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砸了是吧……」
卡耶尔叹了气,两只手指按住眼头。
「……那么下落呢?」
「这……之后我们找过了可能的城镇和村子,但到处不见人影……」
「哼。」
首领兴味索然地应声,他的视线令报告者为之瑟缩。
「那、那个,我们会尽全力去找。」
「哦,这表示你们之前都没尽全力就对了。」
「不、不是的!绝对没那回事……我们会加倍努力——」
「好了,够了,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们可以下去了。」
这干脆的处置令报告者愣然拾起头来。卡耶尔见状,从鼻子哼了一声。
「那是什么表情?你以为我会严刑处置吗?我什么时候做过那种事了,你不要自己穷紧张。」
「啊,是……那么属下告退。」
就在报告者手忙脚乱地准备退下时,卡耶尔临时起意说:
「对了,你们的动作最近变迟钝了。」
「啊,是,这……是吗……?」
「没错,所以下次要确实杀掉五个以上不同种类的人。那会是很好的练习。」
卡耶尔随口一句话给报告者带来无比的战栗。
报告者逃也似地离开后,卡耶尔伸出手指卷弄着自己的灰发,不耐烦地啃起另一只手的指
甲。
「啊——啊,搞砸了是吧,搞砸了是吧,居然弄错使者!而且显然有被『月夜』超前的迹象……这简直是把机会拱手让人嘛!啊——啊,真是不愉快。算了,可以一网打尽倒也省事……」
卡耶尔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嘀嘀咕咕咒骂着。那头随意披垂至腰、毫无光泽的灰发配合着手指的动作款款摇曳。接着,卡耶尔缓缓靠近窗边,像是在给风估价似地眯起眼睛。
「其实,我也不想啊,这方法绝对会被他发现……算了,从袭击迦帛尔那时起,他应该就已经注意到我们采取行动了。居然逼得我亲自出马,你可真光荣啊!」
他不知道对着谁谖骂了好一阵子以后,迅速闭上了双眸。他深吸一口气,进入深度精神集中状态——接着,他呼唤了。
「哈鲁布。」
卡耶尔一呼唤这个在古代语意味着『争战』的名字,室内的空气顿时发生变化。彷佛从其他世界分割出来的寂静造访,干燥的空气里混入黏稠的风。那阵风轻轻围绕着卡耶尔的身体。
『……您呼唤吾吗?吾之契约主。』
宛如萧萧风声的说话声近在耳边。
「我要你去找人。一个是使者,一个是夜色头发的男子。」
『是那个「月夜」吗?』
「对,去查出他们现在人在哪里、往何处去。」
『小事一桩。』
黏稠的风含笑留下这句话后,就俐落地放开了契约主的身体,散开、消失不见了。
室内的空气顿时流动起来,睁开眼睛的卡耶尔感到轻微晕眩与透不过气。在袭击迦帛尔时耗尽全力的他,直到刚才还倒在床上起不来。
沙漠居民间似乎绘声绘影地流传着「沙岚旅团栘动时会利用沙暴」的传闻,但实际运用沙暴移动的例子包含这次在内其实寥寥无几。因为凭风精灵的力量并无法做到像载运人类这样高阶的工作,如果想这么做,就必须叫出比使役精灵负担更重的存在,而卡耶尔的力量并没有充裕到能够频繁地那么做。
然而就算事态刻不容缓,他还是再次求助于非人的力量了……
——该死的『月夜』,这次你休想逃走。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他额头渗着薄汗,想着憎恨对象的脸来忘记自身的不适,而造访者再度到来。敲敲墙壁后从隔帘探出脸来的人,是个头发剃短、跟卡耶尔形貌恰好相反的男子。他有着暗褐色的头发与沉着细长的黑眼。
「是塞伍特啊,物资供给结束了吗?」
「对,派五头梅乌拉到镇上了。你的信也确实送去了。」
「是吗……那家伙怎样了?冒牌的使者。」
「押进地窖。因为你一直没醒,就暂且留他一命,现在怎么处置?」
「我是很想杀了他出口气……但我很在意。那个迦帛尔的女人确实说过使者的头发是太阳色的。太阳色的头发很稀罕吧,打着灯笼也没处找。既然这样,就算那个冒牌货不是使者,应该也是使者的近亲吧?如果是的话,或许可以用来当人质胁迫使者……」
「不无可能,就要他招供看看。」
「让那些年轻的去做就好了。塞伍特要不要下去休息了?」
但他依然留在房内,像是有话要说似地注视着卡耶尔。
「卡耶尔,你最近会不会做得太过火了?」
这语带非难的说法惹毛了卡耶尔,他神经质地挑起眉毛。
「什么意思?说具体一点啊!」
塞伍特苦恼地垂下眼睛,一边思考一边发言:
「……你要对那些年轻一辈的再和善一点,要知道他们本来就够怕你了,因为你和那种东西订下了契约……」
「这件事不准你插嘴!」
卡耶尔突然怒目而视。
「这么做是出于必要!年轻一辈的会怕正合我意,这样一来就不会再有笨蛋像那家伙一样单独行动。」
「……果然是这样。你真心在找的人不是使者,而是『月夜』……」
「少废话,我怎么可能不在乎。那家伙是敌人,杀掉叛徒是盗贼不成文的规矩,死去的前头目不也说过这是情非得已的吗?在解决掉那家伙以前,他会一直阻挠我们!」
黑白分明的眼珠带着哀凄的神情看着卡耶尔。
「——从迦帛尔那晚之后,团员都受到打击。团内屈指可数的战斗人员死在精湛的刀法下,还有突然刮起的沙暴……这种事只有『月夜』才办得到。这下大家都明白他与我们为敌的事实了。」
「哼,事到如今才明白也太迟了。」
卡耶尔不耐烦地咬着指甲咕哝着:
「要是有年轻一辈的想拉拢那家伙当同伴的话那还得了。你也知道我要严加管束他们的理由吧?那家伙明明不过是个身手稍微好一点的胆小鬼罢了!」
「没错,那家伙以前的确是个胆小鬼。就算他现在应该已经成年了,相信仍旧是个胆小却顽固的小鬼。卡耶尔,我也明白你的疑虑。但……只有这样而已吗?」
塞伍特忽然眯起眼睛,目光顿时锐利起来。
「……自从你和那个非人订下契约以后,就大力鼓吹杀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吗?也是为了管束年轻一辈的?」
卡耶尔吃惊地看着塞伍特。他察觉他的言外之意。
「……你有话就直说啊!」
「那我就直说了。你的力量足以和它缔结契约吗?」
面对着严峻的眼光,卡耶尔不禁别过头去。
「……它们喜好人类阴暗的特质,杀人后的感觉对它们来说想必——」
「住口!少罗唆,滚出去!」
灰发突然乱舞。
「滚!你快给我退出去,滚回镇上去!」
「卡耶尔,你该不会真的……」
「罗唆!做我该做的,哪里有错了!」
卡耶尔把塞伍特赶出房外,摔上门帘后,不停喘着气。他想起几个厌恶的记忆。
——『月夜』经过训练以后,似乎可以刮起小规模沙暴了。
——他说他找到了风精灵喜欢的歌,他就是用那个歌来刮起沙暴的。
——要是能再多一个人会使役精灵,负担也会减轻吧,卡耶尔。
「竟敢瞧不起我……」
臼齿互相摩擦的声音直接在脑内响起。
*
*
*
彷佛拒绝所有生命的黄色热砂大地——
灼烧沙粒、灼烧空气、灼烧众生、彻底平等的饥渴大地,两头里固泅水似地行走其问。看起来会像是泅水,是因为脚边发生了沙漠特有的大规模※逃水现象。(译注:一种下蜃景。)
(真糟糕……虽然我早就料到风一停就会这样。)
牵着马护缰绳的杰泽特慎重地前进。本来应该要等水的幻影消失再上路才是上策,但情况根本不容许他们这么做。
「小心走喔,马护、库库。」
疲惫不堪的两头里固没有回应,默默地忙于挪动双脚。尤其是后方的库库简直惨不忍睹。原先饱满的肉峰已经萎缩得剩不到一半,被行李这一压,背影看起来竞像只巨大的驴子。
(里固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没体力……还有这家伙也是。)
杰泽特忽然感觉到一股重量靠着胸口,于是摇了摇坐在前面的拉比莎的肩膀。
「喂,振作点!别睡!」
「……啊,抱歉……」
拉比莎哑着嗓子说完,当场咳了起来。她想润润喉咙,却连一点唾液都咽不下去。她已经呈现极度干渴的状态。
杰泽特见状便拿起已经瘪下去的水袋,应该还可以再挤出一两滴水来。
「来,拿这个润润嘴唇。」
尽管递到她面前,但意识模糊
的拉比莎就是没接过去。于是杰泽特用指尖沾着水滴,给拉比莎干燥的双唇补充水分。
(到极限了……)
杰泽特取下披在身上的丝质长布,把从头到脚都盖在毛料底下的拉比纱包得更密一点。太阳似乎仍无意让出天顶的宝座。
马护给沙子绊住了脚,微微摇晃了一下。
「停下来,马护。」
杰泽特勒紧缰绳,要马护冷静下来以后,再度慎重前进。
(不过,情况真的很不乐观……我估算错误了……)
杰泽特支撑住拉比莎左右摇晃的疲软身躯,稍微咬紧了干得脱皮的嘴唇。
黄沙经年累月吹积,松软沙丘连绵不绝的黄沙漠——这片大地在中央沙漠也是数一数二的严酷,而决定穿越这里的杰泽特却犯下了大失误。他竟然一时失察,以自己的体力为基准决定了行程。从小就在富饶的迦帛尔过着丰衣足食生活的少女,在太阳底下暴露了远超出他及她本人预想的弱态。
还有另一件事在计算之外:本来以为四个水袋中只有一个报销,没想到竟然还有另一个也报销了。似乎是在迦帛尔时被盗贼砍破了。细小的破洞逐渐被水的重量撑开,水于是渗了出来,等他们发现时,袋子里的水已经剩不到一半了。尽管他们之后谨慎用水,但目前仅剩下一个全满的水袋,只够两个人再撑一天半。
离开迦帛尔以后,这已经是第三个中午。因为不幸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即使是行路该避开的中午也得继续勉强赶路。
必须早一刻补给水才行。话虽如此,也不能勉强状态危险的拉比莎继续赶路。杰泽特不断烦恼,进退两难。
(照这样下去,最快也要到明天傍晚才到得了预定的水井……可恶!)
就连那个水井也无法保证还没干枯。只靠一个水袋实在撑不下去。水和粮食本来就只有准备一人份,现在更少了,状况之严酷可想而知。杰泽特怀着一线希望观察库库的肉峰,最后失望地垂下肩膀。
雌里固的肉峰储藏着丰富的脂肪和其他营养分,其腹部乳腺分泌出的黏稠乳汁就是来自肉峰,在这种不毛沙漠是很贵重的应急食物,但库库的肉峰已经萎缩大半,因为不习惯旅行的库库过度消耗了自己的养分。
突然,拉比莎的身体一歪,就在她差点一头栽进沙里之际,杰泽特及时扶住她。一股热气从掌心传过来,那并不是被太阳晒出的表面的热,而是体内的热。
「……拉比莎,喝点水。」
杰泽特打开了还没动过的水袋。他让拉比莎分次含入少量水,确认她的喉咙微微鼓动着。
马护又晃了一下。
杰泽特再次要它停下来,让拉比莎抱紧马护的脖子以后,站到了不断发生逃水现象的沙地上。
「奇怪,从刚才就一直晃不停耶。是绊到了什么吗?」
杰泽特用脚在沙上四处采了探,确实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在刺眼的阳光下勉强睁大了眼睛,凝视着虚幻的水中。
只见底下开了一朵像是暖黄色石头经过斧凿雕刻而成的※沙漠玫瑰(Desert Rose)。(译注:一种自然形成的结晶,状如玫瑰,主成分为石膏或重晶石等。)
(在这种地方……?)
杰泽特讶异地回到马护背上,发现拉比莎已经睁开眼睛了。看来给她喝水是对的。
「你看,是城镇。」
拉比莎嘶哑地轻声说道,视线投向杰泽特背后的空间。
「……城镇?」
杰泽特半信半疑地朝拉比莎注视的方向看去,当场叹气。
「给我振作点,那是海市蜃楼。这一带根本没有城镇。」
「……可是,有人来了。是个男孩子。」
「哪有,没半个人来啊。」
这次拉比莎没回应,杰泽特于是转头一看,拉比莎再度倒回马护脖子上了。
「唉……」
杰泽特再度转头,看着在黄沙上摇曳的城镇幻影。这时出其不意掠过他鼻尖的精灵夺去了他的注意力。
「水精灵……?在这种地方……」
他眯起夜色的双眸仔细注意空气中的精灵,一步步朝海市蜃楼的方向走去。偶尔出现的水精灵的确是从海市蜃楼的方向飘来的。
——少年牵着拉比莎的手,走在绿意盎然的纯朴镇上。
少年笔直面向前方,沿着大街直线前进。他瘦得只剩皮包骨,衣服破破烂烂,满是洗也不洗掉的污渍。
下一瞬间,拉比莎变成少年本人。
少年拉比莎雀跃地加快脚步穿过大街。有三天没得到像今天这么好的工作了!洗了四头浑身是沙的里固,终于有钱可以买硬梆梆的大面包了,所以今天有好消息可以报告。少年拉比莎要去见那株美丽的植物,是那株植物滋润了孤苦伶仃、经常饿肚子的自己。
少年拉比莎穿过白石头打造成的雄伟柱子之间,进入尚未完工的庭园。拉比莎直接走向中央的水泉,凝视着泉水中央摇曳生姿的小树。
小树如天鹅绒般,柔软的树叶浸淫在阳光下,随风摇曳,悄悄对着拉比莎低语。拉比莎报以微笑,接着在泉水旁边跪了下来,像平常那样掬起透明的水。然后心怀感激,滋润干渴的喉咙——
拉比莎清醒了过来,过了一段时间才发觉自己被人安置在陌生的陈旧建筑物里。再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发觉陈旧这个形容太含蓄了。那栋建筑物已日渐风化,倾圮大半。天花板开了个洞,看得见天空。阳光从洞口射了进来,洒落在满是尘埃的地板。
不知从何处传来人的脚步声,接着就看到杰泽特从原本应该是门口的墙壁大洞采出头来。
「哦,起来啦?」
「这里是……?」
「在你发现的海市蜃楼下面一带,就是这座城镇的废墟。」
杰泽特边啃着无花果干,边走到拉比莎身旁,凑近她的脸一看:
「我看你眼睛还睁不太开,要不要再睡一下啊?」
「……对不起,我没想到自己的体力竟然这么差。」
「别在意,好向导会连雇主的健康一并照顾好。」
杰泽特边说边递给拉比莎几颗无花果。
「话说这一带或许有涌泉喔,水精灵从刚才就零零星星在附近出没。我现在正在找。」
「在这种地方吗?」
「说起来也奇怪,不过真的有。再说这里本来是城镇,或许地下水因为什么不知名的缘故复活了也说不定。我会在入夜以前再找一下。你再睡一会儿吧!」
拉比莎目送着杰泽特的背影离去,重新乖乖躺下。她的身体的确还有点疲倦。
她一闭上眼,睡魔马上就造访了。
——少年拉比莎走在大街上,视线比以前略高一点。原本纯朴的镇上,如今多了一点外地来的商人和卖艺者,变得稍微热络起来。
今天拉比莎也是兴高采烈地想着那株美丽的植物。最近工作好找多了。由于城镇已经开始发挥绿洲的机能,愈来愈多旅人带着脏兮兮的里固频繁这访。这全都是拜那株恩泽广被的植物所赐。那是在自己小时候来到这个镇上的耀眼种子、生命之苗,就算是这样贫贱的自己也一视同仁赐予甘泉的圣树。
拉比莎一天固定来一次,在工作结束后拜访那棵树,告诉它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这是拉比莎最喜欢的事情。拉比莎知道那株植物用全身聆听,听得津津有味。他们已经情同挚友,无关乎语言是否相通。
为了避免泉水蒸发,罩着屋顶的华美庭园已经完成了。门旁开始有守卫站岗,朝直接闯进庭园的拉比莎瞪了一眼。但拉比莎不以为意,一心要去见那棵圣树。
那棵树健壮地朝天伸展枝椅,透过屋顶的洞沐浴着光的粒子,美得像梦一样存在于眼前。虽然还很稚嫩,却是毋庸置疑的圣树。
辛姆辛姆摇曳着一树新绿,对着少年微笑——
摇曳的火光令拉比莎醒了过来。周围一片黑暗,身旁是用里固粪便当成燃料升起的火堆。粪便燃烧发出的淡淡土味与古老建筑物特有的霉味混杂,十分呛鼻。只有烤得到火的左半身觉得暖,其他部分都为刺骨寒意所包围。
当她注意到胸口上的毛毯时,近在头边的人有了动静。
「早啊,虽然已经入夜了。」
她听到杰泽特压低的声音,与寒夜非常协调。
「已经入夜啦……找到水了吗?」
「还没。精灵也相当微弱,不好捕捉。找得我眼睛都累了。」
安静温和的苦笑,宜人地传入睡意犹浓的耳里。拉比莎动动身体,换个位置好让全身都烤到火。
「好冷,气候好像跟迦帛尔完全不一样……」
「因为这里跟迦帛尔不一样,没有水也没有草木。要我抱着你取暖吗?」
杰泽特取笑的口吻惹得拉比莎不悦地看向他,这才发现他没盖毛毯。他身上只裹着一块遮阳用的薄布,显得非常地单薄。
「杰泽特!毛毯……」
拉比莎发现自己胸前盖着两块毛毯,连忙想要起身,但杰泽特迅速以手势制止她:
「不用,我已经习惯了
。你盖吧!」
「可是——」
「你要是把身体搞得更差,我反而麻烦。」
杰泽特都这么说了,拉比莎只能作罢。她迟疑地重新裹好毛毯。
「……对不起,我真的觉得自己很不中用……」
隔了一段空白后,拉比莎悄悄低语。杰泽特闻声看向躺平的少女。
「在迦帛尔,我几乎没有做不到的事。拉比莎总是精神百倍、擅长操纵里固,还会用刀,跟英雄哥哥一起受人称赞,大家都夸我们是勇敢又有声望的兄妹。我也当真这么认为,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杰泽特感觉火变弱,拿了几块里固粪丢进火里。
「但其实我错了,我什么也不会。不会打斗、不会一个人旅行,一无是处。什么都要靠杰泽特帮忙。」
「……我认为你操纵里固的技术是真本事喔,还有精灵使的力量也是。」
听到杰泽特冷淡地这么说,拉比莎本来想回他「可是精灵使的力量也少不了杰泽特的眼睛」,不过还是作罢了。别人好意这么说,要是否定就辜负人家了。
「那时候,要是我更强一点的话,哥哥或许就能得救了。要是我有像杰泽特那样真本事的刀法……」
拉比莎闭上眼,眼里浮现哥哥被黑巾蒙面男扛着的模样,紊乱的长发、滴落的血……
「所以才要我教你用刀?」
「嗯……我也想要保护别人。」
拉比莎的意识再度蒙胧起来。她微微睁开眼睛,透过袅袅轻烟仰望夜空。
从腐朽崩塌的天花板看出去,月亮反射太阳的光,灿然有如弯刀。
「……那看起来好像把刀。」
引人入睡的雾霭在脑中扩散,浮现的话语还来不及玩味就脱口而出:
「杰泽特的刀,看起来就像那样,那样的美……」
睡魔入侵眼睑,意识融化。
拉比莎的话无预警地中断,杰泽特于是探头一看,只见她已经静静睡着了。
(唉……要是一直留在迦帛尔,就可以无忧无虑地过活了说。)
也不会知道使者的重责、自己的无力、活在无水大地的痛苦。
——就可以不用尝到被人欺骗、背叛的经验。
那张像是彻底放心的纯真睡脸,刺痛了杰泽特的胸口。
他背靠冰冷的石墙,视线转向夜空,自言自语起来:
「美,是吗?」
从来没有人那么纯粹地赞美他拿刀的样子。因为看过杰泽特拿刀的人几乎无一幸免、十分理所当然地成为他的刀下亡魂。刀是杀人的工具,他怎么可能会觉得美?
(但对这家伙来说,杀了许多可恨盗贼的我的刀,就是一种正义……)
他的胸口比刚才要痛上许多,脑海浮现那天抢了拉比莎的刀所杀死的盗贼那双惊愕睁大的眼睛。那时要是他出声叫自己的话,自己还下得了手吗?
杰泽特再度看向睡着的拉比莎,但马上就别开视线。
「……抱歉,我没空同情你。」
冷漠的低语遗落在寂静的虚空。
——少年拉比莎已经到了不再称为少年的年纪了。
城镇似乎愈来愈繁荣了。从市场涌出的摊贩挤满整条大街,身穿高价薄绫的美丽姑娘们神清气爽地走在路上。但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也相对增加了。这些人朝行人伸手乞讨,拉比莎也是其中之一。不过行人只是厌恶地皱眉,不肯施舍半样东西。拉比莎饿着肚子,拖着削瘦的脚走向辛姆辛姆的庭园,喉咙已经渴到了极点。
拉比莎在庭园门前被守卫拦了下来。眉尾挑到额头的守卫总是这样阻挡拉比莎,禁止拉比莎见辛姆辛姆。这情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拉比莎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她的忍耐到了极限。
于是拉比莎撞开守卫,跌跌撞撞地进入庭园,接着她倒抽一口气。
辛姆辛姆快枯萎了。
叶子从上方开始转褐,树干发黑。
彷佛承受不住太阳光……辛姆辛姆就快枯萎了。
拉比莎的肩膀忽然被人用力一拉。只见守卫涨红了脸瞪着拉比莎,一拳揍过来。拉比莎摔倒在地,守卫继续不断地揍、不断地踢。然后大声说了些什么以后,抓起拉比莎的衣襟,要拉比莎站起来。
都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在,辛姆辛姆才会……守卫是这么说的。接着,他还这么说了:来人,把他押进监牢!
不知何时,拉比莎恢复成拉比莎了。她茫然注视着被守卫拉起来的男子背影,暗自思忖:监牢?辛姆辛姆的城镇有监牢?迦帛尔没有这种设施,因为不需要。
视野突然摇晃了起来。路上熙来攘往的行人神色惊恐,纷纷叫嚷,并且逃窜起来。不久,拉比莎眼中的风景出现了骑着里固、挥着刀的盗贼。
守卫立刻丢下男子逃跑了。重获自由的男子转身回到这边。他想必疼痛不堪吧,因为他的跑法并不自然。
终于抵达庭园的男子一跛一跛地走下水泉,来到辛姆辛姆扎根处,轻轻抱住了快要枯萎的树干。
盗贼闯入庭园,发现了男子和辛姆辛姆。但男子留在原地不动。
男子背上闪过数次银光,次次血沬飞溅。但他就是不动。
最后,辛姆辛姆被剥下树皮、折断树枝、摘掉树叶,准备当成药材卖向四方。惟独男子死后仍继续保护的根,盗贼也拿它没办法。
最后,周围失去了色彩。泉水消失、绿意消失、庭园华美的白墙消失……风蚀带走一切,男子化为白骨。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不动——
拉比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洞。
「……是梦啊……」
不可思议的梦。辛姆辛姆的梦。
「你起来啦?」
突然从头上传来声音,而且眼睛上面盖着某样东西,吓得拉比莎不禁尖叫:
「哇啊!」
虽然她想跳起来,不过刚清醒的身体使不上力,背悬在半空中。
「哦,烧已经退了。你这个人虽然弱不禁风,倒也没那么虚嘛。」
手从额头拿开以后,出现了杰泽特那张倒过来的脸。
「你干嘛尖叫啊?作恶梦了吗,小姐?」
「是、是你啊,杰泽特。你怎么在那种地方?」
「我在等你起来啊!」
「那也用不着守在枕边吧……」
泄气的感觉与不小心尖叫出声的羞耻混在一起造成的结果,就是口气变得像在责备对方一样。杰泽特眼里立刻闪过挪揄的神色。
「我可是一心一意穿过空无一物的沙漠而来的喔!好歹让我看看你那张美丽的睡脸嘛,公主。」
其实是因为只有这里能够躲得掉高挂南天的太阳。
但拉比莎把他的话当真了。她睁大眼睛、脸泛红晕,然后这回真的跳了起来,挪动大腿拉开距离,怀疑地看着杰泽特。
「……你该不会是那个叫什么色魔的种族吧……?」
「……啥?」
杰泽特完全没料到拉比莎的反应会是这样,愣愣地张大嘴巴。然后突然噗哧一声,捧着肚子抖起肩膀。
「……色、色魔?」
看到杰泽特突然吃吃笑了起来,不仅抖着肩,最后还捧腹大声笑了出来,拉比莎真的很气愤。日前的袭胸事件也好、这次的发言也罢,根据这么多次的经验,她当然应该要认真怀疑才对。但对方却一笑置之,简直是失礼透顶。
「你、你这个人很好笑耶……肚、肚子好痛!」
「什么好笑!我是很认真地在问你耶!」
好笑就好笑在这里啊——又一波笑意席卷而来,杰泽特边笑边试着澄清:
「你放心啦!假如我真的有心,趁你睡着得手应该很容易吧?」
听了态度非常不正经的杰泽特这句话,拉比莎尽管鼓着腮帮子,却也不由得同意。她那想法完完全全写在脸上的模样显得十分好笑。
「……喂,你差不多该笑够了吧!」
「抱歉抱歉。不过看你还有力气生气,身体应该是不要紧了。在你奄奄一息的时候,统统走光光的精灵又开始聚集过来了。」
「是吗?真现实……」
「就跟人类一样。既然你好起来了,我有点事要拜托你……」
拉比莎站起来走向杰泽特。她现在非常的饿,跟在梦中一样。
「什么事?跟精灵有关吗?」
「对,我终于找到了。」
杰泽特露出得意的笑容,站起来以后转身就走。拉比莎追了上去,一路打量着这座初见的城镇废墟。
她觉得这个景象似曾相识,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颓圮毁坏、面目全非,拉比莎一下子就明白自己被安置的建筑物是状态最好的地方。但拉比莎却隐约知道这座城镇原本的面貌。
杰泽特沿着本来应该是大街的路笔直前进,最后他们在一处四边为倾颓白岩石所包围的地方停下脚步。
「看,就是这里。」杰泽特指着地面。
「啊……水……?」
「嗯。尽管已经被黄沙漠整个吞没,但水精灵仍保护着水脉。」
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细沙遍地,一缕透明的水从小沙坑内涌出。由于那些水一渗进周围的沙里就立刻干掉,要非常仔细看才会发觉。
拉比莎挺直背脊,放眼周围。
颓圮的白石材围住四边。柱子、还有门——
拉比莎忽然蹲下来,拨开水周围的沙。她让热沙钻入指缝问,不断不断地掬起沙子……这时,有东西从掌心掉了出来,质轻而硬,像泛白的树枝。始终诧异地守在一旁观看的杰泽特喃喃说道:
「你在做什么?挖出人骨来很开心吗?」
听到这句话,拉比莎总算确定了——对,那是骨头。
「这里是辛姆辛姆的庭园……那个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拉比莎突然激动起来,开始把她梦到的事全讲给杰泽特听。
「这是辛姆辛姆之泉,杰泽特,是那个人指引我们来的!多亏有那个人,辛姆辛姆之泉才能维持到今天,一定是这样的……!」
「原来真有这么一回事……」
杰泽特沉吟起来,手叉胸前环顾着毁灭的城镇。
「挂念辛姆辛姆的男子啊……因为你是使者,所以才找你来的吗?」
「我想不是。男子藉着那个海市蜃楼,应该是不分对象地吸引所有口渴的旅人吧!」
拉比莎想了一下,再补上一句:
「……不过,他会让我作那个梦,或许就真的是因为我是使者。不对,或许是因为我跟他一样都挂念着辛姆辛姆吧?」
拉比莎换个方向思考,忽然问疑问涌上心头。
「明明就有辛姆辛姆……明明就被选上了,这座城镇却还是毁灭了……」
真是不可思议。她一直以为只要有了辛姆辛姆就水到渠成了。
「光是有辛姆辛姆还不够。迦帛尔为了辛姆辛姆,不也采取了各种对策吗?比方说盗贼对策、人居限制。」
「嗯……啊,是的,的确是那样。而且迦帛尔也没有监牢……」
杰泽特对那个字眼稍微有所反应,但拉比莎并没有察觉。
「住着善良的人——光是这样还不够吧。要打造辛姆辛姆的城镇,应该还有其他困难的条件吧。但是从一开始就具备所有条件的城镇,是不可能存在的啊……」
不可能有其他城镇像迦帛尔那样条件齐全。拉比莎突然发觉到这点。
「我之前想的都是『为什么辛姆辛姆的城镇只剩下迦帛尔』……不过,反过来想,应该要思索『为什么只有迦帛尔成功了』才对……」
「……嗯。」
杰泽特应了一声后便转换话题:
「对了,拜托你命令水精灵进水袋。我就是要拜托你这件事。」
「啊,对喔。」拉比莎也想起这档事,朝精灵轻声念出咒语。
——在黄沙滚滚的沙漠上,有座为人所遗忘的城镇。尽管如此,在那个城镇中辛姆辛姆遗泽犹存。靠少量水存活的生命,现在仍群集于这座城镇。
他们把从沙子底下找出草来吃的里固叫回来,把装满的水袋和所剩不多的食物袋放到它们背上。库库的肉峰如今恢复了原有的饱胀。
「对喔,因为这里有水,虫和蝎子会聚集过来,所以不缺食物。」
拉比莎感叹地这么说完,杰泽特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蝎子吗……」
杰泽特打量着库库的肉峰,一副倒胃口的样子并垂下肩膀。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喔。」
「唔,没有,没事……」
杰泽特显得不太舒服,拉比莎和他并排而行,牵着里固慢慢走了起来。
脚边滚着某样东西。
「啊,这是……」
两人一看,是一朵像是石头经过斧凿雕刻而成的沙漠玫瑰。
「之前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沙漠玫瑰,不过现在知道真相以后,想想也是当然的。那是因为这里以前有丰沛的水。」
「这是水的骸骨吧?」
「啥?」
拉比莎突然天外飞来一笔,令杰泽特毫不客气地表达他的诧异。
「这是以前父亲告诉我的。他说沙漠玫瑰是水干掉以后留下来的产物。干掉也就等于是水死掉吧,所以这是水的骸骨,是死后留下的遗物。」
「骸骨啊……」
死后留下的遗物,同时也是确实存在过的证明。
在两人与两头里固的后方,死去的城镇寂然伫立,留下化为废墟的骸骨。
在那城镇里,透明的水流在挚友尸骨的怀抱里,悄然维系着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