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苹被父亲的大手牵着,来到棋盘庭园中最大的一座凉亭。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
林木间飘散出阵阵的烤肉香味,凉亭里的侍女们正准备着午餐,她们掀开提篮并忙不迭地烤着肉。
见到凉亭边排列着一只只雉鸡,艾苹不禁眉头深锁。
有三名男性与一群妇女围绕着猎获物,那两名男性戴着狩猎用的咖啡色帽子、身穿宽松的裤子,另外一名男性则穿着不像狩猎用的深灰色大衣,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帽子:他们或蹲或站地检视着猎物的品质。
「我想要介绍来参与猎雉鸡的客人让妳认识。」
「都是一些不认识的人。」
「所以才要介绍给妳认识啊。」
父亲的语气温柔却不容反驳,从以前就是这样。
每当父亲像这样面露微笑时,反而更令人难以捉摸,那或许是因为他没有正面迎视艾苹的缘故;每当父亲表明是为了艾苹时,反而更令艾苹忐忑不安。
艾苹思考着这些事情时,忽然间她绽开了笑靥,因为她发现布莱恩正站在不远处的树木旁,艾苹并不晓得布莱恩也有参加这个活动。
如常给人和善印象的庞大身躯,似乎变得更加结实、高大了;布莱恩见到艾苹倏地露出笑容,并轻轻朝她挥手。
艾苹不自觉地放开父亲的手,奔向布莱恩。
「布莱恩——」
「哎呀——好久不见了,艾苹,妳越来越漂亮了。」
艾苹闻言随即漾出笑容,她身穿露出脚踝的绿色礼服,外罩一件白色围裙;那是一件犹如天使羽毛般轻盈、无论怎么东奔西跑都能紧紧依附身躯的礼服。
「反倒是布莱恩,你是不是稍微变胖了?」
「都是宿舍的伙食书我吃胖的。」
「骗人,你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布莱恩没有因此感到不悦,反而是瞇起眼睛笑着。周遭的男士们看起来似乎都望向这边,或许他们是认为两人简直像兄妹一样吧,那也无所谓——反正没有人知道真相。
虽然很快乐、很高兴,却又感到非常悲伤,然而脸上仍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艾苹,过来。」
父亲眼中带着怒意并语气严厉地说道,布莱恩则轻声低喃:
「去吧,艾苹。」
「待会儿见,布莱恩。」
艾苹回到父亲身旁时,父亲突然瞇起双眼看着艾苹的脸庞。
「艾苹越来越像拉薇妮亚了吶。」
「什么?」
艾苹忽然涌起一股不安,但是自己明明一直以来都希望能长得像妈妈的啊。
午餐似乎已经准备妥当,父亲开始向周遭的客人介绍艾苹。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不会、不会。」
男士们一齐靠近艾苹。
艾苹神态镇静地观察着那些男士及站在其后的女性,男子个个品味高尚、身材挺拔而刚健,投向艾苹的视线带有几分调侃意味,像是看待出现在与自己身分不符的场所的小孩子,而那些蓝、黑及淡褐各色瞳孔,正如同刚刚对着雉鸡般似有若无地鉴定着。
艾苹心想,我知道这种视线,我以前曾经看过,那是客人看着妈妈的眼神,妈妈似乎就是为了对抗那种视线而大肆购买华丽的礼服。
「艾苹,打招呼。」
「请多多指教。」
艾苹一面回想斐莉儿请安时的模样,一面拉开礼服裙身并微弯下腰。
「请多指教,我是罗杰,我想您应该知道目前从事贸易工作的家父。」
「我叫做麦纳马拉,最近刚晋升少尉。」
谁的来历如何我根本没兴趣,也完全听不懂啊——像是喜欢司康饼更胜于派、有养三只狗等等的话题还比较有意思——
布莱恩走向远处的凉亭看着这里,艾苹失望地明白到布莱恩想必不被允许加入这群男士的谈话,他说不定也没有收到正式的邀请。
「艾苹?莫亚迪耶小姐,我是夏洛克?哈克尼尔。」
最后一位向她伸出手的男士,完全没有表明自己的来历,也只有他没穿狩猎服装而格外引人注目;此位男士相貌堂堂,淡褐色的眼眸中不带有一丝杂质,额头到鼻端直至下巴的线条分明。
对了,莉儿好像曾说过她是和哥哥一起来的。
——虽然哥哥的缺点是冷漠又迟钝,但是因为哥哥相当潇扎(洒),所以大家就不会去计较这些喔——
这个人就是莉儿的表哥吧。
接下来介绍的女性们一一向艾苹打招呼,她们应该是那些男士们的姊妹或是母亲,不时地自遮挡阳光的帽缘下偷偷打量着男士们。
佣人开始着手摆设餐具,众人纷纷移往设于草地上的餐桌;淡褐色眼眸的男子此时走在艾苹的旁边。
「你的眼睛很美丽喔。」
艾苹一开口,夏洛克顿时笑了出来。
「我感到无上的光荣,艾苹小姐,妳的父亲也是同样的颜色。」
「你今天没有参加猎雉鸡吗?」
「因为我受了一点伤,而且我本来就不擅长狩猎。」
「恩……我也不太喜欢呢。」
莫亚迪耶公爵愉快地跟在艾苹的后头,其它女性则正在向布莱恩攀谈;布莱恩相当擅长狩猎,这让不喜欢狩猎的艾苹不禁有些落寞。
「艾苹妳要好好与夏俐相处,哈克尼尔家也是我们的亲戚。等到妳踏进社交界那天,这是妳第一个必须去拜访的家族喔。」
「说得也是,请多多指教。」
夏洛克冷不防地扬起嘴角,淡褐色的眼眸中却不带有任何笑意。
「妳的礼服非常漂亮,艾苹小姐。」
「谢谢。」
「妳真是美丽,现在就已经如此教人惊艳,等妳踏入社交界之后,希望我能有幸见到妳穿上崭新礼服的模样。」
他真是个巧言令色的男子,艾苹霎时间有些愕然,内心对夏洛克的评价因而下降了不少,这个人明明就不是打从心底这么认为的。
这个人正挂心着别件事。
为什么大家都以为别人不会发现自己心不在焉呢?就算旁人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心思并不放在自己的身上,当事人也一定会察觉的。
「我不会为了你穿上礼服的,因为你爱说谎。」
夏洛克的笑容于是转为惊讶。
「妳说我爱说谎,像是什么呢?」
「我想想看,例如说……」
艾苹以天真的语气说道:
「就像是你即使有真心喜欢的人,也会假装自己深爱着妻子。」
夏洛克不由得苦笑,身后的父亲闻言也跟着失笑。
此时,男侍者送来了玻璃杯。
周遭的人一定以为他们是因为艾苹孩子气的玩笑话而开怀地笑吧;艾苹拿起一杯盛满红色饮料的玻璃杯,故意粗鲁地大口饮用。
每个人都在说谎,就算表面上再怎么隐藏,其实内心都有真正喜欢的人,只是绝对不向任何人吐露而已,骗子、骗子——
「艾苹小姐的直觉果然相当敏锐,今天可终于见识到了。」
当晚——
夏洛克造访莫亚迪耶公爵的书房时,莫亚迪耶公爵正独自饮酒,他一看见夏洛克便立刻吩咐重新备酒。
夏洛克遵照公爵的意思,坐到正对着肖像画的椅子上。
「很抱歉,那个性有点古怪的孩子极少与人接触,因为她相当精明,我想让她从现在开始慢慢学会社交礼仪,可是……」
侍女将酒摆在夏洛克眼前的桌面,莫亚迪耶公爵有意无意地望着肖像画,夏洛克也跟着望向那边。
「事实上,我不认为艾苹会因为拉薇妮亚的事情受创……拉薇妮亚也是打从心底接受,并享受留在这栋宅邸的生活。」
「……拉薇妮亚夫人在这里住了多久?」
夏洛克问道。
「大概十年吧……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年仅十八岁。」
「年轻女性竟然可以忍耐到这种地步……而且还拥有如此的美貌,没有人可以看见这套美丽的礼服真是遗憾。」
夏洛克将酒劲强烈的威士忌含在嘴里,眼睛注视着红色礼服。
「我一开始会带她到伦敦购物或是订制礼服,后来我变得越来越忙碌,渐渐就没有时间带她外出。」
「越来越忙碌——」
应该不只是这样,而是因为有了家室的关系吧……夏洛克暗自压抑下未出口的话语。
「公爵通常会在这栋宅邸待多久?」
「社交季结束时会停留几个礼拜……再来就是赛马季时会待上几天,除此之外,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过来,但是即便如此,也无法每个礼拜都抽出时间回来……」
「您平常事务繁忙,没想到还可以常常……」
公爵返回宅邸的次数比想象中来得多,夏洛克不禁对此感到讶异;虽然没有讽刺的意思,莫亚迪耶公爵的眼神却乍然一沉。
「夏俐,你是在责怪我吧。」
「不是的,只是……那个……光是看这幅画,我觉得夫人不像是愿意只苦守在一
个地方的女性。」
「……拉薇妮亚的个性相当奔放自在。」
夏洛克栘开视线,莫亚迪耶公爵忽然叹口气,接着又以低沉的口吻说道:
「我对她的感情深到无可自拔,她应该是满足于能够享有以她的身分地位所不可能拥有的生活,她一点也不寂寞,拉薇妮亚与附近的住户也相处得很融洽,甚至连礼服……」
公爵诉说拉薇妮亚一点也不寂寞的声音,听起来却空虚无力。公爵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方并打开抽屉。
他手上拿着一个珠宝箱,掀开柔软的布块后,里头放着一串珍珠顷炼。
一串放在书桌抽屉里的珍珠项链。
最初给人太过精美而显得无趣的这间房间,顿时有了急遽的变化。没有装设书架反而突显出这里不是书房,而是一问能够沉浸在与爱人的回忆之中的房间。
夏洛克无法以多愁善感的说法笑看这份情感,正因为有这间房间的存在,公爵平时才得以保持不苟言笑的绅士形象。
「——这是拉薇妮亚夫人的项链吧。」
「是的,为了搭配『蔷薇色』的礼服,才特地请人打造的项链。」
夏洛克注视着肖像画中身穿红色礼服的女性。
「拉薇妮亚夫人的礼服是在伦敦的『蔷薇色』订制的吧?」
「没错,从去世的前几年开始,拉薇妮亚的礼服几乎都是在那边订制,我耳闻恋之礼服的传闻后特地上门洽谈的。这次也是因为那是拉薇妮亚喜爱的裁缝店,才请她们过来裁制艾苹的礼服。」
伦敦时期的『蔷薇色』——负责裁制的人不是克莉丝吧。
肖像画中的拉薇妮亚充满朝气,全身盈满恋爱的力量,有谁能料想到她竟会如此年轻就香消玉殒。
「——如果能与夫人结婚就好了。」
夏洛克喃喃自语般地说道,然后将威士忌往嘴里送。
「你说得没错,我有时不禁也会想当初如果娶她进门就好了,但是我身为议员,往后的日子绝不容许有任何丑闻缠身,而拉薇妮亚……她……她的名声并不是很好。」
「您是指她不洁身自爱吗?」
「没有那么严重,她只是十分奔放自由,而让她丧命的疾病也是上流阶级所不会罹患的病因,不论我怎么苦心劝导,还是难以弥平阶级差异。」
公爵的神情充满苦涩与无奈。
拉薇妮亚不只爱公爵一个人吗?夏洛克虽然同情公爵,但是以有妻室的男人而言,这是极为任性的发言。
「而且,上议院的人们希望议员的配偶同为贵族出身。」
夏洛克手中酒杯里的冰块正慢慢溶化;肖像画的背景为一片深绿色,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湖泊之色。
夏洛克这时想起了克莉丝。
若是克莉丝,她会怎么说呢?
拉薇妮亚、莫亚迪耶公爵、其妻子及孩子们……她会认为到底是谁过得最幸福,谁过得最不幸呢?
夏洛克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喝多了,平常酒量应该可以更好,但是这阵子需要思考的事情实在太多。
「我当然深爱着妻子,她不论出现在什么场合都不会使我蒙羞,是一位既诚实、美丽又聪慧的女性,同时也是孩子们的母亲,她也非常清楚拉薇妮亚的存在。」
「——可是,您却没有与她相爱,与您对拉薇妮亚夫人完全不同哪。」
夏洛克如此说道。
「您虽然与拉薇妮亚夫人相恋,同时却也引以为耻对吧?您对艾苹小姐也有同样的情感,纵使您百般溺爱她,却只有伦敦的家人能以仕女的身分正式介绍给大众,而且拉薇妮亚夫人她……」
「是的,年纪轻轻就去世了——你真是不留情面啊,夏俐。」
「因为我回想起艾苹小姐今天说的话。」
「她是个敏感的孩子,正是因为如此,我希望她能够连同母亲的份加倍幸福,我想将艾苹嫁给任何人都无从挑剔的男人——就是你,只要你愿意接受,一切问题自然能迎刃而解。」
「——能迎刃而解吗?您甚至不知道我对艾苹小姐到底有没有感情。」
「她是那么可爱的女孩,我当然希望你能对她产生情愫,就像我对妻子抱持的情感;没有做到这点的话,我绝不会放过你。」
「那么假如我……」
夏洛克拾起头,话只说到一半便陡然停顿下来,公爵的眼神也随即变得相当锐利;真是失态,我果然有点暍醉了。
「没有其它的可行之策吗?」
「对我来说,没有。」
莫亚迪耶公爵以沉重的口吻答道。
「哥、哥。」
夏洛克打开房门时听见这道声音,接着,一头面裙的红发便扑向自己的脚旁。
夏洛克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直到被叫住才回过神。斐莉儿从夏洛克打开的门口滑进房间里。
「现在已经是小孩子的睡觉时间了。」
「莉儿才不是小孩子——哥哥怎么这样,莉儿难得跑来找哥哥聊天耶,而且哥哥身上还有一股酒臭味。」
「公爵似乎很中意我的样子,母亲听了一定会十分开心吧。」
「我可以吃苹果吗?」
「请用。」
夏洛克脱下大衣并松开衬衫领口。斐莉儿伸手拿起置于桌面的鲜红苹果,夏洛克则拿起放在苹果篮旁边的白兰地酒瓶,将酒斟满玻璃杯。虽然比较希望能有威士忌,然而现在也只能勉强将就。
「今天艾苹小姐穿了一套很漂亮的绿色礼服吧。」
夏洛克倏地抬起头。
「恩……那套礼服果然是……」
「对,是『蔷薇色』的礼服哟,是用克莉丝带来的礼服重新修改成艾苹小姐的尺寸。今天还不是时候,所以不能穿粉红色礼服。」
「听说克莉丝穿上了粉红色的礼服?」
夏洛克若无其事地问着,斐莉儿脸上随即显露兴奋之情。
「恩,哥哥知道呀?克莉丝不仅漂亮而且非常迷人呢,真不愧是恋之礼服;听说啊『稚嫩的蔷薇』的意思就是渴望被爱喏。」
「哦……渴望被爱啊……」
夏洛克佯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继续喝着酒。
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克莉丝很漂亮。
「啊,不过,莉儿今天不是来跟哥哥说那件事的。」
斐莉儿干脆地转移话题,小嘴同时咬了口苹果。
「这是艾苹小姐告诉莉儿的,这栋宅邸的主人在委托克莉丝之前,也曾经向『蔷薇色』订制礼服喔!更惊人的是,替艾苹小姐的母亲裁制礼服的人,居然是克莉丝的母亲呢。」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然后,听说艾苹小姐的母亲穿上礼服之后就去世了,真是可怜呢。所以,艾苹小姐便猜想那套礼服该不会就是暗之礼服。」
「咦……」
「哎呀,莉儿太多嘴了吗?」
斐莉儿吐吐舌头,夏洛克微醺的醉意顿时完全消散。
「莉儿……不要乱开玩笑,『蔷薇色』怎么可能会裁制暗之礼服,更何况,拉薇妮亚在世期间,艾丽斯并不存在……」
夏洛克说着说着,渐渐不怎么有把握了。
艾丽斯……
她是对贵族干金怀抱着恨意,千方百计让她们穿上暗之礼服并藉此报仇的女性。印象中,艾丽斯差不多是二十来岁时,潜入哈克尼尔家的别墅奥佛西地昂斯担任侍女。
艾丽斯受过演技训练,可以轻而易举以化妆或言谈举止来伪装自己的年龄与身份,可是七年前还尚未发生艾丽斯的妹妹被贵族千金玩弄一事;艾丽斯是因为该事件才对贵族千金怀恨在心的。
不——
设法让贵族千金穿上暗之礼服的人确实是艾丽斯,但是艾丽斯本身并不是裁缝师,她应该是从某处取得了暗之礼服,而暗之礼服究竟是自何时出现则不得而知。
艾丽斯将贵族千金及其周遭的女性视为复仇目标,但是拉薇妮亚既非贵族出身,理当不是艾丽斯的复仇对象。
「所以是琳达?巴雷斯替拉薇妮亚裁制暗之礼服的吗?」
「我也不知道。」
斐莉儿一脸悲伤的表情。
「艾苹小姐好像对此深信不疑,不过潘蜜拉说绝无此事,因为如果真的是这样,就会变成是克莉丝的母亲让艾苹的母亲穿上暗之礼服。艾苹小姐似乎接受了潘蜜拉的说词,但是莉儿发现了其它的问题,所以想和哥哥谈一谈。」
「其它的问题?」
「就是这个。」
斐莉儿翻找着围裙口袋,然后拿出一条色泽暗沉的红色缎带。
「这是莉儿在热气球小屋发现的,哥哥有没有感觉到暗之气息?」
斐莉儿偷觑着夏洛克的反应。
夏洛克拿起缎带,翻到另外一面,缎带上没有任何花纹,看似老旧的布料触感扎实,不过似乎也给人一种森冷的感觉。
他再将缎带拿近鼻子一嗅,不过什么气味也没有。
「……我感觉不太出来。」
「果然,克莉丝也是这么说的,她说艾苹小姐身上没有暗之气息。不过,莉儿总
觉得怪怪的,我绝对、绝对不会把这条缎带系在头发上。」
「这条缎带是谁的?」
「莉儿也不知道,会进出热气球小屋的女性就只有艾苹小姐和玛丽,玛丽又没有系缎带,而且这个布条看起来很老旧。」
「……听妳这么一说,确实是哪。」
「艾苹小姐好像说是为了要绑在热气球的某个部位,才拿了这条老旧的布条来用,然后莉儿就猜想……这会不会是拉薇妮亚夫人的呢?旧布条里是不是混杂了拉薇妮亚夫人的缎带呢?」
「这是拉薇妮亚的……暗之缎带?」
夏洛克忆起肖像画中的她,确实有系红色缎带。
「这件事妳有告诉其它人吗?」
「我有告诉克莉丝。」
斐莉儿如此说道。
「可是克莉丝一提到暗之礼服就会闪烁其词,艾苹小姐又好不容易才开始信任克莉丝的礼服,所以也不能跟她说。哥哥,莉儿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假如这真的是暗之缎带,礼服应该也会是暗之礼服吧?真的是这样的话,又是谁让拉薇妮亚夫人穿上暗之礼服的喏?」
斐莉儿苦恼地看着夏洛克。
夏洛克来回看着缎带与斐莉儿,斐莉儿对缎带的直觉相当敏锐。
克莉丝的母亲曾经裁制过暗之礼服?
那么是谁、又是为什么要让拉薇妮亚将其穿在身上?
他知道是谁让拉薇妮亚穿上礼服的。
是公爵。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
公爵爱上了自由奔放、身分地位却大不相同的情妇——拉薇妮亚。
克莉丝的母亲也是情妇。
夏洛克将手肘撑在膝盖上,手上拿着缎带陷入沉思:斐莉儿则如释重负般地待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啃着苹果。
此时夜暮已低垂;艾苹看见正在热气球小屋里摊平布料的凯恩背影,于是安心地走进了小屋里。
最近父亲管得越来越严,她根本都不能来这问小屋。
「——啊呀,妳最近都没有过来耶。」
「爸爸不准我太常跑出去,更何况现在家里有许多访客,连在宅邸内部不能自由走动了,我觉得好烦。」
艾苹叹了口气,父亲平时虽然相当温柔,但是上一次介绍客人的时候,却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艾苹。
「莫亚迪耶公爵想让艾苹和贵族结婚吧。」
「——好像是,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公爵必定是想在艾苹是情妇女儿的身分曝光之前,先让妳有个名分,他认为这样艾苹就能得到幸福。」
「情妇的女儿……」
艾苹喃喃自语着,她伸手抚摸桌面的热气球布料。
她当然晓得父亲有正式的妻子与小孩。
「所以这是为了艾苹着想而安排的吗?」
「没错——照常理来说应该是吧。成为贵族的妻子后就能过着不愁吃穿的生活,或许公爵也才能高枕无忧。」
凯恩停下手边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艾苹。
「对爸爸面言,艾苹是个麻烦。」
艾苹低喃出这句话。
「而且说不定也觉得妈妈是个麻烦——或许他很想杀了妈妈。」
「艾苹,妳在说什么?」
凯恩相当地讶异。艾苹紧握着热气球布料,那是一块与之前红色布料不同的黑色布料。
「不然,为什么要让妈妈穿上暗之礼服?选择『蔷薇色』替艾苹裁制礼服的人是爸爸呀,爸爸一定认为『蔷薇色』的礼服就是暗之礼服才选的。」
「公爵没有理由讨厌拉薇妮亚夫人和妳呀。」
凯恩困惑不已,艾苹忽然感觉胸口一窒,如果是凯恩,或许可以了解自己内心的想法。
「艾苹有可能不是爸爸的亲生孩子,或许是……妈妈与罗伊塔尔家的伯父所生的孩子。」
「这怎么可能……」
凯恩剎时说不出话来,艾苹有股冲动想向凯恩吐露一切。
「我眼睛的颜色就是证据,我的眼睛与布莱恩及罗伊塔尔家的伯父很像,妈妈和罗伊塔尔家的交情很好,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时常去他们家串门子,因此她离不开这块土地。爸爸在妈妈去世之后,开始远离罗伊塔尔家,也不喜欢布莱恩教我念书。」
「艾苹,妳冷静点,不可以这样想。」
握住艾苹手腕的凯恩,给人的感觉与以往判若两人,声音听来十分稳重。
「妳再仔细想想看,是否真会有那种事情……不、就算眼睛颜色确实一样……虽然我不清楚七年前的事情,不过至少妳不认为克莉丝的礼服是那种礼服吧?」
艾苹忆起了克莉丝的礼服。
为了想知道『蔷薇色』的礼服究竟是不是暗之礼服,于是艾苹接受了丈量,在实际看过之后,她发现克莉丝的礼服每一套皆是那么美丽、洁净而温柔,穿起来也不会觉得讨厌,她相信那不是暗之礼服,唯独这一点艾苹想要相信。
「我有个想法,把拉薇妮亚夫人的礼服拿给克里斯廷小姐看,如何?」
凯恩如此提议。
「妈妈的礼服?」
「对,克莉丝汀小姐是裁制恋之礼服的裁缝师吧,她说不定可以辨别到底拉薇妮亚夫人的礼服是暗之礼服或恋之礼服;也就是说,只要证实拉薇妮亚夫人的礼服不是暗之礼服,就能够除去妳对莫亚迪耶公爵的疑虑。这里应该还保留着拉薇妮亚夫人的遗物吧?」
「我想……爸爸应该有保留下来,只要问问看玛丽就知道了。」
艾苹思考片刻后说道。
「既然这样,就拜托玛丽拿给克莉丝汀小姐看看……克莉丝汀小姐也许知道什么关于拉薇妮亚夫人的事,妳要不要问问看?」
艾苹稍微思考了一下,感觉上,克莉丝的确像是在隐瞒些什么。
「是我告诉妳暗之礼服的,所以我也有连带责任,妳不如将克莉丝汀小姐带来这里吧,待在森林里感觉很舒服,我们还可以三个人一起散步。」
「……是啊。」
艾苹考虑了一会儿后点点头,难得凯恩会说出这种话。
——我认为这是夫人自身的命运。
总是笑口常开的妈妈,为什么会穿上『蔷薇色』的礼服?为什么会选择只守在这栋宅邸里、仰赖爸爸过活的日子呢?
艾苹不经意地想着,妈妈到底幸不幸福?
「玛丽,妈妈的礼服放在哪里?」
艾苹换上睡袍,照惯例坐在梳妆台前,让玛丽为她梳理头发并这么询问道。
「您是指拉薇妮亚夫人的礼服吗?请问您要做什么呢……」
「我想让克莉丝汀小姐看看礼服,我现在和她相处得很融洽喔,而且和潘蜜拉及莉儿也都是呢。」
「那真是太好了。」
玛丽欣喜地瞇起眼睛。
「不过,因为年代久远,我已经忘记拉薇妮亚夫人的礼服到底放在哪儿了。」
玛丽像是要结束这段对话般搁下梳子、走向床铺。艾苹对着玛丽的背影开口说:
「……玛丽,妳在说谎吧?」
玛丽顿时定住不动。
「不然,为什么在爸爸委托『蔷薇色』订制礼服的时候,妳要对我隐瞒妈妈的事?玛丽一定知道些关于妈妈的礼服的事吧。」
玛丽静静地转过身。
「我并没有隐瞒,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只是没有说出来……既然如此,妳晓得『蔷薇色』的传闻,对吧?」
「——我晓得『蔷薇色』的礼服是所谓的恋之礼服,拉薇妮亚夫人也是基于这个理由,才对『蔷薇色』的礼服情有独钟。」
一说到恋之礼服,玛丽声音顿时变得僵硬。
「……那玛丽妳为什么要露出不开心的表情?为什么不更自豪地问我,要不要试着穿上恋之礼服看看呢?妳平常不是总会要我打扮得更美丽?莉儿和潘蜜拉都有告诉我,礼服是多么地美丽迷人喔。」
艾苹的表情顿时一沉。
「就是说……难道妈妈穿的礼服果然是暗之礼服吗?所以妳才对我隐瞒『蔷薇色』的事;妈妈去世之后,玛丽也曾一度离开卡帕比利帝宅邸,后来又再回到这里来,对吧?是不是因为妳知道妈妈是穿上暗之礼服去世的?」
「艾苹小姐,」
玛丽打断艾苹的话并栘开视线,再度走近床铺。
「我并不知道『蔷薇色』的礼服究竟是什么样的礼服,不……我认为应该是恋之礼服,因为穿上『蔷薇色』礼服的拉薇妮亚夫人,整个人打从心底都亮了起来,但我认为恋爱并非全都是那么地美好。」
「恋爱并非全都是那么地美好,这是什么意思?」
「拉薇妮亚夫人是因病去世的。」
玛丽一面将枕头放上床铺一面说:
「夫人因公爵的财产享尽荣华富贵,她订制了成堆的礼服,在临死之际的拉薇妮亚夫人相当地耀眼。是的,我还记得拉薇妮亚夫人是罹患会吐血的重病,所以不能太常和艾苹小姐见面,即使瘦到不成人形,夫人依然亮丽,她全身焕发出恋爱的光辉。但是那股爱意太过强烈,无
法开花结果的恋情太让人痛心,明明感到幸福,内心却又极为痛苦,最后夫人就这么去世了。」
「明明感到车福,内心却又极为痛苦!?」
「拉薇妮亚夫人去世之后,我一度离开卡帕比利帝宅邸,可是一离开宅邸,想到孤单留在宅邸的艾苹小姐,我就片刻都无法放心,所以我又回来了,除此之外别无其它理由。」
「那么妈妈身上穿的是……」
「那不是暗之礼服,拉薇妮亚夫人是为爱牺牲的,是那份爱意害死了夫人。」
玛丽说得笃定,声音却微微颤抖。
艾苹平静地聆听着玛丽的话语。
『蔷薇色』的礼服不是暗之礼服。
是那份爱意害死了妈妈——?
「我太多嘴了。」
玛丽将床铺的床罩铺平。
「我一回想起这些事也会感到十分难过,所以才不想提到『蔷薇色』的事情,因为介绍『蔷薇色』给亨利公爵的人正是我。」
「玛丽介绍『蔷薇色』给爸爸?」
「是的,有时候我真希望当初没有告诉亨利公爵。」
玛丽语气沉重地说道:
「艾苹小姐,我会将夫人的礼服准备好,究竟礼服有没有什么意义,又或者是暗之礼服还是恋之礼服这些问题,就请您让克莉丝汀小姐好好地过目确认。我认为艾苹小姐依照亨利公爵的意思,好好与客人交流是好的,所有事情都交由公爵来处理就绝对不会有错,艾苹小姐与拉薇妮亚夫人不一样,您有父亲可以依靠,不需要为爱受苦。」
玛丽整理好床铺后便结束了交谈。
神色木然的艾苹躺进挂有纱帐的床铺,替她掀开毛毯的玛丽,脸上的表情因背光而昏暗看不清,宛若一个深邃的黑洞。
艾苹将脸埋进柔软的毛毯中,尔后闭上双眼。
妈妈很幸福,却又极为痛苦。
说法看似矛盾,艾苹却未感到混乱,自然就能理解其中涵义。因为艾苹本身就一直活在矛盾之中。
虽然受到宠爱却又被视为麻烦,还是个孩子就已经是宅邸的主人;不论如何恣意挥霍都能被容许,却不得踏出宅邸一步;艾苹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却不想踏进社交界。
艾苹听见玛丽悄悄走出房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窗户传来两声撞击声。
艾苹睁开闭上的眼睛,跑近窗边。
是凯恩朝窗户丢小石头。
「艾苹。」
凯恩站在窗下,他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而轻声地呼唤着艾苹。
「——快来这里。」
「等等我。」
艾苹这阵子都在晚上和凯恩见面,她一面注意房门的动静,一面悄悄地打开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