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圣女哀叹又心焦,
举杯痛饮药草酒。
赞扬推崇那悠古诗人,
啜饮来自远古的绿酒。
一台汽车在地表裸露的马路上奔驰。二十分钟后,车子来到位于浅山地带的圆形废弃工地入口,在此停下。
车色轿车在赶往此地的途中,不知碾过多少个水洼,溅起的泥水将车轮弄得又灰又脏。轮胎压境的马路,也因为昨日豪雨的冲刷化为泥泞地。
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双皮靴踩上烂泥地。
零时下车后,紧接着坐在后座的夜色及负责驾驶的伊欧塔也跟着跳下,一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废弃空地的中央。
这里仍是未开发的砂砾地带,黄土上仅有几丛杂草点缀出绿意,一棵严谨种植的杉木座落在远方,鄙视这片荒土。这块建筑用地十分宽敞,足以建盖一、两幢豪宅,但是此处却连一座工寮都没见着。
很显然地,这里曾经为人所开发,途中却因为某个原因而中止,最后遭到世人遗忘。人们未经深思熟虑的行为,为这块土地增添一股阴森的气息。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无庸置疑的,现场飘荡着异样的氛围,但这并不构成开发中止的理由;更为明确的原因,现在正如实呈现在零时等人面前。这块在山中孤立出来的奇异空地,彷佛就是为此而生。
「……开什么玩笑。」
零时压抑着情绪发出低吼。
大雨冲刷的痕迹还未自这块士地中消退,只见广场中央有个大窟窿,形状刚好像个浅盘。然而这个巨大的圆盘所承装的并非热腾腾的汤品,而是堆积如山的死尸。
雨水使吹来的风饱含湿气,但零时等人嗅不到土壤或是雨水的气味,现场只有浓烈的血腥味与尸体腐败的恶臭扑鼻而来。
夜色倚在车上,侧眼了望这块洼地。以人形为个体高高堆起的小山丘后头,是惨白云朵簇拥的阴天;矮丘孤立其中,看起来就宛如某种剪影。之所以像个黑影,并非逆光所致,而是因为人体浸泡在血水与泥泞之中。
「看来那则通报不是胡诌的。」
昨夜,山中惊传不明枪声,住在山麓地带的某位男性证人白天前去勘查状况,然后发现了一片陌生的广场……目睹了这个地狱景象。
一般员警接获报案之后,警方上层调出汪达·杰确认事发当时的影像,并即刻断言这起惨绝人寰的屠杀非人类所为,于是,案件很快便转交由不死管理警察进行更进一步的调查。
接获通知时,夜色首先对一般员警草草脱手的态度感到错愕,但是来到现场后,他瞬间恍然大悟。没有错,人类的确不可能犯下如此大规模的屠杀。
听说男人报警的时候,在电话里嘶声哭喊,几乎陷入精神错乱。
这也是在所难免啊。夜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伊欧塔呆若木鸡地喃喃自语,他实在沉不下这口气。
触目惊心的地狱景象跃入眼帘,任谁都难以在一时之间相信这是现实。这座尸体山里,少说被弃置了数十人的遗骸。义愤填膺之余,发自内心的恐惧感也交相袭来。人类的遗体竟然被当成垃圾般随意丢弃!
「难道这里是阿特密斯专属的弃尸地!?」
特意将杀死的人类丢弃至荒山野岭,彷佛在掩埋垃圾一样。
「他们才没那么亲切咧!」
零时状似反胃地吐了个舌头,迈步往凹坑走去,往里头窥视,不出一秒便将头扭开,脸上写满了惊愕与恐惧。
深度估计不达的公分,凹陷处的底郜还残留着些许雨水未乾,垫底的遗体毛发漂浮纠结在红黑色的泥水上。
「……要从中找出幸存者真是绝望的任务啊。」
潮湿的风中隐约飘荡着死者的气息。夜色戴上手套,将倒在地上的其中一人翻转过来。他所触碰到的手臂既冰凉又僵硬,此人显然已气绝多时。
「是枪杀。」
遗体的胸部、腹部及脚部皆留有贯穿性的伤口,从伤口流出的血水已经凝结成膜,宛如沾黏在衣服上的皮肤一般。
零时也跟着翻动检视眼前的遗体。
「这位是砍杀。难道下手的不只一人?」
「等、等等啊,零时哥、夜色哥!随便触摸遗体,等会儿监识组的人又要发飘了!」
伊欧塔慌忙上前阻止他们轻率的举动,但才前进一步就被惨不忍睹的景象吓得打退堂鼓。为什么两位学长还能面不改色地拍着手套上的泥土呢?伊欧塔简直不敢相信。
「安啦,反正汪达·杰有留下摄影纪录,而且负责监识的人是那那伊嘛。我们两个的指纹他不用比对就知道了啦!」
回想起那位任职于监识组的多年损友,零时放缓脚步弯腰检视现场。
在后方却步的伊欧塔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心里正为熟识的监识官——那那伊神准的判断力惊叹连连。
「指纹不都是毫厘之差吗?他竟然能一一记得……那那伊哥实在太教人敬佩啦……!」
怪不得俗话说「不能以貌取人」。
零时一边避开遗体与污浊的积水深入现场,一边微微耸肩。
「唉——随便啦。」
「咦……等等!?零时哥,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哎呀、哎呀——别板着一张脸嘛。人家可是那那伊耶,说不定真的记得……呃!?」
零时转过头去,眼神为之一变。
夜色与伊欧塔位在浅坑的对岸,从零时的方向望过去,两人的后方不知何时站了一名男子,乍看之下很年轻,大约与伊欧塔同年。
男子一头褪色的褐色长发随风飘扬,眼神凶狠地瞪着零时的方向,并迅速抬起一只手,手中握着一把枪。
「果然上钩了啊,不死管理警察。」
他一开口就是一句轻蔑,零时也不甘示弱地迅速拔枪。
「你是阿特密斯吗!? 」
具有永恒生命的阿特密斯声称自己是神的宠儿,有义务要消灭落伍的人类,并且不分青红皂白地展开杀戮。
「我就知道是你们干的好事!」
零时的嘴角泛起狂傲的微笑,同时以娴熟的动作为枪枝上膛。即使天空灰蒙蒙的,金枪依然耀眼地张显自己的存在。
「警察偶尔也会开窍嘛。」
数步之遥的浅坑上,有一把银枪静静地散发着光芒。那是夜色专属的银枪。
「鹭宫零时和美娘夜色吗……」
「正是!我们在阿特密斯界已经出名了是吧!」
举枪释出杀意的男子狠狠瞪着零时。
「真巧。只要把你们宰了,我在普雷提斯就可以一举成名啦。这样一来上面就会注意到我!」
「喔?原来如此,不但红遍阿特密斯界,还在普雷提斯内快速窜红啊。」
夜色半开玩笑地冷眼揶揄,同时取出子弹。别看它只是一颗小巧的金属子弹,一旦注入使用者的灵魂,它将化身为足以击碎不死之躯的最强武器。
「上罗,零时。」
「喔!」
随着搭档老神在在的一声吆喝,夜色亲吻子弹。子弹本该有的冰凉金属质感顿时透出微温,夜色迅雷不及掩耳地将银色子弹填入弹仓。
「去死吧!!」
现场立刻爆出两声枪鸣,彷佛要阻拦夜色的行动。那是震荡腹腔的低沉爆破音。
第一发子弹从夜色的身旁擦边通过,第二发子弹则在零时的脚边炸裂。零时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泥砂与血水的混合物霎时在眼前飞散四溢。
阿特密斯的咂嘴声从远方传来。
紧接着响起的响亮金属声夺回了零时的注意力,那是夜色完成射击前置作业的信号。
「不好意思,你打扰到我们工作了。」
现场响起另一道清脆的枪鸣,一枚散发热力的金属子弹飞向零时手中。注入夜色少量魂魄的子弹不偏不倚地滑入零时的弹仓。零时气势万钧地扣紧弹仓,扳下击鎚。
零时的金色枪口与阿特密斯的黑色枪口瞬间交锋,两人一致向后大退一步,接着再度传来两道不整齐的枪声。
「————!」
零时射出的子弹神准地贯穿阿特密斯的眉心。不死之身的男人发出惨叫,身体随即失去平衡。
他朝后方笔直倒下,中弹的地方化为黑炭,逐渐扩散、剥落。永生不死的阿特密斯不会「死亡」,等着他们的唯有「消灭」一途。
分崩离析的身体还来不及触即地面便随风瓦解,最后只剩下一把枪空虚地掉落地面。
「呜哇,糟糕……!」
圆满达成任务,零时将死魂之枪收回枪套后,才慢半拍地皱起脸。
「怎么了,零时哥!?」
刚刚明明看零时成功闪过子弹,难道还有其他地方中弹了吗?零时痛苦扭曲的表情使伊欧塔一阵慌乱,一个箭步冲到凹坑边缘,但这已经是极限,他没有勇气再前进半步。
「我不小心踩进水坑了!妈的!这双鞋上周才买耶……」
只见零时拚命甩着腿,一脸窝囊地想把水甩
乾。他的脚踝以下全部遭殃,如果是雨水也就算了,但那可是飘着尸臭味的脏水,光是闻到就令胃部一阵翻搅。
「真是的——不要吓我嘛……」
「你说什么!?你看看我的鞋子,多惨啊!这很严重耶!」
「零时,别玩了,快点回来好不好?接下来交给监识组去做就好。」
夜色的催促比起伊欧塔厌烦数倍,他正一脸事不关己地将手中的银枪收好。
「而且说不定还有其他阿特密斯潜伏在四周,我们去巡一下。」
「好啦,去就去。」
零时无奈地回嘴,神情悲伤地低头望着自己的脚。稍早还亮亮如新的皮鞋,如今已染上一层诡谲的污泥,教人看了毛骨悚然;不仅如此,黏在脚上的裤管也让零时感到浑身不自在。
巡逻固然重要,但现在的首要之务应该是把鞋子弄乾——零时抱着可能得打赤脚的觉悟想抬起脚检示灾情,就在这时候,他的脚冷不防被抓住。
「什么……!?」
那是一只手;人类的手。
定睛一看,倒卧在零时眼前的尸体,竟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脚踝,力道之强劲几乎要把他的脚扭断,一股杀意朝他直冲而来。
怱地,尸体摇摇晃晃地仰起头颅。
「零时!」
「什么……死人居然动了!? 」
夜色的警告与伊欧塔的惊叫同时传来。
零时掀起外套,准备拔出腰间的配枪。
「不,是阿特密斯!有阿特密斯混在尸体堆里头!」
阿特密斯男子受到刺激而飞扑过来。大概是因为长时间伪装成尸体,他的衣服、脸部与头发都沾满暗红色的污泥,那对睁得大如铜铃的双眼,诉说着他仍然具有意识。
他将零时绊倒,手里抓着一把刀突剌而来,动如电钻。
「哇咧,妈的……!」
零时紧急向后仰,岌岌可危地躲过刀尖的攻击。看见自己的一小撮头发被削下,在空中飞扬,他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要是再迟个一秒,中刀的恐怕是自己的喉头。
零时在这阵冲击下失去平衡,直直往后方倒下。
抬头一看,男子趁势骑乘上来,大力挥舞着利刃砍向他。
男子年龄约莫在25岁到30岁之间,肤色黝黑,一对细长的眼睛散发出强烈的杀气,教人不寒而栗.他的动作不带丝毫踌躇。
零时还来不及反应,那把长约15公分的刀子便随同急促的呼吸声砍下,刺眼的刀光瞬时划破污浊的空气。
「哇!零时哥!!」
伊欧塔的大叫分散了男子的注意力,只见他忽然停下动作。
「唔、唔哦哦哦……!可恶!竟敢骑在本大爷身上,你这小子胆子真大……!」
零时凭本能制住男子持刀的手腕。
男子手上的刀已经逼近咽喉。零时使劲抓住他,双方僵持不下,俨然成了一场腕力的角力赛,抖动的刀尖距离零时的小麦色颈项不到数公分。
「你和刚才那家伙一样,都是普雷提斯的下层人员吧……!躲在烂泥巴中守株待兔是吧,真严酷的职场环境啊……!」
不断将刀刃往下压的手腕具有异于常人的怪力,零时使出浑身解数迎面抵制,依旧逐渐感觉到刃面正一点一滴地压向自己。
男子居高临下地傲视着零时的表情,摆着一张扑克脸,然而他的眼中寄宿着兴奋的凶光。
「别做无谓的挣扎,反正人类不出多久就玩完了。」
「这是……什么意思……!」
男子做出妄自尊大的发言,那笃定的语气好似早已预见未来。
说完,他咧嘴一笑,肮脏的牙齿可从沾染泥泞的双唇间窥见。
「没有人能够逃离『月之泪』的掌控,世界将被纳为阿特密斯的囊中物!」
没来由的自信转化为力量,使男子手中的刀不断迫近,冰凉的刀锋触及零时的颈部……
不过——正当锐利的刀锋要撕裂零时的喉头时,一阵尖锐的金属声响打断了两人的注意力。
紧接着传来一道枪鸣,而且与先前的金属声来自不同的方向。一颗子弹飞来,不偏不倚地命中男子的后背。开枪的人是伊欧塔。
「零时哥,你没事吧!? 」
伊欧塔扯开嗓门大喊,语气中尽是不安。尽管知道学弟是好心相助,零时依旧忍不住啧了一声才往旁边跳开。
男子受到惊吓,一时之间愣住了。零时愤恨地抓住他逐渐化为黑炭的双肩。
「喂!等等!『月之泪』是什么!?」
啪沙一声,用以支撑身体的背脊应声瓦解。零时拍去沾附在下巴的阁色尘土,冷静地旁观着阿特密斯走向生命的尽头。即使如此,男子依然不改狂放的笑容。
「月之……泪……将会……消灭人类……」
男子的躯体随同最后的叹息一口气崩毁,扬起的尘土飞散到尸体堆上,与雨水及逐渐腐败的腥臭味融合为一体。
「喂!……可恶!」
零时感到悔恨不已,握紧残留在掌中的尘埃。男子已经彻底消失于这个世界上,不论如何大叫,他的疑问都得不到解答。
「零时……你是怎么了?」
夜色看零时神色紧绷、跪倒在原地不动,不禁诧异地问道。
伊欧塔有惊无险地在滑落洼地前成功刹车,脸上写满了不安。
「请问……我是不是犯错了?」
零时愤慨地瞪着握拳的双手,那反常的模样令学弟不由得发问。
随着一声叹息,零时终于放松肩膀,隔了数秒才缓缓起身。他拍拍双手,看着黑色碎屑溶入积水中,仅仅这么一个动作,曾经是阿特密斯的残渣便轻易地消失了。
「没有啦,只是有点在意。」
事到如今再怎么后悔也于事无补,要是没有夜色与伊欧塔的助阵,自己恐怕早已成了阿特密斯手下的亡魂。
零时移动脚步,离开弃置尸体的小丘,从洼地中向上攀爬,状似痛苦地咬紧牙关。
这时,远方传来警车的鸣笛。
「哦!终于到了!」
他将弄脏的手抹向裤管,转往山路的方向,夜色与伊欧塔也随他一同望去。
「接下来就交给他们处理吧。」
「是啊。」
海军蓝的箱型车载着东都署监识组的成员赶到现场,箱型车低调地在零时等人搭乘的黑色轿车旁停下。
车门打开,从车内走出数名身穿蓝色作业衣的男人,以眼花撩乱的速度无一不漏地侦查、纪录事发现场。
※
这里是不死管理警察·东都署·极东辖区,呆板划一地装设于天花板的廉价日光灯,将办公室的气氛映照得略显冷清。
与高级感无缘的走廊外传来三人份的脚步声,其中一人踩踏出规律的喀喀清响;在那之后相继传来另一人低调而无力的轻巧脚步声;最后一人的脚步声则明显带着异样,啪嚏啪嚏地大声回荡在三楼的走廊。
「啊——真是糟透了……」
发出第三道脚步声的人——也就是零时,用沮丧的语气嘀咕道。
他的脚步声听起来之所以不自然,原因就出在脚底板。零时不同于夜色和伊欧塔,打着一双赤脚。
「你看起来的确糟透了。」
夜色频频打量零时的惨状,说得一副事不关己。
而伊欧塔从头到尾也只能苦笑了。
零时不只误踏尸水,还摔倒在烂泥巴和死人的遗骸上,他的衣服和鞋子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接近报废状态。
但总不能脱光衣服打着赤膊会来吧,所以下山的时候,零时最多也只能把走路时会发出水声的湿鞋子脱掉。
附带一提,脱下来的鞋子现在正提在他的一只手上。
而他的另一手则抓着沾满泥巴的外套挂在肩膀上。走着走着,零时忽然在归队的目的地——搜查一课前错愕地停下脚步。
「……欸,是不是有个奇妙的味道?」
「奇妙?不会啊……我觉得还满香的。」
夜色静如止水的表情出现涟漪,苦恼似地蹙起眉头。没有错,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从搜查一课的门里扑鼻而来。
只有伊欧塔一人不受影响地转动门把。
「这味道真是刺激食欲啊,闻起来……似乎是烧肉。」
轧——
门一打开,还真给伊欧塔料中。
课长办公桌前的空间被一个烤炉占据了,烤炉的四周摆了一圈椅子,卡尔马·水沼,真就站在一旁,笑脸迎人地拿着烤肉夹朝他们朝手。
「嗨!欢迎回来,辛苦各位了。」
「……呃,不好意思,请问课长您这是在做什么?」
零时挤出僵硬的笑容,光脚啪嚏啪嚏地走近烤炉。只见炭火在全新的烤网下燃烧。
东都署搜查一课的特色之一,就是常常收到课长那数也数不尽、防不胜防的「惊喜」。
就算是这样,在课长的办公桌前看到烤炉、炭火以及鲜嫩多汁的烧肉,也是破天荒头一遭。 「请问……这是在干嘛?」
夜色感
觉背脊留下一道不存在的冷汗。摆放在烤炉周围的椅子(包含课长现在所坐的)一共有五张;无庸置疑地,那些椅子正是他们平时的座位。
换言之,这里是如假包换的搜查一课。
课长天真烂漫地笑着说:
「这还用问,当然是烧肉啊。」
「是、是没错……」
确实,不论左看右看都是烧肉,伊欧塔啪啪啪地眨着大眼睛努力陪笑脸。
课长比照往常的模式,带领零时、夜色和伊欧塔三人坐到椅子上,分别发给他们每人一双筷子和餐盘。
「各位在大中午出去执勤,想必都饥着肚子还没吃饭吧?我今天刚好准备了烧肉,大家就凑合着吃吧!」
「心血来潮……嗯……」
伊欧塔忍不住嘴上犯嘀咕。
「而且这个炭火还是我自己生的喔!我无论如何都想与你们分享我的喜悦,所以兴致一来就擅自决定以烧肉当午餐啦!然后顺手准备了烤炉和肉!」
「顺便……是吧。」
讲再多都是白搭,夜色简直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异想天开到在办公室吃自助式烧肉。他露出半放弃的表情,无奈地乖乖坐到椅子上。
「咦?怎么没看到缪丝卡大姊?」
「缪丝卡她……」
课长话还没说完,搜查一课的门就打开了,只见缪丝卡婀娜多姿地走了进来……不知为何,手上抱着一台桌上型电风扇。
「哎呀,欢迎回来。零时,你看起来真是凄惨。」
缪丝卡神态自若地瞥了零时一眼,将电风扇搬到距离烤炉最近的桌子上。
「真,放这里可以吗?」
「可以。谢啦,帮了我一个大忙。」
「不用客气,小事一桩。」
语毕,缪丝卡随手拿起自己的餐具就定位。
「缪丝卡大姊好镇定啊……」
居然能表现得如此稀松平常,令人不禁对她肃然起敬。零时和伊欧塔眼看挣扎无效,于是也乖乖地坐了下来。
「我可没那种美国时间,动不动就为了一点小事大惊小怪。」
「姊姊说得是。唉,既然是课长的一片好意,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地大快朵颐吧!」
零时当然不讨厌烧肉,说他对烧肉有无与伦比的爱都不为过,既然今天有幸能一边上班一边吃烧肉,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才刚从那么吓人的现场回来,立刻就要吃肉喔……」
当中唯有伊欧塔面露难色,瞪着这个已经不像职场的烧肉店。不过他苦恼的表情很快便随着肉被摆上烤网,开始冒出阵阵刺激食欲的香气而放松。一不留神,他的注意力就被垂涎欲滴的烧肉大餐夺走。
「哇,狂冒烟!这样汪达·杰会不会误判为火警啊!?」
「别担心,准备这样东西,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缪丝卡伸指按下小小的开关,桌上型电风扇随即开始工作,那不强不弱的风,正好将炭火制造出来的黑烟吹出已事先打开的窗户。
直到这时夜色才猛然回神,缪丝卡摆放电风扇的位置,不正是自己的座位吗!没想到这个空气最流通的方位,竟然被她眼尖地察觉到了,这一定是她预谋的,绝非巧合。
「……好棒的职场啊。」
当中最热衷于烧肉的就属课长了,瞧他眉开眼笑的。夜色无奈归无奈,当课长将号称「烤得恰到好处的肉」夹给自己时,他还是老实地递出餐盘接过。
零时和夜色一样,一面苦笑一面夹起一片刚烤好的肉。
「服了你了……哦!好吃!」
肉质鲜嫩多汁,才尝一口就知道是上等肉。
课长将下一批肉排在烤网上,一脸满足地点着头。
「没骗你吧?这可是我特地准备的高级肉,烧烤时的火候也下了一番功夫喔。」
「哇……课长真厉害……」
美味的烧肉与上司爽朗的笑脸一扫伊欧塔的阴霾,使他情不自禁地一口接一口。
放眼望去,办公室内和乐融融,真课长面带微笑地烤着上等肉,毫不吝惜地将肉一片接着一片放到火上烤。
「好啦,该切入正题了。汪达·杰拍摄到的影像,我们这边也已经拜见过了,现场的状况如何呢?」
「边上班边吃烧肉」这项活动一发不可收拾,真课长一边动手一边动口带出正题,态度恰然自得地像在寒暄问暖。
炭火制造出来的黑烟已顺利排出室外,要是平时肯定早就触动警铃。
「啊——和通报的内容相去不远。我想死者应该没超过二十人,不过全员都被血淋淋地弃置在大雨中,凶手真是丧尽天良!」
托阿特密斯的福,零时的鞋子和外套都报销了。
零时嘴里塞满油脂分布恰到好处的高级霜降肉;心里似乎还抹不去目睹命案现场的阴影。
「详细的犯案过程,我们还要等监识组的报告出来才能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杀害的手法至少有两种,由此研判凶手应该不只一人,而且极有可能就是留在现场袭击我们的阿特密斯。」
夜色又大啖了一块肉,语调冷静无比。
「还有其他发现吗?」
「关于弃尸的时间,我推测是在昨天开始下雨之后。因为死者呈现全湿状态,全身沾满烂泥。」
「原来如此。」
「你是怎么研判死者死于大雨中的?」
伊欧塔像只花栗鼠般,鼓着双颊歪过了脖子。
那过分天真无邪模样,令夜色感到一阵晕眩。
「如果凶手是在下雨前犯案,遗体既不会浸泡在水坑里,而且应该只有朝上的那一侧会被淋湿。死者被堆叠在一起,照理说重叠的部分应该不会淋到雨才是。」
「啊,有道理。」
「而且,如果死者直接倒在干燥的地面,脸部应该不致于下陷并留下印子。然而现场的凹痕都十分明显,由此推测受害者倒下时地面已经湿了。」
夜色才刚说完,课长立刻眼明手快地在他的盘子里追加烧肉。
伊欧塔的盘子里一样是座烧肉小山,他因为夜色的推理而恍然大悟,下意识地停下了筷子。
「哦哦哦……!太强了,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夜色哥就做出那么详尽的分析。」
伊欧塔神情兴奋地握紧了筷子。
学弟热情又纯真的视线令夜色有些坐立难安,不禁轻耸肩膀。
「不过若问到阿特密斯……也就是普雷提斯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依然没有斩获。他们为何要在那个地方进行大屠杀呢……?那些死者怎么看都不是住在山里的居民啊。」
死者当中,有一名穿西装、打领带,完全不像深山居民的中年男子,以及身穿海产业制服的男人。
除此之外,死者的职业与年龄并不一致,乍看之下实在难以找出共同点。
「啊,对了,我有一件事始终悬在心上。」
零时抓着筷子举手发言。
「课长,你听过『月之泪』这个单字吗?」
「月之……泪?听都没听过,是新种阿特密斯的代号吗?」
「连课长也不知道啊……这句话是我听中午打倒的其中一名阿特密斯说的,他死前还向我强调『月之泪将毁灭人类』耶。」
还来不及问出重点,那名中弹的阿特密斯就灰飞烟灭了。他在临终前留下一抹宣告胜利的微笑,让零时觉得相当不吉利。
「毁灭人类……这可是大新闻啊。」
即使面对烤炉,真课长依然能优雅地跷着二郎腿喃喃自语道。拿在单手的烤肉夹霎时停了下来。
「缪丝卡,你怎么想?」
「呃……我也从来没听过,不过……」
缪丝卡欲言又止地开口了,表情变得相当严肃,并且吁了一口气,眉间挤出浅浅的皱纹。
「我觉得有点在意,可以肯定这八成和普雷提斯脱不了关系。关于这件事可以交由我来调查吗?」
「好啊,那就麻烦你了,需要什么协助尽管告诉我。」
「好。」
缪丝卡露出绚丽的微笑,笑容中透出自信心。
真课长点了个头,将烤网上的成品平均分配到每个人的盘子里。
「对了对了,零时、夜色、伊欧塔,开发室需要用到这些情报,他们托我转告你们:回程时记得过去一趟。」
开发室——这句话一从课长口中说出来,零时明显露出百般不耐的表情,直接将心中的不满诉诸言语,发出哀号。
「哇咧,回去时还要绕去地下室喔……」
「哈哈,你脸有必要那么臭吗?」
看到真课长笑咪咪的,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零时边把肉往嘴里送,边在心中发出埋怨。
但即便是千百个不愿意,回收死魂之枪的数据做研究,也是今后开发死魂之枪时相当重要的一环。
理想的话,开发室希望能每个月(最少半年一次)采集一次死魂之枪所有者的数值,而他们也有义务要提供资料。
在死魂之枪的持有者当中,零时和夜色这对搭档又是少数的特例,所以也被要求提供数据,不过
零时和夜色明知这点,每次依然还是拚命找理由开溜。
他们之所以不想面对,愿因都出在负责人身上。
由于零时和夜色不同于其他使用者,是缺一不可的双人搭档,所以数值采样的工作将由研发者亲自操刀。没错,那位研发者就是开发室室长——穗住秘奥。
「这次伊欧塔也要一起来吗?」
「啊,也是,我想想喔……」
伊欧塔平时都会和他们两人错开日期,由其他人员负责采计数值。
面对夜色的疑问,真课长偏过脖子说「我不确定耶」。
「既然室长要亲自出马,那小菜鸟跟去应该没有损失吧,说不定还能打听到危急时派得上用场的重要情报。」
「到头来还不是为了秘奥的研究……」
两人能否顺利和对方沟通,都还是个未知数呢。零时苦笑着咀嚼烧肉。
然而伊欧塔却浑然不觉地充满了斗志。
「是!我会好好协助他的!」
他那对彷佛能给世界万物带来希望的纯洁大眼,就宛如小狗狗一样。
「小菜鸟精神真好啊~~」
零时抓着筷子,用力搔了搔伊欧塔软蓬莲的头发。
※
被金属墙面四面包围的银色房间内,传来三道枪声。
每发之间大约间隔5秒。深达加公尺的宽广室内空间,回荡着令人听觉麻痹的震耳枪声,回音缭绕在天花板上,过了半晌才完全消散。
夜色结束最后一次射击,放下死魂之枪稍作喘息。
『好,换人!』
令人背脊发凉的不悦之语,透过通讯器传入耳中。夜色从射击位置退开,朝后方一瞥。
后侧有一座比夜色身高略高的了望台,一名男子眉头纠结地俯视着他。即使两人相隔一道厚实的防弹玻璃,男人依然散发出随时都会火山爆发的压迫感。
他留着一头黑到不能再黑的长发,漆黑的眼珠与那头黑发不相上下。
他是在死魂之枪与阿特密斯的研究领域中,自认(外加公认)无人能出其右的开发室室长——穗住秘奥。
秘奥抬起白皙到近乎病态的下巴,像是在催促他们「动作快一点」。
「他在叫你上去。」
「我知道啦!」
零时从秘奥所站的玻璃墙下方的长椅起身,动作显得沉重不已。他与夜色擦身而过,从腰间枪套中抽出金色手枪。
如果是射击实战训练也就罢了,老实说,这种采集数值的测试方式令零时很厌烦,因为他只需要像个木头人般呆站在白线内,稳扎稳打地射击两、三枪,测试便宣眚结束。
然后,他每一枪的射击数据,都会被送到开发室进行分析研究,他本人却无从得知详细情况。
不过,他也不希望开发室大剌剌地公开自己的测试数据,这简直就像在昭告世人:自己成了可悲的实验白老鼠。
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零时从白桌上拿起子弹、填入弹仓,扳下击鎚。
他的射击目标是一枚正方形的黑色枪靶。那个枪靶的尺寸偏小,不过不致于难以瞄准。
只是,「打靶射击」正好命中零时的死穴。
第一发子弹,击中中央偏右的区块。
(一、二、三……四、五。)
为了便于开发人员做纪录,因此每次射击必须间隔五秒左右的时间。零时在心里读秒,准备进行第二次射击。巨响再次回荡于空气中,震动鼓膜。
这次则偏向左方。
紧接着是第三发……子弹以毫厘之差擦过枪靶,命中后方的透明挡板。那道透明挡板专门用来吸收子弹的冲击,能够毫发无伤地将子弹吐回地上。
叮!清脆的金属声划破宁静的射击室。
「啊,糟糕!」
『烂透了。稻草头,拜托你认真一点好不好?』
可想而知的,不悦到极点的抱怨立刻从通讯器传来。
「我不擅长瞄准不会动的目标啦。」
是人也就算了,面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它不会移动的目标,让零时一点干劲也没有。
『闭嘴!你那个砂糖成瘾症的搭档可是全弹命中!是你的射击太乱无章法,好比头皮屑!有时间找这种烂藉口还不如快点动手!你这个木头人!』
难以捕捉的重低音与连珠炮似的痛骂,无情地从通讯器传来,把零时批评得体无完肤。零时本来很想回嘴抱不平,但是对方不容分说的口吻,与形同机关枪扫射的说话方式,也令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难不成还要我帮你这稻草头准备能克服心理障碍的药或是装置吗?』
「开什么玩笑!我射、我射,我开枪就是了!」
他那里到底藏有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啊?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秘奥嘀咕的音色中,似乎带有些微冷笑。
从背脊窜升的寒意催促着零时,于是他硬着头皮三度扣下扳机。
又低又沉的枪声不久后又回归宁静。
『干嘛不一发就命中目标!浪费子弹。』
「……是是是。」
『换人。』
回头一望,秘奥正从测量仪器前抬起头来,那冰寒至极、彷佛不把人当人看的视线从零时的头顶上方扫过,射向站在桌前准备上场的伊欧塔后背。
零时收起枪枝,在夜色的身旁坐下。
距离两人没几步的射击场,随即传来伊欧塔的第一发枪鸣。
「嗨,等测验结束以后,你要直接回家吗?还是要去喝一杯?」
「我明天有事得外出,怕会迟到,所以今夜恕不奉陪。」
夜色回拒之后卸下通讯器,零时也将这个小型机器丢到一旁。
接着传来伊欧塔的第二发枪鸣。
「怎么?要去约会啊?」
「不,明天是……」
夜色的眼神在倏然之间放柔和许多,明明脸上挂着浅笑,却隐约释出一股忧伤的气息。零时立刻明白了夜色明天的行程。
「啊——又到了这个时候……我猜明天八成也会下雨吧。你每次要去那里的时候,天空总是下着雨。」
「……大概吧。」
「麻烦你帮我向他问声好。」
「了解。」
第三发枪声在这个时候传来。
回头一望,伊欧塔对秘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夜色见状忍不住泛起温柔的笑容。
「伊欧塔和你一样,试了三枪。」
「少、少罗唆!我只是今天刚好状况不佳。」
零时心有不甘地咕哝道。同一时间,身旁那道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门忽地敞开。不用说,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当然是秘奥了,他的长发与白袍,随着急促的脚步而激烈摇晃。
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瞳,以螫人的视线俯瞰两人。
「数值安定代表没有进步。你们的知能指数简直比狗还不如,光想就让我头痛。」
「穗住大师好像万年都在头痛耶——」
零时打趣地说道,结果被正用大拇指揉着太阳穴的秘奥狠瞪了一眼。要是心脏不够强,刚才那一击恐怕就归西了。零时别开视线,努力挤出僵硬的笑容。
「有时间在那边开玩笑,还不如去研究如何精准地掌控死魂之枪。还有,麻烦你们对自己的特殊身分有点自觉,并且以认真的态度提供数据给我。」
「……看吧,零时你果然还为了上个月的事怀恨在心。」
「这是什么话?夜色你自己还不是从刚才起就嫌东嫌西的!」
秘奥从旁观着这对搭档半斤八两地互相推拖责任,眼神跟着降至冰点,教人寒毛直竖。说真的,他们还宁可秘奥大发雷霆臭骂他们一顿。
「说来说去都是秘奥你的错!你每次都声称自己要采集资料,但我们却完全搞不懂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搞半天这都是为了你自己的研究吧?记录数据又怎样?最好是这样就会变强啦。」
零时懒得再找藉口,直截了当地将争执的矛头丢向元凶。秘奥叹了口气,以降至谷底的嗓音及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驳:
「我的利益等于A·E·P的利益等于你们搜查一课的利益。我不懂你们是在不满什么?不要净说些幼稚的话。」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无言以对……」
「放弃吧,零时。想和秘奥在唇舌上争输赢,你还太嫩了。」
夜色无能为力似地摇摇头。零时点了个头,决定放弃与秘奥争论。
白衣翻动,秘奥这会儿转向了伊欧塔,他对零时和夜色已经兴趣尽失。
「高尾伊欧塔。」
「是!」
「……太大声了。」
一度离开的手指再衣揉向太阳穴,秘奥眉头深锁的模样,就彷佛在强忍着剧烈的头疼。
「虽然只有微乎其微,不过你的测验数值提升了。你才发派来这里不久,短时间内能有这样的进步已经很难得了,看来你还算有点利用价值。」
「您的意思是……我的死魂之枪成长了吗!?」
伊欧塔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先是看看自己,然后看看秘奥,
最后又看看死魂之枪。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夸奖了,伊欧塔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
「你刚进来的时候,程度完全不比那边那个稻草头,不过这样看下来,你未来应该能成为一位优秀的射击手;到了那个时候,你就能命令他们不要在咖啡里加过多的砂糖或饮酒过量了。」
「是!高尾伊欧塔在此发誓,会日日夜夜精进自我!」
「嘴巴真毒……」
零时的低喃,并没有传进被兴奋与紧张冲昏头的伊欧塔耳里。
旁边的夜色则稍嫌尴尬地搔着脸颊。
「伊欧塔啊,你回得那么老实,害我有点受伤。」
「呃……」
双眼闪闪发亮的伊欧塔,眼里已经完全容不下两位学长了。毕竟他被不死管理警察中拥有绝对权利的开发室室长称赞「有点利用价值」,也难怪会如此感动。相较之下,被秘奥弃之如敝屣的零时则显得有些落寞。
「各位的资料我已经更新完毕,没事的话就快点滚吧,少留在这里碍眼。」
「好好好。」
不想看到我们就别叫我们来啊!——零时将心声往肚里吞;而这同时也是夜色的真心话。于是两人从长椅上站起来。
秘奥就这样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回检测室,临走前还不忘回头丢下一句:
「下个月还要再做一次采集,谁敢无故缺席,我就杀去谁家。」
「哇咧……」
「我们必将准时报到。」
伊欧塔毫无迟疑地答应赴约,之后零时便拉着夜色和伊欧塔快步离开室内射击场。
出到走廊,关上门扉,两人立刻被死气沉沉的空间包围。这里不见半丝人影,蓝白色的亮眼地砖过分整齐地朝走廊延伸而去,给人一种没有尽头的错觉。
「射击室」——零时瞥了一眼那缺乏生气的挂牌,踏着通往楼上的阶梯速速离去。
※
小小的水滴在跨出的脚步前坠地,形成小小的水痕。
水滴再度滴落,这次击中了脸颊。
男人停下脚步,举头望天。天空是一片忧郁的灰色,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数个小时之久,无边无际蔓延而去的云朵,使人忘却了天空本来诙有的湛蓝。
「就知道会下雨……」
男人「唉——」地大叹一口气,有气无力地垂下肩膀。
他穿着一袭白色西装,搭上黑衬衫与一条索然无味的领带,年龄约莫二十岁出头,有菱有角的下巴蓄着散发颓废氛围的胡须。
男人长得很高挑,体型中等,外观中庸,不俗气也不亮眼,只要混入人群之中便能轻易地隐藏起来,使人忘记他的存在。
男人搔着黑色平头,缺乏锐气的眼角下垂。
「伤脑筋……下个一小时总会停吧,我先买把伞撑一下好了……」
其实他大可随意找家咖啡厅躲雨,但就是提不起那个兴致,其实他刚刚才结束小憩片刻的午餐时间,正从餐饮店里走出来;餐后咖啡也一并享用过了。
「早知道就在里面多待一个小时消磨时间。」
在他的观念里,认为特地花钱喝咖啡是一件浪费的行为,但他也不想淋成落汤鸡……最后,他决定找个合适的地方躲雨。
这一带到了晚上才会比较热闹,白天则有些萧条,放眼望去,四处尽是拉下铁卷门或是挂着「准备中」告示牌的打烊店家。
忽然,他寻获一处屋檐较广的店家,赶紧快步走去。成功躲避雨水的侵袭后,男人拍去外套上的水珠靠在门板上,了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雨势接下来才正要渐入佳境。
忽然之间,某种微弱的呜叫传人他耳中。淅沥淅沥,冷雨飕飕地下,几乎要盖过那微小的哀鸣。
「嗯……?」
男人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躲雨店家旁的小巷探头探脑。这条窄巷最多仅能供一辆车通行,男人在角落发现一个瓦楞纸箱。
这是一条平凡无奇的老旧住宅街,这条窄巷更是相当不起眼,在雨中匆忙行经的过客都对纸箱不屑一顾。窄巷的角落彷佛被附近的大马路切割开来,沉入阴暗的背景中,遭到世人遗忘。
男子突然在意得不得了,于是走近纸箱想一探究竟。纸箱外观还很新,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放什么能够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喂喂喂,真的假的?」
观向箱里不出一秒,男子就发出哀号。翻开纸板定睛一瞧,箱子里面装着几条破毛巾,与一只褐色短毛的幼犬。
蜷缩在箱子角落的幼犬,一听到有人类的脚步声接近,立刻抬起头来。男子发现它只有巴掌大,眼神十分天真无邪。
幼犬开心地摇着尾巴,但尾巴却无力地拍扫在毛巾上。
这只幼犬彷佛早已等候男子多时般,耐着寂寞孤零零地在大雨中等待。明明雨才刚下不久,它的毛发却溅上了不少透明的水珠。
「待在这里会感冒的。」
男子顾不得背部被雨水淋湿,弯腰伸手摸摸那只幼犬,帮它拂去身上的水珠,然后轻轻搔着它的鼻子。幼犬发出「呜——」的一声,开心地眯起眼睛接受男子的抚摸。
受到幼犬的影响,男子的眼神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柔和多了。
「要不要跟我来?我想……至少比待在那里暖和多了。」
看到幼犬猛烈地摇起尾巴,男子立刻下定决心抱起它,并拎起它狭窄的窝走回外侧屋檐。
接着,雨势逐渐变强。
「可恶,湿答答的。要是我没找到你,你不就惨了吗?」
男人叹了一口气,捡起纸箱里的毛巾擦拭幼犬的身体。这条毛巾非常破旧,不但褪色了还四处是破洞。幸好幼犬似乎很中意那乾硬的质地,一脸幸福地将脸埋进毛巾中。
男子甘拜下风地愕然失笑。
他在屋檐下坐了下来,将小狗狗放到腿上,用毛巾包好后抱入怀中。幼犬用那对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男人,然后盯着天空。
骨咸的手轻轻摸着幼犬的头。
「别担心,不久就会停的。」
幼犬又摇了摇尾巴,似乎听懂了他说的话。
于是男子也模仿幼犬,举头望向天空。
视野所及之处,尽是一片水色世界,男人也被雨水溅了一身湿。教人呼吸困难的湿气与雨水的气味,逐渐包覆了一切。
男子与幼犬在雨中互相依靠……一起茫然望着不停哭泣的天空。
※
碎石步道被雨水淋得乌黑发亮。
杂草丛生的小径直直通往前方。夜色穿越小径,素简的墓碑不断从他的两旁流逝而过。
这座墓园还很新,年代不超过二十年,因此一路上见到的墓碑都还完好无缺。几道水痕沿着未经磨损的石表流下。
这里除了夜色以外不见其他人影。与往常一样,冷雨静静地洗刷着大地。
夜色身着清一色的黑色服装代替丧服,默默无语地向前进。黑色皮鞋的鞋尖,有着精神抖擞的雨水在不断跳跃。
夜色一手打着深绿色的雨伞,一手抱着花束并紧抓着另一支伞。他特别携带的那把伞,与手上遮雨的朴素绿伞截然不同,颜色是宛若夕暮的美丽橙红,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印象。如果由夜色来撑的话,感觉倒是孩子气了些。
夜色在墓园的最尾端停下脚步。
未经历史琢唐的墓碑上刻着三个名字,第一位是夜色的父亲,第二位是夜色的母亲,最后一位则是夜色的弟弟。夜色的家人全都团聚于此。
上个月供奉的花束已然枯萎,花瓶中积了浅浅的雨水。
夜色将旧的花丢掉,把刚汲的水注入瓶口,再将手伸向带来的花束……然后,他就这样呆立在雨中。
每个月的这一天,夜色都会准时来此报到;但是每次都碰上雨天,无一例外,所以他总是会带着两把伞过来。从前每逢骤雨,弟弟总是会带着两把伞来公司接他回家;这么做也是为了反过来悼念弟弟。
「苍……」
夜色认为自己绝不软弱,不论多么辛苦,不论遇上多少挫折,只要想到有苍在,他都能积极以对。
事实上最坚强懂事的人,应该是苍才对;一旦失去了苍,夜色只是一副脆弱的空壳。
内心软弱的部分不停蛊惑着夜色——你当时其实还有别的选项能救苍的。
事到如今,夜色依然铭记着那句耳语;那个选项。
只要把苍变成阿特密斯,他就不会死了——。
「……对不起。」
夜色垂下震颤的眼帘,深深低下头。
要是苍当时没有即时唤回自己,没有笑着要他别哭,他肯定早已走上无法挽回的歧路——纵身跳下没有生老病死的世界。
正因如此,后悔才如潮水般袭来。
弟弟的伤口应该很痛才是;他应该不想死才是。然而弟弟却强装笑颜,开口说的话不是「恐惧」或者「不想死」,而是——
面对弟弟真诚的「我爱你」,夜色竟然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紧紧抓着弟弟的雨伞,触碰冰冷的墓碑,任由雨水将满腔的后悔洗涤而去。
「苍……我爱你
。」
如今无论重述几递,都不会有人回应了。夜色置身冰冷的大雨中,深深感受到自己是孤独一人。
所以,夜色有如举枪般,使劲抓着弟弟的伞。
他已经失去了可以守护的人,剩下来的只有共同奋战的伙伴。不管会经历多少苦痛,不管会流下多少鲜血,现在的他都能无所畏惧地挺身而战。
「我,不会再沉浸于失去的感伤。」
他在内心呼喊弟弟的名字,痛下决意向他发誓。
雨持续不断地下。
不过,现在的雨已经不同于他刚来上香的以往,形同洪水般要摧毁一切,而是静谧的冷雨。这点程度的雨,要是被淋湿了只要抖抖身子就好。
从前的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产生如此乐观的想法。夜色的嘴角微微上扬;真的只有一点点。
这是与他并肩作战的男人,所传染给他的坏习惯。
※
雨已经下了半小时,零时撑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塑胶伞漫步在雨中。
上次遇到如此清幽且无所事事的休假,彷佛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他既不需要上医院回诊,很遗憾地今天也没有排定约会行程。
这种湿湿闷闷的天气并不适合出远门,零时纯粹为了觅食而外出,在中意的店家饱餐一顿后正准备返家。
那家店虽然美味得令人无法挑剔,份量却有些差强人意。过了正午的现在,店家纷纷熄灯挂上「休息中」的告示牌,街上显得死气沉沉。这里不是什么值得流连的观光景点,所以白天的时候几乎不见行人穿梭。
「哦?」
不过今天,零时很意外地发现了人影。
在一家休息中的居酒屋前方,蹲坐着一名陌生男子,他的黑衬衫与白外套形成强烈的对比,看起来就像在播放爵士乐的高雅酒吧里,驻台吹奏萨克斯风的演奏家。男子的颈子相当纤长,系着一条单调却很体面的领带。
他似乎忘了带伞,于是蹲坐在地上躲雨。
零时边走边下意识地注意着他,正当男人快要消失在眼角时,零时突然停下来。
因为,他看到一只巴掌大的小狗窝在男人的腿上睡觉。那只幼犬似乎完全放下了戒心,静静地打着瞌睡。
那大概是被某个人遗弃的小狗吧,零时在男人身旁看到一个铺着毛巾的纸箱。
「嗨,你好!」
由于男人抱着弃犬躲雨的景象实在太少见,零时忍不住笑着和对方打招呼,那洪量的嗓门彷佛瞬间冲淡了雨声。
「………」
疑惑了数秒,男人才缓缓地抬起头来。
他长得十分和蔼可亲,且给人一种沉稳之感,同时又潜藏着一股奔放的氛围。总而言之,零时对这个男人的第一印象还不错;除此之外,他的神情也透出一股锲而不舍的坚定意志。
「它是弃犬吗?」
「是啊,我在墙角发现的,可是……」
「嗯?怎么了吗?」
男人的表情罩上一层阴霾,低头注视手中的小狗,并且皱起眉头。看他一脸烦恼,零时心中也隐约浮现不安。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兽医院?我喂这小家伙喝牛奶,但是它似乎不想喝,精神变得越来越差。」
「什么!……你说真的!?那可不妙!」
仔细一看,男人脚边放着一个牛奶盒,倒在纸盘的牛奶多到快要满出来,那只小狗显然没有喝。
零时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但是放眼所及并没有兽医院,连个小招牌都没见着。
「啊——可恶。走!我们快去找!」
零时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有些强硬地拉他起身。男人摇晃着站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一把雨伞被塞到他的手中。
「给你撑,不然小狗会淋湿的!」
「呃,啊——谢谢你,终于得救了……」
男人手中的小狗似乎已经相当虚弱,依然沉沉地睡着,扩大了零时心中的不安。
「总之我们先到站前街吧!只要沿路问人,总会有人知道的!」
「沿路问人啊……不,没事。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确认男人将幼犬小心翼翼地捧在掌中后,零时拔腿奔向雨中。他就是不想淋雨,刚刚才跑去便利商店买雨伞的,不过事出突然,现在可顾不了那么多。
与零时并肩跑在雨中的男人,侧脸看起来极为认真。零时笃定他是一个可以为了与自己无关的弃犬拚命的男子汉。
零时一面庆幸自己今天没有约会,一面加速向前冲。
哗啦哗啦——两道踢着水洼的急促脚步声,转眼间便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零时站在后方设有一扇小窗,即便客套也说不上大的小房间里。
他的膝盖依旧抖个不停,表情呆滞恍惚地俯视着铺上绿色毯子的看诊台。
零时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只觉得自己真是太乌龙了。
状似矮桌的单脚看诊台上,有只褐色短毛、尚不知人间险恶的小狗狗……正专心一致地将头埋进塑胶饭盆里。
「啊~~啊~~又洒出来了,看来它真的饿坏了。」
戴着黑方框眼镜、身材微胖的兽医,笑咪咪地皱起脸,一面捏起散落在看诊台上的乾饲料丢回白色饭盆里。那只小狗完全不介意半途伸进饭盆里的手指,专注地狼吞虎咽。
它吃饭的模样气势惊人,前脚和后腿都跨得开开的,室内接连响起「喀啦喀啦」的啃咬声。
「所以说……它并没有得什么怪病,也没有受伤罗……」
拾获小狗的男人与零时一样,一脸失神地询问兽医。
戴着黑框眼镜的兽医笑咪咪地点了个头。
「没有喔,它看起来非常健康。」
「是喔……吓死人了——……」
男人大吁一口气,累得说不出话,当场跪倒在地上。
零时也几乎在同时滑落椅背,坐倒在椅子上。
「别、别吓人嘛……」
此时,看诊台上的当事者正蹲坐在空空如也的饭盆旁,天真无邪地舔着嘴角。兽医一递上水盆,它又大口大口地狂喝了起来。
兽医摸了摸小狗的头,它便精神饱满地抬起头来,开心地「汪」了一声。
这一吠,使得零时和身旁的男子笑颜逐开。
看到小狗狗那心满意足的模样,男人伸指戳了戳它的小脑袋。
「可是,既然它肚子饿了,为什么刚才不喝牛奶呢?」
「对耶,它讨厌牛奶吗?」
零时也大惑不解地侧过脑袋,兽医则苦笑着为两人解答:
「狗要是喝牛奶会拉肚子的,切记千万不能喂它们冰冷的食物。」
「咦!是这样吗!?」
这席话令买了牛奶没退冰,就兴冲冲拿来喂小狗的男人脸色发青。
兽医叮嘱似地对他深深颔首。
「对……对不起啊!小狗狗~~还好你没喝~~~」
男人拚命抚摸幼犬的头向它赔罪及道谢,如此一来零时也能松一口气了。
「这小鬼大概能够分辨自己有什么东西不能吃吧。」
「那就太厉害了!你是名犬耶!」
在看诊台上接受人们抚摸夸奖的小狗,开心地摇着尾巴。
兽医站在对侧笑着将话题切入重点:
「好啦,请问……你们两位是谁要养这只狗呢?」
「……啊。」
零时和男子同时愣住了,然后你看我、我看你。也是,差点就忘记这件事了。
兽医面露苦笑,想必两人的反应他早就料到。
「兽医院没办法帮你们收留小狗,也没办法帮你们寻找饲主。」
「也是,一旦收留了一只就会没完没了。」
零时坐在椅子上搔着脑袋说道。
「不过我家也不方便养狗啊……我住在出租公寓,而且时常不在家。」
如果可以的话,这只小狗还是由温暖又安稳的家庭来收养较为妥当,才不会因为不甘寂寞而鸣泣。零时希望它能每天沐浴在家人的关爱下成长,当一只幸福的小狗。
男人的想法也和他一样。
「那也只有一条路可选罗。」
「……没错。」
男人笑着看向零时,零时也以爽朗的笑脸迎视对方,并且使力站起身来。
「我们来帮这小家伙找新主人吧!」
找一个能无时无刻给予它全神关爱的新饲主。
「这就是我们的任务!对了,还没请教你的大名。我叫零时,鹭宫零时。」
零时友善地微笑说道,男子闻言讶异地回过头来。
「鹭宫零时?」
「嗯?对对。」
「……哦,零时啊。」
男人将幼犬从看诊台上一把抱起,然后露出亲和力十足的笑容。
「我叫泰坦,请多指教。」
说着,他抬起幼犬的一只前脚,惹来零时的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