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生锈喇叭吹出来的刺耳怪声,响彻了整座城内。
那些小鬼靠著一股蛮劲往管子里吹气,所以就算刺耳,音量还是很大。
又或者对它们而言,这种声音听起来雄壮威武。
他们撕开抢来的女人衣服,简陋地搭配成五花八门的破布衣衫。
手上抱著用骨头与皮制成的鼓,以乾涩的打击声打著拍子。
大批哥布林陆续往堡垒中庭集结。
「GRARAG!」
「GORRB!」
「GROOOB!」
这些哥布林喷得到处都是它们骯脏的口水,举起拳头,大声嚷嚷。
那满溢兴奋的吆喝声,意念十分明白。
是怒吼、是憎恨、是怨恨、是嫉妒、是欲望。
对拥有它们所未拥有事物的一切,所发出的咒骂。
换个角度来看,对这些哥布林而言,这也是一种赞颂英雄的欢呼。
对一肩背起它们的愿望,帮忙杀死糊涂凡人的人物所献上的赞颂。
小鬼的连带感特别强,相对的,却又厌恶自己率先去做任何事。
因此它们才会把一切,都交给萨满或王之类的人物。
它们自己只要开心地讨到食物、酒、女人、兵器等亮晶晶的东西就够了。
对于拥有它们所没有之事物的人,就拖出来大卸八块。
自己不想死。同胞死了就会激愤,非得要对方付出代价不可。
相信在这些哥布林之间,这一切的行动原理都不会矛盾,能让它们彼此相连。
「GORARARARAUB!!!!」
过了一会儿,一阵格外盛大的欢呼响起,一只哥布林踩著充满威严的脚步现身。
脏污的铁盔,覆盖全身的拼接铁铠,身后还拖著扯下窗帘而成的深红色大衣。
腰间配著一把闪亮的银剑——这把剑在小鬼之中,甚至显现出某种神圣。
「ORARAG!ORRUG!」
小鬼圣骑士(Goblin Paladin)。听到他庄严的吶喊,哥布林一起跪下。
它们整整齐齐地列队低头,就像分开大海似的,在广场上开出了一条路。
小鬼圣骑士于是拖著大衣,堂堂正正地走上这条通道。
尽管腰间所佩的银剑剑鞘,在石板上不断撞出声响,它却显得完全不放在心上。
所向之处,有著收集破铜烂铁与尸体堆成的一张大椅子。
它下流扭曲的脸上,甚至更加透出了一股自豪。
那是无数凡人被剧画化到了滑稽地步的模样,彻头彻尾的恶毒、恶劣。
§
「搞砸了啊。」
刚溜出兵器库。
哥布林杀手从走廊望著中庭的光景,忿忿地丢下这句话。
「?为什么嘛?如果它就是敌人的头目,只要从这里射死他……」
「这也不成。剩下这一大群小鬼,没人知道它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妖精弓手急性子,眼看就要把木芽箭搭上大弓,蜥蜴僧侣缓缓制止。
「但,不会只是因为这样吧?小鬼杀手兄。」
「啊啊。」哥布林杀手点头。他以碎念似的声音沉声说道:「看了还不懂?」
「……?是哥布林吧?」
「对。」
妖精弓手一头雾水地垂下长耳朵,歪头纳闷。
但她完全看不出有哪里「搞砸了」。
虽然多少出了些意外,仍然顺利进行到了这一步,可是……
「那只小鬼,会成为这堡垒的主人。」
「……?」
「那些哥布林在办授勋典礼。」
「啊!」
忍不住惊呼的不是妖精弓手,而是女神官。
她赶紧按住自己的嘴,悄悄从走廊的缝隙间窥看中庭。
所幸这些哥布林似乎并未发现异状。多亏了那些噪音似的演奏。
她轻抚平坦的胸口,正经八百地说出了答案:
「授勋典礼,需要神职人员……」
正是如此。
若说这是那些小鬼对典礼的一种模仿,相信当然也会找来神职人员。
毕竟站在那儿的可是小鬼圣骑士。
是受到智慧之外神赐予神谕(Handout)的人物。
那么,说到小鬼的神职人员……
「…………啊。」
千金剑士颤抖的细小嗓音,从唇缝流泻而出。
她清秀而面无表情的脸上,微微变得苍白,绑著绷带的双手用力握紧。
她用这双手干了什么?做出什么好事?擅自行动,想也不想。
动摇的眼眸,悄悄窥看众人的模样。
「那小鬼在地牢里跷辫子啦。」
矿人道士对上她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回答。
他一只手捻著白胡须,另一只手翻找触媒袋,表情十分正经。
「……这下情形可能真的不太妙。」
众人听到这句话,什么话都不说。
这是早知道的事。
塞满中庭的小鬼,保守估计也大幅超过五十只。
过去——打从创世以来,人们已经进行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剿灭哥布林之战。
冒险者的数量永远比哥布林要少。
有勇无谋的人会先死。既然身在巢穴最深处,更是不用提。
即使是哥布林杀手,也不例外。
这名奇妙而古怪的冒险者,是多么致力于填补战力差距?
一起冒险已经一年。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痛……」
「怎、怎么了?」
就在这个时候。
握紧双手,表情僵硬的千金剑士,突然发出呼痛声。
女神官不由自主地去到她身边查看情形,但她并没有受伤迹象。然而……
「呜!呜、呜呜……啊……!」
「好、好烫……!?」
一碰之下,才发现她的身体滚烫得几乎令人灼伤。
「怎么了」哥布林杀手问。
「不、不知道。可是,这……」
快想起来。快想起来。女神官拚命翻找记忆。
不是外伤。应该也不是中毒。身体发热。就像被施了法术。
法术?不对,应该不是单纯的法术。这里没看到图腾。圣骑士。神职人员。
「啊……!」
女神官找到了。就在千金剑士一刀割短的发际处。
颈部被捺上的残酷烙印——绿月之眼——发出火焰熊熊燃烧般的光。
「这……」
「!呼、呜、唔……呜呜、呜呜……!」
千金剑士拚命强忍痛楚,咬著自己的手臂来压抑声音,痛得无法动弹。
女神官拚命抱住她滚烫得像要烧起来似的身体,回头看向蜥蜴僧侣。
银等级,第三阶,在场经验最丰富的神职人员,此刻正吐出咻一声尖锐的呼气。
「邪神的诅咒吗!既然如此,解咒……不,时间不够……!」
他们太大意了。
竟然只把这烙印当成悲惨的伤痕,以为是小鬼残忍成性而烙下的印记,就这么不去理会——不对。
换个角度想,正因为是诅咒,才会连治疗的神迹都消不去这伤痕?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抚平此人的伤痛』!」
但他们已经没有时间犹豫。女神官对地母神恳求治愈的神迹。
慈悲为怀的女神,用指尖轻抚过这名可怜少女的颈子,与侵蚀她的诅咒抗衡,然而……
「GORUB!?」
「ORARARAGU!?」
中庭的那些小鬼也随之出声起哄。
仔细一看,授勋典礼进行顺利,之后只差僧侣与祭品抵达。
但该出现的人物没出现。
一直不来。
小鬼圣骑士终于嚷嚷一声「ORG」,叫部下跑腿。
地牢。僧侣的尸体被发现,以及他们吩咐留在原地等待的俘虏被发现,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ORARARAGAGA!」
哥布林大喊,起哄的声浪更大了。
小鬼圣骑士从座椅上蹬地起身,嚷嚷著奇怪的祷词。
「IRAGARAU!」
「啊、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金剑士终于承受不住痛苦,发出啜泣声。
下个瞬间,所有事情同时发生。
哥布林杀手抓住腰间的剑,看向中庭。
小鬼圣骑士的目光直视过来。
视线交会。藏在铁盔下的眼睛,与小鬼圣骑士的金眼,对上彼此。
接著。
「ORAGARAGARAGARA!!!!」
「趴下!」
小鬼圣骑士一声令下,哥布林以整齐得令人不舒服的动作弯弓搭箭,放箭。
同时哥布林杀手往旁一跳,扑倒两名少女。
「呀!?」
「……!?」
也不管女神官与千金
剑士这两名娇小的少女发出细小的尖叫,举起盾牌。
紧接著,洒下的箭发出咚一声无力的声响,撞到盾牌而弹开。
就算考虑到是凭小鬼的力气由低处往上射,威力依然偏弱。
捡起箭一看,箭头固定得很松。而它们却想用这样的箭进行长距离射击。
「……模仿得很差劲啊。」
接连洒来的箭雨碰上盾牌,撞出金属声响。
哥布林杀手「哼」了一声,感到没趣地拋去手上的箭。
接著一边举盾为女神官与千金剑士挡住流箭,一边窥看她们的情形。
「还好吗。」
「啊,是、是的……对不起。」
「无妨。」
「……」
哥布林杀手的胸膛下,千金剑士眼神微微犹疑,点了点头。
「好。」
这样就够了。接著,他将视线望向站在稍远处的同伴。
「你们那边呢。」
「勉强没事!」
「反而快要被压扁了就是。」
妖精弓手如嚷嚷般回应,矿人道士在她身旁默默挥手。
是蜥蜴僧侣张开整个身体,扑倒森人与矿人,护住了他们。
「哎呀呀,这下事情可闹大了啊。」
箭如雨下的当口,蜥蜴僧侣彷佛更加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对蜥蝪人(Lizardman)而言,所有的困境都是试炼,而面临试炼就应该满怀喜乐地挑战。
「我们兵分两路。」
「明白了。」
蜥蜴僧侣很有默契地回答。
「战力分为三三。战士、术师、僧侣;神官、猎兵、术师。是否妥当?」
「可以。」
「诱饵由哪边担任?」
「我来。」哥布林杀手说道。「虽然肉盾比较适合。」
「但要搬运地下的俘虏,还是贫僧的力气派得上用场。就由贫僧负责。」
「拜托了。」
两名冒险者迅速把脸凑在一起,迅速讨论,将计画拟订完毕。
尤其就剿灭哥布林而言,无人能出哥布林杀手之右。
而只要以战斗为业,也没有其他种族能凌驾于蜥蜴人之上。
「那么就动身吧。猎兵小姐,术师兄,两位能行动吗?」
「我是不要紧。啊啊,真是的……!这种射箭法,看了就让人生气……!」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三人靠著蜥蜴僧侣的鳞片当盾牌,在走廊上匍匐前进。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之后只要他这一方够显眼就行。
「好,我们上。」
「啊,好的……!」
「…………呜。」
但千金剑士不动。不对,是无法动弹。
痛楚的影响的确是有。颈子上烧灼般的疼痛,让她缩起身体,低声啜泣。
然而,原因不只如此。
她用力握紧拳头,指甲抓破绷带,渗出血来。
「……不可以,这样喔?」
女神官悄悄凑过去,把自己的手放到她的手上。
将她修长纤细的手与手,牵手似的握住、包住。
「…………」
千金剑士身体微微一震。
「…………我、」
细碎的惊呼从喉咙泄出。
「……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抗拒地甩动切得很短的蜂蜜色头发,摇了摇头。
「……可是。」
一旦说出一句话,就再也停不住。
「……可是……!」
言语和泪水溢个不停。
懊恼。懊恼。难受。悲伤。为什么老是自己。遇到这种事。
不应该是这样。为什么那些家伙。这么自私。笑我。
看不起我。可是。好悲惨。什么都做不到。没出息。
又是自己害的。自己害得大家,这么、这么。
把剑。还给我。得拿回来才行。还我。还我啊。
想回家。
爸爸。妈妈。
「我再也……受不了了……」
「……」
一句句只是在罗列字眼的——话语。
少女拖泥带水,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一般啜泣。
哥布林杀手静静听著她拚命说出的这些话。
隔著铁盔,一直看著她哭得涕泪纵横的脸。
于是他想到。
——被小鬼抢走的东西当中,究竟有多少,是拿得回来的?
「是吗。」他开口。「我明白了。」
「……咦?」
千金剑士茫然仰望他,再看向身旁的女神官。
「……你这个人,真叫人拿你没辙呢——」
仍被他压在下面的女神官,呼出一口气。
「——这句话,我不说。」
只有这次。不,应该是这次也不说?
这不是早就已经知道的事情吗?
「毕竟哥布林杀手先生,每次一被人拜托,都只会说声『是吗』,从来就不懂得拒绝嘛。」
「是吗?」
「你看。」
「…………是吗。」
女神官从极近距离露出花朵绽放般的微笑。他强行移开视线。
「你的剑我会拿回来。」
接著他举起盾牌起身。洒落的箭雨打在盾牌上弹开。
「那个小鬼圣骑士我也会杀掉。小鬼就该杀掉。」
他拔出腰间所佩的剑。拔出那把不长不短的剑。
「杀一两只没有意义。一个巢穴、一座堡垒也没意义。」
披挂廉价铁盔、脏污皮甲的冒险者。
「只要是小鬼(Goblin),就该杀个乾净(Slay)。」
所以别哭了。
听到哥布林杀手的话,千金剑士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微微点头。
§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这道光粲然有如破晓的明星,照在小鬼身上。
女神官消磨灵魂献上的祈祷所带来的神迹——「圣光(Holy Light)」。
「ORARAGA!」
「GROAAB!」
这已经足以让小鬼的注意力,集中在城墙上分成两组的冒险者当中的一组。
嚷嚷得滴下骯脏唾液的小鬼圣骑士一声令下,哥布林有了行动。
箭雨咻咻直落的当口,一队人马闹哄哄地跑远。
多半是要趁箭雨绊住敌人时,派兵前来攻击吧。意图非常明白。
「既然祭品在我们手上,他们也做不出太离谱的事。」
哥布林杀手一边用举起的小圆盾护著两名少女,一边说道。
射到盾牌上的箭散了一地,而他毫不留情地踩坏这些箭。
「偶尔抓些人质,还挺舒畅的。」
哥布林杀手回头看向女神官与千金剑士后,准备确保行进路线。
「要上了。压低姿势。」
「啊,好的!『圣壁』呢……」
「不。」哥布林杀手打断女神官的话。「留著。」
她只剩一次神迹。法术与神迹绝不能用错地方。
女神官乖乖点头,却又带著点淘气地对他微笑。
「我明白了……可是,话说在前面,遇到危险时我会用的。」
「交给你判断。」
——交给你!
这句话是多么令人雀跃。
哥布林杀手说「交给你」,就只是告知这么一句话,却如此令人欣喜。
「好的!」女神官很有精神地应答,哥布林杀手见状点点头,转动视线。
「能跑吗?」
「……大概。」
千金剑士用力揉搓变红的眼睛,乖乖回答。
大概是内心积压已久的情绪爆发后,心情也有点不一样了。
尽管表情依旧冰冷,玻璃珠般的眼眸中却有著光芒。
「很好。」
他翻找杂物袋,抽出一根火把,敲击打火石,以熟练的动作点火。
然后用力塞给千金剑士。
她用一只手牢牢握住火把,看著这熊熊燃烧的火焰,眨了眨眼。
「后卫是你,要守好。」
「……知道了。」
她以正经的表情点头,左手被一团柔软的事物包住。
忍不住抬头一看,结果——……
「不会有事的。」
——……映入眼帘的是女神官那有如花朵绽放的笑容。
「是的,已经没事了。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这一步,怎么可以输给它们?」
「……嗯。」
千金剑士用力回握她的手。
于是他们开始奔跑,而战斗也就此展开。
也不清楚哥布林是否了解状况,只见它们老是射来箭头很松的箭。
箭上连毒都没有抹,就不知道是上一战带给它们的影响太大,还是在记恨。
但照哥布林杀手的说法,这只是一种有样学样、拙劣的模仿。
由于箭的轨道会偏
移,导致射程与命中率都下降,做了这样的调整来进行远距离射击,到底是打什么主意?
何况凭小鬼的力气,远距离射击原本就很困难。加上箭头一射中就会先松脱。
若是初出茅庐的冒险者还很难说,只要确实准备好护具,多半就无法造成损伤。
然而,这对他们是好事。
哥布林杀手的目的是争取时间。他们要担任诱饵,掩护同伴行动。
只要尽可能多让一只小鬼冲著他们而来,他们离胜利就近了一步。
当然,前提是分头行动的蜥蜴僧侣一行人,能够完成计画。
「愈来愈觉得,一个人做不好的事情变多了。」
「哥布林杀手先生,来了!六……不对,是七!」
彷佛是要赞成他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低语,女神官发出坚毅的喊声示警。
前方。黑夜之中,一群小鬼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沿著城墙跑来。
为的是用手上的棍棒、枪、斧,把冒险者打垮、蹂躏、撕裂、凌辱。
「哼。」
哥布林杀手的行动很单纯。
他边跑边举剑,掷了出去。
「GAROAB!?」
喉头插上剑的哥布林如溺水般挥动手臂,从城墙摔下去,没入黑暗之中。
哥布林当然不会退缩。
看,那个冒险者笨得放弃了武器。扑上去。杀了他。把他大卸八块。
但这个判断错了。
「先是一。然后,二。」
GARARA!?
他绑在左手上的盾牌呼啸生风地挥起,劈开带头小鬼的头盖骨。
磨得锐利的盾牌边缘,本身就能十二分地发挥做为武器的作用。
哥布林杀手挥开小鬼黑浊的血糊,捡起对方的石斧。
「三!」
只要小鬼拿著武器扑向他,哥布林杀手就不会没有武器可用。
毫不留情挥出的石斧,就像对付上一个主人一样,击碎了第三只小鬼的头盖骨。
「ORAG!?」
四只、五只、六只。他接连更换武器,就像呼吸一般自然地解决小鬼。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
垂死哀号混在这些哥布林发出的怒吼声中,在城池内回荡。
狭窄的城墙上,发挥不出数量优势,而这些小鬼尚未理解到这点。
小鬼愚蠢得有如浊流般一拥而上,冒险者们从潮水似的小鬼中杀出一条血路。
当然,哥布林杀手也并非孤身一人就能完成这一切。
「GRARAB!」
也有小鬼善用个子小的优势从旁溜过,想扑向两名女性,然而……
「嘿、咿!」
「GARO!?」
女神官挥动的长柄锡杖不允许这只哥布林如愿,在它头上敲了一记。
这一杖打出的伤害很小,却已经足够让它退缩。
「……臭、家伙!」
「ORARAG!?」
而如果只是解决退缩的小鬼,这点小事对千金剑士来说是轻而易举。
她将火把当成燃烧的棍棒挥舞,将小鬼从城墙击落。
气喘吁吁的她,眼睛瞄到了背后黑暗中的人影。
「……后面也来了!」
「数目呢。」
「……不知道。」千金剑士咬了咬嘴唇。「……总之,很多!」
「好。」
哥布林杀手随手从杂物袋中抽出一只小瓶子,朝背后一扔。
瓶子轻巧地从女神官、千金剑士头上划过,飞向小鬼眼前。
陶瓷喀锵一声破碎,让里头黏稠的液体溅了开来。
千金剑士想必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过。但女神官记得。
美狄亚之油——可燃之水(汽油)。
「GARARARA!?」
「ORAG!?」
要打倒敌人,并不是非得直接拿刀去砍不可。
这些小鬼脚底打滑,跌得东倒西歪,连累了自己人,纷纷从城墙上摔下去。
好几只小鬼一起挤进狭窄的通道,自然会搞成这样。
这些小鬼踩死同伴,越过滑溜的油,尽管数目受到削减,仍扑向冒险者。
「GRARAM!」
「……咦、呀、啊!」
千金剑士拚命驱赶它们。火把溅出火花,彷佛成了一枝画笔,画出红色的轨迹。
才刚把一只从城墙击落,第二只又扑了上来。
她挡住对方,用火把殴打。第三只已经来了。被它从身旁溜了过去。
「包在、我身上!」
女神官的叫喊传来。她无暇回应,对付起第四只。揍了好几次,解决了这只。
啊啊,可是,第五只、第六只已经接近——……
——来不及……!
挥动火把的手臂变得很沉、很迟钝,呼吸粗重,视野模糊。
自己的呼吸、血液流动的声音,尖锐耳鸣,连周遭的声响都听不清楚。
千金剑士求救似的,回头看向背后。
「可恶……!啊啊,真是的,每次都、这么……多!」
但女神官拚命挥动锡杖,驱退想扑上来的小鬼。
哥布林杀手则离得更远。
想也知道不可能得到帮助。
小鬼呼出的腐臭气息,喷在千金剑士白嫩的脸颊上。距离拉近了。
「……啊。」
过去在雪山中所尝到的屈辱与绝望,历历在目地在千金剑士脑海中复苏。
小鬼丑恶的臭味、猥琐的手、无情的暴力、残酷的欲望、天真的嘲笑。
这些让她身体僵硬、喉咙因恐惧而颤抖。手上灌注力道。
然而,她的左手,存在一股确切的暖意。
右手有著确切的光在燃烧。
在地牢、在眼前,哥布林杀手战斗的模样,在她脑海中闪过。
「……啊、啊!」
这一瞬间,她尚未想清楚,身体已经将火把扔向哥布林。
「GAROARARA!?」
不幸的是——或者该说幸运的是——这只小鬼是跨过油跑来的个体。
火舌转眼间绕行全身,烧灼皮肤,让小鬼痛得打滚,从城墙上跌落。
「GROOOB!GRAAB!」
然而小鬼就是以多取胜的生物。立刻就有下一只小鬼,跳进空出的空间——
「……不、要啊啊!」
千金剑士反手一动,以狠砸似的动作将轻银短剑刺到小鬼身上。
「GAROARAO!?」
「……可、可恶!」
她朝肩膀插进刀刃而断气的小鬼身上一踹,拔出短剑,面向前方。
不知不觉间,浪潮已经中断。
下一波来临之前空出的一拍。千金剑士深深喘口气,调整好呼吸。
直到短短几分钟前,她肯定没办法像现在这么冷静。
肯定会在愤怒的驱使下,拿著武器,丝毫不考虑后果就冲进小鬼群里,然后——……
「哈,呜、呼……哈……」
可是。
即使气喘吁吁,仍旧绝不放开她的手的——女神官。
牵著的手很细,很纤弱,可是——可是,好温暖。
「…………」
千金剑士心中,已经没有那种会挥开这只手而冲进小鬼群里的激情。
更重要的是,救了她的哥布林杀手把重责大任交给了她。
「十三……干得好。」
而他对她连看都不看一眼,说出这句话,丢了下一根火把过来。
她赶紧接住,把小鬼潮中断的一瞬间全部用掉,点著了火,重新握好。
接著朝女神官脸上一瞥,只见她额头冒汗,表情紧张得僵硬,但仍露出笑容。
千金剑士心想,自己脸上想必也有著这样的表情。
她学会了一件事。人类这种生物,不管是好是坏,都有可能只因为一瞬间的经历而产生巨大的改变。
§
「不知道上面那边要不要紧?」
妖精弓手一边又射杀一只小鬼,一边回头看向同伴。
回廊也有小鬼在。虽然不像城墙上那么多,战斗仍然无可避免。
传进森人长耳朵里的战斗声愈演愈烈,所幸并未听见人的哀号。
「哈哈——我看长耳丫头你真的很担心啮切丸啊。」
矿人道士呵呵大笑,拉出水袋,喝了一口里头的酒。
他沾湿嘴唇,舔去水珠,坏心眼地满脸堆笑。
「要不要你也上去帮忙?」
「我又不是在担心欧尔克博格。」
妖精弓手没趣地哼了一声,从箭筒抽出箭。
「是担心另外两个。」
「担心朋友被新来的孩子抢走这种事,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做就够啦。」
「就说不是这样了!」
妖精弓手竖直长耳朵,瞪了矿人道士一眼。
接著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扯开嗓子吼人,还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只见她难为情地垂下长耳
朵:
「……两个都是朋友耶。担心她们,错了吗?」
「没错啊。」
「咦?」
妖精弓手没料到他会这么乾脆地肯定,连连眨了眨眼睛。
「你是森人嘛。当然要格外在乎友情啦。」
到头来,她只是被捉弄罢了。但似乎也同时受到了称赞。
她想生气也不能生气,却又无法老实接受。
妖精弓手「呜~!」一声瞪著矿人道士,但他丝毫不当一回事,又喝了一口酒。
「哈哈哈,罢了,只要有小鬼杀手兄跟著,那实在是高枕无忧啊。」
蜥蜴僧侣愉悦地看著他们,咻一声伸出舌头这么说。
在他们三人之中,如果只看年龄,最年轻的就是蜥蜴僧侣。
而有时妖精弓手的举止会显得比他更幼稚,让人百看不腻。
「只是若贫僧等人在这里磨蹭太久,那就得不偿失了。大概还有多远呢?」
「离要去的地方,已经没多远咧。」
矿人道士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塞上塞子,收起水袋,敲了敲墙壁。
「反而是解决那边,回到地牢以后,对我来说才是大件活儿。」
「哎呀。」妖精弓手逮到机会,换她满脸堆笑。
「我还以为矿人的神经就跟外表一样粗呢。」
「那当然。」
矿人道士以严肃而夸张的动作,煞是沉重似的摇了摇头。
「是我才会只这样就了事,换做是你,一定两腿发抖,站都站不住啦。」
「……!你这臭矿人!酒桶!」
「怎样啦,铁砧。」
「哈哈哈哈。」
他们三人当然也并非无意义地在悠哉。
遇敌人数少,就表示有这么多敌人扑向另外一边。
他们没有时间,而且我方的战力岂止半减。
一旦心急而出错,一切就都毁了。
而细心留意之余,却又绝对不出差池,就是他们的作风。
正因如此,他们没有余力让自己产生多余的紧张。如果紧张就会成功,那也罢了。
说笑、放松,以平常心来面对,才是最重要的。
事实上,他们并未放过任何一只遭遇到的小鬼。
妖精弓手的射击,蜥蜴僧侣的爪子、牙齿与尾巴,都确实让小鬼断气。
加上矿人领路做得确实,他们以最短时间,快速跑过最短距离。
「是这儿啊。」
随后他们来到的,又是一扇厚重的矿人制门扉。
矿人道士检查似的动了动鼻子,然后点点头,回头看向妖精弓手。
「来唷,换手。」
「好好好,包在我身上。」
妖精弓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迅速互换位置,整个人贴到门上。
她取出细枝探针,迅速检查钥匙孔、查探陷阱,开始开锁。
其间,索敌的工作就由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担任。
两人手上拿著兵器——牙刀与投石索——毫不大意地监看通道。
目前没有小鬼出现的迹象。感谢诸神的骰子掷出了好数字。
「可是啊。」妖精弓手的长耳朵一动。
她小心翼翼地动著探针,过了一会儿,锁喀啦一声开了。
「真的会顺利吗?我不是要怀疑,但之前不就失败过一次吗……」
「啊啊,这我也很在意。长鳞片的,你怎么看?」
「即使失败过一次,未必表示这计谋不好。」
妖精弓手敏捷地从门前跳开,换蜥蜴僧侣上前。
哪怕是对付小鬼,骁勇善战的蜥蜴人这个种族里,没有人面临攻城却不会感到兴奋。
「古今中外,要攻陷城堡,水攻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还另有一计。」
蜥蜴僧侣踹开门,查看完内部后扬起上颚,露出龙一般的笑容。
附近的桶子里,胡乱塞满了大量的物体——像是用蚂蚁捏成的肉球。
「即为断粮战术。」
§
城池一角轰然窜起火舌,就在这个时候。
「ORARAGA!?」
「GROAB!」
连丑陋又忠于欲望的哥布林,见状也发出了震惊与不解的声音。
第三波越过呈现出一片累累死尸样貌的第二波,涌了上来。
前后加起来,大约有十五、六只哥布林,看见兵粮燃烧的火焰,不由得停下脚步。
「好。」
哥布林杀手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已经在城墙上跑了一圈,这时犀利地下达指示。
「火把,往前,扔出去!」
「……!」
千金剑士握紧了手上做为武器的火把,一瞬间低下头。
接著这次不再是反射动作,而是怀著决心,举起火把掷出。
她也早已明白这个行动的目的何在。
火把呈拋物线掉落,在地上滚动,火舌立刻窜至通道。
先前洒出的可燃之水(汽油),化为一堵火墙,完全挡住了哥布林。
「GROAA!?」
不幸被牵连进去的一只,化为一团火球,痛得倒地打滚,不再进逼。
看到同伴凄惨地死在眼前,其余哥布林嚷嚷归嚷嚷,倒也不打算跳进火中。
如果有不怕死的勇气,自然另当别论。但那想必是离小鬼最遥远的一种情操。
「二十九……是时候了。」
哥布林杀手丢下沾满脑浆的棍棒,从脚下小鬼的尸体抢走剑。
他握紧剑,轻轻一挥,点了点头。
「我们撤退。做好准备——」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尖叫似的示警。若是没有她这一喊,他的冒险或许已经就此结束。
他反射性举起的剑,碰出火花,当场截断。头盔与胸甲上窜过一条白线。
「……啧、哼!」
哥布林杀手不及细想,立刻跳开,只见身前轻银刀刃一闪而过。
不属于魔剑或圣剑,却是一把配得上勇者的宝剑。
「GRAAORRRN!」
这只小鬼全身冒著烟,眼神熊熊燃烧,披盔带甲。
一名越过火焰之壁,为了同胞,现身讨灭仇敌的神之使徒。
右手握持轻银剑,左手举著泪滴形盾牌,像是会出现在剧画中的神圣战士。
小鬼圣骑士(Goblin Paladin)。
「来得真晚啊。」
哥布林杀手回答得若无其事,重新举好长度变得像是匕首的剑。
他举起盾牌压低姿势,手腕一转,将刀刃朝向敌人,摆出一贯的战斗架式。
「早料到你会出现。」
「GAROAROB……!」
小鬼圣骑士奇妙地摇动拿著兵器的手,结出一种来历不明的法印。
但轻易就能判断出,此举是在赞颂坐镇天上绿月的外神。
「……呜、啊、呜……!」
千金剑士一看到他这样,口中就发出哀号。
颈子烫得像是被烙铁烧灼。外神的印记正在脉动。
感觉印记不断膨胀,随时都会胀裂——……
她甚至想像起这样的情形,膝盖连连颤抖。
但眼睛就是移不开。无法从小鬼握住的那把银色宝剑上移开。
那是、我的东西。是我的。从我手上,抢走的。
而这把剑,这次却朝同伴——会有这样的想法,让她吃了一惊——挥舞过来……!
「啊……呜……不、要,啊……」
脚步声在接近。
其余哥布林因小鬼圣骑士的登场而兴奋起来,在城墙上绕了一圈涌现。
没有退路。是逼死了对方?还是被逼死了?一切就要在这里结束吗?
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
「动作快。」
这个平淡而无机质的嗓音,溜进了她错乱的心中。
「争取时间。」
「明白了!」
女神官很有默契,以坚毅的声调回答。
千金剑士紧咬下唇。感觉得到颈子渗出血,滴了下来。
已经不要紧了。一定不要紧的。我会让它、不要紧。
「……知道了。」
于是两名少女所采取的行动,完全相反。
「『特尼特尔斯(雷电)……欧利恩斯(发生)……』!」
千金剑士口中,迸发出具有真实力量的言语。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庇佑我们……」
相较之下,女神官虽然对神祈祷,却并未恳求神迹。
因为她们两人,都曾被哥布林杀手吩咐过:「交给你了。」
交给前者担任后卫、保护女神官的职责;交给后者判断动用「圣壁(Protection)」的时机。
「IRARAGARU!」
「……唔!」
小鬼圣骑士,一边对异形之神献上祷词,一边跳了过来。
他这一剑极为犀利,立刻就轻而易举地斩去了哥布林杀手所举的盾牌边
缘。
杀死凡人的一击(Smite Hume)!
哥布林这个种族身形矮小。除非是巨汉(Hob),否则无论如何力气就是不如人。
而轻银剑则弥补了这项劣势。这把武器握在哥布林手上,的确已经成为可怕的神兵。
要是再加上外神的神迹,寻常护甲根本起不了作用。
如果有蕴含魔力的铠甲,自然另当别论,但哥布林杀手不喜欢那类装备。
只要看看现在的状况,对于魔法武器一旦落入敌手会有什么情形,已经不辩自明。
「哼。」
因此,哥布林杀手的剑路虽显得随手挥洒,却非常巧妙。
他不用剑刃去迎向剑刃。他明白这样没有意义。
要用钝端格开对手的剑,接著用短短的刃尖,看准机会刺去。
这不像冒险者,比较像乡野的小混混会用的干架剑法。
小鬼圣骑士多半只是有样学样地习得冒险者的剑术,对这种战法未能完全应付过来。
然而敌人的兵器又太危险,让哥布林杀手难以就此压倒对方。
他用盾勉强格挡,夸张地跳开,挥动剑刃,兵器互击。
架开剑锋、犀利跨步上前、顺势一刺,兵器互击。
体格的差距、力气的差距、兵器的差距、战术的差距、经验的差距,让这一战完全平分秋色。
既然如此,决定战况的就是其他人。
涌上来的小鬼有十五只,而另一边只有两名娇小的少女。
只要看看这些哥布林丑陋的笑脸,就猜得到它们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欲望与妄想。
「……呵呵。」
尽管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女神官的脸颊,却仍微微扬起。
一个能把背后交给他的男人。一个把背后交给她的男人。
没错,每次遇到这种状况,她都不会以正常的方法应战。
从来就不曾让她正常地动用过神迹。
所以,不是现在。动用「圣壁」的时机,不可能是现在。
那么自己此刻该做的事,就是尽快准备好逃脱手段……
她一如事前的讨论,机智地翻找行李,拿出工具。而在她身旁……
「『……雅克塔(投射)』!」
闪电(Lightning)已经完成。
一直线。千金剑士伸出的手掌所瞄准的——并非小鬼圣骑士。
「AGARARABA!?」
「GORRRBB!?」
而是涌上来的大群小鬼。
「呜、啊啊啊啊啊!」
这一瞬间,战场染成一片全白。
随著一阵雷龙的咆哮也不过如此的大气沸腾声响,电光迸射而出。
小鬼们被这雷电长鞭一网打尽地扫过,当场蒸发得血肉横飞,爆出哀号。
像这样趁敌人密集时,以威力强大的法术攻击,乃是常规手段。
一阵肉烧焦的恶心气味中,白烟噗嗤作响地窜起,与火舌的黑烟交杂。
地狱绘图。这个字眼从千金剑士脑海中闪过。
「……吃我,这招!」
僵硬的脸上所露出的扭曲笑容,无疑属于逞强、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那类情形。
但,她们确实办到了。
女神官用手擦去汗湿的脸颊上所沾的煤灰,同时喊道:
「哥布林杀手先生!可以了!」
「……!」
哥布林杀手的行动很快。
他在掌中将折断的剑倒转过来,反手握住,毫不犹豫地掷向小鬼圣骑士。
「GARARAI!」
小鬼圣骑士认为他的这一掷只是白费心机的花招,举盾防御,视野被盾牌遮住。
短短一瞬间。
这正是哥布林杀手要的。
「呀!?」
「……啊!?」
两名少女口中发出尖叫。
哥布林杀手一把抱住两人,从城墙一跃而下。
黎明将至,地平线微微透出阳光的当下,三人往空中飞身而去。
令人冻僵的风雪呼啸而过,就像用刀割在少女们的肌肤上。
但下坠的飘浮感,却忽然像是撞到什么似的,唐突地结束。
全靠哥布林杀手的手,牢牢握住的「物体」。
「冒险者工具组。」
铁盔微微泄出他呼的气。似乎是哥布林杀手难得笑了。
「出门时别忘了,对吧?」
是女神官——黑曜等级,这位只比菜鸟多踏出一步的初学冒险者,珍重地带在身上的工具。
其中的钩索牢牢固定在城墙上,绳子垂往外面,开出了一条再好不过的退路。
「IGARARAROB!」
抬头看去,小鬼圣骑士从城墙探出上半身,气得面目狰狞,大声嚷嚷。
这些生物原本就以地底为地盘,他们肯定是第一次看到从高处往下跳的技法。
它们当然无望追击,但小鬼就是小鬼,立刻想到解开钩索,这种恶毒只能令人佩服。
当然哥布林杀手也不可能会容许这种情形发生。
他把女神官与千金剑士抱在两侧胁下,双脚踏稳墙壁,以跳跃般的大步往下降。
他敏捷的身手,肯定不是天赋,只可能来自训练。
「不、不会太重吗……?」
「或多或少。」
女神官忍不住问起,听到这老实不客气的答案,表情当场僵硬。
她难为情地鼓起脸颊,红了脸,透出若干的怒气。
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会忍不住噘起嘴反驳,也是理所当然。
「……这种时候,请你说——很轻。」
「是吗?」
「是!」
「是吗。」
哥布林杀手想必不懂,只见他板著脸点了点头。
几乎就在他的双脚踏上雪地的同时,噗一声被切断的绳索,落到了地面。
他捡起这条绳子,卷成一捆,挂到肩膀上。
「晚点我再赔你。」
这句一板一眼的话,显得格外滑稽,让千金剑士脸上也微微浮现笑容。
但,事情并非就此结束。
「IGURARARABORR!」
小鬼圣骑士急怒如狂,发出的咆哮回荡在四周,让城墙上的积雪纷纷砸落。
巨大城门的开闭机关,传出咿呀声运作起来。
若不赶快行动,状况不会有任何改变。
「……其他、几位呢?」
「很快就会来。」
他说得没错。
积著雪的地面上多了几处隆起,从里往外迸开。
「噗、噗啊啊!受不了,那些小鬼的地洞实在让人讨厌。」
矿人道士就像土拨鼠似的,从雪中探出头,爬了出来。
「来」抓住他这么说著伸往洞里的手、优雅跳出地洞的,则是妖精弓手。
「真的。」她用手连连拍去身上沾到的脏污,皱起眉头。
「真亏矿人可以在土里生活。我看你们和哥布林果然是亲戚吧?」
「喂,长耳丫头。有些话可以讲,有些可不行啊,你这两千年的铁砧。」
「!?你、你提这个可是要开战的,矿人……!」
吵吵闹闹。转眼间展开的这种一如往常的互动,让千金剑士跟不上他们的步调。
「……呃。」
「都在计画之中。」哥布林杀手说了。
「然也、然也。」
接著如怪物一般缓缓从洞穴中冒出的,是颗长鳞片的蜥蜴头部。
「不管怎么说,事情就是如此。我们这边安然无恙。」
蜥蜴僧侣语调充满威严却又显得愉悦,两侧胁下各抱著两名衰弱的俘虏,一共四个人。
这种轻而易举抱起四人的怪力固然惊人,而他替她们治伤的手腕也一样俐落。
看来可以确定这些俘虏并没有生命危险。
「太好了……」女神官擦去忍不住渗出的眼泪,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在担心。各位都没有受伤吧——?」
「没事!」妖精弓手和矿人斗嘴斗到一个段落,得意地挺起单薄的胸膛。
「你要不要紧?有没有人对你怎样?尤其是欧尔克博格。」
「啊、哈哈哈……是,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是吗。」
妖精弓手看到女神官坚强的微笑,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接著她将视线转向哥布林杀手,最后停在千金剑士身上。
她刚结束一场战斗,身上沾满鲜血与脏污,但她以炯炯有神的眼眸回视妖精弓手。
森人缓缓摇动长耳朵,露出像猫似的盈盈微笑。
「成功了是吧?」
接著咚的一声,轻轻用拳头在她肩膀上敲了一记。
千金剑士眨了眨眼,按住肩膀。
接著彷佛要掩饰迷蒙视野似的低下头,短短答了一声:「是。」
「也对啦,只要咱们出马,就是手到擒来。」
矿人道士自豪地捻著胡须,呵呵大笑。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若非有「隧道(Tunnel)」之术——纯粹用来挖穿岩石与泥土的法术——势必救不了俘虏。
若非有蜥蜴僧侣的怪力,势必也救不出这么多名俘虏。
若非有妖精弓手敏锐的知觉,势必得被迫和更多小鬼战斗。
抢夺武器、毁了敌方的兵粮、救出俘虏、对付小鬼。
哥布林杀手甚至无从想像,这些事情如果只有一个人做,要花上多少工夫。
「唷,怎么啦,啮切丸。」矿人道士眯起眼睛。「你的剑呢?」
「扔出去了。」
听到他粗鲁的回答,矿人道士也露出笑容:「你还是老样子啊」。
「来,爱用哪把尽管拿去。虽然是那些小鬼使过的,应该很适合你吧。」
「……谢谢。虽然我想我还是会用过就丢。」
「这没什么,别放在心上。」
矿人道士说著「毕竟是捡来的嘛。」递出的,是一大捆从先前兵器库里掠夺来的剑。
小鬼掠夺来武器,截短以便使用,而这些又被冒险者掠夺走。
哥布林杀手一边觉得世事真是奇妙,一边接过一把长度让他觉得最顺手的剑。
接著毫不犹豫地塞进剑鞘。手上没有武器,还是会让人不放心。
「之后,就只剩下抢回那个小丫头的剑了。是吗?」
「对。」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中拿出一只小瓶子。
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
他拔去瓶塞,一口气喝完。缓缓扩散到全身的热令人觉得舒畅。
这是他出发时,柜台小姐交给他的一瓶压箱宝。
哥布林杀手看了看同伴们。
看看相信他而追随他的女神官。
看看多方关照他的矿人道士。
看看虽然抱怨却仍陪著他的妖精弓手。
看看信赖他、愿意为他执行战术的蜥蜴僧侣。
看看一直拚了命努力才走到这一步的千金剑士。
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泥土、鲜血与煤灰,但都真真切切地站在这儿。
接著他望向地平线的尽头。
南方——边境之镇。那里有等著他回去的牧牛少女,以及柜台小姐。
他深深感受到,凭自己一个人做不好的事情变多了。
他思考到这,做出结论——这想必是好事。
既然如此,该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与平常毫无二致。
「哥布林就该杀光。」
§
哥布林没有自行生产的概念。
再加上,这次的战斗中,它们失去了多达数十只同胞。
他们必须避免更进一步耗损战力,得设法补给。
然而,要增加同胞,就需要孕母。也会需要粮食。
要掳来女人,取得食物,就必须去攻击村庄。
要攻击村庄,就必须聚集、维持、调度战力,伺机而动。
而这一切全都被夺去了。
女人被夺去了。兵器被夺去了。粮食被夺去了。
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太奇怪了。掠夺的应该是我们。被掠夺的应该是他们。
这样一来,岂不是……岂不是和平常根本没有两样?
岂不就只是财宝被那些闯进巢穴的冒险者抢走的、寻常的哥布林吗?
「GOURRR……」
小鬼圣骑士那比同胞优秀的头脑,早已领悟到这一切都结束了。
事情既然发展到这个地步,小鬼圣骑士并不觉得剩下的伙伴们会愿意追随它。
虽然哥布林有著强烈的同胞意识,但联系这种情感的根基是欲望。
对看不顺眼的家伙不杀、不强暴、不抢,不残酷地玩弄,还当什么哥布林?
小鬼圣骑士进退维谷,至今图谋的计画已完全破灭。
那么,该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和平常毫无两样。
攻击那些冒险者。男的杀了,女的抓起来。
然后关进牢笼,拿他们同伴的肉当饲料,让她生小孩,生到精神崩溃而死为止。
哥布林不会理解是因为它们先行抢夺,才会遭到报应。
它们就只是因为自己下场凄惨,单纯想报复罢了。
「IRAGARARARARA!」
因此,接下来的部分,就只是迁怒。
§
黎明的光。起火的城池。白银的闪烁。背负一切的群山晖映。
冒险者团队在这一切光芒照耀下,一心一意奔跑。
一旦被雪绊上一跤,多半就会演变成致命的情形。
毕竟死亡已经进逼到他们身后。
「IGARARARARARAU!」
「GROAAAB!」
小鬼圣骑士举起轻银剑,高声咆哮著祷词。
大群哥布林呼应他的指挥,高声嚷嚷,挥动兵器,跑了过来。
它们的眼里有著熊熊燃烧的精光,嘴角滴下骯脏的口水。
已经不剩一丝理智。
尽管尚未确定哥布林是否生来就具备这样的天性……
「狂奔(Lunatic)。」
巧的是智慧之外神,赐予了它圣战的神迹。
由伟大的圣骑士所率领的哥布林群体,与狂热的漩涡同在。
一旦演变成这种情形,就再也没有考虑后果的余地。
如今它们唯一有的,就是想把这几个冒险者大卸八块,蹂躏致死的念头。
这些哥布林化为了神的军团,实实在在不知恐惧为何物。
哪怕带头挺进的一队,被无声无息飞来的羽箭一一射中而当场毙命。
它们仍把尸体踏进雪里,势头锐不可当。
「所以我才讨厌哥布林这种东西,什么都不行,就只有数目多……」
妖精弓手以精巧的动作从箭筒抽出有著木芽箭头的箭矢,回身又是一箭。
她根本没有好好瞄准,但射出的箭却绝对不会射偏。
当技术(Skill)高度熟练,就会神奇得与魔法无异。
「可是,还是爱怎么射就怎么射才最痛快呢!不像在建筑物里面。」
「别说这种吓人的话……!」
「有空挑我语病不如赶快跑!」
「我当然在跑!」
矿人道士拚命动起短短的腿奔走,他的脚程是整个团队中最慢的。
但话说回来,这次不只是他,所有人的速度都变慢了。
「倒是你,脚没事了吗?」
「……老实说,还隐隐作痛。」
她为难地闭起一只眼睛,又是一箭。
妖精弓手那有如雌鹿般健美的脚,先前才中过箭。
「不论如何,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上吶。」
抱著俘虏的蜥蜴僧侣,当然已经因为极冻的寒气导致身体动作迟钝。
即使叫出「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帮忙背起一、两名俘虏,他的脚步仍然迟缓。
「敌人的数目比先前要少,贫僧孤身正面迎战,倒也挺有意思。」
「不、不可以啦!」
女神官本来就不是那么拚命的类型,这时连连摇头,赶紧打断他的话:
「如果逞强或乱来能赢的话,那要硬拚也行,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
就不知她是否有察觉到,这是哥布林杀手的口头禅。
虽说喝了活力药水,体力也并非就会完全恢复。
他们从村庄出发、雪中行军、在城池中活动了一晚,整个过程中没什么休息,从头拚战到尾。
疲劳会让思考迟钝,思考迟钝就会引发失误,而在这个情形下,失误会直接导致死亡。
「受不了……至少如果暖和些,贫僧的动作好歹会再灵活点。」
「不,这也没办……啊!」
女神官说到这,赫然想起一件事,翻找起自己的行李,取出了一枚戒指。
「这个,是哥布林杀手先生给我的『呼吸(Breathing)』戒指。多少可以……」
「——一比零多。不好意思。」
他抱著俘虏奔跑,女神官帮忙把戒指套到他长了鳞片的手指上。
这一套之下,蜥蜴僧侣随即松了口气,看来是有效。
然而,状况并非有什么重大改变。
该如何是好?
唯一保有大规模火力的千金剑士,运行自己体内的魔力。
「……用『闪电』……」
「不。」
一句话驳回这个计谋的,是哥布林杀手。
「我们用得著,但不是现在。」
「……?」
千金剑士一边奔跑,一边窥看他。
他的表情还是一样被铁盔遮住,完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他解开护手,用力揉松手指,然后重新戴上护手。
「我来殿后,支援我。」
「来啰~」
矿人道士一拍即合地答应。
说到掩护、支援,
除了魔法师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雪转化为水,可以和土搅和得很刚好啊。」
矿人道士就像棋子似的转过来,正视小鬼,双手朝雪地上一拍。
他的掌中有著足以做为触媒的黏土块。
「『土精(Gnome)、水精(Undine),请织出一块神奇的被褥!』」
地面猛然变形。
冰雪转眼就融化为水,和柔软的泥土掺杂在一起,泥泞不断扩大。
这招「泥陷阱(Snare)」术用对了地方。只要是朝后方施展,冒险者们就不会受到影响。
就和先前典礼时的那一战一样,只有哥布林会成为法术目标。
「GAROBA!?」
「ORAG!?」
跑在最前面的几只小鬼被泥泞绊倒,立刻就被同伴踩踏。
这样一来,应该多少能够减少敌人的数目与速度——照理来说是这样。
「ORAGARARAU!」
下一瞬间,小鬼圣骑士的祷词回荡在战场上。
结果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众多小鬼身上笼罩起一层淡淡的磷光,若无其事地踏过了泥沼!
「这、这……!?」
事态太出乎意料,让矿人道士瞪大了眼睛。
敌人若只是普通的小鬼,势必不会发生这种情形,但敌人的首领是小鬼圣骑士。
十之八九是「抗魔(Counter Magic)」的神迹。矿人道士懊恼地咬了咬牙。
「可恶!区区小鬼,还真会耍小聪明……!」
「既然这样,靠得住的终究还是弓箭啊。」
接著妖精弓手的箭破风而出,射进小鬼军团之中。
这枝箭就像穿针引线似的,从小鬼们的缝隙间穿过,射向小鬼圣骑士——
「GAROARO!?」
「……啊!」
妖精弓手忍不住啐了一声。一只小鬼冲到小鬼圣骑士身前,替它挨了这一箭。
「啊啊,真是的!我明明射得那么准……!」
「数目减少了。换手。」
说著哥布林杀手顶到后方。
接著随手一剑,砍翻了追上来的小鬼。
再朝进逼而来的另一只小鬼掷出剑,解决了这一只,踢起脚下的标枪,抓住。
「八、九。」
他空挥几下标枪,检查枪的状况,接著又转过身去,继续撤退。
「不能就这么回村庄。前方有个山谷吧。」
「如果贫僧的记忆没错,离这里不怎么远。」
「那么,就去那里。」
他回身掷出标枪,贯穿一只领头小鬼的胸膛,把它钉在雪地上。
「来,啮切丸!」
「有劳。」
矿人道士从背上的大批兵器中抽出一把剑,轻轻扔给哥布林杀手。
将敌人的兵器与尸骨留在后头,自己继续前进,这样的战法,难处就在于无法补充武器。
砍倒一两只,血脂导致刀刃变钝后,哥布林杀手将剑转过来握持。
「哼……!」
一声闷响响起,哥布林的头骨被剑锷与剑柄击碎。
这种用护手握住刀刃,把剑当战锤挥舞的杀招,一击就确实夺走了哥布林的性命。
「十三!」
他挥去脑浆,对下一只小鬼祭出杀招。
这只小鬼奢侈地穿了皮甲,哥布林杀手就以剑锷连人带甲击穿其胸膛,再顺著小鬼倒下的势头放开了剑。
「下一把要来啰!你喜欢十字镐,还是铲子?」
更换兵器的空档,则由妖精弓手的快手争取。
「什么都好、赶快决定、啦!」
甫见她从箭筒抽出三枝箭,下一瞬间,这些箭全都被弓弦弹了出去。
几乎同时被射穿的哥布林,连惨叫都没发出来,接连倒地。
这样就是十六。
哥布林杀手不犹豫。
「长柄的。」
「那就给你铲子!」
他以双手握住扔来的铲子,拨打、重击、穿刺,小鬼的鲜血与尸骨累累在地。
为了善用他们努力争取来的宝贵时间,两名少女迅速绕到蜥蜴僧侣背后。
「请再加把劲……!」
「……!」
「惭愧……!」
女神官与千金剑士用上整个娇小的身躯,推著蜥蜴僧侣的背往前走。
真没想到默默搬运俘虏的龙牙兵,会让人觉得如此可靠。
而哥布林杀手把铲子当标枪一般掷出,又杀了一只。
「十九!」
冒险者六名、救出的俘虏四名,多如牛毛的小鬼军队,以及小鬼圣骑士。
雪中的撤退战,就这么进行下去。
每个人都拚了命,决死抗战。
呼出的气息泛白,视野模糊。脚底的感觉被冰雪冻得靠不住,身体却很火热。
用剑杀到二十,妖精弓手的箭到二十四,换上斧头二十五,掷出柴刀二十七,又是一箭。
在朝阳升起的同时所展开的战斗,小鬼的尸骨已经多达三十,仍未有结束的迹象。
死尸累累。这场战斗演变至此,除非冒险者或哥布林当中的一方被屠戮殆尽,否则就不会结束。
虽说剿灭哥布林的任务,终究都是如此——
「你们先走。」
哥布林杀手这么说,是在众人终于抵达山谷的时候。
只听这句话,会觉得他是不惜牺牲自己。
倘若如此,就和先前的蜥蜴僧侣一样,听来也许像是要众人丢下他逃跑。
但他那一如往常、平淡而无机质的嗓音中,并没有这种悲壮的色彩。
「我要在这毁了它们。」
哥布林杀手做出这种决断性的宣言,众人视线因此集中到他身上。
「办得到吗?」蜥蜴僧侣问了。
他将两名俘虏改抱到身前,为的是万一有什么状况,可以用自己的背来当盾牌。
「当然。我没打算拖回村子去。」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转头看向矿人道士。
矿人道士拿他没辙似的轻松一笑,耸了耸肩:
「啮切丸,刚才那一回合,就把武器都用光了。」
「既然如此,小鬼杀手兄就拿贫僧的去用吧。」
「感谢。」
这次他接下的不是矿人道士提供的兵器,而是经「研磨(Sharp Teeth)」神迹强化过的牙刀。
这样一来,蜥蜴僧侣所施展的神迹已经达到四次,全部施放完毕。
「我是想多少支援你啦……可是欧尔克博格,你箭还有剩吗?」
妖精弓手一路上持续一箭接著一箭地射击,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以树木为友,只要有枝叶,就能制作箭来补充,然而……
在这放眼望去尽是白银的世界里,自然无望找到枝叶。
「用我的投石索。」
哥布林杀手一边空挥牙刀,一边从杂物袋抽出一只袋子扔去。
妖精弓手伸手在空中一接,便听见石头在袋子里挤压的声响。
「我讨厌投掷呀……」
妖精弓手用力皱起眉头,长耳朵沮丧地垂下。
但状况也不容她挑剔,只好把石头卷到投石索上,矿人道士苦笑著说:「毕竟你技术很差嘛。」
「要赌就赌大一点,我想现在就是把剩下的法术用光的时候。啮切丸,你说呢?」
「再省也没意义。管他的!」
就当作是为了消耗敌方神迹,矿人道士再度施展了「泥陷阱」的法术。
而小鬼圣骑士也再度恳求「抗魔」,脚步并未受到多大影响,然而……
创造出来的这一拍空档非常宝贵。
女神官跑向深呼吸一口气的哥布林杀手身边。
「哥布林杀手先生,请用药水(Potion)……」
「感谢……神迹你要留著喔。」
「那当然,因为你都交给我了嘛。」
他拔去递向自己的小瓶瓶塞,一口气喝完,期间女神官殷勤地帮他整备。
检查铠甲的扣具,拍掉雪与脏污以免妨碍身体动作,结印对天神祈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还请赐予您的圣宠……」
绝对无法引发神迹,却是非常纯真的祈祷,以及祝福。
哥布林杀手并不认为这种祈祷没有意义,或是白费工夫。
他不想让自己变得傲慢,甚至到会拒绝别人为他尽任何心力的地步。
药水效果慢慢行遍全身的当下,他将小瓶子往雪中一扔。
他歪了歪铁盔,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于是瞪著从远方接近的小鬼之后……
「我有计策。」
总算说出四个字。
「好的。」女神官坦然接受了这句话。
那并非出于爱恋、依赖或盲从。
就只是因为相信。相信哥布林杀手。相信眼前的他。
哥布林杀手正面回视她率直的眼眸。
然后点点头。这样就够了。
「『圣壁』该怎么用交给你判断。此外……」
哥布林杀手将视线默默转往千金剑士身上。
「……」
丰满的胸部缓缓起伏,当事人正在调整呼吸。
她想必是在准备发动法术。这点哥布林杀手也看得出来。
既然如此,就不需要复杂的指示。
「我一打信号,你就动手。」
她摇动蜂蜜色的头发点头,哥布林杀手对她又补充了一、两句话。
千金剑士不明所以,歪了歪头,带得头发往旁倾泻,然而……
「……知道了。」
只要听到这回答就够了。
少许的时间内,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
不会再有别的准备工作。
哥布林杀手瞪向天上。
想来那些高高在上的棋手还是老样子,始终在掷著骰子。
「那么,我们上。」
话一说完,哥布林杀手猛力踢散积雪,飞奔而出。
视线所向之处,是小鬼的军队。团队成员相视点头,带同俘虏,开始与他拉开距离。
咻咻飞过的是妖精弓手掷出的石弹。一发,两发。她不习惯的投掷,仍旧击毙了小鬼。
很够了。
为了迎击哥布林杀手而跳出来的……
「IGARURUARARA!」
是小鬼圣骑士。
「唔……!」
这是他们二度交手。
「IGRUAA!」
铿一声清脆的声响,刀与剑在雪地上碰出火花。
哥布林杀手送出的牙刀,被小鬼圣骑士的轻银剑击得荡开。
两人脚下的雪有如烟尘般掀起。
小鬼圣骑士再度挺剑刺来,哥布林杀手用牙刀卸力、拨开这一剑。
他再度举刀回刺,刀刃也被小鬼圣骑士以轻银剑敲得偏离目标。
「学起来了吗。」
「IGAROU!」
小鬼圣骑士大声吼叫,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朝它的脸踢起一滩雪。
障眼法。小鬼圣骑士嚷嚷著后仰,哥布林杀手乘势以盾牌砸去。
但响起的只有金属声。
小鬼圣骑士也有盾牌。
虽然终究不能说已经运用自如,但情急之下用力举起的水滴盾,仍然挡住了攻击。
「……!」
「GROOB!」
两人用盾牌碰撞推挤,同时画著圆移动脚步。呼出来的气息泛白而翻腾。
即使哥布林杀手在力气上胜出,小鬼圣骑士矮小的个子却甚至可说是一种威胁。
哥布林杀手往后跳开,避开了用力朝他脚胫强行刺出的利刃。
他试了试会因雪打滑的落脚处,用弄湿的手重新握好刀柄,瞪著冒起白烟的对手。
「GRARAB!」
「……唔!?」
箭头咚的一声闷响,撞击他的头部。
哥布林的军队已经逼近。是其中的小鬼弓兵放的箭。
果然头盔是必须品。
哥布林杀手摇摇头,挥开嗡嗡声回荡的冲击,瞪视眼前状况。
「你这、无礼之徒!」
妖精弓手从远方随著骂声掷来的石块,越过弓兵头部,击中它背后的小鬼。
她咂舌声中又掷出的另一发,则命中了小鬼弓兵的肩膀,击碎了骨头。
「GRAORURURU……!」
但若要问是否就此完全压制住了这些小鬼,却没这么简单。
它们虽然旁观小鬼圣骑士的打斗,但这只不过是因为对它们而言,这场单挑只是余兴节目。
是因为「狂奔(Lunatic)」的效用消失了……?不。
就只是因为无论这名冒险者最终战胜,或是战死,结果都没有两样,它们才会静观其变。
小鬼这种生物,本来就没有所谓的骑士道精神。
它们有的,就只是会随著眼前利益而一变再变的歪理。
无论他打赢,或是打输,相信在分出胜败的瞬间,这些哥布林就会大举扑上。
不能花太多时间。
「……既然如此。」
哥布林杀手翻转手腕,重新握好剑,深深放低姿势,举起盾牌。
小鬼圣骑士看到这姿势,下流地歪嘴嘲笑。
它多半是想起了刚才那一战。哥布林杀手的圆盾上被斩去的边缘,此刻仍旧缺损。
「ORAGARARARA!」
小鬼圣骑士发出吵嚷声似的战嚎,扑向哥布林杀手。
轻银剑刺出。寻常护具起不了任何作用。
喔喔,看著吧。看著这剑尖如何没入哥布林杀手的盾牌!
看著轻银如何轻而易举刺穿这用皮革、木板与布组成的防御!
剑刃转眼间穿透盾牌,划破手臂,一路贯穿到肩膀的皮甲,带来了刺穿肌肉的手感。
沿著刀刃滴下的血掺杂冰雪,溅出桃红色的飞沫。
轻银剑扎实地刺中,尖锐地剜进了哥布林杀手的肩膀。
小鬼圣骑士听见了细小的呻吟。一种按捺痛楚的呼声。它笑了。赢了。
「你上当了。」
但这一剑到此为止。
轻银剑无法再往前进。无论如何用力推,刀刃都不再动弹。
是剑锷。
用沉重的金属打造而出、甚至可做为战锤使用的剑锷,陷进盾牌,卡住不动。
「呶、咕……!」
「ORAGA!?」
而单纯比力气,小鬼自然敌不过凡人。
哥布林杀手连同对方的整条手臂一起扭转,将贯穿圆盾的轻银剑一把抢了下来。
不,说得精确一点,是他故意让剑刺穿盾牌。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
他又何须特意摆出干架式的打法给小鬼圣骑士看?
又何必在剑被折断后,还特意做出试图用盾牌抵挡的动作?
「哥布林笨归笨,却不傻,但……」
小鬼圣骑士这个时候,才第一次看见对手的脸。
从他那被铁盔遮挡住的、内侧的黑暗之中。
看见了一双发出红光的眼睛。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AGARARARARA!」
哥布林杀手手中牙刀呼啸而过,毫不留情地咬破了小鬼圣骑士的咽喉。
骯脏的血喷溅出来,进而污染了白银的世界。
哥布林杀手护著轻银剑退开,全身溅满鲜血……
「GORA、U……!?」
「GROB!GROB!?」
他瞪著这些害怕、吓呆、在谷底停下脚步的哥布林。
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他就是在等这一刻。
「动手!」哥布林杀手大喊。
「『特尼特尔斯(雷电)……欧利恩斯(发生)……』」千金剑士回应。
接著。
「『……雅克塔(投射)』!」
电光亮起。
山有了脉动。
雷槌一路激得大气沸腾,往前迸射,却并未击中这些哥布林。
电光划破天空穿出,让每个人都抬头,跟著看了过去。
闪电击中的是山峰。
轰然巨响。
震动。
这些迹象所带来的是……
「喂,这会不会有点不妙啊?」
「……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矿人道士表情僵硬,妖精弓手神经质地摆动长耳朵。
他们应该也明白。
哥布林杀手一定会搞出大麻烦。
「唔」。蜥蜴僧侣悟道了似的点点头。「似乎来了。」
一阵像是战鼓的节奏,又像是万马奔腾的轰隆巨响,不断逼近。
白色的死亡大军,一气呵成地朝山谷奔驰而下。
——是雪崩。
「……!」
也不知道是妖精弓手还是千金剑士发出的哀号。「啊啊真是的!」既然会这么喊,应该是妖精弓手吧。
「GARAOROB!?」
「ORARAGURA!?」
哥布林发出令人不忍听闻的惨叫,被涌来的雪吞没。
它们无从抗拒,逃也逃不了,连足迹都不剩。
当下第一个跳出来的,是女神官。
现在就是时候。这句话在她脑海中有如天启般闪过。
她不踌躇,不迷惘。
只见她双手将锡杖拉向身前,对诸神献上消磨灵魂的祈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铺天盖地而来的白色海啸,碰上隐形的领域,当场裂成两股,渐渐远去。
地母神所赐的神迹保护了众人的当下——
女神官望了他一眼。
很远。哥布林的军队边缘。地母神的神迹之外。孤身一人。
明知太远,还是忍不住出声,伸手……
「哥布林杀手先生!」
一切都被抹成白色,就此消失。
§
「
……!?他呢……!?」
一切都结束之后,最先起身的是她——千金剑士。
即使受到「圣壁」阻挡,仍然有雪洒到身上,而她拍掉这些雪所望向的地方——
是一片全白。
他们一路走到这一步所展开的一切杀戮痕迹,也全都不见了。
那些哥布林连脚印都不剩,就像幻影般消失无踪。
「……他、哥布林杀手,呢……?」
她环顾四周,转过身来。找不到他那充满特色的盔甲。
所看见的,是手握锡杖重重呼气的女神官……同伴们的身影。
「大概,在下坡处。如果他被雪冲走的话。」
女神官一边以冻僵的指尖按住嘴唇思考,一边望向山脚。
流泻到谷底的雪堆里,到处都伸出了枯木般的小鬼手足。
「大概吧。」
妖精弓手见状皱眉,同时点了点头。一双长耳朵细小地抽动。
「远处还有雪在掉,我看最好还是别太大声。」
「既然如此,还是徒步去接他比较好吶。」
蜥蜴僧侣躯体猛然一振,拍去身上的雪回答。
他稍作察看,确定一行人、救出的俘虏,以及抱著俘虏的龙牙兵都并未受伤,于是以奇怪的姿势合掌。
感恩父祖。因为他听说葬送可怕巨龙的要因之一,就是转为极寒的气候。
「这也算不上是大雪崩,想来应该不至于去到太远。」
「……你们,不担心吗?」
「怎么可能不担心?他可是我们的同伴啊。」
千金剑士忍不住发问,矿人道士答得若无其事。
他捻著胡须,从包包里拿出装了酒的水袋,喝了一口,打了个嗝。
要暖和身体,需要的就是火与酒精。接著他煞有深意地眯起眼:
「不过啊……你们也知道吧?」
「……毕竟是哥布林杀手先生嘛。」
女神官回答完,有点为难地情地脸颊一松,露出笑容。
即使听他们这么说,千金剑士终究无法信服。
一步一步,小心踏稳落脚处而进行的探索——下山。
和先前的撤退战不一样,虽然宁静,路程却远得令人觉得昏天暗地。
每踏出一步,千金剑士的心情都十分沉重,愈加低落。
——要不是我说要找回剑。
他是不是就不必做那样的事情?
是我害的。
没错,是我害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害的。
「…………呜。」
因为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因为被丢到这样的状况下。
如今她开始正确地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傲慢的计画。同伴的死。对村庄的袭击。对俘虏们的救助延迟。以及哥布林杀手。
本来应该做得更顺利。更周全。至少,不用失败得这么凄惨。
不,真要说起来,要是不来当这什么冒险者——
脚下的视野渐渐模糊、晕开。
而在这模糊的视野中,有个物体微微一动。
「啊……!」
千金剑士忍不住惊呼出声,赶紧按住嘴,忍住不叫。
雪地中,这个四肢撑地的影子蠢动。
影子似乎察觉有人接近,抬起头来。
「搞砸了啊。」
这个人拍去身上的雪,站了起来。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腰间没有剑,手上绑著的圆盾碎裂。
「最该防范的不是窒息,是冲击。」
但哥布林杀手仍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哥、哥布林……杀手……?」
她不敢相信。千金剑士会忍不住发出呆住似的疑问,也怪不得她。
「我是。」
「你还有别的话该说吧?」
妖精弓手傻了眼似的问道。
「唔……都平安吗。」
「这是我们的台词……说起来,我就觉得奇怪。」
她忍住头痛似的揉著眉心,却又心情大好地摇动长耳朵。
「欧尔克博格怎么可能毫无考量,把水中用的戒指带到这种地方来。」
千金剑士猛然惊觉,目光落到自己手上。
从缠在手指上的绷带缝隙间露出的、失去效力已久的魔法戒指。
『呼吸(Breathing)』的戒指。
雪就是水,换言之,也就是说——……
「……你从一开始,就料到了?」
「或多或少。」
「哥布林杀手先生就是哥布林杀手先生,这我的确是习惯了啦。」
至少还是希望他事先说明。女神官喃喃发完牢骚,怨怼地看了他一眼。
「就算嘴上说不逞强、不乱来,做到这样还是让我小小吓了一跳。」
「别说傻话。」哥布林杀手再度四肢撑地,一边拨开雪挖掘,一边回答。
「敌人是有智慧的小鬼。万一泄漏机密,被对方事先防范怎么办。」
「在问怎么办之前,你想过我们会担心吗?」
「唔……」
「你愿意说明吧?从下次开始。」
「……知道了。」
短短的回答。从这粗鲁的声调,让她能够轻易联想到铁盔下铁定是张苦瓜脸。
蜥蜴僧侣不由得愉快地咻一声吐出舌头,双颚张成笑的形状。
「真是,小鬼杀手兄得意的计谋,对神官小姐似乎也不管用。」
「那当然啦,长鳞片的。女人这种生物,可比龙还要可怕啊。」
「哈哈哈哈哈,正是、正是。这实实在在就是世上的真理啊,术师兄。」
蜥蜴僧侣与矿人道士相视而笑。即使疲劳,他们的表情仍然轻松而开朗。
妖精弓手拿他们没辙似的摇摇头,将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开,望向远方。
千金剑士跟著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蔚蓝的天空。
以及耀眼得几乎令人流泪的太阳。
「我有一大堆话想说。」
妖精弓手嘴角露出笑容开口。
「不过冒险,还是要这样才对嘛。」
——冒险。
这句话深深落入千金剑士心中。
以身犯险、闯进怪物的巢穴,踏破迷宫——
一开始的同伴们已经不在,和现在这群伙伴,才刚认识。
是吗?原来这就是冒险吗?
「喂。」
「……!?」
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千金剑士猛然转过身去。
「有了。」
哥布林杀手正拿起从雪中捞出来的这样物品,站了起来。
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的——剑鞘。
他随手拔出插在盾牌上的轻银剑,挥去自己沾在剑上的血,用破布仔细擦拭。
然后牢牢收进找出来的剑鞘之中。
「剑是抢到了,但剑鞘挂在小鬼圣骑士腰上,被冲了下来。」
「……啊、啊……」
「搞雪崩果然失策。」
「……呜、呜……啊……」
千金剑士用双手接住递过来的剑。沉甸甸的。
本来就模糊的视野变得更模糊,害她连连眨眼。
她赶紧揉揉眼睛,但怎么揉都无法恢复原状。吸鼻子也没用。
水珠一颗又一颗,接连滴在轻银剑上。
哥布林杀手盯著这样的千金剑士看。说话的声音平淡而无机质。
「你很爱哭。」
千金剑士紧紧抱住剑,放声号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