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了,拉比莎仍然找不到答案。
这个镇适合辛姆辛姆,但这个镇孕育沙岚旅团。倘若相信杰泽特和宰杜所言,最先孕育出这个镇的就是迦帛尔。拉比莎爱迦帛尔,恨沙岚旅团,可是她就快要喜欢上这个镇了。所有真实相互抵触,折磨着拉比莎。
(哥哥……)
如今她终于渐渐明白,哥哥临行前究竟想说什么。
拉比莎身为使者,必须选出适合辛姆辛姆的城镇。但拉比莎身为哈迪克的妹妹,有权利憎恨沙岚旅团。那么拉比莎身为拉比莎……究竟有什么呢?
阿比莎、阿比莎。
在遗迹背面沉浸思索的拉比莎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有人在叫她。
她探头一看,绑着麻花辫的罗洁正到处徘徊找她。
「阿比莎!你在哪儿?信来罗,阿比莎!」
有信?在这种地方?拉比莎心想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一面站起来要绕到遗迹正面。这段期间罗洁仍不断地呼唤拉比莎。
「阿比莎!是叫哈吉克的人寄来的信喔!」
……哈吉克?——哈迪克!
这时一只手从旁伸过来,从罗洁手上拿走信。罗洁愣愣地转头拾起眼来看清对方是谁以后,露出释怀的笑容,抱着另外几封信离开了。拉比莎板着脸冲了过去。
当她来到向阳的遗迹正面,最先看到的就是抿紧了嘴唇的杰泽特。
「杰泽特!那明明是给我的信!」
「不对,这是那些家伙设下的陷阱。」
「是不是陷阱由我来决定!还我!」
杰泽特不改严肃表情,握紧了信,动也不动。拉比莎脑海浮现了各式各样的想法。为什么哈迪克会来信?就算是陷阱,为什么对方会知道哈迪克的名字?哈迪克果然落入沙岚旅团手中了吗?
拉比莎反射性地往黄山丘方向看去,竟然发现了难以置信的人影。
那个人影骑着里固,伫立在镇外。
头发反射着太阳光,那个人影伫立在那里,浑身散发出拉比莎熟悉的氛围。
「哥哥……?」
怀念与安心涌上心头,等拉比莎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跑了起来。她一心三思朝着怎么看都是哥哥的人影奔过荒地。
但眼看木桩逐步逼近,拉比莎不得不停下脚步。
「唔……!」
当高耸的木桩一映入眼帘,身体就慑于那阵沙暴的威力。要冲进那里,就意谓着她要再度体验那剧烈的痛楚与恐惧。
拉比莎在木桩前停下脚步,注视着那个人影。
没错,是哥哥。他挥舞着臂膀,对着拉比莎呼喊。但拉比莎一点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仿佛被空气墙阻绝了一样。
「唔……唔唔……」
拉比莎冒着汗,交互看着木桩与哥哥。
拉比莎没办法从这里出去。她要是没在这里完成使者的工作,就永远出不去。哥哥就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却连交谈都不行。
拉比莎咬紧嘴唇,绝望地看着哥哥。杰泽特慢慢追了过来;然后,他看到她眼眸涌上大颗泪珠,为此感到后悔。
至亲因空气墙而分隔两地的痛,是杰泽特自幼就一再目睹的光景。
他再也不想看到这种景象了。他也不想再杀人。如果这种悲哀能够终结,就算不能报仇也没关系。如果有必要卑躬屈膝,那就这么做,只要对方愿意承认他们无罪就好。他之所以做到这一步,并不是为了要让别人尝到相同的痛苦。
他明明是这样想的……结果自己却对拉比莎口出怨言、拔刀相向。
(我真笨。)
他当初认为,迦帛尔人不可能不排斥沙岚之镇、对沙岚之镇一定充满偏见,所以除了骗使者来以外别无他法。拉比莎之前的确痛恨沙岚之镇,但那不过是不认识彼此的居民在互相仇恨罢了。
拉比莎到最后都不晓得自己是谁,连问也不问。因为他们已经互相取得信赖,所以就不需要那么做了。她相信了自己。
如果说实话,拉比莎或许就不会来了。但是当初应该说的。
——偏颇的人,是我。
「你去吧,拉比莎。」
拉比莎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转头一看,杰泽特表情出奇平静地看着她。
「说什么出不去是骗你的。你出得去。」
「……咦?」
「说有我向导就能出去也是骗你的。我只能带我自己。出得去的是小孩,小孩未成年以前可以离开这个镇一次。」
拉比莎愕然,她理清了这番话的意思。
「……为什么你现在要跟我说这些?」
「天知道呢,我自己也觉得笨。」
杰泽特自嘲地笑笑,一派轻松地摇手赶人。
「好了,快去快去。这或许是圈套,不过既然他是你那么尊敬的哥哥,应该没问题吧。」
然后他有点伤脑筋似地搔了搔脸颊。
「马护和库库就不好意思罗,它们已经没办法离开这里了。」
然后他扭着嘴唇,非常寂寞地微笑。
「……对不起。」
拉比莎将杰泽特一举手一投足烙印在眼底,脚往前踏了出去。起先像在作梦一样战战兢兢,接着踏实地踩在黄色大地上,越过木桩走向哥哥。随着一步步前进,涌上心头的不知何既不是喜悦也不是安心。
她已经接近外侧木桩了,感觉非常不真实。哈迪克的表情愈来愈清晰。
(哥哥剪了头发啊……)
她很喜欢哈迪克那头秀发,所以感觉有点失落。然后她发现哈迪克脸上多了大大小小、青一块紫一块的瘀青和伤口,顿时不安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呢?在途中又被盗贼袭击了吗?还是出发那天晚上受的伤还没好呢?那他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迎接自己呢?
拉比莎的脚终于越过了外侧木桩。
「——拉比莎!」
哈迪克的声音立刻传人耳际。听到这声呼喊,拉比莎发现自己内心充满了失落感,好像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她一瞬间放慢脚步,「啊啊,对喔。」她恍然大悟:啊啊,对喔。什么啊?我还真是任性呢!
见哈迪克放心,拉比莎朝他展露满面笑容,整个人走出木桩外一步。然后她开口道歉:
「对不起,哥哥。」
「咦?」
下一瞬间,拉比莎迅速转身,往沙岚之镇跑去。
大吃一惊的人不光是哈迪克而已。杰泽特也是,还有准备动手要抓拉比莎的卡耶尔一行人也是。
看到拉比莎气喘吁吁地冲进沙岚之镇,杰泽特为之哑然,嘴巴开开阖阖了两三次,终于大吼:
「你……你、你搞什么啊!」
「这下我就再也出不去了喔!」
拉比莎也大吼回去,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你要怎么补偿我啊!竟然害我想见的人变多了!」
「……啥?」
「我想见哥哥!我想见艾雪!我想见迦帛尔的大家!」
拉比莎闭上眼,想起每个人的脸。
「我想从这里出去!可是我喜欢这个镇!我也不想再也见不到杰泽特!」
拉比莎对着杰泽特说了一堆怎么想都是在要任性的话,嘴角一扬,跟着抬起头来。
「……怎么样!拥有这么强烈愿望的我不可能输给伊弗利特吧!」
杰泽特有种脑袋被人狠狠揍了一拳的感觉。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回来……?」
「告诉我,伊弗利特在哪里?我该在哪边呼唤他?」
仿佛是太阳凝缩而成的眼眸炯炯有神地看着杰泽特。杰泽特不敌那眼神,不自觉脱口而出:
「伊弗利特在这个木桩内部无所不在……」
「也就是说,哪边都可以呼唤他出来啰。」
拉比莎自信满满地微笑,迅速转身再度冲进木桩里面。
(回应我,风之伊弗利特!)
杰泽特追着来不及阻止就冲进去的少女,一面用手保护脸,一面跌跌撞撞地出了风沙滚滚的木桩外,但到处不见拉比莎。
「……拉比莎?她真的去了吗!」
杰泽特穿过风精灵间的缝隙,尽管有时快要绊倒,依然努力走向在木桩外等待的拉比莎哥哥。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跟他好好解释。
哈迪克一张脸血色尽失,注视着湮灭拉比莎身影的沙暴。他生硬地转动眼睛,捕捉到从黄沙墙里出现的夜色头发青年。
杰泽特拍掉身上的沙,吐掉混着沙的口水以后,与骑在里固上的男子正面相对。他眯起眼睛,看着那头太阳色头发,颜色似乎比拉比莎再深一点。
「……夜色的头发、眼睛……你就是和拉比莎在一起的人吗?」
「那么你就是前使者,也就是拉比莎的哥哥吧。久仰大名。」
彼此声音都非常紧张。哈迪克的眼神更加提高警觉。
「拉比莎怎么了?」
「她去找伊弗利特了,为了消除这阵沙暴。」
「……你在说什么?那孩子哪有那种力量……」
「那家伙是精灵使。我发觉了这点,教她如何使用力量。」
哈迪克的眼睛顿时张大,接着因愤怒而歪扭。他从里固上伸长了手,猛力抓住杰泽特的衣襟拉向自己。
「我这样生气恐怕是不对的,但拉比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饶不了你。」
杰泽特毫不抵抗地正面迎接那双怒火中烧的眼眸,眯起双眸回答:
「我也是。」
哈迪克用力放开杰泽特的身体,杰泽特随即面向哈迪克后方。那是因为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你居然还有脸进镇上……你为了使者杀了同伴,居然还敢见大家。」
卡耶尔浑身散发出剑拔弩张的气氛瞪着杰泽特,灰发随之摇曳。
「你不但是叛徒,还是个龌酢的伪善者,令人作呕。你想拯救的不是这个镇,而是你自己,你只是为了自己而活。」
「……我只是想用自己相信的方法拯救自己和这个镇而已,就像你所做的一样。」
「哈!向迦帛尔臣服就是你说的方法吗?」
「我并不是要臣服于他们。你没发觉吗?复仇不能带来真正的解放。」
「在我听来不过是懦夫的藉口。」
相对于卡耶尔昂然抬起的下巴,杰泽特忧郁地低下头来。
「你只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罢了!每次杀人你都怕得半死……要知道那些家伙可是一直威胁着我们家人的生活,你明知如此却还是这样!」
「的确是啊,我是胆小。不管是杀人还是蝎子都怕得要死……」
「难得你有双看得到精灵的眼睛和好刀法,结果都白白浪费了。死去的前头目也对你失望透顶,枉费前头目那么看好你。你这个人简直连蛆都不如,真是不敢领教。」
「……但就算前头目还活着,我也不认为他会赞同现在的你。」
一听到这句话,原本看杰泽特意气消沉、乐得说话溜了起来的卡耶尔顿时住口。原本头微低的杰泽特扬起目光看着卡耶尔。
「你为什么要把脑筋动到撤旦身上?」
卡耶尔僵硬的脸颊抽动了一下,薄薄的嘴唇稍微歪扭。
「……你要问这个吗?我不可以有力量吗?比谁都要爱家人故乡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你有的我却——」
自己说溜了嘴——卡耶尔如此自觉,同时唤醒了陈旧的记忆。
知道杰泽特有看得见精灵的特殊才能,而且刀法一流的首领和元老兴高采烈地称赞杰泽特,一致认为他前途有望。
——只要有杰泽特在,向迦帛尔发动战争或许就不再是梦了!
曾是唯一的精灵使而倍受期待过的卡耶尔在一旁表示不满。
——可是头目,这家伙是胆小鬼。头目也知道吧,他总是发抖。因为我负责教育这家伙,
为了让他改头换面,我要他进蝎子地窖去……
他们朝卡耶尔投以怜悯的视线。
——如果你是个更厉害的精灵使的话就好了。尽管你爱故乡的心比谁都强……
少年卡耶尔低下头来,咬紧牙关。那身影,年幼的杰泽特都看在眼里。
「……这或许不能怪你。但,我不能认同。你就算没有力量,明明一样也有资质成为出色的首领……你写的信,比任何人的信都要让你母亲和镇上的人高兴。你做到了这点。」
「住口!我不想再听你胡扯。文字这种东西,要怎么造假都行吧!」卡耶尔丝毫不为感伤所动,杰泽特注视着他不带感情的双眼,轻声吐露出压在心底的沉重事实。
「卡耶尔,你母亲已经过世了。」
卡耶尔的灰发仿佛一瞬间变白了。
「听说是三年前。」
卡耶尔像是忘记了所有憎恶一样神情呆滞,宛如被抛弃在沙漠的迷途幼子。
不知道是不是想说什么,卡耶尔两三度试着开口,就在那时——
突然刮起一阵不带沙子的风。
*
*
*
风迎面袭来,当拉比莎用手挡住脸、闭上眼睛的瞬间,她摔进了无声的世界。
(咦?什么也看不见……)
与其说是看不见,不如说是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感觉非常奇怪。在这里,视觉、听觉、触觉都没有任何感觉,是个奇妙的空问。
『不是契约主居然敢呼唤我出来……可怕的丫头啊!』
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声音突然降临。
「你是风之伊弗利特吗?」
『汝有呼唤那以外的东西出来吗?』
「拜托你,请你解除包围这个镇的沙暴。」
『唔,说得倒容易,你以为吾不想这么做吗?』
这声音听起来相当苦恼,拉比莎吓了一跳。
「……什么,原来你也想这么做?那为什么不行呢?」
『吾受制于契约,吾中了迦帛尔那个可恶精灵使的策略。』
拉比莎想起门旁那尊巨大白塑像,应该就是那个精灵使。
『那家伙竟然在与吾缔结契约途中咬舌自尽,因此吾和那家伙的契约只订了一半,尚未订下死时解除契约的约定。』
拉比莎试着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虽然没有感觉,但她还是可以知道自己在咬舌头,或许这样反而容易咬断。
「一般不是要等缔结契约以后才问愿望吗?」
『正是。但吾和那个精灵使之前早就缔结过契约,履行过好几个愿望。所以当时也不疑有他,就履行了愿望,殊不知那是用来拘束吾的新契约必要的愿望……不对,是故意的。那家伙是故意这么设计的。』
伊弗利特不满地抱怨。他给人的感觉比拉比莎的想像还要像人类。
『等履行以后,他才告诉吾说,其实他希望这个愿望能够持续一段时间,而他会把自己的灵魂献给吾。吾虽然要求他另订契约期限……』
「……他却先一步死去了。」
『没错!真可恶!』
拉比莎暗想:这伊弗利特还满糊涂的。
『……刚才汝心想吾糊涂吧?』
「咦!没有、没有!没这回事喔!」拉比莎连忙清清喉咙,回到正题。
「那么,你是真心希望解放这个镇罗?」
『吾才是受束缚的那一方。唔,真不甘心。』
「我不能解除那个束缚吗?」
『如果汝有相应的心理准备的话,那就抢走吾。如果汝有比之前的精灵使更强的生气的话。如何,汝有自信吗?』
拉比莎用力点头,立刻回答:「当然有。」
『汝有比之前的人更强烈的愿望吗?』
「当然!怎么可能会有比这更迫切的愿望!」
『汝有心理准备要与非人有所牵扯地过活吗?』
「这世上到处都充斥着非人。没问题!」
『汝的愿望为何而许?』
「当然是为了自己!」
伊弗利特唐突地停止发问,低声咯咯笑了。他显得非常愉快。
『这样啊,真是有趣的丫头……我中意汝了。』
「我也相当中意你喔。」
要是看得见精灵的身体的话,他现在想必是把头拾得老高吧。豪言壮语的拉比莎似乎令伊弗利特相当动心。
『以古代语唱出赋予吾之契约名。』
伊弗利特再度唐突地发言,拉比莎这才发觉自己似乎已经突破第一道关卡。
拉比莎把内心浮现的话语在嘴里小声念过一次以后,大声宣言:
「『法纪鲁』,这就是你的名字!」
拉比莎一说出意思为『黎明』的古代语,身体突然被一阵半温不热的空气迅速裹住。伊弗利特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近了。
『契约……吾履行汝之愿望,取汝之生气作为代价。』「同意。」
『契约……需要风精灵之力时,必定透过吾。』「同意。」
『契约……契约之解除以汝之死履行。』「同意。」
拉比莎笑着点头,对方似乎不会重蹈覆辙。
『契约……契约之增减以汝与吾之协议决定。』「同意。」
『吾之契约主啊,最初的愿望为何?』
时机成熟了。从这个愿望付诸实现的瞬间起,拉比莎就是伊弗利特的附体。
「——从沙暴中解放沙岚之镇。」
『小事一桩……』
下一瞬间,拉比莎的身体重拾现实感。视觉恢复了、耳朵听得见、脚也跺着地。
在狂风大作中,拉比莎尽管站不稳,依然踏出脚步,朝木桩外侧奔去。她看到哥哥惊讶地看向这边,骑着里固跑过来。内心怱然涌上一股热流,拉比莎忘我地抱住哥哥。
「哥哥!」
「拉比莎……幸好你没事……」
哈迪克轻而易举就把拉比莎拉上里固,真不知道这么纤细的手臂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对不起,哥哥,害你担心了。不过我没事,这都是托杰泽特的福。托杰泽特的福,我终于可以结束使者之旅了!」
「这么说,拉比莎你……」
「嗯,我想把辛姆辛姆种在这个镇。种在沙岚之镇。」
拉比莎抬起脸来,真挚的眼神看
着哥哥。
「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就是临走前哥哥对我说的话,我一直在想这句话。现在我好像终于懂了……」
她想起出发那天,哥哥充满忧愁的眼眸。
「善良或许软弱,无知或许幸福。不过我觉得,人会因善良而软弱,是因为人很坚强的关系。无知的我的确很幸福,不过知道许多事情以后,我觉得更幸福了。能知道这些事真是太好了。我喜欢迦帛尔,也喜欢这个镇。所以……!」
拉比莎跳下里固,片刻未歇地跑了起来。哈迪克也追在她后头。
在梢远处看着那两人的杰泽特忽然发现,本来应该待在根据地的团员不知何时出现在山丘上。大家都神情恍惚地注视着故乡。
以往看起来总是像黄霭笼罩般迷蒙的城镇,如今在眼前呈现出如梦初醒般现实的模样。
「啊……啊啊……」
卡耶尔扯着灰发,摇摇晃晃地走向前,眼神空洞地看着镇上。
「啊啊啊啊……」
分不清是呻吟还是低吼的声音从双唇发出的下一瞬间,悲壮的眼眸转向了杰泽特。
「杰泽特——!」
仿佛要扯破喉咙,那是惨叫。
卡耶尔亮出腰际的短刀,甩乱灰发,伴随着咆哮冲向杰泽特。
「啊啊啊啊啊啊!」
面对意外的攻击,杰泽特惊讶之余,漂亮地闪过了对方不顾一切挥过来的刀刃。
「住手、卡耶尔!你是赢不过我的!」
「我听你在鬼扯——!」
杰泽特不得已也拔刀,在头上挡下钢铁刀刃。卡耶尔仿佛不顾防御,加诸全身重量在刀上,堪称舍身的这一击出乎意料地难以对付。
「卡耶尔你快住手!卡耶尔!镇获得解放了!」
「什么解放!竟然……竟然瞧不起我!」
卡耶尔发出不成意义的呼喊,胡乱挥刀砍向杰泽特。刀刃与刀刃发出刺耳的声响水平滑
开、进出火花。
「不是你,是我!镇是我……不是你!」
「我知道!不是我……那是拉比莎她……」
「是我!要决定的……决定我离开城镇的……」
卡耶尔支离破碎的叫喊带给杰泽特莫大的冲击,杰泽特为之瞠目。
(对啊……镇上获得解放,就意谓着……)
就意谓着沙岚旅团要和镇上诀别。
考虑到镇上获得解放后的将来,沙岚旅团再也不能留在镇旁。
不能让镇上的家人知道他们过去的强盗行为。
如果只有几个人的话,或许能够金盆洗手回到镇上生活,但沙岚旅团太招摇了,不容许所有团员都这么做。要是一个镇出现的同时,传说的盗贼集团也跟着消失的话,城镇本身就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况且地点也如此地接近。
无论是过去或未来,为了沙岚之镇,沙岚旅团都必须是个别的存在。要接下这个任务的人,除了现任的首领卡耶尔以外,别无他人。
然而卡耶尔却被别人夺走了这个重要诀别的关键。
杰泽特一阵错愕。拿刀的手垂了下来,身体的动作变得迟缓。脚被沙子绊着,膝盖没了力。卡耶尔睁大的眼睛与笔直而来的短刀刀尖以同样高度逼近。
(啊——我会死吗?)
杰泽特无意抵抗。不知何时他跪在沙上,卡耶尔的灰、山丘的黄、天空的蓝占据了整个眼前。时间流逝缓慢,风精灵恣意掠过眼前,总觉得风景少了色彩。
「我要杀了你!」
卡耶尔手握的短刀反射着太阳光,一道鲜明的金色跃人杰泽特就快闭上的眼里。
「——我不想再也见不到杰泽特!」
突然间,那个眼神无比纯粹的少女的模样与声音栩栩如生地重现脑海。
(拉比莎。)
时间如奔流般涌来。杰泽特违抗命运,依照本能笔直弹起惯用手。头上响起铮的一声,短刀离开了卡耶尔的手,旋转过空中,刺进后方的地面。
(我在做什么啊?)
杰泽特并不认为自己的作法比任何人都要完美。他自己清楚这点,却依然反对了卡耶尔的作法,不是吗?
「唔……可恶!」
卡耶尔按住被弹开而麻痹的手往后退,想要再次捡起短刀,这时有人从背后悄悄按住了
他。
「够了,卡耶尔。」
承受卡耶尔灼烧般锐利视线的,是塞伍特冷静的黑眸。
「别妨碍我!」
「团员都感到不安,他们在等待首领的指示。」
经塞伍特这么一提醒,卡耶尔这才发觉团员注视着自己。
黄山丘的根据地与故乡的城镇。他们不知道该回哪边才对,手足无措。
「别杀杰泽特,卡耶尔……现在不行。」
卡耶尔望着塞伍特看不出表情的凤眼,望着茫然站在黄山丘上的团员——
最后,他背对杰泽特与故乡。团员不安的视线集中在灰发上。
「你们看到了吧……沙岚之镇已经获得解放了……如今我们对这个镇来说,除了祸害以外什么也不是。既然事情变成这样……我们是祸害。」
卡耶尔慢慢地、玩味似地轻声说道:
「想留下的人就留下……但已经回不去的人就跟我一块来。我要用我的方式活下去。」
「卡耶尔……」
杰泽特似乎有话想说,卡耶尔依然背对着他,仅停下脚步一瞬,肩膀打颤。
「我一辈子讨厌你,我也一辈子恨这片沙漠的居民。永远。」
然后,他就再也不曾停下脚步,消失在黄沙丘另一边。零星数人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追在他后头消失了:反之,也有人开始下山往镇上来。无论是谁都不发一语,眼神半信半疑,这是他们唯一的共通点。
塞伍特走到茫然杵在原地的杰泽特身边,拍拍他的肩膀。
「你长大了,杰泽特。」
「塞伍特……你打算怎么办……?」
「镇上有你在,所以我要跟卡耶尔走。」
听了这句话,杰泽特突然脸色有异。
「塞伍特,我……把同伴……明明是家人……好几个都……」
「别说了。」
塞伍特稍微,粗鲁地抓着杰泽特的头发。
「我们多多少少都做好了随时会死的心理准备。不是吗?」
「我……我大概没有。比起杀人,我更怕死……」
「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要胆小。不过你虽然胆小、虽然笨,却不是懦夫。」
塞伍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显得渺小的城镇,将之烙印在眼底。
「其实那时候……也是有人赞同你的理想。只不过,大家在各方面比你要稍微欠缺了点什么。」
「……比方说胆小?」
「对,比方说胆小。只有强者才会承认自己胆小。」
塞伍特再次抓了抓夜色的头发,接着投以严肃的眼神。
「话说在前头,既然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你可不能逃喔,别想离开城镇。如今沙暴消失、我们也消失了,那个镇可是毫无防备,你不保护的话谁来保护?我们再也不能回到这里来了吧,所以你要保护这个镇。」
被这严峻的眼神一看,杰泽特反射动作似地垂下眼睛。但他马上抬起脸来,肯定地点头。
塞伍特满意似地眯起眼睛,转过身去。
「罪不会消失,我们都一样……我们的家人就拜托你了,『月夜』。」
然后他就消失在黄山丘另一边了。
过了一段时间,杰泽特看到周围的风精灵朝山丘另一边急速移动。只见黄云在天上盘旋,仿佛要切碎天空似地呼啸,刮起巨大的沙暴。
确认完毕后,杰泽特转身朝沙岚之镇跑去,跑向那个再也不适合沙岚之名的小镇。
发出太阳光辉的少女就站在镇中央的广场。她环视一遍周围的镇民以后,缓缓抽动挂在脖子上的皮绳,然后取出了唯一一颗孤独的种子。
「这是辛姆辛姆,是会带来水之恩泽的圣树种子。我想以辛姆辛姆使者的身分,把这颗种子托付给各位。」
镇民并不晓得辛姆辛姆,拉比莎梢微犹豫该怎么说明才好。
「辛姆辛姆会反映人心。人心一旦荒芜,辛姆辛姆也会荒芜枯萎。有城镇觉得这是重担,于是拒绝了辛姆辛姆……不过,我希望各位别把辛姆辛姆当成重担。各位并不是为了种活辛姆辛姆而存在,辛姆辛姆也不是为了养活各位而存在,双方是为了共存而存在的。」
镇民鸦雀无声地注视着拉比莎。
「这个镇需要水,我想辛姆辛姆也会喜欢这个镇,所以我想把这颗种子托付给各位。各位愿意收下吗……?」
人墙鼓噪起来,夜色头发的青年从中走了出来。
平静、却不可思议地了晓的声音在广场响起。
「如果是我们的话,应该可以跟这棵树共存,我们就收下水与绿吧,各位。沙暴之墙消失了,我们就当作这是其他城镇送来的第一份贺礼。」
顿了一拍以后——
欢声雷动。
不知道是谁唱起了赞颂水与绿的歌谣。歌声接二连三重合。年代久远、同样传承于迦帛尔的古老歌谣,在黄色大地上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