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神隐之谜 二 花魁游街

「纱那王,你相信我嘛~~我敢对天发誓,纱丞绝对不是我的孩子~~」

「你不该对我说,应该对千代说才对吧。」

「千代小姐根本不听我解释啊~~」

「毕竟白蛇精用情至深,也很死心眼。」

「拜托你嘛,你帮我说说好话,跟她说我是清白的啦~~」

「很遗憾,我对别人的情路并没有兴趣。将军。」

纱那王事不关己地笑着,在鹰一郎的玉、银并列的银字棋子前,指向金字棋子。「喔——」一旁观战的反枕,深感佩服地抬头望向纱那王。

桐绪一行人带着婴儿拜访亮庵大夫的这段时间,这两个看家的男人就这样悠哉地在夕阳辉映的缘廊上下棋。

「求求你!如果你让千代小姐的心情好转,要我送你哪一件桐绪的内衣都不成问题!」

「很不巧,我也没有这种变态的嗜好。」

「啧!如果换成松寿王,早就答应我了。」

鹰一郎没好气地用「银」吃了纱那王的「金」,纱那王儿状,朗声笑道:「中计了!」鹰一郎太大意了,他没注意到旁边还有纱那王的「龙」坐镇在那儿。

纱那王用「龙」吃了「玉」,胜负已定。

「奇怪!可恶,我怎么样样都不如纱那王啊!」

「鹰一郎,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唔……」

自暴自弃的鹰一郎拍打棋盘,嚷着:「他真的不是你的小孩吗?」

「天尾在上,那绝对不是我的子嗣。那是人族的孩子。」

「可是也不是我的孩子啊!」

「我知道,因为你根本不是有本事生私生子的人。」

「这么说来,这个婴儿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啰?」

「干脆也别养他了,丢回门口吧。」

「我哪做得出那种事啊!太可怜了,被丢弃在陌生人家门口,纱丞他心里一定也很害怕!」

纱那王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忍不住在内心苦笑。

鹰一郎心地善良,乍看之下心思单纯,实则相当细腻;他比横冲直撞的桐绪更不易受到动摇,然而也容易轻怱大意,实在棘手。

「好,我来教纱丞学剑术!」

鹰一郎马上就将纱丞当成自己人,看他这股气势,就算他宣告让纱丞继承风祭道场也没什么好奇怪;而桐绪也已经把自己当成他的母亲了。

(受不了,这对兄妹真是无药可救的滥好人。)

正因如此,纱那王才不得不绷紧神经。

纱丞究竟是谁的孩子?既然丢弃这孩子的人指名要托付给纱那王,背后必定有某种含意。

(是否有人故意挑衅我?)

这是前阵子逃走的那只黑毛五尾狐咲吕的陷阱吗?

(那家伙背后的幕后主使者,恐怕是……)

纱那王任凭思绪飞驰,下意识地敲打手中的桧扇。

鹰一郎察觉到纱那王眼中的妖气,讶异地探出身子。

「纱那王?怎么了?」

「没什么。」

没必要让鹰一郎瞎操心。纱那王在棋盘上排好棋子,若无其事地说:「再玩一局吧?」

既然对方所抛出的问题是婴儿,从这意义看来,这回的风波可能是比哄吕更亲近纱那王的人所设下的陷阱。

(利用斑子一事来挑衅我……吗?)

或许幕后黑手是那些不希望纱那王借由斑娶立桐绪为后的人,也或许是想让纱那王误入陷阱,以借机谋反的人;再怎么怀疑也没玩没了,总之所有的问题,全萦绕在斑娶这件事上。

「希望只是我杞人忧天……」

纱那王喃喃说着,握紧手中的棋子。

※  ※  ※

一张白色人形小纸片。

这东西专门用来施行净身、祈祷或是咒术仪式,一个穿着华丽女装的男子,怎么看都不适合拿着这东西。

桐绪拨开环在她肩上的胳膊,反射性地后退一步。希望沉眠中的纱丞不要因此而惊醒。

「你是什么来头?难不成是呋吕的同伙?」

「咲吕?谁啊?」

「野狐……」

「喔?可爱的姑娘,连野狐都盯上你啦?你的仇家真是多到我想笑啊。」

桐绪瞪了眼前贼笑的男子一眼,这才想起狐狸主人很容易惹上妖魔,忍不住咬牙想着:我又中招了。

「你说我仇家很多,是什么意思?你是妖魔吗?」

「放心吧,我呢,是来帮助可爱姑娘的。」

「帮我?」

「没错,我要帮助你脱离坏狐狸的掌控。」

「狐狸……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耶!」

「别装傻了,可爱的姑娘。我知道你是狐狸主人。」

语毕,轻浮男朝着桐绪扔来人形纸片。他这种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态度,可真是磨练得炉火纯青。

「我叫做清澄一蝶,是旅行中的魔术师。祈祷师算是我的副业。」

「祈祷师!那么,你就是传说中的……!」

「咦,你知道我的名号啊?我好高兴喔~~」

桐绪的戒心越来越高了。亮庵大夫口中那名逗留在芳原的厉害祈祷师,从夫妻失和、寻找失物到诅咒都能一手包办,如今他又带着纸人,可见这人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我家老爹啊,成天吵着要我成为济弱扶倾的人,所以我才勉强做副业。这一回呢,我就算你一千两好了。」

「啥?」

「驱魔啊。可爱的姑娘,只要一千两,我就把缠着你的坏狐狸赶走。」

「驱魔!?不、不必了!」

桐绪大声推翻一蝶的提议,连她自己都被这音量吓了一跳。

「奇怪,你嫌贵吗?好吧,那我特别为你打个折扣,算你九百九十八两就好!」

「才便宜二两而已啊!?」

「嗳,毕竟我也是生意人嘛。」

(别开玩笑了!)

桐绪压根不希望他把纱那王赶走,再说她又没拜托他,什么一千两嘛!愚弄人也该有个限度。

「你还真是名不虚传,是个一毛不拔的守财奴。」

「啊,刚才好像有人说我坏话耶。现在涨价为九百九十九两了,那一两是慰助金。」

「你是从哪里找上我的?你以为只要敲诈我这个狐狸主人,就能大捞一笔吗?」

狐狸主人只要驯服自己的狐狸,就能借此得到荣华富贵。他是不是以为狐狸主人赚钱就跟赚水一样容易?

「才不是呢,我只是想帮助你罢了。驯养狐狸是一把双刃剑,假如你没有展现出身为主人的器量,就会招致灭亡。」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当然想展示我的武土道呀!」

「你不管在坏狐狸面前如何表现自己,都只是白忙一场啦。」

「我的狐狸才不是坏狐狸呢!」

桐绪觉得自己珍视的事物被丢在地上踩踏,因而气得颤声大吼。

纱那王总是以公正无私的目光看着桐绪,引导她走向正途;他才不是坏狐狸,而是荼枳尼天的公子、尊贵的九尾狐,是一种高贵的神兽。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随便乱说!」

正当桐绪想毅然离去时,一蝶却冷不防抓住她的肩膀。

「缠上你的狐狸果然是坏狐狸。狐狸最喜欢偷东西了。」

「放开我!我的狐狸才不会做那种事呢!」

「他就是会偷。你看,你的心不就被他偷走了吗?」

「啥!?」

「他偷走了你的心。」

(这是什么恶心到家的台词啊!)

而且还说了两次!一股肉麻厌令桐绪浑身脱力,她当场瘫了下来;此时,她忽然好羡慕在这样的骚动下还睡得着的纱丞。

「你在耍我吗?」

「我时时刻刻都是认真的!可爱的姑娘,命运的齿轮,已经将你卷入其中了。」

「喔,是喔,好啦好啦。」

「我会把你的心从绯月手中抢回来。」

「绯月?呃、那是……!?」

桐绪抬起头来,宛如被无形的丝线一把吊起。

绯月。桐绪记得这个名字,这不就是纱那王的乳名吗?

「你……你认识纱那王?」

「该说是认识吗?应该算是孽缘吧!我们俩熟得很,连彼此发漩的方向、痣长在哪里都一清二楚。」

人高马大的一蝶盘着胳膊俯视桐绪,露出浅浅的贼笑。

「你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不、不想!」

「想知道的话,就来找我吧。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芳原。」

「芳原!?不要闹了!」

桐绪摆出不服输的表情,一蝶见状,倏然兴致勃勃地跪在满地春花的大地上,和她四目相交。此时,他身上的女装飘出一股和纱那王相同的高级伽罗香。

「假如你来找我,我就告诉你什么是斑娶。」

「斑娶?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

「可爱的姑娘,你一定会来找我的。因为那是你的宿命。」

「宿命……?」

一蝶忽地接近桐绪,这时——

「喂——!桐绪——!」

不知怎的,下方传来化丸的声音。「喂——!喂——!」他正把手靠在嘴边,呼唤着桐绪。

「啊,糟糕,时间到了吗。」

一蝶微微咂嘴。桐绪环顾四周,妖魔之道的春季原野已开始歪扭、褪色,大地逐渐透出阿佐草寺仲见世的景色。

「那就这样啦,后会有期,可爱的姑娘。」

「等、等等啊!『这样』是哪样啊!?」

「你来找我就会知道了。」

语毕,一蝶一把搂住桐绪。

「不过呢,你可得保守秘密,别让绯月知道我们俩见过面喔。来芳原时,你得一个人来才行。」

他将食指抵住桐绪的唇瓣,令桐绪哑口无言。

一阵强风吹散了逐渐消逝的春季花朵,桐绪不禁闭上双眼,待她再度睁开时——

「喂,桐绪。搞什么喵,连你都睡着啦?」

「奇怪,化丸……」

「桐绪小姐,你没事吧?是不是因为走了太多路,以致身心疲惫呢?」

桐绪紧紧抱着怀中的纱丞,在阿佐草寺仲见世的吵嚷中望着端详着自己的化丸与千代。在紫红色的秋季天空下,来往香客们的木屐声不绝于耳。

「我……一直在这里!?」

「是呀,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桐绪听着千代的温柔嗓音,连眨了两三次眼睛。桐绪询问团子店的老板,他也证实了桐绪一直独自坐在店门口。

没有人看到一蝶的身影。

(……是梦吗……?)

说是一场梦,却又太具真实感了。梦中有颜色,也有味道,甚至连食指的触感都还残留在桐绪的双唇。

「唉呀,纱丞真是的,手中居然握着一朵可爱的花呢。」

「花?」

一看,那正是方才妖魔之道的春季原野中,不合时节的紫云英。

※  ※  ※

然而这一天,当桐绪回到风祭道场时——

「喔?桐绪,你回来啦。大伙都伸长脖子等着你回来呢。」

正如从玄关的活动榉木屏风探出头来的反枕所言,宅院内正热闹滚滚,吵闹得跟庆典没两样;桐绪拉开拉门又再度关上,心想:早知道就不看了。

摇篮、木马、摇摇鼓、不倒翁、纸狗等婴儿玩具散落一地,连走路的空间都没有。

插着桔梗花的壁龛中,长熨斗(注5:一种日式祝贺礼品。)、柴鱼片、花枝海带——满桌的晚膳缀有鲜鱼子和鲷鱼头,熠熠生辉。

「你回来啦,桐绪!」

「松寿王!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么大手笔!?」

「怎么回事?当然是庆贺的宴会啊。长熨斗中的长鲍鱼是长生不老药、海带代表喜悦、而鲱鱼子是祈求早生贵子,呃——还有什么呢?」

「所以呢?这是庆祝什么的宴会!?」

「喔——这孩子就是纱丞啊!可喜可贺啊!」

将纱丞从桐绪怀中一把抢过去的松寿王是金毛九尾狐仙,不用说,他就是纱那王的哥哥。他将吓得目瞪口呆的纱丞高高举起,「喔——!」地大声感叹。

「这孩子真是前途无量啊!两个眼睛一个嘴巴,像极了小绯!」

「那跟像不像好像没有关系吧?」

「嗯,两只耳朵一个鼻子,这部分倒很像桐绪。」

「算了,你不必勉强找出相似的地方。」

桐绪烦躁得连更正和吐嘈的力气都没了。只见松寿王搭上桐绪的肩,鼓励道:

「你看看你,桐绪,有什么好害羞的呢?两情相悦的男女同住一个屋檐下,本来就会发生这种事嘛。奉性成婚,在现今的江都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是『奉子成婚』!拜托你不要说得这么下流!话说回来,你可别误会啰!我们俩可没有做出那种事!」

「唉呀,妹子,有什么好害臊的呢?奉子成婚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哥,怎么连你都胡说八道!?」

「因为啊!那明明就不是我的孩子,千代小姐却不相信我~~」

千代闻言,旋即撇头走出会客室。看来这问题可严重了。

「小雅,好啦,你就别再哭了,过来这儿吧。你从今天起就是姑姑了呢。」

「咦,雅阳小姐也来了!?」

然而,桐绪环顾四周,却遍寻不着雅阳——也就是翠莲王的身影。

「雅阳小姐?你在哪里?」

「真伤脑筋,小雅现在变成天照大神厂。」

「啥?」

松寿王指向壁橱。

「她一直躲在里头哭泣,简直跟躲在天岩户里的天照大神没两样。」

这是一则神话故事。天照大神因为弟弟素盏鸣尊的暴行而躲进天岩户中,使得天地失去阳光,日日皆为黑夜。烦恼的众神在岩户前跳舞、吹笛以祈求天照大神现身,大神终于走出岩户,使天地恢复光明。

「小绯这大骗子!他居然骗我说他们俩还没接吻!」

「我我我我我我我们才没有接吻呢!还没还没!」

「还没?『还没』的意思是说,你们迟早会接吻吗!?」

「呃、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此时无论说什么都只是火上加油,桐绪只好望着松寿王求助。

「真是的,这弟控真是令人伤脑筋啊。小雅,过来。你抱抱看纱丞,会让你回想起小绯小时候的模样喔。」

「兄长~~」

「小时候的小绯啊,只要一被小雅抱在怀里,就会马上睡着呢。」

此言一出,翠莲王忍不住将拉门拉开一寸左右的缝隙;说时迟那时快,天狐麾下的乌鸦天狗——乌镜和木隐赶忙送上翠莲王喜爱的木莓水果酒,劝她喝一杯。

或许是认命了吧?只见哭肿了双眼的翠莲王拖着华丽的衣袍爬出壁橱,接着一杯接一杯地畅饮水果酒。

「公主、公主,在下想为您献奏一曲自豪的笛乐!」

「紫淀!讨厌,这件事是你说出去的吧!」

「这可是荼枳尼天大人的王爷和在下的公主所生下的孩子呢,当然得盛大庆祝一番啊!」

「不是啦,紫淀,你仔细听我说!纱丞是捡来的孩子,他被人丢弃在我们家门口。」

紫淀笑盈盈地点头称是,然后径白吹奏起自豪的龙笛,和化丸、家鸣他们一同跳舞去了。

「呃,紫淀!?听我说话啊!」

「没用的,桐绪。」

独自远离喧嚣、坐在缘廊上赏月的纱那王不耐地(并且性感地)对桐绪招招手。吵闹的宅院内,唯有这位狐仙人人的四周静谧无声,仿佛听得见星辰的闪烁声。

「真是的,纱那王。这儿这么吵,你还有心情赏月?」

「因为今晚是阴历十六日,月亮才刚从东方升起。」

仰望月空的纱那王,其下颚到喉结连成一条笔直的线条,看来煞是迷人;不小心看得入迷的桐绪猛地回神,冷冷地说道:

「别管月亮了,现在重要的是纱丞!你跟大伙儿解释一下嘛。」

「我的兄长和姐姐并不是能讲理的人。明明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人族的孩子,他们却依然如此,怎么想都是刻意开我玩笑。」

纱那王说得没错。他是这两人的弟弟,因此深知他们俩一旦失去控制,就再也无法制止了。

「好啊,那我就不管啰!」

「我只能确定一件事。」

桐绪重重地坐在纱那王身旁,一边问道:「什么?」

「我本来以为纱丞是兄长和姐姐故意策划的恶作剧,但照他们俩的反应看来,应该并非如此。」

「言下之意是?」

「丢弃纱丞的人,是另一个认识我的人。」

纱那王蹙起清秀的双眉。微风吹来,银色长发如雪般飞舞,飘溢出一股伽罗香。

(这味道……是纱那王的味道。)

这味道同时令桐绪忆起阿佐草寺仲见世那名叫做清澄一蝶的人物。那个轻浮的男子,身上也有着和纱那王相同的伽罗香。

(哼!管他是什么魔术师还是祈祷师,什么驱魔嘛!)

桐绪为了甩开心中的郁闷,抬头望向纱那王。

「说到这个啊,今天我在阿佐草寺遇到一个很讨厌的家伙!他一直劝我驱魔,还说要我付一千两让他为我赶走缠住我的狐狸!」

「驱魔?」

纱那王的银色耳环闪耀着月光,甩向桐绪的方向。他的眼中闪出暴风雪般的锐利光芒。

「他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我的事情,还知道你是狐狸主人?」

「我怎么知道呀。可是,那个人连斑……」

连斑娶的事情都一清二楚——榈绪赶忙将到口的话吞回去,因为她想起一蝶以食指抵着她的唇,要她瞒着纱那王。

该不该告诉纱那王呢?桐绪一时间迷惘了。若是纱那王知道对方称他为坏狐狸,想必心情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至少从一蝶的语气听来,他们俩并不是什么好朋友。

「桐绪?」

「啊,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我会小心别被奇怪的妖魔迷惑的,嘿嘿。」

(没错,桐绪,千万不可以让纱那王为你瞎操心。)

会客室传来紫淀所吹奏的龙笛乐音,这阵强而有力、响彻屋宅的音色宛如遨翔于云间的飞龙,正当桐绪竖耳倾听,想借此忘却烦忧时——

「桐绪,那家伙是什么样的人?」

很难得地,这话题居然引起了纱那王的注意。换成平常的他,根本不会对桐绪闭口不谈的事一再追问。

「你问了他的名字吗?」

「什么样的人……看越来好像是个旅行者。名字……我没问耶。」

「旅行者?」

纱那王直直地凝视着桐绪。像这种时候,纱那王绝对不会率先移开视线,因此很难缠。

为了甩开说谎的罪恶感,桐绪低下头来,用力晃动垂在缘廊边的双脚。

没错,正如一蝶所言,纱那王或许真的偷走了桐绪的心。

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桐绪总是下意识地以眼角余光寻找那头银色长发。只要看到纱那王,她便觉得心头如沐春风;反过来说,如果找不着纱那王,她的心就有如暴风雨般惴惴不安。

(少女心真是复杂啊。)

她觉得两人的距离似乎稍稍拉近了一些,不再只是单纯的狐狸与主人,但又觉得仍然在原地踏步;有时,她觉得束手无策的自己实在很窝囊。

纱那王见桐绪两度沉默,也就不再苦苦追问了。不过,他问了另一个问题。

「桐绪,你觉得纱丞可爱吗?」

「咦?喔,可爱归可爱,不过每个小婴儿都很可爱啊。」

「我想要一个长得像你的女孩。」

「是吗?我倒想要一个长得像纱那王的男孩呢。」

桐绪脱口说完,才发现自己说了一句超级难为情的话,热得头顶冒火。

不小心中了纱那王的话术!纱那王笑着倾听,一如既往地将手伸向桐绪的黑发,却又停了下来。

「桐绪,你换了头发的香油吗?」

「啊,你发现了?」

没错,由于纱那王对桐绪的秀发喜爱有加,因此她受到鼓舞,将发油从山茶花油换成更香的白梅香油。

「梅香啊。很雅致,很好。」

「……真的吗?太好了——」

桐绪掩不住脸上的笑意,纱那王这会儿真的伸手抚上桐绪的发丝。

然而同一时间——

「呀!」

啪沙啪沙啪沙!桐绪四周怱地涌上无数枚小小的白色纸人、袭向纱那王,吓得桐绪为之惊呼。

「纸人?」

纱那王不耐地以桧扇敲落脸旁的纸人。方才纸人栩栩如生地飞舞着,看起来实在不寻常。

(是一蝶公子干的好事吗……?)

一定是他!铁定是他趁着分别时搂住桐绪,将纸人贴在她背上。怎么办?桐绪欠身,而纱那王却文风不动。

只见他那双寄宿着银色火光的眼眸睨了纸人一眼,纸片便倏地起火燃烧,如花落般飘散。

「啊……太好了——纱那王,你没事吧?」

「桐绪,你可别想些驱魔之类的无聊事。」

「我才没有呢,我才没有这么想!」

——即使有人要给我一千两,我也不干!

桐绪双手揪住纱那王的衣袖,牢牢地仰望那双银色眼眸。

「纱那王,我们俩今后也要一直在一起喔!」

「真拿你没办法。」

——命运的齿轮,已经将你卷入其中了。

尽管一蝶的话语如抓伤般残留在桐绪心头,她决定不再想它。纱那王距离桐绪仅有一臂之遥,光是这么想,她的心便神奇地平静下来。

在十六日的月夜下,两人不发一语,互望着彼此的身影。

「哇——!桐绪、小绯!纱丞在我腿上尿裤子啦——!」

松寿王尖声大叫,纱那王只好无力地摊开桧扇。

※  ※  ※

翌日午后,桐绪又来到亮庵大夫诊所后方,向早苗寻求母乳了。

回到道场后,桐绪和纱那卜少在秋风宜人的缘廊边和纱丞一同玩竹蜻蜒,此时桐绪的「好朋友」飘然造访风祭道场。

「唉呀呀、唉呀呀,暧,桐绪小姐。」

「好好好,怎么了?茶茶姬。」

这是一位身上的衣袍点缀着远多于桐绪的蕾丝,顶着一头软莲蓬栗色卷发的佳人。她推开桐绪,膝行来到抱着纱丞的纱那王面前。

「嗳,纱那王大人,您抱在膝上的那尊小小的人偶,是从哪儿买来的呢?」

化丸口中那位长着栗色头发的大白痴——爱作梦的栗金饨公主,今天又过来说梦话了。由于她实在太蠢,因此纱那王懒得理她,桐绪只好代为答道:

「茶茶姬,这孩子不是人偶,也不是商品啦。他是货真价实的小宝宝喔。」

此言一出,如欧罗巴杏公主般楚楚可怜的纱那王未婚妻(自称)——柳羽的茶茶姬偏了偏首,双手合十地说道:「小宝宝!」

纱丞睁着一双大眼仰望茶茶姬,发出「啪噗」的可爱嗓音。

「唉呀,他说话了!」

「是呀,因为他不是人偶嘛。」

「是吗?他是小寳寳吗?」

「是呀,是小宝宝。」

「纱那王大人和茶茶的宝宝。」

「啥?」

「呵呵呵、呵呵呵,鹈鹄先生啊,一定是把宝宝送错地方了。」

傻眼!桐绪伸手扶额,花了好大功夫才把半张的嘴闭回去。今天的茶茶姬依然不负众望,脑袋少根筋。

「茶茶姬,我说啊,负责运送小宝宝的不是鹈鹄,而是送子鸟(注6:东方白鹳,欧洲盛传它会将小婴儿送给人类。)……」

「你好呀,小宝宝,茶茶是你的娘亲唷。」

「呃,不要乱说啦!」

桐绪见茶茶姬想以危险的手势从纱那王膝上抱走挥舞竹蜻蜒的纱丞,赶忙将婴儿抱在自己怀中。

「茶茶姬!为什么这孩子会变成你跟纱那王的小孩呀!」

「请等一下!那么,这名婴儿是桐绪阁下和纱那王大人的嫡子吗!?」

这名脸上的银框眼镜滑到鼻翼,大惊小怪地吵吵嚷嚷的男子,正是茶茶姬的守护者——柳羽藩江都家老之子,亩弓弦。此人不适合在腰间配刀,倒适合抱着本书走在街上。他是个削肩的和善青年。

打从茶茶姬和桐绪在今年夏天成为朋友,她便三不五时来风祭道场玩耍;今天这两人仍然没有事先通知便忽然现身,事情才会演变至此。

「这不是我的孩子!他是被人丢弃在我家门口的弃婴!」

「弃婴……!啊,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真可怜啊。」

弓弦径自感叹着,而茶茶姬则不死心地硬是想抱走纱丞。

「桐绪小姐,请把他还给我吧。茶茶才是他的母亲呀。」

「才不要呢!纱丞的母亲是我才对!」

「唉呀,桐绪小姐,你方才不是说这不是你的孩子吗?」

「是没错啦!可是只有我才是他的母亲!」

「茶茶才是!」

「我才是!」

「那就问问看爹爹吧。嗳,纱那王大人,您说句话嘛。」

茶茶姬一脸撒娇地以口齿不清的声音说道。

「你们俩尽管吵到明天早上吧。」

这位狐仙大人摆出一贯的冷淡态度。他从桐绪怀中一把抢过纱丞,背对樱树摇曳、牛头伯劳失声啼叫的庭院,大步迈向自己的卧室。

「呃——!纱那王,你干嘛把纱丞,带走啊!」

「因为我不想看他变成家家酒的玩具。」

「唉呀,真不愧是纱那王大人,爹爹好有男子气概呀!」

被留在原地的桐绪和茶茶姬,只能相视而笑。

茶茶姬不改脸上的笑容,探头擎向西边尽头的纱那王卧室。一头栗色的软蓬秀发随风飘逸,上头插着一支舶来品的蓝宝石发簪,如葡萄般垂挂在那儿。

这支高贵的发簪,是弓弦利用金鯱瓦馒头大胃王比赛的优胜奖金为茶茶姬而买的特别礼物。桐绪很高兴茶茶姬喜爱这支发簪,每见到她总忍不住扬起嘴角。

「欸,桐绪小姐。」

「是是。」

「你知道纱那王大人必须在人族中选妃这件事吗?」

「……咦?」

「纱那王大人和正妃所生的孩子,就叫做斑娶之子——简称斑子。」

「斑子?」

「刚才那个宝宝,就是那斑子吗?看外表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

茶茶姬的视线从西边尽头回到桐绪身上,一边用手指玩弄着披在肩上的秀发,一边粲然一笑。

她的笑容,使得桐绪心坎某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斑子……又是一个陌生的词汇。)

具体说来,桐绪并不明白「斑娶」究竟是什么意思。尽管茶茶姬说斑娶之子就叫做斑子,她仍然不了解「斑」这个字所代表的意义。

「呃……茶茶姬,你对斑娶一词了解多少?」

「你怎么这么问呢?人家可是纱那王大人的未婚妻呢!」

茶茶姬摆出理所当然的表情,令桐绪胸口大大地刺痛了一下。

(雅阳小姐非常喜欢茶茶姬,也难怪她如此清楚……)

桐绪觉得自己远远差了人家一大截,在那之后,茶茶姬这一天所说的话几乎都传不进桐绪耳中。

当晚,桐绪感到非常迷惘,于是决定前往芳原。

究竟什么是斑子?既然知道此事和纱丞有关,桐绪觉得有必要弄清楚「斑」字的含意。

或许是遥遥领先的茶茶姬令桐绪感到焦躁吧?其实,桐绪何尝不是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斑娶的详情呢?

(我现在才知道,纱那王必须在人族中选妃……)

桐绪原本以为茶茶姬自称为纱那王的未婚妻,只是翠莲王心血来潮的鬼点子罢了;然而如今想想,正因为柳羽的千金有着身为人族的稳固背景,她才能坐上未婚妻的宝座。

一蝶说只要桐绪见他一面,他就愿意将斑娶一事和盘托出。他还说这是桐绪的宿命。

桐绪无法压抑心中那股想要知道真相的冲动。

不过,今晚还是先侦察一下一蝶这个人的来历就好。她必须亲眼鉴定,才能明白自己能否信任这个男人。

(没错,是侦察!我可不是特意去见他喔!)

桐绪在心中反复说服自己,以掩盖瞒着纱那王的罪恶感。

所幸阿佐草新鸟越町和芳原的地理位置非常接近,桐绪打算快去快回,舔了一口玻璃瓶中翠莲王给她的红色糖果。

只要舔了这种糖,桐绪就能化身为猫,非常方便。芳原对于女子的进出管理得相当严格,如果想在那儿自由自在地到处乱晃,最好以夜桐的姿态潜入。

【抱歉喔,纱那王。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吃完晚餐、哄睡纱丞后,化身为夜桐的桐绪飞快地奔向芳原。

※  ※  ※

芳原位于江都以北的阿佐草田正中央,是江都最大的风化区。为了防止游女(注7:日本古时候的青楼女子。)逃跑,城镇以水沟围成口字形,唯有一扇芳原大门连结内外。

大门左右的番所(注8:类似于警卫亭。)有官兵或青楼履川的壮汉驻守在那儿,他们睁大双眼紧盯着出入的女子,一般来说,必须在此处办理通行证,回程时再出示通行证以兹证明才行。不过,这些麻烦的手续全都和母猫没有关系。

桐绪紧跟着商家中一名不问世事的老人,大剌剌地进入了芳原。

【哇塞~~这儿的人跟戏剧町一样多!夜晚跟白天一样明亮耶!】

一进入大门,桐绪首先惊讶于这儿的人潮与明亮如白昼的街道。罗列两旁的青楼门口摆放着大型灯笼,穿着光鲜亮丽的嫖客们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现金的江都是商人大发利市的时代,因此人部分的客人皆为商人或工匠。在芳原,两袖清风的武家就跟秋天的风铃一样,不受人理睬。

这是桐绪头一次踏入芳原,因而她完全搞不清天南地北,此外猫儿的视线又很低,实在很难找人。

手足无措的她,发现有许多人驻足在大马路上。

【怎么回事?】

脖子上的淡紫色蕾丝随风飘扬,桐绪飞奔过去一看,只见一名头发上插着大梳子以及许多头饰的花魁,身旁簇拥着青楼的年轻人以及人称作「秃」的年幼花魁实习生,正在街上举行「花魁游街」。

【呀——!好漂亮的发饰、好漂亮的衣袍—穿的人也好漂亮呀!】

那是一名身着黑底刺上曼珠沙华刺绣的豪华打褂之绝世美女。

华丽的腰带并非在身后打结,而是在肚脐前打成太鼓结,脚下则踩着高跟木屐。花魁脚踏木屐,以八字缓步慢行的模样,令桐绪陶醉得叹出一口气。

听说在芳原君临天下的花魁,无论是教养、技艺皆为超一流,绝对不接看不上眼的顾客,相当盲同傲。

【这就是人家说的花魁啊——果然高傲啊。】

桐绪完全将侦察一蝶的主要目的抛在脑后,满心想着要看得更清楚些,正当她想爬上堆得高高的天水桶时——

「喔,是野猫耶。」

一只状似富家少东的毛茸茸手臂一把揪起桐绪。

「喵——!(放开我!)」

「什么嘛,明明只是一只野猫,脖子上还系什么蕾丝啊!这条蕾丝质感真好啊。」

男子正欲伸出脏手触摸时,桐绪倏地伸出利爪。因为这条蕾丝是纱那王送她的重要发饰。

【休想抢走我的蕾丝——!】

「好痛!居然敢抓我,臭野猫!」

【不要看我是一只猫就小看我,我会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尽管桐绪的声音在常人听来只不过是猫儿的「喵——」或哈气声,她仍然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请住手吧,那只猫生气了。」

一声毅然的女声救了桐绪。

「你真是不解风情啊。这儿是芳原,与其被猫抓,还不如被女人抓呢。」

「美浦屋的常磐太夫(注9:「太夫」是日本游女中的最高等级。)……」

那是游街中的花魁。

「唉呀,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伊势松屋的少东啊。听说你在万字屋白嫖虎尾太夫,理应禁止出入芳原,如今却在这儿跟猫玩耍,这样好吗?」

「我、我才没有白嫖!今天我是特地来付钱的!」

「那真是令人感动呀——下次你也来美浦屋玩玩吧,如果你愿意倾家荡产,小女子常磐未尝不能陪你喝一杯唷。」

伶牙俐齿的常磐,令围观者不禁拍手喝彩。

花魁又别名「倾城」,意思是指其国色天香的美貌足以令君王倾覆邦国。此外,或许也有「如果想夺走花魁的芳心,需要花费富可敌国的金钱」的另一层含意。

受到嘲笑的少东尴尬地咂嘴,丢下桐绪。

「喵——!(不准丢我——!)」

桐绪在地上滚呀滚的,滚到了常磐的木屐下。虽然她的下巴和背部受了几次撞击,所幸毛皮很厚,不至于受伤。

【给我记住!假如我现在是人类的姿态,早就砍掉你的发髻了!】

随侍在常磐身旁的眯眯眼年轻男子抱起桐绪,将她交给常磐。

「真是个粗暴的少东啊。小不点,你有没有受伤呀?」

「呜喵、喵——!(我没事,谢谢您出手相助。)」

「你若是继续待在这儿,难保不会再被坏男人抓住喔。快离开芳原吧。」

【哇——这个人好温柔喔——】

桐绪忽地忆起和化丸相遇的那个满月之夜。当时,桐绪从芳原的醉客手中救了化丸。

由于这个契机,隔天早上她便被纱那王跟上了。

『狐狸是有恩必报的。为了答谢你救了白猫,我跟定你了。』

桐绪摇着尾巴沉浸在回忆中,此时常磐已将桐绪放下,径自拖着木屐,以八字缓步而去。

「喵、喵!(啊,等等!)」

桐绪赶忙追向花魁的队伍。桐绪实在不知道该上哪儿寻找一蝶,因此决定先追着常磐前往美浦屋,再做打算。

「唉呀唉呀,真伤脑筋啊。这个小不点,居然跟着我来到美浦屋啦?」

「是的,因为它紧追不舍,我不忍心硬是赶走它,所以……」

「玄播,你对动物真有爱心呀,呵呵。」

眼睛下方有颗泪痣的常磐嫣然一笑,名为玄播的眯眯眼男子随即满面飞红。

他是方才将被商家少东丢下的夜桐抱给常磐的人物。一笔画成般的眯眯眼、白皙的肌肤:其眼尾极端地往下垂,仿佛诉说着此人心地如何善良,令人印象深刻。

从他的打扮看来,此人应该是美浦屋的仆人;像常磐这样的花魁,每个人都能拥有自己的卧室、以及数名自己的贴身仆人,玄播八成就是那其中之一吧。

桐绪现在所在的二楼房间似乎是常磐的卧室,房内罗列着令人目眩神迷的一流家具,飘溢着焚香的香气。宽广的卧室中,有两名「秃」正玩着沙包。

一阵女子的娇嗔随着嘈杂的弦乐声,自远方的房间传来。

【这里好像龙宫城喔。】

花魁宛如乙姬(注10:日本童话《浦岛太郎》中的龙宫城主人。),而芳原这地方就像龙宫城,带给男人们稍纵即逝的甜美梦境。

桐绪尤其无法将视线从常磐的那身豪华绚烂之黑布曼珠沙华图案的打褂上移开。这种鲜红如血的花朵会在秋季的彼岸绽放,因此人称彼岸花,亦称为死人花:这妖艳的刺绣,为常磐的美更添一丝艳丽,以及凛然之气。

「对了,玄播。」

「是,太夫。」

「佐嶋屋的少东有没有送信来?」

常磐点燃烟管,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

「不,没有……我想,明天应该就会送到了。」

「明天啊。」

常磐望向格子窗外,两片红唇佣懒地吐出紫烟。

「这样啊,郎君今晚也不会来吗?」

那是笼中鸟的呢喃。即使她有了恋人,也无

法离开这座由口字形水沟所围成的芳原町,只能写信催促郎君前来,梳妆打扮、夜夜等待。

【常磐太夫是不是很喜欢佐嶋屋的少东呢……】

尽管坐拥着珠宝华服,也无法填补一颗寂寞的芳心。

正当桐绪的思绪飞驰于人称火坑的芳原黑暗面时——

「好了,别摆出这种表情。」

常磐将烟管敲在大火钵上,吓得黑猫夜桐竖起尾巴。

「玄播,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芳原最有名的常磐太夫呢。不要把我跟那些受人怜悯的廉价妓女相提并论。」

「是、是的,小的知错。」

「我常磐怎么可能看得上小小的纸铺少东呢?我只是把佐嶋屋当成一棵摇钱树罢了。」

紫烟缭绕着傲然挺胸的常磐,看起来煞是高贵、美丽。

【啊,我总觉得……染公子好像可以把这一幕演得很棒……】

染公子——松下染藏,是桐绪最喜爱的当红歌舞伎演员。戏剧中最常出现的戏码就是花魁和富家少东的恋情,有时是喜剧收场,有时则以悲恋告终。

然而,眼下桐绪所听到的话语并非戏剧台词,而是常磐动人的肺腑之言。

贫穷却生来自由的桐绪,无法明白芳原的花魁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度日,至于她们坠入火坑的理由,也只能凭空想像。

【如果我说自己在常磐太夫身上看到了武士道,会不会很奇怪?】

常磐并没有自怨自艾,而是化悲愤为力量,绽放出高傲的花朵——这样的坚强,和桐绪铭记在心的毅力与荣誉,似乎有那么一点柑似。

「玄播,拿酒来。我今天没心情儿客,你也一起喝吧。」

「是!小的马上办。」

玄播眯起一双细眼、仰望常磐,辽速起身。

「太夫,这只猫一定是某位花魁所饲养的猫吧。毕竟它脖子上系着一条这么漂亮的蕾丝。」

桐绪静静地随兴坐在圆火钵旁,一名秃好奇地靠近她,揪着她的蕾丝一拽。

「或许吧。瞧它如此亲人,想必饲主相当疼爱它,一定正忙着到处找它。」

「对了!要不要请祈祷师来帮它找主人呢?」

「祈祷师?」

「是的。听说他一直逗留在我们的仓库中。我记得他叫做……一蝶公子!」

【一蝶公子!?原来他待在美浦屋啊。】

桐绪差点忘了自己是来芳原寻找一蝶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桐绪开心地摇动尾巴,常磐怱地伸出染有白粉香的玉手,抚摸她的头。

「算了吧,我不太喜欢那种玩意儿。」

紧接着,正当桐绪沉醉于那只手的体温时,该来的终于来了。

「呜喵!?」

尾巴的根部忽然一阵剧痛,照经验看来,糖果的妖力恐怕快要用尽了。

「喵、喵喵喵——!(请、请恕小女子告退——!)」

「唉呀,小不点,你要上哪儿去?」

夜桐无视常磐的呼唤,奔出房外。她绝不能在别人向前从猫变回人形,可是,她又该往哪儿躲呢……

「那颗糖果的妖力也消耗得太快了吧——!」

喊出这一声时,夜桐已经变回以往的桐绪了。

「怎怎怎怎怎怎么办!?」

惊慌失措的桐绪,听见一群女子正从楼下的朱色大楼梯往这儿靠近。

(糟了!!!)

桐绪卷起缀有蕾丝的衣袍下摆,没命似地狂奔在美轮美奂、柱子、窗框全漆成朱色的美浦屋二楼。她发现走廊尽头前有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随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进去,深吸一口气。

「太惨了……」

该怎么逃出去呢?她是以夜桐的姿态进来的,因此没有在大门办理通行证,可是如果没有它,桐绪就无法离开芳原了。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我会不会被当成游女卖掉……)

桐绪对自己的有勇无谋感到绝望,抱起双膝。

「一蝶公子……你干嘛偏偏逗留在芳原呀。」

「怎么啦?可爱的姑娘,你叫我呀?」

「呃!?」

不知怎的,黑漆漆的房内传出了男子的声音。桐绪吓得把脸一扬,后脑杓猛地撞上墙壁,一个水桶磅地掉下来。

「好痛~~」

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桐绪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自己闯进来的是一间柴房。

「唉呀唉呀,你没事吧?」

「一蝶公子……你在哪里?」

「这里啦——」拿着蜡烛由下方照亮自己脸庞的一蝶悄然现身。

「哇!你、你在干嘛呀,你待在这儿多久了?」

「嘘!」

一蝶倏地竖起食指,抵住桐绪的双唇。桐绪屏住气息,静待走廊上的女子们嘻笑着行经而去。

待声音远离,一蝶才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门。

「我是特地来救你的。如果北方有流着泪的可爱姑娘,我就会前往拭去她的泪水;假如南方有唉声叹气的可爱姑娘,我就会过去抱紧她。这是我——爱的传道士的分内工作。」

「你不是魔术师兼祈祷师吗!?」

「我娘啊,她说『如果你不能受人喜爱,那么就爱人吧』,所以我才开始做副业的。总之呢,详情我会在我的房间告诉你。」

语毕,爱的传道士一边左右张望,一边跑了出去。

在抵达一蝶所暂住的房间之前,桐绪有好几次都躲在走廊上的水壶或是花瓶后方——这全是因为那位自称「爱的传道士」的公子每每遇见女人,便一一向她们搭讪。

「来,请进来吧。」

来到美浦屋的仓库时,桐绪已经被紧绷的神经弄得汗流浃背了。假如再这么下去,恐怕会得风寒。

「嗨嗨,可爱的姑娘,我就知道你会来。」

「啥?……咦!?」

不,桐绪不会得风寒,因为她的冷汗一口气缩回去了。

桐绪尾随一蝶进入杀风景的室内,不料里头竟有另一个一蝶。他横躺在摆着茶壶的长火钵旁,拄着手肘当枕头。

「为什么有两个一蝶公子!?」

站在桐绪眼前的,是那个将自己带到这儿来的一蝶:而拄着手肘睡觉的,是那个一直待在这间房内的一蝶。两个一蝶的脸庞皆在端正中带着一丝稚气,可谓如出一辙。

桐绪不知道自己该对着谁说话才好,赶紧摇摇头问道:

「这也是……魔术吗?」

「嗯,没错。是魔术。」

答话者是拄着手肘的那个一蝶。

他弹了一下手指,将桐绪带到这间房的一蝶倏地有如脱下来的衣袍般变得软绵绵,成了一张白色的小纸片。

「哇,纸人!?」

「我好高兴喔,才隔了一天,你就马上跑来找我了。」

桐绪一时之间还无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牢牢地盯紧掉在脚边的纸人,深怕它忽然又开始移动。

「可爱的姑娘,我在这里啦。」

说时迟那时快,站起身来的一蝶冷不防拽住她的手臂。

其力道之强劲超乎桐绪想像,只见房内角落的四个灯笼,照出了两条合而为一的影子。

「请、请你放开我!」

「为什么?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我不是来找你的,只是来侦察一下而已!」

「侦察?啊哈哈,你这是飞蛾扑火嘛。」

一蝶的力道变得更加强劲,桐绪整个人被人高马大的他抱在怀中。两人的脸庞相当接近,眼睫毛几乎就要碰在一起。

「我不是说了吗?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他的脸上洋溢着自信,想必深信全天下的女子都会败倒在他俊美的脸庞下。

「放开我啦!若是你敢碰我一根汗毛,纱那王可不会放过你!」

「你就这么喜欢绯月吗?」

「喜!?才、才、才没有呢!我跟他只是狐狸跟主人的关系罢了!」

「是喔。那你就没什么好犹豫啦!九百九十九两,只要你备齐这笔钱、一个子儿都不少,我就帮可爱的姑娘你赶走坏狐狸。」

「就算你给我九百九十九两,我也不要!」

「啊,我受伤了。再加一两慰助金。」

桐绪推开怎么看都只像在调戏她的一蝶,下意识地摸索自己的腰间。

(啊!对喔,今天我没有带天尾移之刀……)

她以夜桐的姿态潜入芳原,因此没有带着天尾移之刀。

(笨蛋笨蛋笨蛋!桐绪你这笨蛋!)

——明明还不知道一蝶是敌是友,我竟然如此轻忽大意!

她瞒着纱那王擅自行动,落得这般田地,根本不够格当他的主人。难得上回在柳羽比武大赛时展现了主人的器量,如今却……

(回去吧!我得回去跟纱那王道歉才行!)

可是,该怎么回去呢?她没有天尾栘之刀,也没有通行证。眼前这名男子,开口闭口都是驱魔。

桐绪在心中拼命地呼唤纱那王的名字。

(纱那王,对不起,救救我……!)

然而,一蝶旋即打

断了桐绪的念祷。

「等一下!我可不准你呼唤绯月喔!」

一蝶一边念诵着九字真言,一边竖起食指与中指,迅速地在空中描绘出五芒星。这就是阴阳师使用在祈祷与咒术中的桔梗印。

「什……么?」

「我得张开结界才行,毕竟咱们俩的话还没说完呢。」

冷风由四面八方的缝隙吹袭而入,摇曳着灯笼的火光;四周顿时天寒地冻,桐绪的脚下升起一大块冰,她的脚踝到大腿几乎为之冻结。

不,或许她的脚真的结冰了。桐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紧攫住她的脚踝,令她动弹不得。

「为什么你要做这神事……!一蝶公子,你是我的敌人吗!?」

「我不是你的敌人啦。你和绯月,还有比我更需要面对的敌手。」

「更需要面对的敌手?」

桐绪依稀记得,他之前也说过她有很多仇家。

「什么敌人、宿命的,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什么意思?」

一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笑而不语。

「对了,昨天你抱在怀中的那个婴儿,他还好吗?」

「咦?嗯,很好啊。话说在前头,那不是我跟纱那王的孩子喔!」

「我知道啊。那个婴儿啊,是人族的小孩。」

咯咯!一蝶笑出声来,直直地凝视桐绪。缝隙吹进来的风摇曳着灯火,他那张端正的脸庞蒙上蠢动的阴影。

「可爱的姑娘,如果那是你跟绯月的所生的小孩,那就是斑子啦。」

「斑子……那是指斑娶所生的孩子吗?」

桐绪旋即反问,令一蝶目瞪口呆。露出这种表情的他,脸上显得更加稚气。

「什么嘛,原来你知道啊?我还以为依照绯月这家伙的个性,他一定什么都没告诉你呢。你不觉得那家伙所说的话,就像一条已经吃光的烤鱼吗?」

「啥?烤鱼?」

「嗯。只有头和尾,中间的重要部分却光秃得只剩下骨头。」

原来如此,寡书少语的纱那王总是只肯道出开始和结论,中间的部分只能仰赖桐绪自己思考;假如不睁开心眼,根本不可能了解他的含意。

「毕竟绯月的立场很复杂嘛。小时候他只不过说出几句无心的话,就使得几只有叛乱嫌疑的狐狸受到处罚;从那之后,那家伙不只不该说的话不说,连该说的话也不再说了。」

「原来有这种事……」

「可是啊,如果不说出真正该说的话,就无法传达出去啊。」

尽管桐绪不了解一蝶的真正用意,仍不禁点头同意。

「告诉我,斑子到底是什么?纱那王真的必须从人族中迎娶正妃吗?」

「是真的啊。依照规定,二太子必须从人族中娶妃,让血变得不纯。」

「让血变得不纯?为什么?」

「这个我还不能说,因为这是灵狐族的秘密仪式。」

桐绪的问题没有得到正面回应,不禁咬紧下唇。

化丸曾说斑娶与王位继承权有关,而松寿王也说过那是异族联姻,至于纱那王,则说那像是一种萤火虫之光。

「既然要迎娶人族……我……也是人族啊。」

「嗯,是啊。」

「那么,也就是说……我也有可能成为纱那王的新娘啰?」

「新娘?哈哈,你真可爱啊。」

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喔——一蝶皮笑肉不笑地以那双翠绿色眼眸注视着桐绪.

「可爱的姑娘,不久之后,你必须面临一个重大抉择。」

「抉择?」

「所谓的斑娶,只是灵狐族自以为是的血之契约罢了。被选上的妃子,真是够倒霉的。」

桐绪没有答腔。她无法答腔。

她想和纱那王永远在一起。她无法满足于主人和狐狸之间的关系,心中某处总是隐隐作痛。

(可是,我这个区区的凡人,真的能和神兽结合吗……)

桐绪不知该对无法掌控的宿命感到喜悦或不安,事情的发展超乎桐绪想像,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总之呢,你就好好想一想吧。我想帮助你。」

「我……」

「赶走绯月这件事情呢,我可以为你办到。我会改变你的宿命的。」

「我不想赶走……纱那王。」

「你那么想要狐狸所带来的荣华富贵吗?」

一蝶不屑的态度溢于言表。

他捡起地上的纸人,而桐绪则随即否定道:

「什么荣华富贵!我当纱那王的主人,并不是想要那种东西!」

她不想要荣华富贵,也不想要金银财宝。

桐绪想要的是——

「我真不懂耶。像绯月那种冷冰冰的家伙,到底哪里好?」

「纱那王是我的九尾狐,我不许你说他坏话!」

「『我的』九尾狐啊……我听了好像有点嫉妒耶。」

双手盘在后脑杓的一蝶,反复地上下打量桐绪。

「干、干嘛?」

「听说啊,绯月对你好像非常执著喔。」

「我、我、我不知道啦!」

「如果我偷走他的宝贝主人,不晓得他会露出什么表情?」

一蝶的翠绿色双眸闪耀出蜘蛛捕获猎物般的妖异光芒。蜘蛛缓缓地行动,靠近缠在蜘蛛网上的猎物。

「呃、那个,一蝶公子……」

一阵女子的娇嗔伴随着嘈杂的弦乐声,自远方的非那房间传来。

一蝶的白皙纤指,紧紧地抓住因五芒星结界而动弹不得的桐绪。

「一蝶公子!?请、请你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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