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究竟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
是希望别人相信、还是不希望?
唯一确定的是,拉比莎当时的背影令她想起弟弟。
虽然明白,拉比莎并不是弟弟。但是——
被人相信,让她很痛苦。
那是她的宝贝弟弟。
这世上唯一一个和自己血肉相连、无可取代的亲人。
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渐渐对他感到厌烦。
大概是从卖了母亲的遗物手拿镜,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卖的时候开始的。
在必须自力更生的状况下,年幼的弟弟是绊脚石。
连乞讨也不会,不仅饿了就哭,连想念母亲时也哭。
在法提看来,最想哭的人其实是自己。因为她也才九岁,却被迫这么早就得背负养育五岁孩子的责任。
——某一天,尽管乞讨了一整天,却没有半点收获。
她到处翻找垃圾堆,周围渐渐看不到住家,原来她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镇外。
她正要折返时眼里映入一辆大篷马车,她的目光就这么盯住不放。正确来说并不是盯着篷马车,而是坐在前面的男子的手。
只见男子双手捧着刚出炉的大块圆面包。脚边的篓子叠了好几块同样的面包,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嘴里一口气涌出唾液,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摇摇晃晃走到那名男子眼前了。
她和停止啃面包看着自己的男子四目相对。
「求求你,请施舍那块面包给我们。我们已经快饿死了。」
法提对乞讨行为早就没有任何抗拒。可怜兮兮的声音并不是演技。
「家里还有年幼的弟弟和妹妹。爸爸生病,妈妈的眼睛看不见……」
「所以要我免费把面包分给你们全家吗?真是厚脸皮。」
男子的声音感觉不出半点同情心,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
「像你这种家伙,光是这个镇就已经多到泛滥。要是你们这些家伙跟我讨多少面包我就统统给的话,我看我也马上就成为你们的同伴了。」
「求求你,我绝对不会说是谁给的……」
「不好意思,我的原则是除了公道的交易以外一律不碰。」
男子浮现称不上高尚的狞笑,冷冰冰地说着。
「既然想要面包,就得支付相对的代价。就是钱,会是我想要的东西。我是人口贩子。你知道人口贩子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他从喉咙发出一阵咯咯笑声,再度啃起了面包。
「只要肯支付代价就给你面包。如果听懂了就给我滚。」
男子说到这里再也没看她一眼。法提盯着他的面包,喉咙发出咕噜一声。
她想吃面包。
她想现在就把那块面包塞满嘴巴、填饱肚子。她无法克制这股欲望。
「我会带过来的。」
法提盯着那块面包不放,这么告诉男子。
「我会带我弟弟过来的。他拥有用歌声呼唤水的能力,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怕生、内向、动不动就躲到姊姊背后、爱撒娇的弟弟。爱哭又胆小,法提不在身边就什么也不会——偏偏只有肚子饿和寂寞时一定会讲——除了呼唤水的能力以外就没有任何价值的弟弟。连那种能力都只有微不足道的成果。
她已经累了。
「要就快。」
男子看也不看法提一眼,低声说道。
「如果你真的想带他来的话。」
法提转身就跑,一时忘了饥饿。
她回到住处,弟弟果然正在轻声唱歌。像这样唱一整天的歌,也只收集到喝了一、二口就没了的水,还以为自己独当一面地做了什么事。也不想想这里是涸谷边的城镇,水这种东西,只要不在意掺着泥巴的话,能喝的地方多的是。
法提隐藏心中那股烦闷,压抑住急躁地呼唤着弟弟。
「亚里耶……亚里耶。」
歌声应声停止,弟弟略显不安的脸从石壁后面探出来。
「肚子饿了吧?过来这边。」
很久没听到最近总是不耐烦的姊姊温柔的说话了,弟弟甚至露出了笑容朝她走近。法提牵起小小的手,将他带到篷马车停放的镇外。
法提在离篷马车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住,指着人口贩子。
「你跟那个人过去看看,他会给你很多面包。」
亚里耶被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姊姊不动,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姊姊呢?」
法提还是保持着和蔼的笑容摇了摇头。
「姊姊已经吃过了。姊姊之后会去接你,你先自己过去。」
她把踌躇的小小背影再往前推了一把,投以一抹微笑要他安心。
「可以吃好多好多面包……」
亚里耶注视姊姊的脸,望着招手要他过去的男子,下定决心似地点点头。
「你一定要来接我喔!」
法提不是看着弟弟前进的背影,而是男子脚边堆积的面包塔。
她想快点吃到。她想快点吃到那个。她想马上得到那个。
弟弟在快走出视野外时回过头来,说了些什么。
「……子,记得看喔,姊姊!」
怎样都好。希望他赶快走。要不然就吃不到面包了。
男子要弟弟进车篷,然后从篓子取出三块面包递给法提。
法提接过面包后,飞也似地跑回住处。
她大口咬着开始冷掉变硬的面包,再嚼碎,吞下,接着又立刻啃住不放。简直像禽兽般忘我地填饱肚子。
她吃完整块面包以后,决定把剩下的两块藏起来。只要用以前不知道从哪捡回来的破布包住,当作枕头垫在头底下,就算睡着应该也不会被偷了。
这样明天和后天就不会为饥饿所苦了。法提喜形于色地面向枕边,接着整个人吓到,肩膀顿时抖了一下。
只见地面积了一小滩水,水面映着自己的脸。
——我做了镜子,记得看喔,姊姊!
这么说来,弟弟似乎说过这样的话。
他为什么要特地把水唤到地面做成镜子呢?平常为了当作饮用水,向来都是储在石壁凹洞里面的。这是亚里耶第二次做水镜子。
最初那次,他拼了命要逗姊姊开心。法提微笑,他就一脸腼腆显得很开心。
这次一定也是想逗她开心吧。因为他无论何时都是爱护姊姊的温柔孩子。
「……亚里耶?」
饥饿消除,脑袋终于开始正常运作,法提发现自己丢下弟弟走了。那孩子很小,动不动就哭。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陌生的地方。
法提赶紧跑回镇外,但是篷马车已经不在那里。
「亚里耶,我来接你了!亚里耶!」
回应她的只有寂静。
弟弟究竟去了哪里?
那孩子很小。既内向又怕生,法提不在身边就什么也不会……
「——亚里耶!」
恐惧窜过心头,法提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跑遍整座镇,弄得赤脚伤痕累累。
卖掉了?我把弟弟卖掉了?不,怎么可能,因为他是非常重要的孩子。虽然偶尔会厌烦,有时甚至觉得他不在最好,但她不是真心那么想。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亲姊弟,怎么可以分开——那么亚里耶在哪里呢?
法提拖着满是伤痕的双脚回到住处,当场瘫软。
到处都找不到人。
突如其来的灾厄,世界因此急速失去颜色——但这并不是灾厄。
是她自己把相信她、依赖她、爱她的弟弟给卖了。
只因为想吃面包。
*
*
*
「——这下你明白了吧!我是禽兽!」
坐在卧榻、叙述儿时记忆的法提自嘲地笑了起来。
「为了填饱自己饥饿的肚子就把弟弟卖了!这一路活过来,什么肮脏事我都做过。因为我已经做了最肮脏的事,就算再怎么掩饰也没用了吧!不只是我而已,不管披着再怎么光鲜亮丽的皮,绝大多数的人类终究是禽兽,像你这种人只是没发觉这点而已。」
默默聆听的拉比莎接到法提的眼神,视线落到了脚边。
「你猜想的没错,我之前是在比裂谷更上游的风化区一家黑店洗劫旅客。得手的钱是最多的。本行不是新娘,而是喂人喝掺了安眠药酒的酒家女。」
这次她将视线转向杰泽特,一脸不自在地扬起嘴角。
「听一个客人说饲养唤水之鸟的有钱人似乎就住在纳古鲁斯,所以我想亚里耶搞不好就在纳古鲁斯也说不定。可是,一旦进入盗贼组织就很难脱身。所以我利用这次大雨逃了出来,心想只要顺着河谷漂流就能抵达纳古鲁斯。」
杰泽特双手环胸倚靠墙壁,静静地看着法提的双眼。
「这下了解了吧?这就是全部你们想知道的真相。知道我是丑陋肮脏的生物以后满意了吗?应该够了吧。觉得当初相信我这种人,很愚蠢是吧?既然懂了就不要再理我了!!」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听得见法提急促的
呼吸声。
为什么突然想要说出来呢——就连法提自己也无法理解,她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
自从漂流到那座城镇,遇到这两人以后,确实有什么东西开始崩坏了。互相信赖的两人,同样天真无邪地要信赖法提的拉比莎,就是那种态度让法提想起长久以来被自己掩盖起来的有关弟弟的记忆。
总觉得很心烦。痛得有如旧伤复发。
她不希望拉比莎再继续信赖自己了。
就算如此,有必要说这么多吗——?
有如撼动沉重的空气般,拉比莎终于开口了: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法提。我非常了解你是怎样的人了。」
拉比莎语气严肃,斟酌用词一脸慎重地说着:
「你无法相信自己和别人——所以才会说谎对吧?因为你认为大家都是禽兽。」
拉比莎轻轻吸了一口气。「可是——」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我不认为你丑陋。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禽兽。」
「……别同情我了。被人随口安慰最令我感到火大。」
「这不是同情,我是真的这么认为。因为——禽兽是不会后悔的,法提。」
拉比莎说到这里抬起头,透过星光看着一时为之语塞的法提。
「你一直很后悔。所以才会来接弟弟的吧?」
法提依然说不出话来,蓝眼眸在瞠大的眼睛里摆荡。
「你一直很自责,甚至自认是丑陋肮脏的禽兽……你害怕信赖,非常地怕。」
就算再怎么坚定的牵绊,自己也一定会将它摧毁。既然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比较好。
「你不想透露真正的自己,甚至连自己都欺骗,习惯被人怀疑……可是,却始终忘不了自己卖了弟弟这个事实。」
亮色的眼眸有如照亮法提般地盯着她看。
「我不认为这种人是禽兽——你很难受吧,法提。」
很难受?
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法提愣愣地看着拉比莎。
我?
吃他人为生、折磨别人的总是自己。
她明明就知道这点。
滴答。某样东西掉在胸前,就这么渗进布料变得冰冷。
就在她垂头一探究竟时,同样的东西又滴答滴答连续落了下来。
「唔……呼……」
她痛苦地抽噎着,就算用手背再怎么擦怎么抹,眼泪还是掉个不停。
——对,我很难受。
一直一直都很痛苦,但是却不敢告诉别人,因为背叛的人是自己。
她想要遗忘。但那就像沉淀物一样,只是不断地堆积在体内深处。
一句话就好,她一直希望有人对她说。
你也很难受吧——
「呼……呜呜、呜……」
我利用了拉比莎。法提一边哭,一边这么想着。
因为拉比莎一定会给她想听的话。之所以全盘托出,大概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真狡猾,我果然是禽兽。
可是假使真的挽回了,说不定,总有一天会——
*
*
*
「——起床了,法提,今天也是个神清气爽的早晨喔!」
法提被人缓缓摇着肩膀醒了过来,发现今天早上眼皮又是一样沉重刺痛。她用手背按着眼睛,慢慢地起床。
「……眼睛好痛。」
「那是当然的啰!因为你哭过啊!」
原来如此,拉比莎说得没错。平常感觉到的眼皮肿痛跟现在这个完全一样。
法提睡眼惺忪地看着旁边,拉比莎对她展露一抹腼腆的笑容。
「早!」
总觉得有点难为情,于是她别过脸去冷漠地回了一句「早」。她想起昨晚的失态,当时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像孩子一样哭个不停。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杰泽特已经离开房间,而拉比莎则在一旁轻抚着她的背。
可是,不可思议的是经过那样的一晚醒来,今天早上的心情并不差。
「我们去吃早餐吧!吃完以后就来开作战会议。」
拉比莎身体一侧笼罩在窗外照进来的白金晨光中,轻柔地朝法提伸出手。
那头反射晨光的头发此时看起来很炫目,法提眯着眼睛略微迟疑了一下。
作战会议……意思也就是,拉比莎打算继续陪她吗?
不过思考仅止于一瞬间。法提立刻便主动伸出手了。
杰泽特已经先在食堂占好位子了。法提趁拉比莎暂时离开位子时偷偷问杰泽特,拉比莎似乎打算陪自己,他难道无所谓吗?
「有什么问题吗?我只是想亲眼看看唤水之鸟这样宝物而已。」
他一边把鸟骨头吐在盘子上,一边潇洒地这么回答。
「……原来如此。」
法提突然觉得好笑,赶紧别过脸用手遮住嘴。
原来如此,这的确很像他会讲的借口——这样想的自己,感觉很新鲜。
「唤水之鸟……这名奴隶或许是你弟弟亚里耶,而拥有他的有钱人名叫穆拉德·夏里曼。夏里曼家在纳古鲁斯是数一数二的望族,似乎是因为以前某代当家盖了最大的市场以及附属的医院、浴场,因此备受尊敬。现任当家穆拉德听说膝下无子,夫妻俩热衷于收集古今中外的珍品。宅第经过反覆扩建后,现在位于离涸谷最近的地方。穆拉德最喜欢向客人展示自己的收藏品,宅第似乎有许多人出入。唤水之鸟确实是那对夫妇的宝贝,好像也有不少听到传闻的好事者专程来看。以上。」
杰泽特有如风刮走沙丘的沙一般滔滔不绝地讲完,拉比莎和法提两人一脸呆滞地看着他的脸。
「你……你是什么时候打听到这些事的?详细得不得了嘛!」
「你以为你被那奇怪的大叔追赶的时候,我在悠哉地睡觉吗?」
「难道你是趁昨天……?所以你从一开始就不在房间啰?」
「倒是万万没想到隔壁的房间居然也是空的。」
两个女孩不约而同看着别的地方,忍受有些冷的夜色视线。
「现在大概晓得有钱人的所在地以及性格了。问题在于要如何确认那是不是亚里耶,如果是的话要怎么带他出来?这部分你有事前计划吗?你本来打算怎么做?」
突然被杰泽特问到,法提一脸惊讶。只见她面向斜下方,以无可奈何的口吻喃喃说道:
「……假装是在出嫁的旅途中听到传闻,因而顺路登门求见……」
片刻的沉默过后,拉比莎和杰泽特浮现飘渺的眼神异口同声地嘟哝着:
「啊啊……出嫁是吧……」
「那、那是什么反应!我只想得到这个主意嘛,不好意思喔,变不出新把戏!」
「没有啦,但是这或许不赖喔!」
杰泽特双眼发亮地按着嘴角,仿佛觉得很有趣似的。
「你一个人的话或许很困难,不过幸好人数增加了。某个有钱人家的小姐掩人耳目来到纳古鲁斯观光后,听到了这个传闻——你们看这个主意怎样?只要我们扮成随从跟着你,可信度也会增加吧!而且你似乎也很擅长演戏。」
「当然。那可是我最拿手的看家本领。不管对方眼睛再尖,我都有办法骗过。」
「哦哦,好厉害喔,法提!」
「现在是佩服的时候吗,拉比莎?你要扮成法提的贴身侍女,绝对不许用男性用语、或是大步走路。富家千金配知书达礼的侍女是一定要的。」
「咦~是这样吗?」
拉比莎打住话头思索片刻,她试着想像自己举止优雅地进行高雅的淑女对话,结果好几次感到晕眩,最后只好冒着冷汗回答:
「我、我会努力……」
事情一旦敲定,再来就剩采取行动了。三人活用快要见底的盘缠,勉强张罗到各自适合的衣服以后,开始悠哉地走在朝气蓬勃的纳古鲁斯街道上。
在金色阳光笼罩下,载满各式各样蔬菜水果的平板车、驮着粉袋的驴子以及清晨抵达的行旅中成群的里固在石板路上来来往往,发出各种声响。
他们从标示市场所在地的大圆屋顶左侧绕进去,经过椰枣树围绕的白墙医院,再穿过应该是用来举行祭典之类的圆形广场,朝涸谷谷畔的大宅第前进。
等穿过那些高又细、仿佛随时会从上头倒向自己的建筑物之后,视野便豁然开朗,一栋不管是纵向或横向都非常巨大的豪宅忽然出现在眼前。
金合欢与椰枣构成极自然的树篱,以本地特有的浅红色泥土盖成的坚固墙壁无止境地绵延。大理石削薄后拼成的花形窗户总共有六扇,垂直排成一行,可见应该是六层楼高。屋顶还有好几座方形的塔状物体向上延伸,墙壁上到处都看得到花草图案的雕刻。
三人被那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外观震慑住,无不吞了吞口水,发出咕噜一声。
「有、有钱的人就是这么有钱啊……」
「难道世间其实是不公平的吗……?」
「一片大理石窗户就不知道可以买多少块面包了……」
三人猛然惊觉自己不自觉喃喃吐露出心中的感想,
赶紧重振精神。不行,他们可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与随从,得摆出「这种程度是理所当然」的态度才行。
「好,我们走吧……!」
一行人小声地重新提起干劲,稳重地敲了敲外侧贴有青铜的豪华门扉。
他们请探头出来的仆人转达来意,静候主人许可。
为了应付对方以「没听过克拉布尔家的法提玛这个名字」为由拒绝时的情况,三人事先在古物店准备了类似的印章。不过根本不用亮出那种东西,对方二话不说就请他们进去作客。看来就如传闻所言,突然上门的客人很多,以致对方已经习以为常。开门带三人穿过中庭到客厅的仆人也是一脸毫不怀疑的表情。
进去一看才知道,现在不是被建筑物外观震慑住的时候。只见方形中庭里铺满了反光闪耀的白色小石头,空隙则是种满藤蔓或开出鲜花的花草。中央有座用玻璃盖的小喷水池,透明至极的清水源源不绝地汩汩涌出。
支撑回廊的柱子每一根都是不同的造型,仔细一看,就连天花板都描绘着精细的花草图案。至于客厅又是座壮观的工艺品山。只有少女的细指才有办法编织的精致壁毯、上了虹色釉药的巨大瓷壶、乍看很朴素的水瓶边缘停驻的绿色琉璃蜻蜓……
就在拉比莎开始厌倦奢华,往沙发椅背一倒望着天花板时,仿佛忠实地描摹了黄昏天空的壮观绘画随即展现在眼前。这下只能甘拜下风了。
「真是佩服之至啊……」
「别再感叹,差不多该站好了。你是侍女,应该待在这边才对吧!」
扮护卫的杰泽特在沙发后面这么说,拉比莎心不甘情不愿地乖乖到隔壁站好。
「我说杰泽特~你不觉得我们好像显得格格不入吗?」
「不许说,说了会成真。」
反而是法提倚着圆靠枕悠悠躺下的模样,不知为何就是有模有样,非常不可思议。看来演员派头的差距果然藏不住。
「嘘,有脚步声!来了!」
法提提醒之后没多久,穿着浅紫色礼服的大个子夫人,随同一名仆人进来了。简单寒暄过后,法提和夫人分别倚进沙发里面。
「枉费您远道而来拜访,真的非常抱歉。现在外子身体欠安……」
「竟有这么回事,还请多加保重身体。在府上正忙的时候突然叨扰,我才应该致歉。因为听说府上收集了许多贵重的逸品,务必亲眼一睹之后再回故乡。」
法提突然用温柔的声调说起流畅的敬语。历练果然跟后面两人不一样。
「特别是那个~『唤水之鸟』是吗?我对那非常感兴趣。」
「啊啊,专程来看那个的客人很多喔!这……」
只见夫人扭过浑圆的身体,对随侍在身后的仆人耳语了几句。仆人行礼之后,不从来时门,而是从另一扇设置在房间角落较不显眼的门出去了。
「那边也有门吗……」
「那扇门连接着仆人与奴隶专用的通道。毕竟总不能让客人看到他们奔波劳碌时的丑态。」
「哎呀,府上的款待真是无微不至呢!都会人果然就是不一样。」
法提没理会身后两人超越佩服、已经到达呆若木鸡的视线,展露优雅的对话陪夫人聊了一会儿。这样聊着聊着,只见刚刚的仆人独自回来,附在夫人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夫人歪着细眉重新面向法提等人,露出一脸非常遗憾的表情。
「很抱歉,唤水之鸟最近身体状况欠佳……刚才我要人探视过他,他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出来见客……」
「咦咦?」
不自觉跳出来这么大叫的人,是应该扮演侍女的拉比莎。
拉比莎挨了周围的白眼(尤其来自隔壁的),刻意清了清喉咙掩饰过去。
(运气真差。枉费我们好不容易才潜进来的……)
不过,想当然尔打击最大的人是当事者法提。
「请问,身体状况不好的意思是……」
「是的,他应该是跟外子一样得了感冒之类的病。现在的状态没办法随意发出声音。再说呼唤水的是那孩子的歌声,就算叫他过来也……」
即使想说「没关系,请叫他出来」也说不出口。
法提揪紧衣服,努力想要问出更多讯息。
「那可真是遗憾。既然拥有足以呼唤水的美丽歌声,容貌想必也非常秀丽吧?」
「对,您猜得没错,那孩子虽然是奴隶,不过长得非常美喔!正好有双和您一样的蓝眼睛……」
夫人看到法提睁大眼睛,赶紧用扇子捂住嘴。
「哎呀,奴隶怎么能和您比较,我真是失礼。还请您原谅。」
「不会……!那么,大概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康复吗……?」
是亚里耶——!法提终于确定,她拼命克制住声音的颤抖这么问。
「这个呀……医生也说过似乎没那么快就能痊愈……」
夫人突然支吾其词,心神不宁地回答。她不时瞥向仆人的模样颇为奇怪,但此时的法提并没发觉这点。
「医生?替奴隶请医生吗?」
「是、是呀……那当然。因为他是我们的宝贝,我们特别疼爱他。好了,尽是聊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虽然不能为您展示小鸟,不过还有许多跟那同样稀奇的珍品喔……」
仆人仿佛正等着夫人这句话一样,弹了一下手指。紧接着,手里捧着各式奇珍异宝的仆人便鱼贯进入室内。
「请过目。这是在西方采集到的琥珀,里面的昆虫……」
这种时候总不能无视对方,于是法提开始随声应答,表现得对每样物品都充满热忱似的。珍品的行列非常长,看似永无止尽。
拉比莎起初从法提身后感兴趣地望着珍品,后来渐渐地厌倦夫人过于冗长的说明,开始强忍着呵欠。等到再也忍不住之后,就频频点头打起瞌睡了。
「喂,饶了我吧……!」
虽然每每被杰泽特用手肘一戳就吓醒,但是她实在敌不过愈来愈强烈的睡意。
「这是透明的孔雀羽毛,从前一名猎人不断追踪着仅栖息在某知名南方密林的白色稀有种,某天发现了在草丛后面摇曳的不可思议影子……」
(呜呜……好、好困……)
在拉比莎眼前,拍动翅膀飞来的白孔雀突然被关进琥珀里面,被三只爪子的巨大螃蟹剪断,哭着寻找巨人的足迹。她已经到达极限了。
拉比莎突然无预警地整个人往旁边倒下。
「喂!」
杰泽特慌张之际不小心喊出声,立刻抓住拉比莎的手将她拉向自己,重新站直时的反作用力使得头纱从拉比莎头上飘落。
「啊,对不起、非常抱歉!」
拉比莎总算清醒过来,红着脸捡起头纱。
本来以为会挨大家白眼,没想到夫人和仆人们全都一脸讶异地看着拉比莎。
「哎呀,你……头发是太阳色的呢,真稀奇……」
还好自己的发色似乎触动了喜欢珍品的夫人心弦,夫人因此没追究这无礼的举动。拉比莎松了一口气,向众人鞠躬致歉。
之后夫人依然喋喋不休地介绍珍品,不过目光却不时朝拉比莎投去。
最后珍品介绍终于结束,仆人们鱼贯而出,现场又恢复为原本的五人。
「本日承蒙您展示众多珍品……」
法提开始表达谢意,但夫人却向前探身打断了她的话。
「法提玛小姐,我知道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很冒昧。不过,能不能请您务必将身后的侍女让给我呢!?」
「什么?」
法提等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一看到稀奇的东西,就会很想弄到手,整个人坐立难安。太阳色的头发实在太稀奇了。虽然早就耳闻世上也有这种颜色的头发,但还是第一次目睹呢!」
夫人兴奋地提高音调,眼神闪闪发亮。看来她是认真想要得到拉比莎。
「不,这就……那个,非常抱歉——」
法提慌张地表示为难之意。但是,从后面发出的声音先发制人。
「大小姐,请您也听听我的意见。刚刚的请求,我想考虑一下。」
「什——」
法提不自觉地转过头去。站在她身后的当然是一脸不苟言笑的拉比莎。
「你在说——」
「主人常说,要是想换个地方工作就自便。」
拉比莎如此说道,态度以侍女来说相当傲慢。夫人见状,似乎判断法提他们应该需要些时间。只见她起身恭敬地说道:
「请几位好好地商量看看。我暂时先离席了。」
法提目送夫人在仆人随侍下离去之后,再度转身面向拉比莎。
「诶,你在想什么啊!你说那种话是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不经考量就说出那种话……」
杰泽特站在不敌法提咄咄逼人气势的拉比莎身旁,以冷静的口吻低声说道:
「——你想找鸟吗?」
听到这句话,法提也惊觉拉比莎的意图。
「没错!这是潜入屋子内部的大好机会,或许能见到亚
里耶,告诉他法提来找他,再伺机一起逃出来,你们看怎么样?」
拉比莎一副想到恶作剧点子时的眼神,环视另外两人的脸。
「唉~的确很像是你会说的鲁莽计谋。先不论要不要一起逃出来……以侍女的身分潜入倒是不错。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杰泽特以指关节抵着嘴唇,注视着半空中静静地沉思。
「是啊……总之就以试用期的名义,请对方先借个几天再考虑要不要录用,你们觉得如何?就说是把管教不当的侍女交出去,有损克拉布尔家的名声。而你就趁那几天和亚里耶接触,之后再闯个祸黯然离开就好了。只要把夫人引以为傲的壶打破个两三个,应该就会被赶出来了。为了一件珍品却得赔上其他所有珍品,任谁也受不了吧!」
如果是你的话不必刻意演戏,也会真的干出这种事吧——杰泽特边说着边哈哈大笑。拉比莎睨了他一眼,换个心情询问法提的意愿。
「你觉得呢?法提,要不要照杰泽特说的那样试试看?一定会顺利的。」
亚里耶要是知道姊姊在找自己,接下来的作战应该也会比较容易拟定才对。拉比莎原以为法提听到这里绝对会点头才对,但是……
法提悄然垂下了眼帘。
「我……我……我不知道。这样真的好吗……」
「咦~你突然这样是怎么了?」
拉比莎一脸惊愕地询问。法提紧咬着嘴唇,紧紧抓住大腿部分的衣物。
「你刚才也听到了吧,他们为亚里耶请了医生。」
「是啊,说是因为是宝贝……」
「可见那孩子备受呵护。这样的话……把他从这里带走真的好吗?」
拉比莎不知所措地看着杰泽特,但他却望向远处,只是默默听着。
「仆人也都穿着上等的衣物,红光满面。听说愈是上流的望族,愈不惜让最底下的人过着优渥的生活,以便向外人展示权势。虽然是奴隶,但亚里耶一定也是这样吧。我真笨……在来到这里之前竟然都没发觉这种事。」
法提自嘲地笑着,缓缓摇了摇头。
「我只顾着在乎自己的罪恶感,却没想过弟弟见到卖了自己的姊姊会是什么感觉。一心以为他会像从前那样哭着找我。他怎么可能不恨我呢?不对,他或许已经忘了我了吧!」
法提终于抬起头来,只见她僵硬地扬起嘴角,但却挤不出微笑。
「带他离开这里以后,一定又会过着流落街头的生活。为了躲避追兵,每当和人擦肩而过就得遮遮掩掩……到时饿得想要面包,一定又会出卖那孩子的。我不惜把他扯进那种生活里,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拉比莎轻轻把手放在法提的肩上。她细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拜托你,拉比莎,别把我的事告诉那孩子。只要知道那孩子过得平安幸福就够了。事情就到此为止……」
拉比莎既无意问她这样好吗?也无法全盘接受地说我知道了。一旁的杰泽特尽管有些愁眉苦脸却还是保持沉默——
拉比莎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我去见亚里耶一面。该怎么做等之后再说吧。」
夫人不久之后回来了,法提向她表示愿意出借拉比莎几天。
*
*
*
「——您差不多该下决定了,不然会很困扰。」
男子以恭敬的口吻站在带着淡淡浅红色的纱幕外向内禀告。
「从丫头里面选一个出来当活人祭品就行了。」
「可是呀,你……就算这么说,我总觉得怕。」
「所以我当初才提议应该在大雨那天实行的。」
男子的声音带着烦躁,女子从褥子上半坐起身。
「那个水量足以轻易把一个人冲到远处。这么一来,就能够对外宣称是溺死了。明明那样就能够省去处理的功夫,却弄到被人目击……」
「还没找到小鸟儿吗?」
「白天因为要顾及世人的眼光,不能大肆搜索。今晚手下也会继续找……」
「绝对要带他回来喔!要是那件事流传出去的话……」
「所以应该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尽快处理掉主人的遗体才对。」
男子难掩烦躁,语气尽管客气却不失强硬,有如责备纱幕中的女子般这么说。
「既然您无法决定的话,要我来决定吗?我想想……那个您看如何,今天得到的太阳色头发的丫头。应该很容易引起喜欢稀奇东西的主人注意吧。」
「可是,雅诺朱……那丫头照约定来说还在试用期喔!」
听到夫人懦弱的声音,总管有如嗤之以鼻般地回答:
「所以才更应该那么做。试用期根本是笑话,对方摆明是舍不得放手,想要抬高丫头的价钱。要是在试用期间出事,您就有理由扣留那丫头了。而且我方支付的礼金也会一笔勾销吧。」
夫人玩味过总管淡然陈述的内容之后,按住胸口发出了赞叹。
「哎呀……雅诺朱,你的脑筋怎么这么好!务必要这么做!」
赞叹之余,夫人顺便搔首弄姿送秋波。
「我说……你打算在那纱幕外头讲到什么时候呢?你身为下任当家,可是有权利进这床褥的……」
「属下惶恐,夫人。」
雅诺朱尽管嘴唇浮现浅笑,依然以仆人的态度行礼。
「因为这个家的主人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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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借入夏里曼家当侍女的隔天起,拉比莎就决定要立刻展开行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和亚里耶直接交谈。
话虽如此,成为侍女的拉比莎的自由时间很少。在负责指导的中年侍女连连催促下,她首先得学会如何打扫各房间才行,根本无法偷闲。
「抹布要用力拧干,绝对不可以让地毯滴到水。手也不要随便摸墙壁。先把这个柜子的摆饰全部拿下来……啊,喂!不要拿那么细的地方!」
最后还被侍女长投以狐疑的眼神,质疑她真的在有钱人家当过侍女吗?
(啊——啊,当侍女还真辛苦……)
拉比莎不论做什么都会被嫌。照这样下去,搞不好什么不用做就会被赶出去了。她真想连连唉声叹气。
她总趁着在房间之间移动的空档,偷看其他门开着的房间想确认亚里耶在不在,不过只要被发现马上就挨骂。
「嘿!突然上门的客人可是很多的,不许这么没规矩!」
「呜呜,是——唉……」
「叹什么气!有精神一点!」
拉比莎似乎被认定缺乏教育,已经被牢牢盯上了。
(不行、不行,这样永远也找不到亚里耶……!)
既然无法在屋内自由走动,就问别人好了。
「请问,侍女长,我有点问题想请教一下。」
「什么事?是工作上的问题吗?」
「不是,请问这间屋子里面——」
「除了工作以外严禁私下聊天!要聊天就等午休时间!」
好个热心教育的侍女长。拉比莎忍不住想起了约西卜。
拉比莎听从侍女长的吩咐,等午休时间才向其他侍女打听。
「唤水之鸟?喔……那孩子啊。我只看过一、两次而已。」
其中一人一手端着热腾腾的茶,看着天花板回想着。
「他长得很可爱喔!歌我也听过一点点,歌声非常优美……」
「那孩子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哪一带呢?我也想听他唱歌。」
「这我就不知道了。上头有规定各自负责打扫以及招待客人的责任区域,不可以去自己负责区域以外的地方。所以就算同样都是仆人,也有人从来没见过面的。你也不可以到陌生的地方乱晃喔!一个不好难保不会真的人头落地。」
「他是艺奴隶吧?所以我想大概是在主人卧房所在的西栋……不过为什么你会想问这种事呢?能够要求他唱歌的人就只有主人夫妇喔!」
侍女们一脸兴致勃勃地反问。拉比莎拼命躲避她们的眼神,午休时间一结束便仓皇跑回侍女长跟前。她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战战兢兢地表示自己想负责西栋。侍女长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
「你还早了一百年!」
拉比莎早就料到了,因此捂住耳朵的时机抓得非常完美。
那天晚上,终于从成堆工作里解脱的拉比莎,蹒跚地走向为侍女们准备的大房间。半途中,她听到有人朝自己喊「你,过来一下」,于是便转过头去。
昨天一直随侍在夫人身边的男仆人站在她眼前。印象中对方统管所有仆人,是职位最高的人,名字应该是叫雅诺朱吧。
「夫人在叫你。跟我过来。」
拉比莎点点头,跟在他后面走过昏暗的走廊。跟正面的走廊不一样,仆人使用的通道没有任何装饰,非常简朴。只能仰赖自己手里的烛台照明。
拉比莎在雅诺朱的带领下进入房间,那是白天她学过打扫步骤的房间之一。家具以及地毯全部以蓝色为基调。只见夫人横躺在豪奢的长沙发上,一边拈起盘子里的水果与点心,
一边等待着。
「哦,你来啦,太阳丫头。我想一边欣赏你的头发,一边跟主人小啜几杯应该会很愉快吧。你去地下酒窖拿葡萄酒来好吗?白天应该已经听过位置了吧?」
地下酒窖的位置,白天确实听侍女长说过。拉比莎回答「遵命」,拿着烛台再度走回仆人通道。
等听不到拉比莎的脚步声之后,留在房里的雅诺朱与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也回到了昏暗的通道。不久,他叫住一名刚好从对面走过来的侍女。
「啊,你来得正好,夫人要葡萄酒。不好意思,你可以去拿过来吗?」
侍女回答「遵命」后,走向通往酒窖的狭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