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拉比莎潜入夏里曼家以来,已经过了两天。
第三天早上,在『绿窗框亭』的公共食堂里,其余两人在难以形容的尴尬气氛中坐在餐桌边。明明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拉比莎不在而已,为什么会如此尴尬呢?既然这样大可以分开来用餐,不过却有原因让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今天是第三天了。虽然当初约定的试用期是六天,但在中间的日子去探视一下情况,应该不会显得不自然吧?」
「是呀。不然就说有事想跟那孩子确认……这样也行。」
「要是有收获的话,就要她赶快引发骚动回来。」
「是呀。只要知道亚里耶平安就够了。」
本日会议瞬间结束,现场鸦雀无声。两人都不是硬要聊天作乐的那种类型,于是便开始默默地用餐。
等到碗里的粥消失一半左右时,杰泽特便放下了汤匙。他坐姿不雅地抱着一条腿,手拄着桌面撑住身体,望着右手边窗外的街景。
「——不吃了吗?你昨天也没吃完。」
法提开口询问,语气中透出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这么问。
「我发现不怎么好吃。是因为早餐包含在住宿费里面,我才将就着吃的。」
在那之前——三人一起前往豪宅的那天,三个碗都吃得干干净净。
「不要发现比较幸福。」
「是啊。」
虽然是短得不能再短的对话,不过拜此之赐,先前的尴尬气氛稍微淡化了。法提自己也吃到剩半碗左右就放下汤匙,把手搁在大腿。
「我也是,以前曾经发现一件事。自从弟弟不在以后,不管得到再怎么大块的面包或串烧肉,都不再觉得有多开心了。只是想着,啊啊~这样今天又能活下去了吗?就只有这样而已。进入组织之后,用餐更成了工作的一环。」
杰泽特没有回应,只是将夜色眼睛转向法提。
「偶尔……会作梦。有时是幼小的亚里耶哭着找我,有时是最后分离的场面……我明明就看着那一切,却总是无能为力。」
根本没人催促却又继续说下去,法提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是因为那个梦的关系吧。我现在也还是觉得亚里耶依然年幼,正哭着找自己……不过现实中他却是生活在豪宅里面,备受呵护呢!」
「就算如此,也不表示被你卖掉的心痛已经消失。」
「那还用说。我无意将那点正当化,也无意辩解。」
法提略微绷紧身体这么说,随即又沮丧地垂下肩膀。
「不对,对不起,这果然……是在辩解也说不定。我大概是害怕见到那孩子,害怕他向我发泄恨意吧。因为我毫无根据地以为,那孩子依然是分开时的样子,一见到我就会开心地冲上前来……」
法提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置于大腿上的拳头。杰泽特也拄着立起的那只膝盖托腮,目光再度移向窗外的街景。
「……你刚刚说你发现了。」
「咦?」
「你说自从弟弟不在之后,你就不觉得东西好吃或开心了。」
杰泽特瞪着窗外,继续说了下去。
「这单纯是我个人的意见……对我来说,与其过得富裕,就算再穷也要和家人在一起才开心。和家人,以及推心置腹的伙伴在一起。」
夜色眼眸不自在地转动了一下。
「……谁能说你弟弟不是这样?」
「……也是。」
振作点——法提觉得杰泽特好像这么替她打气,因此很自然地展露笑靥。
就在这时候,窗外突然弥漫着一股骚乱的氛围。
不好了!不好了!在人群的纷纷嚷嚷之中,传出了这句特别大声的嘶喊。
「怎么回事?」
杰泽特起身从雕花窗格的缝隙间探头望去,想听清楚究竟是什么事不好了。只见其他窗户也陆续有人探出头来。
「杀人了!有人杀人了!夏里曼家的主人被仆人给杀了!」
参杂着尖叫声的喧嚷在路上的行人间传开来。法提也错愕地伸手攀住窗格。
「夏里曼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如回答法提的疑问般,那名宣传事件的男子大声嘶吼着:
「审判、审判!即将在圆形广场执行审判!纳古鲁斯引以为傲的伟大名士穆拉德·夏里曼之死,想要看涉嫌重大的金发侍女的人就去广场吧!」
里固的嘶鸣与众人的怒吼交错。只见一群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跑去,衣服随之翻飞。应该是准备前往执行审判的圆形广场吧。
两人一脸茫然地望着这幅光景半晌,接着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
「金发侍女……」
「刚刚是这么说的对吧……」
杰泽特抓着雕花窗格按住额头,颓然垂下了肩膀。
「我的确是要你引起骚动没错,但可没叫你做到这种程度啊,拉比莎……」
杰泽特迅速起身,低声说了句「走了」就大步穿过食堂。法提也赶紧站起来跟过去。
「或许需要准备逃走。把里固也带过去吧。」
「逃走……你想要将拉比莎带出审判场吗?」
「看事情与情况而定。不去看看不晓得情况。」
「可是,假如……假如拉比莎真的涉及杀人的话……」
看到杰泽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自己,法提惊觉失言而捂住嘴巴。虽然只是陈述一个可能性,但在他听来或许说得太过分了。
「……先说清楚,我并不是盲目地相信拉比莎不是会杀人的人。」
杰泽特仿佛看穿了法提的想法,轻轻吐了口气这么说道:
「……我只是觉得,连那家伙都会杀人的那种世界去吃屎吧!」
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杰泽特说完之后,再度转身迅速往外面走去。
「……呵呵,原来如此。」
追上前去的法提,嘴唇自然地流露出笑意。
在昏暗的废屋角落,他听到了那阵喧骚。
(外头怎么这么吵……)
群众反常的兴奋传来,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显得坐立不安。搞不好——他一方面也抱持着期待。
搞不好他目击到的那起事件已经公诸于世了。
于是他心一横,决定走出废屋去看看。
他紧偎着建筑物的阴影,赤着脚迅速跑过巷道。
那些追兵白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忌惮世人眼光的关系,不会大举搜索他。于是他稍微大胆起来,紧紧贴住面向大街的建筑物侧面,在昏暗中屏气凝神地倾听路人的交谈声。
杀人——夏里曼——审判——依稀听得到这几个词。他按住狂跳的心脏,提心吊胆地跟随众人的步伐,沿着建筑物背面的小路前进。
看来被他料中了。夏里曼夫人一手策画的杀夫计谋终于公诸于世了!既然接下来夫人即将要接受审判,那么想必再也不会有人追他了,因为到时候就算抹杀目击者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走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众人停下脚步,开始聚集。在石板连成的圆形广场中央,接下来即将接受审判的人被关在囚笼里示众。
(是夫人落网了吗……真的吗……?)
总是裹着奢华礼服的丰腴身体,真的就关在囚笼里吗……关得进去吗?
尽管冒出这个稍嫌失礼的念头,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踏进人群中。
纤细瘦弱的身躯钻过并排站立的大人之间,不断地往前迈进。
他一度抬起头来确认这些大人的目光,结果发现没有半个人在注意自己。
虽然不时被手肘戳到头,赤裸的脚还被踩到,但他仍旧不以为意地继续前进。都来到这里了,没看到夫人被捕的模样怎么能回去呢?
最后他总算是逼近最前列了。他拨开前面的人的衣服,从缝隙间探出头,视野顿时豁然开朗。
起初映入眼帘的是阴天……在沙漠难得一见,满是云层的天空。
最近曾看过类似的天空。那天下了罕见的大雨。今天搞不好也会再下一场类似的雨吧。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穿得一身黑的夫人,那身衣服黑归黑,却还是一样奢华。她在广场中央放置的木制四方形囚笼的……不是里面,不知为何她竟站在旁边。
(啊啊,果然装不进去吗?)
他相当失礼地这么认定,同时看着囚笼里面,随即惊讶地睁大眼睛。
有人关在里面——
他睁亮眼睛再仔细一看,囚笼里面蹲着一个跟夫人一点也不像的娇小人影。手被绑在背后,嘴里咬着布不能讲话,就算在这种情况下……那个人尽管稍微低着头,但眼睛却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有如瞪着群众一般。
强悍的眼神,与在阴天下依然明亮耀眼的太阳色头发,在他心里留下印象。
(那是谁……?怎么回事?要审判的,不是夏里曼家主人被杀的事件吗?)
尽管困惑少年还是决定静观其变。在他眼前,这个镇的司法官即将召开审判。
「肃静、肃静!现在开始审理穆拉德·夏里曼遭杀害一案!凶手是
现场扣押的这个丫头……呃~名字是……拉、拉比楂?名字是拉比楂!」
群众间纷纷传出了尖叫、鼓噪,以及从喉咙发出的粗鄙非难声。
司法官助理用长木棍敲响地面要求肃静。接着,司法官朗读了死者穆拉德的经历以及功绩。至于其后朗读的杀人犯拉比楂的经历,就只有「两天前被夏里曼家雇用。以上。」这么短而已。
(两天前……?怎么可能!我看到的那一幕可是发生在四天前!)
他的确看到夫人拿着沾满鲜血的匕首,站在倒下的丈夫身旁。既然如此,为什么是两天前才雇佣的侍女被指控杀人呢?
「同样受雇于夏里曼家的侍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杀人现场。之后立刻赶到现场的几名仆人也做了同样的证词。意即,当时在腹部插着匕首死去的穆拉德·夏里曼身旁的人,就只有这个丫头而已!也就是说!杀害穆拉德·夏里曼的人,除了这个丫头以外没有其他可能!!」
群众的情绪沸腾起来,接连提出要求严刑处罚的意见。砸石头!不对,绞首!不对,应该跟被害人在同样的部位被刺上同样的东西才对……教人不由得佩服,原来处罚人的方法竟然有这么多种。
司法官助理用长木棍敲响地面,再度要求众人肃静。
「一面倒可不好。各位,我们何不也来听听犯人的说词呢?」
司法官一说完,助理立刻从笼外迅速伸手进去,松开了杀人犯拉比楂嘴里咬的布。年轻人尖锐清脆的声音顿时有如直贯云霄般地响起。
「——不是我!是腹部插着匕首的尸体突然倒向我!」
「对。每个凶手都是这样说的。你的反应非常符合人性。」
司法官看似有理地说完,接着手一抬,助理再度要拉比莎咬紧那块布。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似乎只要一个动作就能办到。
「针对刚刚凶手的说词,考量是否有酌量减轻的余地!有意见的人举手!没人举手的话,就确定此人罪无可逭!」
「哪有酌量减轻的余地!快杀了她!」
司法官环视众人破口大骂的景象,目光停在某一点。只有一个人举手表示异议。那是个出乎意料的人物。
只见穿黑衣泪湿手绢的夏里曼夫人,将胖嘟嘟的五指并拢举向天空。
「哦呀,夫人,难道您……有什么高见吗?」
不光是司法官,周围所有关注这场审判的人都愣住了。在这静悄悄的空间里,夫人拼了命要表达其主张的微弱声音颤抖着。
「各位,没想到这次竟然发生了如此悲伤……不对,如此恐怖的事件。外子生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他继承了夏里曼当家为家、为镇、为民尽瘁的血统,堪称是当家的楷模。这样的他是不该被人无故夺取性命的。对,杀害外子的这名侍女,一定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才对。」
广场充满了惊讶的议论纷纷。司法官睁大双眼,代表众人发问了。
「夫人,既然是这样的话,凶手大可以说出理由,但是这个拉比楂刚才却否认了罪行。您会这么说,就表示您知道理由是吗?」
「是的,司法官大人……那当然。但是要说出口需要勇气。因为——」
有如等待众人的好奇心高涨般,夫人一度中断话语。
「因为,那会害外子辉煌的业绩蒙羞!」
夫人的话让群众面面相觑,歪着头诧异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各位应该也知道外子生性爱好奇珍异宝吧。」
夫人开始静静陈述着,好几颗头点头表示没错没错。
「不过,各位不晓得的是,外子同样爱好女色。」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广场的气氛瞬间冻住了。
「根据最初目击的侍女的说法,外子压在仰躺的她身上倒下,腹部插着匕首……是这样没错吧,司法官大人?」
司法官听到话锋突然转向自己,手忙脚乱地翻起手边的文件。
「对,就是,呃——呃——……咳,正是如此。」
「据说凶手自己也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有这样的证词对吧?」
「的确。证词指出她拜托目击的侍女帮忙移开主人的遗体。这不像是寻常的反应。她应该是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大受动摇吧。」
「就像各位所听到的——」
张开双臂、集众人的注意力于一身的夫人有感而发似地演说了起来。
「——杀人无论何时都是应该憎恨的行为,不可饶恕。但是人经常会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不得不那么做的状况。她……她恐怕也吓到了吧。自己敬爱的主人竟然……不对,毕竟酒窖非常昏暗,假使她知道对方是主人的话,事情或许就不是这样了。总之她为了保护自己,情急之下不小心动手了。这个行动造成了应该受到谴责的结果。但是论其原因,外子也有不是……纵使看到这样的结果,我依然深爱着外子。不过我不能一味受憎恨蒙蔽,而不去正视真相。各位觉得呢?能否念在我对外子的爱与追求真相的心意,将这个丫头全权交给我来处置呢?」
说到最后,声调已经洋溢着自我陶醉。拜此所赐,她的演说莫名地有说服力,群众们听得鸦雀无声——
接着,众人纷纷以鼓掌与喝采表示赞同。
「好啊,夫人!」
「了不起!不隐瞒丈夫之耻,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甚至还不忘体谅杀了丈夫的丫头,太感人了!」
还出现「原本以为那位老爷太清廉洁白、一点意思也没有,没想到还真是相当有人情味不是吗」等意见,连死去的穆拉德的评价都一并提升了。
在一连串的过程中,他——因为期待不同结局而来到这里的少年呆滞地瞪大双眼,整个人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事件就如他的预想落幕了。只不过,那是献出了跟真相差距甚远的犯人作为代罪羔羊……
「不,不该是这样的!那孩子是……!」
刚才只听过一次的牢中少女的声音,他有印象。
既不像少年也不像少女,严肃宏亮的声音。
如果没记错的话,跟那天晚上,在那间废屋听到的是同一个人的声音。
(枉费我们好不容易才逃跑的!)
能够救她的,或许只有知道真相的自己。
这样的念头掠过脑海,但他立刻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
一边是镇上数一数二的望族夫人,一边是从那个家逃走的奴隶。虽然不是全然无望,但是打赢官司的指望不到万分之一。也就是说,身为事件目击者的自己还很危险。
他发觉到这点之后连忙转身,想逃进巷弄间的昏暗处。
但是已经迟了一步。
对接近尾声的审判失去兴趣的听众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因为人群转为稀疏之故,他的身影变得格外抢眼。
等少年转身时,背后已经被堵住了。
「啊……」
就算马上倒退还是无处可逃。一群高大的成年男子以冷冷的眼神俯视自己,此时的他有如被关进笼子里。
「找到你了,鸟!害我们花了那么多工夫!」
其中一人低声说道,粗暴地抓住少年细瘦的肩膀拉了过去。
少年被对方扭着手臂,一边发出惨叫一边仰望白浊的天空。
天空开始下起雨来,落了一滴在他柔软的脸颊上。
「现在是什么情况……」
滴答、滴答。在间隔愈来愈密集的雨势中,站着不动的只剩下一对带着里固的男女而已。
法提愕然地低声说道,生硬地转动蓝眼睛看着身旁的杰泽特。
「诶……你不是要去救她吗?人要走掉了喔?诶!」
杰泽特注视着被关在囚笼里的拉比莎被带走的方向,依然抿紧嘴唇就是不肯动。雨滴在石板上打下无数点描。
随着雨势愈来愈大,周围人群的动作加快了。成群男子尽管慌张却早就习惯的样子,只见他们抱着好几个刚做好的泥砖在路上穿梭。
「杰泽特!」
就在法提忍不住大叫的同时,杰泽特突然动了。他一把抓住带着湿气的头巾,从头上扯下并解开。眼里映着从肩膀滑落的头巾末端接近地面摇晃的模样,他终于开口了:
「……我可以信任你吗?」
「咦?」
他垂下目光看着手里的头巾,以异常冷静的语调有如朗读般地说着:
「你以拉比莎原主人的身分为武器去见夫人。不管什么理由都行,总之你就坚持主张希望对方交还拉比莎。虽然想当然尔会遭到拒绝,但你千万不可以让步。你要无理取闹,让整间屋子的仆人和夫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客厅。我就趁这段时间从屋子后面设法侵入屋内,救那家伙出来。」
从湿掉变成黑色塌下来的头发间,透出晶亮的夜。
「——办得到吗?」
面对那不容许含糊答覆的认真眼神,法提一时无法呼吸。
她从双唇间吸进富含水气的空气,吐气直接回答:
「——那当然。」
杰泽特点点头,操作里固的缰绳之后,向法提指示通往夏里曼
家的路。
「我从别条路过去。你的努力绝对不会白费的。」
杰泽特跳上了抖动身体甩得水花四溅的马护背上,才向其他三头里固发出短短的信号,就立刻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要是我就这么自己逃走的话……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如今她对带回弟弟一事显得很怯懦,根本无法保证她不会那么做。
(真是的,根本没资格讲拉比莎嘛!你也相当乐天好吗!)
法提叹了口气,像是要遮雨般地将头纱重新披好。
(太天真了!居然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真的太天真了!我不是说过吗?我最擅长演戏了。)
嘴唇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她在潮湿的石板上慎重地迈出脚尖。
(我会替你争取时间的,充裕到足以将整屋子的珍品全部偷出来……!)
法提看也不看旁边,直接走上通往夏里曼家的路。
*
*
*
在广大宅第里面,最远离尘嚣的那一栋——背后紧邻涸谷的西栋一角,有个妙龄少女搬出所有知道的词汇大骂着。
「笨蛋——!!呆子、呆子、冒失鬼、沙怪!!炖丝瓜——!!」
那恐怕是迦帛尔人之间的流行语吧,外地人听了也不懂意思的恶言辞就像这样地持续着。偶尔会戛然而止,然后又再接再厉。
就连起初听到有人大喊「要她闭嘴」就来到房间的仆人,都对不管怎么说或用棍子戳都不肯闭嘴的拉比莎没辙,后来就再也没有半个人过来了。其实只要塞住她的嘴就能一劳永逸,但是目前这间屋子名符其实的最高权力者——夫人没这么下令,所以也不能那么做。刚才最后一次过来的人不仅没抱怨,还很周到地替她放下了门口厚厚的隔帘。
「蜘蛛网头!札黑姆老头的抹布!黏人虫!再来是,呃……」
拉比莎迅速搜索过脑袋一遍,满意地就此打住,便坐起上半身了。
因为手腕和脚踝都被绑住的关系,她在狭窄的囚笼里面只能用滚的移动到最边缘。然后对着隔壁囚笼里面的人投以笑容。
「对不起喔,很吵对吧?不过,这样总算能安心讲话了。」
隔壁的囚笼里,蹲着一个跟拉比莎一样手脚被绑住的少年。
少年有着从某些角度看来甚至像橙色的浅褐色头发,与鲜蓝色的眼睛,长相非常惹人怜爱。年纪不是跟拉比莎一样就是比她小。
匀称的脸庞从刚刚就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打量着叫个不停不嫌厌烦的拉比莎。他轻轻点头发出了疲惫的声音。
「没关系……真亏你有办法那样吼个不停呢……」
听到那以少年来说有如音乐般悦耳的嗓音,拉比莎讶异地歪着脖子。
「你该不会……这阵子半夜在巷子里逃窜过吧?」
「我正好也这么想。」
两人互相打量彼此的脸,回想起曾短暂时间一起逃命的那晚。
「为什么你这么轻易就被捉到了。不是说有同伴在找你吗?」
少年忽然别开视线这么说,口气听起来有点像在闹脾气。
「都是因为你被捉到召开审判,才会连累我也被捉到的不是吗!」
「咦?对、对不起,原来是这样啊?」
拉比莎不是很清楚两者有何关联,不过还是先老实道歉吧。她顾着思考别的事情,没空仔细玩味少年讲话的内容。
(怎么想都是亚里耶……应该没错吧。果然……)
那双蓝眼睛和匀称的五官,轻易就让拉比莎联想到他和法提有血缘关系。
「我是拉比莎。你的名字是?」
「……亚里耶。虽然在这间屋子大家都叫我小鸟。」
(果然是亚里耶!我找到了,法提!应该说对不起,原来我们早就见过了!)
尽管暗自兴奋不已——不过……等一下——拉比莎更加感到不解了。
应该备受呵护、尽管身为奴隶却能够得到医生诊治的亚里耶,为什么会半夜在街上逃窜,最后甚至被捉住,手脚被绑起来扔进牢里呢?
拉比莎单刀直入地询问,亚里耶便吞吞吐吐地告诉她原因了。
「我啊……不小心看到了,看到夫人杀人。」
「咦?你说杀人……难道是这个家的主人……」
「嗯。杀了主人的凶手就是夫人喔!帮凶是总管雅诺朱。」
雅诺朱……是昨晚告诉拉比莎说夫人住叫她的那名男子。
(意思是他们联合起来设计我吗……!)
竟然还有脸在听众面前说些维护拉比莎的话。结果夫人一举脱罪,也赢得了民众的爱戴。
「他们追我是为了封口。不过,我逃出去还有其他理由就是了……后来听到你受审判的传闻,一时疏忽跑去看结果就被逮到了。」
「哈哈,你还真是大意啊!」
「不许笑!都是你害的耶!而且你还不是一样被捉了!」
亚里耶沮丧地垂下肩膀,喃喃自语着「啊啊……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如果他双手自由的话,现在应该正抓着头吧。
「夫人是不可能放我们自由的。不是被杀、就是被弄成一辈子动弹不得的身体……应该会变成那样吧!如果要杀的话,应该早就动手了才对。」
「那么,要在事情变成那样以前逃出去才对喔,亚里耶!」
听到拉比莎自信满满的说法,亚里一脸惊讶地抬起头。
「你知道什么方法吗?你有自信逃出去吗?」
「大概吧。那个方法你一定也略有所知……你等我一下。」
拉比莎忽然闭上眼睛,反覆大口深呼吸借以沉淀心情。她集中意识,等到皮肤甚至感觉得到周围空气的流动之后,呼唤那个名字。
「——法纪鲁。」
在要冷不热的空气缠住身体前,有段时间的空白。
紧接着从周围分割开来的空间里面,拉比莎对风之伊弗利特说道:
「怎么了,你平常一出现就会抱怨个不停,今天没精神吗?」
『…………正是如此…………唉…………』
法纪鲁发出微弱沙哑的声音好不容易挤出这么点回应,拉比莎顿时无言。
「咦……咦咦?叹气!?」
原本是想说些俏皮话代替寒暄,不过看来法纪鲁似乎是真的没精神。
「怎、怎么了,法纪鲁!你肚子痛吗?」
『说什么蠢话……伊弗利特哪有那么麻烦的部位……真是的,都是汝害的。居然在这种地方召唤吾出来……』
「地方?意思是召唤你出来的地点不好吗?」
『吾等本来是住在「中央大地」之物,在其他地方无法如愿保持力量。再加上这里现在充满了水气不是吗?根本轮不到风出场。』
法纪鲁不知道是不是稍微好转的缘故,透露出原本爱抱怨的一面。不过,一下子又变回有气无力的口吻。
『因此吾现在提不起劲……吾今天就此告辞了……』
「你要回去?咦~敬语!?等等、等一下!」
风黏稠的气息转眼间汇聚凝缩。
「嘿!法纪鲁!你、等一——」
拉比莎拼了命要叫住法纪鲁,同时发现自己朝空无一物的空中伸长了手。法纪鲁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竟、竟然因为提不起劲就回去……)
就算是爱装病、按日计酬的夫子,都会找个比这更好一点的借口吧?
「拉、拉比莎……?你刚刚一直在这里……?」
亚里耶呆若木鸡地张大嘴巴,刷白了脸看着自己。拉比莎勉强朝他露出笑容,背后则是狂冒冷汗。
「啊哈哈……对不起,亚里耶。看来要马上逃出这里果然还是有点困难……」
刚刚还讲得那么自信满满,这下丢脸丢到家了。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呜呜~法纪鲁是笨蛋……这种事拜托先讲清楚啦……!)
内心某处不由得深切觉得,真不该当什么伊弗利特附体的。
既然这样——接下来就只能等待援军了。
(毕竟是那么盛大的审判,杰泽特应该注意到了才对。)
既然注意到了,就不可能不来救自己。如果立场反过来的话,拉比莎也绝对会那么做。你在做什么啊——一见面劈头第一句话应该就是这么怒吼的杰泽特,他安心与愤怒交杂的表情浮现在眼前。
「没问题的,亚里耶。就算现在不行,不久之后一定能够逃离这里。」
杰泽特和伊弗利特不一样,没有定任何契约。正因为这样才信得过。
拉比莎以坚定的眼神这么断言。亚里耶注视了她半晌,忽然看着地板。
「那就表示,你的同伴会来接你吗……?」
「没错。他比我要聪明的多,身手也很好。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为了让亚里耶安心,拉比莎以更加强烈的语气这么补充。
「是吗……但愿真的会来接你就好了……」
亚里耶依然盯着地板不放,悄声说道。
同一时间,夏里曼家一角有如捅了蜂窝般骚乱
不已。
主要忙碌的是外人频繁出入的客房栋。因为审判结束的关系,登门吊问、慰问、发问的客人络绎不绝。
「这次穆拉德先生突然遭逢不幸,我们也受到莫大冲击……」
「啊啊,夏里曼太太,您的心情我可以体会,因为我丈夫上个月也才刚过世。」
「抱歉,在这种时候冒昧请教一下,今后市场的管理窗口就是夫人您了吗?」
原本负责主人工作的仆人不得不到玄关口一一应对,似乎会长谈的客人就依照来意先带往客厅再说。只有负责客房栋的仆人的话人手还不够,连平常在其他栋工作的人都被调过来支援了。
「白厅新增三名客人!上茶和点心!」
「是谁把纳茱尔家和哈利德家一起安排进黑厅的!想上演决斗吗!」
「千里迢迢来看珍品?现在哪有那种闲工夫!赶回去!」
无论是谁都杀气腾腾,根本没有闲情逸致为主人的死哀悼。新来的侍女甚至拿着堆满点心的篓子哭喊着:「我要回老家!」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让他们冲到头顶的血更加沸腾的事情。
只见蓝眼睛的美女猛然敲着玄关口,大叫着——把我的侍女还来!!
总管雅诺朱赶过去时,几个仆人正围住那名美女,劝她安静下来。想当然尔一点效果也没有。
「她还在试用期喔,那是我的侍女!我要带她回去听她如何申辩!」
「所以说这件事我们会通知夫人,今天请您暂时先回去……」
「不要,我不要!在这段时间,这次事件的风声就会传到父亲耳里了!」
看样子,这个富家千金似乎是担心父亲会责备她在外地旅行时卷入麻烦——雅诺朱这么判断后毫不迟疑地朝她走近。
「这不是法提玛小姐吗?方便的话请告诉我您的来意吧,请进来里面。」
「您就是前天和夫人一起招待我的那位吧?拜托你,让我见夫人!」
「那当然,小姐。来来来,这边请。」
看雅诺朱推着法提的背,周围的仆人用视线无声地发问「 这样好吗?」。雅诺朱再瞥了周围一眼,回答疑问。
其他客人听到法提的话,开始对她感兴趣。就连不是客人的路上行人也过来围观。雅诺朱判断继续这样放任她在玄关口大呼小叫不好,结果采取了这个行动。
(让她见夫人一面,她应该就会稍微满意了吧!)
居然连随从都没带就上门,看来这个任性的丫头应该相当惊慌失措。要是她知道,如今位居夏里曼家顶点的夫人在百忙中抽空来和她打招呼的话,反而会安分下来的可能性很高。毕竟这类人生性就是爱趋炎附势。
没想到跟预期的相反,就算夫人露脸了,她还是一样咄咄逼人。
「您说我的侍女杀了您先生,请问您有证据吗?」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一看到夫人的脸就说起这种话来了。
「当然有呀。我在审判时也说过了,第一个发现的侍女——」
「为什么您能断定那个侍女没说谎呢?」
「哎呀,法提玛小姐,您怎么这么说?」
「这种时候真相怎样都无所谓。只要您肯将我的侍女归还就好。」
「这就伤脑筋了。照判决,那个丫头是交给我扣留。」
「那么,您不是应该可以自由还给我才对吗?」
强硬的态度逼得夫人畏缩起来,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
每当夫人找理由要告辞,她就从风马牛不相干的地方延续话题。或是要求重新审判、希望亲自询问第一个发现的侍女、甚至表示自己其实拥有看清真相的工具……因此夫人一直没办法离开房间。就连陪伴在夫人身旁的雅诺朱也一样。
(真是棘手的丫头……!)
雅诺朱只觉得愈来愈烦躁,就在温和的总管面具也快要挂不住时,他从眼角余光捕捉到仆人用的门稍微动了。
只见同伴迅速靠过来,似乎有什么紧急的要事,雅诺朱小声询问要件。
虽然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是雅诺朱打定主意要趁机将夫人带开,现在已经顾不得礼仪了。他大步介入讨论不休的两个女人之间,催促大人站起身。
「恕我失礼,因为突然有急事要办,所以我们先告辞了。」
突如其来的行动让法提焦急起来,扬声想要绊住他们。
「请等一下。话还没说完喔,这样太无礼了!」
「有话请改天再慢慢聊。我立刻命人带您回玄关。」
雅诺朱话一说完就强行推着夫人的背,从仆人用通道离开了。法提咬住嘴唇。
(到此为止了吗……?不对,我还不会让事情结束。)
负责带路的仆人肯定马上就会过来。虽然也考虑过到时候再大闹一场,不过……
(在身体表面怎么闹也打不倒怪物。要打倒就要从里面着手。)
她一下定决心立刻站起来,拿起三芳摆设的美丽的壶——大小约一个成人可以环抱——就这么打开夫人等人走出的门,溜进了仆人用通道。
然后开始快步穿过昏暗的走廊。
*
*
*
法提走进客厅时,宅第最西边的外墙爬着一只非常大的壁虎。那只壁虎毫不在乎下个不停的雨,非常了不起——要是有人看到的话应该会觉得佩服吧。不过,那只壁虎突然从浅红色外墙上猛然滑落一截,大约掉了一个身长之多。
「唔唔!?」
壁虎发出紧张的声音,牢牢抓住缠在自己手上的头巾,闭紧眼睛。从头顶正上方传来喀铿一声清脆声响。
壁虎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看到缠着头巾的曲刀刀鞘顺利卡住小窗子。
「得、得救了……」
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以及雨水,吐了一口气的巨大壁虎……不对,是杰泽特。好不容易才爬到四楼,又要从三楼重头来过。
「真是的,只能按部就班来了……」
他用手摸索着泥砖的凹凸部分,再度开始慎重地攀墙。
面向涸谷的西栋一角,在各层楼凿了连人头都穿不过去的小窗子。那里恐怕是楼上倒垃圾用的纵长空间,而窗子应该是用来排散臭气的空气孔。这么判断的他想出了一套方法,首先将缠着头巾的刀鞘扔进窗子,接着巧妙地拉扯头巾,让刀鞘卡住窗户,将那当成安全绳在墙壁上攀爬。虽然有窗框和刀鞘承受不住自己体重的疑虑,不过目前看来似乎不用担心这点。
既然要放置俘囚,比较有可能选在难以逃跑的最顶楼房间。与其从一楼后门侵入和仆人一一周旋,从屋顶直接潜入可能性最高的楼层应该会比较省事。杰泽特本来是基于上述考量才爬墙的,但是……
(可恶,雨水弄得墙壁都泥泞了,意外地难搞啊!)
而且高度比当初预想的还高。要是害怕往下看而疏于确认立足点的话,就会像刚刚那样掉下去。此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从窗户露脸,让他始终提心吊胆。插在腰带的裸刀偶尔还会戳到膝盖内侧非常地痛,衣服和脸也沾满了泥巴……
(这副德行——在旁人看来一定像只巨大的壁虎吧……)
总觉得自己这样好土。
要是拉比莎问起他是怎么过来救人的,就说是从后门侵入,把所有遇到的人统统打昏,像一阵风一样潇洒登场的好了——杰泽特在心里暗自这么决定。英雄传的幕后秘辛都是这样。
——可是,拉比莎听了一定会歪头愣住。然后指着他说:可是杰泽特,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全身都是泥巴呢?
然后……我要把那家伙也弄得浑身都是泥巴。
嘴角忽然绽放笑容,杰泽特有如要挑战冷却身体的雨水般瞪着天空。
屋顶就在眼前了。
——拜托你,拉比莎,别把我的事告诉那孩子——
拉比莎想起法提说过的这句话,看着手脚被绑起来的亚里耶,在心里烦恼地发出呻吟。
法提认为亚里耶在这幢宅第备受呵护,因此要拉比莎别跟亚里耶提到她。但亚里耶实际上却是被绑住手脚关进笼里,还曾经试图自行逃跑。她现在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法提害怕弟弟是不是埋怨、憎恨自己。那么,只要确认他既不埋怨也不憎恨姊姊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对他讲法提的事呢?
拉比莎这么想着,试着用对话刺探亚里耶的想法。
「我听传闻说你是唤水之鸟。你住在这里那么久,会不会很难过呢?有没有遭到虐待呢?」
「没有,没那回事。主人和夫人都非常中意我,只要我开口,大部分的任性要求都会答应。他们帮我用漂亮的布订做衣服,给我吃流行的点心……因为我是艺奴隶,所以待遇比一般的仆人还要好很多的样子。」
「咦~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会想要逃出这里……啊,对喔,因为你不小心目击到了。」
「嗯,虽然还有其他原因……不过,那个原因也是这几天才冒出来的。」
亚里耶的表情变得有些阴郁。拉比莎虽然很想问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过看到他的表情实在问不出
口。于是她换个话题继续问:
「那么,在那之前你都不曾想过要逃出这里吗?」
「嗯,不曾想过喔!」
他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眼神毫无半点虚假地点点头。
哦,这样啊。拉比莎一边跟着点头,一边在心里抱头苦恼。
(伤脑筋了……照这样看来,就算真的讲了法提的事,或许也无济于事。)
他是憎恨姊姊?还是已经忘了呢?
「那个——你有兄,兄弟姊妹或是家人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这里的?」
尽管心里七上八下,拉比莎还是心一横问出口了。
「天知道。以前应该有过,现在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来这里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一点也不迟疑,立刻这么回答。表情毫无变化。
啊啊,果然忘记了吗?拉比莎尽管这么想,却又觉得有一点点不对劲。
因为是小时候的记忆所以忘了,这点还可以理解。但是,亚里耶的回答感觉格外娴熟。仿佛至今为止已经被问过同样的问题好几次。
「以往也有人问过跟我同样的问题吗?」
「为什么这么问?不会有人对奴隶的生平感兴趣的。」
他第一次动了眉毛,露出诧异的表情。
「啊啊,是这样吗?也对喔……」
……那么,这股不对劲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拉比莎陷入沉思,耳朵忽然听到了些微动静。那是有人在走廊走动的声响。
或许是仆人听到拉比莎突然静下来而心生怀疑,又靠过来了。拉比莎心想就再吵闹一次好了,她打定主意之后吸了口气,重新开骂:
「喂!放我出去!笨蛋!白蚁师!被粪金龟滚走吧!」
这次脑袋不知怎地一直浮现昆虫类的坏话。就在拉比莎愈骂愈起劲,更加提高音量时,那个加快脚步声的人突然推开门口厚厚的隔帘现身了。
「原来你在这里,拉比莎!」
「只会像蝗虫一样成群结党杰泽特!?」
因为时机不对导致像在痛骂杰泽特一样,不过拉比莎的表情为之一亮。
「我来救你了……要我成群结党再过来吗……?」
「啊啊~不是、不是啦!」
眼看杰泽特要掀起才刚关上的门帘,拉比莎摇头如铃鼓,仓皇否定着。
「真是的,你在搞什么!跟计划完全不一样不是吗!」
「啊哈哈~唉,一不小心就傻傻地中了圈套……对不起,劳烦你了。」
听到拉比莎说了预料中的台词,杰泽特尽管喃喃抱怨着,还是动手开始破坏囚笼。
「奇怪~话说回来,杰泽特,为什么你全身都是泥巴呢?」
拉比莎发现他的衣服前面与脸颊沾了许多色泽偏红的泥巴,愣愣地睁圆眼睛这么问,杰泽特听了却显得很错愕地瞪大眼睛。
「喂!现在还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吧!」
「咦~怎样?奇怪,话说你是怎么过来救我的?」
「啊啊——!顺序相反了!可恶,我好不容易……」
不知为何,杰泽特一副自暴自弃地用刀鞘重击囚笼的格子。他抱着刀刃会钝的心理准备砍切木制的格子,等稍微弄出一道缺口以后,便集中朝那部分又踢又打加以破坏。他始终觉得今天一直弄错刀的使用方式。
杰泽特也用同样的方法破坏亚里耶的囚笼,这次拉比莎也尽棉薄之力参战。两人一脸认真、毫不留情地踢踹,吓得亚里耶脸色发青地缩在囚笼的另一个角落。
最后总算打开逃生口,拉比莎大口呼吸,朝亚里耶伸出手。
「万岁!走吧,亚里耶,我们一起逃走!」
窥探着走廊情况的杰泽特转过头来迅速说道:
「动作快!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但是亚里耶依然脸色发青,不肯离开囚笼角落。
「怎么了?留在这里不知道会被他们怎么处置喔!」
亚里耶看了看焦急催促着的拉比莎,又看了看朝自己投以锐利眼神的杰泽特的脸,最后目光落在伸过来的手,畏畏缩缩地摇头了。
「我不要……我不走。」
「亚里耶?」
「你们要走就快走,不用等我!」
口气听来有点稚气,像在闹别扭。
「拉比莎,有人来接你真是太好了。再见。这次你要平安无事地逃出去喔!」
亚里耶冷淡地别过脸去,望着远处。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自己逃走!?」
「为什么?毕竟我们只是碰巧被关在一起的陌生人。别管我了,我有我的想法。」
「既然这样你就闭上嘴那么做。总之你出来。这家伙不肯动,我会很困扰。」
杰泽特以辛辣至极的话语催促着,亚里耶脸泛红晕,终于肯动了。不过却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看也不看拉比莎伸过来的手,自己从笼里爬出来。
房间前横亘的走廊,有人的动静从左手边逼近。右手边尽头的左右两侧各有通道。
「左边吧。看得到下去的楼梯。」
就在拉比莎和杰泽特彼此点了点头要前进的下一秒,亚里耶突然迅速转过身。
「啊!」
只见他独自冲向走廊右边的方向。
「亚里耶!」
拉比莎才要追上前去,就被从后方走近的仆人发现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快走,拉比莎!」
杰泽特将拉比莎挡在背后,锵的一声拔出了刀子。
尽管六神无主,拉比莎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着亚里耶不管,因此还是跑过去了。
尽头转弯的走廊就这么引人进入建筑物中心。这样下去别说是逃走了,肯定会成为瓮中之鳖。背后已经开始传来类似争执的骚动声。
「等等,亚里耶!你到底是怎么了!?」
小小的背影没回应拉比莎的呼唤,只是跌跌撞撞一味地往前冲。拉比莎虽然担心有人会从哪个门或转角冲出来,还是拼了命边喊着边紧追在他后面。
「亚里耶!!」
再度来到走廊尽头的亚里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拉比莎摆出一张臭脸。
「别跟过来!」
然后便左右张望,随即投靠开了一扇窗户的右手边墙壁。既然有窗户,应该表示对面就是户外了才对,但那里不知为何却有一扇小门。
——同一时间,在拉比莎等人奔跑的楼下,一名女子尽管感觉到骚乱的气氛,依然蹑手蹑脚地移动着。
两手抱着看起来很高级的大壶的她,有时用那个壶遮住自己的脸,有时用那个壶朝麻烦人物的头顶砸下去,好不容易来到了传闻囚禁了杀人犯的西栋。
她听到仓促的脚步声在附近楼梯爬上爬下,惊慌之际赶紧贴住墙壁,将壶举到面前竖起耳朵。
犯人——逃亡——连络夫人——尽管断断续续,但是听得出仆人的对话对她来说是重要资讯。
(看来拉比莎已经逃出来了。可是,也被人发现了……)
难怪从刚刚就觉得那些仆人动作慌乱,原来是这么回事。从楼下冲往楼上的复数脚步声响个不停,可见逃亡的拉比莎应该还在楼上。想当然尔杰泽特也和她在一起。
法提左右张望着,看看有没有其他条路可以上去,接着发现在走廊尽头有小窗户和门。她冲过去从小窗子查看情况,只见门外是用来晾衣服或作其他用途的阳台。然后又发现沿着墙壁斜斜设置了随时会崩塌的上楼用楼梯,不禁在心里欢呼着。
(万岁!这边半个人也没有。)
门不费吹灰之力就开了。大概因为这里是从五、六楼突出去的简易阳台,所以也没必要上锁。法提一踏出去就知道为什么这里没人用了。涂在地板上的石灰被雨淋湿,变得非常容易滑倒。
法提将壶放在地上,手扶着浅红色墙壁,小心地爬上称得上扶手的矮墙也没有的楼梯。身体左侧被豆大的雨滴打湿,愈来愈冷。正下方看得见开始出现水流的宽涸谷——尽量别看才是明智之举。
就在法提抵达六楼的阳台,要从小窗子窥探里面的情况时——
门猛烈地打开了。
咦?立刻绷紧身体的法提眼里,映入一名浅褐色头发的娇小少年。
少年应该没料到这里会有人吧。他踏进阳台的同时瞪大眼睛,立刻想要退回去,却在湿地板上滑了一跤,反而整个人倒向法提。
「哇——!」
「呀啊!?」
法提因为抱住胸前的少年也跟着滑了一跤,两人一起摔倒在湿漉漉的阳台上。
挣扎着要起来的两人四目相对,两双蓝眼睛对上了。
两人倒抽一口气,互相凝视着,瞬间确认对方是谁。
「亚里耶……?」
「姊、姊姊……!?」
亚里耶连忙跟法提分开,因此又跌坐在地上。从背后追过来的拉比莎这时才现身,她看到法提也同样发出了惊叫声。
「法提!?」
拉比莎惊讶之余不忘确认阳台和走廊,先把门给关上了。
(怎么办,还没确认亚里耶的心情……!)
虽然亚里耶说他忘了,但是在拉比莎看来,亚里耶似乎已经确认出眼前的少女是谁。那么,他当然会有什么想法才对——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少年颤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面悄然传来。
「你穿的衣服很不错嘛!卖了我得到多少钱?」
有如自语般的低语冲击了法提的心,她往下看着自己的身体。
身上穿的是为了扮成有钱人家小姐而订做的服装。虽然称不上奢侈,但是用的布料不错……至少不是流落街头的人拥有的东西。
「不是的,亚里耶,这是……」
法提本来要继续说下去,不过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哪里不是了呢!
她卖了亚里耶换取东西。这个事实永远都不会改变。
「事到如今你还来这里做什么?钱没了,又需要我了吗?」
下个不停的雨,毫不留情地打湿亚里耶白皙的脸颊。
亚里耶的皮肤很白。是未暴露在阳光下成长的人特有的白。
那样的他看到现在的自己会怎么想——
「亚里耶,法提她——」
「不要,拉比莎,拜托你!」
法提阻止看不过去的拉比莎,她依然坐在地上不动,目光落在地板。
「……原来你跟姊姊认识,拉比莎。」
看到亚里耶朝自己投以僵硬的视线,拉比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可是……你却不知道我这个人。」
亚里耶现在说话就连对拉比莎都充满了敌意。
「诶,难道说……拉比莎的同伴,就是刚刚那个人和姊姊?是吗……原来姊姊是来救拉比莎的。」
他从喉咙发出了干笑声,拉比莎忍不住开口了:
「不是的,亚里耶!法提是来救你的,不是我!」
「没关系啦,事到如今不用那样安慰我了。你少同情我。」
「我才不是同情!法提真的是来救你——」
「少骗人了!既然那样为什么现在才来!」
激昂的蓝眼睛,狠狠盯着朝向上方的同色眼睛。
「你以为在那之后经过几年了?既然有心,为什么之前一直都没来!你根本没来不是吗?明明说要来接我……可是不管过了多少年,就算我一直相信你,你始终都没来不是吗!」
拉比莎感受到他尖锐响亮的声音里蕴含的愤怒与悲伤,忽然发觉了。
(啊……)
她微张着嘴,想起之前曾短暂时间一起逃跑的那晚,其中一幕。
在废屋休息时。拉比莎提议如果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一起逃走之际……
——不用了。我也是有人会来接我的。
亚里耶突然像是生闷气一样,这么拒绝了。
那时拉比莎没有多想。她心想既然这样就算了,很干脆就作罢。
那时候,亚里耶说的有人是指谁呢?
明明小小年纪就成为奴隶,在宅第里过着只知道唱歌的生活长大。
(亚里耶……!)
眼前突然整个豁然开朗。
他不是因为幸福而不愿逃走。他也没有忘记。
他是在等待,等待法提来接他。
(所以刚刚才会不肯跟我们一起逃走……?)
要是他行动了,或许就会跟法提错身而过。
亚里耶一直相信着,相信总有一天到来的专属迎接。跟拉比莎一样,不对,搞不好在她之上……
(他根本就没忘记不是吗!)
对于家人问题的娴熟回答。
一再向亚里耶重复这个问题的人,一定就是他自己。
姊姊什么时候会来接我?不知道,可是一定再过不久就来了。
所以在那之前就先暂时忘记姊姊吧!因为想起来就寂寞,所以就假装忘了吧!毕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经忘了姊姊,姊姊也忘了我——可是,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姊姊一定会来接我。
「法提、亚里耶!」
拉比莎很着急,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心浮气躁地肠枯思索着。
亚里耶或许恨法提,应该也很生气。但是,更超乎那之上的是——
亚里耶在等待。他一直相信那句话。
两人明明一直深深惦记着对方……应该发觉这点的人不是拉比莎,而是当事者才对。但是,要说出一切让当事者了解这点太花时间了。
况且这种事透过第三者说明一定行不通的。
「~唔,总之!现在先从这里逃出去再说吧……」
拉比莎抱头大叫着。就在这时候,她跟从窗户探出头的陌生男子四目相对了。
「「啊!」」
拉比莎和男子不约而同叫出声来,然后目瞪口呆的两人又同时大叫了。
「快逃!」
「找到了,在这里!」
拉比莎推着亚里耶的背,拉住法提的手,想要带领两人到楼下的阳台去,却不小心滑倒了。门砰一声打开来,变了脸色冲出来的男仆人也接而连三地失去平衡,那画面有如喜剧一般,但现在并不是看笑话的时候。
「等一下,喂,奴隶……」
「你做什么!」
法提发出怒吼,用指甲狠狠抓了仆人伸向亚里耶的手。被抓伤的男子惨叫着后退,在看到法提的脸之后惊讶的提高了音量。
「啊!为什么客人会在这种地方……」
「那、那两个人是鸟和杀人犯喔!?不离开的话会有危险!」
「你说谁是鸟和杀人犯!」
拉比莎气得跳起来粗声人吼着,仆人们立刻吓得往后跳。
「不许擅自认定!亚里耶和你们一样都是人类,而且我也没杀任何人!」
「没用的,拉比莎。那些家伙对主人的话言听计从,他们听不进去的。」
三人趁对方畏缩之际,踉踉跄跄地冲下了狭窄的楼梯。不过,五楼的门在三人抵达、动手打开前就已经从里面打开来了。
「呜呜,可恶,被包抄了……!」
眼看去路受阻,三人不得已只好聚集在阳台中央。蜂拥而至的大批仆人开始慢慢逼近三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人上前动手捉人。
「……?这些人在做什么啊?」
「当然是要逼得我们无处可逃啊。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些家伙对主人的话言听计从。」
拉比莎不自觉以正常的音量嘟哝着,亚里耶则是以一副受不了的口吻回答她。
「这些家伙并不是想率先捉到奴隶和杀人犯。而是因为上面下令要把人找到并捉起来而来到这里的。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拜托哪个人来跨越最后一条线。再说要是一个弄不好受伤也很讨厌。特别是拉比莎看起来精力旺盛……」
原来如此。亚里耶不愧是在宅第里看着他们长大的,非常冷静地分析着。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起初固然传来「找到了」、「休想逃」等充满气势的呼喊,后来却渐渐转为「怎么办」、「要捉起来吗」等类似商量的嘟哝对话。
「可是,就算捉起来也没房间安置。再说囚笼也坏掉了……」
「还是等夫人来比较好吧?」
「而且对方挟持了客人当人质……」
不知道是谁抛出的这句话让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接着又注入了新活力。
「没、没错没错。人质要是有个万一就危险了。」
「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只能听从夫人的指挥!」
看到他们这副德性,拉比莎下巴快掉下来地呻吟着。
「真、真没出息……」
不过,她马上就落得改观的下场——原来跟这些人对峙的时候正是大好时机。只见夫人和总管雅诺朱从眼前的门慢条斯理地现身了。
两人一看到法提,便睁大了眼睛。
「哎呀~法提玛小姐,原来人质是您吗?」
「怎么可能?为什么您会在这种地方……我应该已经请您离开了才对!」
接下来,夫人盯着拉比莎和亚里耶,咬住手绢「吱——」的叫了一声。
「你们在做什么,还不赶快捉住她!那可是杀了你们主人的凶手喔!」
「你在胡说什么,明明是你自己杀的,居然敢厚着脸皮这么说!」
拉比莎这下真的发火,也不自觉地指着夫人大叫了起来。
「我就觉得奇怪,那具尸体连一滴血也没流出来!这就证明那个人早在发现以前就已经被杀了!你们应该也晓得这件事吧!?」
仆人们知道最后一句话是冲着他们来的,吓得缩成一团。
他们的动摇显而易见,就连在灰色的雨中都看得出来。拉比莎确定他们果然早就知情。只是因为害怕夫人,以致谁也不敢说出口。
「明明是自己杀的却嫁祸给仆人!你们打算侍奉这种人到什么时候!天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当替死鬼喔?你们到底懂不懂啊!?」
「这是诱导,不可以听信!你们是夏里曼家自尊甚高的
仆人!」
拉比莎瞪着连忙打岔的雅诺朱,这次将手指向他。
「你之所以那么说,也是因为你不用担心被冤枉的关系。因为你是共犯嘛!外加还设下圈套陷害工作伙伴,你才应该觉得羞耻!」
仆人之间传出了「不会吧」、「怎么会」之类的耳语。夫人不知是否因为被罗列罪状而心生动摇,只见她双手捧着脸看着雅诺朱。
「啊啊,雅诺朱,怎么办~没想到事迹居然败漏到这种程度。」
「唔!您是笨蛋吗……!」
夫人的话等于承认他是共犯,雅诺朱听了忍不住一阵晕眩。不知道是不是就此吃了秤砣铁了心,他看着那些仆人的目光只能以凶恶来形容。
「——算了。反正下任当家就是我了。会将刚刚的事随便说出去的愚蠢之徒,在这个家应该没有吧!诶,你们说呢?」
仆人们头上弥漫着类似战栗的紧绷气氛。
所有人都不发一语。就连身为外人的拉比莎也看得出这股沉默是服从之意。
「怎么会……明明就有这么多人在,为什么没有半个人出声呢……!?」
法提从眼角余光捕捉到拉比莎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这就是所谓的人呀,拉比莎。那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不管是谁都会那么做。)
这不是正义。大家都心知肚明。
无辜者正遭受不当欺压。那又怎么样呢?
正义无法填饱肚子。拯救无辜者,只会换自己被欺压。
就算良心隐隐作痛——只要想着不只有自己这样,疼痛就会减轻了。
法提痛切地了解到这些人保持沉默的心情。
(没办法。换作是我也会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
为了真相而发声,这种事不必雅诺朱说,他们也知道是愚蠢的行为。
一旦自身不保的话,那种东西就会变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了。
除了拉比莎,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点。没错,恐怕连年纪最小的亚里耶都——
法提接受黑暗的现实,垂下目光看到亚里耶的侧脸时心头为之一惊。
(咦~亚里耶……?)
只见被下个不停的雨淋得湿透的亚里耶从贴住额头的浏海间露出蓝色大眼睛,以没有丝毫色彩的表情冷冷望着在场的大人。
从他的脸上感受不到任何感情,真要说的话,就是仿佛看开一切的神情吧。
才十四岁的他因为那个缘故,脸庞看起来格外地苍老。与毫不隐瞒困惑与愤忾,以强悍的眼神注视众人的拉比莎刚好形成了对比。
因为他确实知道——知道栖息在人心的丑陋禽兽的存在。
他知道那点,然后接受、死心。心想,反正就是这样。
世间、人类、自己的人生,反正就是这样。不值得相信。
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视线,他略微转动眼睛看着法提。
他以一副跟先前相较没什么改变的表情看了姊姊一会儿后,再度转回目光。
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意见……眼神跟看其他大人毫无差别。不知为何,亚里耶这一瞥,让法提感受到至今为止最大的冲击。
——就是这么回事吧?亚里耶的眼眸似乎这么说着。
教会我这件事的人就是你喔!对吧,姊姊?
就算相信也没用对吧?
「啊……」
法提在奇妙的焦躁感驱使下试图说些什么,但雅诺朱却抢先开口了:
「法提玛小姐。您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之类的问题,此刻都无所谓了。问题在于您今后的表现。聪明女子三缄其口是世间常理。如果不是的话会因为那张嘴而自取灭亡……您是哪一种呢?」
都这个时候了,他们似乎还以为法提是富家千金。雅诺朱以高压却不失客气的口吻要她自行抉择。这一问实质上是攸关生死吧。
「如果是后者的话……您打算怎么办呢……?」
让他们继续误解比较好。法提始终保持千金小姐的口吻如此反问。
雅诺朱闻言微微挑起眉毛,仰望着灰色的天空说道:
「照这个雨量,涸谷现在应该水势浩大吧。您说呢?从那边应该看得见吧?那是天降甘霖。」
就像他所说的,阳台遥远的正下方已经化为河流。法提确认以后点点头,雅诺朱扬起嘴角露出了浅笑。
「在这个家优秀勇敢的仆人奋斗下,被逼到阳台的盗贼三人团无路可逃,最后投河自尽溺死了——这个消息明天就会传遍全镇了吧!」
(该死的禽兽!)
法提没让外人看见,偷偷地咬住嘴唇。
得知雅诺朱打算杀掉他们三人,夫人在后面露出了遗憾的表情,但她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在她心目中,雅诺朱几乎已经是实际的当家了。
「开什么玩笑!像这样以谎圆谎……你们以为永远都能够这样了事吗!」
拉比莎大声表达愤忾,但现场沉重凝滞的气氛依然不为所动。
「您是客人。我想尽可能让您平安回去……您说呢?」
支配这个场面的雅诺朱,以声音逼迫法提做出决定。
(该怎么做才好……?)
在她回答的那一瞬间,现场的气氛将会转变。大方向也会确定。
法提有这种预感,因此无法轻易回答。她死命思考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脱离困境,却想不到任何法子。她找不到方法。
(不是只有我得救,就是三个人都被杀……)
法提抱住自己彻底发寒的身体,看着站在左边的两个人。
拉比莎应该是不知该怎么对持续扮演千金小姐的法提开口才好吧?只见她一脸不知所措,好像有话想说、正拼了命地动脑筋似地看着法提。
亚里耶则是——依然面无表情。
虽然是蓝色,却有如古木树洞形同黑窟窿的眼睛。
——你会背叛我们吧?
总觉得有人冷不防在耳边这么嘟哝着,令她浑身一颤。
你就出卖啊!尽管出卖我和拉比莎吧!
你就出卖我们,自己独活啊!
反正人就是这样!对吧,姊姊!
(我做不到……!)
冰冷的汗水混着雨水留流下背脊。
(不可以那么做,就只有那种事不能再重演!)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自己待在这里的理由又是什么?
她待在这里不是为了重蹈覆辙。而是为了要挽回……!
「您还真是优柔寡断。算了。」
已经等得不耐烦的雅诺朱举起手,以当家的威严命令仆人。
「先收拾掉小姐以外的两个人。直接推下涸谷就好。」
法提感受到原本静观其变的仆人间再度高涨的紧张,不顾形象地大声疾呼。
「夫人!夫人觉得这样好吗?毕竟这两个人非常稀有!」
「这个呀,我当然是希望能留下活口啦!」
夫人发出跟状况一点都不相称的悠哉语调,托着丰腴的脸颊看向雅诺朱。她无视于雅诺朱仿佛有苦说不出的表情这么问了:
「这主意你看怎样,小鸟儿只要打断手脚就行了吧?至于太阳丫头只要弄成哑巴不就行了吗?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您那天真无邪的残酷有时超出我的理解。」
雅诺朱一副拿夫人没辙似地摇摇头,尽管眉头深锁还是点头答应了。
「没办法。算了,这样也好。你们几个,捉住那两个人。」
「唔!住手……!」
眼看拉拢夫人的盘算竟招来更严重的事态,法提发出一声惨叫,立刻将亚里耶藏在背后。知道现在不用『推下涸谷』而是先『捉住』就好的仆人稍微恢复了活力。先前远观的举动好似骗人的一样,只见他们纷纷靠过来。
「住手!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被抓住手臂的拉比莎非常愤忾,一边扭转身体一边从丹田发出了怒吼。
「你们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吧,不要脸的是支配这个家的那两个人!任由他们束缚心灵、剥夺自由、栽赃嫁祸,这样真的好吗!」
燃烧着怒火的太阳色眼睛盯着一个个仆人看。
「既然你们认为不能违抗主人,那么就想起这么认为的人是谁吧!你们真正不能违抗的并不是那两个人,能够下绝对命令的人除了自己以外就没有别人了!你们连这种事都不懂吗!?」
太阳色的少女对天嘶吼着。
「这样你们还能够不以自己为耻吗!!」
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语让好几个人别过脸去,但他们还是坚持听命行事。
「嘎啊~这家伙,竟敢咬找!」
正后方的男子激动地惨叫着,法提连忙回头弯着身将亚里耶搂进胸前。火热的冲击窜过她的脸颊,眼前顿时发黑。
「唔、喂,你打到客人了!」
「惨、惨了,不是的,我是想揍那只嚣张的鸟……」
亚里耶得知姊姊代替自己挨揍,在她怀里扭动着身体。
「姊姊……?」
声音小得有如蚊子叫一样,亚里耶战战兢兢地呼唤着。
那双原本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眸动摇了,此时正不安地看着她。
「你、你做什么啦……事到如今才这样……」
本来还想继续说什么的他,突然中断了话语。
只见他脸一皱,以颤抖的手指轻抚着法提挨揍的脸颊。
「对……对不起……」
沙哑的声音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姊姊……我总是碍手碍脚……」
这句低语猛然冲击内心,法提掩护亚里耶的手抱得更紧了。
「傻瓜……!你在说什么呀……!」
热块涌上了喉咙。
仿佛被雨水带走般,心结逐渐化解。
「对不起……」
这次轮到自己了。法提一边这么想,一边以颤抖的声音低语着。
「对不起,拖到这么晚才来,亚里耶……!」
夺眶而出的泪水流过脸颊,连同雨水一起落下了。
「对、对不起,姊姊,对不起,我,其、其实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不会来了。」
亚里耶一边抽噎,一边拼了命地说着。
「虽、虽然刚刚说、我一直相信你,但、其、其实……」
他紧紧抓住法提的胸口,就像小时候那副爱哭的模样。
「因……姊姊、总是、为、为了我牺、牺牲自己——」
「不是的……!我是想要保护亚里耶……唔!」
热块扑簌簌地滚落脸颊,停不下来。
亚里耶的体温让她觉得好开心。
在怀里啜泣的幼小弟弟,无比地惹人怜爱。
——终于挽回一样了。
她不再迷惘。这次绝对要保护他,就算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因为自己的性命远比不上亚里耶带给她的满心温暖珍贵……
突然间,夫人等人所在位置的门那边起了一阵骚动,吓得法提抬起头。不敢对拥抱的两人出手、一脸不知所措的仆人也一齐往那里看去。
只见门内的仆人突然不吭一声就跪倒了。原本在屋内隔岸观火的夫人和雅诺朱、跟班慌张地来到阳台。拜此所赐,狭小的阳台这下真的是人满为患了。
没多久之后,略显憔悴的杰泽特拄着入鞘的刀出现了。
「就是这里吗……终于到了……我已经厌倦障碍物赛跑了……」
忙着揪住一个仆人的头发、推开一个仆人的脸颊、还踢了一个仆人肚子的拉比莎一看到他,表情顿时亮了起来。
「杰泽特!我还想说你怎么这么慢,果然是迷路了吗!」
「是啊。为了甩掉追兵,不知不觉跑到奇怪的地方。你的大嗓门派上用场啰!」
原来如此,本来还想说拉比莎怎么格外卖力地大声嚷嚷,看来是在设法告诉他位置。法提听着跟场面不搭调的温馨对话,不小心稍微松懈了。
再加上「既然他来了,应该就没问题了」的奇妙安心感推波助澜。
——等她发觉时,变了脸的雅诺朱已经逼近眼前,将亚里耶推得远远的。
法提还来不及大声抗议就被架住身体,直接拖到阳台边缘,眼看再后退一步就要倒着掉进河里了。
先前一度支配场面的男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众人张口结舌。
雅诺朱喘着气,以凶狠低沉的语气对杰泽特说道:
「丢下武器乖乖束手就擒。否则我就把你的主人从这里推下去。」
杰泽特一瞬间蹙眉,不过他立刻就了解情况了。
雅诺朱以为杰泽特是法提的护卫。他大概认为杰泽特之所以来到这里也是为了救法提。于是把应该是杰泽特要找的法提当作人质,要他丢掉危险的武器。
虽然是误解,但这的确是有效的手段没错。杰泽特和拉比莎交换了一下眼神,瞥了亚里耶一眼后,很干脆地把刀放在地上。
他本来就无意为了威胁以外的用途拿刀对付外行人。一路过来都是把刀当作使人晕厥的钝器运用,因此没了就没了,只要再想其他法子就好。
杰泽特虽然冷静地如此考量,但雅诺朱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一确认对方手无寸铁,他突然恢复盛气凌人的态度高声说道:
「喂,快拿绑的东西过来!这样正好,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雅诺朱眼尖地注意到不知为何连拉比莎和亚里耶都安分起来,于是下令仆人这么做。几个人听到后连忙跑进屋内。
「哼……应该一开始就这么做的。不好意思,要麻烦你配合一下了。」
突然被迫跟亚里耶分开而陷入混乱的法提恢复神智,她听到雅诺朱在耳边这么低语,再看着眼前的光景——重新确信了某件事。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和雅诺朱身上。
那些仆人就不用说了,就连夫人、拉比莎、杰泽特也一样。
他们只注意这边,对其他方面并不特别在意。因为没有必要。
支配这个场面的人……是雅诺朱。
(一切的元凶是这家伙。)
从至今的对话听来,显然就连夫人都是由他掌握主导权。
仆人都是听他的命令行动的。
也就是说,只要没有他的话——
被推开的亚里耶瘫坐在打滑的地板上,脸色苍白地看着这边。
仿佛只要自己开口,姊姊就一定马上会被杀掉一样,濡湿的蓝眼睛睁到最大,紧紧咬住下唇,眼神看来有如在祈祷一般。
从下方传来的流水声不绝于耳,法提骋思其间。
这里是五楼。虽然或许真的远了点……
……不过刚刚已经下定决心了,所以……
仿佛在说「没问题」般注视着她,要她安心的拉比莎。
一副想说「真麻烦」的表情,一脸置身事外的杰泽特。
(真是的,这两个人真的很妙……)
看到两人就忍不住要笑出来的法提收敛起表情。
不管是个性或性情都完全相反,只要单独一个人就会很不安定,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起初明明很讨厌的。明明讨厌得不得了。
现在却坦率地觉得……自己或许有点羡慕他们吧!
他们现在一定也在偷偷地互使眼色,盘算着什么异想天开的主意吧?既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又像是走一步算一步的鲁莽计策。
(……不过,抱歉啰。这次轮到我出场了。)
嘴唇浮现大胆自信的微笑,并吸进了一大口气。
紧接着,法提突然发出细弱的悲痛声呼喊着:
「不要啊,救救我!拉比莎、杰泽特!」
唔!?本来正以眼神在讨论事情的两人一脸不解地看着法提。
「哈!居然现在才大呼小叫……好个意外迟钝的大小姐。」
听到背后的雅诺朱有如嘲笑般的从容低语,法提清楚明白地大喊着:
「要是救了我,我就奖励你们!让你们用里固载着我的宝物回到故乡去!你们应该知道我的宝物是什么吧!」
亚里耶一副「姊姊突然这样是怎么了」的表情,张口结舌地盯着她看。
法提看着那双和自己有着相同颜色的清澈眼瞳,微笑着继续说:
「那很小、很温暖、有着朝阳的颜色、映着眼睛、啁啾、滋润、总是微笑的幸福象征。爱人被爱、前进、克服、温柔、美丽、丰富心灵……」
自己的心情,能不能传达出去呢?
「……非常地宝贵。所以总有一天,一定会再度……」
——除了亚里耶以外,还有一样应该挽回的东西。
要和他们一起走的话还有些不足……那就是对自己的信赖。
机会一定只有现在这个时候而已。
要是能够舍身守护到底的话,一定能够自信满满地说出口。
姊姊爱你,亚里耶,你是无可比拟的,我的宝物……
「法提!」
拉比莎和杰泽特察觉到法提的意图迅速奔过阳台,亚里耶也同时站起身。
只见法提反过来将雅诺朱架住自己的手缠住,一鼓作气往后方扭身加诸体重。脚滑离地板,身体抛向了空中。
「你!」
雅诺朱惊慌的声音,立刻被惨叫取代了。
「姊姊!」
惊惶失措、一脸随时都会哭出来的亚里耶从阳台边缘朝这边伸出手。
(是呀,搞不好会死也不一定,毕竟这么高嘛!)
她轻柔地笑着,一边任凭身体加速倾斜,一边以平静得不可思议的心情思考这种事。虽然一方面又觉得应该不会死,不过谁教人无论何时都是那样想呢!
弟弟从屋顶边缘探头伸出手的身影愈来愈远。
姊姊——他只是笨拙地这么叫着。
那教人好生怜爱、无比开心。
不断逼近的涸谷,看得见怒涛汹涌的水流。
仿佛十几年份的雨季在这几天一口气到来。
汹涌的水面逼近,就算入水的瞬间来临,法提依然没闭上眼睛。
在溅起水花的前一刻
,一瞬间出现的水镜映着微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