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午后。这个时刚大多数居民都还在午睡中。
虽然大街上熙来攘往,但只要从大街拐进巷弄,迂回曲折来到住宅密集的小巷,就几乎看不到行人了。
复杂蜿蜒的小巷转角,偶尔会排放着几张围成圆圈的老旧椅子。这是闲来无事的老人家聚集在这里泡茶聊天留下的痕迹。仿佛只要侧耳倾听,可以听到椅子们窃窃私语,期盼主人归来。
虽然强烈却又不失柔和的乳白色阳光照亮了紧闭门屝的住家屋顶,一部分阳光不受泥砖墙阻碍,直通中庭地面。
他在腿上摊开大本线装书,纸面一接受阳光的恩泽,插画彩色部分的矿石颗粒就会立刻想起自己的使命,为故事增添光辉。
—那时候他的乐趣,就是独占这段午后的特别气氛。
比其他人稍早从午睡醒来,抱着喜欢的书到中庭偷偷朗读。
「那时候精灵使心想:『啊啊,善恶必须分开。试想将一颗蛀掉的苹果放进水果篮,试想将一滴腐水掺入水井,试想埋没在沙丘的珍珠有找到的一天吗?试想生病的里固与健康的里固会等价吗?就像昼夜不会并存、沙漠与海不会混合,大地生盐般天经地义,非那么做不可。』」
趁家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擅自住进家里的黑猫,慢条斯理地靠过来磨蹭少年,抖着胡须探头看少年手上的书。不久之后,它似乎也厌倦检阅内容,只见它懒洋洋地留下一个呵欠,跟来时一样慢条斯理地离开了。
「精灵使决定召唤风之伊弗利特。他的决心非常坚定,就算要奉献自己的生命也无所谓。召唤出来的风之伊弗利特得知精灵使坚定的决心,不禁感到佩服。但是伊弗利特自认比人类厉害,所以它马上就为佩服精灵使一事感到懊恼。于是伊弗利特提出残酷的要求,要精灵使献出舌头当作许愿的代价……」
读到这段时,少年的胸口总是发热。精灵使从懂事起就一直受到精灵及伊弗利特诱惑,尽管过着波涛汹涌的生活,却始终没有迷失正义之道,这是他面临的最后考验。狡猾的伊弗利特害怕继续附身在像他这样聪明的精灵使身上,于是提出这种条件,这样精灵使就再也无法呼唤伊弗利特的名字。
然而精灵便没有退缩。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在献出舌头达成使命的同时牺牲性命……
「不乖!你怎么又把珍贵的书拿出来!」
就在故事进入最高潮的前一刻,母亲尖锐的声音冒出来打岔,吓得少年慌张阖上书本。
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只见丰满的母亲手抆腰大步走过来。
「你要我说几次才懂?我不是说了书不可以照到太阳吗!」
「因为这样颜料会闪闪发亮,比较漂亮嘛。」
「就算是这样,要是纸报销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喔?」
「妈妈,我也想成为像祖先那样优秀的精灵使。」
少年已经习惯挨骂,熟知这种时候该如何转移母亲的注意力。
「妈妈稍微看得见精灵对吧?好好喔,我将来也看得见精灵吗?如果去拜祖先像许愿,是不是就会实现呢?」
「这个嘛……唉,可惜的是,只有这点没办法靠后天努力。因为那是与生俱有的天赋。妈妈我虽然看得见,其实只看得到一点点而已,跟其他普通大人没有多大差别。实在没什么好自夸的。」
母亲一边这么说,一边有些得意地抽动鼻子。这个家系流着迦帛尔创世记流传的伟大精灵使的血脉,而最肆无忌惮地夸耀这个事实的人,其实就是母亲自己。母亲总是若无其事地炫耀自己拥有一小部分精灵使能力。
少年正值爱作梦的年纪,就连母亲如此微不足道的能力都足以让他憧憬不已。
「好羡慕妈妈喔。要是我有那种力量,一定会为迦帛尔贡献心力的。而且是像伟大的祖先那样,让后人建造巨大石像纪念的功绩……好可惜喔。」
「哎呀,妈妈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有过同样的念头呢。可是现在的迦帛尔非常和平,就算是再怎么厉害的精灵使也没什么事好做吧?现在是园丁的时代了,想要贡献就以园丁为目标吧。」
说到园丁,那可是迎帛尔数一数二的菁英,没有人不曾憧憬过这个职业。园丁的工作就是在最靠近圣树的地方照料圣树……也就是守护全镇的命运。身为伟大精灵使的子孙,的确没有比这更适合当成目标的职业。
「园丁吗……这样啊,嗯,那么我就立志当园丁!我要成为最伟大的园丁!」
几年后,他得知要成为正式园丁必须突破好几道难关,好几次差点灰心丧志;但这时他还完全不知道这些事,只是一心相信想要就当得上,面带笑容地这么发下豪语。
「我要当园丁,让辛姆辛姆选上,然后成为使者!」
然后,凡是立志成为园丁者几乎都会悄悄怀抱这样的野心,而他也不例外。
——或许这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了。
「那时候……精灵使心想……啊啊……善恶……呃,善恶……」
虽然念得结结巴巴却教人怀念的章节传进耳朵,男子停下脚步。
他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穿过与外墙相连的住家缝隙间。
男子就这样受到声音吸引而前进,最后来到好几条路交叉的饮水场。似乎有几个小孩聚集在广场一角,一起创读书本。只要卡住就换另一个人朗诵,但却迟迟无法读完。
(真怀念。虽然不是家里那种豪华版本,但内容几乎一样……)
因为装订相当粗糙,或许是某人练习写字顺便抄写的誊本。
不管怎样,很高兴现在还有人继续传颂这个故事。男子微笑,转身离开。他不小心因为怀念而来到此处,但目的地并非这里。
看到其他小孩迎面欢呼跑过来,男子靠边让路。然后就在他要继续前进时——
「啊,那个我知道——是坏精灵使的故事对吧?」
从后面传来这样的说话声。没想到竟然有人说这种话,男子实在无法当作没听到,于是不自觉转身。
「咦?才不是呢。这是正门旁边的白色大叔像的故事喔。他是伟人吧?」
「好像不是呢,听说其实他做了坏事。」
「骗人——跟书上写的不一样——」
「可是爸爸他们之前是这样说的。对不对?」
男子下意识地握紧拳头,走向那群面面相?的小孩。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那座石像好像会被拆掉……」
「——你们不要乱讲话!」
孩子们被突如其来的怒斥声吓得抬起目光,神情变得更加惊愕。
他们一半是被男子的装扮吓到。虽然他们早就发觉,街上愈来愈多从头到脚覆盖黑袍的大人,但至今从来不曾接触过那些人。
「你们以为你们为什么会有现在的生活……是谁!是谁这样侮蔑那位伟人的……!」
男子想问出是谁灌输小孩这种观念的。他一伸手,孩子们就突然一哄而散,逃向四面八方了。拳头只抓到空气。
(可恶,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错误观念到处散布……这全都是那个辛姆辛姆使者害的!我要宣扬正确教义,这次一定要把那个使者给……!)
男子握着颤抖的拳头,咬紧臼齿,快步前往目的地。
往北穿过住宅区,来到围绕栅栏的广场。广场最里面是简朴的平房,这里是迦帛尔其中一个锻炼场,有志青年会聚集在这里日复一日锻炼武术。现在也有好几名年轻人拿着模拟刀练习,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当他们注意到黑袍男时的反应截然分成两派。一派是惊讶地远远围观,一派是露出宛如看到同伴的笑容点头致意。点头致意的其中一人收起模拟刀,快步接近男子。
「辛苦了。是关于那件事吗?」
「是的,我来确认进展。」
「小队已经组织完毕,目前处于待机状态。详情请问队长……」
年轻人率先走向里面的平房,男子也跟在后面。
「只要得到许可,随时都能够行动。」
「是吗?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们这边也进入最后阶段了,搞不好这时候许可已经下来了。让人担心的只有反对派的动向。」
「反对派……这真是头痛的问题。毕竟有很多人到现在还无法理解我们的教义。」
男子沉默地点点头,同时想起刚才那些小孩子。
(他们的父母也是那样吧。要支持伟大的祖先,还是支持这回的辛姆辛姆使者。说穿了问题就在这点……)
明明只要接触占星之徒的教义,马上就会明白哪边是对的了。
那个丫头的行为只是伪善。只要从世界观着眼大局、只要有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的自觉,应该就会发觉——不要拘泥于眼前无关紧要的牺牲,才是迦帛尔的重大使命。只要丫头本人认清这点、悔过自新,支持她的人便会主动选择正确之道吧。
(没错,必须让她承认。承认自己的过错……承认那个选择是错误的……!)
男子把手握得指甲掐进掌心,想起这时候应该正朝着迦帛尔前进的男装少女。
*
*
*
在议会堂尖塔逐渐从金色转变为铜色的时刻,拉比莎与杰克斯抵达能够用肉眼看到迦帛尔正门的位置。两人几乎按照预定时间抵达。
「哦,虽然规模不及曼纳,倒也相当壮观呢。这里就是迦帛尔吗?」
「嗯。迦帛尔呈东西向长条状,所以里面还很深喔。进去以后,首先到圣园报到,介绍你和哥哥认识,把传信鸽送到鸽舍,然后再带你去我家。」
「你家吗?真不好意思——」
杰克斯露出飘飘然的微笑这么说,拉比莎姑且决定理会他。
「……先说好了,我家没有父母在。还有,我想我会去住圣园的宿舍。」
「咦,真的假的?什么嘛,真没意思。那,晚上有没有可以敦亲睦邻的地方?比方说钱不知为何会跟着骰子增减的人家,或是有很多漂亮姊姊的人家。」
「最好有那种地方啦!你以为这里是哪里啊!」
「圣地迦帛尔……咦,真的没有吗?难不成这个镇上没有男人吗?」
「你这句话足以构成侮辱喔。这里只是没有那种花天酒地的男人而已。」
被拉比莎愠怒的表情一瞪,杰克斯恍然大悟地敲了一下掌心。
「是吗?原来是对女孩子保密啊,那我就去问你哥哥看看。」
「就、就算真的有,哥哥也不可能知道那种地方吧?不许问!」
「这你就不懂了,小拉比莎。男人有所谓全世界共通的成人仪式……」
就在两人热络地对话时,一人迅速走近到两人面前。
「恕我冒昧请教,那边那位是目前在塔拉斯伐尔工作的园丁学生,拉比莎小姐对吧。」
被这么一喊,拉比莎才注意到对方的存在;看到对方穿着绿袍,拉比莎慌忙步下里固。虽然彼此不认识,但是因为拉比莎也已经穿上绿袍当作正式服装,所以对方才认出她的身份吧。
「我的确是园丁学生拉比莎。因为接到暂时遣返的命令,急忙赶了回来。」
「果然是这样吗?依推测要是你看了信就立刻出发,那么今天应该会抵达,于是我过来看看情况。哎呀,能顺利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虽然你才刚到而已,这样要求实在不好意思,不过还是请你先赶去一个地方。由我带路,请跟我来。」
听到对方沉着地这么说,拉比莎惊讶地眨眨眼睛。
「咦,带路?……不是要去圣园吗?」
「本来应该要先报到才对,但这次情况特殊……啊,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改变先后顺序而已,我在路上再跟你解释吧。」
「喔……啊,不过请等一下,还有护卫在,请给我一点时间……」
拉比莎尽管不知所措,还是为了杰克斯这么表示,只见园丁似乎思考了一下。
「落脚处是……你家吗?好,就请那边其中一个守卫带路吧。传信鸽也会帮忙送达,请不必担心。不好意思,因为实在很紧急。」
既然对方都口气严肃地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于是拉比莎转头仰望距离身后一步的杰克斯,告诉他预定变更了。
「对不起,事情就是这样,请守卫带你到我家吧。看你要睡哪个房间都行,也不需要上锁。你就自由行动吧。万一弄到太晚,我想我会直接去圣园宿舍。今天或许就要在这边道别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我。」
「了解,我会自由地逛逛迦帛尔的。工作加油啰。」
「嗯。要吃饭的话,我推荐我家隔壁的食堂。可是你绝对不许对店花艾雪出手喔!艾雪虽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但你千万、绝对不可以下手喔!」
「嗄?是是是,对邻居出手太夸张了,我也是有分寸的……」
拉比莎的视线充满怀疑,让杰克斯有些沮丧。
拉比莎跟杰克斯交代完以后重新面向园丁,露出安静微笑关注两人的园丁缓缓地指着拉比莎的头。
「拉比莎小姐,我劝你最好戴上兜帽喔,因为你现在有些出名。」
经对方提醒,拉比莎警觉地摸摸自己的头。
「咦?啊……说、说的也是,谢谢你的忠告。」
拉比莎把露出一大截的太阳色头发尽量塞进头巾里,再套上兜帽盖住。因为这件长袍本来就有点大,所以这一遮,连脸都遮住了。
(是啊,之前回来的时候,就真的碰到危险。约西卜好像也叫我这次不要太招摇……)
拉比莎突然想起之前在市场差点被男子掐死的往事,至今依然余悸犹存。
——是你为迦帛尔制造了莫须有的罪名……!
那时男子露出阴暗疲惫、充满憎恨的眼眸瞪着她,撇下这句话。
(……那个人是不是还很恨我呢?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抱持同样的想法……)
她现在想起来还是冷汗直流:心脏发出讨厌的声响。
「小拉比莎?怎么了?」
「嗯……没什么,没事。我只是在想事情。」
看杰克斯担心地拍拍她的肩膀,拉比莎稍微拉起兜帽朝他微笑。记忆就算再怎么鲜明逼真,终究是过去的事。拉比莎不想害杰克斯操没必要的心。
「准备好了吗?那么我们走吧。我也来学一下拉比莎小姐。」
只见带路的园丁浮现友善的微笑,跟拉比莎一样戴上兜帽。看到这个举动,拉比莎觉得这个人或许其实很淘气,于是心情稍微放轻松了。
三人穿过正门,找了一个好像还满闲的守卫说明拉比莎家的位置以后,将杰克斯、里固与传信鸽托付给守卫。
「我走了,杰克斯,有什么问题就去隔壁的食堂喔。」
「我怎么好像变成五岁小孩一样……知道了,我会依靠艾雪小姐!」
「不许出手喔!」
拉比莎最后不忘这么叮咛,便轻轻挥手,跟在园丁后面离开。
两个绿色人影混进往来的路人之间,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留下来的杰克斯在守卫带路下抵达拉比莎家,那个家跟拉比莎形容的一样,拥有青铜色的门。
(这里就是她家吗?待在硬邦邦的建筑物里面,实在教人浑身不自在……)
杰克斯随便检视过房间以后,带里固到附近的厩房寄放,因为肚子早就有点饿了,于是决定赶快去隔壁的食堂瞧瞧。
店里的客人还满多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晚餐时间尚早,围着茶具与水烟谈天说笑的男客人比用餐的客人还醒目。
杰克斯在角落坐定,马上点了薄荷茶和用糖蜜黏合坚果类制成的传统甜点,顺便问来点餐的女孩:
「你就是艾雪?」
「不是,叫艾雪的女生在那边。要我叫她过来吗?」
在靠里面那区上甜点的黑发女子注意到有人叫她,于是走了过来。
她将长发拢在身后扎成一束以免妨碍工作,气质清新脱俗。虽然不是抢眼的美女,但是和善的眼神与小巧的双唇拥有令人安心的纯朴魅力。
「我想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请问你是……」
虽然她嘴上这么确认,却没什么戒心的样子,果然这就是迦帛尔人吧。杰克斯从奇妙的地方感受到自己确实置身当地,同时朝她微微一笑。
「我想也是,我是经小拉比莎介绍,第一次来这边。」
艾雪捧着堆满鲜艳甜点的银色大盘子,起初感到不可思议地歪着头,然而一听到这句话,表情顿时一亮。
「哎呀,难道你就是杰泽特先生!」
杰克斯听到这个意外的名字,本来拄着脸颊的手肘瞬间滑落。
「对不起喔,我叫杰克斯。那个叫杰泽特的要再年轻一点。」
「哎呀,经你这么一说,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的确不一样……真、真对不起。不过既然是拉比莎介绍的人,不管是谁都非常欢迎。这个送你,刚出炉的,很好吃喔!」
艾雪开心地一说完,马上将切成四方形的烘培甜点俐落地放在餐桌布上。甜点表面散发浅绿色光辉的物体是开心果馅吧。看起来的确非常美味。
「你从塔拉斯伐尔来的吗?拉比莎好吗?啊,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你要回去时再过来一趟?我想请你送甜点给拉比莎他们……」
「好好好,小姐,你别急。我当然愿意帮忙,不过既然要送,由你亲自送过去,小拉比莎会更高兴吧。我是护送小拉比莎来迦帛尔的。」
见艾雪接二连三说个不停,杰克斯找空档见缝插针地说明原委,「哎呀?」艾雪立即按着嘴角瞠圆眼睛。
「因为圣园的工作……?是真的吗?好奇怪,哈迪克什么也没说。如果拉比莎要回来,他应该会第一个告诉我才对……」
哈迪克是拉比莎哥哥的名字,杰克斯猜他可能常来这里。
「该不会只要我在这里等着,就能见到她哥哥?」
「不,他很忙,不常过来。只不过因为他的脚不方便,所以我有时会过去帮忙照料他的生活。最近一次见面是前天,那时候他完全没提到拉比莎会回来的事呢……他明明跟往常一样提到拉比莎的话题了,是不是不晓得这件事呢?」
艾雪托着脸颊起了疑心,直到有
人从店里面叫她,她才惊讶地抬起头。
「对不起,你明明在工作却叫住你。」
「没关系啦,你请慢慢坐喔。下次要跟拉比莎一起来喔!」
艾雪留下笑容回到工作岗位;杰克斯望着她的背影,从刚才的对话感觉到疑点。他尝过点心、啜口薄荷茶之后,试着潜心思考。
(虽然不知道圣园是怎么运作的……不过因公返乡是连家属都不通知的吗?也有可能只是哈迪克没说而已,但是……)
杰克斯是第一次接触迦帛尔与圣园,根本没有头绪。但是心里某处总觉得莫名忐忑不安,他觉得不能放着这个疑点不管。
(总之……去见见哈迪克吧。)
杰克斯一这么决定就立刻探身凑到隔壁桌,向正在聊天的几名男子打招呼,着手问出圣园的地点。
*
*
*
——太大意了!没想到他们会来这招!
哈迪克不停撞到周围的墙壁,也不管拐杖会受损,拼命尽自己所能地加紧脚步前进。稍微留长的太阳色头发不时盖到眼睛,非常碍事,但现在没空悠哉地拨浏海。意外激烈的运动让他气喘吁吁,手愈来愈酸。
盖在地底的圣园比迦帛尔任何地方都还要早入夜。负责杂务的助手园丁已经陆续点亮吊灯,灯罩的缕空花样映在周围的墙上,充满幻想氛围。
助手园丁发觉来者是哈迪克,正襟危坐地正要开口打招呼时,却看到憧憬的园丁露出平常未见的严峻表情,结果还是开不了口,就这么目送哈迪克离开。
至于哈迪克则是心急如焚,甚至没注意到后进的目光。
(圣园内部的歧异竟然发展到这种地步……)
哈迪克懊恼地咬住嘴唇,太阳色的眼眸笔直瞪着前方的昏暗。
他早就知道最近质疑解放q沙岚之镇。的声浪在迦帛尔各地高涨,尽管之前陷入暴动危机时一度谢罪,但许多人还是主张「迦帛尔是对的」、「迦帛尔采取了合理的行动」。
仿佛要再度勾消迦帛尔罪孽的风潮虽然教人感到不安,但就算这样,也没有任何人有权箝制言论自由。哈迪克尽管皱眉,但也仅止于此,一想到现在政治情势不安定,就觉得这反而是理所当然的反应,至今并没有想得太严重。
然而前几天q沙岚的后继者h袭击迦帛尔的使节团,摆明要向迦帛尔复仇,这件事似乎让事态急速朝激进的方向发展。
(舆论突然倾向好战。不必水利协定议会催促,就已经有人提倡派遣讨伐队了。)
在这股声浪压迫下,圣园内部也出现了主张「应该立刻组织派遣讨伐队」的园丁派系。
考虑到『沙岚』已经得到周边村镇民众的支持,颂扬其为义贼这点,哈迪克等稳健派认为「与其立刻开战,更应该谋求慎重解决之道」,双方的意见壁垒分明。
(本来打算趁我们这边稍占上风时提出解决的实验方案,谋求协调,阻止这场愚蠢的内部分裂。)
稳健派的首脑是园长,但实质领袖是哈迪克,这是双方的共识。这个组合囊括了圣园最高负责人,与在民间呼声也很高的年轻优秀园丁。因为圣园内部稳健派的影响力比较大,哈迪克本来以为还有办法压制住对方,没想到……
(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不顾一切地豁出去!)
看来对方也心知肚明,这样下去没有胜算。
他们采取了正常人难以想像的行动。他们取得民间协助,暗中组织讨伐队,不经过园长或干部会,直接向水利协定议会征求派遣讨伐队的许可。
他们行事莫名有组织,速度惊人、手腕高明。当哈迪克透过同僚得知情况时,甚至连讨伐队名册、派遣日程、预算案都已全部通过裁决了。
(太轻率了!他们打算散播战争的火种吗!?)
事已至此,能够阻止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请水利协定议会撤销裁决。
于是哈迪克现在鞭策着受伤的脚,穿过这条长长的走廊。
(这个时间,水利协定议会的高层已经开完会,正要回去。同僚们已经先去请高层留步了……来得及吗……?)
哈迪克才冒出这个念头没多久,前方就传来几名男子争论的声音。
看来他好像勉强赶上了,但接下来战斗才要开始。
「是他们无视圣园全体的意见,独断独行的!那种作法当然不该容许!」
「意思是像你们现在这样挡住我们的去路,就是圣园全体的意见吗?让开!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该搬出来议论。」
在走廊平缓弯道的前方,看得到几名正在拼命说服对方的园丁,以及被园丁团团包围而显然非常不悦的中老年男子。
哈迪克激动地开口,介入争执。
「请等一下,我们并非毫无其他方案就无理取闹。」
听到哈迪克从旁边强行介入,在场所有人员纷纷看向哈迪克。同僚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而议会员的表情却更加不悦。
「一般民众倾向认为。沙岚的后继者h是义贼,而非普通的盗贼团,我想各位聪明的议会员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哈迪克环视议会员的脸,以毅然的口气先行确认。
「要是这时我们不由分说地派遣讨伐队,周边的村镇必然起而反抗。这么一来,去年防范暴动于未然的一切付出就失去意义了。照理说水利协定议会的任务应该是监视迦帛尔,以免迦帛尔再度做出那种暴举才对。难道现在要反过来煽动吗?」
哈迪克条理分明的论点,使得议会员的表情更加险峻。他们早就知道这名长相俊美的青年其实相当难缠,这些议会员被说中痛处,厌恶地互使眼色。
单论表面方针,不用想也知道哈迪克说得对。
本来水利协定议会是由周边村镇的代表组成的,这些村镇都与迦帛尔缔结了水使用权契约。既然他们身为代表,在所属村镇的居民大多拥戴,沙岚。为义贼的情况下,本来应该阻止派遣讨伐队才对。
然而他们却一致赞成派遣讨伐队。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是背道而驰。虽然他们是镇民代表,实际上几乎都是地方名士。他们握有水的再分配权,透过和迦帛尔做生意获得财富。在大多数居民疲于每日生计的时候,他们担心的是可能成为『沙岚』的下一个目标……)
乡民心声还在其次,他们只想保护自己的生命与财产。
除非是生活宽裕的人,不然根本无暇参与议论或村镇营运。他们会获选为代表,虽然是自然的道理,却也是致命的矛盾。
(即使他们不惜扭曲表面方针急着派遣讨伐队,但是也明白不可以在公众前讲出自私的真话。)
只能寄望这个弱点了,哈迪克接着提出,相对方案』。
「各位认为民众为什么会把『沙岚』当成义贼支持呢?是因为贫穷的村镇缺乏工作机会,失业的人想要藉此谋生。」
议会员投以挖苦的视线,仿佛要强调这种事不用哈迪克提醒也知道,但哈迪克无视他们的态度,偏要仔细说明。要对付狡猞的家伙,最好不管几次都要从头说明。
「迦帛尔该做的不是派遣讨伐队,而是推动商队都市计划。让这项计划广为群众讨论,让群众对将来抱持希望,然后透过迦帛尔实际征才等方法做准备。这样一来,就结果而言可以遏止『沙岚』的活动。」
虽然这项计划实行的同时将面临十分严苛的现实考验,但哈迪克刻意忽略这点,以坚定的口吻断言:
「没必要把时间、金钱、人命耗费在战斗上!」
「但是在我们磨蹭的时候,万一对方发动攻击怎么办?」
可能是最年长的议会员竖起瘦骨嶙峋的食指,憎恶地开口:
「跟』沙岚。做个了结不是你们应该肩负的工作吗?就是因为你们迟迟不肯采取行动,我们才帮忙推一把的。」
讨人情是他们一贯的手法,看来他们似乎完全无意负责。
「那帮人是不是义贼跟现在无关。他们蛊惑人心,导致民众惶惶不安,如此就足以列为讨伐的对象了。虽然你说周遭的村镇会抗争,那是因为你们不够努力促进理解吧。既然你说商队都市化有用,那么与讨伐队同时进行就行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各位还不明白吗?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注意醒目的行动!人都会不由自主往不好的方向解读事物!」
就连哈迪克都无法克制语气变得激昂。
「如果讨伐队在当地强行调查身家,哪怕一次也好,就会立刻……」
「你差不多也该住口了吧,哈迪克。你那样简直就像在强调我们的说明能力很差一样。已经决定的事,不应该再一直这样耍孩子脾气抗议。」
带着窃笑的说话声冷不防从别的方向传来,哈迪克吃惊地看向声音来源。
对方不是稳健派——为了便于区分,姑且称为激进派;只见激进派园丁之一露出非常喜悦的笑容站在那里。
那名园丁确认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后,便将手中的一张兽皮纸举在胸前出示给众人看。
「听说人称稳健派的你们似乎采取不沉稳的
举动,我是来消除祸根的。也就是说,问题在于没有这个吧。」
那张兽皮纸是记录圣园重要决定时使用的制式文件,上面用绿色墨水盖了几个特殊的印章。中央是说明决定内容的文字,最后清楚盖着园长的花押。
那份文件同意呈请水利协定议会裁决派遣讨伐队一事,并愿意遵从水利协定议会的决定。
「怎么会……园长竟然……!」
哈迪克身后的稳健派园丁一齐鼓噪起来。
「之前找不到机会请示园长,不得已才更动办事顺序。既然文件都凑齐就没问题了吧?我们不要再继续无聊的对立,互相合作吧。」
「别说蠢话了!园长怎么可能同意那种事!」
听到同僚激愤的怒吼,哈迪克感到浑身逐渐无力。
他已经领悟到事情到此为止,那个花押的确是园长的东西。
(园长当然并非欣然同意,他是不希望圣园继续分裂。毕竟这段时间,整个迦帛尔已经够动荡不安了……)
那想必是苦涩的决断。那位耆老这阵子因为心力交瘁,卧病在床的时间愈来愈长,这个决断应该又让他缩短了几天寿命。正因为明白这点,所以哈迪克很懊恼、很惆怅。
在上位者,有时候不得不无视自己的意志下决定。
……拄着拐杖的手失去力气,不小心让拐杖滑向一边。
「哈迪克!」
清脆的声响从岩壁响起,同僚一齐跑了过去,要搀扶站立不稳的哈迪克。那些议会员见状,从鼻子发出冷笑,脸色阴沉地走掉了。
「你没事吧,哈迪克。你的脸色好差。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好几道锐利的视线刺向夺得胜利的激进派园丁,然而对方似乎不是在演戏,而是真的担心哈迪克的样子。只见他蹲下来,同情地凑近哈迪克。
「我懂你是不得不坚持,你不想承认妹妹的过错吧?」
一听到这句话,哈迪克虚弱不堪的表情冻结了。
「我懂的,毕竟那是你唯一的亲人嘛。可是你必须看清现实。只要乖乖认错,老实谢罪,大多数人一定不会责怪你妹妹的失败的。毕竟还不受礼教拘束的青涩少女,不可能敌得过巧妙的盗贼。对方是长得不错的年轻男子,会被骗也是当然……」
「喂,你!」
同僚之一正要推开激进派园丁的肩膀以前,哈迪克已伸出手。
他抓住那个自以为是滔滔不绝地说着安慰话的园丁胸口,狠狠地拉近自己。
「呜哇!」
对方失去平衡,跪倒在地,哈迪克把脸凑近对方的鼻尖,露出冷得令人发寒的眼神,近乎刺入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那是我的荣耀,不许污辱她。」
周围鸦雀无声。
平常温和的太阳色眼眸多了不曾看过的冰冷火焰;那名园丁看出这点,当场表情紧绷,不禁发出带着畏惧的声音。
「对、对不起……」
「我才是,抱歉做了幼稚的举动。」
哈迪克冷漠地放开手,尽管嘴上道歉,表情却丝毫不变。
他向周围帮忙搀扶他的同僚道谢,接过拐杖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以后,终于平息了全身的愤怒。哈迪克环视同伴,以平静的声调宣告:
「我们遵从园长的裁决吧。就像他说的,现在不是对立的时候。」
这个声音和这番话,就连哈迪克自己听起来都非常忧郁。
(这么一来,迦帛尔与『沙岚』就正式敌对了。塔拉斯伐尔将被迫尽快表明立场吧,他们不管决定站在哪边都会是痛苦的抉择。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让他们达成亲手与『沙岚』的过去做个了结的决心……)
哈迪克再度拄着拐杖,一路叩叩作响地赶回自己房间,然后取出文具,奋力振笔记下事情始末。这是给约西卜的私人信。要是能尽快通知,那边或许能采取某些行动。
在署名以前,哈迪克稍作思索以后,添上一段文字。
『另外,在状况解决以前,绝对不要让拉比莎回迦帛尔——』
(目前主张使者必须负责的声浪极高。虽然那孩子没做任何亏心事,但现在现身会有危险。如果不事先警告拉比莎,她可能会因为什么差错而返乡。)
虽然这或许会带给拉比莎无谓的不安,但他没办法不写。等墨水一干立刻把纸卷起来,也不歇口气就直接前往鸽舍。
位于地下的圣园已经呈现夜晚的面貌,但来到地上一看,天空还是深红色的。这个时间传信鸽的窗口已即将关闭。虽然今天不会再派出鸽子,但只要现在交件,明天一早就会帮忙送出。
不同于用来宰食或取粪当肥料的镇有鸽,圣园饲养了专门的传信鸽,用来与各支部联络。这些传信鸽本来是用于传递公文,因此规定,待机的传信鸽不满一定数量时不得私用。
虽然这点教人有些担心,但幸好派往塔拉斯伐尔的鸽子还很充裕。
「要是你再晚一点来就不能用了。这是刚刚才送达的喔。」
办事员小姐笑咪咪地这么告诉哈迪克。哈迪克也感染她的微笑,笑着将货币和窘交给她。私人使用是需要付费的。
「也就是说,有人从塔拉斯伐尔回来了吗?」
「好像是。不过因为传信鸽是守卫帮忙送来的,所以不知道回来的人是谁。」
(是某个派遣过去的居民回来了吗?)
在这种尴尬时期,是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于是哈迪克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还有其他事情更需要思考。
(天已经黑了,在圣园结束办公以前,很想去见园长一面,但是……)
园长现在的身体状况下得了床吗?而且,先不说园长,今天他自己也不小心操劳过度,老实说实在提不起劲继续奔走。
(但是激进派的动向令人在意,不能悠哉地等……)
就在哈迪克一边烦恼,一边慎重地准备走下通往圣园内部的通用阶梯时—
「哈迪克大人!」
冷不防有人从背后叫住他。哈迪克一转头,就看到有人用力挥舞着末端分岔的棒子冲向这边。他是看守圣园正门的守卫之一。
「喔,太好了。我远远就看到您闪闪发光的头发-心想会不会是您呢。」
「感谢你总是尽忠职守,辛苦了。有人来访吗?」
「是的。有人来拜访哈迪克大人,据说是来自塔拉斯伐尔……」
看到有个陌生男子从开始说明的守卫后面靠过来,哈迪克就猜到那名男子应该就是刚提到的那个人。右眼戴着黑眼罩,肩膀披着图案抢眼的大块布料。在迦帛尔不常看到这样的装扮。
男子在距离守卫背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打量着哈迪克的脸,感觉上是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
「哇,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和小拉比莎长得一模一样。」
守卫听到这句呢喃才发觉男子的存在,慌忙转头说:
「啊!你这个人真是的,我不是说要帮你转告,叫你等我的吗?」
「嗯,我知道啊。所以我不就在等了吗?在这里等。」
独眼男子疑惑地歪着头指着地面。虽然他的态度摆明是装蒜,却感觉不到恶意。
「不行吗?算了,没差。那么我就一边等一边搭讪那个女孩子。」
「喂!哪有人一有空档就到处向迦帛尔的女性搭讪!」
听到两人的对话,哈迪克不小心笑了出来,同时出声打岔:
「没关系了。我会直接问他有什么事,你就回岗位去吧。看样子是我妹妹认识的人。」
「啊!是、是这样吗?那么我就告辞了……我要提醒你千万不可无礼!」
守卫伴随着响亮的脚步声离开,哈迪克目送他的背影,重新面向独眼男。
「我是哈迪克。既然你和拉比莎认识,我就不需要再自我介绍了吧。」
「我是杰克斯。在路上已经听过许多关于俊美哥哥的事迹,肯定比本人叙述的还详细啦。」
两人握手;哈迪克因为对方表现得悠然自得而跟着放松肩膀的力量,笑着歪头表达疑惑。
「不过,在这种时期,究竟是谁为了什么要事来找我?塔拉斯伐尔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到这个问题,杰克斯微微眯起铁锈色的独眼。
「你果然不知道小拉比莎回来的事?我是来当她的护卫的。」
「咦?」
「我不是塔拉斯伐尔的居民,是经杰泽特介绍,由约西卜正式雇用的。这是证书。我也已经拿到一半报酬当作订金。」
杰克斯从怀里取出的证书,的确是塔拉斯伐尔圣园支部正式发行的文件,约西卜的花押也确实无误。
「圣园连家属返乡都不通知一声吗?我有点在意……」
这时杰克斯发觉哈迪克脸色苍白地看着证书,于是打住话语。和拉比莎一模一样的太阳色眼眸僵硬地转动,看着杰克斯确认:
「……拉比莎还未成年,身为园丁的立场也十分特殊。但下达职务命令时,照理说一定会通知我才对……她、她真的回来了吗?既然这样,她现在人在哪里……
?」
看到哈迪克拼命的眼神,杰克斯发觉情况不寻常。
(那个来接拉比莎的园丁,难道……)
杰克斯扶着额头,回想抵达迦帛尔时的情况。
—仔细想想,尽是疑点。
特地到正门外迎接;明明没必要却学拉比莎戴上兜帽;特别要求赶路,跳过圣园……
(糟了……太大意了!)
这不是一句不知道就能了事的问题。这是他的疏失,竟然在最后的最后掉以轻心。
「抱歉,我太糊涂了!」
杰克斯低头道歉,匆促说明经过。听到拉比莎被带走的过程充满疑点,哈迪克苍白的脸变得更加缺乏血色。
(是谁……这是怎么回事……!带走拉比莎是为了什么目的……!)
哈迪克无意责怪杰克斯。毕竟杰克斯不了解迦帛尔与圣园的情形,重点是拉比莎本人受骗。再往上追溯,连约西卜都中计。也就是说,遣返命令是透过正式文件发布,毫无怀疑的余地……
「——请你帮帮我!」
哈迪克激动忘我,想要抓住杰克斯的手而不小心放开拐杖,顿时站立不稳。杰克斯赶紧搀扶哈迪克;哈迪克仰望杰克斯的脸,拼命恳求。
「拜托你,快去找拉比莎!因为我的脚不方便……知道内情的人,恐怕在圣国内部。我要调查这件事。所以要尽快找到拉比莎……拜托你!」
根本不需要哈迪克拜托,杰克斯立刻用力点头答应了。
「那当然。我会找到她,这次一定会好好保护她。但我没有地利之便,请给我指示。」
太阳无情地西沉,即将进入不易寻找失物的时段。
*
*
*
曼纳的夜晚非常幽暗,尤其是新月之夜——有人这么低语。
这句话听起来理所当然,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暗。即使没有月亮,只要没起风造成严重的沙尘飞舞,无数的星星都会争先恐后地照亮大地。
所以这句低语不用说,当然是比喻的意思比较强。
「你参加过地下比赛?」
碧姬发出傻眼的声音,杰泽特有些心虚地点头。
「事情说来话长,我并不是喜欢才参加的。」
那是他在诱导拉比莎的使者之旅时,不得已使出的手段。现在回想起来,就连他自己都很傻眼。当初竟然会做出那么鲁莽的事情,可见他那时真的很拼命。
「地下比赛是在新月之夜举行的。比赛本身从深夜二刻开始,在那之前是主办者举办的晚餐会。当然表面上晚餐会和地下比赛跟不存在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那个晚餐会就是曼纳地下龙头的社交场合。所以?据说今晚克莱舒的当家受邀参加那场见不得人的晚餐会,这个消息正确吗?」
「大概吧。我向消息来源打听时佯装另有目的,提到克莱舒家只是闲聊间随意谈起,对方没道理骗我才对。」
碧姬听完后满意地点头,从面纱底下扫视自己的右方。
「也就是说今晚当家不在,最适合搜寻证据了。这样正好。」
在石板路另一头,耸立着一栋大得恍若公共浴场的宅院。那是旧撒鲁治家——现在称为克莱舒家的大商人的住宅。
漆着白色灰泥的外墙罗列着成排窗户,分别镶着不同花样的窗棂。装饰着铆钉的大门与建筑物相较之下比例偏小,两旁站着两名横眉竖目的门房。宅院各转角似乎也都安排了武装警卫。
两人保持不会被认出长相的距离,慢慢走动确认宅院的气氛以后,假装是在散步的情侣离开现场。这带高级住宅林立,街道美轮美奂,实际上确实有零零星星几对情侣在附近散步。
「那么,你的看法是?」
等到四下无人时,被杰泽特这么问道的碧姬双手环胸。
「警卫很多、建筑物本身也很牢固,我看不要非法入侵才是明智之举。」
「是啊。外面守备森严,那就表示一旦进入里面以后比较容易办事。那么就照预定,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去吧。唬人的伪装呢?」
「已经要族人准备好了。往这边。」
两人离开高级住宅区,钻进巷子里面,隔了一段时间再出来时,样子已经和先前大不相同。两人分别用头巾与面纱牢牢包住头发,腰带结打成东方常见的蝴蝶形状,脸颊、颈子与手背画上乍看像刺青的花纹。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刺青,只要擦一擦就掉了。这么一来对方就会忽略长相,反而对花纹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是一种障眼法。
「这花纹有意义吗?」
「随便乱画的啦。不过真的有一族在身上刺青的,就让对方擅自误会啰。」
看杰泽特盯着手背看,碧姬神色自若地这么回答,先一步走向前去。两人快步靠近克莱舒家。
不久,门房似乎也注意到身份不明的二人组毫不迟疑地走向这边。两名门房拿好手中的刺叉,主动上前几步。
「慢着!你们是什么人!来克莱舒家做什么!」
听到门房喝阻,碧姬停下脚步,由上往下打量板着脸的门房,手抆腰狠狠地瞪着他们。
「你们是新来的吗?还是卧底?好大的胆子,竟敢挡住本小姐。」
「你、你说什么……?」
听到碧姬显然非常习惯恫吓的低沉嗓音,两名门房不由得心生动摇。两名门房不自觉面面相觎,进行无言的对话:「你认得这个人吗?」「不认得啊。」
「亏我特地来到曼纳这带,居然这样问候我。我看我还是回去好了。」
碧姬高傲地抬起下巴,杰泽特立刻从后面出声安抚她。
「好了,别那么生气,他们只是尽忠职守而已。总不能因为他们不认识我们,就马上要求主人处分吧。」
发现后面的青年好像很和气,两名门房因此松了口气,却随即发觉他话中令人不安的部分,而吓得绷紧背脊。要求处分?
意思是两人的地位非常接近当家,可以直接要求处分他们吗?
两名门房不约而同从喉咙发出吞咽声,再度面面相觎。虽然两人的确是生面孔,但从东方风的装束看来,或许是本家派来的人……
「这、这是职务所需,请两位报上姓名、所属、出身与来访目的!」
门房换成不苟言笑的口气,尽可能保持威严。碧姬见状便耸耸肩,缓缓把手伸进怀里。
「要是说了,又会要我们拿出证据吧。我讨厌这种拐弯抹角的作法。瞧,这下你们就没话说了吧?」
碧姬一边这么说,一边取出手拿镜缓缓地调整角度。
镜面映着大门两侧通明的灯笼火焰,迸出光芒。
「……?这是做什么……?」
「喂,你看!」
一名门房愣住,另一名门房则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白墙。
在圆形的反光之中,隐约浮现图样。那似乎是一只拥有三只脚、充满威严的老鹰……
「啊、啊啊啊啊啊!」
一确认这点,门房突然发出了连杰泽特等人都吓了一跳的鬼叫声。杰泽特与碧姬不觉胆战心惊地环视四周。
(怎、怎么了?难道是不妙的证据!)
(怎么办?其他人要过来了!)
赃物本来就可能成为悬赏对象,不巧的是那或许是现实。站在其他转角的警卫大叫:「怎么了!」似乎随时会冲过来。要是被包围了,事情会变得相当棘手。
(唔,没办法了,暂时先……)
然而就在碧姬即将下决断时,门房飞快地站到两人面前,朝着看向这边的警卫挥动手臂回答:
「抱歉,没事!别在意!」
目睹门房意想不到的行动,「奇怪?」两位刺青客人不约而同地僵住。
门房重新面向两人,这次把手放在胸前向两人敬礼。
「小的有眼无珠,非常抱歉先前冒犯了!」
「冒犯了!」
另一名门房也慌忙敬礼,跟着说最后面的部分。
(小的有眼无珠……?)
杰泽特和碧姬没想到对方的态度会如此急剧转变,当下不知所措。
另一方面,似乎对整个情况擅自做了解释的两名门房不停鞠躬哈腰。
「所谓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吧,原来是指那个主人啊!」
「小的知道,现在所见所闻,绝对不会泄漏出去!」
「假使有需要,我们会竭尽全力协助到底!」
最后门房敞开大门,朝宅第方向伸出手,「来来来,快请进、快请进!别客气!」热烈欢迎两人进入。
「……嗯,那就不客气了……」
两人庄严肃穆地通过门房之间,等到身后响起关门的声音以后,碧姬冒出冷汗扫视手拿镜,急忙收进怀里。
「你到底是指哪个主人……!」
「我才想知道咧……!」
杰泽特也同样冷汗直流。手拿镜派上用场固然很好,但发挥了远超出想像的效果也教人毛骨悚然。
「算、算了,我们赶快弄完赶快走吧。已经大约知道要找哪几间房间了。」
「我记得你们好像找到了在还
不是克莱舒家之时,就在这里工作过的侍女?」
「对呀。因为是同一栋建筑物,房间用途一定也和之前一样吧。如果要隐藏见不得人的重要证据,通常会选书房或寝室吧。」
在碧姬带领下,靠着以前仆人透露的构造,在屋内快步前进。
今晚似乎因为当家不在的关系,屋内意外地冷清,很幸运的是几乎看不到人影。两人穿过狭窄的玄关通道,经过大厅,从中庭的楼梯爬上二楼。
围绕中庭采光井的墙壁是细密的木制格子。从缝隙洒落的星光,在走廊上描绘出复杂的网状花纹。
「书房和寝室要绕过这个采光井……」
「等一下,有人。」
杰泽特从格子缝隙定睛窥视另一边,并制止碧姬。
虽然光线昏暗,但是隔着中庭的对面格子后方似乎摇曳着手持烛台的小小火光。眼睛一日一习惯以后,甚至隐约看得到人影。
「或许是巡逻的人。我们走仆人通道。」
两人在走廊尽头找到疑似的门,放低身体偷偷摸摸地移动。像这种富豪家,通常都会在房间背面设置仆人专用的狭窄通道。
通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依靠途中借来的烛台的微弱火光。两人一边留意方向,悄悄地通过紧闭的房间背面。
最后碧姬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耳朵贴着门倾听里面的情况。
「……我想就是这里了。好像没人,我要开锁啰。」
「我本来还怀疑开锁技术何时才用得到,原来就是这种时候啊。总算派上用场了。」
「哼哼,这就是所谓的先见之明。来,打开了。这里应该是书房才对……怪了?」
碧姬进入漆黑的房间,用烛光照亮各处时,不知为何发现了箱形的大卧榻,于是歪头疑惑。那张卧榻非常华丽,厚重的四根床脚直接延伸为床柱支撑着华盖。地板与床板的间隔颇高,可能是为了在下面放置衣物箱。
「我搞错了,这里好像是寝室。」
「反正寝室本来就在搜查目标内,我想没问题吧……」
不料正面的房门突然发出喀嚓声,两人倒抽一口气。
(不妙,快躲起来!)
两人立刻吹熄烛火,溜进卧铺下面。两人才在黑暗中屏息趴到地板上,随即有人开锁进入房间。
「小姐……不对,少夫人,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找我?」
「这件事只能告诉忠心的你。啊啊,该怎么办才好。我听到可怕的事了。」
看样子是这间寝室的其中一个主人——克莱舒家的夫人与贴身侍女。本来以为夫人和当家一起出门参加晚餐会,结果似乎没有。
常夜灯点亮,卧杨在杰泽特和碧姬头上稍微震动发出声响。
「我听到仓库守卫和总管的对话。他们说,明天我们的商队会遭到盗贼攻击……!」
「哎呀!难道是街头巷尾吵得沸沸扬扬的『沙岚的后继者』?」
侍女惊惶发抖的语气,忽然转为疑问。
「可是,这就奇怪了。他们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呢?」
「就是这点恐怖。如果我没听错,那两个人说了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噫!」侍女发出小小的惨叫声。
「竟、竟然有这种事!小姐,必须赶快通知老爷这件事!」
「问题在于,这件事老爷似乎也知情。」
(……!)
杰泽特与碧姬在黑暗中瞪大双眼,朝彼此所在的方向看去。
「我已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那个人不肯告诉我任何工作上的事。虽然我身为商家之女却缺乏商业知识,这点的确是事实。所以母亲才会在父亲过世以后急着招赘……但是,这样实在太过分了。」
尽管口气变得怯懦无力,夫人还是拼命倾诉。
「自从结婚以后,我们家就完全变了。等到发觉时,原本的仆人只剩你和其他寥寥数人而已……这里已经完全变成克莱舒家了。简直就像异邦一样。」
「怎么会……可是小姐,这间屋子和曼纳都是小姐成长的地方呀。」
「是呀、是呀,我爱这个家、也爱这个镇。可是,就因为这样才可怕!」
夫人似乎终于承受不住,流下泪趴在卧铺上。
「撒鲁治家想还债,克莱舒家想要前进中央沙漠的据点。这段婚姻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根本没有爱。虽然我和母亲因此免于一贫如洗的生活,却牺牲了别的东西……我不由得这么觉得。我牺牲了心爱的故乡与这片中央沙漠……!」
「小姐,您怎么这么说……太可怜了。您想太多了。」
「不,一定是这个不好的预感应验了!老爷今晚出门上哪儿去了?新月之夜特别幽暗,这句话你也晓得吧!」
夫人似乎用拳头槌打卧榻,杰泽特与碧姬感觉到震动。
「可是……可是小姐……目前又没有任何证据……」
「证据……?」
夫人好像忽然自嘲地笑了。
「对不起喔,我说谎了,我并不是从今天开始才怀疑那个人的。前一阵子,年底时,克莱舒家举办亲感聚会……从那之后,那个白袍人就常常来访……再怎么说我们都是夫妻,我一直有不好的预感。搜查证据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因为我有书房的备份钥匙。」
「哎呀!这件事,老爷他……」
「他当然不晓得。他也不晓得我知道那张机关重重的拼木大书桌有秘密抽屉。如果要藏不利的文件,一定是藏在那里。我明知道这点,却从来不曾调查,因为我害怕知道真相。可是,我已经不行了。」
夫人压低声音,疲惫地低语:
「假使明天商队真的遭到袭击,我就再也无法装作不知道了。所以我才想向你吐露实情。对不起喔,因为独自承受实在太痛苦了……」
「不,您别这么说,小姐……千万别这么说。可是,难道……」
侍女似乎完全没了主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宛如谵语般不断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那个,要不要向夫人……不,向太夫人禀告这件事……」
「哎呀,那怎么行,母亲身体很虚弱。不过,对了,话说我很久没有向母亲撒娇了。母亲还醒着吗?去看一下好了。」
夫人似乎因为说出烦恼而感到舒坦了些;她催促着随时可能哭出来的侍女,踩着比来时轻快的脚步走向房门。
门发出喀嚓一声锁上,片刻以后,两个人类从卧榻底下的黑暗中爬出来。他们趴在地上斜眼互看,低声说:
「……这下就确定了克莱舒家与『沙岚』的关系。」
「没想到会在意外的地点,从意外的人口中得知意外的证据。」
「机关重重的拼木书桌……」
「很常见呢……」
虽然长时间维持勉强的姿势导致浑身发麻,不过既然已经得知这么多情报,就不能再磨蹭了。两人用点着没熄掉的常夜灯重新点燃烛台,再度回到仆人通道,这次溜进隔壁的书房。
不必找遍整个房间,立刻就发现那张书桌了。
「就是这个吧!真是豪华。抽屉乍看只有一层……」
「底特别浅,会不会是活底?」
「帮我拿一下,我来试试。」
假使不知情就可能忽略吧。要不是一开始便用怀疑的眼光检视,那看起来只是一张奢华的普通书桌。似乎是开锁技术派上用场,碧姬倒是很轻易就发现秘密抽屉。
「我懂了,只要稍微用力拉这个钮就会突出来对吧?然后把这个转半圈……」
里面构成锁的部分似乎打开了。只见部分拼木图案错开,抽屉下半部悄然无声地滑动打开了。里面装了几张文件与可疑的皮革封面簿子。
「这是商队的预定表,最上面是明天的日期……行程只到途中。」
碧姬立刻拿起文件、迅速浏览以后,表情变得紧绷。有头没尾的行程意谓着什么——只要想起刚才夫人说过的话,目的就显而易见了。因为行李在途中就会被抢走,所以没有必要完整规划行程。
「原来如此,这就是提供物资的方法。多么卑鄙的一群家伙!」
碧姬难掩气愤,用手背拍了拍文件。看来克莱舒家就是像这样故意遭受袭击,藉此避免周围的人怀疑到自己头上吧。正所谓一石二鸟。
「这本是日记帐……应该说是备忘录。上面写着特殊的交易与契约。」
杰泽特翻开皮革封面,脸色凝重地阅读文字。
「有写到『沙岚』吗?」
「有,写得很明确。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总不可能是记录天气吧。只不过,有些叙述看不太懂……」
「来,让我看看。」
碧姬几乎要额碰额地探头过来看,杰泽特只好把簿子让给她。
「日期标示至星的这页,克莱舒家和『沙岚』还晓得,但『白星』就看不懂了。从前后文判断,似乎是这三者联手。」
「你是指这里吧。白星,在其他页也出现过。白星……和北塔?会是指什么呢?」
(北塔?)
杰泽特恍然惊觉,从碧姬手上抢回簿
子。
在一年最后一天至星的前一日,潦草地写着那个触及记忆的词汇。
『北塔,白星提供管理细节。当烽火台。亦可作仓库。年初~』
虽然内容采条列式记迤,没有串连成文章,但隐约可以推断出其中的意思。
(北塔毫无疑问是指盖在北侧山丘上那座古塔吧。烽火……要利用那座塔施放信号连络远处吗?这么一来就表示白星和占星之徒有某种关系……)
几个月前,在至星那天,杰泽特强行带拉比莎登上那座塔去欣赏破晓景色。
拉比莎起初非常畏缩抗拒,杰泽特原本很担心这么做或许会伤害她。
不过最后拉比莎露出了教人心神荡漾的笑容——
「……欤,杰泽特?」
「——咦?喔,怎样?」
杰泽特发觉自己瞬间差点陷入回忆中,而这么反问;碧姬尽管微微鼓起腮帮子还是重述了一遍。
「就说了,刚才夫人好像提过吧,说白袍人怎样怎样的。」
「有吗?」
「有!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如果有关系的话,我想就是那家伙吧?白星。」
(白袍……对了,亚里耶那小子好像也说过。)
杰泽特隐约想起这件事,皱着眉头搜寻记忆。印象中,在黎度与乌尔哈消失前来访的人,就是打扮成那样的……
(……不行。虽然觉得事有蹊跷,却完全搞不懂。)
北塔原本是占星之徒的设施,消失的黎度与乌尔哈是占星之徒。然后这本可疑簿子里面出现的『白星』正在进行某样跟北塔有关的工作。
虽然这之间似乎有所关联,但是完全不晓得那是怎么牵扯上克莱舒家与『沙岚』的。现阶段就连『白星』是个人还是组织都混沌不明。
(情报不足的部分,就算想再多也无济于事。更重要的是,现在该如何切断克莱舒家与『沙岚』的关系。得尽快通知迦帛尔……)
眼皮深处忽然闪现太阳色的光芒。
因为刚才不小心想起来的关系,只要稍微牵扯到有关的事情,思绪自然就会被拉过去。
(专心点,现在可是入侵敌营喔。)
杰泽特按住眉心,把不可能在这个场合出现的色彩赶出心中。
「话说回来,碧姬,商队会遭到袭击,是明天什么时候的事?」
「嗯——就这些资料看来,我想是午后最热的时段。一般是休息时间吧。那些家伙的嗜好难道是打扰别人午睡吗?」
「那么就帮他们的低级嗜好宣传一下吧,让整个曼纳都知道。」
碧姬眨了两三下眼睛,似乎理解杰泽特这句话的意思。只见她促狭一笑。
「假使明天商队真的遭到袭击,就再也无法装作不知道了……要散播预言对吧?」
碧姬引用夫人的话,一双黑曜石眼眸淘气地发亮,似乎相当有兴致。
「要是连克莱舒家都知道,最后中止行程就伤脑筋了,所以不能太张扬。最好找那种会半信半疑地观望情况,一旦确定是真的就会积极行动的家伙。」
「就是那些竞争的大商人吧?像荷鲁比家。」
「就朝那个方向行动。总之,先尽量把文件和簿子的内容记到脑子里吧。」
杰泽特翻翻簿子,确认是否有其他重要记违,结果在某处发现迦帛尔的名字,于是停下来仔细看。
(迦帛尔商队都市化的危险性……就像我想的一样。这些家伙似乎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警戒这件事了。提醒有这个可能性的是白星,是吗……)
说真的,『白星』到底是何方神圣?
假使白星从很早以前就解读了迦帛尔的变化,告知克莱舒家,那么派遣密探到迦帛尔内部的幕后黑手很可能就是白星。
假使提供迦帛尔使节团情报给札库罗的也是这个白星呢?
(扮演的角色是克莱舒家与『沙岚』的连络人……情报贩子吗?)
既然如此似乎不需要在意。因为只要揭发克莱舒家与『沙岚』的关系,群众对『沙岚』是「义贼」的幻想会粉碎,而以迦帛尔为中心的中央沙漠的动乱也会因此平息。
失去后盾与信用的『沙岚』只会走上衰亡一途,等到札库罗消失,这次就会真的瓦解了吧。这段期间,只要迦帛尔持续进行商队都市化,塔拉斯伐尔栽培辛姆辛姆与人才,应该就能引导整个中央沙漠走向平安与丰饶了。
这是就目前拥有的情报所能想像到的理想结局。
(虽然其中没有我的身影有点悲哀……不过这就是人生吧。)
杰泽特变得有些感伤,不禁对这样的自己失笑。
直到最后都带给他幸福的心爱的人。
能够亲手保护那个人的生命与未来,这不就很足够了吗?
(虽然这样太模范生了……)
看着杰泽特露出平静的眼神阅读文字的侧脸,碧姬悄悄地愁眉不展。
她开口想说话,临到嘴边却又打住而流于叹息,改成讲别件事。
「重要的部分我大致都记起来了。你呢?」
「嗯,我也可以了……」
杰泽特抬起眼睛点头回应碧姬时,发觉些微动静。
那是宛如开锁的声音,从门外稍远处传来。
「有人。」
「是别的房间吧。这个时间……啊,等一下。说到这个……」
碧姬的视线忽然望着空中游移,伸出食指抵着下巴思索。
「我好像听过,就寝前总管会巡视几个重点房间是否有异常。」
「……」
两人沉默地将所有东西匆匆收拾干净,偷偷摸摸地配合接近的脚步声移动,趁正面房门喀嚓打开的同时从仆人通道逃脱。
在门房鞠躬哈腰下离开宅院后,杰泽特终于开口。
「碧姬小姐,那种事麻烦请提早讲。」
「啊哈哈,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哎呀,就算是我也会出这种差错呢。」
两人回到之前变装的巷子,同行担任助手的两名男性族人正边等他们边玩牌。族长明明去进行危险的工作,这些族人还真悠哉。
「大小姐,结果如何啊!」
「当然是大丰收啰。这下确实掌握到证据了。」
「不,我不是担心那个。我想问的是有没有确实推倒。」
「啊——那个呀,很意外地没有时间。」
正在努力弄掉刺青花纹的杰泽特听到对话,吓得抬起头。
「你们在说什么!?」
碧姬不理会杰泽特的反应,懊恼地皎着拇指指甲。
「真是太可惜了,孤男寡女在深夜侵入敌阵,这种情况明明发生点什么也不奇怪的。」
「什么嘛,亏我还赌会发生事情呢。」
「看来胜负要延到第二幕了。」
「大小姐,别担心。我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事,所以旅店的房间分配……」
听到男性族人之一跟碧姬皎耳朵,杰泽特无法置之不理地插嘴。
「很、很遗憾的是今晚没空在旅店慢慢地休息。接下来还有工作,在天亮以前,我们需要分头将某封信投送到重点商家。对吧,碧姬?」
被杰泽特征求同意,碧姬双手环胸思考半晌之后,怨恨地咂舌。
「……呿!」
她甩着长长的黑发转过身去,催促其他男性族人移动。
「是呀,赶快弄完吧。快快弄完,才能早早休息喔。」
「不,这时候还是慎重行事比较好。信的内容也需要推敲再推敲,打草稿再誊稿!」
杰泽特感觉到危险而愈说愈激动,男性族人则从两侧用力搭着他的肩膀。
「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差不多该看开了,做好入赘的心理准备吧,杰泽特。」
「等一下给你补药。」
「不需要!放开我!我要叫人了!」
这幅景像在旁人看来,简直就像是返家途中的醉汉三人组。
至于碧姬则双手环胸走在前方一步远,悄悄地抱怨。
「像你这样动不动就想起小丫头,根本没有介入的空档。居然在这么好的女人面前摆出苦瓜脸,你是开悟的老头子吗?笨蛋。」
这种时候,直觉灵敏是种麻烦。因为会了若指掌。
「既然你放弃了,就去找其他能够回去的地方不就好了?怎么脑筋就是转不过来!」
当碧姬哼的发出一声,抬起下巴挺直背脊时,有人对着她的背说:
「对了,碧姬,明天我打算去跟踪那个商队。」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想跟『沙岚』接触对吧。」
黑眼珠凶恶地瞪着杰泽特,杰泽特尽管不懂碧姬为什么心情急遽恶化而不知所措,还是轻轻地点头回应。
「对。我想明天袭击商队的是负责调度物资的特遣队,跟前阵子接触的是不同一群人,或许会知道头目的根据地之类的情报。然后,视这次取得的情报而定,我可能要分开行动。到时候,克莱舒家的事可以拜托你们吗?」
「就算我说不行,你也会那么做吧。我能说不吗?」
碧姬拨动长发,表情愠怒地
别过脸去。
「顺便告诉你,我明天打算去浴场增进女人之间的情谊。」
「嗄?女人?」
「你想找我吵架吗?你把问号打在哪里呀!」
「啊,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呃,浴场?」
虽然杰泽特真的没有调侃碧姬的意图,但碧姬现在莫名暴躁,所以杰泽特慌忙变更问号的位置。这种时候最好不要随便刺激她。
「我想和刚才那位少夫人聊聊。虽然她自称不懂经商,但从她刚才那番话听起来,她的头脑好像也不至于差到那种地步。」
「难道你想拉拢她当伙伴吗?」
杰泽特恍然惊觉地这么一问,碧姬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些。
「既然对方有赞助人,要是我们这边没有就不公平了吧?」
「假使顺利得手,那的确很振奋人心……不过你有把握吗?」
「哈!你以为我是谁呀?」
只见碧姬夸张地耸肩,手抆腰半转过身看向杰泽特。
「到目前为止,被我看上却没有得手的猎物只有你而已。你差不多该乖乖束手就擒了吧!」
被碧姬狠狠地一指,杰泽特哑口无言;从他两侧传来了口哨声。
「哟!真不愧是我们的族长,有男子气概!」
「我们会帮忙夜袭的!」
「呜呜……为什么我现在的心境像柔弱的少女……」
曼纳的夜晚大致以这样的感觉,伴随着碧姬的怒骂迎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