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法提感觉很差地醒了过来。
眼皮肿肿的。一揉就刺痛,感觉很紧绷。
(怎么回事?虽然早上起床常常会这样……)
法提在卧榻上坐起身,以双手手背按住眼皮,试着吸收热量。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走廊接近,紧接着门锁打开,拉比莎进来了。
「早,法提。哇~你的眼睛!」
生硬的微笑立刻被惊愕的表情取代了。
「怎样?我的眼睛沾到什么了吗?」
「并不是……」
「可不可以告诉我眼睛怎样了?平常我自己是看不见的。」
法提反覆眨了几次眼睛,一边确认眼睛的状况一边这么询问。因为很少有人看到她刚起床时的脸,所以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平常……你常常这样吗?」
「偶尔。」
脑袋逐渐清醒,昨晚的事也一一浮现,法提突然觉得难堪,不多话地回答。她一面喃喃说着虽然我并不在意,一面下了床。
「你的眼睛肿起来了喔!呃~看起来像是哭过……你没有印象吗?」
「没有。我想不到有什么事情好哭的。」
法提直接就要踏出房门,拉比莎有点顾忌地对着她的背说道:
「可是,真的是哭过的感觉。你从来没看过吗?」
「我从来不在身边放镜子的。」
「咦?你之前不是有吗?」
经拉比莎一说,法提这才想起出发前的插曲:心头一惊顿时停下脚步。
「……那是特例。再说也送人了,已经不在身边。这你知道吧。」
她以无所谓的口吻说完后,正要随手关上房门随即又念头一转,转身看着房里的拉比莎。踌躇仅止于一瞬间。
「拉比莎,昨晚真是对不起。没想到我居然那么激动。」
只见法提缓缓地低头道歉,一脸难过地垂下眉尾。
「仔细想想,那或许是意外吧!因为我当时头脑很混乱,已经没什么记忆了。我决定不再责怪他了。虽然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不过那都是骗人的!我好高兴你愿意相信我!」
拉比莎愣愣地张嘴听着法提说的话,不过很快便笑容满面。
「嗯。我也讲了不中听的话,对不起,谢谢你谅解我。」
「你已经不想送我一程了吗?」
「没这回事。我会送你到纳古鲁斯的,你放心吧!」
「谢谢你,拉比莎。能和你成为朋友真是太好了。」
法提勾起嘴角,这次真的出了房间关上门。
(令人作呕的猴戏。没办法,谁教我昨天做得太过火了一点……)
她摆出一张臭脸,朝楼下的水井走去。
一打开通往中庭的门,她便忍不住在心里咂了下舌。因为已经有人先到了。
那人把布浸在汲上来的水里,正在擦拭脸和手脚。湿掉的夜色头发看起来近乎黑色。
中庭十分狭窄,仿佛只为了水井而存在。照理说,他不可能没发现自己来了才对,但却连看也不看一眼,一脸毫不知情的表情。
总觉得就这么转身走人很讨厌,于是法提便一直站在那里等水井空出来。汲水用的桶子早就空了,其实根本不用等,但法提就是不想在他附近做同样的事情。
不久,也不知道杰泽特是否满意了,他拎着布站起来,突然看了法提一眼。
「等你用完水之后,就跟拉比莎一起去吃早餐吧。我们马上出发。」
法提吓了一跳先是反射性地往后退,然后才傲慢地抬起下巴语带讽刺地说道:
「哦,意思是你还有意愿送我吗?你人真好呢!」
「要谢就谢拉比莎吧!」
杰泽特显然很冷静。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瞥了法提一眼,就准备离开中庭。那个态度莫名地气人。
「简直就是狗!狗是指随侍的奴隶。你知道吗?在东边都是这么叫的。」
法提在杰泽特经过身旁时这么说道。杰泽特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半空中。这意外的反应令法提有些焦急,她又接着说了下去:
「拉比莎忠实的狗。难道不是吗?只要那孩子说是白的,就算黑的也会变成白的。」
「……我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法提瞬间以为杰泽特承认自己是狗,不过看来并不是这样。
「随侍是狗,侍寝的奴隶是猫,唱歌跳舞表演才艺的是……」
夜色的眼眸转动,视线稍微掠过法提。
「……鸟对吧?」
法提不知所措,一时无言以对地陷入了沉默。她并不期待这么正经的答案。这段时间,杰泽特也离开中庭了。
「那家伙是怎样!那又如何!」
法提担心自己是不是说太多而感到不安,忍不住自言自语着。
(难道他又发现了什么吗……)
尽管有拉比莎这个弱点,他依然是个强敌,不能轻忽。
法提慢吞吞地走向水井,一边用水,一边对自己承认昨晚那么做是个败笔。既然没办法一个人前往纳古鲁斯,就必须拉拢他们。其实她早就发觉,就算无法将两个人都拉拢过来,只要拉拢到拉比莎,一切就操之在己。然而却始终不顺利,她为此而焦躁不已,一不小心就做得太过火了。
(差点就要打乱预定计划了。幸好拉比莎是个笨蛋。)
法提想要一如往常地这么嗤之以鼻……
但是却做不到。
脸颊绷紧、生涩僵硬,做不出从容不迫的表情。
(什么嘛!)
她故意在心里想一些贬低两人的话、瞧不起两人的行动。谁知心情不但没好转,反而还加深了迷惘。
「啊啊~讨厌,真不像我……!」
她对自己感到气愤,手掌用力拍打装了水的石盆。水滴飞溅,在脸上以及衣服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飞沫痕迹。
(都是那些家伙的错!)
法提将手浸在泛着波纹的透明水中,甚至感到恐惧地如此确信着。
(只要跟那些家伙在一起,就会乱了步调:心浮气躁!这样下去,就算到了纳古鲁斯,或许也没办法顺利行事……)
现在的自己显然跟平常不一样。以往总是面不改色,献媚陪笑地欺骗男人,如今却暴露出这么丑陋的自我。
(这样下去会无法顺利……都是因为那些家伙的关系……!)
法提看到石盆的水面起了涟漪,这才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在发抖。
是恐惧,还是愤怒呢?连自己都难以分辨的感情贯穿身体正中央。
一行人用过早餐后便离开裂谷,再度展开沿涸谷行走沙漠的旅程。
根据旅店管理人的说法,清早出发,傍晚似乎就能抵达纳古鲁斯了。四头里固轻快地走在跟中央沙漠比起来略偏红色的大地上。除了偶尔可以远远看到突起的山丘或干得像岩石的古木以外,风景单调得教人想打呵欠。不过,幸运吸收到日前大雨的植物紧贴住地面抽出嫩芽,只要睁大眼睛仔细看,倒是意外地热闹。
相反地,在缓步前进的里固鞍上,却肃静得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幸一样。
拉比莎一边盯着马护耳朵白白软软的毛,一边针对昨天目睹到的法提的眼泪反覆思索着。
(法提果然不是普通的新娘。她或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会欺骗我们……要她老实告诉我们果然很困难吧……)
在她后面,用头纱遮住半张脸的法提则是努力提醒自己。
(只要到了纳古鲁斯就是我的天下。问题在于抵达之后。现在可不是受这些家伙影响、动不动就感到烦躁的时候……!)
杰泽特跟在两人后方,一边不时注意着前后左右,一边在心里复诵自己该扮演的角色。
(送那个女人到纳古鲁斯,就这么简单。再来只要不要遭到池鱼之殃就好。不管拉比莎怎么说,一达成目的,我们就要尽速返回……!)
四头里固载着三个人三样心情,顺利地持续旅行。
从蜿蜒的涸谷在右手边拐一个大弯开始,太阳绕到一行人的背后逐渐降低高度。周围的光从白色加深色调转为金色、橙色、红色,万物的影子渐渐变黑拉长。有时从影子的动态就可以知道,长尾巴的沙鼠一家从岩地窜过岩地的瞬间。
天空凑齐了从浅红到群青之间所有的颜色。小小的银星星有如闭起的眼睛一一睁开般,从天空下缘陆续出现的模样,不可思议地与无数朝露映着拂晓晨光闪耀的情景非常相似。
薄暮就这样加深色彩转为夜晚,等到旅人将目光转向天空不再是为了寻求烈日,而是月娘皎洁和蔼的面容时,那座城镇终于在三人眼前出现了。
纳古鲁斯——仿佛一窝蜂拥向涸谷畔的高层建筑物林立,是个规模仅次于曼纳的大都市。
「呜哇……好高的建筑物啊……!」
拉比莎通过简单的盘问,进入纳古鲁斯镇首先说出口的就是这句话。
迦帛尔的建筑物一般是两层楼,最多是三层。因此对在迦帛尔长大的拉比莎来说,高达八层楼的建筑物占了城镇大半面
积的纳古鲁斯街道值得惊叹。
当然,杰泽特一开始进入纳古鲁斯时也是目瞪口呆,但他只是张大眼睛看着周围的景象而已。法提则是扫视了建筑物的顶端一眼,看来并不兴奋。
「真厉害……没想到用晒干的泥砖可以盖成这样!」
杰泽特拍了拍涂抹泥巴的厚实外墙,一脸佩服地说着。
不知是否为了支撑建筑物重量的关系,不管哪户人家都是愈往上愈窄。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强行修复了倾斜部份的缘故,表面在泥巴与木材补强之后变得凹凸不平。尽管不甚美观,不过这个镇就是有股魄力,让人觉得那是创意使然。
「恐怕是为了防范洪水,于是避开横向,改成纵向扩展住家吧。这一带的地势颇低。而且涸谷谷底和城镇边界好像也没什么落差。」
在群青色的夜色中,从各层楼凿穿的小窗户透出暖色光芒的高层住宅区,令人联想到巨大的灯笼。
三人穿过在建筑之间无缝不钻的狭窄通道,总算来到了镇内繁华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经人介绍找了一家合适的旅店,总之先去投宿再说。
「法提,接下来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拉比莎下了里固牵着缰绳,心一横找法提说话。
「你知道走散的同行者的下落,或是夫家的位置吗?」
拉比莎以外的两人周围顿时弥漫着怎么想拉比莎都是明知故问的气氛。
都发生过那么多风波了,事到如今还来什么「同行者」「夫家」……两人很显然这么认为。就连最先提起的拉比莎都感受到那股气氛,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
不过,既然法提不承认那是假的,就算再怎么缺乏根据,都要当作「事实」。否则对话就无法成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法提怀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陪拉比莎演这种猴戏的心情,开口回答了:
「这个嘛,其实我不是很清楚夫家的事。因为之前都交给父亲和同行者全权处理……还是等明天再找吧,今天我想先休息了。」
「这样啊。现在的确已经很晚了。你要跟我们一起住旅店对吧?」
法提默默地点头接受拉比莎的提议。因为她身上没钱,本来就打算要尽可能地利用他们的好意。
但是,拉比莎似乎对法提的态度有所误解。才看她露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微笑,随即又缓缓说出这种话来:
「既然这样,明天我也一起帮你找夫家吧!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我不想半途而废地回去,而且你一个人要做什么事也不方便吧?」
「拉比莎。」
似乎全都听见了的杰泽特立刻以冷静的声音打岔。
「你那是鸡婆。人家又没拜托你,不许多事。」
「呜……可、可是……」
「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不过没问题的。我一个人也有办法应付。」
法提心烦起来,在拉比莎提出反驳之前便插嘴这么说道。
「可是,法提……」
「怎样?啊啊,我知道了。你是想要得到我亲人的谢礼是吧?」
法提装成肤浅的女人,说出了超过分寸的玩笑话,以为这样拉比莎就会知难而退。
不过,拉比莎的反应却和法提预料的不同,也没生气,只是睁大了眼睛。
「谢礼……」
拉比莎以手指托着自己的下巴,念念有词地思索着。
「谢……答谢吗?对了,嗯。我都忘了……」
紧接着,她开始边走着边打量周围。法提耸了耸肩,将视线从拉比莎身上移开,从头纱底下望着人群。
愈往城镇中心前进,不仅道路变得格外宽敞,人潮也愈来愈多。这里应该很接近主要市场了吧。远方那个高出人群一大截的巨大圆屋顶,八成就是这座城镇最大市场所在地的地标。一路上,零星看得到似乎无法在那里取得好位子的露天商人。不论是贵金属工艺品、未裁剪的布,还是利用椰枣枝叶编的各种笼子,商品可说是五花八门。
(如果有追兵的话就是在城镇中心,这样判断果然还是比较妥当吧?)
法提小心地确认着在昏暗中浮现的人脸,忽然陷入了沉思。
他们应该不晓得法提的目的才对,不过他们知道她跳进涸谷。最近在纳古鲁斯有没有从河里救起任何女孩……要打听这件事的话,果然还是会选在闹区吧?这个镇很大。考虑到光是要掌握一定程度的情报网就得花上一、两天,他们现在或许正在四处奔走好确认消息的真假吧。
(说到适合打听这类消息的地方,就是酒馆和市场吧!)
法提看到道路左手边略微开阔的地方有提供酒与食物的摊贩,因而联想到这一点。她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饮酒作乐的人——
「……嗯?」
法提忽然蹙眉,按着头纱稍微探身,仔细观察其中一个人的脸。
一根毛发也没有、凹凸不平的光头,以及狡黠发亮的小眼睛、不停奸笑的嘴角——那是自己认识的面孔,也是法提最讨厌的、脑筋不灵光的小喽啰。
(那种人竟然是我的追兵!?)
心想还真是被人看扁了的法提忍不住小声咂了下舌,摆出一张臭脸。
(不过换个角度想,这样正好。那个笨男人对我有意思。干脆由我主动跟他接触,或许也未尝不可。)
看那个样子,他应该还会再喝上一段时间吧。法提在脑海里记住摊贩的位置,一脸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重新面向前方。
根据介绍,位在『左手边看到圆屋顶之后,数两个亚鲁基鲁头的右边转角』的『绿窗框亭』——在过了两间店面挂着许多亚鲁基鲁头与胃囊的肉店以后弯进第一个转角,就看到店如其名、将窗框漆成绿色的奇特外观出现在眼前。
一楼是拴里固及驴子的厩房,二楼是食堂等住宿者共用的空间,三楼到六楼则是客房,这似乎是这个镇普遍的旅店构造。指甲跟窗框同样是鲜绿色的旅店女老板一问要订几间房,杰泽特便毫不犹豫地包下了三楼的两间房间。
「两间?平常明明都是一间啊?」
拉比莎一边沿着走廊前进一边悄悄地询问,杰泽特也小声地回答她。
「我可不想再被那个新娘平白无故地怀疑了。」
杰泽特是用这套说词说服拉比莎的,但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要是住同一个房间,钱包或行李都有可能被偷。而且房间分开比较容易神不知鬼不觉地采取行动。)
杰泽特打算瞒着两人独自行动。
虽然不想再跟法提有所牵扯,但是他已经嗅出太多可疑的味道,无法就此收手。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明天发生任何事,即使不惜在拉比莎的脖子套上绳子也要带她回去。不过就算是这样,也难保不会有个万一卷入麻烦事。他可不希望到时候再来后悔手边的情报不足。
(穆拉德·夏里曼和唤水之鸟……就从这条线索下手吧!)
在不熟悉的城镇收集资讯,要从哪一带开始才好呢……杰泽特在脑中拟定今晚的计划。他打算等晚餐过后,就要将两人赶进房间好展开行动。
「拉比莎,今天也一样,吃饱饭就赶快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你不要擅自出外走动喔!」
杰泽特神色自若地叮咛拉比莎。
「还用你说。法提应该也累了,今晚会早点睡的。」
看到拉比莎一脸理所当然地乖乖点头,杰泽特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的。
*
*
*
「法提,我去看一下里固。」
晚餐过后,拉比莎进房间没多久又再度站起来。
「或许会晚点回来,你先睡吧!」
晚安了——拉比莎挥了挥手,随即一副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
法提在短暂的旅行期间,已经充分理解到拉比莎爱里固成痴,因此并不觉得可疑,只是默默地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
「你放我独处,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忙。这样要溜出门就容易多了。」
法提喃喃嘟哝着,隔了一段时间后也溜出了房间。因为钥匙被拉比莎拿走,所以房门只有掩上而已。她一边用长纱巾紧紧围住脸孔与上半身,一边匆匆踏出了旅店。
沙漠大型都市在深夜以前人潮多半络绎不绝,纳古鲁斯自然也不例外。
白天关在家里谢绝太阳光热浪的人们,一到晚上就一涌而出到处拓展社交圈。饮食摊贩以及卖珠宝饰品类的露天商店也看准了这些居民的荷包,在晚上时间几乎照样卖力地营业着。
欺骗法提、瞒着杰泽特偷偷溜出旅店的拉比莎,就在这个充满活力的不夜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放眼所见无不攫住她的目光。
一看就知道内容的店家当然很多,但也有怎么都想不透里面究竟卖些什么的帐篷。头上包着又大又长的白头巾,和肩膀缠绕的翡翠色细蛇一起默默盯着路人看的鹰勾鼻老人;眼前排满了样式复杂夸张的锁头,双手环胸默默等待客人的壮汉;拿着芦苇笔、不理会行人,专注且恣意地写下行云流水般文字的男子……
然后是团团围住这些光
景,有如高大魔物林立的建筑物。
「呜哇,真有趣……!那家店是什么啊?」
拉比莎刚开始难掩激动,一脸兴奋地到处探头张望各个帐篷,后来总算想起此行的目的。她转换好心情,朝金属工艺店连绵的市场一角走去。
咚叮铿、唰唰唰~那条路上充斥着各种金属加工时的声音。不管是锅子、茶壶、镶嵌窗户的饰物还是装饰品,所有金属制品可说是一应俱全。
在各式各样的声音当中,拉比莎发觉从某处传来削东西的唰嚓唰嚓声响。她竖起耳朵,朝声音的来源处走去。
只见一名男子盘腿坐在脏乱的帐篷下,拼命地进行某项作业。他直接坐在铺了草蓆的地上,拿着形状有如曲刀刀刃两侧加上柄的不可思议工具,将刀刃抵着圆形金属板维持一定的速度来回移动着。
拉比莎注意到男子周围那些闪闪发亮的物体,知道这就是她要找的店。
「是在做镜子对吧?」
还很年轻的工匠对拉比莎不经意发出的声音有了反应,朝她点头致意。
「这里正是镜子店。只要加一点钱,就可以在背面刻上客人想要的花纹喔!要不要订制一面呀?我会特别帮您赶工,一天就能交件。」
「可是,不是已经过了营业时间了吗?」
「卖出去的机会到来就是营业时间。换句话说,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休息。」
「生意做得真随兴。」
「是啊。随兴到明天的生活都快要没着落了。」
工匠装傻的模样逗得拉比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指着放在角落的成叠小手拿镜。就歪斜的价目表看来,那个的价格最符合预算。
「不过我也阮囊羞涩,没办法提供丰厚的生活援助。再说我也没那么多时间。你能不能推荐几个图样给我看看呢?」
法提背对绿窗框的建筑物想了一下,随即弯过左边的转角走进闹区。
她走在高耸入云的建筑物正面大街上。边走着边对这件事感到些许不对劲。
建筑与建筑之间多半有通往暗处的小巷弄,沿着这些巷弄不断往深处前进,就会发现城镇逐渐展现跟表面截然不同的面貌。醉客的喧哗声与姑娘的娇笑声、食物的香味、放养的家畜散发的腥臭,全都融为一体形成了喧骚——然而这里与那种喧骚完全无缘,是屏除在生活气息以外的人们度日的空间。
他们屏气敛息,潜藏在黑暗中看着表面的光明世界。他们可不是抱着憧憬之类的天真情感,而是有如饥饿禽兽般地在寻找猎物。
力量较强悍的大人,狩猎方式多少会变得粗暴。至于力量微弱的小孩子就只能利用人海战术,或是以自己的柔弱当武器这两种狩猎手法而已。
法提意兴阑珊地思考着,不知现在围在自己周围的他们是属于哪一边。
女人独自走在路上很容易被盯上。这点法提早就心知肚明,所以一点也不心慌。
只见五、六个小孩包围住法提。就算是个子最高的少年,也只到法提的胸口。他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给个一枚、给个一枚」,开始朝她伸手要钱。
一段时间没见的光景,不可思议地让法提觉得心情平静。
同时感觉到这里并不是自己成长的城镇。
在那里,法提绝对不会像这样被包围。因为大家都知道包围同类根本讨不到几个钱,所以也没人会这么做。
他们不在乎法提只是默默地看着,一边缩小圈子一边尖声重复着「给个一枚、给个一枚」。想也知道,只要给了一枚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开始缠着人不放,无止尽地要求「再给一枚」。
法提轻轻用手制止他们,然后把手伸进怀里。不知道吹的是什么风,她觉得既然身为前辈就陪他们耗一下好了。
「——我给你们三枚。」
法提取出皮囊,把跟手拿镜装在一起的铜钱放在掌心上摇。孩子们大声欢呼,法提在他们抓住那只手不放之前,迅速握拳举到他们的头上。
「不过,要先取悦我才行。我会给为我带来最多乐子的人。」
孩子们不曾遇过这种要求,当场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法提。
不过一有人动起来,所有人便慌张地表演起各自的才艺。
有人用手把脸掰得歪斜、有人说出所有想得到的脏话、有人大声讲述自己知道的机智故事、更有人学娼妇搔首弄姿……这幅景象就算在旁人看来也是相当诡异,但置身其中的法提笑也没笑,只是冷静地评定那些小孩的表现。
「不行,不够有趣。没有别的了吗?」
孩子们照要求换把戏、变花样,努力地想要取悦法提。无奈点子一下子就用尽,只是不断地重复同样的戏法罢了。也有人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索性杵着不动。
突然间,在孩子群最外侧的少年揍了一下身旁年幼少年的头。
他们应该是兄弟,脸长得非常像。挨揍的弟弟按住头吓了一跳,睁着大大的眼睛打量哥哥的脸。这时拳头再度落下。
法提的视线顿时被两人吸引过去。哥哥发现她在看自己,露出一抹腼腆的微笑,再度挥拳揍了弟弟的头。
弟弟一脸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哥哥,这期间拳头仍不断地落下。
法提注意到哥哥不时转头看她,露出巴结的笑容,这才发觉自己在笑。
哥哥确认法提是看着他们在笑,更加用力地揍着弟弟。
他的眼里看不到弟弟泛着泪光的脸。脸上挂着逢迎巴结的笑容,一个劲儿地观察法提的脸色——就为了得到区区三枚铜币。
「……哈,真有趣……!」
法提感觉到有东西回到自己体内,再也克制不住笑意。她觉得自己取回了这两天丧失的东西。
(没错……人类就是这样。就算年纪再小,本质都一样!人类很肮脏。为了图利自己,根本不会在乎其他人。就算是血亲也一样……!)
弟弟此刻已经用双手捂住眼睛抽泣了。但哥哥还是毫不在乎,不停地用拳头殴打逃走的弟弟的头。法提认为差不多该放过他们了,于是举起拳头。
「来,这给你。你就拿去吧!」
三枚铜币画过抛物线飞去,发出坚硬的声响掉在后方的巷弄。法提最后看了孩子们簇拥过去的身影一眼,就潇洒地离开了。
原本的自己回来了。法提有这种感觉。
之前被盲目互信的那两人搞得心烦,甚至步调大乱,现在终于摆脱那个毒害了。多亏了那对展现人类丑陋面的年幼兄弟。
(这样我也就能摆脱追兵……!)
法提有自信。对手是那个笨男人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她快步沿着先前骑里固颠簸过的路逆行,找寻预先烙印在眼底的路上酒摊。
那间露天酒摊就在两家肉店的正中间。幸好那个可以说引人注目、也可以说引人侧目的秃头还赖着没走。
法提从他背后悄悄接近,在那堆满污垢的耳朵旁妩媚地呢喃着:
「哥哥一个人吗?诶……我在叫你耶,真冷淡。你已经忘了我的声音吗?」
「哦、哦呜?」
秃头男子惊慌失措,摇得木椅喀嗒作响地转过头来。他一看到头纱底下如宝石般的蓝眼睛,就结结巴巴地开口要说话。
「哦、哇哇、法……」
「安静。在这里不方便。有没有什么别人不会看见的地方?」
法提很擅长对付他。只要先下手为强地迅速下达指示,这种头脑简单的男人,肯定就会忘了自己是追兵,慌慌张张地替法提带路。
果不其然,只见他大口把酒喝干,桌上剩的食物塞得满嘴都是以后,便匆匆忙忙地率先走在前头,脚尖朝着暗巷前进。
「我不想被其他同伴听见。我想跟你两个人谈谈。」
为了慎重起见,法提边走边提醒。他一副「那当然」的样子连连点头。
「因为找不到法提,所、所以其他人先回去了。他、他们说要去中央沙漠那一侧的山谷找。我、我担心法提,想要再多找一下这侧的下游……」
这表示派来追法提的追兵有三个人,昨天被杰泽特杀掉的是其中两个人吧。也就是说,不知不觉间威胁已经排除掉了。
「是吗?那就好。」
法提顿时放心不少,表面上若无其事地简单点头。
等来到不会直接看见正面道路光线的地方,法提就迅速绕到秃头男的前面。她伸出手指抵住秃头男厚实的胸膛,手插腰尖锐地说道:
「我可要好好问清楚。你们来追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不不、不是我害的!只是上面有交代。要我把法提偷走的东西拿回来……我、我、只是照命令行事而已。」
「偷走的东西?哼、那种东西……根本是白偷了!亏我看大姐头小心翼翼地拿进房间,还以为是装了钱币之类的东西!」
「不,不是钱币。大姐头说过镜子怎样又怎样的。不是钱币……」
「……你说镜子?」
法提蹙眉,脑海浮现送给少女的镜子。
当初怎么看都是老旧不堪、模糊不清的普通手拿镜,不过
或许意外地有价值。但是事到如今也不能怎样了。
「话先说在前头,那已经没了。在我被河水冲走的时候就不见了。」
「咦咦!?被、被冲走了!?」
秃头男一脸错愕地大叫着,颓丧地垂下肩膀。
「上面可是交代要拿回去的啊……」
「交代你的事就只有这样?我不需要受任何处分?」
经法提这么一问,秃头男肩膀一抖,发出夸张的声音抱头苦恼了起来。
「啊、啊啊啊——对了对了,上面交代我,一找到法提就要杀掉!」
(果然……借此杀一儆百与发泄头目的私人愤怒,应该是这样吧。)
相对地,应该自身难保的法提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既然被你找到了,要杀我吗?」
法提伸出柔韧的手臂一把搂住秃头男的脖子,以哀伤的声音恳求着。
「诶,求求你!我怕死,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能够救我的人只有你了!等我找到地方安顿好之后,就只告诉你一个人……」
被湿润的眼睛盯着看,男子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他原本就对自己有意思,心里肯定相当摇摆。法提认为就差一点了,于是乘胜追击。
「你想想看嘛,杀了我,谁有好处?不如当作被河水冲走下落不明,不仅我能得救,你也可以不用舍弃和我一起生活的未来……」
「一、一起生活?我,和法提?」
「哎呀,我还以为你早就有那个打算了。」
法提露出难过的眼神垂下脸。男子慌张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啊~不是啦,法、法提,我、当然也……真、真伤脑筋,怎么办?」
「什么嘛!居然不肯下定决心,你就那么怕大姐头吗?」
「可、可是~要是我既没把镜子、也没把法提的耳朵带回去证明已经杀掉你的话,头目一定会对我们发一顿很大的脾气吧?我、我受得了吗?会怕也是当然的吧?」
看他抱着难看的头烦恼的模样,似乎是真的很畏惧大姐头的怒火。
(真是的,这男人就会给人找麻烦。真没用……!)
法提尽管在心里咂舌,还是动脑筋思索起来。为了拢络这个男人,无论如何都需要附送一份有说服力的见面礼的话……
「对了!」
法提抬起脸,露出大大的笑容,充满自信地提出某个建议。
「我懂了。简单说,只要尽量抵销大姐头的损失就行了吧!」
其实没必要做到互不相欠。不过现在先笼络这个男人要紧。
「抵、抵销损失?这种事办得到吗……」
「或多或少。像是可以卖个好价钱的女奴隶,你看怎么样?」
法提离开男子身边,双手环胸以挑衅的眼神看着他。
「拥有太阳色的头发和眼睛,十六岁的丫头。带那种货色回去,头目应该也不会有怨言了吧?」
「哦、喔喔……那、那可真稀奇啊!头目应该会很高兴的……!」
「那就这么决定。你要放过我喔!我把丫头交给你,跟我过来。」
法提迅速转过身,随同壮汉朝柔光洋溢的大街迈进。
真的是迈进的感觉。肩膀擦过风,穿过混杂的人群。
这里是人模人样地披紧人皮的禽兽的园地,没有法提容身的地方。
法提发觉自己下意识地对行人品头论足。看起来懦弱、好心,最适合敲竹杠的猎物在周围攒动。这种皮肤感觉回到身上,带给她奇妙的平静感受。自己果然是以吃他人维生的禽兽。
刚才的兄弟已经证明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那个弟弟应该也学到教训了吧。就连血亲都不值得信任。)
人知道愈多就会变得愈坚强,不管到哪都活得下去,就像自己一样。
就在『绿窗框亭』映入眼帘之际,法提要秃头男停住。
「你在这里等我。我会把丫头骗来,你可不要搞砸喔!听好,从现在起你是我夫家的仆人。我们要演一场请客答谢丫头救了我的戏。跟平常做的事大致差不多,你应该懂吧?」
「我、我比较想演丈夫耶!该到哪里给她吃东西呢?」
「笨蛋,今天不需要给她吃东西!到没人的地方把她弄昏带走就行了!」
「我我、我知道了啦……」
(真是的,简直无药可救。所幸就是因为他笨所以才忠实。)
虽然好使唤的反面是不会应用,不过总比他自作主张好。
(我什么都用。所有能利用的东西……!)
心中充满了近乎赌气的决心。就算是拉比莎也不例外。
(你等着认清吧,人类都是肮脏的禽兽。谁教你一厢情愿地把信赖强加在别人身上……等着后悔吧!)
想到拉比莎,一股烦躁感突然席卷而来。
亲昵的态度、不求回报支援协助的神经、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我相信你」的厚脸皮……
(你等着认清吧。就像那对兄弟的弟弟那样。)
弟弟本来应该对哥哥深信不疑吧。所以挨揍时才会愣住。
(……就像弟弟那样。)
本来应该深信不疑吧——
就在这时候,两个小小的影子喧哗着跑过了陷入沉思的法提眼前。抬头一看,是那对兄弟的背影。
法提发现跑在前头的哥哥抱着大块扁面包,便下意识地偷偷尾随他们。她钻进『绿窗框亭』旁的巷子里转了几次弯来到土围墙前,听到从后方传来了讲话声,于是停下脚步。
「多亏那些铜币,终于能买面包了。你还记得上一次吃到是什么时候吗?」
那个轻声细语的稚嫩嗓音,似乎是哥哥发出的。铜币应该是指法提给的铜币。看来他似乎摆脱那群孩子成功守住钱了。
「都是因为成功逗那个女人开心的关系。」
听到他自豪的声音,法提预想接下来的发展,嘴唇浮现扭曲的笑容。
看来自己是想确认这件事,才情不自禁追着两人来到这里的。
她想要再度确认当时他们展现的丑陋——
窸窸窣窣类似衣物摩擦的声响持续片刻后,弟弟尖细的嗓音小声响起。
「哥哥……」
法提从那蕴含惊讶的声调,想像弟弟因懊恼而扭曲的悲痛面孔。
弟弟紧握着从哥哥手里分得的一丁点面包屑,整个人呆住的模样。
「这是当然的吧?那是你该得的份。」
哥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啃着手里近乎完整的面包。
(没错。根本就没有余裕分给别人。在饥饿前,亲兄弟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要啦,我不能拿这么多……」
兄弟俩接下来的对话,让法提一瞬间混乱了。
「你就吃啦,那是你应得的份!」
「可是哥哥食量比较大,总是饿着肚子不是吗?」
「你还不是一样。好了,你就把面包吃了赶快长大,然后我们就去找工作吧!」
法提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缓缓地睁大眼睛。
「……刚刚对不起喔!你一定很痛吧?为了拿到钱,我想不到其他法子。」
「不会,没关系的!谢谢你,哥哥。」
专心咀嚼面包的声音在阴暗的巷弄里响起。
「可……恶……!」
法提拔腿就跑,她扬起拳头,拼命克制住想要大吼大叫的冲动,飞奔着折返原路。胃部不由自主地作呕。
(骗了我是吧……!骗了我是吧、骗了我是吧!这些背叛者!!)
像这样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台词不知为何在心里散播。眼前发红,风景也碎成片片流过周围。
先前坚定不移的自我开始衰退,应该已经取回的世界逐渐瓦解。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说:只有你一个人是禽兽。
只有你一个人丑陋、龌龊、披着不必要的人皮。
(不对,人类都是肮脏的……!不只有我而已!)
法提一冲出大街,就撞见了显得很吃惊的太阳色眼眸。
「法提!你去哪了?我回房间发现你不在,很担心——」
「……我知道夫家在哪了,拉比莎。刚才使者过来了。」
她煞不住脚,一把抓住拉比莎的双肩停了下来。波浪起伏的鬈发从松开的头纱底下一跃而出,拂过呆住的拉比莎脸颊。
「我提到了你们的事,夫家的人无论如何都要招待你们……迎接的人已经来了。不好意思,拉比莎,可不可以请你先跟他过去呢?」
本来应该是蓝色的眼睛,带着昏沉无比的暗色从睫毛下毫无表情地透出来。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拉比莎的表情顿时为之一亮,接着仿佛被法提阴暗的双眼吸走光辉般,不安地带着阴霾。
「啊,不过,既然这样就大家一起去……对了,也得通知杰泽特才行。」
「我已经跟他说了。他也要你先过去。拜托你,虽然不想做出知恩不报的行为,害迎接的人接不到人白跑
一趟,不过既然要去夫家,我想先梳妆打扮一下。等我收拾完行李随后就到。」
太牵强了。法提自己也心知肚明,但却无法住嘴。
——来了,看你要怎么办。这样你还要相信我吗?
不可能相信的。这种明显破绽百出的谎言,就算是拉比莎也不可能会相信。法提半自暴自弃地冒出这种想法。
(你就怀疑我看看啊!)
法提根本没有任何计划。简直是乱来。但她还是无法就此罢手。
(就让我见识见识啊!你也是会怀疑、拒绝别人,然后保护自己的吧?)
那一定一点也不丑陋,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样也无所谓。一部份就够了。
所以,拜托别——
「……知道了。」
拉比莎僵硬地点点头,往上盯着法提的脸。
「那我先过去喔!迎接的人在哪里?」
法提闻言愣住,一脸茫然地望着拉比莎带有少年气息的样貌。
「那边……在那边。那个大块头……」
法提指着道路对面,示意某个呆呆等候的秃头壮汉。
「你就跟着那个人走。之后……」
就在法提做出这个动作时,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冷不防袭向她。
——之后会去接你。
「我会尽快过去的,所以……」
——你先自己过去。
「他们会……好好招待你的……」
在那种感觉的袭卷下,法提有如受到操纵般,最后低声这么说道。
拉比莎确认壮汉后不安地微转过头,只说了一句「那我先过去了」,接着从怀里掏出房间钥匙递给法提,便慢慢地走远了。
「啊……」
不知为何感到焦虑的法提差点喊出「等一下」的瞬间,拉比莎突然转身了。
「对了,回房间以后记得看桌上!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给你的结婚贺礼。」
她难为情地笑着挥挥手,改以小跑步奔向道路的对面。
拉比莎小小的背影混入人群,很快就看不见。有如幻影一般。
法提杵在原地半晌,目不转睛地看着拉比莎消失的人群那带。
紧握的手心、额头以及腋下,不知为何冒出讨厌的汗水。
(这样就好了。不是正如计划吗?可是,为什么我却这么不安……?)
仿佛要敷衍自己的心情似的,法提用力打开旅店的门,粗鲁地上楼冲进房间。她背倚着关上的门,努力平复呼吸想要甩开讨厌的感觉。可恶的是就连心跳都加快了。
「我在怕什么……一点也不像我。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法提发出干笑,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间一角,手扶着墙边的木桌低下头。
——垂下的目光冷不防看到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吓得她抖了一下。往后跳开的反作用力让桌子发出喀当一声。
「什……什么,镜子……?」
表面映着窗外射入的星光微微发亮,于是迷底揭晓了。
放在桌子上的东西是手拿镜。接近银色的灰色金属制外框镶着崭新的镜子,加上扭出花样作为装饰的细致握柄。
(结婚贺礼……)
法提想起拉比莎离去之际说的话,怀着五味杂陈的心境拿起那面镜子。
(我没对那孩子说过吗?我讨厌镜子的。)
她不愿光滑的表面照到自己的脸,索性以指尖转到了背面。
背面有雕刻。似乎是用一条线简单刻成的,乍看之下酝酿出颇有韵致的氛围。拿去卖或许可以换几个钱。
法提一边下意识地推测净价,一边认真看着雕刻的内容,随即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她就着背后的窗光,用指尖战战兢兢地抚摸,确认雕刻的图案。
镜子背面,用细线柔和地描绘着一对面对面站立的少年与少女。
小小的少年踮起脚,要把手拿镜送给比自己年长的少女。
少女则是张开双臂,摆出惊讶的动作微弯着身体。
两人的脸没刻表情。顶多就是眼睛的位置看起来稍微凹陷。
但是,法提却了若指掌地明白两人是什么表情。就连两人的对话、以及周围的情景都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
(不对,这是我的记忆……)
有如堵住的水再度溢出般,记忆的洪水袭向法提。
——姊姊,这给你!
年幼的少年红着脸,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
手里拿着散发白银光辉的漂亮手拿镜。那东西一看就知道很昂贵。
少年说那是在路上捡到的。并不是偷来的。
去年底的寒夜中死去的母亲总是再三叮嘱他们,就算再穷也不可以偷拐抢骗。所以姊弟俩就算饿得四肢无力,也绝对不会偷东西。两个人也以这点为豪。
两人下定决心,只有掉在路上、不知道所有者是谁的东西才可以出手。
——这样姊姊又能再见到妈妈了。
面对说得笑咪咪的弟弟,法提百感交集地默默点头。
母亲去世之后,两人就一点一点地卖掉手边的东西以维持生计。最近终于还是把努力坚持到最后都不放手的手拿镜给卖掉了,那是母亲的遗物。这下两人真的一无所有了。
弟弟知道姊姊会揽镜看着相貌跟母亲非常神似的自己,偷偷想念亡母。因为体谅姊姊的心情,所以才像这样捡镜子回来给她吧。
他是个温柔的孩子。爱护姊姊又心地纯洁,比任何人都心爱的弟弟。
……然而,他的温柔偏偏在这种时候弄巧成拙。
那面手拿镜的主人是个令人作呕的有钱人女儿,而她父亲的仆人找到了法提。明明是那个女儿自己弄掉的,却坚称是法提偷走的。
法提被狠狠揍了一顿。全身青一块紫一块。
她在挨揍的同时,不时朝从巷子里浑身发抖看着她的弟弟使眼色。
——不可以过来。你待在那边就好。
法提始终盯着弟弟的蓝眼睛看——他稍微摇了摇头,感觉随时会冲过来。
最后弟弟奔向浑身是伤地被丢在路边的法提,嚎啕大哭了。
他边哭边用小小的身躯拼了命扶着法提,带她走到位于古老壁垒遗迹的住处。
为了身体痛到睡不着的姊姊,弟弟整晚用那高亢优美的嗓音,唱了母亲以前常唱的摇篮曲。应该是他本来就有的才能吧,他的歌声非常温柔悦耳。
……回想起来,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隔天早上姊弟俩醒来,发现枕边石壁的凹洞充满清澈的水。
那跟平常喝的掺着泥巴的水截然不同,不可思议地透明。就算是露水也不可能只在这个地方凝结这么多。水就好像是忽然从那里涌出来的一样。
尽管百思不解,两人还是心怀感激地用那些水润喉。水的滋味在舌尖扩散开来,比至今喝过的任何饮料更加柔顺甘甜。
那天晚上弟弟也为她唱了摇篮曲。隔天早上,枕边依然涌出水来。
之后几天也都发生同样的事。姊弟俩开始习惯这个不可思议的现象。
某天晚上,弟弟没唱摇篮曲就睡着了。隔天找遍枕边就是没有发现水。这样的事情重复了几次后,姊弟俩终于发觉了
水并不是自动出现,而是弟弟的歌声唤来的。
察觉这点之后,弟弟积极地唱歌,最后成功照自己的意思让小水滩出现了。说到他发现水滩那一瞬间的开心表情——
——姊姊,你看!
闪闪发亮的纯真笑容,在中午的阳光下灿烂闪耀着。
——你看,这是姊姊的镜子喔。姊姊专属的喔……
弟弟指着地上,在他脚边有个小小的水滩。法提探头看着那滩清楚映着蓝天色彩的水,看到水面倒映着自己的脸,也自然而然地笑了。
她想要保护这孩子。就算牺牲自己,也要保护这个温柔的孩子小小的幸福。
那时候,法提是真的打从心底这么想的。
可是却——
喀当!
镜子从手里掉落撞到桌子的声音,让法提从过去回到现在。
吁……吁……
她知道那急促的呼吸是自己发出来的,内心还在持续动摇。
——我在做什么?
来到这个镇不是为了重复同样的过错。而是为了挽回。
她难堪地笑起来,拉比莎离去的背影不时在眼里浮现。
(我以为她不可能会相信的……)
本来以为拉比莎会怀疑、质问、拒绝的。虽然不想承认,但她一方面拟定了计划,一方面却又在心底深处祈求计划不要成功。
——别相信我!
祈求拉比莎能够发觉从她内心深处发出的小声叫喊。
「……她是笨蛋吗……不管哪个家伙都一样……唔!」
法提咬紧臼齿,一度紧紧地握住拳头。
她抓起唯一的行李——那面手拿镜,随即冲出了房间。她巴着隔壁房间的门,用拳头敲门呼唤应该在里面的杰泽特。
「杰泽特!拉比莎有麻烦了,杰泽特!」
然而就
算她敲痛了拳头,房内始终没有传出回应。就在法提判断杰泽特不在房里而要放弃的那一瞬间,从旁边传来了诧异的说话声。
「你在吵什么?那是我的房间。」
杰泽特一脸不解的表情,手插在衣服暗袋里站在昏暗的走廊上。法提一看到他直接省略说明,只是简洁地叙述要点:
「拉比莎有危险!跟我一起去找她!」
夜色的眼眸顿时锐利起来。他打量了一下法提的表情马上转过身。
「走吧!」
两人没再多做交谈就飞奔前往夜晚的街头。
*
*
*
打从跟着据说是来迎接的男人踏出第一步起,拉比莎就明显有种不好的预感。
姑且不论那颗凹凸不平的秃头,不管是始终合不拢的狞笑嘴角也好,还是袖口及领口都因为污垢而闪闪发亮的脏衣服也罢……他实在不像是个在会特地派人招待恩人的名家工作的人。
(虽然我之前就觉得奇怪。)
不管是法提火急的样子、还是夫家使者突然出现的说词,再怎么说都太可疑,拉比莎认为自己并没有那么好心,会完全深信不疑。她之所以还是照着法提的话做,是为了下判断的关系。
(这样至少就能知道新娘的说法是真是假了。)
拉比莎打算只要稍微感觉到危险就立刻逃走。她对自己的逃跑速度和体力有自信,而且要是有个万一,自己还有精灵使的能力。再怎么说自己至今也好几次逢凶化吉,到时候应该会意外地船到桥头自然直吧。拉比莎是这么认为的。
——因此,她此时正在纳古鲁斯密布如网的暗巷内,以猛烈的态势四处逃命。
「站——住————!!」
「噫——!!」
巨大的黑色剪影一路制造出「哒哒哒咕咚!啪叽!碰!啪嚓!」等各种夸张声响,追赶着像无头苍蝇一样逃窜的娇小人影。
「嗷嗷嗷~怎么办~预定!这跟当初的预定不一样啊!」
拉比莎一边死命狂奔,一边在脑中认真地反省自己的天真。
虽然钻进了勉强容得下身体通过的狭窄岔路以摆脱背后的壮汉,但是……
「哇!怎么这条也是死路!?」
她差点撞上墙壁,仓皇间用脚跟紧急煞住,回到原路后再度拼命奔跑。
她太低估事态了。没想到陌生的城镇巷弄竟是这么复杂,搞得她方向感大乱。
秃头男虽然块头大,动作却意外地敏捷,就算拉开距离,只要稍微大意就会立刻被追上,因此拉比莎也没空召唤风之伊弗利特。在对方的腿长和体力都占上风的情况下,不管怎么算,被捉到都是迟早的问题。
这里似乎已经远离大街,周围的光源不仅等同于无,再加上脚步声在密集的高建筑物间回响,以致有时会搞不清楚对方的所在方向。没有比这更难逃走的状况了。
拉比莎靠着建筑物剪影间零碎的夜空,时右时左,偶尔往斜方向跑。一路上不断撞到墙壁让她在脸颊以及手脚弄出好几道擦伤,她努力想甩掉背后的动静。
无奈脚步声就是不肯离开。不仅没有变远,反而好像变得更加剧烈,在四面八方响起——说来奇怪,总觉得数量似乎增加了。
(难、难道是同伙聚集过来了吗!?)
脑海里浮现不断分裂追过来的成群秃头男。太恐怖了!她绝对不能被捉到!
尽管喘不过气、喉咙痛、心脏也快裂开了,但对秃头男军团的恐惧促使拉比莎的脚不断前进。以离谱的速度怦怦跳动的脉膊声、光听就觉得胸口难受的呼吸声在耳边作响。再加上跟背后脚步声比起来自己间隔较短的脚步声,以及节奏更加细密的莫名脚步声——
(奇怪……?)
从近处传来既不是自己、也不是追兵的脚步声。
注意到这点的拉比莎,第一次察觉到不对劲。
(有人在我旁边跑……?)
一旦在意起来,就一直感觉得到那个人。
脚步声、呼吸、衣物摩擦声、不时咽口水的间隔……近处绝对有人。
拉比莎忍不住将视线转向右边,果不其然,确实有个体格和自己相近的人。
那个人为什么跟她一样在跑呢?是追兵吗?还是——
在她做出判断前,那个人影突然有如沉入地面般地消失了。
(咦?)
拉比莎惊讶地停下来,用脚探查人影消失的右侧墙壁下方那一带。本来以为会碰到有人倒在那里,没想到和预料相反,空无一物。因为真的什么也没有,所以她整个人沉下去了。
「哇……」
原来地面沿着墙壁有一道很深的裂缝。拉比莎跌坐后沿着斜坡滑落,也被吸进那道裂缝里面。紧接着,有复数脚步声从头上通过。追兵似乎没发觉消失在黑暗中的拉比莎。
「太好了,暂时可以放心了……」
拉比莎松了一口气蹲下,想靠着背后的墙壁以平复快蹦出来的心脏,结果却压到了某样充满弹性的柔软物体。
「「呀啊!」」
拉比莎听着自己的尖叫不知为何变成双重音效,惊慌地跳开。
「嘘,笨蛋,不要大叫啦!」
刚才压到的东西压低嗓子发出焦急的声音。看来那似乎是人类。
「对不起,我没想到有人在那种地方。」
「总之,我们先到更里面去吧!在这里讲话会被听到。」
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凭动静就知道对方动了,于是拉比莎也朝深处前进。
地面的裂缝似乎连接到建筑物的地下室。在崩落的土砂与被风吹进来的沙子上走了一段时间后,地面转为石造的硬质地板。
「从这个楼梯往上走。没有扶手,要小心喔!」
听到走在前头的同龄少年这么说,拉比莎一阶一阶地摸索着上楼。
「那个,这里应该是某人家吧……擅自闯进去好吗?」
「可是这是废屋啊!如果有人住的话,哪会放着那种洞不管。」
拉比莎觉得少年说的也有道理,索性心一横爬到一楼看看。
这里的确是间废屋的样子。只见泥砖墙壁到处龟裂、崩坍,从缝隙间透进些微夜光。
两人为了慎重起见爬到二楼,拉比莎和少年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着对方。话虽如此,但因为光线不够亮,所以只看得出对方的轮廓。
「我就觉得奇怪。总觉得有人跟我一样在逃跑。」
「我也是。追兵突然增加吓了我一跳。那几乎都是在追你的吗?」
「大概吧。我心里有数。」
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背靠着墙壁坐下,拉比莎见状也在他身旁抱腿坐下。因为一起逃跑的关系——虽然时间短暂,两人之间萌生了类似战友的奇妙共通感。就好像互相称许彼此的奋战一样。
「我不会问理由,还有名字也是。我认为不知道这些事对彼此都好。」
拉比莎点头同意少年的话,茫然地想着对方真的是少年吗?因为他的声音以同年龄的少年来说稍微偏高,有如音乐般地悦耳。
过了一会儿,少年喃喃地开口问了:
「你有把握逃走吗?」
「嗯,我有同伴。就算因为追兵的关系没办法离开这里——」
拉比莎迟疑了一下,改以保守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我想,同伴大概也会来找我。一定会找到我的。」
「……嗯。」
少年抱紧膝盖,将下巴放在上头,有如呻吟般地应了一声。
「你呢?对方人数好像很多,这样逃得掉吗?」
「……嗯,是没错啦!大概没问题。」
听到少年含糊的回答,拉比莎有些担心。她一边注意不要表现得过分干预,一边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建议:
「如果、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要是你没有确切把握的话,我们一起……」
「不用了。我也是有人会来接我的。」
不知是否觉得拉比莎是在同情自己,少年以不悦的口吻如此说道。
「就像你一样,会有同伴来找我。我得等那个人来才行。」
「这样啊?那就好。对不起,是我多事了。」
察觉到这点的拉比莎坦率地道歉,幸好他的心情似乎很快就恢复了。
「没关系啦!不知者无罪。」
从声调马上就能知道他情绪上的转变。少年的实际年龄或许比体格还小。
「……追兵差不多走远了吧?」
「嗯,应该没事了……你要走了吗?」
少年面向站起来的拉比莎,听起来有些落寞地这么问。
我再待一下——拉比莎忍住想这么说的心情,点点头。
「我走了。同伴一定在担心我。」
「是吗……那,改天见。」
「嗯,改天见。」
拉比莎挥挥手走下楼梯,忽然想到这个道别也真奇怪。
明明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才对,他却很自然地这么说了。
一楼玄关门的门锁和铰链已经生锈,而且缝隙间积满灰尘,动也不动,于是
拉比莎死心,从地下沿原路回到地上。
跟进来时相反,是肚子贴着斜坡爬向地面的裂缝。
途中,拉比莎听到哒哒哒的跑步声,吓得绷紧绅经常场停住。
她一边祈祷着不要被发现,一边紧贴着斜坡中段,低下头屏住呼吸。
脚步声逐渐接近,通过头部下方,拉比莎正想松一口气时,脚步声停住了。
喀哩~鞋底磨擦沙子的声音响起,由此可知那个人稍微扭过身。
(呜哇~拜托快走啦……!)
随时会从斜坡滑下去的拉比莎一边在心里祈祷,一边竖起耳朵不放过那个人的一举一动。
「拉比莎……?」
就在这时候,一个她非常熟悉的声音有如询问般的呢喃着。
拉比莎惊讶地抬起头,忘我地爬上了剩余的斜坡。
等她探出地表一看,那个人影已经快要走远了。
「等……等一下,杰泽特!」
拉比莎一死命呼喊,那个人便惊讶地转身,慌张地冲了过来。
「呜哇~怎么搞成这样?」
杰泽特看到疑似拉比莎的剪影从地面探出上半身挣扎着,尽管多少感到退避还是伸手帮忙,把她拉了出来。
「谢谢你,终于得救了!我被奇怪的大叔追赶,情急之下逃进那边的洞里面。」
「喂,你看你都站不稳了。没事吧?」
「好像是膝盖弯着维持奇怪的姿势太久了,有点麻痹。」
拉比莎拼了命解释的同时差点站不住,杰泽特赶紧抓住她的手。
「抱歉……」
本来要感谢杰泽特扶她一把,没想到就这么被拉进怀里,她当场把话吞回去。
拉比莎一时说不出话来,绷着身体连眨了几次眼睛后,终于挤出嘶哑的声音。
「……那、那个……」
「抱歉,太暗了,抓不到距离感。」
杰泽特用平静得可恶的声音这么说,边梳理着拉比莎的头发。
拉比莎心里想着少骗人了。因为这么想,所以她开口要抗议。
「……泥……泥巴……」
「嗯?」
「我浑身都是……泥巴……」
(不不不、不对吧!我干嘛要顾虑他啊!!)
就在拉比莎对不自觉心口不一的自己感到错愕之际,她感觉到杰泽特在自己头上微微笑着。
「我担心死了!」
后脑勺被温柔地敲了一下,暖意迅速与身体分开。
「……对不起。」
拉比莎有如喃喃自语般地回应。尽管迈步前进,但是直到脸颊降温前,她都不敢抬起头来。
「对了,杰泽特……」
法提呢?拉比莎本来想要这么问,但想一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答案昭然若揭。状况已经显示了结果。法提说谎。
(她一定已经不知去向了吧!)
以拉比莎的立场大可以对此感到生气,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愤怒,只是觉得空虚。或许是对法提到最后还是不肯打开心防感到悲伤。
(她有没有收下手拿镜呢?)
背面刻着成年女性将手拿镜转送给少女的景象。周围则是用装饰文字写着「美将继承」。
随着大街接近,光亮与喧骚也逐渐回来。现在时间应该已经很晚了。几乎所有的店都打烊,行人也慢慢减少了。
从稀疏的人群间看得见『绿窗框亭』。拉比莎一看到伫立在玄关前的人影,忍不住停下脚步。杰泽特讶异地转头询问:
「怎么了?」
「杰泽特……那个,法提在那里!」
嗯?杰泽特看向旅店,点头的同时再度面向拉比莎。
「当然在啰。我们可是分头去找你的。」
「咦?可是,法提她……不是应该已经离开了吗……?」
「你在说什么?要是那家伙不在,我是从哪儿听说你的遭遇的?」
的确。他们住不同房间,杰泽特应该一整晚都不会发现拉比莎不在才对。
(法提替我通知了杰泽特……?)
她到底打什么主意?骗人在先,然后又真心要找她。
拉比莎无法判断自己该道谢还是生气,只是一脸困惑地站在法提面前。
「……我就全都告诉你吧!」
法提看到拉比莎的表情之后,垂下目光低声说道。
「把真相全都告诉你。你听了,应该就不会想再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