来当食物吃。』
『的确,妳说得没错。』
「这是来自波斯的最高级土耳其石唷。」
『可是啊,耳环只有单边是没价值的,妳是商人应该也明白吧?』
老婆婆好笑着,连牙龈都露出来了。
温希丝当然明白这点。在众多种类的首饰之中,最高价的就属缀有宝石的耳环,不过由于耳环是左右成对的,所以必须有一对同样大小、同样等级的宝石。此外,只要上面的宝石质量够好,耳环的价值也会相对提升。
『温希丝,妳觉得怎么样?我并没有特别想要耳环这种东西,可是我还是愿意用麦子跟妳交换哦,我的生活可没宽裕到能施舍东西给他人。』
『我明白了。』
温希丝低声回答,打算将左耳上的耳环也摘下来。
就在此时,慧压住了温希丝的手。
温希丝就这样定住不动,维持着正要摘下左耳环的动作。
「怎么了,慧大哥?」
温希丝用吐蕃话问,慧皱起眉头。
「妳要用耳环换麦子吗?」
「没错,接着要谈麦子的量。」
「妳想她会给妳多少?」
「我希望能有一桶水桶那么多。」
「才那么一点麦子,妳居然要用土耳其石耳环去换?」
慧高声问道,这让温希丝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的确,用最上等的土耳其石交换少量的麦子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但是现在她急需食材。
「已经没有麦子了。」
「既然如此,钱由我来付。」
「啊,不行!不能让这位婆婆看到金子或银子!!」
「会有什么问题吗?」
「她会连你屁股上的毛都拔光的。」
温希丝不知该如何说明,只好说出十分低俗的比喻。扎西岗的商人们时常用这句话来评论这位老婆婆,倘若让她看到装金银的皮袋,她势必会盘算着要把里面掏得一干二净。
「那这就是妳屁股上的毛啰?」
慧笑笑地抓住温希丝紧握住的耳环,重新将它戴回温希丝的右耳上。触碰到耳朵的指尖温度,让温希丝感到轻微的晕眩。
『等等,温希丝,那麦子怎么办?』
听不懂吐蕃话的老婆婆一脸莫名地问着。
『对不起,还是算了。』
温希丝回拒后,老婆婆的脸顿时因为悔恨而扭曲。
「走吧。」慧对温希丝说着,并牵起她的手离开。
离开老婆婆的住处后,慧以眼角余光注意温希丝的侧脸,并和她保持相同步调前进。
温希丝平时总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如今双唇却是安静地紧闭。绿色的双瞳除了不时眨动之外,始终只是凝视着斜前方;天蓝色的土耳其石,在她分外纤瘦的下巴与麦穗色秀发之间摇晃。
慧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可是,一定还有其它方法的啊。
慧原本就是商人之子,而且在成为武将之前也是住在商人家里,因此他对宝石的种类和名字、金银的质地与等级都知之甚详,可是慧本身对珠宝没有兴趣。
他也不想拥有这些东西。
慧当然知道这些物品能换钱,也理解世界上有许多渴望得到这些珠宝的人,当他待在唐董队时,也曾有人将上级恩赐的水晶送给娼妓当作玩乐的代价。
尽管如此
「那对耳环不是父母给妳的吗?」
没有任何开场白,慧直接问出重点。
因为一直保持沉默,慧的喉咙显得有点干渴,说话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沙哑。
「什么?啊、嗯,对呀,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温希丝坦率地回答。
「这是我父亲送给母亲的。象雄人认为土耳其石会保护旅人,而且如果是男女互赠的话,宝石会有加倍的力量喔。」
慧打从鼻子应了一声,温希丝接着又露出寂寞的笑容。
「但母亲还是过世了。」
「所以妳想放弃它吗?」
听到慧感伤的说法,温希丝吓了一跳。
「不是的,只是因为这是我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那个婆婆也知道戈尔巴的事情,不过她比谁都还要热衷于买卖,所以我想如果用耳环交换,她应该会把麦子卖给我。」
「可是,这不是妳母亲的遗物吗?」
慧觉得自己还真爱找麻烦,却仍旧再次询问。
温希丝稍微沉思了一会儿,最后以坚定的声音回答:
「我想母亲也不会希望我们留着耳环却得挨饿。母亲过世前还特意取下耳环交给我,如果她不这么做的话,我也不会将它从母亲身上拿下来。」
「妳要将耳环一起埋葬?」
「那当然,毕竟这是母亲的耳环,无论戴在谁身上,都是属于母亲的。我记得父亲那时为了母亲,可是在镇上来来回回地寻找着呢。父亲为了赚钱买耳环,还帮前来扎西岗的游牧民族修帐篷,可是钱依旧不够,所以父亲把腰带上的银饰也卖了,他还拜托我要瞒着母亲。」
温希丝边笑边说着。
一提到父亲,她原本紧绷的情绪也跟着松懈下来。
「可是,母亲也知道我冲动又急性子,所以我想她的意思是要我在生活困顿时拿耳环去应急。」
「还真是顺理成章的解释啊。」
「就算没了耳环,我还是记得母亲的容颜和声音。」
温希丝带着充满自信的表情抬头望向慧。
慧微微偏着头,以指尖挑起温希丝不再晃动的耳环,温希丝顿时缩起脖子,往后退了半步躲开慧的手。
温希丝看来满脸通红。
慧完全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
「别、别这样随便碰女孩子!」
温希丝结结巴巴地慌张说道。
温希丝那副并非旅店的老板娘或盐商,俨然是一名十几岁少女的模样,让慧困惑得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说的也是,抱歉。」
「你知道就好。」
温希丝刻意咳了几声,随即对慧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容。
「只是我没想到慧大哥会阻止我,因为你之前提到卡隆先生的发簪时的口吻,宛如那只是身外之物一样。」
「要说这个的话,妳当时不也说绝对不会卖掉发簪。」
「我才不会卖掉丈夫送的东西呢,就算是饿肚子也一样。」
「骗人,妳其实还满现实的,搞不好妳会一边在心中道歉,一边把首饰拿出去变卖好换取食粮嗯,不过麦子是一定要买的。」
温希丝低声回答:
「是啊,怎么办呢,扎西岗这里大概不会有店家愿意卖东西给我。」
「要不要干脆去邻镇买?戈尔巴的势力应该不至于扩及到那里吧。」
「说的也是,就这么办!!」
慧的提议让温希丝的双眼发出光芒,不过她似乎不是打算前去邻镇,她浮现满面的笑容,将嘴巴凑近慧的耳边。
就如同遭遇偷马贼那时一样,卡隆又躲在阴暗处目送牵驴子出门的温希丝与慧。虽然卡隆很想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但是又不想跟踪他们,所以又回房睡了一会儿,等到平常起床的时间,他才换好衣服来到楼下。
卡隆来到后院时,塞金已经帮马戴上马辔了。
和驴子不一样,马匹不但脚步稳健,而且一副认真的模样。
卡隆走到塞金身边笑着向他打招呼:
「早安,塞金。」
「啊,早安,慧大哥还没好吗?平时他总是最早的。」
「慧大人和温希丝小姐一起出去啰。」
「喔?起得真早。」
塞金对于卡隆的话没有任何惊讶。
「那卡隆先生继续睡没关系,虽然我没办法同时拉马匹和驴子,不过只有马的话,我一个人牵去河边就可以了。」
「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卡隆迅速将塞金抱起,让他坐上一匹灰毛马。塞金连忙抓住马鞍前方,卡隆则牵起马缓慢迈出步伐。
他们来到河边,就像往常一样由塞金打水,卡隆在附近钓鱼。
他们钓到两条鱼之后回到旅店,而慧和温希丝还没回来。
卡隆与塞金便一同动手准备早膳。
虽然两人可以自行处理鱼肉,也知道怎么烤烤饼,却不晓得该如何使用温希丝平常用的干燥辛香料,因此早饭菜色就只有盐烧烤鱼而已。
正当准备工作告一段落时,慧他们回来了,而且还扛着一个大袋子。他一看到餐桌便沮丧地叹气道:
「今天早上只有鱼可以吃吗」
「你要求的真多哪。」
卡隆笑着回嘴,慧也露出微笑。
「是啊,因为最近都吃得很好嘛。」
慧说着并将皮袋放至厨房角落。塞金跑去看看里面装了什么,结果大声地欢呼起
来:
「是麦子!!而且有这么多!」
「你们在哪里买到的?」
「我们走到南侧的街道外头,和正要进城的商人交涉得来的。只要开出比市价稍微高一点的金额,对方手上的麦子几乎就全卖给我们了。」
「你们应该没有恐吓商人吧?」
「怎么可能,他们不是来买盐和羊毛,好像是要买绢丝的,所以他们也必须先在扎西岗镇上把麦子换成金或银才行,我们帮忙省去了这个步骤,他们可是高兴得很。」
卡隆发出赞叹之声,望向晚一步出现在厨房里的温希丝。
似乎是卡隆和慧谈到一半时她才听见,只见她拘谨地说:
「只要看到商人的服装与所有物,就大概可以知道对方要来买什么。我们是先挑选目标再出声询问,如果不是慧大哥提议要去邻镇买麦子,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办法呢。」
「喂,温希丝,剩下的麦子要放到地下室吗?」
慧已经走了出去,这会儿又从厨房门口探头进来问。
「对。」温希丝回答后,也跟在慧后面出去了。
「买了这么多回来啊?」
塞金走出厨房前去帮忙,卡隆也跟在塞金后头过去,然而当他看到放在驴脚边的大量皮袋后,不禁为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
搬进戈尔巴的旅店之后,赤兔早已将最初的歉疚戚抛诸脑后,正尽情地享受着堕落的日子。
戈尔巴为赤兔准备上方楼层的大房间,无论是装潢或寝具的质量都无可挑剔,餐点也总是提供五道菜之多。当有欲进行交易的商人前来投宿时,旅店内还会有乐师和舞娘表演;就算只有赤兔一人时,菜肴的数量也不曾减少,而且一定会附上酒。
不过无论是音乐或舞蹈,那些表演都比赤兔期望的还要高雅,让他不太尽兴,另外舞娘也不会恭敬地为他斟酒。至于餐点方面,刚开始他一直大啖原先瞧不起的羊肉,但是由于口味单调,很快就觉得腻了。
唯有酒相当可口。
每一天,赤兔连待在房里也要喝酒。
戈尔巴偶尔会来房间拜访他,然后向他问一大堆问题,不过赤兔总是佯装酒醉、随便敷衍过去;另一方面,赤兔因不满戈尔巴监视他,因此也反过来观察戈尔巴的行动。
与当初在姜穆德家里时的态度相比,戈尔巴基本上是个保守而客气的男人,虽然他的秃头与黑衣引人注目,但充其量不过是个忙碌的中年男子罢了。
赤兔也不曾听见他对家人大呼小叫。
戈尔巴总是对人表达适度的敬意,然后在私底下讲一些没有恶意的抱怨话。
如果只限于在自己家里的话,戈尔巴看起来并不像坏人。
某一天
戈尔巴又来到赤兔的房间。
他端着冰镇过的果实,身后还有手持大团扇的女子跟着。
原先躺在床上的赤兔起身坐到地铺,迎接戈尔巴的到来。
「天气很热吧。」
「是啊,不管哪间旅店都一样闷热。」
赤兔伸手拿取银盘上的果实。
身穿西域风情的服装、头发盘起的女子开始摇团扇,阵阵微风随之而起,团扇前方的羽毛也跟着摇曳摆荡。
这个女孩有如羽毛般可爱,可是依然远不及那位雕银师傅的女儿。
平时赤兔一定会口出轻浮之语,不过现在他只是默默地对着微风瞇起眼睛。
「我这间旅店住得还舒服吗?」
「嗯,是啊。可以喝酒是不错,还有少了啰嗦的同伴这点也很棒。」
听到他的话,戈尔巴浮现出令人生畏的笑容。
「您对您的同伴不满吗?」
「还好啦,因为他们喜欢过简朴的生活。」
「您和他们不一样吗?」
「是啊,我喜欢奢侈嘛,最好把金银堆得像座山一样、吃好吃的食物,再让美女服侍,就像你一样。」
戈尔巴依旧带着笑容听赤兔胡言乱语,眼神里却没有笑意。
「那么,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协助我?」
「才不要,即使我现在这样,还是对温希丝他们有情义在的。」
「我不是指温希丝,我是想要请教关于您同伴的事。」
赤兔用鼻子闷哼一声,然后凝视着戈尔巴的脸。
「好吧,你想问什么?慧和吐蕃王的关系?还是卡隆的官位大小?两边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啦,慧是当上吐蕃王妃的公主的护卫官,我和他只是稍微有点交情罢了,卡隆也只是个带路的官员而已。」
「所以您也是吐蕃王妃的护卫官啰?」
戈尔巴的问题让赤兔放声大笑。
虽然慧之前曾经阻止过他,可是赤兔已经不打算隐瞒。
「我是个盗贼啦。」
「盗贼!?」
戈尔巴不禁皱起眉头。
光是看到他这种反应,让赤兔多少也想豁出去了。
「没错,我曾经待在唐的军队,后来挥剑杀了长宫、逃到苏毗,没想到又被赶出去,只好前往西域了。」
「那您和慧大人是什么关系?」
「只是一起赶路而已。我在苏毗干盗贼的时候被他抓到了,然后他找我一起去撒马尔罕。那家伙打算把会给公主带来困扰的我丢到西域,也不顾我们在军队时就有交情了,他就是这种人。」
「这样啊」戈尔巴露出沉思的表情喃喃自语。
赤兔则望向戈尔巴发亮的光头,嘴里咬着果实。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了女性的呼叫声。一名身穿灰色衣裳、体态丰腴的女性,不待他们回应便闯进了房里。
该名女子年纪大约三十多岁。
她将黑色长发盘在头上,发髻的大小不输给她圆润的脸庞。身上那件衣襬长到快要拖地的服装,与大唐女性的装束也相当类似。
这位女性瞥了赤兔一眼,随后以夹杂殷勤与冷淡的态度向他点头致意。
看那一副似乎不想理会低下人等的态度,想必是已经从戈尔巴那里听说赤兔住在此处的理由了。
「喂,那个女的是你老婆吗?」
赤兔故意指着窗外冒失地问道,结果这名女性忽然瞪大了眼,还用象雄话飞快地斥骂戈尔巴。戈尔巴惊慌地安抚妻子,最后强行将她带离房间。
其实赤兔早就知道眼前这名女人才是戈尔巴的妻子。
戈尔巴的旅店规模之大,并且有好几栋房舍,温希丝的旅店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赤兔房间正对面的房舍正好是住戈尔巴一家,有一位美女常常伫立在最上层房间的窗边,赤兔曾经向清扫房间的人探询对方的事。
结果,清扫人员甚至连赤兔没问的事情也都滔滔不绝地讲出来。
那位美女是戈尔巴的妾,近看时并没有远看来得那般美丽;戈尔巴正室所生的长男和她处得并不好。
她希望能让自己生的次男来继承戈尔巴的家业,可是扎西岗的律令规定,必须得由长男来继承
这么一说,赤兔倒是可以理解。他一来到戈尔巴的旅店,戈尔巴马上就向他介绍要继承家业的大儿子,年纪已经二十好几了。
『我怎么没看过次男?』
赤兔提出新的问题,清扫人员想也不想便马上回答:
『次男耶露克少爷,一年前到邻镇做生意了。』
『喔。可是戈尔巴的妾应该很想赶走长男,让次男留在家里吧。』
『我想就算是老爷也不会允许的吧。』
清扫人员苦笑着结束话题。但从戈尔巴将正妻带出房间的态度看来,赤兔心想这也不一定是不可能的事。
这天傍晚,赤兔为了打发时间而在旅店内乱逛,结果被一股香味吸引而走到中庭。他像狗一样抬高鼻子嗅着,同时来到散发出香味的地点,没想到站在中庭树荫下的,居然是那位雕银师傅的女儿。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景象,内心十分雀跃的赤兔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即便搬到戈尔巴的旅店,赤兔每天傍晚依然会为了看她一眼而前往街上的店铺。不过她似乎很讨厌赤兔喝醉酒的模样,不仅与他保持更远的距离,也不再走到店门前来。
赤兔心想该不该出声叫她。
可是她并非独自一人,戈尔巴的长男就站在她面前。女孩以优美的手指勾着树枝,并以勾魂的微笑凝视着对方。
赤兔藏身在灌木丛中,同时悄悄接近他们。
两人正用象雄话交谈。
有时候,女孩像是困扰似地瞇起眼睛并轻轻耸肩,每当她这么做,肩膀与颈部的线条便更显纤细,让原本的艳丽增添了一丝可爱。
相对的,长男却是皱着眉头瞪着那女孩。
赤兔不明白为何他会有那种表情,于是想再进一步挨近两人,没想到脚却踩到了地上的小树枝。
随着啪叽声响起,戈尔巴的长男随即望向赤兔所在的位置。
他用和先前一样险恶的表情瞪着赤兔。
「你偷听我们讲话」
「没有我又听不懂象雄话」
面对结结巴巴的赤兔,对方则是眉头深锁。
「拜托你不要在旅店
里乱晃。」
「唉呀,你怎么这样和客人说话。」
「少啰唆!!妳给我闭嘴!」
女孩那一句话让男子发出怒吼。
但是在怒吼完后,男子反而恢复了冷静。他刻意咳嗽几声,瞥了双颊通红的赤兔一眼,就此离开庭院。
待男子离去后,女孩手指勾着树枝并凑近赤兔。
「你不是那个王都官员的同伴吗?」
「嗯是啊。」
赤兔失神地盯着女孩的容颜。
或许是他恍惚的表情看来很奇怪,让女孩呵呵地笑了起来,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你是吐蕃人吗?」
「嗯、啊,不对,我是汉人。」
「汉人?哪个国家的汉人?」
「唐位于吐蕃东边的国家。」
「哦,从这么遥远的国家来啊。为什么你会和那个人成为同伴?」
「那个人是?」
「就是那个独眼男子啊。他是你的同伴吧?」
「他是」
赤兔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妳对他有兴趣?」
赤兔低声问,女孩于是嫣然一笑。
「有兴趣呢,因为他一直住在温希丝的旅店里嘛。明明就是外地来的人,为何会和她变得这么亲近呢?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他们没有特别亲近啦。」
赤兔回想起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如此回答女孩。
一切皆起因于他们被西路克的旅店拒绝入住,而且在这之后还被所有的旅店拒绝。这些旅店的主人恐怕是畏惧戈尔巴的威胁才这么做,结果反而阻挠了戈尔巴的计划,真是个令人觉得可笑的失算。
对慧他们而言,早晚牵马到河边去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且狩猎不仅可以锻炼自己,还能顺便获得实际利益,并非为了温希丝才去捕捉猎物的。
尽管如此,慧应该也很高兴自己的行动为温希丝姊弟带来帮助,慧的心里恐怕就只是这么想而已。一想到这里,赤兔就觉得因为一时冲动而离开温希丝旅店的自己,实在是显得非常愚蠢。
「妳叫什么名字?」
赤兔不想再提慧的事情,转而询问女孩的名字。
在汉土,询问女孩的名等同是求婚的行为,可是大部分的象雄人都没有姓,无论对谁都只报上自己的名而已。
赤兔利用两地民情的不同,暗自独享这份愉悦。
然而,女孩却只是一径地笑着,并说出了拒绝的话语。
「我的名字不知道也罢。」
女孩伸出手指按住赤兔的唇。
「比起这个告诉我有关你同伴的事情嘛。不是像吐蕃王妃的护卫官、低阶官员这些假话,我要听真话。」
「我说的全都是实话耶。」
赤兔虽然立即回答,却感到些许不对劲。
为什么她会知道关于慧和卡隆这么详细的信息呢?
「喂,妳」
「啊,我的名字叫梅莎-蒂亚。」
女孩注意到赤兔表情的些微变化,连忙回答。
「你们的事情,我是从戈尔巴先生那里听来的。你是赤兔先生对吧?虽然忤逆长官变成盗贼有点可怕,不过很了不起呢。」
很了不起
女孩的声音在赤兔耳中留下悦耳的余韵。
赤兔被这股余韵蛊惑,顿时想伸手抓住她的手臂。
然而当他伸出手时,戈尔巴的正妻忽然拨开灌木丛,出现在女孩的背后。
她早赤兔一步擒住女孩的肩膀,没有说任何话语便打了女孩一巴掌。
瞬间,现场响起啪的一声微响。
戈尔巴夫人似乎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迟迟未发出下一击。
然而当她涂得鲜红指甲抓上女孩的脸颊时,梅莎-蒂亚忽然变成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拳挥向戈尔巴夫人的下巴。
戈尔巴夫人似乎没料到会遭到反击,一时之间呆站在原地。
不过她仍企图用象雄话怒吼。雕银师傅的女儿一注意到戈尔巴夫人的动作,马上伸出双手扯住对方的头发,并用力左右摇晃。
戈尔巴夫人的发髻啪啦一声松开来,发丝全披散在肩上。
看来胜负已经很明显了。
戈尔巴夫人发出尖锐的叫声,然后跑进旅店。
梅莎-蒂亚按着脸上的伤痕,撒娇般地望了眼赤兔后也不发一语地离开了中庭。
赤兔非常地错愕,他在树荫下伫立了一会儿,让身体沉浸在女孩留下的香气之中。
当披头散发的妻子进房怒吼之际,戈尔巴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思。
妻子怒骂雕银师傅的女儿梅莎-蒂亚的无礼,同时还不停地责备着让她出入家中的戈尔巴。
然而,戈尔巴的妻子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也很无礼。
他在心里静静地反驳,这是对丈夫应有的态度吗?
更何况,梅莎是自己擅自与父亲一同来访的,并不是戈尔巴让她进出家中。小本经营的业者或工匠,大多是全家一起做生意,他也不可能一一监视这些人。
不过戈尔巴却开始考虑,多少还是得提防这些闲杂人等比较好。
一年前,次男的一句话让他展开行动。
『我想当盐商。』
十八岁的儿子心意已决地这么对他说。
耶露克是戈尔巴和妾生的孩子,因为母亲就陪在身边,因此耶露克在成长过程中,比长男受到更多的宠爱,却仍有着沉稳且认真的个性;他也认可让长兄继承戈尔巴的家业,并坚持要在长兄的带领下工作。
然而,有一天他的态度忽然变了。
原因就在于梅莎-蒂亚。
『她说不想当佣人的妻子。』
耶露克羞愧似地低声如此表示。
戈尔巴那时才知道他与梅莎之间的恋情。
『你是我的儿子,哪是什么佣人!』
戈尔巴对梅莎-蒂亚的话感到愤怒。身为次男的耶露克的确无法继承家业,不过比起任何其它男人,耶露克未来可以选择的道路更多。
『如果你不想在兄长手下工作,那就去开家小店。无论是麦子或宝石,我一定会把质量最好的物品转到你店里;如果你要留在旅店里工作,就好好存点积蓄,这样你的兄长也不会看轻你的。』
『这些都行不通的,对不起。』
耶露克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答。
『梅莎说要结婚的话,对象非得是盐商不可。』
『怎么可能现在没有人在卖官符啊。』
戈尔巴努力保持冷静答道。
『更何况你也无法成为盐商,因为已经持有官符者的家人,无法再去收购其它人的官符。很遗憾,你还是放弃吧。』
『无论如何我都要和梅莎结婚!!』
至今始终低着头的耶露克,忽然揪住戈尔巴的衣襟。
戈尔巴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他连忙用单手扶住桌台。原本以为耶露克还是个孩子,这会儿却感受到耶露克在身体上的成长;另一方面,心智尚未完全转化为成人的青年,却拥有成熟的躯体,这也让戈尔巴感到些微恐惧。
『耶露克,冷静一点!!』
戈尔巴拍拍耶露克的肩。
耶露克则伏在戈尔巴的肩头上。
『父亲,无论如何我都要和梅莎结婚。』
『唉,这件事我会再去和你母亲谈的,等到我们这边作出决定之后,就去梅莎家打个招呼』
『她说如果我拿不到盐商的官符,就别去她家』
『梅莎她这么说』
戈尔巴因为愤怒而感到一阵晕眩。
他的眼睛深处浮现出梅莎那红得吓人的双唇。一想到她就是用那张嘴蛊惑耶露克,他就忍不住想立刻撕裂它。
『父亲』
『拿不到官符的。』
面对耶露克毫无志气的口吻,戈尔巴以坚定的语气表明。
但是戈尔巴又忽然想到,会不会是梅莎讨厌耶露克,才故意出这种无法实现的难题来取代分手呢?
可是,这种想法还是太乐观了。
耶露克离开戈尔巴的怀里,用着因哭泣而发红的眼睛瞪着戈尔巴,然后以不输给戈尔巴的坚决语气说:
『应该有盐商可能会卖出官符的吧?』
他冷酷的声音刺进戈尔巴的耳里。
他马上就明白耶露克是在指温希丝。
可是
『父亲,求求你,我又不是拜托你让我继承家业,只要你帮我弄到官符的话,接下来的事情我会全部自己负责的。』
『不是这个问题。第一,做出这种欺人太甚的行为』
『父亲好像有在进行羊绒的不法交易嘛,要是有人去向领主大人告状的话,父亲也会失去官符吧?』
耶露克以询问的眼神望向戈尔巴。
戈尔巴也回望耶露克,他明白耶露克正在威胁他这个做父亲的。
戈尔巴不明白自己那时为何不向耶露克怒吼,你敢的话就试试看。那时他只是闭着双唇紧咬住牙齿,并在沉思一段时间之后回答『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
他明白耶露克并不
像自己所想的是一个顺从的孩子,而且他也明白自己的权威无法压制孩子
栖息在青藏高原一带的草食性山羊(注:此处指的山羊,是品种接近喀什米尔山羊的Chyangra「CapraHircus」山羊),羊毛比其它更为轻柔保暖。游牧民族偶尔会捕捉这种山丰,然后将牠们的丰绒毛运来扎西岗,不过因为价格相当高,要缴纳的税自然也与一般羊毛天差地远。
戈尔巴就是平时偷偷将这种羊绒卖给西域的商人。
这件事要是被领主知道,官符毫无疑问会被没收。扎西岗没有设置军队,也鲜少发生严重的犯罪事件,但是商业交易的相关法令却非常严厉。
戈尔巴心想,耶露克应该不至于真的出卖父亲,但是脑海一隅又浮现对儿子的怀疑。
再怎么说,耶露克的背后还有个叫做梅莎的女人。
在商人的世界里,女性原本就拥有很大的发言权,虽然对外是由男性出面交易,实际上经营并管理旅店的却是女性,若想要顺利进行交易的话,女性的助力必不可或缺。
就算是戈尔巴,也只能乖乖听命于妻子。
正因如此,即便面对耶露克,他也无法表现得太过强硬。
就像戈尔巴夫人一般,梅莎恐怕也毫不逊色地巧妙操控着耶露克,甚至还让耶露克提出想要成为盐商这种无理的难题。如果处理不当,耶露克说不定真的会去告发自己,导致扎西岗陷入一片混乱。
私下交易羊绒这件事,除了戈尔巴之外还有三位羊毛商人涉入其中。也就是说,扎西岗的羊毛商人之中有半数以上取得了不当利益,而且领主身边也有好几位将领跟着得到好处。
戈尔巴不愿将他们全部拖下水,为此遭受那些家族的怨恨。
可是比起这些,戈尔巴本身更不想失去官符。
一旦下定决心之后,能下手的对象果然就只有温希丝了。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戈尔巴就展开了行动。
戈尔巴将他原本打算解雇、素行不良的工人叫来,再从扎西岗境外找来好几位粗汉,然后敦唆他们去绑架姜穆德以外的盐商子女或孙儿。戈尔巴下令隐瞒指使者的身分,要挟盐商们不准帮助温希丝。至于和温希丝的父亲交情很好的羊毛商人嘉瓦特,戈尔巴也用同样的方法封住他的行动。
扎西岗持有宫符的商人共有十一位,不过并非所有人的来往都很亲近,对那些与私下交易羊绒一事有关的商人们,只要派使者过去就成了;而剩下的两位羊毛商人,戈尔巴则是打官腔说服了他们。
他还要挟好几家贩卖麦子与肉类的店铺。毕竟戈尔巴和这些店家的交易量,比起温希丝的旅店大得多,因此这些小店铺的店主也只能乖乖听话。
不仅如此,他也向与温希丝有来往的游牧民族施加压力。
游牧民族会利用羊只运送盐,他们来到扎西岗之后会先将盐卖给盐商,然后带着没有载负重物的羊只前往羊毛商人的旅店。然而戈尔巴要挟他们,如果卖盐给温希丝的旅店,就不会有店家向他们买羊毛。
游牧民族虽然面露难色,却依然将盐运到其它盐商那里。
最后,戈尔巴还命令温希丝旅店里的员工,连续两次放火烧毁马厩。
第一次火灾让温希丝花光了积蓄,第二次火灾逼得温希丝向戈尔巴借钱;到了第三次,温希丝已经无力重建马厩了。
温希丝手边除了债务之外,一无所有。
戈尔巴在这一连串行动于冬初收尾后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没过多久,温希丝就会出售官符,然后由梅莎买下它。
当然,购买官符的费用会是由戈尔巴支付。
纵使这令他颇有微词,但是等到次男自己成家立业之后,多少可以减轻戈尔巴家中的纷争。他将这件事告诉长男和妻子,他们都不是那么赞同,但是一想到这也合乎自己的利益,自然也就同意了。
准备工作的其中一项,就是接下来要让次男耶露克到邻镇去开店。
幸运的是,领主沉迷于南方商人带来的桌上棋盘式游戏,因此变得对政治漠不关心。领主的继承人虽然精明能干,却不至于罔顾父亲和近臣,自行出面追究官符买卖的内幕。
然而,事态发展与戈尔巴的预期背道而驰,温希丝展现出令人意外的顽强。
她将手边的盐全部换成麦子,有如遭到围城时准备长期抗争的决心。当戈尔巴得知她打算等到下个秋天来临时,不禁感到惊讶。
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再不赶快解决,领主就要过世,游牧民族也会再次将盐运来扎西岗。
戈尔巴不可能连续两年压制盐商与羊毛商人,更何况当初答应戈尔巴要求的人,在不断目睹温希丝姊弟的困境之后,也逐渐改变了心意。
最好的例子就是姜穆德。
姜穆德受到姊夫戈尔巴的请托,就在不清楚缘由的情况下答应他的要求。姜穆德在一年前出外取盐时,因为遭受雷击导致双脚不良于行,自从那件意外之后,他的身体健康便每况愈下,旅店也必须仰赖戈尔巴协助。
但是其实姜穆德与温希丝的父亲交情很好。
雷击意外发生时,温希丝的父亲也在场,两人虽然同样遭到落雷击中,却只有温希丝的父亲丧命。姜穆德一方面对于只有自己幸存感到自责,另一方面也期望自己可以保护温希丝姊弟俩。
他原本就是一位个性稳重又温柔的男性。
倘若姜穆德娶的不是戈尔巴的妹妹,或者身体健康无恙的话,就算他只有一个人应该也会帮助温希丝,打击戈尔巴的计谋才对。
至于姜穆德的妻子戈尔巴的妹妹也是一样。
她同样也处在必须仰赖戈尔巴的情况,再加上念在手足之情才会站在他这边。不过,对于得去迫害与自己亲近之人的女儿,这种事情也快要令她无法忍受了。
而且,现在连出乎戈尔巴意料的局外人都出来阻挠他的计划。
尉迟慧和卡隆
戈尔巴闭上眼睛,脑海浮现他们两人的模样。
一位是金发碧眼的高瘦青年,另一位则是有着少年容貌的王都官员。
有他们在的话,戈尔巴便难以出手,更何况他们还与吐蕃王、象雄王有所关联。
为什么他们要留在温希丝的旅店里呢?
虽然戈尔巴没有与卡隆当面谈过,不过如果这位官员只是单纯的向导,应该没有权利过度干涉慧的行动,既然如此,决定留在温希丝的旅店应该是出自慧的意愿。
是像慧本人所说的,单纯只是中意清静的气氛;还是如同戈尔巴所揣测,慧和温希丝的感情已经进展到无法分开的地步了?
怎么可能
「哈、哈、哈」戈尔巴发出干笑。
温希丝是个一点女人味也没有的女孩。
她比塞金还更像父亲,塞洛南待人处世的态度同样柔和,对于买卖方面的热情却是近乎顽固。
用合理的价格让商品流通、稳定物价好尽可能让更多人获取想要的商品,这些都是塞洛南所追求的理想。
塞洛南为了实现这些理想,不厌其烦地四处奔波。为了帮助想要买新娘礼服的贫困游牧民族,他曾经前去与扎西岗的裁缝店交涉,他向弱势的游牧民族买盐,在农作物歉收时不惜自己赔钱也要抑制麦价。
因此塞洛南的生活虽然俭朴,但是家人感情和睦又拥有很多朋友。
当塞洛南在世时,戈尔巴也曾有过羡慕他的瞬间;相反的,他也曾经在内心暗自嘲笑塞洛南是个只会追逐理想的『小孩』。
可是,无论戈尔巴怎么想,他终究无法像塞洛南那样过活。
为了宣示自己的存在,戈尔巴剃光头发、身穿黑袍,多方扩展生意并过着潇洒的生活,成为镇上名副其实的名士这就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
为了维护这样的生活方式,他无论如何都要从温希丝手中夺得官符。
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
戈尔巴对于那些屈服自己的威胁、舍弃温希丝的人们感到失望,同时也受到了某种启发。
就是只要用欲望或恐惧刺激人心,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人。
戈尔巴畏惧着企图得到官符的自己,另一方面也在思考得到官符之后,手中的权力究竟能扩张到什么地步。
现实中,若是耶露克取得官符的话,戈尔巴家族能得到的商机便会增加两倍。
如此一来,他或许就有可能居于领导地位支配其它商人,甚至构筑万贯的家财。
为此,他必须在少主归城前让官符的买卖成立。
戈尔巴不断地思考对策,然后轻轻地拍了一下膝盖。
他想到一个将慧与温希丝分开,进而让温希丝出售官符的方法。
那是一个让人提不起劲的计划。
戈尔巴对思考这些事情的自己感到厌恶,可是他并没有考虑要放弃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