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沙漠一带从以前就有着不鼓励哭泣的传统。
这是因为眼泪是沙子进入眼睛时用来排除的重要水分不能随便流失。所以当情绪激动或不能自已时,中央沙漠的居民会做一种『仪式』,就是用头巾或面纱静静遮住脸,宣告「我砂目了」。所谓的砂目似乎代表「因为沙子进眼睛,所以流泪」的意思。
而这片沙漠现在传出了一声夸张的惨叫。
「……嘎啊~~!」
在黄沙漠与其东邻之土沙漠交界处坐着两头里固,周围有两个人。一个是表情愣愣地拿着锅子、乍看像少年的少女;一个是被那锅东西弄得精神受创,意识飞到宇宙尽头,有着夜色头发和眼眸的青年。
「唔嗯……」
拉比莎看看锅内,又看看一跳便跳到黄沙漠去的青年,不解地喃喃说道:
「你讨厌锅子啊?是喔,原来你有金属厌恶症啊!」
「喂!你把那个关注锅子内容物的人摆在哪儿呀!」
杰泽特爬到小沙丘背后躲起来并怒吼着,整个身体缩得小到不能再小。尽管他这么努力,
全身还是看得一清二楚,这点无法否认。
「这么说之前也没看你排斥金属杯喔……唔嗯,真是的,你到底有什么不满?这可是为了庆祝我们脱离黄沙漠才特别煮的火锅耶!」
「请你摸着良心看着那锅好料仔细想想!啊啊,烦死了!你自己说锅子里面放的是什么
啊!不是那个吗!那个蝎、蝎蝎、蝎蝎蝎蝎蝎——」
「喔,蝎子?」
「就是那个!」
杰泽特欲振乏力地抖着手指着拉比莎。但,当他看到拉比莎不以为然地捞出一只煮熟的蝎子时,「噫~」他当场落荒而逃,跑进黄沙漠的更深处。真是枉费之前他们费尽干辛万苦脱离那里。
「真拿他没办法……这个我们就自己吃吧!」
拉比莎把煮好的蝎子一只只扔到里固面前。里固夫妇满怀疑虑地抬脚戳了戳那些平常都是生吃的蝎子,最后终于判断那可以吃。拉比莎则舔着敲碎的岩盐,从头开始喀喀有声地啃了起来。有毒的部分在煮之前就去掉了,所以不用担心。
「啊啊啊、在吃了、在吃了——」
杰泽特躲在沙丘后面边发抖边看,好不容易才等到拉比莎大发慈悲:
「唔嗯,水足补给好了,可是食物已经见底了,所以……如果随便拔几株草来你也可以接受的话我就煮,要不要回来了?」
「好耶!草!随便啦,万岁!」
杰泽特表达了意义不明的喜悦,跳过沙丘回来了。拉比莎把锅子放在附近的黑岩石上,呼唤火精灵:
「纳珥,锅子咕滋咕滋。」
适于烹调的火焰顿时冒了出来。这是拉比莎最近发现的精灵使能力,在阳光晒热过的地方大都通用,非常方便。
「不过锅子咕滋咕滋也未免……」
「要、要你管。就是要这个讲法,火力才会适中!」
拉比莎警告他:你要是敢再有意见就煮蝎子喔!杰泽特马上道歉说:噫,不敢了、不敢
了。沙漠今天也一样和平。
「唉——连库库都吃下去了……」
杰泽符哀怨地从库库的头打量到库库的肉峰。
「……(打哆嗦),我暂时不喝库库的奶了。」
「你在说什么啊?刚刚才吃下去的,现在还在胃里喔!要变成营养分还要一段时间,所以反而是现在才……」
「啊!对喔!盲点!」
杰泽特立刻换了个人似地大喊:「让我喝!」然后张口咬住库库。蝎子的冲击似乎使他脑
袋好几处螺丝松动了。
「不过真意外耶,你明明就浪迹沙漠,居然怕蝎子。」
「任谁都有一两样害怕的东西,那些家伙没带给我任何美好的回忆。」
「你的眼眶湿了喔。别哭啊……」
「要你管,那是砂目!」
「话说接下来要往哪边前进?」
拉比莎转了个话题,平息这场风波。就杰泽特看来,她看似无心却对他人情绪意外敏感的部分,真的是迦帛尔长大的人才有的特色。
「喔,我们一路往东横越了黄沙漠,接下来还要继续往东走一阵子。」
「这样啊……」
拉比莎忽然露出忧虑的表情。
越过黄沙漠固然可喜,但接下来的路上,真的会有值得视察的城镇或村子吗?
回首来时路,拉比莎遥想远在黄沙漠彼端的故乡,脑海里浮现最后一次看到哥哥昏厥的模样,激起拉比莎的焦躁戚。
(哥哥……艾雪……大家……)
「欸,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辛姆辛姆的使者,想尽可能多视察一些城镇。接下来的路上不知道有没有……?」
拉比莎自认已经尽可能表现自然,但因为焦躁感使然,声音果然还是透露出些许疑虑的样子。杰泽特确实地察觉到这点。
「哎呀,您怀疑我吗?城镇当然是有的,拜托放心好吗?」
杰泽特用非常轻浮的口气打发她。杰泽特用这种口气说话时的表情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冷漠,拉比莎已经发现这点了。
「嗯……那就好。我不是怀疑你,要是惹你不高兴了,我向你道歉。」
「不管怎样,下一个水井还要再往东走一点才会到。我明白你的心情,但在沙漠中操之过急可没什么好事。」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拉比莎意识着自己的表情,杰泽特这回转换心情,露出一派轻松的模样。
吃饱以后,两人与两头里固再度慢慢地继续他们的旅程。
没想到只不过是越过了黄沙漠而已,要往前推进就变得容易多了,差别之大,真叫人不敢置信。首先,风景会随着前进而改变这点就相当振奋人心。零星生长着青草或仙人掌的土沙漠充满生机,光是这样就可以让人鼓起勇气;吹过来的风几乎不带沙粒,空气也显得清爽。
「总觉得风从刚才就吹得人好舒服啊。」
拉比莎眉开眼笑地迈着步伐。经她这一说,杰泽特有意识地用眼睛追寻风精灵。他关注起精灵的动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了,这些家伙……从刚才就统统往同一个方向流动……)
精灵的动作会明显不自然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它们处于不自然的状态。也就是说,它们正在实行精灵使的命令。
经常使用风精灵且有必要调查自己和拉比莎的精灵使——像这样的人,杰泽特只知道一个。
(终于来了啊……)
他再度唤醒被拉比莎锅(因极度恐惧而命名)搞得涣散的注意力。
但杰泽特忽然皱起眉头。
(等一下……奇怪,那家伙的精灵使力量应该相当贫乏才对。像刮沙暴那种程度倒还行,
但不可能有办法像这样从远处使唤大量精灵。)
忽然冒出来的疑问在心头挥之不去。他默想了半晌,瞥了拉比莎一眼。
……也罢,就算他因为某些原因变强了,也不及这家伙吧!
杰泽特如此判断,把像黑云一样扩散的疑虑赶到心底一隅。
(怎么做好呢……是犯不着好心地把去向直接了当告诉对方啦……)
「哇啊……好壮观喔!你看那个,杰泽特!」
杰泽特沉溺于思考的意识,听见拉比莎的欢声后才被拉回现实。目光往她充满喜悦的视线前方转过去一看,这次连杰泽特也不由得发出惊叹声。
左侧大地朝行进方向缓缓倾降,眼前是一片比至今所见更加绿意盎然的土地。看来最近下过雨,拜此之赐得以萌芽的草花,把握当下将短暂的生命寄托太阳。
草地上零星散布着家畜白色的背,应属游牧民族所有。体型小的亚鲁基鲁之间夹杂着毛偏长的梅乌;梅乌慢条斯理地鸣叫着,鸣声圆润,是其名称的由来。
「啊——真舒服……!看到绿色,眼睛也放松了。」
拉比莎往头上举直双手,舒畅地眯起眼睛。杰泽特也发现水精灵或土精灵乘着风嬉戏,嘴角悄悄绽放笑容。
「好,难得遇见了游牧民族,就去跟他们打声招呼吧!」
「要去交换水井或沙漠的消息吧?」
两人兴高采烈地互相点头,要里固往左方一转,朝着丰饶大地步履轻快地下了坡去。
*
*
*
被浓浓黑暗与蒸腾热浪所支配的空间满是土味。
哈迪克一个人在里面持续宁静的抗战。
为了挪出缝隙以免被绑住压在身体下头的手瘀血,他陷入苦战。最后紧缚的粗绳磨破了手腕,从新伤口流出血来。
这地方很狭窄,大小仅容一人勉强躺平。头上是一扇掀开式的门,尽管用头或肩膀试着往上顶也纹风不动。
哈迪克眼睛刻意对着从门缝透入的微光,藉此维持住朦胧意识。他在等待。等待这扇门一天一次必然会打开的时问到来。
(拉比莎……你要顺利逃下去……!)
使者的去向、与使者的关系、使者的情报……只要对方依然盘
问这几个问题,就表示拉比莎仍平安无事。哈迪克坚持不招,只是一再重申「让我见首领」。这样就够了。
盗贼出乎意料地很早就发觉哈迪克不是使者。被带到旅团的据点前一直都昏迷着,等清醒时就已经被识破了。
「你把使者交给夜色头发的男子了吗?」
第一次盘问时,对方提出这个问题。你在说什么——哈迪克差点这么脱口而出,又咽了回去。既然毫不知情,不要答话才是明智之举。
「瞒也没用,我们已经确认有两个人影从迦帛尔北边逃走。」
听了这句话,哈迪克确信拉比莎没事。意料之外的男子其存在虽然令人在意,至少比落入沙岚旅团要教人放心多了。
之后,哈迪克就沦为阶下囚,被关在这个称不上为空间的地窖里。看来他们之所以没有马上杀了他,是因为怀疑他跟使者有血缘关系。
(但沙岚旅团想抓使者……目的究竟为何?)
哈迪克吐纳着不规律的短促呼吸,脑海里再度浮现了这个想过无数次的问题。那是从五年前遇袭起就一直存在的疑问。那时的记忆令人不愿回想,正因如此,他反而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五年前——
当时三颗种子中已经有两颗托付出去,就在他四处流浪寻找剩下一颗的城镇时,事情发生了。先是突然被沙暴挡住去路,接着一群黑巾男包围了哈迪克。
(沙岚旅团!)
半传说化的盗贼团的名字立刻浮现脑海。
一行人包围着他,看似首领的男子面泛浅笑开口。
——怕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吗?迦帛尔的小伙子。你总不可能忘了我们的名字吧?就算你
出身忘却之都迦帛尔也不致如此。
面临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性命危机,哈迪克不中用地发抖。
——眼睛真漂亮啊,是因为经常看着迦帛尔的绿树吗?是因为用辛姆辛姆的水清洗吗?得 天独厚的人啊!
他听着盗贼戏弄的话语,拚命思考脱逃的方法。
——身上还带着辛姆辛姆吧?我知道你是使者。
他说:辛姆辛姆不会给你们,要钱财的话统统拿去。盗贼则是嗤之以鼻。
——钱吗?钱能干嘛?钱不能吃喔!
——不像女人那样能抚慰人心。
——不像辛姆辛姆那样能治愈疾病。
快,拿出来给我们看看。没有辛姆辛姆的你没有价值。就在对方不怀好意地这样连珠炮似地逼迫他时,其中几个盗贼看着哈迪克后方议论纷纷起来。
——那是……沙暴?这么和煦的天气怎么会……
盗贼不知为何皱起眉头,低声交谈。空气稍微紊乱起来。
——那并不是自然发生的沙暴。
过了一会儿,在首领身旁留着灰色长发的男子这么断言。
——头目,是那家伙。
听了灰发男子不悦地吐出的那句话,盗贼不知为何骚动起来。他们不再注意哈迪克,视线统统转向那团黄云。
哈迪克没有错过这一瞬的破绽。他突然要里固起步,朝遭人包围的一角猛然冲过去。刀和棍棒从身后挥来,膝盖发出碎裂声。
一心想逃离的哈迪克奔驰着。他不断、不断、不断奔驰,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彻底摆脱掉他们了。不知道为什么,之后盗贼就不再出现。
哈迪克幸运地发现一座小村子,在那里受到无微不至的看护。他不得已过了一个月的疗养生活,结果双脚还是残废了。结果哈迪克把最后一颗辛姆辛姆托付给这个村子。
满身疮痍地回到迦帛尔的他一跃成为悲剧英雄。即使面临性命危机,依然成功地守住辛姆辛姆,人们都流着泪赞颂哈迪克的勇敢。
但心情平静许多的哈迪克忽然感到疑问。
他们真的是觊觎辛姆辛姆才袭击自己的吗?只是想得到辛姆辛姆的话,大可马上杀掉他再搜身。
还有一件事令人在意。
——就算你出身忘却之都迦帛尔也不致如此。
盗贼头目对他这么说了。迦帛尔并没有『忘却之都』这样的别称,一般都称为圣地、辛姆辛姆之都、沙漠的心脏。但对方为什么要故意用如此特别的绰号?
抱持着疑问的哈迪克开始独立调查沙岚旅团与迦帛尔的关系,然后他得知了某个真相。
就因为知道了真相,他才终止了所有调查,绝口不提。但……
(……这或许是报应吧,那明明是该马上面对的问题。)
意识一不小心就会远去,为了呼斥自己,哈迪克用力咬住了干燥的嘴唇。铁锈般的气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沙岚旅团……沙岚之镇……)
无论怎么顽抗,要打退袭来的睡意有其极限。他的眼前不禁模糊了起来,全身麻痹似地不听使唤,哈迪克终于放开了意识。
(迦帛尔的——黑暗。)
*
*
*
自从他们开始有机会经过吃草的家畜身旁以后,杰泽特就不时会蹲下来捡起某样东西,丢进挂在库库腹部侧边的袋子。从身后探头观察他在做什么的拉比莎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微微惊慌了起来。
「喂!我说你啊!可以这样擅自捡走吗?」
原来他一直在捡干掉的家畜粪便。家畜的粪便既可以当燃料也可以当肥料,在某些地区还可以卖到好价钱。这应该是游牧民重要的财产才对,但……
「可以啦、可以啦。反正只要有这些家伙在,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
杰泽特摇摇指头,厚脸皮地这么说道。
拉比莎心想:这么说家畜吃的草的确也不属于任何人啊!就在这时——
「欸!你们这两个大便小偷!」
尖锐刺耳的童声从背后传来。拉比莎吃惊地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小少年,手擦腰,脚稳稳地踏着地面。
「杰泽特你看,果然挨骂了不是吗!」
「哎呀,原来不行喔!」
少年走向还有心情一搭一唱的两人,他真的很小,身高不到杰泽特的一半。头巾缠得跟大人一样好,带着一个大得好像可以装得下自己的袋子。
「你们这些可疑的家伙,说出你们的目的!」
尽管少年意气昂扬地双手环胸摆架子,努力板起童颜营造气氛,但遗憾的是,除了让人忍不住想抱住他以外并没有其他效果。
「哈哈!小不点真有气势啊!」
杰泽特破颜一笑,冷不防朝瞪着自己的少年伸出手来,把他的头连着头巾乱抓一通。
「你、你干嘛啊!住手!」
杰泽特意外的行动吓得少年一面操着咬字不清的儿语拚命抗议、一面惊慌失措地逃窜。这幅光景实在非常惹人怜爱,拉比莎也不禁笑出声来。
趁乐在其中的同伴还没闹过头以前,拉比莎微笑着正要开口制止——
「玛希玛!」
女子尖叫似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顶着和少年一模一样的焦褐色自然卷发的中年女子从拉比莎身旁穿过,像是要从杰泽特手上抢回来似地抱住少年。
「你们这些人是怎样!不要对我家的孩子那么粗暴!」
被这充满敌意的眼神一瞪,杰泽特和拉比莎不知所措,不禁面面相觑。他们的确是粗鲁了点,不过也用不着那么凶啊……
「妈妈,我好难过喔……」
「玛希玛!怎么可以随便接近陌生人!」
看到愤怒的母亲将矛头转向怀中呻吟的玛希玛少年,两人再一次互相对看。杰泽特朝拉比莎使眼色,稍微耸耸肩膀表达内心的无言以后,缓缓对激动的母亲说:
「对不起,我们有点玩过头了。我们完全无意要伤害你儿子。」
「我很困扰,拜托你们注意!」
母亲停止抱怨,抱紧了胸前扭动不停的孩子大喊:
「要知道我女儿身体很虚弱,跟一般小孩不一样!」
「……女儿?」
杰泽特诧异地蹙眉,身旁的拉比莎亦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难道说……请问那孩子是女生吗?」
拉比莎不由自主地问道,母亲用提防的眼神打量她。不过,拉比莎朝她友善一笑。,
「那个,我也一样。从小被当成男生养大,但性别是女生。」
母亲愣愣地望着手放胸前微笑的年轻人,最后睁大眼睛。玛希玛也勉强转过头来,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仰望拉比莎。
「哎呀,你也是缠头巾的女孩……?」
拉比莎一回答「是」,母亲的态度顿时转变。她放开胸前的玛希玛,笑咪咪地站起来,握住拉比莎的双手包进自己的掌心里。
「哎呀,长这么大了呀!这真是吉利,请你务必来我们的帐篷坐坐!」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杰泽特,既然人家特地邀请我们,我们就进去吧!」
「啊,喔。」
杰泽特完全跟不上眼前的事态发展,困惑全写在脸上,交互看着拉比莎和母亲。缠头巾的女孩?简直一头雾水……
「你是哪里人?长途跋涉过来的吧?」
走向帐篷途中被问到这个问题,拉比莎只告诉对方她来自迦帛尔。她事前已经跟杰泽特商量过,缠布遮住了使者的证明。
「迦帛尔……辛姆辛姆的使者大人出发的那个迦帛尔?那个圣地?」
「对,没错……?」
见拉比莎点头,母亲露出热切微润的眼神看着她。
「今年出发的使者会走怎样的旅程,这你应该知道吧?」
拉比莎忘了眨眼,看着她带着淡淡哀求的表情。
「为什么会问这个呢……?」
只见母亲一度视线游栘,最后迟疑地凑近拉比莎耳边说了:
「只要指甲尖那么大就好,我想要辛姆辛姆的种子,为了玛希玛……」
拉比莎心脏发出怦一声。
「那个,非常抱歉……我不知道。」
「这样……」
母亲垂下肩来,失望之情表露无遗。玛希玛拉着她的手。
「妈妈,爸爸来了!」
这句话令所有人看向前方。只见一名大汉挤过家畜或白或褐的背,朝这里走了过来。
玛希玛的父亲据说是现任酋长的儿子,向他展示过刻印着迦帛尔镇章的兽皮纸后,拉比莎他们正式以客人的身分受邀进入游牧民族的帐篷。
「——听说玛希玛心脏不好。」
趁游牧民族宰杀牲畜、张罗款待的这段期间,拉比莎想给里固也来顿豪华大餐,于是他们
再度造访放牧地,坐在白岩石上开启了话端。
「听说她两个姐姐也是身体不好,很小就夭折了。所以她家人为了祈求最后出生的玛希玛顺利长大,就发愿把她当成男孩扶养。他们怕如果仍旧当女孩养,或许又会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给带走。」
「发愿啊……」
终于解开疑问的杰泽特忽然发觉一件事:
「咦?这么说你……」
「嗯,其实我也一样。」
在逐渐西斜的太阳照耀下,拉比莎微微笑了。
「除了哥哥以外,其实我还有过姐姐,不过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所以父亲和母亲知道下个孩子又是女孩以后,就决定把我当成男孩子养。」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单纯是出于兴趣才会打扮成这样。」
「发生这类不幸的时候,这种方法还满常用的喔!」
「哦……不过也难怪我不知道,因为我们家的小孩个个都很健康……」
「杰泽特也有兄弟姐妹啊?几个?」
这么说来他们相遇以后也过了一段时间,拉比莎却对杰泽特这个人近乎一无所知。
「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弟弟、妹妹各一个。」
「哦,好热闹喔!」
「不过爸爸都不一样。」
「哦……咦?」看到拉比莎嘴角抽动,杰泽特突然想起:这么说,同母异父在世间似乎非常少见。他浪迹沙漠以后才知道,这种事稍微不小心是会招来轻蔑的。
(不过,那是生活环境优渥的人的逻辑。)
杰泽特这么认为。就算被人轻蔑也不会怎么样,反正那跟自己无关——平常他都会这样
想,然后草草结束话题,但现在却不知怎地起了恶意——迦帛尔长大的小姐听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的故乡是个自然环境相当恶劣的地方。小孩子很容易就夭折,缺乏体力的女人也常死于难产。所以尽可能需要体力好、生得出健康婴儿的女人。因为那种女人大受欢迎,所以没有结婚制度,勉强要说就是契约婚姻。而我妈是属于身强体壮那型的,所以人人抢着要。」
老实说,看到故乡以外的世界而感到惊讶的反而是杰泽特。没想到容许和单一伴侣互许终生、延续香火的环境在世间是很普通的。
(对我来说整个镇就是家族。)
杰泽特无视于微微发痛的胸口,偷看拉比莎的表情。
——没想到拉比莎冷不防地转头面向他。
「是喔……杰泽特的妈妈是一位身体健壮的人啊,好好喔……」
和太阳光同色的眼眸闪闪发亮。
「我们家是父母本来就很虚弱,毕竟他们可是在医疗所候诊室相遇的喔!」
少女吃吃笑着,表情不见一丝阴霾。
杰泽特总觉得松了口气,跟她一起笑了起来。
「这么说,我们所知道的讯息也相当旧了。」
「是啊,黄沙漠的四个水井中有两个已经枯了。剩下两个还有水,但埋在沙子底下非常不容易发现。另一个则是位于被星形沙丘包围的地点。」
接受过款待后,太阳已经转为橘红的时刻。杰泽特在帐篷里告诉部落男子们水井的资讯,
帐篷外的拉比莎则涨红了脸。
她深吸一口气,嘴唇往游牧民的笛子一抵,奋力吹出声音。
呼……呼咻——……
「大哥哥好逊!」
拉比莎喘嘘嘘地吐气,游牧民的小孩在她身旁嬉闹。
「唔唔……为、为什么。看起来明明很简单啊……」
「来,给我一下,要像这样。」
个性强势的少年接过笛子,吹了几个音示范给拉比莎看。其他小孩见状也争着要吹,转眼间就演变成笛子争夺战。
哇——!小孩子发出欢呼展开了追逐战,留下拉比莎和玛希玛。玛希玛看着大家,神色看似开心却稍微瘪着嘴。
「连一下下都不行吗?」
拉比莎突然提出的问题,玛希玛正确地理解了那个意思。
「嗯。我不晓得,可是爸爸跟妈妈会难过啊!」
这样啊,拉比莎这么回答,拍拍玛希玛的头。
「欸,讲迦帛尔的事给我听!那是一个充满水与绿意的乐园吧?」
在好奇心旺盛的玛希玛央求下,拉比莎开始诉说她印象中的一切。
镇内四通八达的地下水道、辛姆辛姆树的挺拔苍翠、门旁的巨像凶恶的面貌、迎接十八岁成人礼的女孩裹着获赠的绣花布时豪华的样子——
但拉比莎说她想要里固更胜绫罗时,玛希玛眼睛发亮地欣然赞成。
「好好喔!我要是生在迦帛尔,一定也是那样!我会成为沙漠第一的里固骑士,参加比赛得冠军!」
「沙漠第一的里固骑士是我哥哥,得到哥哥真传的我就是沙漠第二了。」
「真厉害,好威风喔!」
虽然哈迪克并没有和全沙漠的骑士较量过,但拉比莎就是这样认定的。当然,他们两个人都是优秀的骑士这点是事实。
不久,母亲来通知吃药的时间到了,玛希玛便朝拉比莎轻轻挥手,回帐篷去了。拉比莎目送小小的背影离去后,过了一会儿,换母亲自己一个人过来了。
母亲在身体稍微僵硬起来的拉比莎身旁坐下来以后,谈起拉比莎所害怕的事。
「据说辛姆辛姆的种子能治百病,这是真的吧?」
「啊,是的……」拉比莎皱起眉头,不知该如何答覆。
辛姆辛姆的种子能治百病,对任何疾病或外伤都有效,这种说法虽然多少夸张了点,却是真的。据说以前种子会有一定数量拿去作药,但现在种子数量逐年减少,根本没有多余的种子能够挪为药用。五年前哈迪克护送的种子有三颗,而这次只有唯一的一颗——
「那毕竟只是传闻……」
拉比莎不想让母亲明知得不到却抱以过大期待,于是语带含糊。但她还是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但是,就像人家说没有精灵的地方就不会起沙暴一样,你一定也是因为靠辛姆辛姆的泉水长大才会那么健康吧?种子的效力就更不用说了……我真的好羡慕迦帛尔人。我梦寐以求也得不到的辛姆辛姆树,对他们来说就近在咫尺。」
她的感慨搅乱了拉比莎的心。的确,迦帛尔比其他地方都要容易取得辛姆辛姆做的药,婴儿死亡率也比任何城镇都要低,平均寿命也比较长。尽管为子女着想的心,跟其他沙漠居民别无二致,境遇却……
母亲并未发觉拉比莎内心动摇起来,继续说下去:
「不管再贵我都愿意啊。要是能得到种子的话……」
「……玛希玛的情况真的那么糟吗?」
夫人微微颔首,轻声说了:
「城镇的医生说,顶多只能再活一年……」
拉比莎无言以对,她下意识地握住胸口,把玩着浑圆的触感。
*
*
*
「哈鲁布。」
『您叫吾吗?吾之契约主。』
一股黏答答的风顿时出现,卡耶尔朝之投以冷淡的视线。
「你这家伙真的是不通人情,只会死板地照命令行事吗?」
『真是意外。吾之契约主是那种想要撒旦通人情的人吗?』
「当然是说笑的。想要撒旦好意相待,那比出卖灵魂还要难。」
风低声笑了。
『您想要什么呢?』
「你说过『月夜』跟使者出了黄沙漠东边,在土沙漠逗留吧。他们有没有注意到你,其实你是知道的吧?」
『但那并不在愿望之内。』
「你就是这种地方不懂通融。只是告诉我这么一点小事而已,你也没有损失吧?」
『但也没有利益。』
「像你这种家伙要是在我的旅团,我会马上矫正你那劣根性。」
『不巧的是吾不在。』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真是不通人情啊。唉,我知道,因为你是撒旦。那么我再拜托你一件事。」
『悉听尊便。』
「你现在去那两个人那边稍微催促他们,弄清楚他们到底打算去哪儿。届时被他们发现也没关系。最好让他们感到威胁,迫使他们使出精灵使的力量。去确认是他们其中哪一个拥有那股力量、力量究竟又有多强。听好,这只算一个愿望。」
『弄清两人的去向使两人感到威胁,确认精灵使的力量。』
「不对,你那样就变成是两个愿望了。确认两人的去向和精灵使的力量。」
『有点小聪明了。』
「你这家伙真失礼啊,快去。」
『遵命,莫忘一个愿望需十人的契约。』
直到黏稠的风消失为止,卡耶尔始终瞪着空中。
「……真受不了,不管哪个家伙都一样。」
那时迦帛尔突然出现了不明的沙墙——他气部下居然一直没报告这么重大的事情,也气自己居然没感觉到那么大规模的精灵活动。
「可恶……这表示我和哈鲁布的契约,跟我的力量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他焦躁地在房间来回走动,抓乱一头灰发。
——要是你也有更强的精灵使力量的话啊……
「可恶!」
过去的低语突然涌上耳朵深处,焦躁于是到达顶点。他一拳槌向简陋的木桌。
(要是那家伙弄到的不单只有能目视精灵使的能力——)
「可恶!可恶!该死的叛徒!」
磅、磅,槌了好几拳以后木屑扬起,陈旧的桌子略微倾斜了。
*
*
*
拉比莎独自杵在游牧民族为客人设置的备用帐篷中。
掌心上放着表皮坚硬、布满皱纹的褐色种子。
——只要指甲尖那么大……
就算把表皮削掉这样一块,对这颗种子好像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心脏跳得好快,快得发疼。悸动在耳朵里盘旋,浑身发抖。
头巾别针颤巍巍的针尖靠近种子……一鼓作气用力。
这时房间的布帘怱然掀开了。
「喂,你该不会已经睡了吧?我从刚才就……」
此刻现身的杰泽特突然闭嘴,视线锐利了起来。他大步走近拉比莎,然后把她不自然地紧握藏在身后的拳头用力拉向自己。
「好痛,你做……」
「你想做什么?」
语调和气氛完全变了。杰泽特浑身散发出碰不得的氛围,以冷酷的眼神看着拉比莎。
从手上掉下来的头巾别针在地上滚着,尖端朝上停住。杰泽特瞥了别针一眼,视线回到拉比莎苍白的脸上,现在他确定了整个状况。
「你还不懂吗?不需要伪善、自我满足、侠义心。你要知道你是使者!」
「……可是,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茫然看着头巾别针的拉比莎软弱无力地说出这句话来,杰泽特听完后眼里浮现淡淡侮蔑。
「你打算对接下来所有遇到的人都讲这种话吗?遇到你的人就能幸运获救?削的是你自己倒好,但被削的是辛姆辛姆。你要为了自己选中的人,削掉沙漠居民的希望是吧!你这么伟大啊?」
毫不留情的话语化为刀刃,戳得拉比莎喉咙透不过气来。
杰泽特从拉比莎手上拿走种子,塞回柔软的袋子里,皱起眉头。
「可恶……原来今年种子只结了一颗……!」
听到杰泽特低声说出这句话,拉比莎重新受到冲击,浑身虚脱。
「其实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拉比莎努力撑住发软的双脚,发出了细弱的声音。
「送出唯一一颗种子……这样真的就能种得活吗?就连哥哥送出去的三颗种子,都已经有两颗枯死了。另一颗则是种下去以后就立刻失踪了。就连哥哥选的城镇都这样了,却还是要……与其眼睁睁看种子最后枯死,不如做药,稍微派上一点用场也好,不是吗?就算是一颗种子,只要这样能多少帮助到人的话……」
拉比莎的口气听起来有点自暴自弃,空虚地动着嘴唇。
「使者必须要为整个沙漠设想——这点我当然明白,可是我真的不这么觉得。我……因为遇上了,所以我想要救玛希玛……」
在沉重的寂静包围中,杰泽特忽然想到——
如果遇上以后进而熟识的人,其实是应该憎恨的对象……
就算是这样,她还是会这样想吧!
「明天也要早起。记得准备准备,早点睡。」
杰泽特背过身去,只说了这些话,视线瞬间扫过地上的别针,便快步越过布帘,回到自己靠入口那侧的床铺去了。
「客人!里固已经准备就绪了!」
隔天清晨。外面一传来呼唤声,拉比莎和杰泽特就离开了客人用的帐篷。
两人给游牧民族一些金币作为款待及粮食的谢礼,从放牧地出发,再度朝荒凉的沙漠地带前进。途中两人没有对话,跟来时恰好相反的沈重气氛充斥着周围。
(我果然是错的……)
拉比莎头低低地走在杰泽特身后,沉浸在思考的深渊时,一个听不惯的动物鸣声贯人她的耳朵。
原来是亚鲁基鲁很稀罕地发出了嘶鸣。亚鲁基鲁这种动物是出了名的安静。其他家畜像是在呼应这个声音似地骚动了起来。
「嗯……怎么了?」
杰泽特停下脚步望着家畜,眼角一瞬间紧张了起来。
他凝视着地乎线一带。在那里,他看到某样奇妙的东西。只有该处的空气密度变浓,黏稠的风蠢动着。几乎在杰泽特发觉的同时,风精灵一齐朝那里移动了。
「突然起风了……」
拉比莎不安地看着杰泽特。
「那是什么?不是精灵……?」
那个奇妙的东西迅速往这里过来。
(我有不好的感觉……)
背脊窜过一股恶寒。那个奇妙的东西在放牧地上扩散开来,毫不犹豫地朝这边靠近。风以外的精灵像发狂似的动了起来,动作捉摸不定,感觉像是要逃离什么。
(精灵在逃走?难不成那是……)
就在杰泽特提高警觉凝视时,那个东西变化发生了。那个黏稠的空气块忽然开了一个椭圆形的洞,中央出现了风的球体,令人联想到巨大的眼珠。
恐惧流窜全身。尽管杰泽特并不晓得那个究竟是什么,但他正确理解到一点,那个东西现在正看着自己。然后他几乎是半出于本能地断定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撒旦!)
空气块再度变化,往旁边伸长了手臂,倏地摸了一下躁动的家畜头上。
——喟噎噎噎噎噎噎噎!
家畜突然发出可怕的悲鸣,纷纷失控。相邻的家畜互相碰撞,有的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有的不顾一切就猛烈冲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杰泽特!」
杰泽特手臂被摇了几下,立刻回过神来,迅速确认过精灵以后,他肯定自己的判断无误。风以外的精灵之所以逃走,应该是因为那家伙是风属性的关系。他们会引来同属性的精灵,但和其他属性的精灵绝对无法相容。
杰泽特心想:风之撒旦为什么会来这里……?随后他忽然想到某个可能性。
(难道是卡耶尔呼唤撒旦……?)
无法置信。但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能。灰色的长发掠过他的脑海。
比人类更接近精灵,比精灵更接近人类的存在——那就是伊弗利特(Ifrit)和撒旦
(Shaitan)。两者本质相同,名字不同,仅仅只是因为人类对他们的认知不一样。
伊弗利特喜好人类阳的特质,撒旦喜好人类阴的特质,这就是他们名称不同最根本的分歧点。撒旦因为这种性质的关系,对人类必定采取包含恶意的行动:伊弗利特则不然。这是世间一般的见解。
也就是说,撤旦是人们所恐惧、憎恨之事物的代名词。
(这么一来……这几年作风会变得过分残虐的理由终于弄清楚了。该死的卡耶尔……居然在当上首领的同时就被撒旦迷住了!)
从没听说过撤旦会无意义地恶作剧。杰泽特知道,他们只有在接受委托时才会采取行动。
「拉比莎,骑上里固!」
杰泽特转动视线迅速扫过左右,寻找藏身之处。
(就算拉比莎再厉害,要她去对付撒旦未免也太残忍了。)
这番行动是他迅速判断出「现在逃走就等于是胜利」以后的结果。
拉比莎点头,正要骑上马护时感觉有人叫她,于是回头一看,发出短促的尖叫。
「拉比莎!我睡过头了,没跟你道别,所以我……」
原来是玛希玛蹦蹦跳跳地进入放牧地,毫无防备地置身于失控的家畜间。
「不可以!玛希玛!」
拉比莎大叫,拔腿准备冲过去,杰泽特连忙制止她。
「笨蛋,现在没空回去!只要我们离开了……」
「放开我!」
但拉比莎猛烈挣扎,想要甩开杰泽特的手。
「听我的话!」
杰泽特咂舌,下一瞬间他看到拉比莎后方,当场惊愕得睁大了眼睛。只见黏稠空气块不慌不忙地一靠近,身体一部分就不自然地膨胀形成手状,开始伸向拉比莎的肩膀。
「哇啊!」
拉比莎的手突然被惊人的力量一拉,当惊叫出声时,她的身体已经被杰泽特的手牢牢包住了。她被搂住头靠在杰泽特的胸膛上,眼前的风景一阵天旋地转,接着背部便撞上了地面。
「你做……」
拉比莎抬眼看向盖在自己身上的杰泽特想要抗议,不料立刻倒抽一口气。只见他的背像被东西重击过一样收缩,脸痛苦地扭曲,然后突然瘫倒在地。
「杰泽特!」
拉比莎从他无力的沉重臂膀下爬了出来,摇摇他的身体呼唤他,但杰泽特始终单颊贴地,紧闭的眼皮动也不动。
「杰……杰泽特?杰泽特!」
头脑一片空白。陷入混乱的拉比莎不停地边叫边摇杰泽特的身体。是他保护了自己,代替自己受到攻击的——拉比莎迷迷糊糊地了解了这点。
「呜哇啊啊啊啊!」
孩子充满恐惧的叫声贯进耳朵。抬起头来的拉比莎目睹的,是被失控的家畜撞开身体,连滚带爬急欲逃走的玛希玛。
「爸爸、妈妈!」
有些家畜放低姿势,把角对着前方,随时会朝玛希玛冲过去。
「啊!」拉比莎马上想冲过去,这一动,杰泽特勾着她膝盖的手无力地滑落地面。家畜和里固在周围互相碰撞,沙尘蒙蔽了视野。
(怎么办?)
她不能放着失去意识的杰泽特不管,但玛希玛有危险……!
拉比莎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往返,她半站起身,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抱住头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在心中大喊:
(停止!让这一切结束、什么都行!)
——回过神来之后,她严重耳鸣,眼前的风景彻底改变了。
只见地面突然到处裂开、隆起。家畜或浑身冒出火来,或枯干化为尘埃、或是为无形凶手切成碎片。
拉比莎高跪在地按住了耳朵,茫然注视着那幅凄惨的风景。
(玛希玛没事吧……)
她慢慢转动眼球,发现了趴在地面的小小人影。
「玛希玛!玛希玛!」
没过多久就飞奔而来的父母从地面上抢也似地抱起玛希玛。发觉事态的部落人集中在放牧地,不知所措。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突如其来的灾厄,也有人看着燃烧的家畜发愣。
(啊……是精灵……我害精灵失控了……)
感觉到疲软急遽袭来的同时,拉比莎发觉了这个事实。
(我闯下大祸了——)
意识到此突然中断,单薄的肩膀任风吹摆,身体就这样毫无抵抗地往前倒向地面。
意识到四周的人声嘈杂,拉比莎清醒了。
自己和杰泽特倒在地上,游牧民族的大人远远地包围着他们。
她一坐起上半身,「起来了」的低语像风一样传了开来。拉比莎还不晓得自己处于什么状况,就先注意到倒在隔壁的杰泽特的异状。
一反之前动也不动的样子,杰泽特现在呼吸急促,肩膀上下起伏。他的身体绷紧,额头冒出薄汗。
「杰泽特!」
拉比莎摸摸杰泽特的皮肤,他的身体之烫,吓得拉比莎缩回手。总之必须要找地方让他休息、替他看护才行——她反射性地冒出这个念头,朝周围忘我地呼喊:
「来人啊!我的同伴发烧了,拜托你们,请借我们帐篷!」
远远围观的游牧民族顿时闭上嘴,一种异样的沉默包围了放牧地。
「要离开了又回头说这种话实在很抱歉,拜托,请你们务必帮忙!」
大人间交换着奇异的视线,最后玛希玛的父亲随同一位老妇站了出来。老妇弯着腰呈直
角,撑着鄙陋的拐杖,长而白的蓬发围住缩得皱巴巴的脸,她那双像鱼一样混浊发白的眼睛一看到拉比莎,立刻尖声尖气道:
「你会使役精灵吧?害家畜变成这样的就是你吧!」
意外被指摘,拉比莎哑口无言地看着老妇。老妇那双因长年被沙漠强烈太阳光烧灼而盲目的混浊眼睛,确实地瞪着拉比莎。
「虽然我的眼睛已经变成这样,精灵倒是看得见。现在精灵成群地聚集在你周围。」几个大人冷峻的眼神注视着拉比莎小小的身躯。
「啊……我、我……」
拉比莎思索现在该说什么,拚命润湿嘴唇。但声音仿佛黏在喉咙深处,就是无法如愿传递出来。
「我只是……」
想救他。但我能力不够,害精灵失控了——脑海浮现这样的说明。不过一旦说了这种话,这些人又能得到什么安慰?大半家畜已经变得惨不忍睹。
拉比莎连一句辩解也说不出来的样子,玛希玛的父亲藏起畏怯与愤怒的眼神看向她。然后静静通告:
「……你们可不可以尽快离开放牧地?这样我们没办法静下来吊祭家畜。这件事就当作是碰到天灾。所以,请快离开吧……」
这句话似乎代表大人全体的意见。乘着同样感情的视线刺着拉比莎,要她『尽快』离开。他们拒拉比莎和杰泽特于千里之外。
拉比莎也知道自己铸成大错,本来应该会照要求尽快离开才对。但——现在——
「拜托……拜托你们!」
拉比莎伏地恳求,从喉咙挤出声音。
「我真的……真的给你们添了很大的麻烦,对不起!要我怎么补偿都行……所以拜托你们,请借帐篷给我的同伴!」
她听到杰泽特痛苦喘息,高烧不退的身体必须尽快移到能够静养的地方。拉比莎拚命磕头拜托。
「拜托!请你们务必帮忙……可以不用管我!我会找个远远的地方睡,拜托你们让杰泽特睡在帐篷里!求求你们……」
拉比莎怱然想起一件事,弹也似地站起来跑向坐在稍远处的库库,抓着装满金币的袋子奔回原处。她把那袋沉甸甸的金币放在面前,再度伏地磕头。
「我并不认为这点东西就能弥补你们,也不奢望获得谅解……但是,至少请你们收下!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这件事跟杰泽特没关系。杰泽特不是精灵使,所以跟他无关!拜托你们,请借个帐篷吧!」
但没有人回答。拉比莎抬头一看,才发现游牧民族早就转身离去了。
「等……请等一下!拜托,求求你们,杰泽特会死的!」
拉比莎拚了命要追过去时,脚踝被某个发热的物体悄悄抓住。拉比莎吃惊一看,只见杰泽特因发烧而湿润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自己。
「拉比莎,够了。」
杰泽特以交杂着喘息的声音痛苦地说着,手使力稍微撑起身体。
「里固呢?」
杰泽特喘着气简短一问,拉比莎连忙唤来马护和库库。
「抱歉、手、扶我一下。」
「你身体这样还想骑里固?」
阻止归阻止,看到杰泽特那双无法聚焦的双眼在催促着,拉比莎不再多说,乖乖借他肩膀。从现实面考量,既然借不到帐篷,就只能赶快离开。
「那边……往东……有、岩洞……」
听从杰泽特断断续续的指示,拉比莎慎重地领着里固在沙漠中前进。
(利夫、玛卜、阿鲁杜、纳珥)
拉比莎不断在口中念着生命源头之名,希望能多少减轻杰泽特的痛苦。
请赐予杰泽特凉风、热的均衡、易走的大地、水的恩泽……
一团温热涌上眼眶,拉比莎拚命忍住。现在不是表现出那个样子的时候。
不久,默默前进的一行人面前出现了跟脚下的沙同色的岩山。
「吁……吁……吁……」
一走进宽敞的洞窟,呼吸急促的杰泽特就近乎滑落似地从马护身上下来,在地面摊平。拉比莎拿起水袋跪在他枕边。
「能喝水吗?我现在就帮你倒进杯子……啊!」
杰泽特突然从拉比莎手上抢过水袋,从头往下浇。
「杰泽特!」
拉比莎吃惊大叫,转眼间水袋就瘪下去,剩不到一半了。这一点也不像是那个随时注意水的残余量、限制自己用水比限制拉比莎更严苛的杰泽特会有的行动。乱七八糟的头巾下,益发乌黑的发梢串着银露。
「吁……吁……」
杰泽特依然握着水袋,整条胳膊就这么重重落到地上,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半空中。不久之后,那双眼睛忽然聚焦,他生硬地转动脖子,睫毛半掩的目光茫然来到自己手上时,他蹙眉闭上眼睛。
「对不……拉比莎……」
一听到这句话,一直拚命忍住的泪水终于从拉比莎眼睛涌了出来。
「……别这样!」
热泪源源不绝地涌出,成串成串地流过脸颊。
「不要道歉……!要水我就去汲来……要用多少尽量用!」
拉比莎用力闭上眼睛要自己不再流泪,握紧放在腿上的拳头。
到目前为止的旅程其实绝不轻松,能够撑过来都是因为有杰泽特。因为杰泽特的帮忙,拉比莎才能走到这一步。
(可是,我却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害杰泽特遭殃,连休息的地方也没有……不过是水,不管要去哪我都会汲回来的……!)
跟时而恢复意识的杰泽特问出水井地点以后,拉比莎带着马护去汲水。她好几次迷了路又回到标记岩石处,花了三倍以上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抵达水井。等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日落,空气透着沁骨寒意。
「吁、吁……唔……住、手……」
杰泽特受恶梦折腾的呻吟声在昏暗的岩洞内回荡。
(他好像作了非常糟的梦……流了好多汗。)
「……咦?」要拿拧干的布替他擦汗的拉比莎一摸到他的脸颊,不禁惊叫出声。白天的高烧居然退了——退到发寒。
(是汗!而且身体也没跟上气温变化……)
拉比莎仓皇替杰泽特脱起衣服。背和脖子周围已经湿透变冰,拉比莎费了一番工夫才脱下来。接着拉比莎抬起他沉重的手臂和肩膀,用干布擦过以后,拿了两条毛毯裹住他。意外的粗活尽管弄得她疲惫不堪,她还是拖着身体到岩山周围捡来枯枝,一面放进火堆里,一面呼唤火精灵加强火力。
尽管如此,体温降到最低的杰泽特还是在毛毯里缩成一团,浑身发抖。
「纳珥、再来!……不对,靠纳珥是不够的、靠火堆是不够的……」
于是拉比莎扯掉身上披的遮阳布巾,从头脱掉沾满沙子的上衣。她脱到剩单薄的汗衫,接着钻进毛毯,手环到颤抖的杰泽特背后紧紧抱住他。
拉比莎小小的身躯不可能包住杰泽特全身。尽管如此,她还是拚命伸长手,尽量使全身密合。不久,杰泽特颤抖地偎向她,额头靠在她肩头。
(太好了,很温暖。)
拉比莎松口气,就手所及范围抚摸他的背,口中不停念着精灵的名字。
(利夫、玛卜、阿鲁杜、纳珥……把我的生气分给杰泽特。)
拉比莎在内心不断祈求着,不知何时也陷入了沉睡。
——在混浊的意识中,杰泽特拚命抗战。
好几只漆黑、沾满鲜血的手伸了过来,抓着他的头发、手臂、衣服,想将他拉进黑暗另一边。杰泽特死命抓着细柱子,努力站住脚以防被拉过去。
你想杀吧?没有。你会杀吧?我不想杀。你杀了吧?杀了。是吗?那么你来这边比较好。我不要!……都杀了还不要?
好冷、好冰、不能自己。体温逐渐流失,被黑暗另一边吸走。抓着柱子的手逐渐没力,指头一根接着一根松开。
或许已经不行了……就在他灰心丧气、快要放弃抵抗时。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暖意。
那暖意之舒适令杰泽特瞬间忘记黑暗,被遗忘的黑暗转眼间收缩。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拉比莎的睡脸,她距离近得眼睛都难以聚焦。
他搞不清楚状况地环顾四周。晨光从岩洞入口射入,告知早晨来临。昨天的不适像梦境一样消失,不再感到恶寒及呼吸困难。
当他发现自己上半身赤裸时,拉比莎的睫毛颤动了。
迷迷糊糊睁开的眼皮下,色彩如糖蜜般甜美的眼眸正努力聚焦。
那双惺忪睡眼掌握了状况的瞬间,起意捉弄人的杰泽特故意低声说了:
「……色魔。」
只见拉比莎连人带毛毯倏地弹了起来,背脊挺得老直,双手不知为何向前伸。
「不不、不是喔!这是那个……是刚出生的里固!」
「刚出生的里固?」
杰泽特不禁诧异地反问,拉比莎连连点头。
「要是天冷时碰到里固出生,就会泡热水或跟人一起睡,以免体温下降,这你知道吗!」
「……原来我是刚出生的里固……」
「不、不是啦,那只是比喻而已,没有恶意……那个……」
拉比莎惊慌失措。杰泽特故作老实地看着她一段时间,最后噗哧笑了出来。
「拉比莎。」
「也就是说啊,因为我看你很冷的样子!」
「谢谢你。」
这句话来得出其不意,拉比莎把话吞了回去,看着杰泽特。晨光照耀下的杰泽特,表情不带嘲弄或取笑之意,充满着柔和的微笑。
「……你已经没事了吗……?」
「嗯,已经没事了。」
「……有没有什么地方会痛或不舒服……?」
「没有,完全没有。」
拉比莎整个人松懈下来,透明的泪顿时涌上眼睛。
「谢、谢谢是……我要说的话……对、对不起……?」
看到少女拚命揩去扑簌簌滚落的大颗泪珠,杰泽特伤脑筋地微笑起来。
「别哭啦,哭了很难看喔。」
「我才没哭……是砂目……!」
「嗯,那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杰泽特站起身,一边轻拍那头在朝阳下闪耀的头发,一边迷糊地回溯记忆。
碰到撒旦或伊弗利特,人的精神会崩溃,发高烧——
这是沙漠自古流传至今的病状。实际体验过的人,杰泽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了。
那远比想像的还要痛苦。被引出负面情感,并且被迫面对所有阴郁的过去和念头。如果是拉比莎被碰到,症状或许会轻一点。如果是几乎没有负面情绪的拉比莎——
冷静想想,那应该是正确答案。不过杰泽特还是觉得,幸好碰到的是自己。
(别和她交心。就算得到信任,也别动情。)
头脑一隅发出警报,杰泽特板着微笑。没错,我是有目的的。
「——好了。来吃饭了,杰泽特!」
用袖子擦掉眼泪的拉比莎重新振作站了起来。
「水我已经汲来了,尽量用喔!」
满面开朗笑容引来精灵在附近飘动。
(别和她交心。那家伙是使者……是迦帛尔人。)
头脑一隅发出警报。如同把打开的窗户关上,如同把取出的宝石收起,杰泽特动作熟练地把感情封闭起来。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微笑。
——尽管如此,幸好封闭起来的宝石是我。他这么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