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一道刺耳的声响在后宫一间寝宫中回响。宫女们皱起脸庞,薄纱帐内侧传来了女子的轻钤笑声。纱帐上映照出了一对紧邻依偎的男女身影,正是阳甲王与新入后宫的妃子。
「再多拿点丝绸来。本王想看见梓罗罗的笑脸。」
阳甲在纱帐内侧下令。
宫女们在一匹丝绸的尾端剪出缺角,再握住左右两端用力撕开。听见这悲鸣般的裂帛声,女子的笑声更加高亢尖锐。
「笑容真是灿烂呐。梓罗罗,你真是太美了……」
听见阳甲王陶醉不已的赞叹声,宫女们满脸嫌恶地互相对望。
「又传来裂帛的声响了呢。」
走在连结大殿与大殿,铺有砖块的堂涂上时,利条朝走在前方的晏仲说道。
「大王到后宫去了吧。」
晏仲愤恨不平地应声。
「多亏了那个女人,这回的出征很快就结束了,但现在又变成对那个女人言听计从,走向了邪魔歪道。早知道她是这种淫乱空有美貌的女人,我定会不计一切阻止大王带她回来——」
阳甲王前往南方远征时,见到居住于富陵湖附近的一个氏族的女儿后,对她一见倾心,便早早结束战争带着她回到殷朝。
阳甲十分宠爱那名女子,甚至连片刻也不肯离开她,最后怠慢了上朝评议等正事。他竭力为她实现所有愿望,不顾如今财政陷入困境,依旧重新装潢后宫,不分日夜召开盛大的宴席。这回得知她喜欢听裂帛的声响后,又荒唐地向全国颁布敕令,要求人民献上丝绸。
「听说是位绝世罕见的美人呢。」
始终待在灵庙里足不出户,未随同大王远征的利条还未看过梓罗罗。
「在我看来只觉得她妖言惑众,跟美扯不上半点关系。」
老宰相用力哼了声。
「听说夏朝桀王的妃子末喜,也喜欢听裂帛的声音呢。」
利条此话一出,晏仲立即瞪大眼珠转过头来。
夏朝最后一位大王桀,由于宠溺名为末喜的美人,施行暴政导致国力衰退。根据传说,桀受到了水神共工操控,末喜则是共工手下的妖魔。
「你的意思是,那女人不是人类,和末喜一样是妖魔吗——?」
「我不清楚。占卜时,我也无法卜出任何有关梓罗罗娘娘的事情。但是,如今大王的转变尚未有回复的徵兆,这时又有一名酷似末喜的女人出现,事态恐怕不太乐观。」
「怎么会这样——」
晏仲依然瞪大了眼睛,看向后宫。
「太荒谬了,简直是莫名其妙!五百贝币和一千石小米?还自各地邑城徵收百匹丝绸,难不成是打算做衣裳给住在王城里的老鼠乌鸦穿吗?这种要求太荒唐了!」
焉撇下嘴角。
「枫牙也是这么说。而且他说陕邑理应没有缴交税租的义务,之前徵收小米时他就已经上禀王都了,所以要我们不必担心。」
昨日王都的使者带着敕令抵达陕邑,枫牙心想相同的敕令或许也会送至亳邑,因此今日一大早就离开陕邑。舜也还有其他工作,便与莉由返回亳邑了。
「可是,我打算去王都一趟。」
晄开口。昨日敕令送抵时,晄就已经下定决心前往王都。但是,这件事他并未向枫牙和舜提起。
「为什么?陕邑里根本没有贝币、小米或是丝绸喔。」
焉拧起眉。
「我会两手空空去啦。可是,我想晋见大王,向他表明自己的看法。陕邑上次虽然没有缴交租金,但是距离上次纳税还不到一个月,其他邑城却又得再次上缴小米,甚至是贝币和丝绸。我觉得这样实在太过分了。」
为什么大王要向贫穷的人民榨取税金,为什么又不以沟通来解决与其他国家之间的问题,而是发动战争呢?身为一国之王,应该以人民的生活为第一考量才对吧——
「你想要前往王都质问大王吗?这样不好吧!」
「因为我和其他邑城的领主和贵族不一样,没有什么血亲或是氏族等身后之物,想说什么都可以。而且大王也知道我是炎招戈的使用者,应该不会马上就下令把我拖出去斩首吧。」
他听说向大王谏言的人都被逐出了王都。大王能够如此恣意妄为,是因为能够规劝大王的人都已不在王都里了吧。现在只有自己可以勇敢进言了。另外,他也想知道晏仲与利条面对目前的情形,究竟有什么想法。
「可是,你要是惹怒大王,搞不好他会剥去你陕邑领主的头衔喔?」
「嗯。所以在告诉枫牙他们之前,我才会先找焉商量。现在我都还没有实现购买优良种马的约定,也还未建造打铁铺。往后的所有事情全部都得推给焉处理,你能够接受吗?」
「我可不希望有个不知打哪儿来的糊涂虫当这里的领主。」
焉沉下脸来。
「无论是什么人当上这里的领主,我相信焉一定会将陕邑打造成一个大家都能安居乐业的城市。所以拜托你,让我去王都吧!」
焉交叉手臂,沉思了一阵之后,最后勾起嘴角绽开大刺刺的笑容。
「既然晄少爷都做好觉悟了,我也只好投降啦。我明白了,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你尽管去吧!」
「去王都太危险了!小晄这么可爱,铁定会被王公贵族看上,被他们抓回去当男宠的!」
「将近两个月都不能见到小晄,我实在无法忍受——」
向舜与莉由表示自己打算前往王都后,果不其然两人的反应都在晄的预料之中。
「果然……」晄垂下肩膀,人形的凤、小蛇汪李和小马炜白暗暗称奇:「溺爱的程度还是跟以前一样呐。」
「可是,我想见大王一面,希望他能够更加认真地执行政务。只有这回无论你们怎么反对,我都要去王都。」
「什么只有这回——小晄,你截至目前为止已经有很多次都不听我的劝告,擅自胡来了吧。」
舜叹了口气。
「那么,召开会议的期间,你就戴上那个去吧。」语毕,他不疾不徐起身。
「不会吧!你要我戴着这个参加会议吗?」
舜从自个儿的房间中,拿出了一只可遮住整张脸庞的青铜面具。当然,按照惯例又是雕有铜钤大眼和龇牙裂嘴的恐怖人面图样。
「这样反而更醒目吧?」
汪李伸长颈子,仔细打量那张面具。
「万一小晄的脸蛋快要被人看见,小凤,你要马上贴在小晄的脸上喔!」
莉由一本正经地叮咛,凤咧嘴笑道:「交给我吧!」要是有一只小鸡贴在脸上,只会更加引人注目吧!
「因为王都当中也有人想抢夺魔法鼎呀。绝不能让王公贵族见到小晄的真正面目。绝对不可以,听见了吗?」
舜紧紧盯着晄,不断耳提面命。
「枫牙~让你久等了~!」
九月底,带有秋意的凉风开始迎面吹来,晄自陕邑出发前往王都,途中停靠在亳邑城。因为接下来的路途他将与枫牙等人同行。
「你终于来啦。」
枫牙已经备妥所有行囊,锦缎披风底下穿有皮革盔甲,站在城门前迎接晄的到来。在他身旁待命的是身穿黑色披风的累焰,背后则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与好几台盖有帆布的马车。看来枫牙遵从大王的命令,备齐了上缴的贡品。
「三门峡的情况如何了?」
累焰询问。
「目前都没问题。其实我很担心鬼门会不会开启,本来想在陕邑待到最后几天才出发。」
只要乘坐在变作原本面貌的汪李背上,自空中飞往王都,即便是在会议的前一天出发也都还来得及,但这么做又会令焉他们起疑。
「对了,为什么那家伙也在?」
枫牙看向城门前的大道上,正拉着炜白与另一头马匹缰绳的也真。也真亦身披盔甲腰上配刀,背上还背着弓箭。
「焉担心我一路上的安危,所以要我带他一起来。而且他自己也说想去王都看看。」
察觉到晄等人的视线后,也真朝枫牙抛来挑衅的笑容。
枫牙不快地撇下嘴角,但累焰慎重说道:
「臣认为总比他留在陕邑里好吧。」
「你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
其实枫牙这数日来始终非常担心他们前往王都的期间,也真有可能再去调戏莉由,只是没有说出口。
在枫牙的号令之下,一行人自亳邑出发,循着黄河沿岸的马车道往东前进。晄与也真走在最前头,接着是枫牙和累焰,最后是亳邑士兵搭乘的马车。
「你会骑马呢。」
枫牙向也真攀谈。
「我出生于北方,就算是没有马鞍的马也能骑。」
也真转过头来回答。
「你犯了什么罪,才会被判处流刑?」
「有人看我眼神凶恶就找我碴,然后我打伤了对方。如果是殷朝子民,这点小事构不成犯罪吧,但是因为我发色的关系,官府就判我流放至陕邑。」
也真眯起野狼般的双眼,用指尖把玩头盔底下的灰褐色长发。
「真是对不起你了……」
枫牙虽然对也真没有好感,但同情他的遭遇。
在重视血缘的殷朝当中,对于外来者有很深的岐视。祭祀时能够满不在乎地牺牲大量异族人民,也是因为不将殷朝百姓以外的民族当作人类看待。
「用不着道歉。陕邑的领主就算面对犯人,也当作是领民对待,不会强迫我们去做太过劳累的工作,我甚至还成了晄身边的侍卫。所以现在我反而深深觉得,被判流刑真是太好了。」
也真面向前方带着浅笑。
「这些话你都没有对我说过吧。」
晄笑道。
「因为恭维赞美你,一点都不好玩啊。」
也真面不改色地答,晄又笑道:「好过分~!」
(晄的臣子吗……)
枫牙心境复杂地望着晄兴他的侍从。
孩提时代,枫牙有个誓死跟随的主子。正是前代殷王南庚的王子。然而王子出生后不久便下落不明,枫牙天真无邪的梦想也就此破碎。
(如果当时王子平安长大成人的话,我也会像他们一样经常跟随在王子身边,守护着他吧。)
枫牙一直暗自怀疑晄是否为王子。倒不如说,他希望晄就是王子。枫牙不由得将也真的身影与自己重叠,于是自我解嘲:
(我明明和舜约好,不再过问晄的身世了……)
枫牙轻轻甩动脑袋,挥去那些幻影。
「小晄~!」
经过晄住家所在的东丘时,莉由走到马路上朝他们挥手,单手上抱着一个大布包。
「莉姊——」
晄自炜白背上跃下,奔向莉由后,她将手中的布包递给晄。
「这是炜白的便当,是用魔法鼎炊煮后再晾干的小米。不过可能不到一个月就会吃完了吧。」
莉由轻声说,「肚子饿了的话,就跑回来吧。」并抚摸炜白的鼻梁。变作马匹时,那道五尺的高墙就会消失。
「你要好好听从大哥的指示,不可以让别人看到你的脸喔。回来这里时天气会变冷吧,有带皮裘吗?」
「你放心啦。」
见到大姊依然将自己当作是小孩子,晄露出苦笑。
枫牙也下了马匹,正打算向莉由说话时,也真却早一步追过枫牙,走至莉由面前。
「那…那家伙,竟然无视于五尺的规定——」
枫牙双眼圆瞪。也真迅速走近,甚至一伸手就能触碰到莉由。
「我们暂时无法见面了,这段日子里,可别被其他男人骗走了喔。」
也真眯起野狼般的眼眸,嘴角向上勾起。
「等一下,你离太近了——」
莉由正想后退,纤手却撞到背后的树木。也真立即捉起她的手。
「吓到你了?真是抱歉。」
「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你流血了。」
莉…的手背上有道擦伤,也真将她的手拉至嘴边,打算舔掉渗出的鲜血。
「哇~」晄失声大叫,「你你你你做什么——!」枫牙则是脸色惨白。
「好了,到此为止。」
这时插入两人之间,用两手拉开莉由与也真的人正是累焰。不知他是何时下马,又是何时接近两人,居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动作既快速且无声无息。
「根据我的卜卦,舔舐女人玉手之人,这趟旅程之后,很有可能会遭逢生命的危险。具体来说,就是有可能被马踢、失足掉进黄河,或是喝了太多饱含黄土的水后严重腹泻。丧失一名陕邑的能干士兵,对殷朝而言实在是莫大的损失。因此请您务必自重。」
累焰语气平淡连珠炮似地说道。
「真…真的吗……?」
莉由带着既惊且惧的神情眨了眨眼:
「真是不想落到那么恐怖的下场呢——」
也真顺从地缩回手。
「那么,莉由姑娘,请您好好保重。也请您替我向舜少爷转达一声,三门峡就劳烦他了。」
累焰火速坐上马匹,催促枫牙:「之后的路还很长,快出发吧。」
「酒!快点拿上好的酒来!」
纱帐内侧,说话已经含糊不清的阳甲大声嚷嚷。宫女们手忙脚乱地在回廊上奔跑,将装满玉米酒的卣搬进寝宫。
内苑当中,有大批舞者载歌载舞,身上的锦缎翩然飘动。在大门敞开的西堂纱帐内,大王抱着宠姬香肩的剪影左右摇晃。缤纷弹奏的音乐与女子的银钤笑声互相重叠。
另一侧东堂的回廊上,大王的亲信官吏们皆沉着脸观看歌舞。
「时间还未到正午,连早朝也没去,就开始饮酒作乐……」
「听说是梓罗罗娘娘极力要求——」
「远征南方所招致的灾厄,也许指的就是梓罗罗娘娘呐。」
「你们讲得太大声了。要是让大王听到,不是降级或贬职就能了事的。」
官员们互相使着眼色,悄声窃窃私语。
「百姓究竟是带着何种心情,缴交税租的呢……」
背对着官吏们的交头接耳,晏仲神色沉痛地注视着映照于纱帐上,大王与梓罗罗的剪影。遵从大王的命令,居住于王都的氏族与附近的邑城已陆陆续续送来小米与贝币,但阳甲将所有钱财都挥霍在宴席与打猎等等的玩乐活动上。
「今年冬天,会有许多人民因为没有食物而饿死吧。」
利条的美貌蒙上了阴影。这并不是占卜的结果,单纯只是猜想。不仅是利条,其他贞人们无论怎么卜卦,就是算不出国家与大王的未来。
「倘若大王的病能够治愈,就能送走梓罗罗了吧……」
阳甲王的挥霍无度,几乎都是为了讨好宠姬。而且还是个占卜不出来历的可疑女子。因此晏仲极想早日将梓罗罗送出后宫,但是考虑到大王日趋恶化的病情,他不敢擅自将梓罗罗带离大王的身边。
这时,西堂纱帐内侧响起了宫女的尖叫声。乐师们大吃一惊,停止弹奏乐器。
「大王!请您振作一点!」
纱帐上,映照出了阳甲手脚胡乱挥舞的模样,众多宫女连忙上前搀扶他。
「又发病了吗——」
晏仲与利条立即起身,急忙走过堂涂,赶往西堂。
「别过来!」
晏仲正想掀起纱帐时,一道女子的话声制止了他。
「我会照顾大王的,你们可以下去了。」
是梓罗罗的嗓音。
「可是——」
「没事的。你们看,大王已经镇定下来了。」
透过纱帐,可以见到一名身穿华美衣裳,应是梓罗罗的女子伸手搀扶阳甲王,让他慢慢躺在席子上。
「什么——」
晏仲与利条皆是不可置信。原本能够抑制阳甲王发病的,只有拥有莫大咒力的利条一人而已。
「是晏仲吗……本王没事,你下去吧。」
阳甲以虚弱的话声说道。至今阳甲发病后总是陷入昏睡状态,这回竟未晕倒,甚至马上恢复了神智。
晏仲感到战栗的同时,与利条一同走回堂涂。
「竟然拥有那样的力量——梓罗罗若不是咒术师,就是如同你所言,是个妖魔吧。」
「因为卜卦时,无法算出有关于梓罗罗娘娘的任何事情……」
利条搪塞带过。以往他向阳甲禀报,共工之气凭附于晄与另一位名为炅的少年时,利条亲眼见到阳甲体内的某种东西出现了异常的反应。自那时起,利条便对于潜藏于阳甲体内的那个东西抱有骇人的疑虑。但是由于没有确切的证据,利条并未将此事告知晏仲。
然而,在今日见到梓罗罗成功安抚住阳甲后,那份疑虑变作了确信。
(假使梓罗罗娘娘与曾为共工手下,名为末喜的那个妖魔为同一人的话,绝不能让晄与大王相见——)
「利条大人指名给我的竹简?」
晄一行人的队伍约莫行进至一半,这天他们在附属于殷,名为莘的小国的领主家中借住一宿。这时,利条派来的使者正巧来到。使者为了见晄,似乎一路自王都沿着城镇逆向寻找。
「利条大人郑重交代过,要您千万不可将写于竹简上的事情,告知枫牙殿下与累焰大人以外的人。」
使者说完,递出叠起的竹简后就退出房间。
房内除了枫牙与累焰,也真也在一旁待命,于是他耸了耸肩,一声不吭地走出屋子。接着至今一直装作臂环的汪李,和以雏鸟模样躲在晄怀里的凤纷纷变作人形。
「好久没变成人形啦~」
其他人都以为晄前往王都的期间,凤一直待在晄位于亳邑的家里。由于旅行期间也真始终待在晄的身旁,凤若维持人形同行,届时将会有各种不便之处。顺带一提,炜白以马匹的姿态待在马厩里,但听力极佳的他,此刻肯定正听着他们的对话。
「利条大人居然会寄竹简给我,是什么事呢?」
晄打开竹简。
——王城内有共工旗下的妖魔。
竹简当中以秀丽的字迹解释道:为了避免那个妖魔会谋取晄的性命以令共工复苏,因此晄绝对不能前往王都。
「真是太糟糕了!」
妖魔竟然会入侵王城,事态想必十分严重。
「奇怪了——」
枫牙蹙起英眉。
「依利条大人的个性,他应该会要求晄出面当诱饵引敌人上钩,再告诉我们有何良策可以消除妖魔吧。仅是不让晄上朝,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会不会是利条大人担心汪李、炜白与凤和那个妖魔会在王都打起来呀?」
晄看向汪李及凤。
「不对,利条大人聪慧过人,相对之下这封竹简却写得含糊其词。也许是王城当中发生了某件与共工有关的事,但他又不想让我们知道。」
「怎么办……都已经来到这里了,我不想再折返回去。无论如何,我都想见大王一面。」
「倘若妖魔想伤害晄,我们也会带着晄即刻离开王都,不会让王城沦为战场。」
汪李开口。
「是啊。只要将妖魔引出王城,再消灭它的话——」
晄话说到一半,汪李忽然插嘴制止。
「嘘!也真来了。」
晄急忙叠好竹简,汪李则迅疾变作臂环。凤也连忙想变回雏鸟,但是——
「糟了,太阳要下山了!」
凤焦急地挥舞手臂。
「晄,屋主很急着找你,想问你该让王都派来的使者住在哪个房间。我可以进来吗?」
「哇哇!等一下!」
晄连忙藏起凤,正想将凤塞进枫牙的披风底下时,却为时已晚。
房门敞开,也真的视线不禁投向在枫牙身后缩成一团的凤。
「凤——?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因很复杂啦……」
凤死心放弃地站起身。
接着在也真眼前,凤的模样逐渐变化作另一个人。
淡黄色的衣裳变作深蓝的色调,同时绑起头发的红色头巾也褪去色彩,变为彷佛散发着银光的雪白色。凤明亮开朗的气息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冷静沉着的气质。
「什么……凤,你究竟是……」
平时无论面对任何情况都不动如山的也真,这时也惊愕地瞠大双眼,连连后退。
眼前的人五官轮廓虽与凤一模一样,但脸颊及嘴唇上的血色悉数褪去,细长的双眸微微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浓密的阴影。
「我的名字是鸾。我们在太阳高挂空中时是凤皇,一入夜则会变为鸾鸟。我和凤是一体共用的崑仑神鸟。」
凤若维持人形同行,不便之处就在于此。这是身体上的自然变化,但总不能让日夜拥有不同面貌的凤与也真朝夕相处。
「因为我们不想让你知道,你所认识的凤其实是只妖魔,而且交替的这段时间,我们无法施展任何力量。」
在白天与黑夜互相交替的这个短暂期间,凤与鸾会共同拥有身体的活动权利。这时他们既无法使用法术,也无法变回雏鸟的模样。
「虽说不想让我知道,但你说明得很详细嘛。」
也真仍是不敢置信,但已恢复平时的镇定从容。
「因为,已经入夜了。」
鸾勾起令人浑身战栗的妖艳笑餍,抬起头来。彷佛倒映着月亮,夜湖般的深幽双瞳攫住了也真的目光。下一秒,也真的双眼迷蒙失焦。
「你没有看到凤,也没有见到鸾。这里只有枫牙殿下、累焰大人,和小晄三个人而已。明白了吗?」
鸾催眠也真。他是能够施展幻术的妖魔。
「顺便问问他的名字、出生地和身分吧。」
枫牙插嘴。
「枫牙,你在怀疑也真吗?」
晄吃惊地扭头看向枫牙。
「这是以防万一。如果他是鬼方的望乘,那可就糟了。而且我本来就想找一天,请累焰占卜他的来历。」
望乘是指探察敌国情势,在战场上能够预先设下诅咒的侦察兵。
「我也知道,没有任何根据不能擅自怀疑他人。但是,现在我们即将进入共工旗下妖魔所在的王城。我们必须预先设想到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并且拟定防范的对策。」
「我可以问吗?」
见鸾向自己征求许可,晄点了点头。枫牙这番言论极有道理,而他也相信也真并不是鬼方的望乘。
然而,鸾发问后,也真却迟迟没有回答。
「为什么……?」
晄屏住呼吸等候也真的回应,枫牙则是目光凌厉地注视也真。也真凝视着虚空的眼瞳出现波纹。
「我的名字是也真。出生于濡水以北的草原。身分是……不,现在是……现在我是陕邑的侍卫。」
最后他以毫无抑扬顿挫的音调答道。
「太好了——」
晄松了口气。也真会隔了一段时间才回答,也许是因为曾在故乡放牧、又曾在鬼方当过佣兵,与现在的身分搞混了吧。
「最后——」
枫牙清了清喉咙。
「不准再接近莉由五尺以——」
话才说到一半,他便察觉到累焰冰冷的视线,连忙改口:「呃,算了。我自己也觉得丢脸。」沮丧地垂下肩膀。
鸾变回近似于黑的深蓝色雏鸟模样,躲进晄的怀里后,也真恍然恢复神智。不晓得枫牙的话在鸾的幻术里起了什么影响——
「我刚刚在做白日梦吗?总觉得好像有人跟我说,可以再接近莉由五尺以内,和她好好培养感情呢。」
只见也真偏头纳闷,枫牙脸色刷白。
「莉由?你怎么啦?」
舜走出家门准备前往打铁锈工作时,见到莉由衣服晾至一半,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西方。
「那个红色的庞然大物,现在感觉很痛苦……想要出来,出口却又遭人封住……但又无法回去……」
莉由声音颤抖地回答。
「哎呀,又是第六感吗?」
舜温柔微笑,抱住莉由的肩头。
「真是奇怪,我究竟是怎么了呢?这就是所谓预知未来的能力吗?为什么我会突然间感应得到这种事情呢……」
「一定是小晄出远门,你太过担心而变得神经兮兮的吧。没事的,有我陪着你。今天我会请假待在家里。反正风箱故障了,今天也没办法工作。」
为了不让莉由更加不安,舜说得一派轻松,但其实他相当重视莉由的第六感。
(莉由感应到的,恐怕就是鬼门另一头妖魔的气息——)
他可以轻易想见,在累焰的咒术和自己制作的咒具保护之下,妖魔离开度朔山后,通路却被挡住,导致它迷失了方向。再继续放任不管,莉由所说的红色妖魔也许就会撞破鬼门。
(必须强化施加于鬼石上的咒术及咒具才行——)
然而累焰目前身在王都,如今能守住鬼门的只剩自己一人。
「对了,莉由,我手头的工作很快就能告一段落了。之后要不要去陕邑呢?在小晄自王都回来之前,你帮小晄打扫他在陕邑的房间,再修剪一下内苑里的树木吧。」
舜抚摸莉由的秀发,只能祈祷在晄等人回来之前,一切都能平安无事。
「骗人……这里是王都吗?」
穿过城郭大门后,晄愕然地环顾四周。宽广的大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两旁栉比鳞次的住家屋檐上结满了蜘蛛网,庭院里杂草丛生。正月造访王都时,还有大批人潮和马车来来往往,如今这般萧条的模样,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大家都搬去其他地方了吗?」
晄看向家家户户紧闭关起的门窗,走在大道上往王城前进。
「不,还有很多居民。」
也真努了努下颚指向住家之间的小巷。在昏暗的巷弄里,穿着肮脏破烂衣物的男子们集结在一起,泛着黯淡光芒的充血双眼紧盯着他们。
在另一侧的小巷里,有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倒靠在墙壁上。
「不好了——」
晄跃下马匹。「别过去!」也真开口制止,但晄已经冲向老人。
一股恶臭迎面扑来,晄皱起脸:「你没事吧?他伸手碰向老人的肩膀,但老人背靠着墙壁往旁一倒,已经死了。
「怎…怎么会这样……」
晄茫然僵在原地,也真拉起他的手臂将他带回炜白身旁。
「若是要兼顾每一个人,根本没完没了。而且担心别人,只会告诉别人我们还有食物跟钱财,一不留神就会遭人打劫喔。」
也真硬是将晄抱至炜白背上。
「王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边走在大道上,晄一边观察巷弄里的情形,只见许多人都蹲在角落里头,不晓得是生是死。发现到散落于屋檐下水瓶旁,以及杂草之间的东西为白骨时,晄浑身窜起恶寒。
「我早已耳闻过接二连三的课徵租税,导致所有邑城全都贫困潦倒,但这副景象实在是太惨了。」
枫牙的嗓音也显得十分凄苦。
这时队伍后方传来了好几道叫喊声。回过头去,只见看来与晄年纪相仿的一群瘦弱少年正竭力攀住献予大王的小米袋。看守士兵们急忙上前,打算驱赶那群少年。
「卸下两、三袋给他们吧。
」
枫牙朝士兵下令。然而前方十字路口的转角处,忽然出现数名穿着绘有王室徽章盔甲的士兵。「你们在做什么!」他们神色骇人地冲上前来,少年们顿时一哄而散逃窜无踪。
「看这个旗帜,是亳邑的枫牙王爷吧。您没有受伤吧?」
疑似队长的一名士兵行礼致敬,并表示最近开始有不少匪徒会半路抢夺献予大王的贡品,要他们小心防范。
「施舍给他们一点粮食也不打紧吧。」
枫牙说道。
「如果献予大王的贡品于下城被劫,届时受罚的可是下宫我们。」
但士兵面有难色地回答。
「是吗——抱歉,是我想得不够周详。」
枫牙回应时,话声显得更加阴沉。
在王都士兵的带领下,一行人继续走在冷清的大马路上。为了卸下贡品,众人中途停靠于王城的门廊前,这时眈再度哑然失声。但这次是因为他见到眼前堆积着如山般的小米袋与丝绸,许多文官与士兵正忙进忙出。当中还有不少商人的身影,部分贡品当场以物易物,换成鱼肉、蔬菜水果等食材,或是衣裳、玉佩发簪等装饰用品。
「这里明明有这么多食物和衣服……为什么不分给下城的人们呢?」
晄完全无法理解。
「枫牙殿下、晄少爷——!」
这时一名拥有白皙美貌的官员快步走来。
「女人吗——?应该不可能吧。他是谁?」
也真以野狼般的锐利双眼打量那位官员。
「他是大史令隗利条大人喔。就是寄给我竹简的人。」
「他就是预知未来的天才,利条吗——」
也真的视线紧钉在利条身上,注视着不断逼近的利条。
「我分明嘱咐过你,要你千万不能来——」
无论何时总是言行优雅的利条,现下难得地呼吸急促,表情肃穆。而且似乎比以往见到时更加憔悴了。
「对不起。可是我——」
「总之,先到我家去吧。」
利条忌惮四周般地低声说道后,带着他们前往邻近内城的私人宅邸。
「枫牙殿下,您为何也没有阻止他呢?」
利条轻斥。
众人正待在一栋雅致宅邸的屋内。晄与枫牙坐于利条对面,累焰则待在枫牙身后。由于谈话内容与共工旗下的妖魔有关,因此晄请也真先去招待亳邑士兵的另一间房里休息。
「利条大人,王城里…不,是这座王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枫牙反问。
「有你坐镇,妖魔却还能入侵王城,下城也如此荒废凄凉。你会派遣使者吩咐晄不能前往王都,是因为发生了某些可怕的事情吗?」
枫牙接二连三地丢出质问,利条的眼眸中闪过动摇。
「是我们不方便询问的事情吗?」
卷于晄左臂上的汪李投去狐疑的视线。
「不……请各位都变作人形吧。我已经嘱咐过下人,要他们暂时不得接近这个房间。」
三人皆变回人形,坐在晄身后待命。「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崑仑山的凤皇呢。」利条说道,恭敬地朝凤行礼。「你好啊。」凤则是一派轻松地回应。
和条重新坐正后,沉重地开口:
「其实,大王染上了心病。」
「心病?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枫牙英眉拧起。
「将近有一年了吧,初期并没有太过明显的症状,我们也粗心地认为,大王的病是因为遭到章玄背叛,内心太过悲愤所导致。」
利条开始说明阳甲发病时的症状,以及随着病情加重个性也忽然丕变,再也听不进忠臣的谏言,最近甚至太过宠爱刚入后宫的美艳妃子,徵收税租后又挥霍一空。
「不能将那位名为梓罗罗的妃子赶出后宫吗?」
晄回想起蜷缩在大道角落里的人们,以及运往城里的大量小米和丝绸。
「不知为何,梓罗罗娘娘拥有能够镇住大王发病的力量,如今不只是大王,连近亲的王族们也给予梓罗罗娘娘全面的信赖。若要赶走梓罗罗娘娘,首先必须让大王复原才行……」
「这心病能够医治吗?」
枫牙急问。
「非得治好不可。」
利条回望枫牙,神情中甚至透着凄楚。
「那么,埋伏等着小晄的妖魔呢?」
汪李静静开口。
「共工手下的妖魔当中,论及能够潜入王城的,首先是仙狸吧。还有朱厌、蛮蛮、孟槐——」
知晓远古大战的凤,开始扳起手指算出跟随共工的妖魔。
「我不晓得。我只是在卜卦时算出共工手下的妖魔潜入了王城里,才会联络诸位。」
「你不晓得?」
利条自正面接下汪李锋利的视线,「是的。」回答时几乎面无表情。
「那就没办法了。」
汪李率先别开目光。
「明日的会议,晄少爷千万不能进宫谒见大王。待在王都的这段期间,也请您不要走出这栋宅邸半步。我已经设下防护咒术,使妖魔无法进出。」
利条神色严峻地叮嘱晄。
「怎么这样——」
晄坐起身子。
「虽然大王生病我很同情他,可是也不能因此就让众多人民受苦啊,身为一国之王这样太失职了吧!我想向大王谏言,希望他能暂时好好休养,或是尽快让出王位!」
「这些事再由我向大王进谏吧,你别出席会议了。利条大人预知未来的直觉从未出过差错。我也不想让你遇到危险。」
枫牙也开口劝阻,晄顿时语塞。
利条再转向三位妖魔,深深低头鞠躬:
「也请各位多加协助,切勿让晄少爷接近王城。」
「利条大人有事情瞒着我们。」
走在干净整洁的王城堂涂上,稍候枫牙将晋见阳甲向他问安,并表示自己已到。
「臣也如此认为。」
累焰点头同意,如影子般离一步远的距离跟在枫牙身后。
「王城之内有共工手下的妖魔一事,不知是否确有其事。倘若真是如此,现在应该要中止会议,动员所有贞人和亚职官员一同驱赶妖魔才对。」
「妖魔一事,也许只是为了不让晄少爷入宫的一个藉口。」
「的确,假使炎招戈的使用者在会议场上提出谏言,会不利于大王的病情,但仅是为了这个原因,就撒谎宫中有妖,未免太不自然了。利条大人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不久之后,两人抵达谒见之间所在的北堂,恳求晋见阳甲王。然而阳甲不在北堂,而是在后宫。
(天都还没黑——)
各氏族的当家与诸候都已陆陆续续抵达王都,阳甲却从未亲自接见他们,而是待在后宫让宠姬服侍自己。另外走到后宫一看,枫牙发现大殿全都翻修重整,装饰得美轮美奂,更是感到气愤填膺。
在指引下两人来到一处寝宫,屋内地板铺满了毛皮而非竹席,宫女们见到枫牙到来后一齐曲膝行礼。
枫牙跨过门槛,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冷空气后皱起眉。累焰也诧异地环顾四周。但这股充斥于整间屋内的冰冷突兀感,立即被枫牙抛在脑后。因为在最尽头的座位上,纱帐内侧传来了一阵女子的银铃娇笑声。
「亳邑城枫牙在此向大王请安。臣弟已谨遵圣命,即刻赶至王城参加会议。」
枫牙按捺下涌上心头的怒气,在纱帐前伏身叩拜。
「来得好!近来一切都安好吧?」
阳甲王踩着摇晃不稳的步伐自纱帐后头走出。
睽违半年再次见到同父异母的兄长,枫牙对于他的巨变感到震惊错愕。以往阳甲温文儒雅,双颊与下颐都较为圆润,如今却脸颊凹陷,厚重黑眼圈中的那对眼睛散发着异常吓人的混浊光彩。衣襟也邋遢散漫地任意敞开,单手上握着觥。
「怎么啦?嗯?本王脸上沾到什么东西了吗?」
见到枫牙哑口无言地望着自己,阳甲无神痴呆地笑问。也许是喝醉了,说话口齿不清。
「…………大王,您到底是怎么了?」
枫牙好不容易挤出话声。
「什么怎么了?」
「怎么会变得如此憔悴……臣弟听说您的龙体微恙,但大白天就在喝酒,对身子不好吧?」
「不要连你也跟晏仲说一模一样的话。你看看本王,本王好得很。不过是酒,就让本王痛快地喝个够吧。」
阳甲沉下脸来,一口饮尽觥中的酒。
「王兄!」
枫牙不由得站起身,试图自阳甲手中夺过觥。自以前起,阳甲就喜欢喝酒,人也固执,但这样的喝酒方式太伤身体了。
「你做什么——!」
阳甲仰起身子,不让手中的觥被枫牙夺走,同时脚下一个踉跄往后跌去。宫女们发出尖细的悲鸣。阳甲下意识地捉住纱帐,顿时纱帐的绳索断裂,阳甲跌坐在飘落于地的纱帐上。
纱帐后头,有一名女子静静端坐。她穿着绣有金银丝线的衣裳,高高盘起的丰盈黑发上缀有好几根玉簪,是位风华绝代
的美艳女子。她的鼻梁纤细高挺,淡红色的唇瓣抿成一抹微笑。
美丽的杏仁大眼中闪烁着堪称妖冶的神采,紧紧盯着枫牙。枫牙看她看得出神,一时忘了搀扶阳甲起身。
「才一见面,兄弟就吵架啦?」
女子咯咯轻笑并且起身。她的动作优雅轻柔,甚至听不见衣裳摩擦的声响。
「您没事吧?」
她撑着阳甲的背部协助他起身。宫女们也急忙上前,收拾掉落的纱帐。
「枫牙,你太无礼了吧。」
「疼啊~」阳甲揉着腰杆,再次在女子身旁坐下。
(这名女子就是梓罗罗……)
枫牙的目光依然无法自大王的宠姬身上挪开。确实是倾国之姿,难怪阳甲王会如此宠溺她。但也不能为了讨好宠姬,就牺牲平民百姓。
「真是扫兴。再喝!」
阳甲递出即使跌倒,仍然紧握在手中的觥,「有臣妾来为您倒酒吧——」梓罗罗自宫女手中接过挹酒勺,在觥中倒酒。
(还让他继续喝吗——)
枫牙胸口再次升起满腔的怒意。
「恕臣弟惶恐——」
依照利条所言,阳甲只要情绪一激动就会失去理智。但是见到这副景象,他实在无法默不作声。
「现在不是在后宫喝酒的时候了。对于频繁的税租徵收,人民已经心力交瘁。大王可知道在您眼皮底下的下城,如今亡者被任意丢在路边,恶匪集结行抢等事?」
「本王刚才已经说过了,要你别跟晏仲一样老说那些大道理。今年可是大丰收。就算课徵比往年还要高的税金,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其余未再向他们徵收的小米应该足够人民果腹了。」
阳甲露骨摆出厌恶的神情。
「不论多么努力工作,生活都无法过得宽裕的话,百姓心中只会怨声载道。倘若大王不得民心,国力将会衰退。更别提如今大王沉溺于酒色,全然不顾政事,要是负面的风评流传出去——」
枫牙愈说愈激动,但阳甲的龙颜也愈来愈难看。
「枫牙殿下——」
身旁的累焰低声制止。再继续触怒阳甲王的话,利条所说的发作就会再次出现。
枫牙强压下愤怒,伏身说道:「臣弟先告辞了。」
「和往常一样,依然是个目中无人的小子呐。」
阳甲哼了一声,瞪着枫牙饮下觥中之酒。
「真是位精力旺盛的王弟呢。」
梓罗罗勾起妖艳的笑靥,在阳甲递出的觥中倒酒。
「那么,明日的会议上再见了。」
枫牙瞥了一眼王兄与他的宠姬后,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后宫。
「现在会议应该开始了吧……」
这日的早晨天气晴朗,微蓝的天空里飘浮着许多雪白色的絮状云。晄靠在窗边,远眺城墙后方清晰可见的王城重屋。重屋当中,大屋的正上方设有采光用的窗户,因此屋脊中央叠有一层较高的屋顶。
即使只有一眼也好,也真希望能看看王宫内部长什么样子,因此混在亳邑士兵中跟着枫牙进入王城了。汪李他们则是打算调查宫中的妖魔,但首要之务是先设法躲过施展于宅邸上的这些防护咒术,所以现在全都出去找线索了。
自那之后,晄也没有机会再和利条谈话,他怏怏不乐地渡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
(我真的还只是个小孩子呢……)
经过这回的事情,晄痛切体悟到这一点。
既不需要权力也不需要地位——无论是受封称号为田的小领主身分,还是被封为陕邑的领主时,他都如此认为。去年他会接下田的地位开垦荒地,是因为听说许多地方的田地都被洪水冲走,耿邑与隞邑的粮食都不够人民果腹。
他始终认为,执政者不过是一个职位,不需要再赋予这个职位足以压迫他人的力量。但是,若没有力量,就无法守护人民的生活。
(我想买种马给焉,为舜哥建造一间青铜器工作坊……)
别说是将收成的小米分给别人了,他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到。
之所以无法出席会议,是因为自己身上附有共工之气,有可能遭受到妖魔的袭击,但是陕邑如此贫困,与这件事情并无关联。是因为他无法积极主动地与其他邑城和王都建立友好关系,并向他们商借种马,或是兴建工坊与营运的费用。
当然,若是拜托枫牙,他肯定会答应帮忙吧。但是,经过这阵子接二连三的课徵租税,亳邑的财务想必也相当吃紧,而且他也不想动用私人情份,暂时解决眼前的难题。他希望自己执政时,能够将目光放远。
见到王都的凄凉景象后,更是加深了他的决心。倘若殷朝全国上下皆不富裕,陕邑也不会成为一个人民能够安居乐业的城市。
(我想要力量——)
如果自己拥有高高在上的地位和强大的权力,就能够说动大王,以及那些位于政治中枢的官员;并将复兴陕邑一事当作是国家的政事致力处理,减轻税租的徵收,不出兵打仗,援助遭受洪灾的邑城,绝对不让人民饿死于路边化作白骨……这样的治国方式明明才是对的呀——
但是,如今自己算是半被幽禁于利条的宅邸中,只能闷闷不乐地等候会议的结果。
(我要往上爬,总有一天也要出席会议,向大王与贵族诸候表达自己的意见。)
这个想法在晄的脑海里盘旋不去,同时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王城中举行会议的重屋。
「今日不是要召开会议吗——?」
枫牙在带领下来到王城的重屋后,不由得瞠大眼睛,
眼前的场地理应使用以肃穆谈论殷朝的未来,现在却摆满了大型器皿簋,当中并堆满了山珍海味,附近更放有好几个装满酒的卣。
正装出席的各氏族当家与诸候陆续走入重屋,他们也和枫牙一样感到震惊,所有人在会场里诧异地窃窃私语。
「这不是枫牙吗?」
上座的王室席次上,有人开口呼唤枫牙。
「齐牙王兄、聪牙王兄、修牙王兄——」
枫牙走向半年不见的王兄们身旁,「好久不见了。」恭谨行礼。
「好一阵子没看到你,又更加有男子气概了呢。上回见面是聪牙成亲的婚宴了吧?」
相貌与阳甲相当酷似的二王兄,齐牙笑得惬意从容。
「齐牙王兄,你在说什么啊?枫牙今天年月也有上朝请安吧。」
身型削瘦,眼神略显神经质的三王兄,聪牙出言提醒后,「是吗?」齐牙回想似地偏过头。
「毕竟就算偶尔见到面,也很少说话嘛,所以都没什么印象。你来耿邑买马的时候,也没到城里来露个脸啊。真是薄情的家伙呐。」
四王兄修牙爽朗笑道。修牙的兴趣是修练武艺,与枫牙一样有着健壮的体格,又拥有英气逼人的浓眉与黑曜石般的双瞳,是位英姿焕发的美男子。
包括阳甲在内,枫牙有四位王兄和两位王姊。父亲同样是前前代殷王祖丁,但是兄姊皆是嫡系所生,仅有枫牙是侧妃生的孩子。三位王兄也都是邑城的领主,如今身分没有太大的区别,然而诸位王兄始终将枫牙列为下等,枫牙自身面对每位兄姊也是客气疏远。
只有在这时候,王兄们才会亲切地向自己攀谈,但是孩提时代,他经常受到他们的欺侮或是冷言冷语。事到如今他已不再记恨,只是枫牙总觉得自己与兄姊之间,一直有道难以跨越的高墙。
三位王兄与长兄阳甲时常联系,因此枫牙心想他们或许知道为何这次的会议会摆设得像是准备大开宴席,正想询问时,大王身旁亲近的官员及贞人们恰巧走入重屋。想必再过不久阳甲也会抵达吧。
「臣弟先告退了——」
枫牙行了一礼后,坐在右手边的席次上,隔着中间的走道与王兄们相对。左右两方皆是王族的座位,但左侧坐的是与祖丁正妃娘家董氏有血缘关系之人,右侧则是枫牙母亲的娘家偃氏,以及与先王南庚结褵的嬉氏有血缘关系之人。
不久之后,晏仲与利条也走进重屋。晏仲的视线与枫牙对上后,神色凝重地缓缓摇头。看来晏仲见到大室当中摆放的山珍海味和美酒后,尽管内心不快,却又是莫可奈何。
最后,「阳甲王驾到——」卫兵的嘹亮声音响起,屋内众人掩饰不了脸上的困惑,仍是交叠双手伏地叩拜。
阳甲一踏入大室,枫牙立刻感受到室内有一股冷空气蔓延开来。跟昨日进入后宫时的感觉相同。感受到冷空气的似乎不只是枫牙一人,身后的贵族当中,亦有几人打了个冷颤。
紧接着在阳甲之后,一名女子拖着长长的衣摆出现在大殿门口,参加会议的人们心底立即掀起惊涛骇浪。枫牙也不由得抬起头,见到那张妖艳的侧脸后,愕然无语。
(梓罗罗——)
阳甲王竟然带着宠姬一同出席庄重的会议殿堂。
阳甲在最尽头的位置上坐下,梓罗罗也端坐在他身旁。闪烁着美艳妖异神采的杏仁大眼,这时愉悦地微微眯起。
大多数人皆已抬起头来,阳甲慢吞吞地开口:「众卿平身。」似乎早已喝得酩
酊大醉。
阳甲戴着垂有白色玉藻的冕冠,身穿绣有金银丝线的王袍再系上皮革蔽膝(注:一种垂及膝前的织物,最初始于用以遮蔽膝盖。),基本上确实穿着大王正装时的冕服,但即便穿上华美衣裳,仍旧散发不出以往那种君王风范。
「所有人都来了,很好很好。表示你们确实对本王非常忠诚。」
阳甲心情极佳地开口。
「大王——恕微臣惶恐,但在如此严肃的会议上准备这番酒席,究竟是有何用意呢?」
远从汉水河畔赶来此地的一位诸候,语带气愤与畏惧地询问。弱小的氏族一旦触怒大王,便会立即遭到讨伐。尽管如此,那位诸候还是无法压下自己的困惑。他身负守护中原西南地区,免于他国侵扰的重责大任,为殷朝鞠躬尽瘁。大王明知如此,却又为何要加收税金?他正是为了询问这个问题,才会不辞千里迢迢来到王都,
「会议?嗯,会议也会举行啊。今年冬天,本王决定讨伐鬼方。因此,你们各自要调派五十辆战车、二百头战马,以及甲胄兵和步兵各一百五十名,送至王都。」
既无事先的预兆,也没有贞人们对于议案的占术结果报告,阳甲王忽然切入主题。
「什么——」
大室内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您不是要求援军,而是要臣等直接献上整个军队吗?」
一开始向阳甲提问的那名诸候,语气颤抖地反问。
「如果是拥有大批军队的邑城那倒也罢,但是臣等实在是……」
在王都附近拥有领土的氏族当家,不敢置信地张口结舌。
「凑不出马和战车的话,只徵召男丁也行。让他们当步兵吧。」
在战场上,配置于战车部队后方的步兵们,几乎可说是「必死无疑」的敢死队。
「如今连纳税都有困难了,再失去工作人手的话,小米更是无法收割啊。」
另一名诸候喊道。
「别强词夺理了。你的领地当中有铜山吧。连男丁也徵召不到的话,就上缴铜矿吧。」
阳甲不耐地以单手挥了挥笏板。
贵族与诸候们全都哑口无言,茫然地注视着阳甲。
(为什么没有人发表任何意见——)
枫牙紧咬住下唇。
他明白弱小的贵族与统治边境小国的诸候,都是为了明哲保身。一旦忤逆大王,眨眼间就会被消灭。但是,为何连能够对大王谏言的人也都一声不吭?
枫牙环顾室内的每张脸孔。晏仲面容沉痛地紧闭上双眼,利条则是静静低头望着手中的笏板。与王室有着密切关系的董氏、偃氏及嬉氏各有力氏族,也是不发一语,神色僵硬地保持缄默。
足以与王室平起平坐的名门虞氏,似乎正在暗自窃笑。阳甲若再继续施行暴政,人心将会叛离,正好称了想得到殷朝王座的虞氏的心意。
(这场会议究竟是为何而举行!只因为害怕大王发病,难道我们就要默默看着这个国家走入灭亡吗——!)
阵阵怒意不断涌上枫牙的胸口,他紧握住置于膝上的拳头。
「那么,会议就此结束。倒酒吧。」
阳甲命令于回廊待命的宫女们,伸手拿起觥。
「请等一下!」
枫牙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
「各位王兄,为什么您们不反对攻打鬼方?殷朝出兵攻打九夷,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齐牙王兄治理的庇邑距离九夷的国境极近,这回如果殷朝转移目标攻打鬼方,九夷有可能会伺机报复啊。聪牙王兄治理的瞰邑与修牙王兄统治的耿邑,经过去年的洪灾后想必损失惨重吧。现在这种时候,不应该将钱财投注在攻打敌国上,而是应该致力于国家的内政,为何王兄您们都不劝劝大王呢!」
「枫牙,你说得太过火了!」
齐牙厉声斥责。
「这种事情我们也知道。我们也都在竭尽全力配合大王的提案,并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打点好每件事情。」
聪牙将锐利的视线投向枫牙。
「大王是天帝认可的殷王。我等执行政务时,应该将大王的想法摆在第一位处理。」
平时爽朗豪气的修牙,这时神色也相当阴沉。
三位王兄因为担心长兄阳甲的病情,所以默认了他的种种暴行。同在一个宫中长大,会担心自己的兄弟也是理所当然,但也不能就此牺牲平民百姓啊。
——虽然大王生病我很同情他,可是也不能因此就让众多人民受苦啊,身为一国之王这样太失职了吧!
晄这番话在枫牙的耳里复苏。枫牙做好觉悟再次转向阳甲:
「大王,臣弟听闻上回远征九夷,最后仅是无意义地一味让殷朝人民捱饿,更威胁到被卷入战火的百姓平稳生活,任何益处也无。接着这回又要讨伐鬼方,您究竟是有何打算?您应该知道,在严冬时期攻打鬼方,在正式上战场前士兵很有可能就会冻死。如果大王出兵外征只是为了拓展领土,臣弟恳请您收回成命!别再让天下百姓继续受苦了!」
「住口!」
大王怒声咆哮,几乎同时三位王兄也奋然站起。
「你以为你在对谁说话!枫牙,看清楚你的身分地位!」
齐牙等人的眼底燃烧着熊熊怒火。
「各位王兄,如果您们真的担心大王与这个国家,那就不该对大王的每项命令百依百顺,而是应该思索如何医治大王的心病吧?臣弟认为,大王应暂时好好静养——」
「你的意思是,本王是个脑袋糊涂的病人吗!尽管不是同母所生,本王也一直将你当所亲弟弟看待,所以才任你胡言乱语,但是这回本王饶不了你!」
阳甲王勃然大怒。
「恳请大王暂时好好休养——!然后变回以往那个总是以人民为第一考量的君王,变回那个温文儒雅的王兄吧!」
「够了,住口住口住口!」
阳甲动作迟缓地起身,将手中的觥朝枫牙的脸庞丢去。枫牙不由得轻轻偏首,避开飞来的觥。
糟了——枫牙暗道,但已经太迟了。
「唔唔~!」
阳甲怒不可遏地重重踏向地板,身子向后一仰。他的眼白翻出,口吐白沫,再次发病。
「大王——」
贵族与诸候皆倒抽了口气。三位王兄急忙想奔至阳甲身边,晏仲与和条也打算站起时——
「请您冷静下来吧。」
梓罗罗已静静起身,伸手环抱住阳甲的后背。
「请您息怒吧。不要紧的,臣妾梓罗罗会一直陪在大王身边。」
她将脸颊贴在阳甲的胸前轻声低语。嗓音虽然温柔,却又莫名妖异。
「梓罗罗……」
阳甲声音颤抖地呼唤宠姬的名字。
「臣妾就在这里,您放心吧。梓罗罗永远都会站在大王这一边。」
阳甲的眼珠回到原位,他在梓罗罗的搀扶下,缓缓就座。
在场众人皆屏住呼吸注视这一幕。齐牙安心地松了口气。
「您感觉如何呢?」
梓罗罗轻问,「本王没事。」阳甲按着太阳穴轻轻摇头。
「来,开始酒宴吧。只要撇开一切忧愁,大王的心灵也会获得平静。」
「没错,宴会。要是将别人的怨言放在心上,就会白白糟蹋了特地设好的酒席,太浪费了。」
阳甲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令人发毛的诡谲光彩。
「大王……」
枫牙错愕地呼唤阳甲,但阳甲对枫牙视若无睹。
「倒酒吧!召唤乐师进来!各位,今日就尽情地放纵狂欢吧!」
重屋当中所有的窗户一同敞开。在殿堂四周的庭院里也设有酒席,当中邀请的嘉宾皆是参加入室会议的贵族诸侯的臣子下属。乐师敲打着置于内苑白砂上的大铜锣,以及大小各异的铙互相串连后所形成的编铙,穿着鲜艳衣裳的舞者也开始摇摆跳舞。
盛大的宴会正式揭开序幕。
「太荒唐了……」
枫牙哑然无语。如今所有邑城皆经济拮据,人民甚至饿死在王都的路边,全国的王公贵族却聚集于王都,一早就吃着堆积如山的山珍海味,畅饮美酒。
「酒池肉林……」
身后有人如此低喃。所谓酒池肉林,是形容夏朝桀王为了爱妾末喜所举办的奢侈至极的宴会。最后夏朝衰败,汤王讨伐了桀,
(那个女人——)
枫牙扭头看向梓罗罗。她正依偎在阳甲身上,为大王斟酒的同时,自己也啜饮美酒。
梓罗罗似乎是察觉到枫牙的视线,缓慢地转过头来。接着她眯起媚波荡漾的妖异杏仁大眼,嘴角勾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娇艳笑容。
「看来果实差不多都成熟了。」
开始变色的山毛择树下,炅坐在静谧流动的白色霭雾当中,观望监中的景象。
「听说晄也抵达了王都,不如干脆在王都解决他吧?」
炅抬起头,询问坐在对面,同样望着监中画面的章玄。
「不,时机还未到。依祂现在的情形,心灵还跟婴儿没有两样。即便苏醒,若变成了我们无法应付
的麻烦角色,届时辛苦的人会是你。」
「喔~你在替我担心吗?」
炅故作感动地笑。
「嗯,因为你是重要的容器啊。」
章玄极为敷衍地应道,伸出大掌置于监面上。
「现在比起王都,那边的事更加重要。」
漆黑的水面上映照出了放有青铜猛虎与两尊神像的巨岩。老虎与神像似乎正在对抗某种事物般微微颤动,但是耸立于凶猛浊流当中的那块巨石却是不动如山。
「通路被人挡起,妖魔们都十分暴躁。现在必须先替它们开路才行。」
「真麻烦啊。那东西看来很重呢。」
炅夸张地大叹口气,「寓,过来。」仰头看向白雾弥漫的天空。
接着形似蝙蝠的大群妖魔忽然凭空飞来。这些妖魔与前肢指间长有皮膜的蝙蝠不同,虽有前肢,但另有翅膀自肩膀处长出。
寓群无声无息地飞落至炅身旁,团团包围住炅。
「去吧,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寓群形成一个集结体后振翅飞起,消失于霭雾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