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
不知从哪儿传来非常小的铃声。
声音真的十分微弱,换作平常甚至会被呼吸声掩盖过去。
这个地方静得能够听见那样的声音,空气丝毫没有流动。
(咦,看得见星星。现在是晚上……?)
眼睛稍微睁开一条缝,尽管发现了朦胧透出的光芒,却觉得奇怪。
既然四周一片漆黑,那么头上的光应该是星空才对,却有哪里不一样。
星星的光芒应该没有这么微弱。形状凹凸不平,颜色都不一样。而且感觉特别近,好像还有几个左右摇曳、互相碰撞……
(啊,原来不是钤铛,而是星星碰撞的声音……)
尽管觉得奇怪,不知为何这么想就想通了。
既然这是星星发出的声音,那么仿佛直接流进体内的这股浓郁甜香,也是星星的杰作吗?
拉比莎本来明明一直很舒服地沉浸在这股甜美的香味之中,接着突然感觉到刺激鼻腔的辣味,于是醒来了。
(我明明想再多睡一会儿的……)
既懒得思考也懒得活动身体。就在拉比莎准备再度闭上眼睛时,听到了某人的声音。
「那是星星的碎片。据说骄傲自大、蹄越本分发出强烈光芒的星星会毁灭并波及周围的星星。偶尔能够从地底找到这些星星的碎片。」
那是男人的声音,好像听过、又像没听过,毫无特征。他似乎用布蒙住嘴,声音听起来非常模糊阴沉。
「死掉的星星再也无法自行发光闪耀,这些碎片之所以发出微弱的光辉,是因为吸收了太阳光。这片星空是假的。」
(假的……难怪我就觉得不对劲……)
拉比莎听着男子的声音,想起小时候听过一种不可思议的说法。据说有种石头晒过阳光以后马上拿进黑暗中,就会发亮一小段时间。
(原来如此,那就是星星的碎片。原来星星死掉会变成石头……)
「我们生活在太阳底下,但我们必须知道,太阳的光有时会欺瞒人类。强光会掩盖真实,或是使原本不会发光的东西发亮。我们生活在虚假中。世界展现真实面貌的时间不是白天,而是夜晚。」
拉比莎明明很困,但男子的声音沙沙沙地滑进耳朵,害她睡不着。男子的意思是昼假夜真吗?之前好像在哪儿听过类似的话。
(我记得黎度说过,星星象征理想的世界……)
「月亮、星星与黑暗,光与暗并存的星空,正是指示我们走向幸福的地图。破坏均衡者将会毁灭,所以骄傲自满的星星注定走向死亡。我们必须听从星星的警告,保持均衡才行。」
是谁在说话?拉比莎渐渐在意起来,拼了命撬开眼皮。
看样子她似乎是仰卧。说话声从右边传来,但头好重,非常懒得动。明明只要稍微转动脖子就行了,却觉得办不到。
(奇怪?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
就在拉比莎望着那些假星星时,心里霍地冒出疑问。
不对劲。她应该已经回到迦帛尔了才对。
在正门和杰克斯告别,跟着前来迎接的园丁走,然后……
(……对了,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忽然闻到甜甜的香味……)
之后的事就不记得了。于是拉比莎环视四周一探究竟。
(这儿是哪里?)
拉比莎感到十分疑惑,正要爬起来,却发现她不是懒,而是全身不能动弹。
(为……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拉比莎想问黑暗另一头的男子,却连嘴都不听使唤。
就在她惊慌失措时,再度感到刺激鼻腔的臭味,接着男子主动跟她说话了:
「这个香会使人清醒。你差不多完全清醒了吧,辛姆辛姆使者。身体的麻痹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消退,到明天就多少能动了。到时候你将面临一项选择,也就是认罪与否。」
(罪……什么罪……?)
事情的发展过于唐突,拉比莎尽管哑口无言,内心却涌现不好的预感。
男子叫她辛姆辛姆使者,也就是说,他不是认错人。
他正在向拉比莎这个辛姆辛姆使者问罪。
「一日一确认你的意志,不管你是否认罪,都要请你再度入睡。假使你认罪,那么为了确认你是否出于真心,就必须请你到那位大人面前再次宣言。如果你不认罪,很遗憾地就要请你直接长眠了。
(什么……是、是要我死吗!?)
拉比莎拼命转动唯一能动的眼睛,想要确认男子的长相却徒劳无功。而且这里本来就非常暗,即使看到或许也认不出人。
「我们也不是想要你的命。只要你承认错误、洗心革面,就能够重返命运之轮吧。这次你要为了迦帛尔、进而为了世界均衡,有效运用精灵使的力量。那就是我们的期望。」
男子淡淡叙述的声音一点朝气也没有,却感觉得到莫名的执着。
(我们是指谁?这个人从刚才就一直提到似曾相识的字眼。)
拉比莎既不能出声也无法动弹,只能从得到的资讯推测。男子提到的世界均衡、命运等等字眼,拉比莎的确有印象。
关键是星星,以及光与合——
(……难道是占星之徒?)
脑海里浮现或许人在迦帛尔的黎度的脸。
假使真是这样,那么他刚才提到的「那位大人」该不会是——
(毕竟黎度看得见光,想必分辨得出对方有没有说谎……)
正巫女的眼睛拥有特殊力量,那么黎度或许真的就在这附近。
可是占星之徒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
(来接我的那个园丁不知道去哪儿了?得连络圣园才行。)
因为不知道的事太多,思考变得莫名现实。然而潜藏在黑暗中的男子似乎完全无意理会拉比莎的困惑,继续自说自话。
「我当然会协助矫正你。也就是说,无知就是罪过。我会让你明白,你究竟做了多么愚蠢的轻率举动。然后在这个前提下,让你选择自己的生死。」
既不能反驳也不能制止,更没办法逃走。拉比莎顿时感到呼吸困难。
「这里有你从使者之旅回来以后提出的报告书……」
拉比莎听到微弱的声响,得知男子拿起兽皮纸。那八成是圣园公文课将拉比莎的口头报告记录下来的笔记。记忆申报告的页数极多。
……联想到这里,拉比莎惊觉不对。
(等一下……为什么这个人会有那种东西……!)
圣园的公文,而且内容是关于辛姆辛姆。
即使是园丁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接触到这类公文。
占星之徒是外人,不可能拿到那种东西。
(难道不是外人所为……!?)
感觉就像全身泡在冰水里面一样。
来接拉比莎的园丁。那个人学拉比莎戴上兜帽,特别要求赶路,跳过圣园——
(那是不认识的人。因为我并不认识所有园丁,所以当时没放在心上,但是……)
之前在市场被人掐住脖子时,拉比莎觉得对方的脸似曾相识。
(那个人是园丁……没错,就是园丁……!)
——或许一切都是事先设计好的。
突兀的返回命令。就连约西卜都抱持疑问的不自然指令。尽管如此,那确实是圣园送达的公文,所以拉比莎想确实完成工作——
(……哥哥、哥哥!)
哥哥是否知道这件事呢?不对,他不可能知道。要是知道,一定会挺身保护她才对。然而只要他那么做,做出这个不轨行为的园丁必定会对他产生反感。因为那将会与负责处理公文的园丁为敌。
她现在的状况就证明那个园丁是不择手段的人。
(哥哥!拜托你杰克斯,不要发觉,不可以向哥哥报告!)
不过,哈迪克也可能早就发觉,甚至在拉比莎抵达时已经遭遇危险……不对,就算没发觉,也可能只因为他是拉比莎的哥哥就……
(怎么办……我害了哥哥……!)
瞠大的眼睛不断滴下眼泪,流进耳朵。
——拉比莎,我以你为荣。
哈迪克曾经温柔地抱着拉比莎,这么告诉她。
——不管发生任何事,我一定站在你这边。所以你就放心地永远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不需要害怕。
哈迪克摸摸她的额头,拨起她的浏海,眼神慈爱地看着她。
——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自己思考行动了。
可是,要是她的行动害最爱的哥哥面临生命危险呢?
「……你在沙岚旅团一名盗贼诱导下,去了沙岚之镇。」
各种思考在脑中交错的同时,男子依然在黑暗中淡淡地叙违使者之旅的概要。
「你完全中了盗贼的计谋。不仅送出辛姆辛姆,还因为精灵使的能力觉醒,不慎上了对方的当,解放沙岚之镇……」
(盗贼……?)
有一瞬间拉比莎不知道那是指谁,不过马上就发觉了。他说的是杰泽特。
(什么盗贼?胡说八道。我
可不记得我是那样报告杰泽特的事的!)
拉比莎感到愤慨,这个男人居然曲解事实。
不管是送出辛姆辛姆还是解放沙岚之镇,都是拉比莎自愿的。何来陷害之说。是杰泽特给她契机的。
这个人居然说得像是拉比莎被骗一样——
「……问题在于,你认定这些决断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且到现在还深信那样是对的。」
(咦?)
男子的发言仿佛看穿她内心的反驳一样,这令拉比莎措手不及,不自觉侧耳倾听。
「乍看之下,你的行为似乎是对的。孕育沙岚旅团的是圣地迦帛尔,隐瞒这点是错误。许多人差点这么认同了。然而,既然这样,我们长久以来的和平到底算什么呢?」
在泪眼盈眶的另一边,假星星几乎即将失去光辉。
「那我们赞扬古代精灵使的伟业、引以为荣地保护辛姆辛姆、传承好几世代的幸福血统又算什么?小丑,还是伪善者?许多人一路走过的人生,只因为你的一个决断就毁了。」
男子的声音里充满了宛如怨念的意志,仿佛跨越黑暗缠住她的身体。
「你的行为乍看是正义,但是从宏观的角度看世界,马上就明白那才是错误。迦帛尔失去荣耀,沙岚旅团脱胎换骨,整个中央沙漠动荡不安。这全都是因为你的肤浅破坏了迦帛尔成对的另一半,打破了世界的均衡。」
(成对的另一半……是?)
拉比莎惊讶地搜寻记忆。印象中,那也是听黎度说过的字眼。
『水与火、风与大地、光与合、善与恶,这世上的物质、现象都是相对存在的喔,拉比莎。我等称之为世界的均衡。』
这个男人使用同样的字眼,果然怎么想都是占星之徒。但他同时也是迦帛尔人,和园丁有关系。从这点研判他的身份是……
(接受了占星之徒教义的迦帛尔人吗!?)
上次回来时,拉比莎就已经知道他们渗透进迦帛尔宣扬教义。
但是当时听说他们的教义不是什么危险思想,反而有助于安定迦帛尔的人心。
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呢?
「为了再度恢复均衡,就需要激烈的战争。战争打得愈激烈、流愈多血,就会得到更大的安泰。前几天正巫女大人这么下托宣了。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是为了收拾你制造的烂摊子。」
(正巫女!?黎度果然在这附近!)
拉比莎惊讶的同时,却又想不通。黎度突然消失,旋即出现在这种地方,为什么要说那种煽动战争的话呢?至少拉比莎所认识的黎度,并不是喜欢斗争的女孩。
(她是不是预知了什么呢?于是说出那种话,无关乎自己的意志……)
「你没有自己是世界一部分的自觉,受个人情感所惑,犯下滔天大罪。」
男子的声音本来鲜少透露感情,这时稍微流露出宛如嘲笑的味道。
「你被盗贼诱惑,陷入情欲,被甜言蜜语骗了,也不知道那是陷阱。」
(什么……!)
脑中一片空白,拉比莎睁大眼睛。
(你胡说……什么……)
这个男人所说的盗贼就是杰泽特。他说杰泽特做了什么?
「使者是女人,正合那家伙的意吧。而且还是情窦初开的丫头,别说是对世事,就连对自己都不太了解。要得到丫头的同情与爱慕是很简单的事吧。身家清白、不常接触男人的迦帛尔女孩会被骗也是当然的。就这点来说,你还真悲哀。」
听到男子如此断言,脑袋瞬间沸腾。
(才不是!杰泽特才没有那样!)
拉比莎中计是事实,但是杰泽特并不是用那种方式骗她的。
「他真是太高竿了。让你听信他的要求,还让你认定那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看来他当初就计算情况紧急时可以拿你当盾牌吧。」
(不对、不对!)
拉比莎义愤填膺,想要大吵大闹,狠狠揍男子一顿。闭嘴,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她明明想这么大叫,嘴巴和身体却动不了。她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一度止住的眼泪再度涌出。
「找你到重获自由的镇上是为了拿你当人质,也是为了把你的精灵使能力放在手边。而你一无所知,一步步进行不利迦帛尔的准备。你认定全部都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被盗贼巧妙地操纵。真是愚蠢、又可怜的丫头啊。」
(不对、不对、不对……!)
男子的误解实在太过分,就算拉比莎现在开得了口,也没办法头头是道地反驳吧。
(不对!)
一句话就好。就算扯破喉咙也没关系,她好想这么大叫。
*
*
*
「……不对,绝对有哪里不对。」
亚里耶抱腿蹲坐,一边凝视脚边的地面,一边皱着眉头这么念念有诃。
他的眼前摆着黑色与白色的石头,石头之间相隔一段距离。
亚里耶用手中另一颗褐色石头画线连接两颗石头,在上面写东西——
「回来以前还很要好,回来以后处得很僵。原因是……」
然后画一条长长的直线,与横线垂直。
「因为发觉两人的世界不一样……」
『——简单说就是已经累了,我们居住的世界不一样。』
杰泽特起初打算用这么简单一句话,当作亚里耶取得手拿镜的报酬。看他扬起一只手准备道别离开,亚里耶当然穷追不舍。
『开什么玩笑,你给我好好解释!事到如今才说什么居住的世界不一样!这种事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很遗憾,我直到现在才明白当初根本不懂。』
杰泽特耸耸肩,表现出无比轻浮的态度,滔滔不绝地解释。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树敌无数吧,包括你在内。像我这种人走个十步路就会引发战争,要是拉比莎待在身边,会老是波及到她吧。要是她肯安分一点还好,偏偏爱乱逞强,我实在很难掩护她啊。于是我突然觉得她很麻烦。』
『你骗人!你怎么可能嫌拉比莎麻烦!』
『为什么?不嫌麻烦才奇怪吧?』
杰泽特皱起眉头,双手环胸凝视亚里耶。
『仔细想想,那家伙可是迦帛尔出身的大小姐。兄妹俩在当地小有名气,要是带着她到处乱跑,害她受伤还得了。这不是超麻烦的吗?我想要自由玩乐,开心过活。我才不要背着炸弹旅行咧。』
『你怎么这么说?至今你……!』
『至今是至今,今后是今后。』
亚里耶握拳踮脚抗议;然而杰泽特伸出食指按住亚里耶的额头,冷冷地放话。
『人的心是会变的。你记好了。』
(……才不是那样。我也知道人的心会变,可是那两个人——)
不管亚里耶怎么想都想不通……不对,是不想接受,眉头始终深锁。
(要是没有那两个人,我和姊姊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亚里耶完全无法想像。明明才认识半年而已,却已经无法想像没有那两个人的人生。可见那两个人带给亚里耶多大的影响。
(我……最喜欢拉比莎。她在我最难过的时候鼓励我,永远站在我这边。)
他不想要拉比莎被抢走,总是妨碍杰泽特,但是……
(……其实我想变得像杰泽特那样,能够保护、帮助重要的人。)
他只是希望两人也注意到他,拉他加入两人之间而已。
亚里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戳白色石头。
「拉比莎……」
他将白色石头稍微往左移以后,这次换戳黑色石头,让黑色石头与白色石头靠在一起。
「杰泽特……」
然后张开握住的手指放下褐色石头,靠在两颗石头之间。
「……我。」
再也没办法像这样三个人一起生活了吗?
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深信,要离开这里的人是他,就算分开了,只要有心,也随时能够和在一起的两人见面的。
(我……不要拉比莎和杰泽特分开……!)
眼泪夺眶而出,亚里耶慌忙用袖口捣住眼睛。就在他保持这个姿势不动的时候,冷不防听到匆忙的脚步声,某人经过他眼前。
「啊!」
某人在经过的瞬间出声,所以亚里耶知道那个人是约西卜。亚里耶一睁开眼就看到绿袍的下摆,从下摆露出的脚踢散了三颗石头。
(啊啊……!)
「对不起,我没发觉!不小心踢散了很重要的东西对吧!」
看到石头散落各处,亚里耶想必露出了非常悲痛的表情。发现约西卜仓皇失措,亚里耶焦急地站了起来。总觉得要是太在意这件事,普通石头会变得不再普通,反而恐怖。
「不、不是,那些石头没什么,你别放在心上。倒是你这么急着要去哪儿?」
亚里耶想要转移话题,发现约西卜手里拿着东西。
「那是信吗?啊,该不会是拉比莎寄来的?」
「不!这是……」
约西卜警觉地把信
拿远,这次换约西卜转移话题。
「倒是你有没有看见杰泽特呢?他是不是还在睡午觉?」
「你在说什么啊,约西卜。杰泽特不是昨天就去了曼纳吗?」
亚里耶一愣怔地回答,约西卜立即瞠大深绿眼眸凝视着亚里耶,同时倒抽一口气。
「是……是这样没错……我都忘记了……」
约西卜表情紧绷,显然很失望。他很难得这么粗心。
(这是怎么回事?想给杰泽特看那封信吗?居然这么慌张……)
亚里耶感到可疑,直觉猜测信的内容。
听说目前只有迦帛尔会寄信到塔拉斯伐尔。握紧那封信的约西卜惊慌失措,率先寻找杰泽特,这就表示……
「……约西卜,拉比莎发生了什么事吗?」
正要转身离开的约西卜听到亚里耶的疑问,吓得抖了一下肩膀。
「咦……你、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呢?又没有人说拉比莎怎么了……」
「不要敷衍我!在这个镇,拉比莎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所以你告诉我啊!」
不知道是不是迦帛尔人都这样,约西卜也很不擅长为了说谎或敷衍而演戏。在亚里耶千方百计追问下,约西卜终于投降,勉为其难地告诉他信上的内容。
「暂时还不要告诉别人喔。刚才迦帛尔来了两封窘。」
约西卜边说边出示手里握的东西,的确是两张卷起来的纸。
「两封信的内容都很不自然。这封是哈迪克寄来的信。信上表示拉比莎现在还不可以回迦帛尔。」
「咦?可是拉比莎不是已经因为圣园的工作去迦帛尔了吗?」
「没错,所以才不自然。他不可能不知道圣园下令召回拉比莎。既然要阻止拉比莎回去,应该会更早寄出这封窘才对。实在教人想不通。还有这封是圣园的公文……」
约西卜顿了一下以后,稍微拔高了声调:
「信上写着,拉比莎即日起迁调迦帛尔。」
「……嗄!」
窘上内容实在出乎意料,亚里耶浑身僵住,凝视约西卜。
「迁调迦帛尔……这是什么意思?她要在迦帛尔做园丁工作吗?」
「正是这么回事。」
「可是……又不能每天从这里去迦帛尔工作……」
亚里耶低声说完以后,发现自己说了非常离谱的傻话。
「难不成拉比莎不再回来了……?」
约西卜有些痛心地看着瞠大的蓝色眼眸,轻轻点头。
「我想应该会变成这样吧……」
亚里耶哑口无言,惊讶地张大嘴巴。
(不会回来了?)
事情太过突然,完全无法理解。
(拉比莎她不会回来了?)
怎么可能!
「……说来惭愧,我也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约西卜沉声这么回答,他的眼眸明显浮现焦虑的神色。
「或许在迦帛尔发生了什么难以想像的大事。先不管毫无预警的人事异动,我在意的是哈迪克的信。虽然我并不是不信任圣园……不过,既然事关拉比莎,最能够信任的就是他了。」
看着约西卜紧绷的表情,亚里耶也渐渐有了迫在眉睫的危机意识。
虽然不是很清楚,总之拉比莎或许有生命危险。
这种时候说到要找谁商量,当然是……
「——得通知杰泽特才行,约西卜!」
亚里耶先前才说杰泽特在曼纳,现在却换他这么大叫。
「是啊,我也这么想,而且愈快愈好。只不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对喔,杰泽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亚里耶想起杰泽特本人这么说过,额头冒出涔涔冷汗。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工作,不过状况似乎会随进展而改变。或许今天就会回来,也或许到了明天还不回来。
(可是,如果继续拖拖拉拉的,拉比莎会……)
假使拉比莎真的碰到危险,情况会愈来愈恶化吧。就算要设法处理,亚里耶与约西卜的能力和立场都有限。但是,还有其他能够依靠的人吗?
(……不对,根本没有其他办法了。能够解救拉比莎的人果然还是……!)
得到不变的结论,亚里耶咬住嘴唇,毅然抬起头。
「借我!」
「啊?借你什么!?」
只见亚里耶整个人撞了过去,从约西卜手中抢走窘,专注忘我地跑走。
(得通知他才行……得通知他才行……!)
配合剧烈跳动的心跳声,在心里这么重复着。亚里耶穿过惊讶的路人之间,直奔厩房。他看到好几头戴着鞍鞯的里固来到外面,以便进行操纵训练。他瞄准其中一头,奋力跺地起跳。
「喝啊!」
只见亚里耶扑向鞍鞯与缰绳,使出浑身解数跳上里固。里固似乎以为这股刺激就是起跑的信号,在亚里耶还没完全坐上之前,已经做出反应冲了出去。
亚里耶几乎是以趴着的状态狼狈地抓紧里固,睁大眼睛拼命控制方向。他去过一次曼纳,而且他本来打算和拉比莎去找黎度,因此最近刚确认过路线。他一个人也去得了。
(这是我的工作。)
不能永远撒娇依赖别人。这是自己该做的事。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那两个人果然不可以分开!)
不管再怎么强调变心、冷漠对待,还是藏不住真正的心意。
不是他还不够成熟,而是因为那份心意无法抹灭。
(这次换我帮助拉比莎和杰泽特了!)
迎面吹来的风逐渐发出强烈的呼啸声。
——别退缩,亚里耶。要知道驱动里固和风的人是自己喔。
脑海里浮现拉比莎转头看着怯懦的他这么微笑诉说的模样。
——不动就会停止。所以前进吧。
亚里耶咬紧牙关,依照拉比莎的教诲,奋力挺起上半身。
*
*
*
浴场穹顶的采光罩,一般都会镶着蓝、黄、绿等色彩鲜艳的玻璃。从内部仰望光线穿透玻璃的模样,看起来倒也像简易的星空。假使喝醉了,想必会看错吧。
(当然晚上不可能这么热就是了。)
任蒸腾的热气温暖全身,碧姬慢慢地穿越热浴室。她用从更衣室借来的布紧紧裹住胸部以下的身体,脚上踩着凉鞋。
曼纳有多得数不清的公共浴场,不过大小、内容、清洁度、客群参差不齐。而这里不愧是克莱舒家夫人御用的浴场,水准极高。其他顾客也都小心翼翼地遮住身体,举手投足非常端庄。
(听说这是好几代前的撒鲁治家资助的浴场。如果真是这样,当然会特别礼遇那家的小姐啰。我记得热浴室再过去应该是个人浴室才对……)
碧姬发现了疑似的通道与入口,于是假装犹豫着该在哪里净身才好,同时若无其事地让手中的方形肥皂滑向那个方向。
「哎呀,哎呀呀。」
她一边小声惊呼一边追过去,假装捡起来又滑掉。碧姬抓好角度将肥皂扔进个人浴室,便从里面传来了几名女子惊讶的声音。确实是昨晚那两人。
「哎呀,抱歉,我不小心把肥皂弄掉了。」
碧姬按着嘴角呵呵笑着出现,躺着给侍女刷洗身体的克莱舒夫人露出和气的笑容迎接她。
「吓了我一跳呢,没想到肥皂竟然自己跑进浴场来。」
「差点要被抛下了呢。」
碧姬捡起端坐在角落的浅绿色肥皂,面向夫人歪着头问道:
「恕我冒昧,请教一下,您是撒鲁治家的小姐吗……?」
那双显得很和善的褐色眼睛顿时睁大,夫人也正眼仰望碧姬。
「以前是这样没错,现在改叫克莱舒。我是当家的妻子。」
「哎呀,是这样子吗?哎呀呀这真是的,原来是那个声名远播的克莱舒家……」
看到碧姬夸张的吃惊模样,夫人稍微垂下眉毛露出困扰的表情。
「只要不是『恶』名远播就好了。我也知道当家在曼纳的评价并不好,处世之道还真难呢。」
「是呀,说穿了,当家的评价的确不理想呢。」
碧姬面带笑容地直话直说,夫人听了哑口无言,而始终默默刷洗小姐身体的侍女则吓得抬起脸。两人都拥有相似的褐色头发与眼睛,看起来也像年纪相近的姊妹。碧姬不理会两人的惊愕反应,悠悠地继续说:
「不过那仅限于当家而已。说到撒鲁治家的小姐,我听说她是一名热爱乡里、喜好诗歌风雅,同时注重诚挚生活的女性。」
「哎呀……」
意外的称赞让夫人微微脸红,静静垂下眼睛。侍女也开心地展露笑靥,匆匆回到自己的工作上。侍女似乎非常以小姐为荣。
(先贬后褒是怂恿对方的基本技巧喔。再来就是一鼓作气进攻。)
碧姬在心里露出口蜜腹剑的浅笑,表面上则扮出高雅的笑容再度开口。
「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有一件事想要禀告夫人。」
「告诉我?是什么秘密吗?」
「是的,我是特地来找您这位热爱乡里文化的女性商量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一般来说很少有人会狠心拒绝的。
「如果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倒是无妨……」
「当然没问题,像您这样的人一定解决得了。」
碧姬微微一笑,凑近夫人耳边说悄悄话,最后低声呢喃:
「选项只有一个……」
——那个临时盗贼恐怕到最后都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吧!
杰泽特一边骑着里固赶往曼纳,一边内心五味杂陈地回想。
『我、我们只是帮忙补给而已……』
先前杰泽特等到『沙岚』向克莱舒家的商队领取货物后,跟踪撤退的『沙岚』,将一个落后的人从背后架住,拖进岩石后方。
因为事出突然,男子畏惧不已,毫不抵抗地回答杰泽特的所有问题。
『只、只要来帮忙,并且确实遵守召集的信号,就可以得到报酬。只是领取货物,运到根据地,之后再交给其他人接手。』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赶快获得释放,男子连杰泽特没问的事都回答了。
『头目没来这边。是真的。听说他在迦帛尔附近准备战斗。战斗部队另有其他……我、我没杀人喔。死掉的富翁?那是不得已的。我不知道是谁干的,可是听说当地人都非常高兴。当然会高兴呀,因为我们是义贼……』
能说得这样毫不迟疑、滔滔不绝,就证明男子完全没有罪恶感。
男子虽然腰际配着刀,但杰泽特马上就看出那只是装饰,跟手无寸铁没两样。所以杰泽特也无意用刀,而且实际证明没有拔刀的打算。
问出上迤的情报以后,杰泽特命令他:「不许回头,直接跑过去追上同伴,忘记刚刚发生的事」就放他离开,而他也傻乎乎地听话消失了。
(大概是当成务农的一部分吧。不但赚到零用钱,也当上了英雄,所以才欲罢不能。哪里有赚头就一窝蜂凑过去,只是这样而已……)
虽然感到无奈至极,但现实就是如此吧。
不管是迦帛尔的动荡还是塔拉斯伐尔的苦恼,在他们眼中都是跟他们无关的遥远世界。
看来迦帛尔仍然没有反省之意,大家生活困苦的原因完全出在傲慢的迦帛尔独占财富——只要稍微洒钱这么宣扬,便会受到吸引也是当然的。
(……总而言之,慢吞吞地治标根本无济于事。必须治本才行。)
杰泽特不禁叹息。回到曼纳时已经傍晚了,「被盗贼袭击的」克莱舒家商队也回来了吧,而街上应该也传出商队遇袭的消息了。
(先和碧姬他们会合吧。)
杰泽特回到投宿的旅店一看,碧姬等人聚集在餐厅角落,天还没完全黑就已经小酌起来。
「结果非常顺利。我们不打没有胜算的仗,一鼓作气击垮对方吧。』
碧姬一看到杰泽特就抬起手腕抹抹嘴角,开门见山地邀酒。
「酒是提前庆祝吗?」
「是助兴。盛会是先醉的人先赢。你也来一杯呀。」
「不好意思,我无法参加这场盛会。」
杰泽特露出苦笑,把咚一声放在眼前的酒杯推回去,点了果汁水与简单的食物。
「已经确定那些家伙的头目不会出现在这一带。我要前往迦帛尔附近,直捣核心阻止那些家伙的活动。要是抓住尾巴却被头头溜掉就糟了,夹攻比较保险吧?」
「哼!说得好听,就算没有那种理由,你也打算脱队了。」
双颊染上浅桃色的碧姬斜眼瞪着杰泽特,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胸口要杰泽特面向她。
「我早就知道了,你打算就此消失吧。」
水果酒的甜香拂过鼻尖,杰泽特一点也不吃惊地看着她。
基本上,杰克斯和碧姬之间情报是完全互通的。跟杰克斯说过的话,可以当作全部都跟碧姬说了。碧姬已大致掌握了杰泽特目前的情况。
杰泽特的面无表情,似乎惹得碧姬心烦起来。
「既然你打算去送死,就要多用点脑袋呀。为什么不肯利用我们呢?只要你入赘,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族人都会跟随你的。」
「我已经利用你们够多了。」
杰泽特冷静地拿开碧姬的手,拉平衣服上的皱纹。
「你太滥好人了,碧姬。你不该乘着醉意说这种话。」
「醉意?我吗?你们说呢?」
话锋突然转到特意缩在角落的同族男子身上,只见他们喃喃回答:
「你没醉,大小姐。现在的你比平常还真诚。」
「你看吧,我是因为有好处才说这种话。如果你能成为战力,笨蛋才会因为舍不得一时付出而放弃你。」
「谢谢你这么抬举我。」
「你不要摆出那种好像看破红尘的死样子啦!」
杰泽特以掌心接住碧姬飞过来的拳头时,手肘不小心把杯子撞倒了。男性族人慌忙探身,帮忙擦拭洒在桌上的果汁水。
「你是笨蛋吗!明明有好方法却不用,根本是头脑有问题。你就这么讨厌我吗?还是顾虑自己或许会死?我就是要你用脑袋减低那种可能性呀!既然你已经放弃小丫头了,不管怎样不都一样!」
碧姬或许情绪激动到有点发烧了,那双黑眼眸隐隐泛着泪光。
「碧姬,我……」
就在杰泽特蹙着眉准备开口时,旅店的正门突然砰一声打开,进来的人朝杰泽特这桌挺进。四人立即警觉地采取防备。
对方是个子很高的男人,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敌意。杰泽特认得那张脸,搜寻记忆以后想起他就是贩售情报的「金线轴与纺纱人」的老板。
双方一对上眼,情报贩子立刻垂下目光看着背后开口:
「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吧,吟游诗人小弟。就这样,我确实把你送到啰。」
顺着情报贩子的视线望去,一看到探出头来的少年,杰泽特哑口无言了。
「亚、亚里耶!」
「呜哇啊啊啊啊!杰泽特——!」
亚里耶一看到杰泽特就哭得脸皱成一团,冲过去抱住杰泽特。亚里耶反常的表现吓得杰泽特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地把手放在亚里耶的肩膀和头上。
「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吃错东西啦!」
「笨蛋,才不是!是迦帛尔寄信来了啦啊啊!」
(信……?)
杰泽特使眼色要求碧姬等人给他一点时间,然后任亚里耶搂住脖子,摊开亚里耶递出的两封窘阅读内容。第一封是哈迪克写的。
(啥,派遣讨伐队!这下不妙了,要是不赶快通知迦帛尔克莱舒家的阴谋,这样发展下去,我们还来不及采取行动就已经发生战争了……)
杰泽特边读边在心里咂舌,读到最后一行时,不禁多停留了几秒。
第二封是圣园的公文,内容非常简单。
「亚里耶……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寄来的……?」
「两封都是今天啦!哥哥明明不可能不知道拉比莎回去,却寄这种信来实在很奇怪,这是约西卜说的~」
咚!
杰泽特无意识地作势站起来,膝盖不小心撞到桌子发出声响。疼痛与声响使他回过神来,多少恢复了冷静。
(冷静点,那边有杰克斯在,万一有事,哈迪克一定也会发觉。)
必须冷静应对才行。得到这项情报的他该怎么行动才对?
(去迦帛尔得花上三天,就算现在匆匆赶过去也帮不上忙,我最终该做的仍是暗杀札库罗。就结果而言那将会拯救拉比莎……)
——可是,万一哈迪克和杰克斯都没发觉呢?
万一这是联合圣园使出的诡计,就算寄信过去也是白费工夫。
在手刃札库罗以前,拉比莎就会……不对!
(不会的。对方是圣园,再怎么样也不会比放任札库罗活着还危险。)
说真心话,他很想马上赶过去。他想赶过去,亲自确定拉比莎没事。
但是,如果那么做了,枉费他好不容易整理就绪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他不能轻举妄动。
「怎么了,杰泽特,发生什么事了?」
杰泽特发现碧姬等人疑惑地看着这边,不自觉含糊其词。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就像想要说服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一样,不料亚里耶立刻挥拳捶打他。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就算拉比莎没事,她也不会回塔拉斯伐尔了喔!你打算这样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啊,笨蛋!你明明想要马上冲过去的,笨蛋笨蛋笨蛋,真是大笨蛋、笨蛋王!」
「痛痛痛痛痛,喂,住手啦,亚里耶!」
「——要分开很简单!」
亚里耶双手用力抓住杰泽特的头发和头巾,以鼻尖抵着杰泽特的鼻尖怒吼。
「但是分开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为什么大家都那么轻易地分开呢!你真的觉得那样好吗!」
悲痛地挤成一团的眉毛底下,蓝色眼眸逐渐热泪盈眶。
「我不要这
样!我再也不想因为这种事后悔了……!」
泪水伴随着呢喃流下,亚里耶狠狠地瞪着说不出话的杰泽特。
「拉比莎和杰泽特,不在一起是不行的!」
被亚里耶扯破喉咙怒吼,杰泽特不自觉瞠大眼睛。
(现在是怎样……)
总之,杰泽特感受到亚里耶的真心愤怒,却完全不懂根据何在。
明明不懂却无法反驳。
不仅如此,甚至觉得亚里耶好像说中自己的心事。
——好像一直希望有人这么告诉他。
「这种事就连我都知道,为什么你不懂呢!」
亚里耶大叫的瞬间,周围霎时变得静默无声。
杰泽特迎视着亚里耶不甘心的眼神,同时得到意外的冲击。
(这家伙说了这么简单的……)
不在一起是不行的——他是这么说的吗?
他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说只有笨蛋才不懂。
(……我的目的是什么?)
刚刚的冲击清除了脑中多余的杂念。
镇上、『沙岚』、札库罗、迦帛尔……
事情太多太杂导致一团混乱,虽然每一样都很重要,但假使要说那就是杰泽特个人的目的,目标也太大了。
为了远大目标而行动的自己,构成自己动力核心的初衷是——
(……想要得到幸福。)
如此理所当然的心愿,因为实在太普通,就连小声说出口都不好意思。
口口声声说是为了镇上、为了拉比莎,因此不得不放弃一些,这样的自己老实说并不幸福。
拉比莎又怎样呢?
桌子被撞得晃了一下,杰泽特这次真的站起来了。
「你想去哪儿,杰泽特。你该不会被那个小弟弟说服了吧?」
碧姬口气惊愕地这么说道,同时从背后拉住杰泽特的衣服。尽管碧姬这么问,但杰泽特本人还处于动摇状态,所以无法回答。
——这样好吗?这么以自我为中心。
……明明或许会死。
「既然你无法决定,就由我来替你决定!快去!去向拉比莎道歉,你这笨蛋!」
亚里耶拉着杰泽特衣服的前方,不顾一切地拼命催促。
杰泽特轮流看看前后,对难得优柔寡断的自己感到困惑、无所适从——
(……怎么回事?每个人都这样。)
尽管现在不是时候还是不禁觉得好笑,杰泽特不小心扬起了嘴角。
碧姬和亚里耶都表明了心迹,而隐藏真心的他就像笨蛋一样。
(一如平常那样,先冷静下来,整理现况仔细思考。札库罗的潜伏地点在迦帛尔附近,不管如何我都必须离开曼纳。总之,有必要先回塔拉斯伐尔一趟准备准备。)
杰泽特终于找到当下最该做的事,安心地松了口气。
他把手放在亚里耶头上,发出了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温和声音。
「谢谢你了,亚里耶。还好你来通知,真的帮了大忙。」
杰泽特边说边想到,还有一件事必须向这个跟班小弟道歉。
「还有,对不起,我想我已经无法再教你练刀了。」
「咦……」
尽管被意外的话语吓傻,亚里耶还是很快地提起精神点头说:
「没关系啦。既然这是因为你打算待在拉比莎身边,那就没关系。而且我也不能再依赖杰泽特了。就算杰泽特不在了,我也会自己想办法的。对了……」
只见亚里耶探身越过桌面,环视游徙民一族的成员。
「姊姊你们在沙漠到处旅行对吧?也让我加入吧!」
亚里耶突然这么要求,其他四人无不露出愣怔的表情。但亚里耶是认真的。
「我正在找人。我还很弱,就算现在去迎接那个人,也没办法一起生活。所以我想变强!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有骨气的。我会派上用场的!」
「哦……有意思。那么,你要马上表现一下吗?」
最快找回自己步调的碧姬扬起嘴角一笑,伸出食指指着亚里耶。
「你得在这个镇上和我们一起举行一场盛会。非常危险喔,你办得到吗?」
「办……办得到啊!我就做给你看!」
被像蛇一样眯起的黑眸盯着看,亚里耶尽管有些胆怯,还是很肯定地点头。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杰泽特尽管目瞪口呆,不过转念想想,这或许是最合适的办法。
要完全成为游徒一族的成员就必须结婚,但只要得到两名族长的认可便可以共同行动。也就是跟以前的杰泽特一样,能学到的东西应该很多才对。
「所以杰泽特,你再也不需要担心我了!」
亚里耶握着拳头正眼仰望杰泽特,他的眼眸诉说的事情只有一件:快去!
(……小男孩变成男人了。)
既然如此,杰泽特就没有理由插嘴过问他的决定。
于是杰泽特再度伸手摸亚里耶的头,看向碧姬等人。
「这家伙和那件事就拜托你们了。我真的受你们照顾了……谢谢大家。」
直到昨晚,还等着看好戏地怂恿碧姬的男性族人,看到杰泽特低头道谢,也神情庄重地点头回应。碧姬双手环胸,蹙眉闭嘴,看着别的方向。
「那,我走啰。亚里耶,保重喔。」
「嗯。你要和拉比莎在一起喔,杰泽特!我会去见你们的……一定喔?」
杰泽特没有明白回应再三确认的亚里耶,只是伤脑筋似地微笑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就在他向前踏出一步时,背后的地板发出巨响。
「杰泽特!」
碧姬的声音响起,好像从来不曾听过她这么焦虑。
杰泽特惊讶地转头,只见碧姬倒吸一口气,然后毅然瞪着他。
「你……你要回来当我的夫婿喔……」
杰泽特面向她,这次真的说出了刚才没说完的话。
「对不起,我另有喜欢的女人,所以办不到。」
杰泽特看着碧姬的眼睛明确拒绝,只见碧姬沉默半晌——
最后手抆腰,拨起黑发傲然抬起下巴。
「是吗?你居然傻到这种地步,我看是没救了。像你这种有眼无珠不懂得选我的男人,我也不想要。就算你后悔我也不理你了。你就快去吧?」
瞬间流露的少女神情快速封印了起来,碧姬已经恢复成刚毅的女族长。
意志坚强的黑曜石眼眸充满光彩,碧姬伸出食指狠狠指着杰泽特。
「替我转告那个小丫头,这辈子都不许用昵称叫我!」
(……意思是叫我一定要去见她吗?)
杰泽特不自觉差点喷饭,这次真的转身离开了。
老实说,他还没完全确定自己该怎么做。
和札库罗对峙前该和拉比莎见面吗?见她没关系吗?
或许会死,或许会杀害他人。尽管如此……
这样牵起她的手,究竟是好是坏。
(总之,先去迦帛尔吧。)
就像倒过来的沙漏一样,时间性急地流动。
他牵出托管的里固,跨出曼纳的大门,穿越染红的沙漠。
应该还有时间思考才对。
*
*
*
「——你醒了吗?黎度。」
一睁开眼,就看到伊拉斯微微一笑。
那是不可思议的微笑。明明眼睛和嘴巴勾勒的是优美的曲线,仔细观察却也锋利如剃刀。通常还来不及仔细观察,已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集会的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今晚也有吗……?」
「今晚是纯粹的赫萨集会,不包含迦帛尔人。」
不管怎样,黎度似乎都非参加不可。
她从卧榻爬起来,把手伸向领口正要脱掉睡衣时,察觉黎度动静的伊拉斯转过身去。没有夜视能力的他在这片黑暗之中应该看不见任何东西才对,可能是顾虑到正值妙龄的正巫女。
黎度把手伸向卧榻旁边的柜子,稍微犹豫以后,从两件衣服之中选择了黑袍,而单独留下拉比莎给她的胭脂色长袍。
(还会有穿上这件衣服的一天吗……?)
当其他人问她是否要处理掉时,她慌忙摇头留了下来,但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可以点灯了。」
黎度蒙住眼睛以后这么说完,就听到伊拉斯点亮烛台的微弱声响。
「那么我们走吧,恕我牵着你的手。」
黎度任伊拉斯牵着手,一如往常在黑暗中前行。
她生活起居的这个空间就算白天也接近一片漆黑,反而是黎度比伊拉斯容易走动,但他每到晚上一定会来接她。拜此之赐,黎度到现在还弄不清楚该怎么走才能去到外面。
黎度边走边提起平常总是被伊拉斯敷衍过去的问题,今天她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伊拉斯,告诉我乌尔哈的秘密。你答应过我吧?」
黎度感觉到头上传来噗哧一笑。
「我当然会告诉你,只要你在今天的集会上也当个乖孩子。」
「……不公平,你每次都这样说……」
「你真的想知道吗?」
被伊拉斯反问,黎度感到意外地抬起脸。
「找你来的时候,我说过乌尔哈背叛了你。」
伊拉斯发出清脆的脚步声,不改走路速度,静静地确认。
「乌尔哈是怎么样背叛你、又是为什么要背叛你,你真的想知道全部的真相吗?」
「!」
牵着的手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因为你很信赖乌尔哈……虽然我答应过你,但是我也非常挣扎喔。到底该不该告诉你一切呢……」
他的口气实在过于宁静平板,黎度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担心。
有时候黎度觉得或许被骗了,或许乌尔哈根本没有背叛,他也根本不知道乌尔哈的秘密,却说谎骗黎度也说不定。
她不禁希望要是那样就好——这样正中对方下怀。
「……那么,就告诉我,你母亲的事……」
结果今天还是黎度输了。相对地,她原本想问失去力量的正巫女的事,却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请问,你父亲是怎样的人?」
叩……一瞬间伊拉斯的脚步声好像差点停住。
「他是随从对吧?他当初擅自带正巫女离开星都,都不害怕吗?那可是严重违反职务,将完全脱离命运。」
脱离命运——在大多数情况下,意谓着死亡。恐怕是死于追兵之手。
「可是为什么你父亲……」
「之前我没告诉过你吗?父亲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死于意外了。」
伊拉斯打断黎度的话,稍微加重语气这么告诉她。
「我不记得任何关于他的事。来,出口到了,别再聊天啰。」
伊拉斯有点用力地握紧黎度的手,黎度很难得感觉到伊拉斯的不悦,乖乖闭上嘴。
黎度害怕被他讨厌。要是他放开手,自己就会分不清东南西北。
(……乌尔哈从来不曾让我感到这么不安。)
她以为乌尔哈永远都会站在自己这边,然而乌尔哈却背叛了她。
(不对,假使乌尔哈真的背叛了,那一定是我的错……)
所以才害怕知道真相,因为会揭露她的罪状。
她离开后,乌尔哈不知怎样了。黎度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绝对不是想逃或想害鸟尔哈。所以她才留了信,要他留在塔拉斯伐尔等她回去。不知道他有没有照做。
(要是回星都,乌尔哈会因为跟丢我而受罚。我在窘上也叫他有危险就快逃……那样真的没问题吗……)
周围的空气改变了,黎度知道她已经来到户外。众多嘈杂的人声乘着夜风传来,但还是一样到处都看不到光。
黎度最近已渐渐习惯这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状态了。因为她明白,就算看不见光,只要取下蒙眼布,露出在夜色中发亮的眼眸,照伊拉斯的话下托宣,大家就会承认她是正巫女。
「时机成熟了,变革的时刻来了……」
黎度取下蒙眼布,反射性地朗诵起经典的一节。尽管脑中翻腾着各种心事,整个人心神不宁,但双唇依然忠实地背诵出正确的文章。
「——完成赫萨使命的时刻来了。为了维护成对的均衡、管理这片大地,我们必须创造新秩序。新秩序的理想正是原初的沙漠……」
不久,祭司开始解读托宣的意义。黎度茫然地听着祭司的声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总觉得祭司今天的解读和前天不一样。
(我在迦帛尔一般徒参加的集会,明明也下了同样的托宣呀……?)
黎度比往常更加注意听祭司的话语。
「不懂星星旨意的不肖之徒将会同族相残,落得两败俱伤,人口锐减……」
尽管觉得不一样,但是因为黎度不记得上次祭司说了什么,所以无从确认。
「污秽的血将会灭亡,我们将回到古老的时光……」
——一名祭司留意到正巫女歪头纳闷的模样,对伊拉斯咬起耳朵。
「总裁殿下,正巫女似乎察觉到什么了。需要牵制她吗……」
「不需要担心。就算她察觉了,也无能为力。」
戴着白兜帽把脸遮住一半的伊拉斯,对信奉他的多事信徒露出苦笑这么回答。对他忠心是好事,却似乎因此看轻正巫女了。
虽然伊拉斯自认奉黎度为上宾,但是他的态度看在别人眼里真是那样吗?
「不过,话说回来,迦帛尔人实在很好对付呢。」
祭司似乎把苦笑当作是对他亲近的表示,开心地继续说道。
「我想总裁殿下应该听说了,部分心急的人已经组织派遣讨伐队了。」
「嗯,我听说了。有行动力是好事。」
「真是一群幸福的家伙,居然自取灭亡……」
看青年祭司愈来愈多话,伊拉斯凑近他的脸,竖起食指放在嘴唇前方。
「说到这里就好。据说光辉烦人的星星,死期都比较早。」
「是……非、非常抱歉。一想到完成赫萨使命的时刻终于到来,我实在太高兴了,于是就……」
明明叫他闭嘴了,这次却辩解起来;伊拉斯决定彻底漠视他,双唇依然挂着浅笑,望着聚集在眼前的黑袍一般徒。
(幸福的家伙,是吗?要我说的话,你们也一样。)
赫萨的使命是维护成对的均衡,管理这片大地。他们真的觉得这种东西有魅力吗?他们以为自己有多少能耐?真是滑稽。
重点是,这世上真的有不惜奉献自己人生也要守护的东西吗?
他们以为自己的人生有奉献的价值吗?
全是闹剧,无聊至极。
(那个男人会死就是因为发觉了这点,还留下烂摊子……)
伊拉斯感觉到自己的表情紧绷,于是把兜帽往前拉。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男人的事了,甚至怀念起这股不快。
不必想也知道是黎度害的,因为她突然提起父亲的话题。
(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死于意外了……唉,假使真是这样就好了。)
伊拉斯感到烦躁,暗暗咂舌。
父亲确实在他小时候就死了,他对父亲也没什么印象。唯独鲜明地记得一幅画面。他不记得是几岁时的事,只知道那时他已经懂得简单的词汇。
他们一家人总是四处逃窜。
父母害怕某种伊拉斯无法理解的无形威胁,总是故意选没有人会走的险峻山路或危险地带前行。
某天,一家三口走在看似荒凉的山区。
山里有条细得甚至不能叫路的小径,只要往旁边走几步就是山崖,然而父亲很理所当然地要妻儿走那条路。父亲似乎认定,愈是危险的地方追兵就愈少。
途中,在和母亲一起坐着休息的伊拉斯眼前,父亲忽然摇摇晃晃地走近悬崖。
他仰望天空低声说:「啊啊,原来如此。」然后就消失在悬崖下了。
伊拉斯没办法马上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蒙住眼睛的母亲并没有看到这幅光景。
伊拉斯记得后来等了父亲很长一段时间,却没等到父亲回来。
(之后,身边就剩一无所知的母亲。那个没办法教我任何事,总是窝在狭小昏暗的世界,作着莫名其妙大梦的女人……)
年幼的他牵着母亲的手,不知哭了多久。
(她相信自己是世界需要的人,相信世界是美丽的……)
不管伊拉斯怎么告诉她,事情已经不再是那样,她始终无法理解。
即使到现在,他只要想起当时的事,还会浑身饱受痛苦折磨。
他无法对父亲抱持一丝尊敬的念头。
既然要带母亲离开,为什么不告诉她一切呢?
为什么不告诉她:在赫萨以外的世界,正巫女根本是无足轻重的存在,要是没有人牵着手,甚至没办法在白天走路。
难道那个男人直到死前一刻都没发觉这点?
(你就等着认清现实吧。根本没有任何东西是拥有绝对不变的意义或价值的。你并非特别的人。)
伊拉斯毫无感动地望着正巫女的侧脸;此刻的她略显不安地伫立着。
伊拉斯不觉得她可悲。如果她可悲,那么全天下的人都很可悲了。相信虚幻不定的信念,饱受一厢情愿的期待或不安折磨,自以为得到收获,实际却一无所知地死去。
既然如此就只能尽量切割情绪,照自己觉得有趣的方式做。
(我只在意一件事,母亲常说的,原初的沙漠……据说那里没有现在的定居者,由古代的人民管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美……)
既然没什么事要做,就试着实现那个也不错吧。
「总裁殿下,请您说句话……」
在青年祭司催促下,伊拉斯发觉全广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不过,最幸福的闹剧演员,就是我吧……)
唯一身穿白袍的年轻总裁优雅地微笑着,往前踏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