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正坐在工作室的椅子上缝制着礼服。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艾苹那宛如稚气与聪颖、小孩与大人的情感交错般不可思议的心境,促使她毫不犹豫地裁剪着布料。
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忘却时间的流逝,忘我地埋首于工作中了。
自从社交季结束后,缝纫时总会不小心被针扎到手指,不仅运针紊乱,也无法裁制出脑海中所描绘的礼服;克莉丝是第一次面临这种情形,自己也觉得相当羞愧,一直到现在,她才终于又能随心所欲地裁制出自己所描绘的礼服。
克莉丝的左右手中指上,分别戴着有蔷薇金属雕刻的金色顶针,利用顶针组织细密的纤维中加入不同的缝线,缝制成新的布料。舞动针线的期间,克莉丝不再是自己,而是化为有生命的礼服、拥有感觉的礼服,反映出艾苹那颗细腻、善良又清澈明亮的心。
一阵窗帘摩擦的声音响起,克莉丝闻声抬起头,只见潘蜜拉关上房间一角的窗户并且正点燃灯光的身影;自己竞丝毫未察觉潘蜜拉走进房间。
「今天一直在工作呢,克莉丝,要用餐了吗?」
「现在还不要,喝水就好了。」
潘蜜拉点点头,从一旁的餐车中拿起水壶,在玻璃杯里注满水递给克莉丝,克莉丝喝了一口后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早已干渴多时,立刻一饮而尽;餐车上放有覆盖着餐巾的托盘及一颗小苹果。
「肉类会让布沾上味道,所以我只要了汤和面包,非常好吃喔。我放在这里,等妳想到的时候再吃吧。」
「恩。」
「妳有没有寝室的钥匙?妳应该会忙到很晚吧。」
「潘蜜拉,妳不用在意我,没关系的,回到寝室很花时间,我若是想睡的时候,会直接在这间房里休息。」
「那么我去要毛毯过来,我会不时过来一趟——我有请佣人们留意,但是妳自己也要注意灯火喔。」
「恩,谢谢妳,潘蜜拉。」
「希望礼服能够顺利完成。」
「恩。」
克莉丝盈盈一笑,潘蜜拉也回以笑容后便不再多说,安静地离开房间。
潘蜜拉十分温柔,虽然嘴巴很坏,事实上却是最关心克莉丝的人。
克莉丝再次喝了口水,正打算继续动工时,脑海中蓦地闪过某个身影,一位不知为何总是关心自己的男士。
(等一下能不能见个面?克莉丝,就我们两个。)
结果只是客套话;——
克莉丝垂下眼眸,胸口隐隐作痛。
思及此,眼泪忍不住就要落下,同时也很想直接去逼问夏洛克。
就算被鄙视也无所谓,倘若可以将这份感情当面向他表明、传达给他,那该有多好。
然而,克莉丝选择不去这么做。
她不愿意内心因而掀起阵阵波澜,她害怕自己的心情会改变,与其那样,不如让自己受到伤害……不对,不有所期待的话,自然就不会受到伤害,我不是潘蜜拉,我最清楚自己不是具有魅力的女孩。
只要能够继续裁制礼服就好了。
我是裁缝师克莉丝汀小姐,如果是我缝制的礼服,任何人都会欣然接受并且纷纷给予赞美、夸赞它充满魅力,穿上我的礼服就会坠入爱河。
思念他时……心中随之浮现的缤纷色彩,不论任何事物都感觉变得美丽的心情,唯独这份心情我不会忘记。
克莉丝只要这样便心满意足,裁制恋之礼服的裁缝师不可以和任何人谈恋爱,裁缝师必须要保持澄澈透明的心灵。
所以才要驱走这份情感,只要思考艾苹小姐的事情就好。
温柔的人啊,美丽的人啊,求求你离开。
再度缝制礼服之前,克莉丝拼命对着心中挥之不去的夏洛克如此说道。
「潘蜜拉。」
当潘蜜拉步行于走廊之际,有道声音让她马上缩起身子。
叫住她的人是夏洛克,他仅着背心、浏海凌乱地恣意倚靠着墙面;现在正好是晚餐结束的时刻。
「怎么是你,吓我一跳呢。」
「我在等克莉丝。」
夏洛克离开墙面站好并这么说道:克莉丝的工作室就在前方。
「我想找她谈谈,能不能让我进去?」
「她现在正在工作,你去的话会打扰到她。」
「妳该为我没有粗率地直接闯入房间而庆幸,克莉丝何时会休息?她在店里时不是常会出现吗?没道理因为我在场就不能一块儿喝杯茶吧。」
「很可惜就是这样,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工作,你能不能等到她主动跟你联络时再说呢?」
「我之前对妳说我想见她的事,妳有替我转告吗?」
夏洛克抑制不住烦躁地说,潘蜜拉则噤口不答。
「——妳没有替我转告吧?」
「是啊。」
潘蜜拉坦率地答道。
剎那间,夏洛克映照在月光下的淡褐色眼眸燃起熊熊怒火。
「妳给我个理由,潘蜜拉,妳明明和我说好会告诉她的。妳对『蔷薇色』而言,确实是一位不可或缺的店员,但是我可不记得我得受妳的操控。」
「我不是说过以工作为优先吗?」
「这不是理由。」
「这是个十分正当的理由,她这阵子一直无法集中精神,连这次的委托也很难说是否可以顺利完成,现在她好不容易才渐入佳境,我不想因为你又跟她说什么多余的话,害她再度难以进入工作状况。」
「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话,立刻就会结束。」
「你、这、个、人、吶——最好不要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
潘蜜拉一字一句地说着:没有明说无法集中精神就是因为你,已经是给你留情面了。
夏洛克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依然精亮,却无法出言反驳。
潘蜜拉注视着夏洛克,那看似敏捷的颀长四肢,有着贵族阶级一贯发育良好的宽阔肩膀,以及近距离才可以注意到的厚实胸膛:这个男人只要有那个意思,娇弱的克莉丝的确无可招架。
这个男人并不是傻瓜,也不会自以为是地摆出高姿态,既然会先来征求进入房间的许可,也还算是很有礼貌——这就是所谓的绅士吗?潘蜜拉这么想着,却无法完全信赖对方。
尽管克莉丝喜欢他!不管对象是谁,应该要高兴克莉丝终于喜欢上男性,但是这位男性对克莉丝的态度却十分暧昧不明。
「……我有事要对克莉丝说。」
夏洛克最后放弃般地呼出一口气。
「是很重要的事,我听说裁制暗之礼服的人可能是克莉丝的母亲,每次一谈到暗之礼服,克莉丝总会转移话题,即使听说克莉丝的母亲已经去世了,然而我还是想知道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你应该很清楚她不想谈这件事吧?」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
夏洛克摆出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双手插在口袋并倚向窗框。
「真相迟早都会揭晓,犯罪的行为必须接受制裁。艾丽斯的事情也是一样,假如云题丝杀害了贵族千金,就应该通知警方,交由司法审理。」
「我还以为你有其它事情想对克莉丝说。」
夏洛克注视着潘蜜拉。
「其它事情是指什么……?」
「算了,不用在意。关于琳达?雷斯的事情,我也多少了解一点。」
「那妳快点告诉我,我想知道。」
「好呀,只要你保证不会让克莉丝不幸,我就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
夏洛克内心顿时产生一股退缩之意;潘蜜拉凝视着夏洛克并再次重申:
「只要你愿意发誓、保证,绝对不会伤害克莉丝、不会让克莉丝感到不幸,我就可以全力协助你。克莉丝相当信任你,你只要用你自己的方式,在会让克莉丝痛苦的事物中,好好守护克莉丝就行了。」
夏洛克注视着潘蜜拉,随后又移开了视线。
「……我身为哈克尼尔家的长子,不能随意向他人起誓。」
潘蜜拉忽然觉得相当可笑。克莉丝,妳为什么会喜欢上这种男人!
「我会告诉克莉丝你想见她,明天晚上九点在门口上方的三楼露台如何?那个时候工作应该告一段落了。你不需要担心,她只要知道你在等她,就会飞也似地去见你一面。」
「明天九点……我明白了。」
「不准对她多嘴、害她昏倒,她三餐已经不太正常了。」
「我知道,我并不是妳想象中那么迟钝的男人。」
夏洛克像是挖苦人似地扬起嘴角,脸上明显地表现出安心的神色。
就是这样才不好,潘蜜拉心想,假若他真的是个迟钝、冷酷或懦弱的男人,自己足可以毫不犹豫地彻底阻止他接近克莉丝。
潘蜜拉忽然察觉到一股视线,她往窗外望去,只见红色热气球正悠扬地在空中飘荡。
在温暖的阳光之下,热气球缓慢升空,还没有完全胀成圆形的气球中央凹陷,形似一颗红色苹果。
艾苹待在克莉丝的工作室凝视着镜子,绿色礼服的假缝刚完成,斐莉儿站
在一旁观看,克莉丝则蹲在艾苹脚边进行调整。
「妳试着伸展双手看看,艾苹小姐……对,挺起胸来,好漂亮呀。」
克莉丝沉稳地蹲在地上调整腰身的缎带位置,给人的感觉与第一次见面时判若两人。好奇怪;艾苹看着镜中穿上紧身马甲的自己,因为回想起母亲的容貌而倒抽一口气。
「仕女的基本条件就是谈吐与仪态,艾苹小姐只要好好地学习,必定能成为一位美丽迷人的仕女呦。」
斐莉儿得意洋洋地说道。
克莉丝虽然表示若艾苹不愿意的话,可以不用穿起来,但是斐莉儿坚决认为,礼服在假缝之后必须试穿才行(注:先以缝线暂时固定,试穿之后并重新调整过尺寸与衣身,最后再将缝线拆卸。);其实艾苹认为只是斐莉儿自己想看而已,但是她之前内心的抗拒感也已经渐渐消散了。
从斐莉儿手脚并用的热心解说来看,淑女只要不失淑女的风范就能有很棒的特殊待遇,比起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及必须负责的绅士,淑女所拥有的自由远远超出他们。
当然,平常就得表现得智慧过人、高雅端庄,但是真正的淑女是连在努力时都能够甘之如饴的。
虽然艾苹对斐莉儿的话一知半解,但是如果有很多像斐莉儿一样的女孩子,那所谓的社交界或许也不是那么糟糕的地方。
「克莉丝汀小姐,可以打扰一下吗?」
「……请进。」
克莉丝应答房门的询问声后,房门『喀嚓』一声被打开,玛丽与潘蜜拉双手提着巨型提篮走进房间。
「我将拉薇妮亚夫人的礼服拿来了,克莉丝汀小姐。」
玛丽进入房间后,一看见身上穿着礼服的艾苹,顿时惊讶地睁大了双眼,艾苹则是展露出可掬的笑容。
「拉薇妮亚夫人的礼服数量意想不到地多,挑得我们个个人仰马翻,不过这些礼服保存得十分良好喔。」
「麻烦妳帮忙真不好意思,奥斯汀小姐。」
「没关系,我最喜欢礼服了。」
玛丽与潘蜜拉利落地自提篮中取出礼服,并排挂在衣柜里头:克莉丝没有将视线投向她们两人,径自动手解开艾苹的礼服。
「克莉丝,妳不想看到妈妈的礼服吗?」
艾苹脱下礼服并悄悄地询问克莉丝。
「咦?不、不是那样的。」
克莉丝替艾苹穿上水蓝色家居服,她那柔弱的肩膀不安地颤抖着。
艾苹心想,克莉丝本身一定也很痛苦吧,任谁都不愿意去猜想是自己的母亲裁制出暗之礼服。
如同艾苹不愿意猜想是爸爸订制暗之礼服,让妈妈穿在身上一样。
「克莉丝,我一点都不在乎妈妈究竟为何而去世,我纯粹只是想知道,妈妈是否活得幸幅。」
艾苹向克莉丝表明想法。
「不知道妳能否在今晚以前看出这些礼服有没有问题,如果妳明白了以后,要不要跟我去森林?我想让克莉丝见一个人。」
「好的,只要艾苹小姐可以的话……」
克莉丝有些犹豫地开口,但是话语立即被一旁潘蜜拉的细柔嗓音盖过。
「恐怕不行,艾苹小姐,克莉丝已经事先有约了,能不能改成明天呢?」
克莉丝看向潘蜜拉并眨了眨眼,一副不知情模样,是有什么秘密工作吗?
「小孩子不可以在晚上跑到外面啾(去)喔。」
斐莉儿这么说道,对话就此结束。
结束试穿之后,艾苹与斐莉儿随即飞奔而出,大概又要去森林探险吧,而且两人还不忘将摆在房间的苹果放进口袋。
虽然年纪、性格与背景都大相径庭,但是九岁的斐莉儿像个小大人,十五岁的艾苹则没什么待人处世的经验,两个人因而迅速地熟络了起来。
莫亚迪耶公爵以夏洛克为首,邀请了许多年长的男性来到宅邸,想藉由与他们交流让艾苹成长,然而艾苹对他们却完全不加以理会,成天只与斐莉儿一块玩耍;凡事的确是无法轻如愿的。
「潘蜜拉,事先有约是什么意思?」
克莉丝关上挂着拉薇妮亚的礼服的衣柜,向潘蜜拉问道。她完全没有听说今天晚上有约,工作至今终于告一段落,反而应该有空闲的时间才对。
「啊,就是夏洛克请我转告妳,今晚九点要在大门口上方三楼的露台见面。」
潘蜜拉用刷子清除模特儿衣架上的礼服所沾染的灰尘,对着克莉丝说道。
瞬时,克莉丝的血液从心脏逆流而上。
……咦?……
「是夏洛克要我转告妳的,其实他在更早之前就告诉过我了,可是我不想打扰妳工作,所以就一直没有提,而妳也都待在房间足不出门的。」
克莉丝脑筋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是现在礼服已经大致完成,还有点时间,我想夏洛克自己也忙着交际应酬,但是他说晚上就空下来了,似乎是有什么话要告诉妳。」
「为……为什么……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应该是妳穿上粉红色礼服那天吧。」
潘蜜拉看看克莉丝一副失神的模样,不禁露出苦笑。
「冷静下来,克莉丝,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两人凑巧在这里见到面,多少都会有些话想聊,我还差点跟他吵架呢,真是麻烦,那位男士比表面上看来还要冲动呢。」
「可是……妳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没有先告诉妳是我的不对。」
克莉丝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潘蜜拉是笨蛋。
夏洛克是笨蛋。
没错,我很清楚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见了面就要怎么样,说不定对夏洛克而言,单纯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像潘蜜拉这样的万人迷是不可能了解的。
夏洛克也不可能会了解我有多么地不安、多么地绝望,最后在万念俱灰之下,只能逼自己转换心情,告诉自己除了礼服,我一无所有——
其实自己一直想要见到他,即使只能见上一面也好。
「克莉丝,真的很对不起嘛……妳会去吧?」
面对忍不住双手捣住脸转过身的克莉丝,潘蜜拉开口询问。
半晌,注满水的玻璃杯从旁边递过来,克莉丝坦率地接过玻璃杯,喝了一小口后点点头,她拾起头对上潘蜜拉的视线,潘蜜拉则无奈地耸耸肩。
「总而言之,现在还有时间……妳放轻松一点先坐下来,反正梳子也还没收。」
潘蜜拉按着克莉丝的肩膀,让她坐在艾苹稍早之前梳理头发的椅子上。
「难得要见面,妳就打扮得漂亮一点吧,这阵子妳似乎也没怎么打理自己。」
「咦……不、不用了,我跟平常一样就好了。」
「交给我吧,就当做是赔罪啰——」
潘蜜拉迅速地将克莉丝的缎带解开,让黑发沿着肩膀披泄而下。克莉丝偷偷瞄了镜子一眼;似乎是潘蜜拉因为知道克莉丝不习惯看自己的脸庞,因而将镜子斜放。
「男士们只要看见和自己有约的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就会很高兴,要是穿上那套粉红色的礼服,他肯定会非常吃惊。」
潘蜜拉手上拿着梳子,发出银钤般的笑声;克莉丝的脸颊顿时感到一阵燥热。
如果真的那样打扮,那个人会说些什么呢?不论想到什么,都让克莉丝既不安又痛苦,内心各样思绪翻腾而上,然而喜悦之情却盈满胸口。
「虽然艾苹母亲生前所穿的礼服已经放置七年了,却还是那么美丽,莉儿好惊讶。」
艾苹与斐莉儿一块坐在长椅上啃着苹果。
「不过,我觉得晚上跑到外面不太好,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艾苹边吃着苹果边说:
「没问题的,这栋宅邸有围墙挡住,而且凯恩也和我待在一起。」
「妳和凯恩先生有约吗?」
「对啊,最近爸爸格外严厉,宅邸里又有一堆客人,所以我都在晚上时和他碰面。热气球已经快完成了,克莉丝今天有事情真的很可惜。」
「感觉晚上放热气球好可怕喔,如果看不到记号,不就再也回不来了吗?布莱恩先生一定也会很担心的。」
「说得也是——莉儿已经和布莱恩成为朋友啦?」
艾苹苦笑地望向天空。
「——不过今天已经约定好了,所以一定要去。」
「就算是冒险也不要玩得太过火喔。」
「没有到那种地步啦,而且克莉丝晚上不是也有约吗?」
「克莉丝……对了,哥哥也说今晚九点有事,还一副雀跃的模样,大家真是的……」
斐莉儿思考片刻后交迭起双臂。
「这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所谓的淑女风范吧。」
「当淑女还真辛苦。」
艾苹对一脸迷惘的斐莉儿涌起同情之意。
月亮的形状宛如幼猫爪般高挂天边。
「唉苹,这边。」
艾苹前往热气球小屋,发现凯恩站在小丘上挥着手。吊篮里已经升好火,夜色朦胧之下,热气球
装置的光点依稀闪闪发亮。
艾苹看见热气球,轻轻倒抽一口气。热气球的颜色改变了,似乎在原本的红布外再覆盖
上一层布。
「改成黑色了呀。」
「这个颜色在晚上比较不会引人注目吧?要是有人发现热气球飞在天上,说不定会被强迫降落,而且这栋宅邸又备有枪械。」
「不会有事的,凯恩真爱操心。」
艾苹不禁失笑,什么备有枪械,还真是危言耸听,爸爸不可能对自己开枪的。
凯恩全身上下裹着一袭黑衣,看起来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难以辨识。艾苹看着逐渐膨胀的热气球,莫名地感到不安。
「克莉丝没有一起来吗?」
凯恩向艾苹问道。
「我有邀她,可是克莉丝今天晚上好像有事,我已经将妈妈的礼服交给她了。」
「喔……今天晚上吗?」
「凯恩,一定得在今天试飞吗?」
艾苹问着凯恩,他因而不满地噘起嘴唇。
「妳为什么要那么说?」
「也没有为什么……要是不能回来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
艾苹仰望着夜空。
「是艾苹说回不来也没关系,想要翱翔天际的吧?」
凯恩回过头,热气球的气已经充得差不多了,一身漆黑如墨的凯恩,眼眸中似乎闪烁着不同以往的光芒。
「我真的是那么想的……只是……」
艾苹讲话顿时显得结结巴巴。
她想要离开这里,可是不是从天空,而是穿上克莉丝所裁制的礼服,从大门离开这里。
在一片漆黑之中,凯恩冷不防将手伸向艾苹。
月亮隐没于云幕之后。
夏洛克迎着阵阵晚风,茫然地站在卡帕比利帝宅邸的露台上。
削瘦的夏洛克穿着西装大衣并系着蓝色领带,他没有戴上帽子。他比预期中还早换好衣服,目前距离九点尚有三十分钟。
夏洛克不时地伸长脖子,凝望绵延的走廊。
他内心暗自猜想说不定克莉丝也会提早到,不过看来工作果然忙得不可开交吧。
约定要见面之前,仿佛有千言万语想对克莉丝述说,然而一到了这个时刻,却想不出该先说些什么才好。
转达友人想告诉克莉丝因她而得以守住名誉的谢词;还有肩膀的伤——受伤的时候,克莉丝目睹自己狼狈倒地的模样;再来是关于暗之礼服方面,斐莉儿找到的缎带的事情、克莉丝的母亲真的逝世了吗?艾丽斯的事情是不是交给警方处理较为妥当呢……
不对,我并不是想对她说这些。
夏洛克将手肘靠在露台栏杆上,眺望外头的景色。
我想知道的是克莉丝自己的事。
虽然没有对潘蜜拉说——当然不可能对她说吧——然而夏洛克想要一探藏在克莉丝深处,她惧于坦承以对的内心,他想知道克莉丝在思念些什么、在思考些什么。
想对她说,不需要害怕。
想对她说,只要有我在,绝对不会让她的内心变得支离破碎。
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了解克莉丝的想法,但是在克莉丝碰到困难时,我可以帮助她、可以温柔地对待她,也可以在她不支倒地时,将她搀扶起身,我绝对不会伤害克莉丝。
我想对她说,妳非常地美丽。
不论是几遍,我会反复说到她相信为止,我想触碰她那小巧的脸庞,将她拥入怀中、亲吻她。
我想问她,妳喜欢我吗?
凝视着我的眼眸极为清透,被我握住手时没有抵抗,还为我加油打气,这全都是因为喜欢我的缘故吧,不是吗?
不是吗——
夏洛克埋首于双肘问,被风吹动的领带不时拂过脸颊。
我要称赞一位裁缝师很美丽吗?我这样是在乞求她喜欢我吗?哈克尼尔家的夏洛克想要这么做吗?
必须放弃这份感情吗?不得不承认这份感情吗?得屈服在此之下吗——可惜我不是那么单纯的人。
自己到目前为止也谈过几次恋爱。
初恋、逢场作戏的恋爱,顺势演变成大胆的私奔,再悲剧性地与对方彻底斩断恋情;接着踏进社交界之后,结识可能成为妻子的女性,数量多到令人厌烦。
「——我身为哈克尼尔家的长子,不能随意向他人起誓。」
夏洛克喃喃说着之前自己对潘蜜拉说的话。
就在此时——
「正如同你所说,你很清楚自己的身分。」
黑暗中传来一道回应夏洛克的低沉女声。
夏洛克猛然抬起头。
他认为自己听错了。
但是,那并非心中的自问自答,而是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
「你这一点还算不错,我是为了奖励你得出正确的结论而到这里来的。」
「——妳是……」
夏洛克不禁开口。
他听过这个声音,就在奥佛西地昂斯宅邸——曾担任妹妹的侍女——想杀害妹妹的——
「艾丽斯吗……!」
呵呵呵——
女子低沉的笑声在黑暗中回荡。
「你竟然还记得我,真是让我深感光荣。」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妳居然还活着……!」
夏洛克快速地环顾四周,露台上空无一人,而露台的另一头正对着庭园以及森林。
「不要想来找我,你一动我就马上消失,我有话想要对你说,夏洛克。」
「卡帕比利帝宅邸四周有围墙,和奥佛西地昂斯宅邸不一样,妳以为妳逃得掉吗?」
「呵呵呵;既然如此,我们不就能够轻松地聊一聊吗?夏洛克,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关于你与克莉丝之间的事,就是你最想知道的事情喔。」
「最想知道的事情?」
夏洛克防备地回答着。高耸的阔叶树缝隙间,不时地闪烁着灯火,她在树上吗?一定得在对话中断之前想办法告诉其它人。
「你想不想知道克莉丝对你的想法?」
「——我不想从妳口中得知。」
「很好,那我就来告诉你吧,克莉丝深爱着你。」
夏洛克努力在黑暗中睁亮双眼,艾丽斯的声音宛如飘荡在空中般莫名地含糊。夏洛克要自己不能中计,然而字字句句却渗透进心中,克莉丝深爱着我、克莉丝深爱着我——艾丽斯冷酷的笑声十分刺耳。
「那又怎么样?」
「不愧是公爵家的继承人,你想说你早就已经知道了吧,那么,换个说法怎么样啊?克莉丝是裁缝师,你们不能结婚。」
「——我很清楚。」
「但是克莉丝深爱着你,我想你也没有天真的以为,所有的恋爱最后都会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是啊,妳说得没错。」
「既然这样就好解决了,你也对克莉丝颇有好感,你们是一对不幸的恋人。」
得说一些话反驳艾丽斯,得在有人过来之前拖住她才行。
虽然内心这么想却说不出话来,喉咙也变得干涩。任谁都好,佣人也可以,只要有人走
过这附近就好,夏洛克边想边观察着走廊与庭园两方的动静。
「我们不是恋人,我和克莉丝纯粹只是——裁缝师和客人。」
「你不要想狡辩,工作已经结束了,你们之后会成为一对恋人的。」
恋人——
夏洛克要自己不能受到蛊惑,却又同时被这个词激荡出的甜美所吸引:与克莉丝成为恋人……克莉丝对我敞开心胸,成为专属于我的人。
「我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才过来的,你只需要将克莉丝变成你的人,没有人会加以阻止。克莉丝也是这么期盼的。你大可放心,等到哪天你要结婚的时候,克莉丝会默默地退出,你也很清楚她就是那种女人吧。」
「妳说什么——」
夏洛克自露台往下看,湖泊上正闪烁着灯光,定睛细看,有个身影正穿过小桥、走向山丘,那是今天来访的其中一位客人——布莱思.罗伊塔尔。
夏洛克小心翼翼地往后退,记忆中,在露台的入口处应该有座小孩体型大小的黄铜酒杯装饰品。
「你如果还是喜欢她,把她收为情妇就好了,只要看看这栋宅邸的主人就能知道这不难办到。夏洛克,你丝毫没有严以律己的清教徒情操,还真是一个受到上天眷顾的男人呢,是不是啊?」
「是啊——」
夏洛克立即一个转身,奋力地抬起黄铜酒杯敲打露台。
「布莱恩——看这边——」
夏洛克大声呼喊,直到布莱恩察觉声音而回头望这边,灯火依然闪烁个不停。
林木上方传来沙沙作响的声音,她果然躲在树上!
夏洛克奔进宅邸内,刚听到声响、还没有完全整装完毕的佣人们,一个接一个跑出来。
「——哈克尼尔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此刻封锁所有的门——」
夏洛克疾言厉色地对着第一个跑出来的黑发男仆下达命令。
「有可疑人士在庭园出没,她是一
名女性杀人犯,把她捉起来——立刻驱马到大门去,不准任何人走出宅邸——」
「杀人犯——」
男管家登时吓得全身为之一震。
「去叫醒老爷——」
听见侍女赶往莫亚迪耶公爵房间的仓皇脚步声,夏洛克走至大门门口。
至今没有听见马蹄声,看来艾丽斯应该还没有走远,他注意到布莱恩从山丘的另一头跑向这边。
「夏洛克爵士——艾苹呢?」
「叫我夏洛克就好,布莱恩,有没有其它人过来?」
「没有,艾苹发生什么事了吗……」
「艾苹?」
「她……瓦林福特小姐告诉我,艾苹会在晚上偷溜出去,我很担心所以才跑过来的,她好像和制作热气球的少年在一起,我本来想叫她不要和那个少年走太近——」
「艾苹……贵族千金——原来如此,可恶,开什么玩笑——布莱思,那家伙才不是少年,而是一个女人,她刚刚在露台附近的树上。灯借我一下,她应该还躲在这附近。」
夏洛克迅速地说道:艾丽斯擅长女扮男装,伪装成他人是艾丽斯的得意伎俩,这次偏偏想教训我,却反而让自己身陷险境。
「艾苹平安无事吧?」
布莱思的眼睛布满血丝,夏洛克一接过灯,布莱恩便从上衣中取出一把手枪。
「我不知道,莫亚迪耶公爵马上就会来下令要人去寻找艾苹,你一旦发现那个女人,不用多想就直接开枪,绝对不能让她逃掉。我先爬上这棵树!」
夏洛克提灯往空中一照,顿时没了声音。
「……这是……」
露台的前方正发生骚动。
克莉丝在走廊上加快脚步,最后还开始奔跑,她没有余力去在意深蓝色工作服的裙襬,以及潘蜜拉大费周章替自己盘起的头发会变得乱七八糟,胸口尽是一阵翻腾,夏洛克该不会发生什么事——
克莉丝不顾披散的头发,急忙抓住从大厅跑向回旋梯的玛丽。
「发、发生什么事了?」
「艾苹小姐不在房间里。」
从玛丽口中大叫出近乎鸣泣的声音。
「艾苹小姐……在空中、和凯恩——和来到这栋宅邸的那名少年在一起——」
「妳说少年?空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认为艾苹小姐需要交朋友,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想到……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玛丽铁青着脸,没有将话说完便径自奔下楼梯,克莉丝看见混杂在佣人中的莫亚迪耶公爵正往外头走去。
克莉丝穿过三楼的走廊,一路奔向露台,数名佣人则呆站在露台上,视线直盯着眼前那飘浮在半空中的物体。
在离露台与森林有些距离的上空,有个东西正飘浮着,那是——
一颗巨大的黑色热气球。
热气球正缓缓升空,即将越过大门口前面的阔叶树顶,那是漆黑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暗之布料……
克莉丝身子为之一僵,视线紧盯着热气球下方的吊篮,有人在那个站入三个人就显得拥挤的狭小吊篮里头,而吊篮里似乎有火正在燃烧,火光聚集在吊篮上,让人可以清晰辨识里头的人影。
一名瘦小的少年握着热气球的系绳。
不——仔细一看,不论是白皙的脸庞、漆黑的眼眸,还是长度不及肩膀的乌黑发色,都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从容不迫地看向走到露台来的克莉丝。
那人并不是少年,在火光的照耀下,一抹朱红唇办带着浅浅的微笑。
克莉丝不由得自喉头深处发出哀呼。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再见到面。
——艾丽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