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也空、小晄,早安呐!」
「今天也辛苦了呢。」
在水井边,一边洗衣一边热闹闲话家常的邻居大婶们,笑容满面地转过头来。年幼的孩童们则在附近互相追逐嬉闹,或是用树枝在地上画图。防御妖魔用的壕洞已经建造完成的告示贴出之后,水井边也恢复了以往热闹的景象。
「早安~!」
晄和也空也回以笑脸,接着请洗衣服的大婶们稍微往旁退开,开始自井里汲水。
遭受神秘的恐怖分子袭击之后,已又过了数日。攻击了屈邑、陶邑和陕邑的妖魔也完全无消无息,尽管枫牙仍继续在邑周边加强警戒,但居民已经开始擅自外出,街道和村子都恢复了生气。
「也空,这个拿去吧。这是我家的鸡今天早上刚产下的新鲜鸡蛋哦。」
一位大婶将装有几颗鸡蛋的笼子交给也空。
「谢谢。也空喜欢蛋粥。」
也空露出白皙的牙齿灿烂一笑。
「哎呀,大姊!我们不是约好了禁止偷跑吗!」
在皮肤黝黑身材精壮的外表之下,却有着幼儿心智的也空,或许也是因为同情他丧失了记忆吧,他在邻近的婶婶阿姨们之间颇有人气。
这时,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走至井边。
「哎呀,天气这么冷,让他出来外面没问题吗?」
「因为他实在太爱哭闹了。」
母亲不断好声安抚着嘤嘤哭泣的婴儿,一群大婶们则是围在旁边开始讲起育儿经。
晄也加入她们的行列,看着小婴儿。
「也空,是小婴儿耶!你快看,他的手好小哦!脸颊圆滚滚的——」
「小婴儿……?」
也空大感不可思议地盯着婴儿半晌后,喃喃说了一句:「看来好好吃。」引得大婶们哄然大笑。
扛着装有井水的罐子,爬上山丘时,也空开口问道:
「小晄是谁生的?莉由和舜?」
「不是的,舜哥和莉姊是我的哥哥姊姊。我们三个人是同一对爹和娘生的。」
「爹、娘?」
也空侧过脑袋。他的脑海里并不存在小婴儿最一开始就会记得的单字。
「就是指一对在一起的人类。对小孩来说,男的就是爹,女的是娘。」
「小晄的爹和娘呢?」
「在五年前得了瘟疫过世了。是一种名为蜚的虫妖引起的瘟疫。」
也许是察觉到晄的神情变得有些黯淡,也空一脸诧异地问:
「没有爹和娘的话,会伤心?」
「是啊~直到现在,一回想起爹和娘死去的场景,我都还会想哭呢。不过我一哭的话,莉姊就会哭得更惨,所以我不会哭。」
「不懂……也空没有爹和娘,但也不伤心……」
也空说道,像在消化晄的这些话。随着一点一滴了解人类的情感,他也会依自己的方式去思考事情了。
「不是没有,是你不记得了啦。只是因为不记得了,所以不感到悲伤。」
「不,也空没有爹也没有娘。」
也空出乎意料地说得相当坚决。是想起了什么吗?
「也空的爹和娘都过世了吗……?」
「不是,没有死。没有。」
听不太懂他想表达什么。
「还活着的话,应该住在某个地方吧。你失踪之后,他们一定很担心你哦。」
也空没有回答,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黄河上游。冬日的天空干净澄澈,甚至可以望见遥远彼方的景色。
也空的故乡,就在那里的某一处地方吗?
他的视线始终固定在西方的地平线上,尔后轻轻低喃:
「也空,没有爹和娘。只有自己。」
晄两人返回家后,舜正搬出了所有的青铜器,摆放在主厅里头。
「大哥,你不用去工作吗?我可不想看到你又丢了饭碗哦。」
莉由搅动着鼎里的粥,朝舜的后背开口提醒。
「嗯~我都有好好在工作哦。再一下子就好。」
舜漫不经心地回答,同时欣赏着一字排开的人面钺、矛和盾。
「自前几天开始他一直都是这样,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几日来,舜只要一有空,就会动手重新摆放、或是替换掉装饰于家中的青铜器。有时候还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咒具,近一刻钟动也不动。
「该不会是因为我前阵子遭到攻击,舜哥你想驱除灾厄?」
晄在舜身旁坐下。
晄也隐隐约约知道,摆设于家里的这些咒具是在保护这个家。至于是基于什么目的,设于这个家中的防护又到了何种程度,详细情况他就不晓得了。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嗯~其他还有很多因素——」
舜含糊笑笑。
「啊,那两个人面钺发出了声音呢。」
晄指向两个外形一模一样,睁着铜铃般的大眼咧嘴露出牙齿,笑得相当骇人的人脸钺。
「你听得出来吗?真不愧是小晄,这个声音普通人是听不到的哦。」
「可是,至今咒具有曾经响过吗?」
「放在远处的话,就听不见了。不过像现在这样排在一起的话,就会产生共鸣发出声响哦。」
舜改变其中一只钺的方向,声音于是戛然停止。
「咦~真是有趣!其他也会响吗?」
晄开始试着将排在眼前的无数咒具调换位置。
「小晄,要喂马吗?」
也空在外头呼喊。「我都忘了!」晄随即起身跑向马厩,因此没发现舜以阴沉的神色低头看着两只人面钺,低声说道:
「情况变得棘手了呢……」
晄来到外头后,忽然注意到有抹细小的影子掠过上空,便抬起头来。以鸟而言,飞行方式却不一样。那道黑影像在翩翩飞舞般拍动着翅膀,消失在西边天际。
「那是蝙蝠?在这种冬天的早晨,真是难得耶~」
晄一直以为蝙蝠只会在夏季的夜晚飞行,于是纳闷地歪过脑袋。
同一天的日暮时分——
枫牙与望乘会面完毕后,正要返回私人寝宫时,忽然看见一道形似蝙蝠的黑影飞过东方上空,倏地停下脚步。
「在这种季节,不会是蝙蝠吧。会是寓吗……?」
他知道有种妖魔名为寓,据说它懂得避开险路,与人类也很亲近,因此有些咒术者会收它作护身妖魔。
「虽说目前周边的邑还没有出现任何异状……」
他不认为所有的妖魔都本性邪恶,但是在现今这种不晓得毁灭了三座邑的妖魔真面目和行踪的情况下,寓飞过暗红色天空的身影也让枫牙心生不安。
枫牙望着寓消失在东方天际之后,快步渡过堂涂。
「累焰,结果如何?」
枫牙推开殿堂的一扇房门,屋里弥漫着一股烧焦般的臭味。
累焰端坐于屋内正中央,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龟甲,身旁还摆着无数个已绽开裂痕的龟甲。
枫牙自今早开始,就一直在城里书写交给使者的竹简抑或接见望乘,公务十分繁忙,因此吩咐累焰趁着这段时间占卜也空之事。
「枫牙殿下,前阵子晄少爷遭受到了刺客的袭击。」
累焰开口,视线没有离开龟甲。
「这是真的吗——!」
枫牙关紧门窗,蹲在累焰身旁。
「无论怎么卜卦,也空少爷就是不会出现在结果当中,因此臣试着占卜晄少爷的领地后,发现有五人丧命——」
随后,他又占卜了死者的身分,发现是一群专接杀人委托获取报酬的佣兵集团。虽然卜出了刺客们的目标似乎是晄,但无法知晓雇主是何人。
「舜居然隐瞒了这件事吗!」
枫牙内心涌起满腔的怒火:
「雇主为什么想杀了晄?因为他是王子吗?」
如果舜坦白说出,枫牙肯定会质问的问题,这时丢向了累焰。
「臣不晓得。但是——起码死去的那五名刺客,知道炎招戈与化蛇——也就是汪李殿下的关系。」
「明知道会与汪李对上,还是动手袭击吗?」
枫牙蹙起眉心。
「可是,枫牙殿下,出手反击杀了刺客的人,不是汪李殿下,而是也空少爷。」
「也空?」
「臣还无法断定。但是五名刺客身亡之际,臣皆在他们身边看到了一位身材高挑、肤色黝黑的男子。」
「真叫人吃惊,他不只是个傻子吗?」
听到也空是己方伙伴之后,枫牙松了口气:
「刺客仅有那五名死者吗?是否还有人想暗杀晄?」
「这件事臣正打算现在开始占卜。」
累焰再次开始在龟甲上凿出凹洞。
枫牙望着累焰的双手,不断思索。
(为什么晄会成为狙击目标——?)
因为晄是南庚王的王子——这个答案率先浮上枫牙的脑海。倘若南庚的王子还活着,对某些氏族而言相当不利。正因如此,舜才不老实告诉自己。但是,也有可能是因为晄是炎招
戈的使用者。恐怕也有人不想让区区一个少年拥有足以毁灭殷的力量吧。
(那么,究竟是谁委托刺客暗杀晄?)
知道晄驯服了化蛇一事之人,包含大王、贞人和亳邑城士兵在内共几十人。他已下了封口令,应当不会走漏风声才对。即便被他人知道了,谁都明白单靠人类是无法打倒化蛇的。
(难道除了炎招戈之外,其他还有击退水妖之王的方法吗——)
「啪叽!」一道龟甲的碎裂声将枫牙拉回现实。
「枫牙殿下,死去的五名刺客还有八名同伴。他们肯定会再次采取行动,前来取晄少爷的性命。」
累焰握紧龟甲,难以启齿地仰头看向枫牙。
「什么?」
枫牙霍然起身。
寓无声无息地拍动翅膀,飞进昏暗的洞窟深处。不久之后,来到一处仅点燃了一盏烛火的宽敞空间。当中数名男子姿势不一,围在烛火四周喝酒。
寓降落在少年主人身边,小巧的手心中握有薄竹片。
「辛苦你了。」
炅自寓手中接过竹片后,开始展读。
「是那位大人送来的吗?」
一名格外高大的男子走至炅身旁。其他男子们也挺直背脊注视着少年。
炅抬起脸庞,扬起无惧的冷笑:
「是的。今夜,可于月出时刻动手——」
*
「小晄,快起来!」
感受到有人在摇晃自己,晄张开眼睛。窗外一片漆黑,距离黎明时分还相当遥远。
「怎么了?」
晄揉着眼睛转动头颅,只见人形汪李正单膝跪在枕头旁,隔着墙壁凝视外头。也空也坐起身,侧耳细听。
「我们被包围了,好像是前阵子那五名刺客的同伙。」
「他们还有同伴吗?」
晄跳了起来。有汪李和也空在的话,他认为绝对很安全,但一想到手上拿着武器的刺客正包围住自己,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可以由我一个人出面对付他们。」
「不可以在这里打起来,可能会波及到莉姊和舜哥的!」
晄下定决心,急忙在睡衣外罩上皮裘,佩戴好炎招戈。
「我去引他们到没有人的地方。汪李,你快去通知舜哥,让他和莉姊一起待在屋子里。」
「是。」
汪李悄然无声地步出房间。
「也空,听好啰?这次不可以杀人,让他们昏过去就好了。」
晄在走出房间之前叮咛也空。
「我知道了。」
也空点点头,神色看来并不紧张。
晄压低脚步声,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门。
在门后与汪李会合之后,晄自腰间拔出炎招戈,汪李则伸手按在门上。
晄以眼神示意后,汪李迅速拉开家门。
几乎同时「咻!」一道箭矢掠过耳际,晄瞬时缩起身躯。
(不怕不怕,只要有他们两个在,我绝对不会被弓箭射中的。)
晄说服着自己,高高举起炎招戈后,起脚开始狂奔。
下弦月高挂在东边地平线的上方。带有玉色的炎招戈吸收了月光之后,散发出淡淡的光采。想必对方是以炎招戈作为标靶,无数的箭矢自左右两边飞来,但全被跑在两侧的汪李和也空挡下。
晄来到山丘上的马车道后,又往东跑向民家稀少的地带。在东边村落外,山丘下是一处广阔的河滩,他打算到那里去。背后追来了无数的脚步声,但晄头也不回地高举着炎招戈,只是拼命奔跑。
也空跑在晄的左侧,汪李则在右侧。面向黄河的左侧虽然没有箭矢攻击,但从右侧的民家之间持续有箭矢飞来。汪李挡下了所有箭矢,他的手臂上覆着人类武器无法砍断的化蛇鳞片。
冷不防,一名手持长矛的男子出现在前方的昏暗当中。
「也空,由你上吧。」
汪李一声令下,也空的姿态便赫然消失。
下一秒也空已经在手持长矛的男子面前着地。也空捉住朝自己刺来的长矛并往后一拉,伸手捉向往自己踉跄扑来的男子腹部后,将他举起丢向黄河。壮硕的男子仿佛成了木偶般飞进空中,过了好几秒之后才传来「扑通!」一声。
接着窜出的是名持戈的男人。晄的炎招戈并未接上握柄,但敌方男人的戈装上了一丈长的木制棍棒。对方也许是认为,对付手无寸铁的汪李和也空,挥舞攻击距离长的武器比较有利吧。
男人气势十足地大喝一声,等到也空进入攻击范围之后,随即挥戈一划。也空跳起避开长戈,降落在男人身后。男人连忙转身,正要往也空的头顶展开猛攻时,也空已经钻进男人的胸前,两手抓起他后又是扔进黄河里。
也空在与刺客战斗的时候,晄仍是没有停下脚步,汪李也继续挡下纷纷落来的箭雨。
不久之后,终于见到在左手边延展开来的广阔河滩。
「从这边下去!」
晄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坡。箭矢自头顶上方不断飞来,汪李整个人护住晄的同时跑下山丘。
「你在这后面躲着。」
汪李说道,让晄躲到被弃置于山坡上的小船后头。晄将炎招戈收回鞘中,缩起身子藏在小船后方。
汪李与也空背对着晄与刺客们对峙。
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河滩的黄土显得灰暗蒙胧,黄河河水则是看来一片漆黑。也空的如墨发丝与双瞳溶进比黄河还要深沉的合色中,汪李的白银长发及金黄色眼珠则是闪烁着比下弦月还要明亮的光芒。
包围住晄的刺客共有五名。所有人皆身穿皮甲,头戴青铜头盔,各自拿着戈、矛、铍(注:音同「披」,一种长矛。)等长型武器。
「尽速撤退吧,如此我就不取你们的性命。」
汪李的话声响彻于黄河水面。
然而刺客们没有答腔,反而缓缓逼近。
「还不明白吗?你们人类是无法打倒我的。」
汪李再次宣告。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呢。今晚是上天为了我们的胜利,特地选出的日子。」
听见开口回答的嗓音是名少年后,晄大吃一惊。少年握着装有长柄的戈,体型也比其他男子纤细许多。凝神细看的话,年纪看来也和晄相差无几。
少年将戈刺进地面,高高扬起空出的单手。
忽然间,不知自何处迸出的一大群蝙蝠俯冲扑来。但是仔细一看,却发现蝙蝠的翅膀长于背上,甚至还有前足。是一种形似蝙蝠的妖魔吧。
妖魔的数量持续增加,最后密密麻麻地覆住上空,连月光也完全挡下。
「那是寓。你是行使寓的咒术师吗?」
听见汪李的低问声后,少年似乎发出轻笑。
「上吧!」
少年大声一喝后,寓便毫无声响地一同飞来,同时「嗒!」踢起黄土的声音传入晄耳中。
「好痛~~!」
晄发出惨叫。有寓咬住了他的手背,虽然一甩它就会逃开,但马上又靠了上来。
寓群凝聚成一团飞来又突然散开,当中出现了一名持铍的男子,迅速欺近晄的眼前。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也空捉住了铍,将还握着握柄的男子甩向山坡。寓纵横交错地在也空的周围飞来绕去,一只矛穿过缝隙疾速刺来,也空身子后仰惊险万分地避开。
另一名敌人又趁这时袭来,举起长柄戈往晄的头顶砍下。
「呀~!」
晄举起双手捂住脑袋。瞬间汪李切入男人与晄之间,抬起覆有鳞片的手臂将戈弹回,两者碰撞时迸出火光。
「真难解决。寓的动作,不懂。」
也空不快地啐道。与鸟不同,寓振翅时没有声响,还能随心所欲地改变飞行轨道。也空被耍得团团转,光是赶走扑来的寓就耗费心神。
「你难道不变成大蛇,唤来雷电吗?不过,寓它们就会趁那时候将你的主人吃得一干二净吧。」
少年带着嘲弄的话声自黑暗深处飘进晄的耳中。
「没有那个必要。」
汪李转向黄河扬声呼唤:「我的眷属们,出来吧!」
沙——黄河水面倏地泛起阵阵涟漪,水珠溅起,数以千计的有翼银色小蛇自黄河中飞出。是小化蛇们。
小化蛇们急速飞来,在晄的头顶上与寓展开激烈的乱斗。寓张口咬向小化蛇,但化蛇的鳞片仅有炎招戈能斩断,因此寓根本无法伤它们分毫。相对地,小化蛇的牙齿却具有能将寓咬碎的力量。寓连忙不断改变飞行的方向四处逃窜,飞翔的速度却不比小化蛇快。
「叭嗒叭嗒」,受了伤的寓们纷纷落至黄河及河滩上,「寓——!」少年不禁悲痛大喊。
眼看着寓的数量逐渐减少,反而是银色小蛇覆住了整片天空。
期间刺客们仍是不断出手袭击晄,但悉数被汪李和也空挡下。
「撤!」
使唤寓的少年似乎是明白到情势不利,立即转身逃离现场。幸存的寓遵从他的指令一同改变方向。
小化蛇们本想再追上去,却被晄制止。
「够了。那名咒术师还是个孩子,而且寓也只
是受人指使而已。」
晄站起身,拍下衣服上的黄土。
河原上留下了无数的寓的尸骸,还有晕厥倒地的四名刺客。
小化蛇们一一回到黄河里,周遭又恢复静寂。
「真是太可怜了。」
晄看向逐渐溃散,变作黑色粉尘的寓。
「可怜?妖魔也可怜?」
也空面露讶异,但见到晄难过的神情后,复述说道:「可怜……」
「那么,总之先把这些家伙——」
注李掀起其中一名刺客的衣领时,「晄!」山丘上忽然传来呼唤声。
是枫牙与累焰。两个人正乘着马匹骑下河滩。
「你没事吧——」
枫牙火速跃下马匹,冲至晄的跟前。
「我没事,倒是枫牙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是累焰占卜到的。」
枫牙开始说明。累焰本来想占卜也空的身世,但是在询问各式各样的问题时,他们发现到了刺客的存在,随后又得知他们今晚将会来袭。由于炎招戈和汪李两者都不能被世人发现,两人才会不带一兵一卒就冲出居城。
「依据卜卦的结果,今晚会有八名刺客前来袭击你,不过这里只有四个人呢。」
枫牙迅速扫过,清点汪李与也空拖来的刺客数量。
「咦?有两个人被也空丢进了河里,一个人逃跑了……那,还有一个人呢?」
「难不成——」
晄和枫牙猛然拔腿狂奔,累焰和汪李两人也紧跟在后。
(难道这是为了将汪李和也空引开家中的陷阱——?)
晄在山丘的马车道上飞奔,冷汗淌下背脊。
(可是,之前的刺客说过目标是我呀,应该跟舜哥和莉姊没有关系。)
「磅!」晄用力推开家门后,倒抽了口气。
在设有火炉的主厅里,戴着青铜头盔身穿皮甲的高大男子正浑身浴血地倒卧在地。脸颊和手臂上留有被利刃划过般的无数刀伤,人面模样的钺和棍棒则乱七八糟地散乱在四周。
舜低头望着倒在自己脚边的男子,莉由则是在人面盾的包围下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让晄吃惊的,不只是刺客袭击家中一事。
而是平时总是稳重沉着的舜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仅有目光非常冷酷。另外,个性刚毅的莉由也是脸色惨白,睁得大大的眼睛当中,竟然滑下了斗大的泪珠。
「莉姊呢?」
舜自里头的房间走出来后,晄急切问道。
「已经冷静下来了,刚刚才睡着。」
舜在晄的身旁坐下。
「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他们的目标只有我……没想到居然也袭击了舜哥你们……」
「刺客们真正的目的,其实是魔法鼎吧?不过你别担心,家中对付匪徒的准备也是非常齐全的唷。」
舜扬起和煦的微笑。
(并不是那样的吧。)
听着两人的对话,枫牙在心中咕哝。
(即便是优秀的咒具,也不过是只鼎。不可能会有人为了强夺一只鼎,就甘冒与化蛇交手的危险。果然目标是晄吧……)
累焰卜卦的结果也是如此。那么,为何刺客还会袭击舜两人呢——
「我可以审问刺客吗?」
枫牙要求。
虽然舜的脸色不太好看,仍是说道:
「毕竟得请你将那些刺客们带走呢。」
就算拒绝,枫牙还是必须带回城里进行审问,结果都一样,因此舜勉勉强强答应。
「小晄你先上床睡觉吧。再拖下去的话,天都要亮了。」
舜催促晄回房间后,领着枫牙与累焰两人来到关有刺客的房间。
应该是间咒具的保管室吧,房中放满了成堆的各式各样青铜器。月光自天花板附近的采光孔洒落,衬托出眼睛瞪得老大,龇牙咧嘴的恐怖人面雕刻。
七名刺客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趴伏于地上。小化蛇们也拉回了也空扔进黄河里的刺客。
汪李与也空正负责看守男人们,舜说了一句:「去小晄身边陪他吧。」支开他们。
枫牙蹲在其中一名男子身旁,捉起他的衣领让他仰起上半身。是舜击退的那名高大男子。伤口虽然不深,但可能是失血和寒冷的缘故,他的全身虚软无力,不停发抖。
「你为何要来偷袭此处?」
「为了报仇……」
枫牙质问之后,高大男子以微弱的嗓音回答。
「报仇?晄是你们的仇人吗?」
「我们的仇人是舜。」
枫牙可以感受到在身后注视的舜的螫人视线,继续问道:「为什么?」
「我们是一群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位原是咒术师的师父养育了我们,长大后我们成为佣兵四处流浪,来回各个国家。」
男子断断续续地开口:
「五年前,我们受雇于鬼方的眉军时,师父接到了一个极机密的委托,就是杀了这个家的老么——晄。」
枫牙瞪大双眼。事情追溯到五年前的话,就表示跟炎招戈没有关系。而且还是鬼方——
「为何鬼方的眉军会命令你们杀了晄?」
「我们只是一介佣兵,不会被告知理由。也不晓得命令师父的是否为鬼方军队。」
只要有委托,即便是他国的王公贵族,师父也会接下诅咒的要求,然后藉以养活捡来的孩子们。
「师父虽是优秀的咒术师,但尧相当难以应付,他将师父的咒术一一挡了下来。后来师父决定招唤蜚,让瘟疫在村里蔓延,杀了他们一家所有人。」
晄的父母,也就是人称制作咒具之名匠的尧与其妻子,已因瘟疫而双双身亡——这件事舜之前早已说过。也知道那次其实是个诅咒——
「正如同我们的计划,尧与他的妻子死去,晄也染上了瘟疫。但是,那个舜竟将诅咒反弹了回来……」
在痛楚与恶寒的折磨之下,男子的眼中仍是燃烧着憎恨,狠瞪着舜:
「我们也染上了相同的瘟疫,师父和好几名同伴都死了。幸存下来的我们虽然回到了鬼方,但根本没有人肯雇用下咒失败的我们。若不杀了舜,替师父报仇,我们就无法恢复信用。如此认定的我们再度回到殷,一直在找他。」
「你是怎么找到舜和晄的下落?」
舜应该始终隐藏起了晄的下落,谨慎到甚至连贞人也占卜不到——
「这五年来我们一直在殷的各邑走动,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满口谎言!我可没做出任何会让你们发现到的愚蠢举动哦。」
舜开口斥道,声音虽然沉稳,眼神却骇人的冰冷。男子无法忍受舜的注视,别开目光。
「你们自始至终都知道小晄成了炎招戈的使用者,而且还降伏了化蛇。这些事是谁告诉你们的?」
听见这个问题后,男子没有回答。
「你们说舜是仇人,但最先袭击的对象却是晄。明知道会与化蛇交手,还是动手攻击。为什么?」
男子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枫牙揪起他的衣领:
「认清你们的处境吧!事到如今再装傻对你们也没有好处。往后等着你们的只有劳役,你难道不想至少在轻松一点的地方服役吗?」
男子痛苦地扭曲脸庞,呼吸困难:「我说……快放开。」
「我们又接到了和五年前一样的委托,就是杀了晄……」
「同样的委托——?」
枫牙紧皱起眉。
「是雇主告诉我们,晄成了炎招戈的使用者。虽然要杀晄不容易,但他说只要选个良辰吉日也不是不无可能,所以我们就答应了……然后我们在耿邑的马市找到了晄。雇主说……只要监视枫牙亲王,就一定能找到晄,所以我们占卜了你的行踪。会在领地上袭击晄,是我愚蠢的同伴太过冲动……」
自己被人跟踪了吗?枫牙咬住下唇:
「雇主是谁?同样是五年前那个人委托你们的吗?」
「那位大人是……」
男子说到一半,忽然感到难受。遭绑的身躯不断扭动,发出痛苦的呻吟。
「怎么了?」
枫牙松开捉住男子衣领的手,但男子的痛苦神色看来丝毫没有减缓,全身不断痉挛抽搐。
「你振作一点!」
枫牙轻轻摇晃男子,想让他清醒过来。
但男子的身体猛然瘫软无力,缓缓倒落在地。
「看来是被下咒了,为了不让他多嘴——」
累焰蹲在男子身旁,伸手举在他的额头与脸颊上。
「太狠毒了!」
枫牙放开男子,愤然起身。其他六名刺客则是躺在地上,带着因恐惧而惨白的脸色看向这边。
「就算质问他们,或许也是同样的结果吧。」
交由累焰看管后,枫牙与舜步出房间。
主厅里已空无一人。枫牙坐在火炉旁,用火钳加入木炭生火。舜拿来了一个眼珠浑圆龇牙咧嘴的人面卣(注:音同「有」,为一种有盖和提把的酒器。),把酒倒入又是拥有铜铃眼珠图腾的觥当中。他将其中一只觥放在
枫牙面前,自己拿着另一只。
「今天刺客说的那些话——请你千万别向小晄提起。」
「那是当然。这些事晄听了也不会高兴吧。」
枫牙拿起觥,闷闷不乐地答道。
「不过,没想到我居然会被跟踪,真是太大意了。」
「就是啊,所以我才希望你别和我们家扯上关系。」
舜说道,话声中藏有些微的敌意。
「我也曾经想过让你随身携带咒具,让别人无法占卜到你的行踪,但总不能隐藏起亳邑的领主,而且还是殷王的王弟吧。真是个让人头痛的家伙。」
枫牙丝毫无法反驳,只能垂头丧气地道歉:「抱歉。」
「啊,不过那杯酒里没有下毒,就请你安心饮用吧。要是也与累焰大人为敌的话,只是自找麻烦而已。」
舜说得若无其事,枫牙则吃惊地看向手上的觥。下次再犯同样的错误的话,恐怕就真的会下毒了吧。
「你对雇主有什么眉目吗?总之会是曾在现场看见晄成为炎招戈使用者的人,或是一个能从目击者身上套出消息的人吧——」
为了以防万一,枫牙嗅了嗅味道后才将觥凑至嘴边。
「谁想杀小晄,这点我可是毫无头绪呢,至于想杀我的人,可疑人物真是太多了,不晓得会是谁。」
舜佯装糊涂地大口喝酒。
「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了。雇用那些刺客的家伙,搞不好还会再雇用其他杀手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反正我习惯了,用不着你费心。」
舜淡淡一笑,再斟入第二杯酒。
「习惯了——至今已经发生过很多这种事情了吗?」
「直接对小晄出手的话,这倒是第一次,不过那两个孩子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当然,全都是为了抢夺这只鼎才会攻击我们。」
见到枫牙瞠目结舌,舜倏地眯起眼睛:
「知道我能够心平气和地杀人后,你瞧不起我吗?」
「不,我绝没有瞧不起你,倒是颇为惊讶——像我在战场上,也不晓得杀过了多少人。」
「我们这种愚蠢的互相残杀,你竟拿来与战争相提并论吗?真是光荣呐。」
枫牙没有漏掉,在舜温和的笑容背后有着自我解嘲的意味。
「你想停止这种无谓残杀的话,就快点说出你对雇主的臆测吧。若不斩草除根,永远都无法结束哦。」
舜没有回答,轻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你是想听我亲口告诉你,小晄其实是南庚王的王子吧?想听我说,小晄会被当作目标,是十五年前的王位之争的缘故。」
被对方料中后,枫牙一时语塞。
在王子出生之前,枫牙就已决定要终身伺候他。
——王子就由我来保护吧!
望着对自己投以纯真无邪的笑容,又以极为娇小的掌心握住自己指尖的婴孩,枫牙在王妃面前如此发誓。虽然当时枫牙年仅四岁,但只有这件事他还记得非常清楚。
就像是禹王身边的伯益、汤王身边的伊尹、阳甲王身边的晏仲,他也想成为能够协助大王的存在,直到如今枫牙还是深切地期盼着。但是,他并没有想拥立王子登上王位的野心,只是想确认当年那名婴孩是否平安无事地活了下来。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小晄不是王子。这是实话。」
舜冷静沉着,却又斩钉截铁地说道。
但无论听再多遍,枫牙都只是认为:
(舜是害怕着王位纷争再次爆发,而且更害怕让晄知道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吧……)
「那么,五年前为何晄会成为目标?」
「我不知道。够了,请你适可而止吧。所以我才讨厌你干涉我们的家务事。每当我家发生事情,你就会全都牵扯到小晄是王子这种妄想上头,反而更加频繁地黏上来。」
「都已经发生这种事了,你还打算靠自己一个人保护他们吗?」
枫牙的语气中掺杂着怒气:
「为什么不向我请求协助?如果是我,就能够镇压住王族与诸候,也可以在晄的领地里配置卫兵。」
「真是个天生的王子殿下呢~马上就像这样用高高在上的姿态说话。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向你寻求协助,况且家里还有汪李。」
舜眯起眼眸冷笑。
「你真的明白晄所背负的事物的重要性吗?你认为你一个人有办法承担下晄,以及和晄有关的所有事情吗?的确,汪李会保护好晄吧。可是,是只有在实际上真的遭受到敌人攻击时,才会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吧。如今晄成了炎招戈的使用者,不管再怎么隐瞒,总有一天都会被世人知道。面对氏族们接踵而来的阴谋策画,光你一人是无法保护好晄的。」
枫牙拼命压低音量,不让愤怒冲昏了头。
「你这是在向我挑衅吗?」
舜的眼中亮起清冷的光芒:
「这种事情我自己非常清楚,用不着你现在再提醒我。不过,我一定会保护好小晄给你看。无论使出什么手段——至今我都是这样撑过来的。」
「要是你自己发生了什么意外那该怎么办?刺客们想杀的人可是你哦!」
枫牙的呼吸变得急促,熊熊燃烧般的目光狠瞪着舜。
「这回小晄会被刺客们发现行踪,都得怪谁呀?都是因为你超乎必要地接近小晄,才会变成这样的吧?」
舜焦躁不耐地回瞪枫牙。
枫牙率先别开目光。他做了个深呼吸,平息心中的怒火。
「你就用你的方法保护晄吧。对于这次我的不谨慎,导致晄的下落被人发现一事,我在此道歉。」
十五年来的重量——枫牙痛切地体会到了。舜与晄一同生活,爱护着他,赌上性命一路保护着晄。在舜眼中看来,他只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王爷,正在破坏他拼命筑起的晄的幸福吧。舜会如此气愤也是无可厚非。
「不过,这回的雇主就由我来调查吧。在演变成会牵扯到国家大事的事态之前,必须想好对策才行。」
「我并不打算干涉你的工作。我们兄弟三人只是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罢了。」
冷峻的光芒自舜的眼中褪去,他垂下眼帘,微微一笑。
「最后,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那个刺客说过,只要选对良辰吉日,就可以打倒晄。究竟今天能够杀死晄的根据在哪里?」
「也许是卜卦时得到了吉签吧?不过这回并未成功,由此可知对方不是什么厉害的占术师呢。」
舜抬起头来,脸上已挂着平时的牲畜无害笑容。
「晄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秘密?像是每一天的活动能力都有不同,或是一到冬天动作就会变钝之类的?」
「请你别再乱猜了,又不是一到满月就会产卵的乌龟。」
舜耸了耸肩轻笑出声。
这天,当东方天际开始泛起鱼肚白时,枫牙和累焰将刺客们丢进马车里后便返回居城。
晄他们还在深深熟睡,只有舜一人一一检查着置于家中的青铜咒具。
望着为晄而做的人面钺和盾,他在内心暗暗低喃:
(只想兄弟三人安静地生活……真是的,明知道已经不能再奢求这种美梦了呢。)
如今那些想谋杀晄的人们都已知道晄是炎招戈的使用者,光靠自己一人已无法完全应付。
不借助枫牙的力量——他知道这是愚蠢的固执己见,也知道是自己还不想放开晄的任性。
(可是,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就好,我想继续当他的舜哥。)
舜轻摇了摇头,整理心中的思绪。
他瞥了一眼仍在鸣叫的两只人面钺,接着拿起一个外形似鱼的小型青铜佩饰。这是一种上头的小孔穿有绳索,可挂在颈上的装饰品。这不是舜的作品,而是十五年前父亲为晄所作的防护咒具。
「选个日子……是指这个意思吗?」
舜以指尖抚过佩饰上的图案,隔着墙壁看向黄河。
「早安~咦,莉姊呢?」
翌日早晨,太阳已经高挂天空之际,晄才清醒下床。他走到主厅后,却没见到莉由的身影。平常的话,她早已开始忙碌地扫地洗衣,或是准备煮饭。
「她还在睡。应该是昨天遇上了可怕的事情吧,身体似乎不太舒服。」
舜坐在火炉旁,将蔬菜丢入鼎内同时答道。看来他今天打算旷工。
「当时一定觉得很可怕吧……」
晄想起昨晚回到家里时,莉由脸上的表情。
「莉姊,我可以进去吗?」
他在门外呼唤后,「可以呀,进来吧。」一道虚弱的嗓音传来回覆。
「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没事吧?」
晄走进房间后,在莉由躺着的枕边坐下。莉由的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布满血丝,看来像是刚哭泣过后。
「……我没什么事的。」
「有没有想喝什么或是想吃什么呢?」
晄开口询问,莉由只是静静摇头。
「我去拿些温水给你喝。」
晄走出房间回到主厅时,舜正
从鼎中舀出杂菜粥。那些蔬菜似乎没用菜刀切碎就丢入熬煮,长长的叶子自杓子上垂了下来。
「莉姊没事吧?看起来好没精神。」
「我之后再煮药汤给她喝。这碗你先帮我端给她吧。」
舜将装有杂菜粥的碗递给晄,碗里还堆有整株芜菁,让人不禁担心起是否真的有煮熟。
晄拿着碗再走进莉由房间时,她已经睡着了。
「莉姊……?」
她修长又好看的眼角泛着泪光。
莉由的身子迟迟没有恢复。接下来的几天都是时睡时醒,也几乎没有进食。即使偶尔醒来也几乎不说话,马上就窝进房里。晄第一次见到莉由这样。
「是怎么了呢……」
「也空想吃莉由煮的饭。舜的粥有时没味道,有时太咸。」
晄和也空蹑手蹑脚地观看莉由的房间,小蛇汪李也伸长了颈项一起偷窥。
莉由正靠在墙上,怔忡地看着外头出神。
「只是因为遭到刺客袭击很害怕,就会变成这副模样吗?」
晄望着莉由失去神采的侧脸,喃喃问道。
*
「莉由,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舜朝莉由的背影出声叫唤。
屋内的窗户整个敞开,可以越过莉由的肩头看见开始染红的落日。
莉由抬起衣袖用力擦了擦脸之后,转过头来。
「回家啦,今天真早呢。」
她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眼眶却红通通的。刚才哭过了吧。
「因为风箱的温度迟迟升不起来,我就早退回来了。小晄呢?」
「又去领地了。差不多快回来了吧?」
声音听来像是在努力装出活泼开朗的样子。
舜在身旁坐下后,莉由的身体微微一僵。
「——你怕我吗?」
迟疑一阵之后,舜开口问道。
——五年前的怨恨,我要现在讨回来!
莉由也在现场时,那名刺客如此对舜大喊。
虽然在男子说出所有真相之前,他立即投去咒具让对方无法开口,但莉由还是从自己与刺客之间的片断对话察觉到了事实。
至今一直以为是因瘟疫而过世的双亲,其实是遭到咒杀,而且舜也杀了那名咒术师——
莉由好半晌咬着下唇,喉咙颤抖。
「不……」
她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低下头去用衣袖捂住脸孔。是不想让他见到自己哭泣的脸吧。
最后,她抬起头来。
「让你们担无谓的心了呢。不是那样子的。」
她脸上硬是挤出笑容:
「我呀——你看,我那么讨厌男人嘛。可是却突然有那种人跑到家里来,才会吓了好一大跳——」
「用不着勉强没关系,就算莉由讨厌我或是害怕我,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舜说完后,莉由瞪大双眼,随即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
「不是的!不是那样子的——」
莉由摇了摇头,再次捂住脸庞,衣袖的缝隙间传来呜咽声。
「我都不知道……爹和娘是被别人下咒杀死的……」
话声掺杂着哭音,她继续又道:
「大哥会将诅咒反弹回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再继续坐视不管的话,就连小晄也会死掉的。只是,舜哥你……」
莉由开始哽咽:
「一想到舜哥一直独自一人承担着所有事情……爹和娘过世后,其实舜哥也很难过的……却为了不让我们担心,向我们隐瞒了诅咒的事情,守护着我和小晄……所有一切都自己一个人……」
接下来的话语已经无法听清楚。莉由的肩膀不断颤抖,用袖子按着脸抽抽答答地哭泣。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谢谢你。」
胸口深处同时感到些微的痛楚与安心,舜环抱住莉由的肩头。
「我本来想,如果舜哥不想让我们知道的话,我也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吧。可是——那个男子说过的话一直在耳中徘徊不去,爹和娘死去时的模样也在脑海里不断盘旋——」
莉由将脸埋进舜的胸前,像个年幼的孩子般嘤嘤哭泣。
「莉由在哭。」
也空抱着装有井水的陶罐,忧心地转头看向屋子的方向。
从领地回来后,也空趁着晄替马车的马匹解开缰绳之际,先回屋里一趟准备汲水给马儿喝,在那时发现到了哭泣的莉由。
「在哭?」
晄将缰绳绑在木桩上,不解反问。
「因为爹和娘死了。舜在她身边。」
也空在木桶中倒入井水后,放在马匹前方。
「爹和娘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呀,为什么事到如今在哭?」
「不晓得。她说因为不晓得是被咒杀,所以在哭。」
晄正要将干草丢进饲料桶里时,倏地停下动作。
「被杀——?」
「嗯。之前的刺客。五年前,师父下咒杀人。」
晄抛开手中的干草,猛然捉住也空的衣摆:
「这是怎么一回事——?」
「爹和娘,是被师父下咒杀死的。舜又杀了师父。诅咒反弹,那是什么意思?所以刺客们才来杀舜。」
「这些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缠绕在晄手臂上的小蛇汪李松开身子,变作人形。
「刺客来的那一晚。我听到在青铜器房间里,高大的刺客这样对枫牙说。」
「他们为什么非得要杀了爹和娘呢……?」
晄以颤抖的嗓音反问。
「不知道。有人拜托了师父。因为爹很强,师父就唤来了蜚。爹和娘就染上瘟疫死掉了。单字太难,后来的我听不太懂。」
晄听完后放开也空,往屋子的方向拔腿狂奔。
「小晄,等一下!饲料呢?」
也空连忙跟在晄的身后。
留在原地的汪李望着也空的背影,蹙起眉头:
「他听到了那个房间里的对话?」
「舜哥!莉姊!」
晄几乎是用踢的脱下鞋子后,冲进莉由的房间。
见到晄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舜和莉由都瞠大了双眼。
「小晄——?」
「爹和娘其实是被人下咒杀害,那个蜚也是咒术师唤来的吗——」
「怎么了?你冷静下来再说话。」
舜瞬间露出动摇神色,随即恢复沉稳询问。
「枫牙审问刺客时的那些话,也空他都听到了——那些刺客们是五年前杀了爹和娘的凶手吧?为什么直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他们非得要杀了爹和娘不可呢?」
「小晄,坐下吧。我现在正在跟莉由说明这件事。」
舜平静开口。晄好不容易才压下激动的情绪,就地坐下。
「有人想要得到魔法鼎——这件事,我不久前曾经说过吧?我想五年前恐怕也是有人想要抢夺魔法鼎,才会委托咒术师。不过,因为爹是位非常厉害的咒具工匠,不可能会输给那种咒术师啊。但是咒术师无论如何都想得到这只鼎,所以才会呼唤蜚吧。」
「只是为了一只鼎,就杀了爹和娘……那时候,同村的人也有好多人死掉……」
晄低垂着头,置于膝上的拳头剧烈颤抖。
「那种人就是会不择手段呀。接到了委托后,无论使出何种手段都会拼死完成任务。」
「为什么都不跟我说呢……?」
「因为我不想让你多操心啊。当时的小晄才十岁而已……」
舜扬起哀伤的微笑。
「舜哥你把诅咒反弹回去了吧……所以刺客他们才会回来报仇?」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大哥要是不将蜚的瘟疫反弹给刺客们,小晄和所有村人的性命就有危险了!」
莉由慌忙解释。
「我知道。那些人死了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阻止也空,将他们全部杀死就好了——!」
说到这里,晄的眼中赫然涌起泪水。
「你不能这么想。爹和娘若是知道了,不会高兴的。」
舜伸手按住晄的肩膀。
「不要哭,小晄,不要哭……」
莉由将晄抱在怀里,泪珠却也是不断自眼中滚落。
一股炽热的物体自胸口深处涌上喉咙,晄拼命将它咽下。
(不可以哭!我哭了的话,莉姊会哭得更惨……舜哥至今都没有哭独自一人努力到现在,我在这时哭了的话……)
晄用手臂捂住双眼,却止不住淌下的泪滴。
翌日,枫牙在累焰的陪同下造访晄的住处。
晄正在庭院里和也空一起清洁马车。
「晄——」
枫牙勒住缰绳,朝晄的背影扬声呼喊后,晄的肩膀却震了一下。
「今天天气这么好,你不去领地吗?」
晄回过头来时,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只有双眼莫名炯炯有神,让枫牙吃了一惊。
「因为已经差不多堆完肥了。你今天有什么事吗?」
「咦?啊,我找舜有点事。去了打铁铺之后,说他今天休息—
—」
枫牙跳下马匹,将缰绳绑在木桩上。
「是关于那些刺客的事吗?知道雇主是谁了?」
晄停下工作的手,跑向枫牙身边。
「不,只是搞清楚了那些刺客的名字而已,不过还是想来知会一声——」
「还有其他同伙吗?」
「只有那名使唤寓的少年还在逃亡。年纪轻轻,但似乎已是一位本领高强的咒术师呢,累焰每次占卜都被他躲过。他搞不好会再来袭,你要小心一点。」
「是啊……我会小心的。」
晄淡淡一笑,仿佛是在期待着对方来袭一般——
「怎么了?感觉你跟平常不太一样。」
枫牙伸手搭在晄的肩上轻轻摇晃,晄才猛然回神似地睁大眼睛:
「不,什么事也没有啦。我就跟平常一样充满活力哦,舜哥他在里面。」
晄虽然在笑,双眼却显得冷淡澄澈。
枫牙与累焰走进主厅,在火炉旁坐下后,将剑置于一旁。
莉由拿着两只觥出来,放在枫牙与累焰跟前。
「请用。大哥等等就出来。」
语毕后又马上窝回屋里。虽然扑克脸和平时一样,但总觉得毫无生气。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晄跟莉由都怪怪的呐。」
舜来到主厅后,枫牙随即开口询问。
「因为他们知道了双亲过世的真相了。不过,请你不用担心,这是我们的家务事。」
舜温和一笑,却还是隐藏不了疲惫的气色。
「……真是可怜,一定非常震惊吧。」
枫牙心疼地越过敞开的窗户,看向正在梳理马匹的晄。
「那么,今日过来是有什么要事?」
「嗯,关于先前那些刺客,我想先告诉你一些我们查到的消息。」
枫牙伸手拿起觥。
「我们查到五年前是谁委托刺客暗杀晄了。雇主是住在庇邑的贵族。」
枫牙用探究的眼神紧盯着舜,但舜的表情毫无变化。
「以派系而言属于阳甲派,但是委托的当事人如今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剩下的亲族们似乎也不晓得他曾经雇用过杀手。累焰以占卜查到的消息,目前就是这些。」
舜缄默不语地端坐在地。面对害死双亲的元凶,他究竟有什么想法?从他的神情当中完全无法看出端倪。
「与五年前蜚疫事件有关联的人,现在只剩下使唤寓的少年而已。那名少年似乎负责与这回的雇主联络,我们捉到的那些刺客知道的事情也不多,至于雇主的详细资料更是一概不知。最奇怪的是,只有那名少年和雇主无法出现在卜卦的结果当中。」
「这很奇怪吗?」
舜偏过脑袋。
「因为雇主和使寓的少年都是足以避开累焰占卜的高强咒术师啊,却未在己方的同伴身上也施加相同的咒术。所以,我也才能知道晄会在那一晚遭到袭击。」
听见这番话后,舜的笑容有些僵直。
「谁都知道,根本无法伤害在汪李保护下的晄。雇主的目的,真的是要让刺客们成功暗杀晄吗?我总觉得对方是基于其他目的,才会派遣刺客过来——」
「那么其他的目的会是什么呢?」
「这点我也不知道。本来我在想你会不会有什么头绪……」
「不,我也完全不清楚。」
舜扬起一如既往的微笑:
「感谢你将这番贵重的消息告诉我。我还有紧急的工作,无法招待王爷,请你见谅。」
他微一欠身。是想表示再继续深究也无用吗?
(这男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奸诈狡猾。)
枫牙瞟了一眼舜后起身。
走到屋外时,晄也正在喂干草给枫牙的马。
「要回去了吗?」
「嗯。下次我有时间的话,再来教你骑马吧。」
「嗯,我很期待唷!」
嘴上虽这么说,他看起来却一点也没有开心的神色。
累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晄。
「枫牙殿下——缠绕在晄少爷身上的光芒,颜色有相当大的转变。」
回程时,累焰骑在马上说道。
「光芒的颜色?」
「晄少爷身上的光芒始终是清浊并存,但至今都相当安定没有异状,现在却变成了不祥的混浊之色。」
「是吗……」
知道了五年前的惨剧真相之后,内心竟受到了如此严重的创伤吗——枫牙心生不舍。
「舜少爷是厉害的工匠,臣想他早已察觉到了吧,但若是不小心防范,很有可能会被妖魔迷惑,或是染上疾病。」
枫牙听完这些话后,拉起缰绳停下马匹,转头看向晄家。
「要回去吗?」
累焰问道。枫牙踌躇了一阵后,将视线转回前方:
「不,还是算了吧。况且我愈是深入干涉,舜愈会意气用事。」
雇主的目的,也许是想让五年前那件事传入晄的耳中,然后让晄变得虚弱,再重新下诅咒也不一定——
有汪李守在他身边,应该不会受妖魔所惑吧。舜既然能够准确弹回瘟疫的咒术,想必这次也能挡下向晄施加的诅咒。
「就算我跟在晄的身边也于事无补。眼下最优先的任务,是找到毁灭了三座邑的妖魔。」
除此之外,他也不能丢下身为亳邑领主平日应当负责的工作,该做的事情多如牛毛。
甩开掠过胸口的寂寥,枫牙起脚踢向马腹。
「小晄,你不多吃一点的话不行哦。」
见到晄碗里的饭菜迟迟没有减少的迹象,舜担心地催促。
「比起大哥的整株蔬菜粥,我煮的应该好吃多了吧。」
莉由也努力做出开朗的嗓音。
也许是放声大哭一场之后心情轻松多了,抑或者是觉得再继续卧病在床的话晄也无法振作起精神,今天莉由一整天都保持神智清醒,一如往常做着家事。
「啊,嗯!很好吃哦!」
晄勉强自己将粥塞入口中。
难得莉由做饭给他吃,不努力吃完是不行的——尽管这样想,腹部一带却灼热难耐,没有食欲。
「莉由煮的饭,好吃。再一碗。」
反而是也空的食欲比平常增加了好几倍。
「都吃那么多了,你还没饱吗?你的胃到底是什么做的啊?」
卷在晄手臂上的小蛇错愕无语。
汪李几乎不吃东西,虽说并不是无法吃吃喝暍,但似乎没有进食的必要。
「也空,不管吃再多,肚子都不会饱。鼎做的饭,好吃。可是,还是想吃点什么。好像少了些什么。」
也空边扒着小米粥,边歪过脑袋。
「吃这件事,是与生这件事直接连在一起的。有食欲就是有活力的证据,这也没什么不好啊。」
舜和煦一笑,但莉由皱起俏脸:
「这样有点反常了吧。再照这样让也空吃下去的话,我们家的小米不到一个月就会一粒也不剩了哦。要怎么渡过这个冬天呀?」
「我吃饱了。」
晄勉强吃完了一碗粥之后,就放下碗筷起身:
「总觉得很累,我回房间啰。」
晄能感受到舜与莉由投来的担忧视线,但没有心思去理会。
躲进房里后,他也没有点亮蜡烛,抱着膝盖就靠在墙壁上。现在的话,他很能体会莉由这阵子来的心情。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什么也不想做——
刺客们的脸庞紧紧黏在脑海的角落里,无法离开。
「就是他们杀了爹和娘……」
总是笑得沉着稳重的父亲,和既开朗又温柔的母亲——
他不太记得两人过世时的事情。好一阵子还不敢相信,以为他们是不是跑去哪里了,到处寻找他们。听到他们是过世之后,他哭得眼泪几乎要流干了,不久就得到了相同的疾病。
如果是生病的话,那也无可奈何。他一直这么认为,好不容易才看开的——
「可恶……!」
晄咬紧下唇,胸口深处热了起来,甚至伴随着阵阵刺痛猛烈燃烧。
「小晄。」
也空走进房里。尽管房内一片漆黑,他仍能清晰视物。也空毫无障碍地走向晄,在他身旁坐下。
「小晄,没有精神。不吃饭。伤心?不甘心?」
「嗯……都有。也许是生气吧,不,我是恨他们……」
「恨?」
「我恨他们。我不能原谅那些杀了爹和娘的家伙们——」
形成话语说出口之后,不断压抑的情感逐渐膨胀扩张,满溢而出。
「就算将他们四分五裂也不够!爹和娘曾经受过的痛苦,我想让他们加倍偿还!」
「小晄——这样一来,你不就跟那个刺客没有两样吗?他们也是失去了师父才会来报仇的吧。你别变得跟他们一样!」
至今一直沉默不语的汪李静静开口。
「我知道啊!所以,我绝对不会去报仇!可是,恨就是恨啊!我没有办法阻止!」
泪水涌了上来,体内深处火热不已,让他几乎感到窒息。
忽然间,汪李的身躯僵直。
「也空?」
不知为何,汪李呼唤了也空的名字。这么说来,也空的气息不见了。
无预警地有人捉住自己的喉咙,晄惊声低叫。
「住手!」
汪李迅速变作人形。不晓得是什么法术,汪李的银色长发带有光芒微微照亮四周。
扣住晄咽喉的人正是也空,汪李则捉住了他的手腕。
「……对不起。也空,好像,怪怪的……」
也空又是惊异又是困惑,缩回了手。
「为什么呢……也空,为什么会这么做?不懂。」
也空握住自己的手腕,侧过脑袋。
细长的月亮终于升起之际,也空蹲在庭院的角落里。
他一边呻吟,一边吐出胃中的所有食物。
「你跑去哪里了?」
人形汪李无声无息地出现,金黄色的眼眸静静俯视着也空。
「肚子好饿……」
也空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泪水:
「好饿好饿,饿到无法忍受……可是,不能吃……」
翌日早晨,身处亳邑城里的枫牙接获禀报,说是洛邑附近的山中,皆是兔子狐狸甚至是虎豹等动物,四肢惨遭分尸而亡。
「洛邑吗?」
枫牙错愕震惊。幸好没有人类伤亡,但从手法看来,铁定就是那头袭击了屈邑、陶邑和陕邑的妖魔。
洛邑是与亳邑东边毗连的小邑,快马加鞭赶去的话,约要一日半才会到达下城,也未备有眉军,因此早先已从亳邑派遣千乘的兵队过去。
妖魔若是继续沿着黄河南下,不久之后就会抵达亳邑。
「我还在心想它这阵子真是格外安分呢——」
枫牙唤来文官武官之首:
「立即贴出告示!要求居民近日内不得出家门一步。并且严加警戒邑的周边与街道!」
*
「小晄,做好了哦。」
一从打铁铺回来,舜就拿出一个外形似鱼的青铜佩饰。约莫小拇指大小的三只小鱼以绳索串起,挂在脖子上后,正好像是鱼儿们在胸前一带悠游。
小鱼上头的每一片鳞片也刻得十分仔细,精致得有如玉雕。
「哎呀,真是怀念~」
莉由望着在晄胸前晃动的小鱼说道:
「小晄小的时候一直戴着这个呢。不过,之前的鱼儿只有两条吧?」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呢~」
晄捏起其中一只鱼细细打量。
「之前那两个是爹做的,第三个则是我做好后再串上去的。这是护身用的咒具,这阵子都要戴着它哦。」
「嗯!谢谢舜哥。不过,为什么突然要我戴护身咒具呢?」
「因为小晄很没精神啊。人若是没有精神就容易生病,或是被妖魔缠上哦。」
舜微微一笑。
「这么说来,总觉得这边一直心浮气躁,现在好像清爽多了。」
晄连同小鱼一起按住自己的胸口。
「小晄,感觉真好。也空也清爽。」
也空也按着自己的肚皮。
「汪李负责保护小晄不受敌人攻击,鱼形佩饰则会守护你的心灵。这样一来我就放心多了,接下来这几天我不会在家。」
舜开始忙碌地收拾行李。
「你要住在打铁铺里吗?」
有紧急工作的时候,舜常会待在打铁铺里好几天不回家,因此晄并不惊讶,但是毕竟最近才刚贴出妖魔出现在洛邑的告示,他心里有些不安。
「不,并不是打铁铺。所以你们要是有什么麻烦的话,就去找里长……如果,是非~常非常大的麻烦,连里长也解决不了的话,再去找枫牙王爷商量吧。只能在真的无计可施的时候而已哦。」
叮咛的方式相当唠叨不休。
「是要去找住在其他远地的贵族吗?」
若是有人订购咒具,舜有时也会亲自前往对方的宅邸,一同讨论咒具的外形和设计。
「嗯~就是这样吧。」
舜含糊地笑笑。
「舜哥,你这次一定要好好听进客人的请求,接到对方的订单哦。你千万不要再强迫推销给对方骇人大眼的人面图形了!」
莉由说完后,送舜走出家门。
舜离家后,第一天一如往常地和平落幕,第二天则有枫牙和累焰来访。
「我只是担心你们的情况,所以在巡视的回程之际来看看,没办法久留。」
枫牙连鞋也没脱,就直接站在玄关处说话。
「脸色比之前好很多了呢。」
枫牙用手掌轻抚晄的脸颊。
「嗯,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情……可是现在舜哥不在,那个妖魔又有可能会出现,不能一直为了以前的事情哭哭啼啼嘛。」
「舜不在家吗?」
「大哥去找某地的贵族,商量青铜器的订作事宜了。」
「那家伙,居然无视于我贴出的布告吗!」
枫牙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莉由拿着待客用的坐垫自屋内走出:
「哎呀,王爷殿下,你不上来坐吗?」
她迅速瞥了一眼枫牙后,又快速拿着坐垫转身回房。
「莉由看来也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呢。」
明明受到冷淡的对待,枫牙看来却莫名高兴。
「在舜回家之前,我会尽量每天过来探望的。」
「不用勉强啦,枫牙你很忙吧?」
「没什么,只是巡视时顺便罢了,别放在心上。」
枫牙说完之后就回去了。
「晄少爷身上光芒的颜色好多了。看起来,应该是晄少爷挂在颈上的鱼形佩饰——那个咒具抑制住了混浊吧。真不愧是舜少爷,实在是位了不起的工匠呢。」
在返回居城的路上,累焰开口说道。
「是吗?所以他整个人才会显得神采奕奕吧。」
「可是,那道光芒太过危险了。倘若它会随着晄少爷的心境转变而改变颜色,有时候光靠咒具也抑止不了吧。」
拥有未来预知能力的占术师,心中升起些微的不安。
舜离家后,第四天——
「好无聊哦~哪里也不能去,也太无聊了~」
望着逐渐西斜的夕阳,晄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而且也不能出去买东西,都不晓得要煮什么了。」
莉由清点着事先存放的蔬菜豆类存量,也是哀声叹气。
「我想吃肉,鱼也可以。」
也空向鼎内望去,咬着手指头。
「要不要无视于布告出去打猎呢~可是,也不能让莉姊一个人留在家里~」
晄走出屋外,正在心想要不要在庭院里设置陷阱捕捉鸟儿时——
「小晄,小心!」
左臂上的小蛇忽然低语。汪李抬起蛇首仰望天空。
蓝色的天空中出现了几道翩翩飞舞的黑影。虽然外形与蝙蝠相似,但除了翅膀之外还长有脚。
「寓——?」
晄的脑袋顿时轰然作响。
「前阵子真是承蒙你们照顾了。」
一道话声自头顶传来,晄大吃一惊地张望四周。
「右边——七叶树树梢。」
晄跟着汪李的嗓音望去,抬头看向矗立于庭院里的七叶树,只见使寓的少年正坐在一道粗大的树枝上。他身穿皮甲,头戴青铜头盔,脸部因头盔形成的阴影而无法看清,但嘴角正挂着无畏的笑容。
「你来做什么——」
晄的胸口深处又开始发热刺痛。四下明明无风,鱼形佩饰却摇晃起来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当然是来报仇——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光凭我一个人是打不赢的。上次已经吃足了苦头,哪敢跟化蛇交手呢。但起码,要来戏弄一下你这个五年前没能杀成的小弟弟呀。」
「五年前——当初你也是他们的同伙吗?」
「没错。虽然当时我还只有十岁,但在孤儿当中我是最有咒术才能的人,所以协助师父一起呼唤了蜚哦。」
晄狠狠咬牙。鱼形佩饰就像是活的一般跳了起来。
「别受他挑拨!」
汪李开口劝诫,但双亲死时的情景恍如昨日,与当时同等悲痛的情绪紧压住了晄的胸口。
「是啊,很好。你就像那样子憎恨我吧。别杀?很可怜?比起师父和同伴被杀的时候,听到你说这些话时我更感到不甘心。你能够说出这种好听话,都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感受过饥饿,也没有体会过死亡的恐怖吧。」
少年眯起双眼紧盯着晄。他能够看见环绕于晄身上的光芒色泽,但晄并不知道这点。
「你最好就这样被污染吧。这至少是我对你的复仇——在温柔的爹和娘的宠爱之下,成长过程中全然不晓得这世间污秽的你,我最讨厌了!」
少年的嘴唇因憎恨而扭曲:
「五年前,我看到你的父亲为了保护你拼命和师父对抗时,我真的很火大。提议召唤蜚的人是我。和那种一次次陆续施展的诅咒不同,瘟疫是很难防御的。不过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想看
到你和你的父母亲一点一点痛苦死去的模样啊!最后果然不出我所料。尧不得不留下你先行死去时的凄厉叫声,真想让你也亲耳听听呢!」
「可恶——!」
晄的全身像是要燃烧起来般火热,眼前也因愤怒而变得一片漆黑。他不由得冲向少年坐着的七叶树,完全没注意到卷在手臂上的汪李急忙拉住他的手喊道:「你冷静一点!」
「看着你的心灵逐渐变得污浊,真是大快人心。」
忽然间无数的寓一拥而出,覆盖住了整株七叶树。寓也在晄的周围飞舞交错,他连忙用手臂护住脸庞,不让寓吃食自己的眼睛。少年尖锐刺耳的大笑声在四周回响。
「站住!别逃!」
然而寓群散去后,晄再次仰头看向七叶树树梢时,少年已经消失了踪影。
晄的呼吸急促凌乱,以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目光瞪视着树梢。
「小晄,怎么这么吵呢?」
莉由走了出来,「有什么东西在树上吗?」也一起抬头看向树梢,但晄丝毫没察觉到莉由已来到身边。
(不可原谅——我绝对饶不了他!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要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自出生以来,晄第一次打从心里祈求他人的死亡。
在他胸前跳动的青铜鱼群们倏地动也不动,无力地垂落躺下。
「小晄……」
也空呆站在门口,呼唤站在七叶树树根旁的晄。
话声极轻,显得相当虚弱。
「也空,肚子,饿了。非常非常地饿。」
有什么人在也空的脑海里呢喃。
——杀!
「肚子好饿,我受不了……」
——杀,杀了他之后再好好品尝吧。
脑海里的声响逐渐扩大,不知不觉间已如同铙的音色般轰隆作响。
——那是,你的猎物。
也空隐没气息,赫然纵身跳起。
毫无预警地,有人自身后攫住晄的喉咙。他来不及出声便往后倒去。
莉由张口尖叫。
也空正坐在仰躺在地的晄身上,单手擒住晄的咽喉。
晄错愕地瞠大双眼时,也空露出白牙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