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少年王与第一盟约 壹 神圣之戈

一名带着满面笑容的年幼男童踢踢脚丫急忙脱下鞋子后,飞奔冲上后宫的阶梯。密密麻麻并排的柱子群沐浴在冬末的暖阳当中,在宫中的回廊上印下直条纹的影子图样。

「枫牙殿下,请您等等呀。跑那么快很危险的!」

从身后传来的叮嘱声已经传不进男童的耳中。男童打开正面的大门,光着脚丫的嗒嗒声响也轻快地传向宫殿的深处。错身而过的宫女们见到迎面跑来的男童后,纷纷拢起光鲜亮丽的裙摆,双手交叠以眼神行礼。随后抬起头来,带着微笑目送男童的背影。

男童奔过长长的走廊后,推开一扇门扉。

「我要参见王子殿下!」

「哎呀,枫牙殿下。」

见到奔进来的男童脸颊通红,简直像是熟成的桃子时,在屋内负责侍奉的宫女眨了眨眼。

想必是察觉到自己实在太过无礼,男童连忙在立于房间里头的屏风前跪下。

「王妃娘娘,枫牙特来请安。这回您喜获龙子,当真是可喜可贺。」

尽管气喘吁吁,他仍是叠起小小的掌心端正拘谨地行礼。稚嫩的话语显得十分可爱,宫女们不禁笑得眯起眼睛,注视着娇小的闯入者。

「你来了啊,快点进来吧。」

温柔的嗓音自屏风后头向他呼唤。「是!」枫牙活力十足地起身,小跑步越过屏风。

「哇啊——」

在铺棉的毛毯上,有个婴孩正裹着白色的绢布酣然甜睡,见状之后枫矛双眼熠熠生辉,一骨碌冲向婴孩。

「真的好红哦!」

枫牙用指尖轻轻摸向婴孩松软又光滑的粉嫩脸颊。

「软绵绵的耶~好软喔~」

「很像是一只小猴子吧?」

「咦?小猴子有这么可爱吗?」

枫牙瞪大双眼,仰头看向端坐在婴孩身旁的王妃。王妃抬起衬里为黄布的绿色衣袖掩住嘴角,「呵呵」笑了起来。

「这句话真让本宫高兴呢。在本宫眼里,这孩子分明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婴孩,没想到大王看到这孩子后开口第一句话,就说他像是只猴子呢。所以本宫才会以为,枫牙殿下一定也会这么说吧。」

「居然说像是只猴子,大王真过分呢~我一直在等着你喔,我的王子……」

枫牙再次将视线转回婴儿身上,用指尖拨开落至婴孩额头上的柔软发丝。

——王妃怀有身孕了。本王终于也有了孩子。你必须要服侍本王即将出世的孩子。

去年夏天,枫牙接下了当今圣上南庚王这道命令。

枫牙是先王祖丁的侧妃所生的孩子。

先前由于南庚王迟迟没有产下子嗣,于是册立了祖丁的嫡长子,也就是枫牙的王兄为太子。

南庚是祖丁的堂弟。祖丁为何会让位予南庚,另外王妃有喜之际,枫牙的母亲外家又与南庚王之间缔结了何种盟约,这些都是四岁的枫牙无从得知的事。但是不论大人有何意图,既然大王与王妃、母亲大人与外祖父都在引颈期盼着王子的诞生,枫牙也一直衷心期待着这位王子的出生。

于是就在二十天前,众所期盼的男婴终于来到了这个世间。枫牙每天都迫不及待地等着王妃身体康复,终于在今日得到了晋见的许可。

「啊,他醒来了!」

婴孩微微张开了双眼。听说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双眼无法视物,但是那对黑色的眼珠却紧紧瞅着枫牙瞧。婴孩从襁褓中伸出无比小巧的手掌,像在拨弄什么似地动来动去,随后嘴角往下一撇。

「啊~要哭了。」

枫牙都还没说完,婴儿就以惊天动地的气势号啕大哭了起来。

「呜哇~~~!呜哇~~~~!」

音量之大,甚至让人不禁纳闷在这样娇小的身体当中,是从哪里发出如此响亮的哭声。

王妃说道:「应该是肚子饿了吧。」开始脱起衬衣。枫牙心想得让他停下来才行,便握住婴孩的手。下一秒,婴儿的哭声戛然停止。

「哎呀?」

婴孩用着他极小极小的手掌,用力握住枫牙的指尖。不仅哭声惊人,就连力气也大到难以想像是名婴孩。婴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枫牙,最后绽开灿烂的笑容。

「啊…………」

被婴儿握住的指尖一阵发热,接着沁入胸口深处。

天真纯洁的笑脸,以及握着自己指尖的小手——

在枫牙看来,婴儿就像是在对自己说:「最喜欢你了,一直待在我身边!」

在兄弟姐妹当中最为年幼,又是侧妃所生的枫牙,只有看过王兄王姐们投来的,掺杂着轻蔑与怜悯的笑容,这样纯真无邪的笑脸却是第一次见到。另外在枫牙居住的寝宫当中,婢女之中也没有人带着年幼的小孩,因此他从未与年纪相仿的孩童玩耍过。当然,也没有任何人主动亲近过他。

年幼的枫牙还不清楚,当时深深沁入他心里的那股热意,就是对婴孩所萌生出的爱情。尽管懵懂无知,他仍是下定决心要保护这个娇小又脆弱的存在。

「王妃娘娘,王子就由我来保护吧!永远永远,枫牙我都会守护在王子身边的!」

枫牙转向王妃朗声宣告。多半是吓了一跳,婴儿放开握住的手,再度开始大声哭了起来。

「啊~别哭别哭,我就在这里哦~」

枫牙一心急着安抚婴孩,却没有注意到王妃在听见他的誓言后,什么也回答不出来,神情也显得非常不安。

——卜于庚子之日。问曰,御子有祸否?

在王子诞生之际,南庚王曾要求负责服侍自己的占术师——贞人们占卜王子的未来。

卜卦后的结果并未告知王妃。大王为何没有告诉自己占卜的结果呢?不消多久,王妃便明白了其中的原由。

距离枫牙的来访,已经过了数日。

夜半时分,王妃忽然感受到一股奇异的氛围而张眼醒来。耳中一直听见阵阵的低噑声。

她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后,倒抽口气跳了起来。因为睡在另一张床杨上的南庚王身上,竟有一只巨大的黑蜘蛛压在上头。当然,那不是真正的蜘蛛,躯体约莫是一只小牛的大小,弯曲叠起的长脚,光是一节就比大人的身高还长。是只有着蜘蛛外形的妖怪。

大王被蜘蛛丝层层卷起,在昏暗火光的照射之下,大王的脸庞呈现出土色,额头上还沁满冷汗。

由于太过恐怖,王妃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仅能以张得偌大的双眼注视着夫君与上头的大型蜘蛛。

蜘蛛的眼睛在看着我——她有这种错觉。头上左右各自排列着四只眼睛,根本不晓得焦点聚集在何处,但是她可以感觉到它的注意力移往了这边。

王妃用手撑着床榻,拖着使上不力的腰往后移,护住身后沉睡的婴孩。婴儿的周围放置着驱魔用的青铜制种器。由于这阵子宫殿常常晃动,又有异形出现在内苑到处徘徊,接二连三发生了不少骇人的事,因此南庚王心生疑惧:「会不会有人使唤妖魔狙击王子的性命——」才会在此放置神器。

蜘蛛从尾部吐出了丝来。「咻~~」丝线彷佛化作了某种生物游过空中,朝她与婴儿的方向伸来。

「咿——」

王妃的视线未从蜘蛛身上移开,双手一阵摸索后拿起放在婴孩枕边的匕首。她用颤抖的手拔出刀鞘,挤出话声用力挥下匕首。

「本宫不会让你碰这孩子一根手指头!」

作为咒具所用的匕首切断了妖怪吐出的丝线。

婴儿醒了过来,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嚎声。

察觉到自己吐出的丝线无法奏效之后,蜘蛛沙沙沙地摇动长脚,离开大王身上往王妃逼近。一股腥臭味迎面扑来。只见妖魔举起了长有利爪的壮硕长脚。

就在王妃做好觉悟的时候——

「大王!」

「磅!」房门被人用力撞开,一名老人踢倒屏风冲进里室。

「昭明!」

王妃顿时安下心来,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同时呼喊着侍奉南庚王的老占术师之名。

昭明手上提着已出鞘的长剑,一边吟唱咒文一边挥剑砍向巨大蜘蛛,从头将怪物的身体劈成两半。蜘蛛的躯体缓缓分离,却仍然不疾不徐转头看向昭明。

「这只妖孽——」

他又挥砍第二刀、第三刀,狠狠斩断怪物。尽管年岁已高,身为贞人之首——担任大史令一职的昭明,其力量仍是不可小觎。挥砍到第四刀之际,妖怪的身形已经完全溃散,成了黑色的黏液在地板上扩散开来。黏液滑溜地沿着地板,从窗户的缝隙逃往屋外。

「这是——」

昭明在黏液当中发现了另一样,散发着与妖魔截然不同的不祥气息的事物。是个细小如针的东西。

察觉到就是那个东西在操纵妖魔后,昭明并没有继续追上去,而是奔向被蜘蛛丝捆住趴伏在床上的南庚王。

王妃也将号啕大哭的婴儿抱在怀中,跪着爬行至夫君身边。

昭明以剑尖切断缠在大王身上的蜘蛛丝线,撑起肩膀让他的身体翻向正面,然而大王的身躯虚软无力,双眼紧闭……早已没了气息。

「感受到妖气后,我已经十万火急赶来了……却还是迟了一步吗……」

昭明的话声中充满苦涩,嘴唇颤抖,埋没在皱纹里的双眼也盈满泪水。

「——什么……」

王妃顿觉眼前一片漆黑。最后能撑住没有倒下,都是因为心中想着必须保护怀中的孩子才行。婴孩虽已停止哭泣,仍是不安地呀呀叫着。

这时,从外头的走廊传来了快步走近的脚步声。

「王妃娘娘……发生什么事了吗?难道又是妖魔……?」

在邻室待命的宫女从门扉后方胆颤心惊地探出脸来。

昭明用衣袖拭了拭眼角,尽力以明朗的嗓音答道:

「没事,妖魔已经被老臣消灭了。你可以退下了。」

他以倾倒的屏风遮住大王的身影,宫女似乎没有察觉到大王已经驾崩。

等到宫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之后,昭明以悲痛的目光注视着发不出声音来,脸色惨白全身发抖的王妃。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依照规定,我等贞人必须与侍奉的大王一同赴上黄泉之路。如此一来,老臣也无法再保护王子了。在大王驾崩的消息公诸于世之前,务必要将王子移至安全的地方才行!」

毫无闲暇为丈夫的死讯感到悲伤,王妃甚至连眼泪也忘了流,抱紧怀中的孩子用力点头。

王妃抱着婴儿,拼命在黄河岸边奔跑。遭到云层覆住的月光显得微弱,跑在前方的昭明看来也像是只遭到涂黑的剪影。

大王惨遭妖魔咒杀后,如今已又过了三天。在没有任何宫女与卫兵的随行之下,抱着婴儿的王妃与昭明一同逃出宫中。依据昭明的占术所示,只要在今日这个时辰祭祀黄河之神的河伯,再将王子放入河中,就能够逃过敌人的耳目,王子的性命也能够保住。

「快一点,妖魔要追上来了!」

昭明回头嘶吼,王妃也在后方感受到了无比骇人的压力。然而衣摆沾上了污泥,脚步无法如愿加快。

「敬将棉薄之物奉献予位居天原,号令大河潮汐涨落的河伯——」

昭明一边奔跑,一边将酒与年糕丢进黄河当中,向河伯祈求。

一阵腥臭的风抚向王妃的颈项。是妖魔的吐息。顿时冷颤袭向她的背脊,王妃紧咬住牙忍住险些脱口而出的尖叫声。

(求求祢,河伯大人!我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请祢一定要救救这个孩子!)

王妃紧紧抱住婴孩。也许是母亲的恐惧传了过来,婴儿不安地张开偌大的双眼,仰头看向王妃。

冷不防地,某种既湿冷且黏滑的东西缠上脸颊。是蜘蛛丝。好几条丝线伸了过来,最终擒获住了抱着婴儿的王妃。

「昭明!」

王妃向后仰去,在被拖往后方的同时大声呼叫。

昭明转过身子,拔出长剑疾奔而来。长臂一挥砍断了王妃与蜘蛛之间的丝线后,又往前跨步转过刀锋,打横劈向蜘蛛的躯体。

「你就成为河伯的供品吧!」

也许是河伯听见了昭明的请求,蜘蛛的上半部躯体与两对长脚被某种东西拉扯般地落入河中。但是妖魔的下半身仍由两对长脚支撑着,继续自尾部吐出丝来,并且缠住了昭明的颈项与持剑的右手腕。

「呜——」

昭明虽然试图用关节分明的手指扯下丝线,但黏稠的丝线却逐渐箍住他的喉咙。

「昭明!」

「……不可以过来!老臣打算与妖魔一同成为献给河伯的供品。在新的敌人追来之前…快点……按照先前的准备……」

「那怎么可以——昭明,本宫怎能撇下你不管!」

「要成为河伯的供品……还是当南庚王的陪葬呢。倘若真要选择,老臣愿意将这副老朽的身躯献给河伯……既然是为了王子,想必大王也会原谅我吧。」

昭明一把抓住蜘蛛丝,将妖魔拉近自己,同时让体重倚向大河。

「敬请赐予日守夜护的庇佑,使其罪咎鬼祟远离——以吾与妖魔之性命,愿祢大慈大悲庇护吾国王子——」

昭明咏唱着咒文,投身跃进黄河之中。因丝线而连在一起的半体妖魔也跟着坠入河川。

「昭明——!」

王妃愕然地望着溅起水花的河面,但震惊的心情在一瞬间就恢复平静。

不能让昭明的性命白费,我绝对不会让这孩子丧命——

王妃再度前进,不久之后在茂盛的芦苇丛中找到了一艘小船。这是昭明趁着白天之际准备好的物品。她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敌人的身影。

「来,搭上这艘船吧……」

王妃弯下腰打算将婴儿放入小船当中,霎时胸口却一阵紧缩,疼得几乎要碎裂开来,双手迟迟无法将婴儿放开。

「……可怜的孩子……才刚刚出世……母后…真是不想和你分开……」

她再次将婴儿紧紧抱在胸前,让自己的脸颊贴在婴儿柔软的面颊上。下一秒,斗大的泪珠忽然滑出眼眶。自从南庚王被妖魔杀害以来,始终不断压抑的情绪终于溃堤一涌而出。

生产时,尽管每次阵痛都让她痛到几乎要昏厥过去,但是一想到不久之后就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她就能高高兴兴地忍耐下来。然而,如今胸口这阵不得不放开孩子的心痛,却让她完全无法承受。王妃蹲下身子,用力抱住婴儿抽噎哭泣。她紧咬住下唇不让哭声传出,甚至咬出了血来。

风吹开了云层,逐渐下沉的上弦月微微照亮了黄河。占卜所显示的时辰即将到来。王妃将濡湿的面颊自婴儿脸上移开。

「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母后无论何时,永远都会为你的幸福祈祷……」

她望着婴孩的漆黑双瞳好一会儿后,用颤抖的双手将婴儿放入船中。婴儿受到惊吓般地张大眼眸,像在吵着要人拥抱,不断将小巧的掌心伸向母亲。王妃心痛如绞,仍是解开绳索,不顾自己的衣服被河水打湿,走入河中推着小船。

「河伯大人,请祢守护这个孩子吧。不管我会怎么样都无所谓,求求祢,一定要保护这个孩子。」

王妃泪流不止,重复如此低喃。

小船脱离了王妃的双手。

忽然间,黄河的水面泛起涟漪,带有金黄色泽的水花向上溅起,在小船的周围跳跃起舞。接着水花变作浅色的光芒包覆住船只。彷佛是直接吸收了月光般,那样柔和的光芒。王妃瞠目结舌。

——已达天听。

一道话声传入耳中。

由光所守护的小船彷佛有着自身的意识般,往河流中央前进。尽管黄河的水流十分湍急,不可思议的是,却只有小船的周围相当平静。

小舟在河面上往前滑行,逐渐远去。

没入黑暗的大河看不见尽头,只有天上的明月与小船静静散发着光芒。

「谢谢祢——」

独自留在原地的王妃,凝视着那淡淡的光芒,目送小船的离去。

「爹,有婴儿的哭声耶。」

一名少年坐在船首,高举火把注视着黄河漆黑的水面。年纪约莫为五、六岁,但是聪慧的细长双眼和紧紧抿起的薄唇,却让少年看来比实际岁数还要成熟。

「嗯,看来平安抵达了呢。」

划着船桨的男人也侧耳倾听。吹过河面的风中,运来了微弱的婴儿哭声。

父子两人皆是平民,穿着麻衣外披没有点缀物的羊皮裘,但是从他们打扮得整齐得体的衣着看来,也能隐约看出他们过着还算富裕的生活。

不久之后,被淡淡的光芒包覆住的小船出现在两人眼前。

「船在发光。」

少年不怎么感到惊讶地低喃。

「得到了河伯的庇护吗——」

男人微微眯起双眼,盯着散发出淡黄色光辉的小船好一阵子后,才用力划动船桨,让自己搭乘的船只靠向放有婴儿的小船。

男人让船只停靠在一旁后,放下船桨,说道:「好了好了,你一定很害怕吧。」抱起涨红了脸,以惊天动地的大声音量哭喊的婴儿。缠绕住小船的光芒随即消失无踪。

「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弟弟了,要好好照顾他喔。」

男人将婴儿置于儿子的膝上后,再次划起船桨。

少年熄灭火把,打开皮裘的衣领,将号啕大哭的婴儿抱入怀中,然后握住婴儿冰冷的手掌替他回温。婴儿立即停止哭泣,大感新奇地抬头看向少年的脸庞。偌大的眼睛央求似地注视着少年,小手也用力回握。

「没事的,有我在这里。不要再哭了喔。」

至今一直面无表情的少年,嘴角扬起了微笑。

「有我在这里——」

十五年后——

「小晄,可以看到亳邑的街道了唷。我们的新家就在那处山丘的附近——哎呀,你没事吧?」

「呜~……我头有点晕……」

在晴朗澄澈的青空之下,滔滔滚动着黄褐色江水的大河上正漂着一艘竹筏。竹筏上成山地堆积着锅碗瓢盆以及由绳索捆在一起的衣物。有位脸色惨白的少年正坐在竹筏的船首,身穿朴素的麻布衣,腰上系着染为青色的带子,头上还缠着布

巾。还留有几分稚气的偌大黑色双瞳与弧度深邃的英眉让人印象深刻,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少年。

#插图

指着岸边的一处略高山丘,担心地看着少年的女子,看来正值青春年华,差不多该是有人前来说媒的年纪。女子有着纤细的鼻梁与细长的眼眸,以及既丰满又带着淡桃色光泽的双唇,说是相当具有姿色的美女也不为过。

「就快要到了唷。来,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女子朝少年伸出玉手,后者则是紧紧回握,

「真是不好意思啊…都怪我任性的要求,才会让小晄受这种苦。」

在船尾处操纵着船桨的修长青年面露苦笑。纤细的鼻梁与聪慧的细长双眼,与坐在船首的女子十分相似。

「舜哥你别道歉啦,反而更让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哇——」

竹筏忽然一阵晃动,少年不由得发出细微的尖叫。

「大哥,不要摇来晃去的啦!要是小晄的心脏停止跳动了怎么办呀!」

「呃,不会停的啦,我又不是生病。」

「你在说什么啊。你的惧水症已经足以算是种病了!」

没错,尽管到了十五岁,晄仍是非常怕水。只是将脸部浸入水桶里的话倒还没关系,也可以汲取小溪流的水灌溉田地。然而,只要是游泳或是坐船,身处在那种四周皆被水包围住的状态下,不知为何他的内心就会涌起几乎让他窒息的恐惧,所以平时都会极力回避那种情况。但是这一回,他们无论如何都得越过黄河才行。

「真的很抱歉!可是一听到有人面钺的委托之后,我就无法拒绝——我一定会做出超级大美人的钺喔。完成后再给你们看,好好期待吧!」

所谓的钺,是仪式祭典时所使用的青铜制长柄斧头。(注:钺,音同「越」。)

晄一家共有三个人,除了他之外还有大哥舜,与大姐莉由,双亲皆在五年前的瘟疫当中相继过世,如今由身为青铜器工匠的舜负责养活妹妹与弟弟。由于有亳邑的打铁铺委托舜打造加有人面巧思的钺,晄等人才会举家迁徙。这种情形至今也发生了不少次,一家人总是四处更换住所。

「好好好,虽然我无法理解大哥你的美感,但我会好好期待的。」

莉由回头看向堆积在后头的行李。夹杂在锅碗瓢盆之间,还有好几个人面青铜器叠在一起,不过每一个都是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长着塌扁的鼻子,还露出牙齿扬起有些狰狞的微笑。在哥的眼中,它们似乎是举世无双的美人。

晄也想开口对大哥说些什么,但是眼光才一瞥向后方,视野便一阵天旋地转,平衡感开始出现了异常。

「我…不行了……莉姐,我…可能要昏倒了。」

晄握着姐姐的手,就这么往前啪哒倒下。

「呀啊~!小晄,你振作一点!」

「小晄,我们就快到罗!再忍耐一下!」

莉由不断拍抚弟弟的背部,舜则是手忙脚乱地加快划桨的速度。

「很好,我复活啦!」

待竹筏抵达岸边后,脚步蹒跚地走下竹筏的晄,才一着地就马上精神百倍地挺直腰杆。

「可以把行李卸下来了吗?啊,这条绳索快松开了。糟啦,衣物箱被都水花溅湿了嘛!」

晄忙碌地开始动作。

「这么快就恢复精神啦~亏我们这么担心他。」

「又变回平时的小晄了呢,真是太好了。」

莉由与舜见到弟弟朝气蓬勃的样子后,脸上的笑意都不禁掺着一抹苦笑。

将行李重新装载到手推车上后,三人决定先到屋主家中打声招呼。

「一路辛苦你们了。我的名字为启,叫我启翁吧。哎呀,真是眉清目秀的一家人呢。」

启翁和蔼可亲地眯起眼睛,出门迎接晄等人的到来。

屋主启翁是此区村落的里长,出租给晄等人的住家,直到不久之前都还是他们自己在居住。但是由于年事已高,每天要爬上爬下难以负荷,才会在山丘下兴建新屋。种田的粗活就交给年轻的夫妻们,现在自己则是过着悠哉的退休生活。

「我陪你们一起走到房子那里吧。」

老人用单手撑着微驼的腰杆,拄着拐杖走出玄关。引领他们绕至村庄后头,指出登上山丘的捷径。跟在启翁身后,舜拉着手推车,晄和莉由则从后方帮忙推动,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缓坡。

「虽然挺老旧的,不过屋顶去年才刚翻修过喔。」

启翁气喘吁吁,带着三人走向建于山丘顶端,铺有茅草屋顶的房屋。

「近看之下,房子还真大呢~」

晄让手推车停在家门前,抬头看向铺着厚厚一层茅草的屋顶。

真不愧曾经是里长的住家,格局虽然是自古流传的竖穴式建筑,但是比一般民家大了两倍,就像是贵族的宅邸一样,外墙还以蛤壳焚烧后的粉末涂成白色。房子周围盛开着雪白的玫瑰,让人不禁沉浸在有些奢华的氛围当中。

「等一下,大哥,房租我们付得出来吗?」

莉由在大哥耳边窃窃私语。

「嗯~关于这点嘛…也许好一阵子都得节省家里开销才行了。莉由,就麻烦你罗!」

舜扬起一派悠哉的笑容偏过脑袋。除了制作青铜器之外,大哥对于其他的事情,完全是一窍不通。

「缺点就是风大了点,不过风景很好,而且就算河水泛滥了,也不用担心屋子会浸在水里喔。」

「真的耶,好棒喔~风景好漂亮!搞不好看得到对岸呢!」

晄转过身,看向在眼下延展开来的大河。沐浴在即将西下的夕阳余晖当中,浪花闪烁着黄金色的光芒,还能看见遥远对岸树林及住家的小小剪影。

「啊,好像有人从那边过来了喔。咦?骑着马呢,难道是他国的——」

山丘沿着河岸往东西方向持续延伸,乘有骑士的两头马匹正从西边往这里靠近。在这个国家当中,人们并不会直接乘坐马匹,一定都是坐马车。会跨坐在马上的,就只有北方的蛮族士兵们。

「可是,村里的人都在对他们行礼耶。」

丘陵上零星散布着民家与田地,村民们原先都各自勤奋地工作干活,但是见到对方骑马接近后,便放下手中的工具就地跪下,低垂着头行见到贵族后应有的叩拜礼。

「啊,是枫牙殿下正在进行田狩吧。」

启翁吟吟一笑。所谓的田狩,是指领主在巡访视察之际,顺便进行野外狩猎一事。

「领主子枫牙殿下是上上一代祖丁王的儿子,也是当今阳甲王的弟弟。虽然年纪很轻,却是位出色优秀的领主大人。其实田狩不过是挂名,他既不打猎也不携带臣子,身旁都只带着亲信的占术师累焰大人。为了观察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经常会像这样出城视察。」

在启翁解释的时候,马蹄声已逐渐逼近。晄等人效仿敔翁的行礼模样,也跟着跪在地上。

不久马蹄便直接通过了正前方。晄低垂着脸,仅抬起视线看向马上的王爷。

年轻的狮子——

晄看见枫牙后心中留下了这个印象。

长长的黑发盘在头顶附近,以簪子扣住了小巧的头冠。身穿嫩草色的丝绸单衣,束有深蓝色的腰带,腰上则插着嵌有翠玉的宝剑。每当具有丰盈光泽的雪白马匹蹬向地面,披在肩上的锦缎披风便会随风翻飞。

王族等级的华丽衣裳自是不在话下,但是对方英气凛然的容貌,就连身为男性的晄也在一瞬间看得出神。高挺的鼻梁、立体的下颚线条,散发着强而有力光辉的双眼笔直地注视着前方。年纪与二十岁的大哥相仿吧,或者又再年轻一点。但体格比大哥还要壮硕结实,所以他才会将对方联想成年轻的狮子也说不定。

在枫牙亲王的正后方,一名穿着深绿色单衣配上黑色披风的青年跨坐在另一头黑马上。看起来比大哥大了两、三岁。他记得是启翁说过的,名为累焰的王爷的占术师。这名青年也有着秀丽端正的五官,不过待在彷佛是太阳般发着光亮的亲王身边时,累焰带有沉稳气质的美貌就会让人联想到影子。

亲王与臣子微微将视线投向跪坐在地的四人之后,就这样扬长而去。

「好帅喔~」

晄站直身子,目送着王爷的背影时不由得小声低喃。

「等等,小晄,你可别说我也想要骑马喔!」

莉由蹙起柳眉。

「是想骑没错啦~不过,马匹只有富有的有钱人家或贵族才养得起吧。我也没有认识那种朋友~」

「你应该还没忘记吧,在你小的时候,你曾经试图跨坐在狗的背上结果受了重伤。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刖把牛或者鹿当作是马的代替品骑上去喔!」

「噢噢,原来还有这一招啊!」

听着这段对话,启翁有些发愣地笑道:「真是活力充沛的弟弟呐。」

「谢谢你,他可是我们引以为傲的弟弟喔。」

舜十足认真地道谢。

王都·奄。

「阳甲王驾到——」

卫兵的话声响起后,等候的官吏们一同低头行礼。

最内侧的一扇门左右敞开,大王头戴前后垂有白色玉藻的冕冠,身披绣有金银丝线的宽松上衣走了出来。正是第十八代殷王,阳甲。

高堂上铺满了毛毯,上头又覆了一层织锦,大王便坐在织锦上头。

「都抬起头来吧。」

大王一声令下后,官吏们将头抬起。

「听说耿邑的大半街道都被洪水淹没了吧。」

阳甲王蹙起眉心,用力叹了口气。尽管举手投足显得温文儒雅,仍然难掩憔悴的神色。

「死伤人数据说成千上百,河岸边的小米田悉数遭到摧毁,耿邑城的存粮也都被冲走了。」

在大王的右前方,下颚蓄着浓密白胡的老人应道。老人是担任宰相一职的曹晏仲,军部出身的他,有着看不出已届七十高龄的强健身躯。

「今年夏天隞邑才刚遭受到洪水的肆虐。自今年年初开始,黄河泛滥所引起的灾害包括大大小小在内,就已经有六起了。」

手持笏板的动作优雅从容,具有白皙美貌的大史令·隗利条接着说道:

「根据微臣占卜后显示的结果,今年之内,似乎会再发生一次泛滥的灾难,而且这次恐怕还会殃及到王都。」

「是祖灵在作祟吗……抑或者,是吾国触怒了河神吗?本王该怎么做才好……」

大王不安地瞟向利条。所有政事都是依贞人占卜出的结果而决定。一旦发生事情,殷王经常会向贞人之首,也就是大史令征求意见。利条在十五年前阳甲王即位之际,就因为拥有世间罕有的占术才能,以年仅二十岁之姿就被拔擢为大史令,深受阳甲王的信赖。

「对于耝灵或土地种的祭祀始终未曾怠慢,微臣心想,也许有必要再次召开一场盛大隆重的祭典。但是,在那之前——」

利条的视线投向坐在对面的晏仲。利条尽管拥有足以影响政治的发雷权,但并没有恃宠而骄,仍然相当敬重经验丰富的老宰相,晏仲的意见。这份讲求公正的性格,不仅让大王,也让其他贞人及臣子们更加深了对他的信任。

「首先,应该要对淹水的耿邑伸出援手吧。还有,也必须探查黄河上游的情形才行。今年比往年多雨,或许算是老天的旨意,但是以往这点程度的降雨并不会引发洪水。老臣认为,也许是河川上游发生了什么变异也说不定。」

晏仲神色肃穆地抚着白须。

「是啊,救援对策就交由晏仲负责,利条你就准备祭祀——」

大王点点头,环视在正前方待命的贞人们好一阵子:

「章玄。」

最后大王的眼光停驻在一名恭敬地低垂着头的壮年贞人。听见呼唤后,章玄缓缓地抬起头来。细长的锐利双眼,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带着老练的端正容貌,莫名地让人联想到孤高的猛虎。

「就由你占卜黄河上游的情形吧。看看是否如晏仲所言,有什么异状。假如有的话,又是怎样的异状?以及对付异状的方法。」

章玄也是位优秀的占术师,尽管预知未来的才能比起利条稍稍逊色,但是能坐在原地知晓远方所发生之事的千里眼能力,在历代贞人当中也算是数一数二。

「遵旨。」

章玄再次缓慢地低下头去。

「阳甲王十五祀,九月。于庚申之日章玄卜卦。问曰:黄河上游有无异变否——」

章玄立即在座落于重屋西北方的水之间当中进行占卜。

大王执行政务的大殿称为重屋。重屋被分为九个区块,遵循五行,四个角落分别设有水、木、金、火,而中央设有土之间。方才大王与主要官员们集结的场所是土之间,由于占地最为宽广,又有大室的别名。

大王也自大室移至水之间,观看章玄的占术。宰相晏仲正在金之间拟定救援的策略,大史令利条则开始着手准备祭祀。

章玄边咏唱咒文,边以凿子在龟甲上敲出凹洞,再过火加热。龟甲上生出了战裂,章玄眯起锐利的双眼注视着皱裂的走向。

「此次黄河的灾厄,皆起因于栖息于黄河当中的化蛇。必须借用黄帝传承下来的炎招戈,方能讨伐化蛇。如此一来,黄河的泛滥就能平息吧——微臣是如此解读的。」

章玄将龟甲递向大王。

「化蛇……是古老的水妖吧。不过,炎招戈吗……」

阳甲王沉着脸吐出叹息。

「神代黄帝所做的炎招戈……据说是把神圣之戈,除非是蒙受天帝喜爱之人,否则根本连拿也拿不起来不是吗……如今这个国家中还有人拿得起来吗?」

「但是,已经没有其他方法了。」

「本王记得,炎招戈放置在亳邑汤王的灵庙里吧。」

「因为建立吾国殷朝的初代帝王,汤王,是炎招戈的最后一位主人。」

「……本王,如果是蒙受天帝喜爱的人就好了呐……」

大王闭目沉思了好一会儿后,抬起脸庞。脸上浮现出近似于自嘲的笑容。

「亳邑是枫牙的领地吧。派遣使者通知枫牙,本王也会赶往亳邑。」

「炎招戈?那是什么东西啊?」

晄割着小米的动作倏地停下,仰头看向昌。

「就是一种可以干掉怪物,传说中的兵器啊!」

昌勾起厚唇咧嘴一笑。昌是里长启翁的孙子,年纪与大哥舜同为二十岁。身长超过八尺,是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青年。

「我有听说过喔。那是黄帝做出来的兵器,夏朝的初代帝王禹就是靠它平定了凶猛的黄河,连汤王陛下也很重用它——」

莉由忙碌地将割下的小米穗收集至笼子里。

自从晄等人搬至亳邑来,至今已过了一个月。

舜每天都至下城的青铜器打铁铺工作,晄则是打猎、采山菜,或是耕田农作,藉此得到每日的食粮。今天由于启翁的小米田需要人手割穗,才会拜托晄与莉由前来帮忙。

启翁的小米田沿着黄河沿岸往前长长延伸,这阵子由于连续降雨,结穗的小米都已经紧紧贴在了地面上。今日的天空也是厚实的云层低垂密布,可能随时都会下起雨来。

「听说大王正在寻找可以驱使炎招戈的强者喔。」

昌手上虽然拿着镰刀,却迟迟没有进行割穗的动作,整个人兴奋得静不下来。

「咦~为什么现在要找啊?」

晄也马上对这一类的事情涌起兴趣。

「你知道先前对岸的耿邑黄河淹水的灾情吗?」

「嗯。我们在搬来这里之前,就是住在耿邑附近喔。我正有点担心,不知朋友们是否平安无事呢。」

「听说那是化蛇在作祟喔!」

「化蛇?」

「是只栖息在黄河当中的怪物。最近这阵子到处都有洪水吧,那些好像全部都是化蛇引起的呢。」

昌将小米的收割工作撇在一旁,开始说明:

「所以只要铲除化蛇,洪水就会平息了,可是能够打倒化蛇的,就只有炎招戈而已。不过,毕竟炎招戈是半神的黄帝做出来的兵器,重量非比寻常,一般人根本拿不起来。所以大王贴出了告示,祭出奖赏悬赏能够使用炎招戈的能者。」

而测试勇者能否拿起炎招戈的地点,就在枫牙亲王的居城,亳邑城。

「所以我在想等一下要去亳邑城看看。去亳邑城走路用不着半天就会到了。我有自信论力气的话,不会输给任何人!」

「我也想去!」

晄的双眼顿时熠熠发亮。与昌相比之下,虽然身高跟体格都还在发育途中的自己根本不可能拿得起那么笨重的兵器,但他至少想去见识一下。

「你在说什么啊。等到你们回来,天都已经黑了喔。割小米的工作怎么办呀?」

莉由拧起秀眉。

「可是,奖赏可是小米五十石十年份耶!要是能够得到奖赏,就不用在这里割这些小不隆咚又湿答答的小米了!」

「五十石!就算家里有十个人一年也吃不完吧!而且还是十年份?」

「除此之外,还有宝玉、棉袄的衣裳,还有青铜制的锅子等等。」

「青铜制的锅子倒是已经不需要了啦……」

晄的家中早已摆放着大哥做的成堆青铜器。而且从锅子、火炉乃至洗手盆,全部都刻有恐怖的——在大哥眼中看来很是美丽的——人面雕刻。

「我说你们,真的以为自己驾驭得了炎招戈吗?夏禹和汤王都是振兴国家的英雄,都是万中选一的人喔。你们以为自己是那么特别的人吗?」

莉由耸耸肩。

「那种事情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就算明知不可能,勇于尝试才称得上是男子汉啊!」

晄与昌纷纷反驳。

「男人就是这样——你们看看现实吧。如果不在今日之内将这片田收割完毕,不久之后又会下雨,小米穗就会发霉喔。别做那些白日梦了,快点工作吧。」

莉由是现实主义者,一点浪漫情怀也没有。正因如此,尽管大哥因为兴趣而到处转换工作地点,每次工作又仅能拿到微薄的薪资,还是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可是,莉由…

…」

昌搔了搔头。

「光是种菜耕田的话,就算工作一辈子也买不起棉袄的衣裳吧?我在想如果能够得到那些奖品,你冬天就不用挨寒受冻了……」

说到这里,昌粗犷的脸庞涨得通红。

「你是为了给我棉袄的衣裳吗?」

莉由瞠大双眼。

「呃那个,首先当然是如果我拿得动炎招戈的话啦——」

「你的好意恕我心领了。」

昌都还没说完,莉由就已断然回绝,太阳穴上还浮着青筋。

「咦?」

这回轮到昌将眼睛瞪得老大。

「我很感谢你的好心,不过我这个人不怕冷。就算万一你和夏禹及汤王一样是被选中的英雄——唔,虽然绝~对不可能啦——但是就算百万分之一你被选上了,我也不需要什么棉袄的衣裳。因为我已经决定打死不拿男人给的东西了。」

「为…为什么……普通人都会想要吧?不是富有贵族的话,根本穿不起棉袄的衣裳啊。还有我不明白?打死不拿男人给的东西是指……?」

「因为之后会很麻烦啊。反正一定是想和我交往,或者叫我嫁——」

「莉姐!我们就先去亳邑城看看罗!」

晄慌忙插入两人之间,打断莉由说的话。

「只是想要试试看而已,去一下马上就回来了!对不起喔,之后就麻烦你了。昌大哥,走吧!」

晄一把抓起眨着眼睛的昌,将他拉向田间小路。

「等一下,小晄!」

撇下姐姐的呼唤声,晄快步往前走。

「怎怎怎么回事?我说了什么惹莉由生气的话了吗?」

昌瞥向后方。莉由已经再次开始割穗,表情显得相当可怕。

「别在意啦,并不是昌大哥的关系。可是,我劝你不要再说要送莉姐东西,也别对她表示出好感比较好喔。」

「为什么?我是很认真的……那个…对你的姐姐……毕竟她是大美人,工作又认真……」

「你就放弃莉姐吧。如果是昌大哥的话,其他对你有意,想嫁给你的女孩子应该是多得不计其数吧。」

昌不仅性格好体格好长相也算不错,又是拥有田地的里长的孙子。不受欢迎才奇怪呢。

「为什么?难…难道,莉由心里已经有意中人了——」

昌脸色惨白。

「不不不,这一点绝对不可能!」

晄断然说道:

「因为莉姐她非~常地——讨厌男人喔!」

亳邑的中心街道由高耸的城墙所包围。亳邑是许久以前汤王在此定都时所建造的城池,据说城墙一边的长度就多达半里。

「人好多喔。」

穿过城墙的东门,走入城内的晄见到里头热闹的景象后大吃一惊。整顿得平坦整齐的道路两侧并排着露天小贩,大批人潮在其中来回穿梭。手推车也频繁地来来往往,每辆货台上都满了成山的蔬菜、肉类,或是陶器布料等物品。

「亳邑真是富饶呢。领主大人虽然年轻,却是相当有能的人才。」

晄回想起了枫牙亲王当时宛若年轻狮子般的英姿。

「讨厌男人……是吗,讨厌男人啊。」

然而昌没有答腔,魁梧的肩膀无力下垂,不断低声喃喃自语。从村子来到这里的一路上,一直都是这副样子。

「啊,对了,居城在哪里啊?不快一点的话,真的就没办法赶在日落之前回到村里了喔。打起精神来吧,莉姐除了我跟舜哥之外,所有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她都讨厌,所以不是针对昌大哥你个人啦。」

虽然不晓得这样的安慰是否奏效,但总之得拉着昌前往居城才行。

「喂,小晄。如果我能拿动炎招戈,又能打倒化蛇,让莉由见识到我充满男子气概的一面的话,她会不会喜欢上我呢?」

「嗯~……」

姐姐的厌男症可说是与生俱来,也算是生理上的本能反应,所以他心想还是不可能吧,但目前只是先说了句:「也许吧。」毕竟昌都已经二十岁了,这时还意志消沉到和一名十五岁的少年商量这种烦恼,若是再点破事实就太残酷了。

「是吗?好,我会加油的!」

昌猛地挺起胸膛,抬脚大步向前。

「啊,可是,还是不要抱太大期待比较好喔……」

晄慌忙追上昌的壮硕身躯。

跟在昌的后头走了一阵后,露天小贩及采买的平民人潮都逐渐减少,相对地,外围有着豪华白墙的住宅与马车的数量则多了起来。马车里头都坐着身穿宽松黑边大衣的官员,或是披着华美织锦长挂的贵族。另外带着数名随从,车厢上盖着华美布料的马车,应该是属于王族的女性所有吧。

最后,昌终于停在一处晄至今从未见过的气派大门前方。光是大门就比晄住的房子还要大。此处是亳邑城的南门,站在原地往左右看去,比昌的身高还要高出数倍的白墙往东西方一路延伸至远方尽头。

「我是来参加炎招戈的测试。」

大门前方站着身穿盔甲腰上佩刀的守门卫兵,一见到体型魁梧的昌后,便毫不迟疑地打开大门。

「我是陪他来的。」

晄也向卫兵们点头致意,穿过大门。

另一名非守门的士兵带领着晄两人往深处走去。

「哇~好厉害喔~好大~好漂亮~!」

汤王在建立殷朝之后,有段时间,这里都是大王居住的宫城,现在看来,确实有着宫城的气派。

左右两侧并排建有好几栋富丽堂皇的大殿,屋顶上铺着厚厚的茅草,墙壁白得叫人眩目,建得离地面有些距离的殿堂上设有走廊。大殿与大殿之间由名为堂涂这种较高的走道互相衔接,堂涂上又铺着带有光泽的砖瓦。种植在大殿与走道一旁的树丛葱郁茂盛,底下还点缀着晚开的牡丹与大朵的玫瑰。

晄好奇地东张西望,昌则是非常紧张,走路显得十分僵硬。

不久之后,他们来到一处地面皆铺满了白砂的广阔庭院。

除了身穿盔甲的卫兵之外,其他还有穿着平民服装的十几名男子也成排站在里头。每个人都是胸膛结实颈项粗壮,衣袖挽起露出的上臂肌肉就如同巨瘤一样向上隆起。

排在最前头的男子站在连接大殿走廊与地面的阶梯前方等待。阶梯上头看来是什么东西也没有。

「炎招戈呢?」

晄从队伍中稍微探出身子,寻找着传说中的兵器时——

「大王特地远从王都来此,亲自考察是否有人能拿得动炎招戈。不过现在大王正在用午膳,因此炎招戈也被收进了大殿里头。嗯,反正不久之后就会开始啦。」

站在晄两人前方的男子为他们解答。

「经你这么一说,肚子都饿了呢~」

晄连忙安抚一听到午饭就开始叫了起来的肚子,这时数名官员从前方右侧的大殿中现身,手持笏板静穆地走过铺有砖瓦的堂涂,最后在正前方大殿的走廊上一字排开。紧接着,一名官员朗声宣告:「阳甲王驾到——」前来测试炎招戈的男人们立即一同在白砂上跪下,让额头抵住地面。吮也跟着众人行叩拜礼,不过还是微微抬起脸蛋?向前方。

正面的大门缓缓敞开。

大殿内挂有薄纱帘幕,后方可以见到一道戴有四角冕冠的人影。同时大王身旁也坐着好几道身影,想必枫牙亲王也在其中吧。

「将炎招戈运出来吧。」

一名官员举起笏板后,前方左侧的大殿当中推出了一辆板车。两名卫兵拉着车把,另外两名卫兵则自后方推动。

板车上放有厚厚一层绸缎,炎招戈正恭恭敬敬地摆在上头。由于距离遥远,细节的部分无法看清,但长度约莫是长剑的一半,刀身与刀柄皆由青铜所打造,看来是把再普通不过的戈。此一武器也可以在握柄的部分接上长木棒挥舞,但如今并未接有木棍。

板车开始推上堂涂,「叩隆叩隆」车轮的吱嘎声相当刺耳。板车或许也不易在砖瓦上移动吧,总之四名卫兵全都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尽管乍看之下非常普通,但看来炎招戈确实如同传闻所言极度沉重。

板车停在正面大门的前方。

「开始吧!」

人影自帘幕后方下达命令后,站在走廊上的一名官员开口朝排在第一位的男子说道:「无妨,尽管走上来吧。」

趴伏在地的男子站直身子,拢好上衣的领口,接着脱下鞋平整放好后,这才走上阶梯朝帘幕后方的大王欠身行礼。

「草民是相邑的——」

多半是在大王面前太过紧张,男人的嗓音显得十分低沉,难以听见名字,但如果是相邑的话,对方当真是不远千里而来。似乎全国当中自许为大力士的男人们,都陆陆续续来到了这里。

男子重新面向板车,伸手探向炎招戈。

晄直起上半身,咽着口水注视那名来自相邑的某某人。昌、以及排在晄前头的男子们皆抬首观望。

一开始,男人以单手握住炎招戈的握柄,随即露出了诧异的神情,又以双手握住。

然而,传说中的兵器却是不动如山。

男人张开双脚用力踏稳。

「喝!」

连晄这个看的人听了都不禁跟着使起力来。

男人手臂上的肌肉隆起,连青筋也浮现出来。没两下子,脸庞已涨得越来越红。

「唔唔唔!」

男子紧咬着牙,上半身大幅后仰,即便如此炎招戈仍是未离开绸缎半分。

「停手吧。」

官员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想必是至今的挑战者都是这副情况吧。

话虽如此,普通的青铜器不可能这么重啊。到底里头藏有什么机关呢。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附在上头呢?还是说受到了诅咒?昌大哥,你没事吧?你觉得拿得动吗?」

「谁知道……」

昌看来脸色惨白。

第二位、第三位挑战者都与相邑的男子是相同的结果。

第四名男子则是将炎招戈拿起了约莫一寸。「噢噢!」周围顿时一阵骚动,帘幕后方的大王也探出了身子。但是那名男子光是将其举起,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总觉得,这好像跟臂力没有关系呢。」

因为第四名男子的身材皆比前面三人矮小,年纪也几近壮年。

「能够拿起炎招戈的人还不出现吗?再这样下去,村子就要全灭了啊。」

壮年男子走过身旁的时候,晄听见了他如此低喃。

(其实是炎招戈在选人吗?)

也许它想找的,是不以奖赏及名誉为目的,而是能够正确使用自己的人。

接下来,尽管有几个人能将炎招戈拿起一或二寸,但是大部分男子都无法动它分毫。当初将神器运出汤王的灵庙,又放上板车的那些卫兵们的辛劳,真是可想而知。

就在十几名男子皆试过之后,终于轮到了昌。

「不…不行,我根本办不到……」

昌迟迟难以起身,膝盖疯狂颤抖。

「下一位,快点!」

官员催促道。

「是…是的!」

昌摇摇晃晃地站起。

「加油!不要去想那些棉袄衣裳的事情了,你就一心一意想着要平定黄河吧!」

晄拍向昌魁梧的背部,但是过度紧张的昌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昌抬起抖个不停的双脚走上阶梯。

「草…草民是亳邑的……」

昌用虚软无力的嗓音报上姓名,然后伸手摸向刀柄。下一秒,他的庞大身躯陡然倾斜——

咚磅、啪咚、叩隆叩隆!

昌在走廊上晕厥过去,结果直接自阶梯上一路滚下。

「昌大哥!」

晄连忙冲上前去。昌浑身发软地躺在白砂上头,脸色铁青嘴唇也毫无血色。看来是因为太过紧张,一碰到炎招戈之后就出现了贫血的症状。

「昌大哥!你没事吧?振作一点啊!」

晄摇动着昌的肩膀,就在这时——

「他晕倒的时候,也许头部撞到了阶梯。千万不能去摇他。」

一道话声自帘幕后方传出。晄回过头去,恰巧声音的主人正从帘幕后头走出来。他吃了一惊,心想是阳甲王吗?但头上的饰物截然不同。既然随侍在大王身旁,就表示是王族的人或是亲信吧?无论如何,一定都是身分极为尊贵的高官。

虽然形容一名男子很美丽也许很失礼,但是对方真的是位既美丽又优雅的人。稳静沉着的态度显示出他的年纪较长,但是白皙的肌肤却如同年轻女子,让人完全猜测不出他的年龄。

#插图

「将他搬至下人的房间吧,让他在那里歇息一会儿。」

那位高官朝卫兵招手。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晄低头行了一礼,正要与被数名卫兵抬起的昌一同退下时——

「你的名字是?」

那名官员却开口唤住了他。

「我是晄!」

晄转过头答了这句之后,便小跑步追上昌等人。

「怎么了?利条,难得见你向平民少年询问名字。」

阳甲王问向回到殿内的稀世占术师。

「微臣在那名少年的身旁看到了光。」

「光?」

「那光十分混沌,不晓得从何而来,难以估计……」

利条眯起双眼,透过帘幕凝视着少年的背影。

当晚,在夜深人静之际,晄与昌才终于回到村里。

晄先送后脑勺上肿了一个大包的昌回到里长家中后,才登上山丘的小径。灰暗的天空里没有一点星光,周围亦是伸手不见五指,但晄家依然灯火通明。

「糟了……」

察觉到站在家门前的两道人影后,晄缩起身子。

「小晄!」

莉由冲上前来紧抱住他。「太好了,你平安无事——」

这是十八岁的姐姐对十五岁的弟弟该有的举动吗?虽然有点难为情,但一想到是自己不好才会害对方这么担心,他也无法推开。

「我们一直很担心你喔。」

舜也难得地沉着一张脸。

「对不起……因为昌大哥昏了过去,才会在那里让他休息一下。」

「我就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他就只是体型魁梧而已,胆子却跟老鼠没有两样!」

莉由对其他男子做出严厉的拙评。

「你肚子饿了吧,等我一下,我现在去热汤给你喝。」

莉由放开晄后,快步走入屋内。

晄也想进屋时,手腕却被舜拉住。

「你今天去了居城吧。我听说现在阳甲王与贞人们都来到了亳邑城,你见到他们了吗?」

「大王一直坐在帘幕后面喔。倒是有个像是高官的人叫住了我……可能是贞人吧。是位皮肤白皙很漂亮的人。」

「他有对你说了什么吗?」

「只是问我名字而已。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不过,你不能再到居城去了喔。」

「我想也没有机会再去了吧,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小晄很可爱啊,搞不好会被召为男宠也说不定喔?」

啊啊,那种姐姐又加上这种哥哥,「饶了我吧~」晄在心中大叹口气。

「只有舜哥你会那样想而已。在其他人眼中,我根本一点也不可爱。」

「咦~是吗?大家还真是没有审美观呢。」

算我拜托你,这些话可别在他人面前说啊——晄暗暗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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