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噗……!?」
水花溅起,把站在船上的女神官喷得满身湿。
带着盐味的水流进眼睛,她死命抓着船舷,以免被浪卷走。
连船舷都被海水溅湿,滑溜溜的,她才刚心想「啊」,手指便滑了开来。
女神官的脚底从甲板上滑开,飘到空中。在她即将落海的瞬间——
「还好吗。」
「啊,嗯……」
坚固又粗糙的皮护手握住她的小手,力道大得足以令她感觉疼痛。
「有穿炼甲吧。」
廉价的铁盔、肮脏的皮甲,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
男人用细心整备过的鞋子踩在甲板上,牢牢撑住她。
「掉下去会溺死。踩稳。」
「……是。」
女神官频频点头,回应哥布林杀手。
她被哥布林杀手一把拉起,重新握好绑在船舷上的绳索。
他们遭遇了暴风雨。
乌云笼罩灰蒙蒙的天空,雨水化为石块砸在脸上,风割过肌肤,海面浪涛汹涌。
在这样子的狂风暴雨中,女神官将蠢蠢欲动的巨大影子看在眼里。
「MMUUUUUANNDDDAAAAA!」
扭动着身躯露出利牙的,是以幽深海底的黄金为鳞的大海蛇〈Sea Serpent〉。
企图扰乱海中秩序的混沌势力——不祈祷者〈N o n - P r a y e r〉!
「喂,欧尔克博格!这要怎么办啦!?」
倾斜不稳的甲板,对上森人〈H i g h E l f〉而言与身在随风摇晃的树上无异。
妖精弓手〈E l f〉以凡人〈H u m e〉无法企及的敏捷轻盈动作跳来跳去,射出箭矢。
闪过水花,跳到空中,弯曲身体射出三支箭。
树芽箭头做的箭各自在空中描绘出魔法般的轨迹,袭向大海蛇。
可惜,三支箭都因为覆盖在鳞片上的黏液滑开。
无法伤及敌人分毫,令妖精弓手气得咬牙切齿。
「骰出来的数字有够烂……!我要不要也买铁箭来用?」
「你身为森人的矜持到哪去了!?废话少说,给我多射几箭,分散它的注意力!」
「我知道!你才该想办法做些什么吧!」
「闭嘴!我正在想!」
妖精弓手晃着长耳怒吼回去,稍远处的矿人〈D w a r f〉道士也抓着船舷。
他身为施法者,种族却是矿人〈D w a r f〉,然而在这个状况下,连身强体健的他都无计可施。
「石弹」和「恐惧」也不知道能对那只大海蛇造成多少伤害……
不如说,光是要让装满触媒的行囊不掉下去,就得耗尽心神。
「呣。」
哥布林杀手将脚边的鱼叉踢给蜥蜴僧侣〈L i z a r d m a n〉,自己也拿起一根扔出去。
以超出一般投掷水准破空飞去的鱼叉,刺进大海蛇的外皮。
看来覆盖在体表鳞片上的黏液虽然能弹开箭矢,防御力却不怎么样。
他隔着铁盔看着肮脏的黄色体液喷出,与水花一同混入海中。
但大海蛇也不是简单角色。不可能因为这点伤而丧命。
「MUUUUUNNND!」
它发出尖锐的鸣叫声,大嘴用力咬住船首。
木头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碎裂,一行人搭乘的小船迅速被拖向大海。
一旦掉进浪涛汹涌的海中,就再也回不到陆地。会成为亡者的同伴。
「哇、唔、啊……!」
女神官被巨浪与剧烈摇晃的船晃得头晕目眩,努力思考自己能做到的事。
她能做到的只有一件事。除了祈祷再无其他。
既然如此——女神官咬紧下唇,一口气从摇摇晃晃的甲板上站起来。
她在难以站稳的甲板上静下心,仿佛在寻求依靠般举起锡杖。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是神迹。
神圣的力场静静显现,将大海蛇从船身上弹开。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的手指,伸到了海上。
「趁、现在!」
「喔喔!渡河的海龙〈Mosasaurus〉啊,恳请明鉴!」
蜥蜴僧侣立刻将他的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用尾巴支撑身体,脚上的爪子抓住甲板,肩膀的肌肉隆起,掷出鱼叉。
没有哥布林杀手那般的技术,纯粹是凭蛮力使出的一击。
可畏的龙之末裔,肌肉发达的蜥蜴人〈L i z a r d m a n〉的蛮力。
鱼叉命中又粗又长的身体,刺得比刚才那一击更深,撕裂大海蛇的肉。
「MUANNDDAAADA!?!?」
大海蛇惨叫着扭动身躯。
它再度沉入海中,尾巴拍打海面掀起大浪,袭向一行人。
「讨厌!」
妖精弓手如同一只被雨淋湿的狗,摇头把水甩掉。
绝对不容大意,也没那种心思,但眼下好不容易有时间喘息片刻。不能浪费。
更重要的是,海水毫不留情地从被咬碎的船首灌入。
船晃得很厉害,唯有处理掉大海蛇才可能得救。
「没事吧?」
哥布林杀手询问对面的女神官与矿人道士。
「没、事。我还抓得住……!」
「只是这样下去,船迟早会沉啊!」
「我呢!?」
他无视抗议自己没被关心的妖精弓手,咕哝道:
「怎么看?」
「哈哈哈,时间所剩无几呐。」
回答他的蜥蜴僧侣泰然自若,转了转眼珠子,仿佛在享受这个状况。
「然而,蚂蚁只消多咬几下,也足以形成致命一击〈C r i t i c a l H i t〉。」
「叫什么来着,那——」
「大海蛇。」
「对。」哥布林杀手点了下头。「那是鱼?是蛇?」
「要说是贫僧的亲戚,很遗憾……」
蜥蜴僧侣用尾巴缠着船桅,撑住身体,转头瞪向船首。
海水仍持续从被咬得不留原形的船首灌入,不过。
「……咬痕未带毒液。若是如此,那家伙只有外型与蛇相似罢了。是鱼吧。」
「那么,武器达不到的效果就靠法术解决吧。」
哥布林杀手瞬间拟定计划,在倾向一边的甲板上飞奔而出。
他一只手扶着湿掉的木板,以免摔倒,滑到女神官与矿人道士身旁。
他抓紧绳子,矿人道士撑住他的身体,被他由下往上注视的女神官连忙压住衣服下摆。
「法术和神迹剩几次。」
「我根本没机会出场,剩得可多咧。」
「我也……还能用一、两次。」
「好。」哥布林杀手点头。「等那家伙下次出来就动手。」
哥布林杀手迅速说明作战计划,女神官没有意见。
「交给我吧!」
见她弄得满身湿却坚定回应,矿人道士也笑了。
「她都这么说了,我不争气点回句『包在我身上』怎行呢。」
「拜托了。」
被晾在一旁的妖精弓手对哥布林杀手大喊:
「那我呢——!?」
「射响箭。引出那家伙。」
妖精弓手嘴上虽然在抱怨「真是的」,还是乖乖听从哥布林杀手简短的指示。
她跑过蜥蜴僧侣旁边,轻快地冲上船桅,把绳索缠在手上,维持姿势。
然后从箭桶里抽出箭,咬住箭头,在树芽上咬出缺口。
她将那支箭架在蛛丝弓弦上,射向天际,划破风雨的笛声响彻四方。
「那家伙一出现就扔鱼叉。」
专心倾听箭矢破空声的蜥蜴僧侣,愉悦地回答哥布林杀手:
「明白,明白。所谓战事就该如此。」
不出所料,大海蛇被引出来了。
它大概是想刺破船底吧,黑影从船的正下方浮现,头部自海面露出。
「啊……可、恶……!」
巨浪晃得女神官差点飞出甲板,她压着帽子,趴在地上。
不过,她的另一只手绝对不会放开锡杖,瞪着金色的大海蛇呐喊: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第二次的神迹。
女神官在暴风雨中举起的锡杖,绽放如同太阳的耀眼白光。
大海蛇承受不住海底看不见的光芒,放声惨叫。
「咿啊啊!终究不过是鳗鱼的同类……!」
蜥蜴僧侣的鱼叉紧接着袭来。
噗咻一声,大海蛇的侧腹喷出鲜血。
「上!」
「来啰!」
哥布林杀手下达指示。矿人道士立即应声。
他从装触媒的行囊里取出
白粉,撒向大海蛇。
粉末一碰到水便冒出白色泡沫——无疑是肥皂粉。
「『跳舞吧跳舞吧,水精〈Nymph〉和风精〈Sy l p h〉,小心别在陆与海的境界摔跤了』!」
下一刻,异变发生。
试图再度潜入水中的大海蛇,头部仿佛撞到地面似的被水面弹开。
不仅如此,海中又粗又长的身躯一口气浮了出来。
「MUAAANNADA!?!?」
大海蛇嘴部一开一合,身体砸向水面挣扎着,看似喘不过气。
用鳃呼吸的生物中了水步〈Water Walk〉,最终只能窒息而亡。
「哇……」
妖精弓手忍不住仰望天空,哥布林杀手却毫不迟疑地下令:
「快死了。它想靠近就射箭。瞄准眼睛。」
「好好好。」
妖精弓手叹着气,拉弓瞄准在海上挣扎的大海蛇。
看它这么痛苦,让它继续活下去反而是残酷之举吧。
森人并不具备会嘲笑它「明明不可能得救,还在那抵抗」的残忍心灵。
她拉紧弓弦一射,精准射中眼窝,伤及更深处的脑部。
这一箭成了致命一击。
大海蛇终于倒下,法术的效果也消失了,与白色泡沫一同沉入海底。
没有人阻止,剩下的泡沫也被浪冲得一干二净。
「如何?」
不久后,哥布林杀手应该是判断大海蛇死了,开口说道。
「没用火,没用水,也没用爆炸。」
「啊——唔……」
妖精弓手收起愁眉苦脸的表情,低声沉吟。
这算正常的冒险吗?不过他没用炸药没用水攻也没搞到洞穴崩塌。确实没有。可是——
一对长耳上下颤抖,妖精弓手搔搔湿掉的头发。
「六——」她发出紧绷的声音。「六十分。」
「是吗。」他点头。「……是吗。」
「……怎么,不满意?」
「没有。」
哥布林杀手慢慢摇头。
「如果哥布林也能处理得这么轻松就好了。」
一如往常的对话,令女神官轻笑出来。
本来还在担心该怎么办,总之这样就告一段落了。
女神官卷起衣服下摆,露出双腿,用力拧干。
——我会觉得大海蛇比哥布林更好应付,是不是被他传染了呢。
无论如何,冒险一帆风顺是件好事。大家都活着。委托也顺利达成。
女神官将迷惘的心情压抑在平坦的胸部中,轻轻点了下头。
「好了,得赶快把船修好。虽然这里离陆地不远,小心大家都得游泳回去唷?」
「那是矿人的工作。」
「你也给我来帮忙。铁砧没附浮袋,会沉到海底喔?」
「呣叽——!」
妖精弓手气得竖起长耳,矿人道士无视她,张开收拢的船帆。
他舔了下手指,把指尖沾湿感受风的流动,捕捉其末端。
「『风的少女〈S y l p h〉啊少女,请你接个吻。为了我等船只的幸运』。」
顺风扬起船帆,女神官压住被海风吹拂的头发。
暴风雨在不知不觉间平息,天空转为湛蓝,海上吹着平稳的风。
时节进入秋季。
女神官松了口气。
真让人捏把冷汗,虽说数小时前提议要接下这件委托的,就是她自己……
§
「哥布林吗?」
「才不是咧!你这是歧视!」
一目了然的鱼脸女〈Innsmouth〉焦躁地挥着鳍。
尖锐的说话声中掺杂气泡破掉般的呼吸声,在积水的洞窟中回荡。
「再说,凡人叫我们半鱼人也太过分了吧!一半的鱼是怎样啊!」
我们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完美了!面对这位怒吼的女性,男子点了下头。
装备廉价的铁盔、肮脏的皮甲,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的男子。
哥布林杀手不知道鳃人〈Gillman〉为何被叫做印斯茅斯。
有人推测是从深潜者〈D e e p O n e〉演变而来,但没有确切证据。
不如说,他根本没有兴趣。因为他们不是哥布林。
「……我听说渔场遭到海哥布林袭击。」
「你这是歧视!」
「是吗。」
鱼脸人们从洞窟最深处的海水池里一个个探出头。
又大又圆的眼睛不带感情,嘴巴不停开合的模样只能以可怕形容。
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不过从那几根露出水面的三叉枪枪尖看来……
——是、是不是有点危险……?
女神官站在远处倾听这段类似交涉的对话,双手握紧锡杖。
会担心是正常的。
听说有剿灭哥布林的委托而进入洞窟,却在最深处被杀气腾腾的鳃人包围。
还一开口就骂人歧视——女神官不太理解这个概念。
倒是听说过有些凡人领主会因为讨厌森人、矿人,而对他们课征长耳税。
不管怎样,这无疑是一般神官不会习惯的经验。
——但真要说起来,一天到晚都在剿灭哥布林也非神官该有的经验……
怎么办呢?其他三名伙伴从三个方向围住女神官,仿佛要保护好烦恼不已的她。
「等、等等,欧尔克博格。别激怒人家……!」
「呦,你怕啦……森人的胆子真小。不对,真平。」
「……!——!」
妖精弓手的脸绷成有趣的神情,轻戳矿人道士的侧腹。
她很想回嘴,却只有嘴巴朝着矿人道士一开一合,或许是因为现在这个状况不适合吵架。
可惜上下摇动的长耳,比任何事物都还要能体现她的情绪。
别在这爆发啊。蜥蜴僧侣深深叹了口气。
「海哥布林?没礼貌!至少叫我们拟似鱼类人〈H o m o - P i s c e s a n〉吧!」
「哦,鱼类人〈P i s c e s a n〉吗?」
蜥蜴僧侣立刻插嘴,兴味盎然地将鼻子朝向鳃人。
「所以果然是从鱼身长出肺与手足,爬出水面的人种……?」
「哎呀,真野蛮。」
不愧是水栖种族,很擅长泼人冷水。
「听好啰,我们的祖先可是由星海降临的伟大的章鱼神大人!」
「章鱼。」
「或是乌贼啦。」
「不无可能……那些家伙拥有足以看穿乌贼干是同族尸体的智商……」
蜥蜴僧侣不晓得在碎念什么,最后点点头,一副想通了的态度。
「那么,贫僧等人听闻渔获减少的原因出自诸位身上,究竟是?」
「受不了!跟我们没关系啦,讨厌——!」
我们怎么可能没事跑去渔场捣乱!鳃人的手鳍拍了好几下水。
被水花溅到脸的女神官微微皱眉,一脸疑惑。
「那么,请问您知道渔获为什么减少吗?」
「对呀,当然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乡下渔村的家伙!」
女神官纤细的手指抵在唇上,陷入沉思。
不能置之不理。否则村人与鳃人会起争执。
不对,已经演变成争执了。现在的情况就是最好的证据。
——那么……
「只要不超出能力范围……我想我们可以帮各位洗刷罪名。」
「哦……哎呀讨厌,这孩子挺乖的嘛。」
听女神官这么说,女鳃人眨了下瞬膜。
「要说原因啊,就是大海蛇〈Sea Serp〉啰。」
「大海蛇?」
矿人道士下意识惊呼。
「我还以为这一带的海中没有咧。」
「是吗?」
妖精弓手晃着长耳歪过头,矿人道士点头回答「是啊」。
「因为算是近海吧。它们会在远一点的地区袭击开去远洋的船,船沉入海底,船员统统丧命,情报才传不回来。」
经矿人道士这么一说,挺合理的。
似乎是相当难缠的对手,女鳃人靠在石头上,烦恼得扭动身躯。
「好像是从不知道哪个地方跑过来的。真的好讨厌喔,星星的动向也被打乱了。」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无论如何,不是哥布林。」
既然如此,结论只有一个。
「……不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该回去吗。」
一行人大叹一口气。
女神官与妖精弓手轻轻按住眉间,然后使了个眼色。
啊啊,这个人真的是。
「不能放着有难的人不管……那就我们几个去好了。」
「对呀。虽然没有前锋感觉会很危险。」
「呣……」
哥布林杀手抱着胳膊沉吟。
问题是望着彼此笑道「对不对——?」的她们俩,看起
来实在很乐在其中。
插图01
「罢了罢了,啮切丸。无论你说什么,长耳丫头都听不进去。」
「呵呵,毕竟小鬼杀手兄的个性早已被摸透了呐。」
接着是窃笑着追击的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同样乐在其中的样子。
结果如何——自不用说。
§
「那个,剿灭海哥布林的委托……」
「不是哥布林。」
「似乎是因为这样称呼会比较好懂……」
「不是哥布林。」
「那个,委托……」
「不是哥布林。」
「……取消是吧,我明白了。」
「因为不是哥布林。」
冒险者公会一如往常充满活力,到处都是交谈声。
柜台小姐看着哥布林杀手肮脏的铁盔,笑容微微僵住。
没有骗人的意思,也没有谎报的意思,但这种事就是会发生。
没能掌握不同地区或不同种族特有的别称,这种情况也是会有的。并非任何人的错。
帮帮我!柜台小姐用视线向坐在隔壁的同事求救,却被彻底无视。
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下,柜台小姐采取的战略是贯彻初衷。
「那么与海哥布林……失礼了,与鳃人之间的问题尚未解决啰?」
也就是不再解释,把工作做好。
带着要靠之后的应对方式洗刷污名,挽回名誉,否则就嫁不出去的决心。
「嗯。」
哥布林杀手正准备肯定,又立刻摇头。
「……不。驱逐了某只怪物。」
「可以请您详细描述一下那只怪物的外型吗?」
「很长。」他想了一下,补充道:「是鱼。」
柜台小姐打开使用已久的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翻阅书页。
每每像这样与他一问一答、寻找他说的怪物是件苦差事,但也算乐趣之一。
——我之前是不是说过这种话?
坐在酒馆的女神官远远看着这一幕,鼻子凑近袖口,闻了几下。
「……好像还有海水味。」
「不是好像,就是有。」
妖精弓手疲惫地垂下长耳抱怨。
对敏感的森人来说,果然很痛苦吧。
女神官一面问她「还好吗?」一面闻自己头发的味道,大概是会在意。
「我明明冲过澡,衣服也换了……」
「总觉得这味道会黏在身上一阵子……不如说,都是这东西害的。」
妖精弓手视线落在桌子中央的大袋子上。
矿人道士一屁股坐在散发强烈腥味的袋子前,露出灿烂笑容。
「那些长鳃的〈G i l l m a n〉挺大方的嘛!」
袋子里面装的是黑白两色的珍珠、深红色珊瑚、透明鳖壳、散发七彩光芒的卷贝、白色螺旋贝壳的一角。
尽管并非金币,这可是鳃人们诚心诚意的报酬。
付完跟渔村借来的船的赔偿费后,还剩下这么多。
称不上巨款,但也足够供他们享乐一段时间。
「啊啊——真是,矿人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骂贪婪……」
「啰嗦,啰嗦。是长耳丫头看不出这些东西的好!对吧?长鳞片的。」
「哈哈哈哈哈哈。哎,龙是会囤积财货的生物,不得不同意啊。」
蜥蜴僧侣轻轻竖起尾巴,叫来兽人女侍,点了乳酪跟酒。
他愉快地转动眼珠子,从袋子里拿出巨大的某物。
「对贫僧而言,最大的收获是这个。」
「哇……」
不能怪女神官惊讶得频频眨眼。
带着美丽条纹花纹的那物品,看起来像是用宝石制成的野兽头骨。
她小心翼翼以指尖触碰,果然并非兽骨,而是石头……
「这是宝石……对吧?」
「然也,然也。此乃经过漫长岁月,化为玛瑙石的可畏的龙之颚。」
蜥蜴僧侣有如炫耀宝物的少年,举起头骨,难得看他如此兴奋。
「真是,像个孩子似的……」
妖精弓手以手撑颊,无奈地叹息。
身上却散发出在欣赏温馨画面的氛围……
「呵、呵……因为男生,就是喜欢,这种东西,嘛?」
「赚得了钱就是运气好。没什么好抱怨的。」
从旁边探出头的是魔女与长枪手——不对,是重战士。
「哎呀,真稀奇。」
「两位临时组队吗?」
女神官歪过头询问,重战士耸了下肩膀。
「不,只是在等人。」
经他这么一说,往布告栏看去,女骑士正在前方碎碎念着审视委托书。
「要选牛人吗?九头蛇也不错……不对,还是蝎狮吧……」
围在旁边的少年斥候〈S c o u t〉等人催促她「快点决定啦」。
「他,在那里。」
魔女用她叼着的烟管指向柜台。
长枪手无视其他闲置的柜台,排在柜台小姐前面的队伍中。
他之所以脸颊抽搐,八成是因为听见哥布林杀手与柜台小姐的对话。
即使如此,偶尔还是有其他女性职员或女性冒险者找他聊天,长枪手也笑着应对……
「他真受欢迎呢。」
「对,呀。」
魔女凭空取出长烟管,用蒙眬的双眼凝视女神官。
——呜。
女神官心跳漏了一拍,轻轻按住胸口。
总有一天,她也能变成这样吗?就算前路肯定十分漫长……
「啮切丸或许该学学他,表现得更讨人喜欢点。」
「咦咦——?不要啦,我才不想看见带着阳光笑容跟人打招呼的欧尔克博格。」
矿人道士大略算好财宝价值,将其放回袋中,旁边的妖精弓手露出傻眼的表情。
跟着想象起那画面的女神官也忍不住呵呵笑了出来。
「确实……有点不习惯。」
「对呀对呀。欧尔克博格他啊——……」
「我怎么了。」
「——就该这个样子。」
哥布林杀手突然现身,妖精弓手挥手回道「没什么」。
看来他跟柜台小姐谈完了。他并未表现出疑惑,点了下头:
「是吗。」
铁盔转向一旁的重战士与魔女,底下的表情无人可知。
「什么事。」
就是这种态度。
重战士面带苦笑,魔女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双唇吐出甘甜的烟雾。
要如何从他低沉无起伏的声音中,只读取出字面上的意思?
想学会这件事,比习得低阶技能更需要经验。
「打发时间,还有跟你们打个招呼。」
「因为……等等,要去,冒险〈约会〉。」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简短回应:「小心点。」
重战士扬起嘴角,用粗糙的手掌拍了下哥布林杀手的肩膀,迈步而出。
「我看你光处理那些就忙不过来,也觉得那样就够了吧。」
「再见,啰……」
魔女也扭动着丰满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
烟雾留下甜美的余香,女神官反射性看着她的背影。
如果能变成像她那样的女性——像她那样的冒险者就好了。这是她藏在心底的愿望。
哥布林杀手无法理解重战士的意思,微微歪过头。
但他得不出结论,决定不再多想。要做的事很多。
「分报酬。」
哥布林杀手随便坐到某张椅子上,环视众人,冷冷说道。
「各自拿走想要的东西,剩下换成钱平分……可以吧。」
「贫僧没有意见。」
蜥蜴僧侣以奇妙的手势合掌,郑重点头同意。
「贫僧听闻连海贼都不会为报酬起争执,冒险者自然也无此必要。」
「你要选那个颚骨对吧?那我——要这个!」
「喂,长耳朵的,你手很快喔。」
雪白手指迅速伸向透明的金色结晶——鳖壳。
矿人道士又粗又短的手阻止不了她,妖精弓手「哼哼」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部。
「有什么关系?我不会说先抢先赢啦,可是也没其他人想要吧?」
「这个嘛……」矿人道士扫了众人一眼。「……是没错,你拿那玩意儿干么?」
「嗯——?我想送给姐姐。海里的东西在我们这边很稀奇。」
「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听女神官这么说,妖精弓手开心地眯起眼睛,晃动长耳。
「谢谢。」
在密林深处举办的盛大婚礼,仍记忆犹新。
后悔之情同时浮现脑海。女神官垂下目光,默默伸出手。
「……那么,我选珍珠。我想用它供奉地母神。」
她不知道该如何赎罪,尽管地母神原谅了她,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矿人道士看女神官这样,百无聊赖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
「大可选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唉,也罢。」
矿人道士用粗糙的手抓起一根角,慎重地收入怀中。
「这可以拿来当触媒,我要这根角。啮切丸打算如何?」
「……我吗?」
他看起来非常吃惊。铁盔静止不动,紧盯着装财宝的袋子。
女神官笑咪咪地看着。
冒险、打倒怪物、得到报酬、分配给全员。
分报酬的方式五花八门,听说有些队伍会让管帐的人统一管理……
总而言之,她喜不自禁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所期望的普通冒险,肯定就是这样。
§
午后的牧场,正在大嚼橡子等饲料的猪只,发出噗噗声抱怨。
不晓得是因为知道自己长胖了会被宰来吃,还是在嫌饲料不够。
「别吵,快吃。」
牧场主人判断是后者,允许猪只多吃一点。
毕竟今年的收获祭快到了,冬天也在加紧脚步接近。
得把它们养肥宰掉,否则这个冬天会很难熬。
幸好猪跟鸡都长得不错,牛奶品质很好,作物也没有歉收。
照这情况,今年应该也能平安迎来冬天。
「……伤脑筋。」
牧场主人用挂在肩上的布擦拭脸颊,吐出一口气。身体挺僵硬的。
和侄女两人勉强经营了十年牧场,自己的年纪或许也差不多了。
连现在都是好不容易才撑得下去,假如只剩下侄女一人,生活想必会变得更苦。
这样的话,果然该雇用牧童吗……
「不过……」
所谓牧童,是指在这块偏僻的开拓地流浪的人。
哪能让那孩子跟那种家伙待在一起。
考虑到可信度,国家透过公会保障其身份的高阶冒险者还比较可靠……
「……唉。」
思及此,牧场主人再度深深叹息。
因为害他烦恼无比的原因,正踩着大剌剌的步伐接近。
「……回来啦。」
「是。我回来了。」
装备廉价铁盔与肮脏皮甲的男人,在街道旁停下脚步,向他低头。
哥布林杀手。
牧场主人至今仍不太了解,人称哥布林杀手的他带着什么样的表情。
「又是哥布林吗?」
「是……不,是哥布林没错,但——」
是不同的怪物。他用短短几个字回答,牧场主人很快就放弃看透他的表情。
因为只有自己的侄女,能望穿头盔底下的面容。
「那个,她——……」
「在家里。」
牧场主人将盘踞在心中的情绪,统统压了回去。
「……别让她等太久。」
「是……明天,我会留在这帮忙。」
「……这样啊。」
牧场主人看着猪只点头。
他听着背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叹出第三口气。
——反正就算看到他的脸,也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
「啊,你回来了——!」
哥布林杀手打开家门,明亮的声音立刻从里面传来。
接着闻到牛奶加热后散发的甘甜香气。
他听着啪哒啪哒跑过来的脚步声,走进餐厅。
餐桌已经整理好,只要等午餐完成就能开动。
青梅竹马离开锅子,穿着围裙出来迎接他。
「听说你去了南边,这次回来得比较早呢。午餐吃了吗?」
「还没。」
哥布林杀手明确地摇头否定。
他拉开椅子坐下,发出些微的吱嘎声,大概是因为这身铠甲。
「好,我马上准备。还要面包跟……乳酪?」
「麻烦你。」
最近乳酪卖得很好。牧牛妹开心地说,走向锅子。
他面向转过身去的她。因为那位蜥蜴先生买了很多乳酪,她说。
煮东西发出的咕嘟咕嘟声。搅拌的动作。她转头望向他:
「不过……偶尔也可以跟大家一起吃喔?」
「……」
哥布林杀手沉默片刻,低声回问:
「添麻烦了?」
「嗯~……」
看不出盯着锅子的她现在是什么表情,就像没人知道他平常是什么表情。
牧牛妹像要掩饰什么般,搅拌锅里的东西。
不久后,她念了一句:
「……我是不介意啦?」
「……是吗。」
听见她的回答,哥布林杀手轻轻吐气。
牧牛妹很快就说着「做好啰——」,端来用盘子装的炖菜。
「我来帮忙。」
「不用不用。」
她制止站起来打算帮忙的他,心情似乎不错。
他跟坐在对面的她一起向上天祈祷后,说道「我开动了」。
牧牛妹手撑着脸颊,面带笑容,看他用汤匙舀起炖菜,默默吃着。
一如往常——他回家时的用餐时间。
对她而言,这是很温馨的景象,也可以说她仅仅为了这个瞬间才下厨。
「带了土产。」
然而。
今天跟平常不同,他说了这句话,因此牧牛妹眨了下眼。
「土产?咦,不会吧,真的?」
「真的。」
哥布林杀手说道,随手伸进杂物袋。
在里面搜来搜去的动作很粗鲁,怎么看都不像要送人礼物。
不如说,把土产塞进杂物袋里不太适合吧。
——算了,这样才像他。
牧牛妹轻笑着微微眯起眼睛,以免被他发现。
「找到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松了口气,牧牛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笑意。
「是什么?」
「贝壳。」
他伸出来的手掌上,放着七彩的螺旋贝壳。
被即将从天顶落下的日光一照,贝壳闪耀出虹色光芒,宛如宝石灿烂无比。
「哇……!」
也难怪牧牛妹会忍不住惊呼。
「咦,我真的可以收下吗?你是去海上工作?」
「嗯。」
他随口应声,是在回答哪个问题呢?
牧牛妹仿佛在对待易碎物般,战战兢兢、慎重地拿起贝壳,放到掌心。
她眯起眼睛欣赏贝壳耀眼的反光,透过光芒看见沉默不语的他。
「有鱼。」他思考片刻,补充道:「很长的鱼。」
怎么办?该问清楚一点吗?啊啊,不不不,是很令人好奇没错,但这个更重要。
「谢谢!我会珍惜它的!」
牧牛妹将贝壳捧在丰满的胸前,展露微笑。
看到他默默点头,牧牛妹起身快步走向厨房。
她拿出放在架子最上层的旧盒子,打开盒盖,里面全是不值钱的杂物。
牧牛妹却轻轻放入贝壳,有如要将宝物收进其中,盖上盖子。
「这样就行了……嗯,绝对不会弄丢。」
「是吗。」
她踮脚把盒子放回架上,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在小跑步回餐桌途中,还顺便倒了杯葡萄酒拿过来。
下午就开始喝酒不太好,但今天应该没关系吧。嗯。
「明天呢?」
「休息。」
他一把拿起牧牛妹放到桌上的杯子,大口喝酒。
炖菜不知不觉吃完了。牧牛妹问「要再来一盘吗?」他回答「好」。
看着急急忙忙跑去添菜的背影,他低声说道:
「我会去帮忙牧场的工作。」
哥布林杀手是这么打算的。牧牛妹想必也在期待。
那么,要做什么呢?该做哪些工作?舅舅说过有些事要做。那就这样吧。
他们聊着天,太阳下山,舅舅回来了,三个人一起享用晚餐,度过奇妙的家族团聚时间,然后上床就寝。
毫无变化的夜晚。跟他回来时一样,极其平凡的假日。
然而隔天——事情有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