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不会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很完美吧。」
黯淡无光,充满足以致死的寒气的冰洞深处,那名丑陋的圃人〈Rare〉这么说。
「不,不是完美呐。你以为可以凭一开始就有的东西办到任何事。」
老翁甩着闪烁寒光的短剑,身穿用真正的银制成的衣服,滑稽地展开双臂。
「讨厌失败!一次都不想输!才不需要特训咧!」
嘲笑他的声音在洞窟中回荡,越传越远。
这声音听了让人耳朵发疼。洞顶的冰柱在震动,断成两半往地面坠落。
老翁轻易闪过刺在脚边的冰柱,将它拾起。
「难道这里面装着其他人都想不到的好主意吗?啊?」
举起,挥下。沉闷的声音响起,他的额头流血了。
溅到地上的血因为温度太低,冒出白烟。
「瞧不起世上的其他人也该有个限度。地痞流氓都比你小子聪明得多。」
老翁兴致缺缺地扔掉冰柱,用粗俗的姿势蹲下来。
「听好,我来告诉你不是这么回事。」
倒在地上的他无法回答。甚至没办法起身。
因为他的双手被紧紧绑住,寒气害肌肤黏在地上。
老翁却毫不在乎,抓住他的头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给我做好觉悟。没意见吧。」
「是。」他终于有办法发出声音。「老师。」
「很好!」
老翁咧嘴一笑,拖着他走向前。
前方是地底的水脉 ── 河川 ── 不对,应当称之为冰河。
从雪山掉下来的冰,变成勉强算是液体的状态,流到这里。
老翁默默将他踢下去。
「 ── !?」
他发出不成声的哀号,身体的每一寸都传来针刺般的剧痛。
肺部被寒意压垮,心脏仿佛被紧紧掐住。
使劲全力挣扎,还是一直往下沉,老翁一脚踩住他的头。
「沉下去!然后用力跳!」
圃人老翁不停挥动闪烁寒光的短剑,尖声大叫。
「这样就能浮起来!给我一直跳!否则会没命喔!」
他拼命吐气,深深沉入河底。脚尖踩到冰了,用力一蹬。
── 老翁说得没错。
§
于是,他以失败为粮,逐渐变化。
圆盾也换成小盾,卸除把手,用金属环裹住边缘。
舍弃长剑,现在改拿大量锻造的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
装了一堆杂七杂八物品的背袋,不知何时也换成挂在腰带上的杂物袋。
崭新的皮甲如今沾满泥巴及血液,抹得到处都是,脏兮兮的。
本来看起来就很廉价的铁盔断了一根角,到达寒酸的境界。
已经没人会邀他一起冒险。
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
冒险者们远远看着只会讲这句话的男人,交头接耳。
偶尔开场小赌局,打赌铁盔底下的真面目为何,看到他的新人则会瞪大眼睛。
插图05
再也没有人想跟他接触。他自己也不会主动和别人交流。
然而,只要活在人世,不管自己是否愿意,多少都会缔结一些缘分。
§
「你该不会对那孩子做了什么吧?」
牧场主人开口就是这句话。
天刚亮的牧场,阳光还带着一点淡紫色的时候。
早晨寒冷的空气中,牧场主人堵在仓库前面,拿草叉〈Fork〉指着他。
从仓库走出来的他,反手关上了门。大概是正准备去冒险者公会。
然后僵硬地对牧场主人说:
「请问,『做了什么』是指。」
「少跟我装傻,你自己最清楚。」
在那之后过了数日。
忙于工作的牧场主人,也是会关心家人的。
他看得出来,早上到仓库跟他见过面后,侄女就常常陷入沉思。
妹妹的遗孤,跟独生女一样无可取代的最后的家人。
当然,她迟早会喜欢上某人,也会结婚吧。也会离开这个家吧。
── 即使如此。
「假如你真的对她做了什么,做好觉悟了吧。」
牧场主人低声威吓,狠狠瞪着他。
这个男人如字面上的意义戴着一张铁面具,搞不懂在想什么。
要是他企图碰侄女一根寒毛,牧场主人打算用草叉敲下去。
他认为身为义父 ── 身为监护人,这点权力总是有的。
「不。」他摇摇头。「没做什么。」
声音低沉平稳,干脆得令人错愕。
若这句话是出自骗子口中,那家伙肯定是不得了的恶徒。
牧场主人瞪着铁盔,不久后,困惑地移开视线。
「是吗。」
「是的。」
鸡鸣自远方传来,太阳大概也快整个冒出来了。一天即将开始。
牧场主人仿佛被阳光刺到般,眯起眼睛,吐出一大口气。
「……你没打算找份正当的工作?」
言外之意是,我不会把侄女交给冒险者这种游民。
然而他更关心的是,那个村庄的幸存者能好好过生活的话,没有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事了。
至少 ── 没错,至少。牧场主人自己意识到了,眨眨眼睛。
只用草叉教训他就能原谅,代表自己至少认同这名青年认真的部分。
「不。」
他却果断回绝。
「因为有哥布林。」
「……」
然后扔出这句话。
才过没几天,他就快要后悔自己做的决定。
难怪过了五年才稍微振作起来的侄女那么沮丧。
「那就快点出门。得工作才行。」
── 这男人已经脱离常轨。
再加上看起来像在泥中爬过的异样外观,一目了然。
牧场主人辛酸地拿着草叉,转身离去,背后传来他「是」的应答声。
「……那孩子呢?」
哦?接着提出的疑问令牧场主人停下脚步,挑起一边的眉毛。
还以为他对侄女一点兴趣都没有。
回过头,他站在原地看着这边,有点无所适从的样子。
「出门了。今天好像会晚回来。」
听见牧场主人的回答,他咕哝了句「是吗」,慢步走向街道。
脚步显得有点不稳,看在牧场主人眼里,有如一个被抛下的孩子。
§
「啊……!」
瘫在公会柜台的柜台小姐迅速抬起头时,早上的喧嚣早已平息。
公会大门敞开,大剌剌的脚步声直接接近柜台。
「哥布林。」
在公会柜台前响起的这句话,已经不会引来任何注目。
穿着肮脏装备的冒险者一出现,每个人都会移开目光。
不能怪他们。
谁都看得出他不正常。
即使世界处在宿命及命运任一方的支配下,冒险者依然有相信吉凶的倾向。
不跟奇怪的人扯上关系,也是一种自卫方式。
「好的,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对吧!」
但这与柜台小姐无关。
她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从抽屉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文件。
当然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书。
── 虽然这样有点像在把工作塞给他,我不太喜欢……
她也会觉得内疚,可是,这种事非得有人帮忙处理才行。
中间等级的冒险者自不用说,连新手都不接的话,谁来帮助委托人?
── 其他人的工作当然也是必要的。
所以最后就剩下这些。
冒险者冲过去抢走早上贴出来的委托后,剩下来的。
这样的话,就能在不给任何人造成困扰 ── 困扰? ── 的前提下,帮他介绍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呃,今天有五件。其他人刚好因为矿山的骚动出去了……」
一张,又一张。柜台小姐翻着文件,用心跟他说明。
刚开始,她经常被搞得手忙脚乱,不过现在已经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 少了很多。
她觉得,这也是托他的福。
当然,她从来没有觉得这是在练习,也没有把他当成练习对象的意思……
「……?」
柜台小姐突然感到疑惑。他没有应声,也没有提问。
眼前是最近看得很习惯的廉价铁盔。
也许是因为其中一根角断掉的关系,头有点歪向旁边,是个小缺点。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那顶铁盔好像在左右摇晃……?
「那个……您身体不舒服吗?」
「……」经过片刻的沉默,他僵硬地摇头回答「不」。
「没问题。」
嗯 ── 柜台小姐忍不住在内心沉吟。
因为她不知道那句「没问题」是在指什么。
── 如果至
少能看见他的脸就好了。
仔细一想,只有第一次帮他登记时看过他的长相。
早知道就看得更仔细一点,然而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
「……」
柜台小姐清了下喉咙。
「那个呀。」
她跟平常一样挂起笑容,用指尖敲敲柜台。
紧盯着根本看不出表情的铁盔,胸口燃起一把无名火。
「您觉得可以把工作交给身体不适、站都站不稳的人吗?」
「没问题。」
听见同样的回应,柜台小姐轻轻用手拍了下桌子。
感觉得到坐在隔壁的同事在看她,但她毫不在乎。
一旦把话讲出来,就停不了了。
「您、觉、得、可、以、吗?」
她笑咪咪地探出身子,把脸凑过去。
他似乎在铁盔底下咕哝了什么,不过最后听见的话语是「不」。
「为了让自己能顺利完成委托,请好好休息!」
否则我就不介绍委托给您了。听她这么说,他好像微微点了下头。
「很好。」
── 哼哼。
柜台小姐有点得意,挺直背脊,语气和缓了一些。
── 就饶了他吧。
「那今天……破例给您这个。」
柜台小姐拿出常备在柜台内侧的公会商品。
装在小瓶子里的,是颜色偏淡的药剂。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
当然不能免费送给冒险者。这可是公会重要的收入来源。
但还是有办法的,柜台小姐打算之后拿自己的薪水支付。
「不能告诉别人喔?」
她闭起一只眼睛说,他在铁盔底下「呣」了一声。
「……抱歉。」
「这种时候说『谢谢』,分数会比较高。」
隔了几秒,他咕哝着向她道谢,柜台小姐轻笑出声。
「那么,目前有五件委托。只不过其他冒险者都不在……」
「不在?」他用非常低沉的声音问。
柜台小姐「哦?」感到些许疑惑,点头回答「是的」。
── 有点……难得耶?
若不是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焦躁。
「嗯。矿山那边……发生有点重大的事件。啊,还是您要接那边的工作?」
「不。」他摇头。然后拿起一张委托书。「剿灭哥布林。」
「那是 ── 」
柜台小姐重新审视那张文件。
这个委托来自边境的开拓村。有哥布林出现。请帮忙处理。常见的内容。
── 可是,数量是不是……有点多?
哥布林的目击数量。这让人有点在意。
「……那个,没问题吗?」
柜台小姐简短地询问。问他的身体没问题吗。问他单独行动没问题吗。
他再也没回来的不祥画面,突然闪过脑海。
胸口不知为何非常痛,她下意识探出身子。
「再、再等一下,其他冒险者就会回 ── 」
「哥布林,」他斩钉截铁地说。「由我一个人解决。」
§
「又是你啊。」
工房老板停下用旋转式砥石磨刀的手,板起脸来。
所谓磨砺就是这么回事。把剑贴在高速旋转的砥石上,火花四散。
磨得越利,剑身就会被磨掉更多部分。迟早会迎接极限。
若非魔剑圣剑、魔法武具,该来的总是会来。
连森人〈Elf〉都无法从时间的洪流中逃离。
── 就算这样。
老板拿起面前这名诡异男子带过来的剑,定睛一看。
放在台子上的那把剑,状态非常惨烈。
不是因为剑身被削成不长不短的长度,是更基本的问题。
剑刃缺损,血脂沾在上面。沦为锯齿状的剑又黏又脏,搞得跟用来切肉的菜刀一样。
不仅如此,剑锷还歪掉了,似乎用来敲过什么东西,柄头碎了一半。
「啧。不珍惜装备的家伙会早死喔。」
「我没有不珍惜的意思。」
他低声说道,老板无奈地碎碎念了句「谁知道呢」。
俗话说,剑士「一把剑砍不了五个人」。
自以为是的门外汉对此表示「没这回事。那只不过是谣言」。
正确的当然是前者,错的是后者。
原来如此,若是剑术高手,只要从正确的角度砍下去,剑刃确实不会缺损,也不会沾到血脂。
然而,挥剑的时候当然是在战场上。
有铠甲,有皮。有砍中骨头的时候,也会有埋头猛挥的时候吧。
与对手的武器碰撞在一起,剑刃就会缺损。砍断血管,血脂就会黏到剑刃上。
情急之下把剑当成当战锤挥动,剑锷跟剑柄会受损也很正常。
一把剑砍不了五个人。
── 话虽如此,这家伙未免太有问题。
老板用手指抹过剑刃,摇摇头表示无计可施。
「重新研磨也没用。这把剑我帮你处理,去买把新的。」
「知道了。」
老板把剑扔进装废铁的篮子,告诉他要补多少钱。
他便从杂物袋里拿出钱包,毫不犹豫将一枚硬币放到桌上。
钱包看起来挺重的。
「……赚了不少嘛。你都在做什么?」
「剿灭哥布林。」
「什么?」老板挑起一边的眉毛。「装备的钱从团队共有的财产里面出……之类的?」
「就我一个。」
老板深深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这个男人必须用一把剑砍五人以上。
这样的话,大可用更好的装备……
「我要的东西好了吗。」
「嗯。」
── ……不,这话用不着我说。
老板将新剑连着剑鞘一起交给他,看着他将剑佩到腰间,摇摇头。
然后把手伸进柜台内侧,拿出以油纸包好的包裹,用粗壮的手指拆开包装。
锵啷一声放到台子上的,是件用细小链子做成的衣服。
不过上面还细心地抹了油。跟板金铠发出的声音比起来判若云泥。
只要穿在皮甲下面,就能在不影响隐密性的同时提升一定的防御力。
不过链子的孔隙有点大,突剑、细剑肯定穿得过去。
若是用真正的银锻造而成的锁子甲也就算了,这东西只是铁链编的。
然而,有跟没有还是相差甚远。是生是死取决于此。
「不是多好的东西喔。」
但确实满足了他的需求才对,老板瞪着铁盔底下。
他一如往常,用不带起伏的声音低喃:
「嗯。」他说。「没问题。」
「问题?」
「被小鬼拿去用也无妨。」
── 这种等级的装备,被哥布林抢走也无妨吗。
冒险者中应该也有用突剑和刺剑的人。区区一只穿锁子甲的小鬼,不成威胁。
老板不可能没发现,他是以这种标准在挑选装备。
也不可能没发现,冒险者的装备被哥布林夺走,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
§
「粮食。」
「好的~请问要几天份?」
「一星期。」
「收到!」
他无视精力十足地跑来跑去的兽人女服务生,观察周围。
冒险者公会的酒馆。到目前为止,除了购买粮食外,他从未踏进过。
连有兽人在这边工作,都是刚刚才发现。
白天的酒场却弥漫连他都感觉得出的倦怠气氛。
冒险者七零八落地坐在桌前,是放假,还是提早回来了?
他们大口喝酒、大口吃下酒菜的模样,毫无霸气。
其中有一个人。
「……混账东西……为什么,啊啊,可恶……!」
他对趴在桌上碎碎念的那名冒险者有印象。
跟自己同一天登记,之后在剿灭哥布林时巧遇的那名冒险者。
团队不在附近,那人好像也喝得相当醉。
店里的冒险者也不想跟他扯上关系,看都不看那边一眼。
他想了一下,结果什么都没说,默默等待粮食送来。
人总有想独处的时候,这点小事他也明白。
明白归明白 ──「嗨,怎样?之后要去冒险吗?」
却有人一屁股坐到他对面。
抬头一看,是一位身材纤细高挑的美男子。身穿皮甲,扛着长枪。
脸上带着的笑容与其说亲切,更适合用得意形容。
「这次要干么?大蜈蚣〈Giant Centipede〉?还是食尸者〈Ghoul〉?」
探索遗迹也不错。他看了越说越起劲的长枪手一眼。
「哥布林。」
「啥?哥布林!?」
跟他冷静的语调比起来,长枪手的惊呼声明显有点刻意。
他睁大眼
睛耸耸肩,一脸「让我来教教你」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之前可是除掉了矿山的黏液怪〈Blob〉耶。」
「是吗。」
「对啊!很厉害吧!」
就算他这么说,他也完全不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他想了一下,判断肯定不是在讲哥布林。
「很厉害吗。」
「很厉害!」
「是吗。」
他点了下头。
「真厉害。」
「你说什么!?」
长枪手闻言,脸垮了下来,探出身子,仿佛要一把抓住他的领口。
他再度沉思片刻,一语不发,慢慢歪过铁盔。
「不厉害吗?」
「啊 ── 够了 ── !可恶,这家伙是怎样!」
是个开朗的男人。也是个很吵的男人。
长枪手不耐烦地大叫,无奈坐回椅子上。
椅背被他用力一靠,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长枪手不悦地噘着嘴,将自豪的长枪拉到手边,转着枪柄玩。
他突然眯起眼睛,指着他的杂物袋。
「喂,那是什么?」
经他这么一说,看得见他的杂物袋里露出一只小瓶子……
大概是没收好吧。太粗心了。他低声咂舌。
「是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
他拿出瓶子,整理好杂物袋里的东西后把它塞回去。
这样就不会掉了。
「柜台给的。」
「什么!?」
长枪手立刻用力探出身子。声音宏亮,在铁盔里回荡得很厉害。
「可恶,果然我也该去跟柜台小姐邀功吗……剿灭黏液怪!」
「黏液怪。」
「嗯,活生生的黏液。根本无法分辨要攻击哪里才好,于是我就用长枪……」
「好,了……适可,而止……喔。」
一名美女晃着肉感腰部,站到椅子后面,打断长枪手炫耀功绩。
是穿着身体曲线表露无遗的衣服、戴帽子的魔女。
「对了,你也说几句嘛。你不也被黏液怪缠上,差点 ── 痛!?」
她直接拿手杖往长枪手头上敲下去,看见他痛得呻吟,叹了口气。
「对不起,喔。」
「不。」
魔女对他送了个秋波,他摇摇头。
「没问题。」
「之后……我会用黏丝〈Spider Web〉,或其他法术,让他……安静点。」
「是吗。」他点头回道,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望向同期那名冒险者。
「他怎么了?」
「噢……」
魔女垂下细长的睫毛,用性感的动作舔了下娇艳的双唇。
「一个人,被吃掉。一个人去送,那孩子的,遗物。另一个人,的手……嗯。」
于是他就不当冒险者了。魔女兴味索然地轻声说道,凭空拿出烟管。
然后像在用优美的手势弹指般,敲了下打火石,点燃。
魔女慵懒地吐气,香甜的烟便飘散开来。
「只剩一人。常有,的事……对吧?」
「……是吗。」
「就是,这样……那,再见。」
魔女轻轻挥手,抓住长枪手的脖子。
长枪手嘴上虽然在抱怨,还是乖乖被她拖走。
是她的力气比一般的后卫职业大呢,还是长枪手在配合她?
他想了一下,判断这件事无关紧要,扫到脑海之外。
「让您久等啰 ── !」
兽人女服务生正好从厨房跑回来。
她将怀里的七份干粮放到桌上。
确认数量无误后,他将干粮塞进杂物袋,从钱包拿出几枚银币,放到桌上。
「好的,谢谢惠顾!」
他稍微调整被干粮塞得鼓起来的杂物袋,踩着大剌剌的脚步离开。
准备开门离去时,他回过头,那个同期的冒险者呆呆地抬头看着他。
他看了对方一会儿,推开门来到室外。
门晃来晃去的吱嘎声从背后传来,听起来莫名漫长。
§
沙沙,窸窸窣窣。夏风拂过杂草,发出海浪般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只有街道通过,随处可见的旷野一角。
牧牛妹压住被风吹乱的头发,轻轻眯起眼睛。
因为她看见了躺在绿色海洋上、烧成漆黑色的木材。
「噢,小妹妹,你说的地方到啦。」
将长枪夹在腋下的冒险者,坐在借来的马车的驾驶座对她说。
「嗯……谢谢。」
她从货架上跟人家低头致谢,坐在长枪手隔壁的魔法师微微扬起嘴角。
牧牛妹觉得她跟自己年纪应该不会差太多,给人的感觉却非常有女人味。
「那,我们就,在这边……等你。」
「好的。」
她又道了一次谢,跳下马车。
落地时脚被草丛绊到,害她踉跄了一下,但她很快就重新站好。
「没问题吗?」长枪手贴心地问,她简短回答「没问题」。
── 这应该是她熟悉的风景才对。
坐在于街道上行驶的马车中看见的,逐渐远去的村庄。
明明是从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方向看过去。
── 什么都没有。
牧牛妹在随风摇曳的草丛中,慢慢向前走。
总是在这边玩的道路。直到五年前,每天都会经过的道路。
至今仍然可以鲜明回想起那些景色,不知为何却跟眼前的风景对不上。
这让她有点头晕目眩,路走得摇摇晃晃。
「……呃。」
她拨开草丛,不断朝目的地前进。
虽然几乎无法分辨,只要仔细注视,就会发现只有那边的草比较少。
代表那个地方曾经是道路。
最后,她抵达的是同样没有任何东西的草原。
只看得见埋在杂草中、整根被烧成焦炭的柱子。
牧牛妹轻轻踏进那四角形的草丛。
脚底传来喀啦声,是碎掉的石头地残骸吗?
── 不晓得现在变得怎么样了。
父亲也是,母亲也是。
最喜欢的衣服。宝贝的娃娃。一直在上面睡觉的床铺。自己专用的餐具。
那里已经一无所有。
牧牛妹心不在焉地站在草丛中央,环顾四周 ── 没有任何遮蔽物。
再也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座村庄。
自己跟舅舅,还有他。
全都变成过去的事。
五年就这样了。十年、二十年后 ── 肯定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 反正,大家也只会在当下那一瞬间才这么感慨。
牧牛妹微微皱眉,像要掩饰这份心情似的,仰躺在地上。
杂草搔过背上和脖子,有点痒。
听见远方传来长枪手的惊呼声,以及魔女制止他的声音。
头上的天空蓝得莫名其妙,云朵的白烙印在眼中。
「……是啊。」
不能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饭也得好好吃。必须工作。她想照常欢笑,照常享受生活。
这是很普通的事 ── 没人有资格生气,没人有资格鄙视。
何况,类似的事件全世界到处都是。
她眨了好几下被阳光刺得泛泪的眼睛,用手臂遮住。
放弃一切,「哇 ── !」大叫一声,会有多轻松、多爽快呢。
── 虽然我绝对做不到。
挡住阳光,让人想到坐在仓库角落的他。
── 做不到吧,那种事。
那么,她做得到什么?
能为他做些什么?
能做什么?
「……好。」
牧牛妹用力踢了下腿站起来。
她拍拍屁股,把草和土拍掉,顺便拍了下脸颊。
鼓起干劲,转换心情,总之,试试看吧。
她快步走向马车,魔女发现她回来了,用手扶住帽檐。
「好了……吗?」
「是的!」
牧牛妹精力十足地点头,跳上马车。
发出细微吱嘎声的马车上,牧牛妹向两位冒险者深深一鞠躬。
「不好意思,特地麻烦你们……」
「不会啦,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拿长枪的冒险者爽朗地笑了。
「拿了报酬就要好好干活。别客气。」
「工作……」
他的那个也是工作吗?若是如此……
── 得先整理整理。
牧牛妹握紧拳头,魔女仿佛看见什么温馨的画面,轻笑出声。
「你……剪短头发,应该,比较好看。」
「咦?」
她突然对牧牛妹这么说。
牧牛妹反射性睁大眼睛,魔女雪白的手指,轻轻抚过牧牛妹的刘海。
「剪短头发。眼睛也,露出来。这样,比较可爱……唷?
」
── 是吗?
牧牛妹用手指捏住刘海,半信半疑。
随着长枪手吆喝一声,马车喀哒喀哒地开走了。
§
── 是不是该坐马车来。
他难得思考起这种问题,停下脚步。
太阳已经通过天顶,开始西斜。
尽管投射在街道上的阳光还很充足,四周马上就会被黑暗笼罩。
考虑到今晚要在外露宿,差不多该着手准备了。
「……」
── 太晚出门了。
一大早就出门的话,现在肯定已经抵达村庄。
通常路旁应该会有旅店之类的设施,前提是前方要有繁荣的城镇。
通往边境荒村的街道,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只要连夜赶路,应该是能抵达村庄,不过考虑到之后要跟小鬼战斗……
想这么多也没意义。
停下脚步,太阳还是会继续沉下,所以动手做就对了。
他观察街道两侧的草丛,找到目标物,窸窸窣窣走进草丛里。
是曾经存在于此的城镇残骸。
这附近也是神代的古战场吗?还是遭到袭击的村落?
腐朽的房屋残骸被草木掩埋住,沉睡于草丛中。
他在其中找出形状相对完整的石壁,使劲踹下去。
好几道墙壁当场碎掉,他找了一会儿,发现没碎的墙壁。
── 这里不错。
敲了几次,没有崩塌的迹象,他便在草地上铺好防水布。
没必要让夜露弄湿身体,妨碍体力恢复。那样是种浪费。
接着拔出腰间的剑,代替柴刀砍掉杂草,清出烧营火的空间。
自己点的火烧到杂草,结果被烟呛死,未免太过愚蠢。
然后是找木柴。这并不困难。
只要收集干燥的枝叶即可,就算只有潮湿的树干,边生火边烘干就行。
收集垮掉的房子的石材,做出挡风挡火的炉灶,把柴扔进里面。
只要点燃增强火势用的枯草丢进去,就大功告成。
「……」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点火。
天空很蓝,远方没有乌云。空气也偏干燥,八成不会下雨。
他心想「那么不用准备屋顶也行」,靠着墙壁坐下。
周围安静得仿佛一切生物都灭绝了。
天上的云静静流动,每当风吹过,树叶都会发出沙沙沙的摩擦声。
他从杂物袋中取出水袋,拔起栓子喝了一、两口。
只是坐在地上却莫名无力,眼皮重到不行。
但不能就这样睡着。
晚上不烧营火的话,会被野兽咬醒。
他将水袋放在旁边,自杂物袋中拿出一片肉干,从铁盔的缝隙间扔进去。
每咬一口,盐味就会在口中扩散开来。
本来只是想借由嚼东西驱散睡意,味道却比想象中好。
「……」
他不经意地望向粮食的包装,上面印着熟悉的图案。是来自牧场的。
他默默咀嚼肉干,不时配几口水,坐在阴影处没有移动。
即使待在阴影处,夏天的热气还是充满铁盔内侧,害他的脑袋又重又痛。太热了。
被哥布林偷袭的可能性,一把抹消拿下铁盔这个选择。
他慢慢等待太阳下山。
不久后,红色夕阳朝远方的旷野落下,双月及繁星升上天空。
仿佛在熊熊燃烧的红月、让人感到寒冷的绿月。他紧盯着它们。
英雄的图是用线将繁星连接在一起创造出来的 ── 这好像是姐姐告诉他的。
── 是时候了。
他敲击打火石,爆出火花,在炉灶内点火。
火劈劈啪啪地点燃,一缕白烟直直窜向天空。
「……」
这样应该能赶走野兽。可是哥布林呢?会来吗?说不定会。
那东西不怕火。搞不好他们根本没发现大部分的生物都怕火。
实际上,他们就是来了。不可以忘记那件事。
不晓得是谁的声音,在他的脑中萦绕不去。
喉咙好干。他轻轻舔了下嘴唇,可惜没用。反正明天就会抵达村落。
他拿起水袋,大口灌水,水都从头盔旁边流出来了。
里面装的是掺水的葡萄酒。虽然味道和酒精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他在头盔里闭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睛望向黑暗。
这是为了避免眼睛习惯营火的火光,导致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他右手握紧腰间的剑,把膝盖抱向身体,维持随时都能站起来的姿势。
盯着黑暗之中,觉得自己隐约看见在火光照耀下晃动的影子。
「……!」
迅速拔剑。划过虚空。吁出一口气,将剑收回剑鞘。然后再度拔出。
刺穿、击碎小鬼的头、喉咙。刺穿,击碎。杀掉。确实地。
他一直待在那里等待哥布林,直到天亮。
哥布林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