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好,先来麦酒三杯,柠檬水两杯!」
「好的〜!」
「还有,呃……就点炸团子(Frittelle)拼盘好了。这个要五人份!」
「我明白了!」
女服务生记住背负双手剑的冒险者举手比出的数字,答得很有精神。
夜晚才正开始,每间酒馆都热闹,冒险者公会的酒馆更是热闹得非比寻常。
这群出发冒险、赌命战斗的人刚回来,好不容易才能喘口气。
又或者是前往远方的人们重归故里,总算觉得活转过来。
又或者相反,有从远方来到这个镇上的冒险者,决定先吃饭再说而开始点菜。
兽人(Padfoot)女服务生最喜欢这种气氛了。
自己帮上忙的切身感受,比薪水更能激发她的工作动力。
她把绑起的长发摇得像尾巴一样(真正的尾巴收在裙子里),往厨房喊了一声。
「大叔,麦酒三杯、柠檬水两杯、炸团子五盘!」
「来啰。小意思,管他数目再多,只要我出手,三两下就搞定。」
在不怎么大的厨房里上下飞奔的,是个略微发福的中年圃人(Rare)。
锅子、铁板、多把菜刀、汤杓与擀面棍。他有如施展魔法,把火焰施加在各种厨具上,转眼间就排出了一盘盘餐点。
油炸到有著金黄色泽的鸡与鱼上,滴下一点点甜甜的酱汁。
面衣酥脆又热腾腾,咬下去就会在口中喷出令人迷醉的肉汁。
即使不是兽人,闻到这轻轻飘出的香气,鼻子肯定也会频频抽动。
「来喔,端上去吧!」
「好的〜!」
尤其在烹饪这方面,可说没有任何种族能出圃人之右。
——不过也要有我帮忙备料喔!
只要自己的备料搭配上主厨的厨艺,多半就是所向无敌的勇者状态。
从酒桶倒出麦酒,把柠檬汁挤到井水上,这样就完成了客人点的餐点。
啪哒啪哒地把放到托盘上的餐点端过去,看到这个团队(Party)已经坐好,迫不及待地只等餐点送来。
大概是不想在回到镇上后仍然全副武装,众人都已经解松或脱下武具。
但前锋仍保持随时能够拔剑的状态,这就是老手的风范了。
「让各位久等了!麦酒三杯、柠檬水两杯,还有炸团子五人份!」
在这个团队(Party)担任会计的半森人(Half Elf)轻战士,啷当几声将银币交了过去。
「来。啊啊,还有给我葡萄酒。」
「好的好的,我当然知道!」
女服务生用有肉趾的手掌接下银币,塞进女侍服口袋。
这些银币比饭菜钱多了些,含小费在内。想必是在藉此示好吧。难怪这个人风流的名头很响亮。
「喂喂,来酒馆应该先喝麦酒才对吧?」
女骑士一副觉得他在说什么鬼话的口气,用手拄著脸。
「司掌秩序善良的骑士大人,你又说这种不解风情的话。」
「这还用我提醒吗?连至高神的法典上都有写。」
女骑士一副觉得他在说什么鬼话的口气,挺起了胸膛。
轻战士强忍头痛似的按住眉心,深深呼出一口气。
「不可以变成这样的大人喔。」
「好〜」
「要是再正经点,明明很帅气的说……」
少年斥侯(Scout)很有精神地胡乱举手,一旁的圃人少女巫术师(Druid)则为难地叹了口气。
女骑士见状,不服气地鼓起脸颊:
「说这什么话?我随时随地都很帅气。」
「啊啊够了,你不要还没喝就先发酒疯。」
重战士应付小朋友似的摇著手掌发出嘘嘘声,匆匆举起麦酒杯。
「来,乾杯啦乾杯。我们可是冒完险回来,你们这几个小鬼头尽管吃,尽管喝。」
「好!吃肉吃肉!」
少年斥候与女骑士发出欢呼,动手吃饭喝酒。
其他伙伴们一副没辙的模样看著他们,也开始用餐。
「总算回来了……」
「就是呢,啊……辛苦,了?」
「喔,辛苦啦辛苦啦。」
接著带响门上铃铛而走进酒馆的,是扛著长枪的美男子,与一位丰满的美女。
长枪手与魔女两人,面带完成工作后的充实表情,滑进座位上。
「喔,小姐!麻烦点餐!」
「好的〜马上来〜!」
兽人女服务生看见他轻轻举起的手掌,啪哒作响地跑向他们这一桌。
「那么,请问要点什么?」
「我,要……也对,就点葡萄酒,还有,煸、鸭肉。有,吗?」
「我要……牛的腿肉,麻烦挑带骨的好好烤个够。还有苹果酒。」
「啊,苹果……」
魔女忽然喃喃复诵,眯起了眼睛。她的嘴唇有点渴望似的张开,又立刻闭上。
长枪手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膀:
「想吃吗?」
「没有,特别……」
「那,再来两颗烤苹果。我也想吃,陪我吃吧。」
「……真是的。」
「好的好的,马上来唷。」
没想到她外表成熟,却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兽人女服务生对像个小女孩般噘起嘴的魔女,产生了这样的印象。
——不对,还是因为是在他面前?
「我说小姐啊。」
「是?」
「柜台小姐,还在吗?」
才刚想到这里,他又来了。
兽人女服务生撑住差点软掉的身体,转头面向表情认真的长枪手。
先轻轻按住太阳穴,缓一口气。记得那位柜台小姐应该还在值班。
她有时会像这样留到很晚,这点兽人女服务生记得很清楚。
「……是啊,似乎还在。」
「好耶!」
长枪手用力握紧拳头,呼喝一声,魔女与兽人女服务生没好气地看著他。
真是的,也不想想身旁就有这么一位大美女……但这句话还是不说为妙吧。
谁要喜欢谁,是个人的自由。
只是话说回来,一旦使起长枪,就连王都骑士都难以望其项背的边境最强冒险者,却是这副德行,这实在有点……
——要是不说话,明明很帅气的说……
有时也不免担心,要是知道他的真面目,立志当冒险者的人们会不会幻灭。
——不过要说有亲和力,大概也没错吧。
至少远比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要好。女服务生转念想到这,啪哒啪哒地小跑步跑向厨房。
「葡萄酒,煸鸭肉,带骨牛肉慢烤,苹果酒。还有烤苹果两颗!」
「好唷!先把酒端上去给他们吧!」
「好〜!」
圃人厨师以外表看不出来的大音量回应,兽人女服务生也不认输地喊回去。
酒一送上桌,两人就笑咪咪地说声「谢谢」,付了帐。
「那,敬冒险(约会)成功。」
「好的。乾、杯,啰?」
酒杯优雅地碰出轻响,接著酒馆的铃铛也呼应似的响起。
「累、累死我了……」
「快点啦,真是的,好好走路!」
出现的是彷佛把筋疲力尽四个字写在脸上、资历还很浅的冒险者二人组。
见习圣女拖著新手战士,把他扔到椅子上坐好,这才擦去额头汗水,舒了一口气。
「总觉得没有食欲……」
「不行,一定要吃!」
少女喝斥像是随时都会睡著的少年,猛然抬起头一看。
见习圣女和兽人女服务生目光交会,忽然红了脸。
「啊,对、对不起。呃……燕麦粥一盘,还有两人份的面包……」
「好的好的!」
「啊,还有水!」
「好的〜!」
兽人女服务生啪哒啪哒地在店内跑过,将客人点的餐点告知厨房后,圃人厨师就挑起一边眉毛。
「来唷!把烤牛肉这些一起送上去吧!啊,倒是醋摆哪儿去啦?」
「我当然会端。啊,醋是放后面架子上。」
厨师得意地一笑转过身去,兽人女服务生就把手伸向食材架。
把一小片乳酪放到面包盘上,点点头觉得这样可以。
「那我端过去啰!」
「好啊,拜托你啦!」
她将热呼呼还滴著油的餐点送到长枪手桌上,对他们一鞠躬。
然后啪哒啪哒跑向少年少女二人组桌前,见习圣女随即眨了眨眼睛。
「咦,奇怪,这个我们没点……」
「没关系没关系,尽管吃掉吧。」
兽人女服务生摇摇手,用被毛遮住的手指了指乳酪。
「反正
有个要吃一大块的人差不多要来了,得拿新的出来。这是清理库存!」
「不、不好意思。」
「不会,反而是你们帮了我的忙,别在意别在意。」
她就这么完成了一轮送餐之后,来到墙边轻轻吐出一口气。
冒险者们将酒馆里挤得十分热闹,几乎让她耳鸣。
开心、欢笑、呼喊、歌唱、吃饭、喝酒,再闹上一轮。
呣。兽人女服务生双手抱胸,光是看到这样的景象,就觉得心满意足。
就在这时……
「啊啊真是的,好累喔!吃了饭我就要睡了〜!」
「毕竟哥布林很多嘛。」
碰响铃铛的是五位新的客人。
带头砰一声打开门的,是上森人(High Elf)的猎兵(Ranger),身后则是侍奉地母神的女神官。
「也罢,战事告终就是该设宴。大吃大喝,闹够了再入眠,也是在凭吊敌手。」
「啊——只是话说回来,啮切丸明天也要去剿灭小鬼吧?可真辛苦啦。」
然后是踩著沉重脚步的蜥蝪人(Lizardman),体型很宽的矿人(Dwarf)术师也跟在后头。
接著是最后一人。
「嗯。」简短应了这么一声而走进来的冒险者身上,聚集了整间酒馆瞥来的视线。
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腰间佩著不长不短的剑。
「因为缺钱。」
哥布林杀手低声回应。
「对不起,要是我体力再好一点……」
妖精弓手(Elf)护著垂头丧气的女神官,朝他一指:
「应该说你既然缺钱,也接别种冒险不就得了?」
「没有哥布林我会考虑。」
所以我才受不了你——她摇动长耳朵仰起头,一副觉得这家伙没救了的模样。
「欢迎光临〜!」
兽人女服务生啪哒啪哒地小跑步到门口,笑咪咪迎接这群冒险者。
虽然冒险者里多得是大老粗或不法之徒,但他们不愧是银等级,态度十分和善。
那么酒馆这一方的人员,当然也会想给个笑脸。
「喔喔。」转动眼睛出声的,是状似这支团队发言人的蜥蜴僧侣。
「女侍小姐,贫僧无非为乳酪而来,就不知……」
听到这吊人胃口似的严肃语气,兽人女服务生不由得暗自窃笑。
这位蜥蜴人极其喜爱乳酪之类的食品,对此她已经非常清楚。
「那么各位要点些什么呢?」
「呃,我要那个,叫什么来著——细细的,细面(Pasta)?给我那个。」
「啊,我、我想吃量少一点的……」
「怎么?要大吃特吃的只有我?我要肉啊,肉。还有给我一大壶烈酒。」
「好的好的,肉类料理是吧。」
兽人女服务生转身带得裙襬扬起,瞪向最后一名冒险者。
「先生,今天的推荐菜色是狗鱼!是用水之都捕到的新鲜货色烤的喔!」
食材好,备料也完美,主厨的厨艺更是不必多说。
她挺起平均大小的胸部,挑战似的撂下这句话。
「那么,您要点什么?」
这不是对客人应该有的态度,但她没把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场合的这个人,当成客人看待。
她不让他逃避,扬起眼角一瞪,接著就觉得在他头盔底下看到了红色的眼睛。
「不。」哥布林杀手说了。「今天不用。」
§
「他是怎样?根本有毛病吧!?」
「不,有没有毛病这……」
兽人女服务生在柜台上砰的拍了一掌,封杀了工坊学徒的反驳。
「你想想,冒险者不就是一种出外宰龙然后大口喝酒哈哈大笑的职业吗?」
「我是不否认有一部分这样的人啦。」
学徒在苦笑中接受了年长少女的主张,将叉子往盘上的鱼一插。
慢火细烤的狗鱼虽然多少已经凉掉,但肉质肥美,依然可口。
多半是滴了柠檬汁之类的下去吧,微微的酸味在口中调合,滋味难以言喻。
「总之,谢谢你送东西给我吃。嗯,真好吃。我好久没有吃鱼了。」
「啊,这只是因为吃剩凉掉太浪费,你可别误会喔!」
「我觉得说起这种话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了掩饰害羞,实在就是你的优点啊。」
像这样送东西慰劳——更正,是送剩饭过去,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兽人女服务生每天都会做的事。
夜也深了,冒险者们也都打道回下榻处,她收拾完酒馆,脱下了女侍服。
先回家准备一趟,然后逛到工坊一看,就看到少年学徒独自在顾火。
问他在做什么,他就回答不能让炉火熄掉。
这当然是藉口,她眼尖地注意到他正在缎造短剑。
白天因为有工作,当然没办法,所以自己要练习的时间,只能自己想办法挤出来。
那么抓准机会把剩饭塞给他,对兽人女服务生而言再合理不过。
「饭这种东西,给能吃的人吃就好了。」
「你的主张有矛盾……」
「就算是这样,看都不看一眼还是会让人火大!」
兽人女服务生猛力摇动尾巴来表达自己的怒气。
就不知道学徒对兽人特有的这种动作看得懂几成。
「这事关女服务生的面子,你懂吗?还是不懂?这道理你能理解吗?」
「也是啦……」
结果少年学徒为难地用指尖搔了搔脸颊。
「……要是我打出来的武器被人随手乱扔,也会觉得不开心。」
「对吧?」
学徒深有同感地发起牢骚,是说那个人扔起来就一点也不犹豫。
而且扔的还不是他的——因为师傅还不准他的作品陈列在店内——而是师傅打出来的剑。
「照师傅的说法,是『能对自己的工作满意的人只有自己』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我就是要让那个怪人吃酒馆的饭菜。」
「但他也不是说都不吃吧?」
「问题就在这里啊。」
兽人女服务生趴到工坊那擦得光亮的柜台上。
她的胸部挤压得有点变形,少年学徒若无其事地撇开目光。
「他冒险之后几乎都不吃。」
「反、反而是出发前不吃的人……好像偶尔会有一些。」
「啊啊,真是的。是菜单不行吗……」
「不过你倒是突然变得很在意耶。」
学徒忍不住把视线撇过去,又赶紧撇开。脸颊很红。
「怎么啦?」
「因为他以前都不来酒馆嘛。」
兽人女服务生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窘迫,答得若无其事。
「倒是那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待著的啊?」
「印象大概是五年前左右吧?」
「我都不知道……」
哪位冒险者是从哪时开始出现,对兽人女服务生来说是琐碎的小事。
一旦意识到这种事,就表示也会察觉这人几时开始不再出现。
就算在意哪个人最近不见踪影,也无济于事。
与其去想这些,还不如把所有心力投注在款待现在还在的人。这件事她是在第一年学会的。
——啊,可是如果是五年前,大概就是柜台小姐莫名雀跃起来的那阵子?
兽人女服务生沉吟了几声,把胸部挤压在柜台上,全身扭动。
少年学徒撇开目光,却似乎还是会忍不住把视线朝她瞥过来。
他的目光左右来回了几次,后来忽然定在一个点上。
「啊。」
「怎么了?」
兽人女服务生上身猛然昂起,耳朵一动。
少年学徒点点头,「虽然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先垫了一句话才说:
「说到这个,我好像听过他喜欢炖菜类。牛肉的。」
§
「所以要做炖牛肉啰?」
「对!」
兽人女服务生镇守在煮得冒泡的大锅前,挺起了稍微有点料的胸部。
主厨在一旁爬上踏台,朝锅内窥看,双手抱胸沉吟起来。
「对不起喔,大叔,还让你特地教我。」
「还好啦,要是你学会下厨,我也可以放心退休了。」
「大叔,别说这种像是老人家在说的话啦。」
「老人家就是老人家。就像涂得很〜薄很薄的牛油一样。」
「请问怎解?」
「都是硬撑著要摊长一点。」
主厨说声失礼,舀一勺浓汤到小碟子上,尝了一口味道。
「嗯,不坏。再多炖一会儿吧。」
「好!」
这下就赢得了了!
兽人女服务生「耶〜」地欢呼,主厨瞥了她一眼,喃喃补了句:
「不过,要给冒险者啊,好像有点……?」
「咦?」
这话一出口,兽人女服务生的动作就像结冰了似的定住。
「哪里不好吃吗?」
「不,我是不会这么说。」
应该说一开口就会停不下来。圃人主厨搔了搔自己的圆鼻子。
「也罢,你自己想想。」
「……可恶,我会让你后悔给本小姐时间思考!」
「好好好,你加油吧。」
兽人女服务生半翻白眼瞪了轻轻摇手的上司一眼,顺势将视线转向锅内。
虽然即使用力瞪了,也并非就能了解什么……
「哎呀,我才想说怎么有这种闻起来就觉得很好吃的味道……」
这时她听见了两个耳熟的嗓音与脚步声。门铃没响,是从里头传来的。
兽人女服务生从厨房探头看去,只见两名同僚笑咪咪地举起了手。
「是的〜我正在烹饪!今天的推荐菜单是炖牛肉!」
「啊,炖菜很不错耶。」
「喔喔,炖牛肉啊!」
她们是同僚——虽然严格说来,在公会工作的她们是官员,而自己只是打杂的。
但兽人女服务生对这种小地方不会放在心上,面对柜台小姐与监督官也不会退缩。
「辛苦了。咦?你们两位都是来吃午饭的?」
朝窗外一瞥,太阳已经过了顶点,开始西斜。大概要算下午茶时间了吧。
「已经晚了很多就是。」
「这个时间才吃,感觉很亏呢。」
「不可以这样啦,身体会撑不住的。」
——觉得多吃一餐很亏却还有这种身材?
她的视线会在剎那间瞄向某个部位,想来也是无可厚非。
而柜台小姐一边说著「就是啊,肚子都饿扁了」按住的腹部,也同样令她怨恨。
——可得让她吃胖点才行。
「对了对了,那你们愿意试吃看看吗?晚上我打算端出去给冒险者。」
「好的,如果可以,当然很乐意啰。」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点头,却又补上一句「啊,可是——」,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嗯?」兽人女服务生歪了歪头,对方见状后以为难的口气提醒:
「这个给冒险者吃,似乎稍微太……」
「就是说呀,毕竟看起来有点血腥嘛。」
「啊……」
看到监督官连连点头,才觉得原来如此,听她们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加了番茄的红黑色汤汁、浮在上头冒著泡的肉与菜。
兽人女服务生正沉吟著,腰——附近的屁股——就被一只小手拍了一记。
「呀!?」
「我说两位小姐,别来妨碍我上课好不好?」
不用说也知道是主厨。
这个从旁探头的中年男子,忿忿地拍打发福的肚子,露出严肃表情。
「亏我本来想考验考验这小姑娘能否自己发现。」
「哎呀,真对不起。」
柜台小姐嘻嘻一笑,说「那么为了表达歉意」,指尖朝锅子一指。
「午餐,我们就在这里吃了。」
「当然好,尽管多吃点!只吃炖菜就够了吗?」
「好好好,那,我们还要面包……还有红茶,可以吗?」
「马上来。」
柜台小姐与监督官加点了菜,圃人厨师气势十足地答应,用力重新绑好围裙。
「好啦,别发呆了,动起来动起来。」
「呜呜呜呜,好的!」
既然如此也没办法,已经做出来的饭菜,就该给想吃的人吃。
兽人女服务生啪哒啪哒、跑来跑去地上菜,转眼间夜晚已经来临。
当太阳完全下了山,就一如往常地开始有冒险者陆续聚集在酒馆。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果然,她的盘算落空,炖牛肉的销路不怎么好——不知道问题是否出在「冒险之后」?不过一大早就吃炖牛肉也有点……
「不,放到早餐菜单里说不定行得通?」
她正暗自盘算,就有一名冒险者大剌剌地走过来。
酒馆的顾客们视线一瞬间都望了过去,变得鸦雀无声,随即恢复喧嚣。
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腰间佩著不长不短的剑。
他从公会内穿过,走向户外。对酒馆看也不看一眼。
——别想跑!
兽人女服务生啪哒啪哒地跑到他身前,伸直手指朝他一指。
「先生,今天的推荐菜色是炖牛肉喔!」
「是吗。」
「您要点什么餐呢!?」
「不。」哥布林杀手说了。「今天不用。」
§
「你不是说他喜欢炖牛肉吗!」
「这……我也只是听过有这么回事嘛。」
到了夜半。
微弱的油灯灯光下,少年学徒大肆享用盛在深盘中的炖牛肉。
而这又让兽人女服务生不痛快到了极点,噘起嘴瞪著他。
「喔,马铃薯也切得很大块。就是这样才好。」
「……我看你只是自己想吃炖牛肉吧?」
「没这回事喔?」
也不是完全没有,但少年学徒只是嘴角一扬。
慢火熬煮的牛肉,嫩得几乎用汤匙就能切断。
但又绝不是软烂,嚼起来有著扎实的口感。
每嚼一口都会渗出的油脂与浓汤,即使冷了依然美味。
各种蔬菜也还是切大块一点,比较对他的胃口。
「所以,你在做什么?」
「嗯,我在收集研磨时磨出的碎屑。」
兽人女服务生兴味盎然地凑过来一看,少年学徒就一边把盘子还给她,一边回答。
锻冶工坊的角落放著扫把与畚箕。她暗自觉得这样的工作很适合他。
「啊啊,磨菜刀之类的东西时也常有呢。」
也有人视剑为切肉用的菜刀,这点少年学徒并不打算说出口。
由于是转动车轮状的磨刀石来剧烈研磨,当然会冒出很多金属粉末。
而细心把这些粉末扫起来,也是学徒重要的工作。
又或者是遇到紧急订单,材料不足的情况下,有时也会拿出来用。
——其实我也想赶快做做看锻冶的工作。
学徒顾名思义还在见习,想当然锻造武器最重要的部分,没办法拜托师傅交给自己进行。
他心想,既然如此,就得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所以啰,我也不是不懂啦。
万一自己锻造出武器——虽然还早得很——陈列在店里,结果被人视若无睹的话?
「——至少会想知道理由啊。」
「说得对。我就是不服气嘛,不服气。服气是很重要的吧?」
「嗯〜……」学徒双手抱胸沉吟,忽然灵光一闪,一拍手喊道:「啊,对了。」
「啊,什么?什么?未来的铸剑巨匠想到什么了!?说给我听!」
兽人女服务生凑过来,头发飘出一阵香气。
厨房烹饪的香气。兽人特有的草原气息。肥皂,以及除此之外的某种气味。
少年学徒吞了吞口水,赶紧摇动双手:
「只、只要去问就好了吧?找更清楚的人打听。」
「咦?厨房的大叔?」
不是啦——学徒回答:
「就是牧场的人啊。」
§
「咦,什么,炖菜?」
「没错!」
上午,公会后门的物资搬运口。
牧牛妹嘿咻一声放下木箱,对兽人女服务生连连眨眼。
她呼出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水,丰满的胸部大幅度摇晃。
兽人女服务生也自负自己的胸部有平均——不,是高于平均的水准,至少应该不算偏低,然而……
——果然还是差在牛奶吗?
她忍不住想到这种下流的念头。
柜台小姐也还罢了,至少单就职场上的闲聊听来,她是努力不懈地在维持身材。
「可是,烹饪这种事,你应该比我高明多了吧?」
牧牛妹一边害臊,一边不解地在胸前交握双手。
「像我都只会做一些很家常的菜。」
「问题不是厨艺好不好。」
兽人女服务生以猫一般的轻巧身手,坐到了木桶上。
尖笔在手中文件夹扣住的收据上飞快地滑动。
付款事宜是由柜台职员负责,但清点食材则是她的工作。
「虽然每次都是这样,但你不看里面装什么,没关系吗?」
「用鼻子闻就知道,所以没关系。」
兽人女服务生得意地挺起胸膛,将连身围裙挤得往上绷紧。
但当然还是敌不过牧牛妹,所以她为了立刻转换话题,轻轻摇了摇手掌。
「回到刚才的话,问题不在于厨艺好不好,是有人不吃让我看不顺眼。」
「有这样的冒险者喔?」
「就是某个怪人。」
「啊啊…
…」牧牛妹为难地笑了笑,搔了搔脸颊。「……他没有恶意的。」
「就是这样才教人头大吧。」
「唔嗯——……」
兽人女服务生的话,让牧牛妹发出不解的沉吟。
她以手臂用力抹去渗出的汗水,也就近挑了个木箱坐下。
无意义地让双脚摆荡了一会儿后,仔细盯著兽人女服务生的脸看。
「就这样?」
换作是凡人(Hume)之流听见,多半会觉得她的声调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但兽人女服务生就不一样了。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声调中的徵兆。
她的语气里,带有非常微小的颤抖。
「什么就这样?」兽人女服务生假装不放在心上,歪头表示纳闷。
「咦?呃,你也知道嘛。」
牧牛妹含糊其词,视线胡乱飘动。她深呼吸一口气:
「……像是想做给喜欢的人吃——之类的?」
「啊啊,没有没有,不可能。」
兽人女服务生哈哈大笑,就像听到离谱的笑话时那样摇摇手掌。
「除了顾客以外,我哪来什么亲手做菜的对象……」
她的动作忽然僵住。
——还真有一个。
她用有肉趾的手掌,遮住忍不住变得苦涩的脸,抱头烦恼。
确实有个无可否认、会亲自为对方下厨的人。
「……顶多就是送去给工坊的那小子吧。」
「……」
牧牛妹仔细盯著兽人女服务生的脸看。
淡红色的眼睛始终直视对方,就像刺上去了似的撇不开。
即使兽人女服务生忍不住问了句:「怎、怎样啦?」,牧牛妹仍好一阵子什么话都不说。
「……好吧。」
又过了一会儿,当她十分乾脆地说出这句话时,兽人女服务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我就教你。有东西可以写吗?」
「有啊。」兽人女服务生把文件翻过来固定住。
她握住尖笔说声「可以开始了」,牧牛妹便苦笑著说真拿她没办法。
「呃,那么,做法是……」
牧牛妹开始默默念起食谱。
所谓炖菜,本来是指「炖肉料理」,而非汤类。
但她所描述的这种菜色,材料却用到了大量的牛奶。
只是话说回来,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感想……
「意外的……不,比想像中普通耶?」
「对。」牧牛妹笑著点点头。「是道很普通的料理。」
「应该说,就只是一般的炖菜?」
「是啊。」她仍然不改笑容。「一般的炖菜。」
说意外也的确意外。
她本来还以为更不一样……以为用了某些特别的方法。
兽人女服务生用尖笔的笔杆用力搔了搔太阳穴。
「是像人家说代代相传的『家的味道』那种菜吗?」
「啊哈哈哈,也对。说不定真是这样。」
牧牛妹轻快地笑了笑,嘿咻一声跳下木箱。
她拍拍手甩掉灰尘,挺起丰满的胸部,大大伸了个懒腰。
「虽然不是妈妈教我的。」
早知道就该跟妈妈学一学。听到这句小声的自言自语,兽人女服务生歪了歪头。
「不然,是亲戚?」
「是隔壁邻居。」
牧牛妹仰望蓝天,眯起了眼睛。风轻轻抚过她的一头红发。
「隔壁的,大姊姊。」
§
「欢迎光临!」
「好,先来麦酒三杯,柠檬水两杯!」
「好的〜!」
「还有,呃……就点蒸马铃薯泥拼盘好了。这个要五人份!」
「我明白了!」
刚入夜的酒馆,兽人女服务生在冒险者们交相回荡的呼喊之间,啪哒啪哒地穿梭跑动。
一如往常的热闹。一如往常的熟面孔。这是多么美妙。
今天也是回来就有好吃的饭菜跟酒。光靠这一点,大家就能继续努力。
「好的〜!大叔,我端上去啰〜!」
「去吧去吧。可别放到凉了,也别跌倒啊!」
那是圃人主厨的论调。
朝厨房一瞥,只见锅子碰出声响、平底锅呼啸,菜刀与食材在闪动。
而主厨当然就身在这一切的中心。小小的身材满场飞奔地施展厨艺。
——真亏他个子那么小,却这么能干。
虽然每天都在看,不过真的百看不腻。
兽人女服务生双手接过厨房送出来的盘子,目光望向里头的深锅。
「那个要不要紧?有没有滚到溢出来?」
「喂喂,你这话是在对谁说?要知道从你五岁那时……」
「我当然知道。只是确定一下嘛!」
她机灵地察觉训话的迹象,翻动尾巴与裙襬,啪哒啪哒地跑走。
兽人女服务生还是最喜欢这个时段。
迎接归来的冒险者,看到冒险者回来后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当然也有冒险者不再回来。她相信一定是出发到别的地方去了。
冒险者在哪、发生过什么样的遭遇这种事,除非是极为有名的勇者,否则根本不会有人传颂……
「……呜喵?」
这时兽人女服务生的耳朵忽然一动。
因为她的听觉捕捉到一阵杂乱而大剌剌的脚步声,正逐渐接近。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腰间挂著一把简陋的棍棒。
哥布林杀手现身后,他的身影还是让酒馆内鸦雀无声了一瞬间。
「先生!?」
「……柜台要我到酒馆露脸。」
听见兽人女服务生惊呼出声,他微微歪了歪铁盔。
「怎么。哥布林跑来吗。」
「啊,没有!先生,请等一下!」
「好。」
兽人女服务生把这个微微点头的怪人留在原地,啪哒啪哒地跑回厨房。
「喔、喔喔!?怎么啦怎么啦!?」
「大叔,给我碟子,碟子!」
「这你该去找刚才洗碗盘的家伙啊!」
「那不就是我吗!」
她一边嚷嚷,一边从餐具橱抽出一只浅碟。
轻轻把炖浓汤舀到碟子上后,趁还没凉掉,啪哒啪哒地跑回酒馆内。
「尝尝味道!」
「……」
哥布林杀手狐疑地看著兽人女服务生递过来的小碟子。
「炖菜吗。」
「对!」
「我尝。」
「对!」
「……是吗。」
他一副颇不情愿的模样接过碟子,灵活地从铁盔缝隙间一口喝完。
虽然兽人女服务生想看他脱掉铁盔的期望落了空……
但哥布林杀手略显惊讶地「唔」了一声。
兽人女服务生的耳朵虽比不上森人,但不会漏听这细微的变化。
赢了。她露出坏心眼的慧黠微笑,以夸耀的语气说:
「怎么样,好吃吧?」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不坏。」
「赞啦——!」
她忍不住举起握住的拳头,发出胜利的欢呼。
其他冒险者好奇地看过来,她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很好很好,成功咧!」
兽人女服务生转了一圈又一圈,带得裙襬飞扬,开开心心地问起:
「那么,先生也吃过饭再走吧。就点炖浓汤如何?」
「不。」哥布林杀手说了。「今天不用。」
「为什么!?」
兽人女服务生错愕地差点让碟子脱手,手忙脚乱地重新拿好。哥布林杀手对她说:
「我约了人。」
这个回答直白、平淡而无机质,冰冷,又低沉。
但这句话让兽人女服务生眨了眨眼睛,细细盯著他的铁盔看。
头盔下一对红色的眼睛直视前方,彷佛与另一双淡红色的眸子重合。
——啊。
搞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怎么。」
哥布林杀手狐疑地歪了歪头,看向表情突然放松下来的兽人女服务生。
原来如此,这样一看的确没错。
「没什么,只是在想先生你真的没有恶意呢。」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说道:「没别的事?」
兽人女服务生回答:「应该没有了吧」,他仍应了声:「是吗」才转过身去。
「那我走了。」
「好的好的〜感谢招待感谢招待。」
「不懂你的意思。」
哥布林杀手摇摇头,大剌剌地快步穿过酒馆。
「喔,哥布林杀手。你又老是在杀哥布林啦?」
「干么不对付一些别的家伙?得像我这样宰些大猎物才行啊,像我这样。」
「怎么,今天一个人?平常跟你混在一起的神官小妹跟森人小妹都不在
?」
他一边对四周拋来的寒暄做出「嗯」或「是吗」之类的回答,一边推开门。
接著将门上的铃铛带得喀啷作响,身影消失在夜晚的街景之中。
不,这么说并不贴切。
他是要回去。结束冒险,回家去。
「先生也真是的,既然这样,早点说清楚不就得了?」
兽人女服务生却不提是自己擅自燃起竞争意识,哈哈大笑。
随后喊了声:「好〜!」用长了肉趾的双手在脸颊上用力一拍。
她吆喝一声,转换心情,伸手到腰后重新系紧围裙,上工了上工了。
「今天的推荐菜色,是本小姐使出浑身解数的炖浓汤!要吃的有谁!」
有人举手,有人出声。接连有人点菜,兽人女服务生笑著回答「好的〜!」写在纸上。
但她一开始忍不住选了相当大的深锅来装炖菜。
因为量实在太多,没有什么搞不好,肯定会卖剩。
到时候——……
「只要塞给那小子就好啦!」
饭菜这种东西,只要照喜欢的方式做,用喜欢的方式、和喜欢的人一起吃,那便足矣。
兽人女服务生心情大好,啪哒啪哒地跑向酒馆的喧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