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晄。」
「晄……」
男子跟着复述。
「你叫作什么名字呢……」
男子端坐在火炉旁,晄则坐在他前方凝视着那对漆黑的眸子。但对方的眼瞳深处就像是无星的夜晚般漆黑,没有映照出任何事物。
「真是糟糕呢~」
晄叹了口气。
昨夜晄带男子回家后,让他泡了热水回温,又替他擦拭身体,等到他神智清醒后,就开始问他许多问题。但是男子的反应就像现在这样,只是一直怔忡出神,完全不开口回答。不仅如此,他连日常生活琐事也无法自理。
「可能是因为溺水曾经一度停止呼吸,脑袋有点秀逗了吧。」
小蛇姿态的汪李在男子周围飞来飞去,但对方见到有翅膀的小蛇时也不感到惊讶,只是一直好奇地盯着汪李。
「莉姊也在家,就不能把他放在家里了……」
毕竟莉由看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捡个男人回来啊!」
话虽如此,她也不忍心赶走性命垂危的伤患,随后也帮忙烧热水煮粥,在晄与舜照顾男子的时候,则在后线负责支援。
「在他能够正常吃饭之前,也不能送走他呢。」
晄自鼎中盛起稀饭,装进名为箪的竹碗里,再让男子拿着。
「那个是箪,这个是汤匙,就像这样舀起来吃哦。」
晄做出吃的示范动作。男子似乎连吃东西的方式也忘记了,昨晚则是晄喂他吃饭。男子用笨拙的动作舀起粥含入口中。
「没想到还真的是只魔法鼎呢。」
可能是喝下了大量黄河河水的缘故,男子还无法正常进食。昨夜男子完全没碰端出来的食物,就算强迫他吃最后也会吐出来。但是只有用这只鼎煮出的粥,他都勉强吞进了肚子里。
「讨厌啦~汪李,你一直不相信吗?」
这只鼎是亡父所作的咒具,只要吃了用这只鼎煮出的食物,病痛就会痊愈,甚至要是经常吃的话,就几乎不会生病。
五年前晄曾经染上名为蜚的虫妖散播的瘟疫,但幸亏靠着这只鼎煮出的汤药才保住了性命。只是双亲在药材收集齐全之前,就已双双去世了——
「那么,吃完早饭的话,我就要去汲水了……」
晄正要起身,男子关节分明的黝黑手掌便抓住晄的手腕。黑色的眼珠无助似地注视着晄。
「我知道啦。没事的,我也会带你一起去。」
晄露出苦笑。
自昨晚开始,男子就一直是这样,片刻也不离开晄的身边。
「是因为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之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小晄吗?又不是什么雏鸟。」
汪李老大不高兴地嘟哝,但出乎意料的这也许是事实。这名男子似乎也明白是晄救了自己一命。
「要到外头去的话,总不能一直穿着睡衣吧。换套衣服吧。」
晄朝男子招手,走进舜的房间自柜子中拿出衣物。
「这件是布衣,这条是带子,就像我这样穿。接下来去洗脸吧。」
虽然得一言一行按部就班教导男子生活琐事,但晄并不讨厌这样。也许是因为他是老么,一直以来都是受人照顾,所以现在能够照顾别人他相当开心。
「完全把自己当作是哥哥了呢。不不,比较像是教导孩子的父亲吧?不过这孩子也太大只了,一点都不可爱。」
小化蛇汪李一边咕咕哝哝,一边拍着翅膀跟在晄的后头。
「去水井汲水,是我每天早上的工作哦。」
晄一行人走出家门后,莉由正在外头晒衣服。
「哎呀,小晄早安呀。路边的落魄先生看来气色也好多了呢。」
「莉姊,叫人家路边的落魄先生也太失礼了吧。」
「可是现在没有名字的话很不方便啊。对了……既然他皮肤黝黑,就叫他小黑吧,抑或者他虽然身材壮硕脑袋却空空,不然就叫小空好了。」
莉由将食指压在下颚上偏头思索,表情十分认真。
「小空……是啊~叫也空或许不错呢。」
晄忽然想起自己为了感受对方的心情,自昨夜起就一直观察他的眼睛,但是在他没有任何记忆的内心里,只有一片空虚的黑暗不断延伸。
「在你想起自己的名字之前,我们就叫你也空吧!」
「也空?」
男子指着自己。
「对,也空。这只小蛇是汪李。」
「我不是小蛇,你要跟他说清楚,我是化蛇。」
汪李拍动翅膀,卷在晄的手臂上后,「哼」了一声转过脸蛋。本来他待人就不算亲切,但不知为何面对也空又特别冷淡。
「来,也空,我们去汲水吧。」
晄拿着陶罐,与也空一起走下山丘。眼下的黄河正滔滔滚动着丰沛的河水,仰头看去,天空也是蔚蓝澄澈。
「天气真好~昨天的事情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我差点都要忘了,那个可怕的妖魔也有可能来到亳邑呢。」
望着平静的黄河与天空,危机感也变得薄弱。
「昨天你就倒在那附近哦,还记得吗?」
晄指向较为下游的河岸,但也空只是不解地歪过头。
「想不起来也没办法吧。毕竟你差点就要死掉了。」
也空走下山丘,步至水边蹲下身子。他将鼻子凑上前嗅着河水的气味,然后露出非常厌恶的表情。
「看来自己喝了很多河水这件事他倒还记得呢。」
「难道他口渴了?黄河的水混了黄土不能喝哦。所以我们才要特地去水井汲水,过来吧。」
水井位于山丘下的村落外围。平日,在这里洗涤衣服的婆婆阿姨们都会热闹地开起井边会议,年幼的孩子们则在附近跑来跑去,但想必是那则告诫村民切勿在外闲晃的布告的关系,今天早上没有半个人影。
「我们汲完水之后,也要快点回去才行。」
晄将陶罐置于地面后,拿着系有绳索的木桶扔进井里,汲起井水。
忽然间,晄的颈部泛过颤栗。他吃惊地扭过头来,只见也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这边,神色莫名骇人。缠在左腕上的汪李缓缓松开身子,作出警戒。
「也空……?」
也空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晄好一阵子后,最后脸庞痛苦地扭曲,接着一把自晄手中抢过水桶,将脸塞进里头。
「吓死我了~你这么想喝水呀?」
「笨蛋!不要为了区区的水就释放杀气啦。」
晄与汪李错愕地望着贪婪大口喝下清水的也空。
但是,也空的胃部还不能接受井里的生水。他丢下木桶,开始激烈呕吐。
「你没事吧?可能是胃部还很虚弱。」
目前也空的身体状况,其实还没办法喝水进食吧。
「这些水我用魔法鼎烧过之后再给你喝,到时一定喝得下的。」
「好了好了。」晄轻轻拍着也空,再次捡起木桶开始汲水。
等到陶罐满了之后,也空轻轻松松地就将它扛至肩上。
「你力气真大——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呢!」
对晄来说,搬运装了水的陶罐可是件苦差事。
也空扛着跟晄的体重相差无几的陶罐,脚步轻快地爬上山丘。
「这个男人失去记忆之前,是在做什么的啊?」
望着他的背影,汪李以僵硬的嗓音低喃。
「听好啰?如果没有我的许可,不准接近我半径五公尺以内。这样的话,我可以勉强答应做饭给你吃。不过,不劳动者不得食。你至少也要帮忙做家事才行。」
这是让也空留在家中,莉由开出的条件。
经过三天后,也空开口说出的单字增加不少,更衣和洗脸等小事情,也总算可以自己动手来做了。
对于这贫穷的一家子来说,根本没有多余的金钱再养一名成年男性,本想托付给里长家照顾,但也空至今不知为何只吃得下用魔法鼎煮出的食物,水也是要用魔法鼎煮沸过后,才有办法喝下肚。
「表示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吧。可是,毕竟这只鼎是爹重要的遗物,总不能连鼎也一起寄放——」
舜面带和煦的笑容,但内心其实相当困扰。
「莉由,饭。也空,肚子饿了。」
不过当事人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现下的处境,还一脸嘻嘻笑着。
「是是,我知道了啦。我要准备煮饭了,你去洗衣服顺便汲水回来吧。」
「小晄,走吧。」
也空牵起晄的小手,欢欣雀跃地走出屋外。
「虽然已经从婴儿成长至幼童了,但还是让人看了心烦。」
也空片刻也不离开晄的身边,这点让汪李相当不痛快,但汪李也拉不下面子老实说出来。
晄和也空将石灰水倒入桶中,再丢进待洗衣服后,踩在上头洗踏,不久传来逐渐接近的马蹄声。是枫牙和累焰。
「这么一大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晄离开洗衣桶穿上鞋子,上前迎接两人。
「我们正一路沿着领地内的码头和街道,询问有没有什么
关于妖魔的消息。」
枫牙跃下马匹,将缰绳绑在木桩上。
「我一直很担心你呢。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汪李也在啊,我们没事的。而且睡觉的时候,也会紧紧地关好门窗。」
「这位是?」
枫牙看向也空。也空一边继续踩着衣服,同时感到新奇地望着这边。
「就是在跟枫牙你们去陕邑的那一天,我后来发现他倒在河岸边,所以把他救回来了。」
晄向两人说明找到男子时的情况,以及他失去记忆一事。
「莉由竟然答应了呢……」
枫牙的神色相当复杂。
「就算再怎么讨厌男性,莉姊也不会赶走性命垂危的人啦。」
晄笑道。
「难不成!那个男人在洗的该不会是莉由的贴身衣物吧?」
「不是不是。莉姊不会让毫不相干的男人碰自己穿的衣服的。她讨厌男人的程度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呢。」
「那就好……」
枫牙吁了口气,缠在晄臂上的小蛇却据实以告:
「不过,莉由的贴身衣物被风吹走,钩在屋顶上的时候,她就使唤我去拿回来。」
「什么?」枫牙瞪大眼珠。
这时莉由抱着蔬菜走至外头。
「哎呀,难怪我好像有听到马蹄的声音,原来是王爷。」
「早安。」莉由规规矩矩地欠身行礼之后,就迅速转过身子,在也空一旁开始洗菜。
「等等,也空!你洗的时候再小力一点。天呐,那么用力搓洗的话,衣服会破掉的,你的蛮力可是非同小可呢。」
面对一个在隆冬时节的早晨勤奋洗衣的男人,莉由的态度依然毫不留情,但是——
(跟他说的话远比我还要多……)
枫牙莫名感到嫉妒。
「莉由,叶子。头上有叶子。有结草虫。」
也空指向莉由的头顶。
「呀啊~!快帮我拿下来!」
两手抱着洗好的蔬菜的莉由,连忙将头顶转向也空的方向。
「可是五公尺以内……饭呢?」
「有我的许可就没关系!快点拿掉!」
枯叶缠住了莉由头顶的发丝,也空用单手轻轻按着莉由的发髻以免弄乱,再以另一只手的手指捏起叶子。
「还没拿下来吗?」
「结草虫卷在头发上……」
莉由倏地竖起柳眉,也空则是手足无措,但——
(好像玩得很开心……?)
在枫牙眼中却成了男女打情骂俏的景象。
「结草虫,拿下来了。饭呢?」
「不用特地再拿给我看啦!饭已经在做了。好了,晒完衣服后就去汲水吧。」
听着这段对话,「莉由做的早饭吗……」枫牙羡慕地喃喃说道。
「枫牙你还没吃早饭吗?那在我们家吃吧?」
「呜……嗯,可是,莉由会不会有意见……」
「这种时候就由臣出马吧!」
至今一直像影子般安静待命的累焰忽然往前跨一大步,接着解开挂在马上的四方形布包后,缓步走向莉由。
「莉由姑娘,真是非常抱歉,虽然知道这样或许很麻烦您,但能请您料理这些食材让枫牙殿下食用吗?」
「怎么突然……」
莉由连连眨眼,累焰火速打断:
「这是在遥远南国耕种的稻米,据说是种非常稀少、价格昂贵且十分美味的谷物。今日一早在下卜卦后,得知只要让居住于亳邑城东方,芳龄十八,名字当中有个『莉』字的姑娘炊煮,再让枫牙殿下吃下,亳邑就会永世昌盛。依在下所知,这样的女子就只有莉由姑娘一人了。请您务必为了亳邑,接受在下的这番请求。不过您放心,在下并不打算仅让枫牙殿下一人品尝。当然莉由姑娘、舜少爷和晄少爷也能够一起享用。至于谢礼虽然不成敬意,但在下带来了腌渍蔬菜、肉类、鲍鱼和蜂蜜,务必请您笑纳。」
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完这些话后,累焰恭恭敬敬地奉上食材。
「哎呀,是吗?那么我就赶紧动手料理吧。」
莉由笑容可掬地接过布包。由于家中食客增加,他们所剩的食物早已陷入拮据状态。与其说是为了亳邑的繁荣,她应该是被既昂贵又美味的谷物,以及肉类和鲍鱼这些东西收买了吧。
莉由拿着布包,开开心心地走入屋内后,枫牙便小声说道:
「你在胡说什么啊——那些米和肉,不都是刚才经过码头和店家时,他们给我们的吗?」
「偶尔让莉由姑娘诚心欢迎我们,不也很好吗?」
累焰微微一笑。
的确,莉由将饭菜盛进美丽的青铜簋里时,脸上露出了不同以往的灿烂笑容。
「好吃!稻米吃起来真是香甜呢。如果这样一来亳邑就能繁荣昌盛的话,我每天都愿意为王爷煮饭哦!」
「是、是吗?」
可能是多少有些罪恶感,枫牙回以不知所措的笑容。
「鲍鱼跟肉都好好吃,我可能是第一次吃到这么高级的美食呢!」
晄也吃得狼吞虎咽,感谢累焰的妙计。
「我在工作上也有机会接触各式各样的诅咒,但是吃了稻米就能使亳邑繁荣这种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呢。我们家里有名字带『莉』字的姑娘,真的是太幸运了。累焰大人,真是非常感谢您。」
舜笑得牲畜无害,但其实早已完全看穿,还特意出言挖苦。
不晓得是不是想转移话题,枫牙倏地转头看向也空:
「不过,你的肤色真是少见呢。就连渔夫的皮肤也没有这么黝黑。」
「我倒是在想,也空该不会是从某个遥远国家来的士兵吧。因为他虽然瘦,体格却非常精壮结实。」
「我看看你的手。」
枫牙站起身,在也空身旁蹲下后,摸向他左右手的掌心。
「不,他并不是士兵吧。因为手上没有使过剑、戈、弓等武器的痕迹。」
「不知道他至今都是住在哪里?如果还有家人的话,我想送他回家——」
晄目不转睛地望着也空充满异国风情的五官和精瘦的身躯。但也空以幼童般的天真神情回望向晄,摇了摇头:
「也空不回去。我喜欢小晄,也喜欢莉由。鼎煮的饭,好好吃。」
「哎呀,那我呢?」
「舜……不知道。」
舜就像是那种为了家人在外打拼,却因为白天不在家而无法与孩子建立情谊的父亲典型。
看见晄与莉由感到滑稽地笑了起来,枫牙不禁恼怒:
「累焰,快点帮他占卜,尽早帮助也空回到故乡吧。」
「很不巧,臣身上没有带着占术用的道具,若能等臣回到居城,便为也空少爷卜卦。」
正经老实的占术师依然一脸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占术?」
也空问向身旁的晄。
「那是一种烘烤龟甲,藉由观察龟裂的形状探知未来的法术哦。累焰是位足以成为贞人的厉害占术师呢。」
「龟,是什么?」
「那是一种动物,背部背着跟镗甲一样坚硬的甲壳。」
晄比手划脚地说明乌龟的外形。
「汪李的背上,甲壳?」
也空用指尖敲了敲缠在晄左臂上的小蛇后背。
「这是鳞片啦!傻瓜!」
汪李抬起镰形长颈,凶狠地露出小小獠牙,接着视线忽然望向窗外。也许是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汪李眼神阴沉地自窗户的缝隙凝视庭院。
「怎么了?」
「刚才有人在庭院里,不过已经离开了——」
汪李想起之前在耿邑的马市里,他也曾感应到十分相似的气息。
「我还以为自己的气息隐藏得很完美,真不愧是化蛇,不能小看呢。」
男子快步走在山丘的马车道上。他穿着朴素布衣与熊皮裘,一身庶民的打扮,但是胸膛厚实,体格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他失去了右眼眼球,松弛的皮肤覆盖着凹陷的眼窝。
「不过,那名黑皮肤男子——我还以为他是城里派来的卫兵,一直戒备着他,结果只是个傻子嘛。」
男子勾起嘴角,扬起危险的笑容:
「只要化蛇不显露出本性,根本没什么好怕的。看来用不着等候那位大人下指示,就由我亲手——」
*
「也空好厉害!你该不会其实原本是渔夫吧?」
见到也空接二连三以空手捉到鲤鱼和鲫鱼,晄不禁高声欢呼。
自从也空来到晄家,如今已是第十天。为了防御妖魔来袭而建造的壕洞已经完工,晄接到这则通知后,立即在汪李和也空的陪同之下前往睽违已久的领地。领地的西边外围与一片杂树林衔接,交界处有条小溪流,也空发现到河里有鱼后,便抛下农耕的工作开始捉鱼。
也空看来非常开心。他的双脚直至膝盖都浸泡在冰冷的小河里,移开河底的石子之后,敏捷地抓住慌忙逃窜的鱼儿。动作之快叫人大感佩服。
「小晄和汪李也一起来
吗?」
也空开口邀请。
「我对下水有点……」
怕水的晄忙不迭摇头,汪李则是怒道:「身为水妖的我,怎能做如此粗俗的举动!」
「好了,够吃就可以了,抓太多不好。」
眼见用来装便当的竹笼已经装满了鱼儿,晄开口制止也空。
「我想再抓。」
也空不情不愿地走回岸边,忽然抬头竖起耳朵:「有人来了——」
「四个人……不,有五个人。」
汪李也背对着晄和也空,看向杂树林的方向。
「咦?有人来了的话,汪李,你快点变成臂环——」
晄还没说完,树梢忽然一阵沙沙作响。回过神时,晄已经被五名男子团团围住。
他的全身顿时窜起恶寒。
男人们戴着青铜制的头盔,以及仅覆住上半身的皮甲。各自手持利剑、长矛及铁,见到拥有银白色长发和金黄色双瞳的汪李后,毫无惊慌之色,身上散发着就连晄也能明显察觉到的凶猛杀气。
「看来你们知道我是化蛇呐。想干什么?」
汪李开口。
「我们找你无事,而是那个小鬼头。」
答腔的是持铁的男子。他的身高虽矮,胸膛却相当结实,并且没有右眼。
「你们以为我化作人形就不足为惧吗?竟敢瞧不起我。」
汪李忿然啐道。
(为什么……?)
这种情形是第一次发生。为什么自己会遭到狙击?因为是炎招戈的使用者吗?还是因为他是化蛇族之王,汪李的监视者——?
晄以颤抖的手拔出炎招戈,遵照枫牙先前的教导握好刀柄,并奋力踏稳几乎要瘫软无力的双脚。
「上!」
独眼男高举起钺发出大喝,同时五名男子一同纵身冲来。
晄根本看不清楚所有的人在做什么动作。等他意识到时,一把朝他疾速挥来的钺便跃入眼帘。
「哇……!」
晄发出短促的尖叫声,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
但是那把钺赫然在空中停下。
「咦——?」
不知何时,也空已经切入晄与独眼男之间,捉住了铁柄。
「啪叽!」一道清脆声响起,刀柄便碎成了片片。虽是木制刀柄,却也不是随便就能折断的物体,也空却用单手就捏碎了它。
五名刺客霎时停下动作。他们原本以为仅有化蛇足以构成威胁,根本没将呆站在目标身旁的青年放在眼里。现在发现他竟然拥有一身惊人的蛮力后,皆错愕地瞪大眼睛。
「也空……?」
晄和汪李比刺客们更感到吃惊。
也空甩开掌心里的碎片,深沉黑暗般的双眼瞪向持钺的独眼男。
男子丢下仅剩半截的钺柄,往后飞退。
也空忽然纵身一跃,展现出让人不敢置信的脚力。他仿佛飞进空中般往上跳起,接着起腰踢向独眼男的头部。顿时一道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男人的脸部转向了身后。
接下来,也空究竟对刺客们做了些什么,晄也不太清楚。因为他的动作太快了。那道黑影在刺客们之间快速穿梭,男人们短促的惨叫声接连响起。
等到他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五名刺客都已倒卧在血泊当中。有些人头颅惨遭扯下,有些人侧腹破了个大洞。所有人都一样,脸上带着痛苦的神情,一动也不动。
「这个蠢蛋——」
汪李轻啧一声。
晄茫然地望着这副惨状。也空的黝黑肌肤溅上了敌人的鲜血,渲染成鲜红色。他们死了——是也空杀了他们——晄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到这项事实。
忽然间,也空低头看向手背上沾到的鲜血,漆黑的双瞳亮起了妖异的光芒。他伸出舌尖舔舐血液。
就像是一头暗色野兽正在舔着猎物的鲜血——晄产生这种联想,全身不寒而栗。
「好难喝……」
也空皱起脸庞:「鼎煮的饭比较好吃。」挥开沾在手上的鲜血。
晄半晌说不出话来。
横躺在地的五具尸体,看来像是某种恶作剧。
他知道也空拥有异于常人的腕力,还曾经心想他原本是不是士兵。但是,这般超乎常轨的战斗能力是怎么回事?
最重要的,是晄对于也空竟能杀人毫不眨眼一事感到震惊。
「……你为什么…杀了他们……?」
他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因为他们动手攻击。」
也空毫无恶意地回答。
「不可以杀人!」
晄不由得尖声大叫。
「为什么生气?」
也空讶异地偏过脑袋。
「这群人拿着危险的东西。也空怕痛,也讨厌死,所以杀了他们。」
「就因为这种理由……」
野兽对于前来袭击的敌人,都会下意识地展开反击。也空的行为简直就跟野兽没有两样。
「也空,其他还有很多不杀生就能保护自己的方法。如果是在不杀刺客,晄就会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但是,刚才并非如此。你不能够无谓地杀生。」
汪李语气平淡地谆谆劝导。
「可以捕鱼,为何不能杀人?」
「人与鱼,生命的重量不一样。人类的生命比较重,不能任意屠杀。另外,捉鱼是为了吃吧,跟屠杀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生命的重量不同?因为人类比较重?」
也空更是不明所以地侧过头。
「你不懂人类生命的重要性呢……」
晄双眼淌下了泪水。也空不懂得夺人性命的含意。拥有的心智程度,就跟只知依循本能杀害敌人的野兽,或是只会开心捉鱼的幼童没有两样。这件事让晄感到非常悲伤。
「也空,不懂。生命的重量要怎么衡量?人的生命比较重,是人类自己决定的吗?」
晄无法解答他的疑惑。
晄等人在杂树林里挖了五个洞穴,埋葬刺客们。
这时也空又不可思议地问道:「为何埋起来?鸟和野兽就吃不到尸体了。」
听完汪李说出的经过后,舜蹙起眉头,看向抱着膝盖怔忡坐在火炉前的晄。
「这件事请你要对莉由保密哦。」
舜叮咛之后,在晄的身旁坐下:
「真是遇到了可怕的事情呢~不过,幸好小晄平安无事。」
舜搔了搔晄的头发。
「也空他……杀了人。就像捏死虫子一样,轻而易举……」
晄以细若蚊蚋的嗓音轻喃。
「这件事我刚才已经听说了。他是个体术高手呢。」
现在也空正在外头清洗自己被血染脏的衣服。
「生命的重量要怎么衡量?是人类自己决定生命重量的吗?当他问我的时候,我……回答不出来。」
「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呢……的确,我们若是被蚊子叮咬就会打死它,遇见野兽攻击便会拿起弓箭反击,甚至还会吃了杀死的野兽呢。」
人类遇上对自己有害的其他生物时,就会毫不迟疑地屠杀。同样的道理,也空也只是杀了人类。
「当我思索着该怎么教导也空的时候,突然自己也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人类比较特别呢?虫鸟野兽也一样是生命啊,却觉得人类的生命最重要,真是太傲慢自大了……」
「我也认为,人类不能光凭自己的好恶就决定生命的重要性。」
舜微微一笑。
「可是,还是不能随便杀人,这是理所当然的吧。舜哥,到底该怎么教导也空呢?这件事太过理所当然,我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向他说明。」
晄仰头看向舜。
「是啊……我们之所以会认为必须珍惜生命,并不是透过语言学习到的,而是在逐渐成长的过程当中,用心去体会到的。不过,也空的心灵就跟年幼的孩童一样,要让他理解可能颇为困难。」
舜将视线投向窗户的缝隙。
透过缝隙,可以见到也空晾着衣物的身影。他的表情和平时一样,很难想像不久前才残忍杀害了五个人。见到也空那副样子,晄的内心就无比难受。
「首先,得教育他的心灵才行……」
「在备受呵护下长大的人,会懂得尊重他人的生命。小晄会成长为这么温柔体贴的孩子,就是因为过世的爹娘非常非常宝贝地养育着你哦。」
「嗯……舜哥和莉姊也是吧……谢谢你们。」
晄将脸蛋埋进膝盖当中,藉以藏起涌上眼眶的泪水。
*
「我不是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千万别轻举妄动吗!」
男人的怒吼声在昏暗的洞窟中回响。现场唯一点亮的一盏烛火,将高挑男子的影子拉得摇摇晃晃。
「真是非常抱歉。经常听他在说要报一箭之仇,一雪瘟疫反弹后失去单眼的怨气,所以平时就一直紧盯着他,未料视线才离开他一会儿——」
在男子跟前,有六名男子身穿皮甲,戴着青铜头盔跪伏在地。
「但是,那名黑皮肤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不幸丧命之
人,即便未有咒术的才能,也都对自己的武艺有相当的自信。竟能在顷刻之间,而且还是手无寸铁就杀了他们,那家伙绝对不是普通人。」
先前在杂树林的深处,亲眼见到同伴遭到杀害的男子,不安地抬头看向高挑男子。
「炅,你有什么眉目吗?」
高挑男子看向身旁挂着冷笑的少年。
「不,完全没有。」
名为炅的少年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意丝毫未褪。
「本以为只要牵制住化蛇就好了,看来这下子又更加棘手了。还是先将今日一事告知那位大人吧。」
炅在切细的薄竹片上写下文字之后,紧紧卷起。
「寓。」
炅朝洞窟内部出声叫唤,随即一头外形极似蝙蝠的妖魔,无声无息地自深处振翅飞来。从它除了翅膀之外还长有前脚这点看来,可知它不是真正的蝙蝠。妖魔轻盈地落至少年的掌心上。
「把这东西送到那位大人身边吧。」
妖魔抓起薄竹片后,便飞向洞窟的入口。
「那位大人应该会为我们选一天好日子吧。只要别鲁莽冲动,相信一定能替师父报仇。」
炅的双瞳带着不祥的光芒,嘴角缓缓向上扬起。
*
「晄少爷取名为也空的那名男子,无法出现在卜卦当中。」
累焰将出现裂痕的龟甲举至烛火旁,深深凝视了一阵后低语。
这一日,枫牙与累焰拟定了对抗神秘妖魔的防御对策后,比预定时间要早回到城里。由于许久不曾有自己的自由时间,累焰便履行先前的约定,开始为也空的来历占卜。然而,龟甲上头仅是出现了意义不明的皲裂,浮现在累焰脑海里的,也只有深渊般的黑暗而已。
「也许是因为住在晄的家中也说不定——」
晄的家中充斥着舜与尧打造的青铜制咒具。虽然舜说过这是为了守护魔法鼎,但枫牙始终认为,舜是为了藏起前代南庚王的王子——也就是晄。
「该不会也空是有人派去暗杀晄的刺客吧……」
时至今日,应该还有人仍在追查王子的下落。就是那些想将王子拱上王位的没落南庚派氏族;反之,就是那些想阻止王子登基,企图杀害他的氏族——
晄是否为南庚的王子,这件事理应只有舜知道真相,但也不能太过武断。
实际上,尧与他的妻子已在五年前遭到杀害。尽管舜坚称对方是想来抢夺魔法鼎才散播瘟疫,但恐怕真正的目标是晄吧。但是,倘若也空是刺客,根本没必要到现在还在装疯卖傻。在他们朝夕共处的时候,他就能动手了。
「看来得去向舜确认,那间屋子到底布下了何种守护结界。」
枫牙站起身。
「猩猩、穷奇、饕餮、驺吾……」
舜正在青铜器打铁铺的一间工作房当中,审视着古老的祭具和咒具,检视妖魔。
祭具与咒具上头大多刻有妖魔与神兽的图腾。亳邑是殷朝初代大王天乙,亦即是汤王定都的古邑,因此亳邑城御用的这间打铁锈当中,保管着若干古代名匠打造的青铜器。
「一击就能杀人的臂力、一蹬就能飞出八尺外远的双脚。是虎妖、还是牛妖呢……」
舜一一确认着鼓、铙等乐器,还有觚、爵等用于祭祀的食器图案时,忽然听见有客人来访,抬起头来。
「哎呀,王爷殿下。」
在工匠的带领下,出现的访客是枫牙与累焰。
「抱歉在你工作时打扰你——」
「如果是要订购人面斝或人面觥(注:斝音同「甲」,觥音同「工」,皆为酒器。)的话,草民非常欢迎,但如果是想将小晄纳为男宠,您就请回吧。」
舜和煦一笑。
「你真的打算把那么诡异的人面刻在斝和觥上头吗?不要吧,感觉里头的酒会变得很难喝。」
枫牙则是沉下脸来。
「今天不是来向你订购青铜器,也跟晄没有关系。我们是来询问关于守护你家屋子的那些咒具。」
「我家的咒具?」
「我让累焰占卜也空的来历后,也空却无法出现在卜卦当中。」
舜的单眉微微挑起,眼中窜过一抹锋利的光芒。
「如果也空无法出现在卜卦的结果里,是因为家里那些咒具的影响就好了,但我还是有些担心。」
「真是感谢您的担心,但我想肯定是家中那些咒具的关系吧。」
如此回答时,舜的脸上已经恢复成平时牲畜无害的温和笑容。
「现在也空的情形如何?」
「相当活蹦乱跳呢。虽然还无法想起以前的事情,但已经懂事多了。」
晄遭到刺客袭击,以及也空徒手杀了那些刺客们一事,舜决定不说。因为若是说了,枫牙两人铁定会继续追究晄为何会受到狙击。
「那么,也空应该没有出现任何加害晄的举动吧?」
「不,完全没有。两个人感情可是好到汪李都开始吃醋了呢。」
枫牙带着试探的神色紧盯着舜好一阵子,但舜只是泰然自若地迎向他的目光。
「那就好,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打扰你了——」枫牙丢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房间。
(占卜也空后无法出现任何结果——?)
舜的笑容褪去,蹙起英眉。为了不让占术卜出行踪,舜利用了各式各样的咒具保护自己、莉由和晄,甚至是汪李。另外也在炎招戈的握柄上嵌了小型咒具。但是,他并未对也空这么做。待在满是咒具环绕的屋内时,的确无法占卜到也空的踪迹,但是一旦到了户外,尽管无法太过清晰,但应该还是能占卜到一些事物。
(是有什么人在他身上下了咒吗……)
但是,那个人为何要对也空下咒呢?如果也空是被派来暗杀晄,他杀了五名刺客的行为就说不通了。
舜的视线投向刻于青铜制祭具与咒具上的妖魔们。
「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青铜器的图腾里没有出现任何解答。
「舜那家伙——对我们隐瞒了某些事。」
在工匠们的目送之下,枫牙跨上马匹后随即开口。
「臣也这么认为。」
累焰亦点头同意。
「但是就算逼问他,那个男人也不会老实说出来。累焰,你再占卜看看也空身边的其他事物吧。」
在因三座邑被歼灭这等大事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枫牙总觉得他们遗漏了些什么,心中升起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