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公文——假使这件事属实,将是撼动整个圣园的大事。
为了以防万一,公文课室警备森严,常驻警卫,并且规定一张纸都不准携出。
(也就是说,这次必定有任职公文课的园丁涉案。)
哈迪克整理脑中的思绪,做出上游结论。
(考虑到公文用印的来源,很可能连干部都牵连其中。要是不小心闹大,或许连我自己都动弹不得。到时候拉比莎就……)
既然这么推理,哈迪克只能掩人耳目悄悄寻找凶手,因此迟迟掌握不到线索而教人非常心烦。
得知拉比莎失踪是前天傍晚的事,也还没接到杰克斯找到人的报告。哈迪克只能干着急。
(迟迟逮不到有嫌疑的干部,对园长那边则暂时保密……要是在圣园内能找到同伴就好了……)
这阵子接连发生始料未及的事件,老实说他已经草木皆兵。就因为事关宝贝妹妹的生命安全,他实在不敢大刀阔斧地行事。
(结果从送往塔拉斯伐尔的传信鸽资料也查不出任何线索,公文不会记录寄件者的名字,办事员也不记得来办手续者的长相。)
办事员只记得那个人戴着兜帽,沉默寡言。
园丁偶尔外出办事时,通常会戴上制服兜帽取代缠头巾,因此要求办事员怀疑这点是强人所难吧。
(真伤脑筋,只能再查一次公文的来源吗……?)
哈迪克拄着拐杖来到走廊,摸索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这时,有人挡住他的去路。
哈迪克惊讶地抬起脸来,只见园丁同僚满脸堆笑站在眼前。
「嗨,哈迪克,我看你最近好像很忙啊。你要去哪儿?要不要我帮你?」
那名男子黑发褐眼,长相没什么特征。
印象中他和自己不是同期就是年纪相近,不过两人不管是工作或私生活都没什么交集,来往也不热络。
可是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从今天早上就频频来找哈迪克讲话。
(又是他。我明明正忙,真是麻烦啊……)
其实哈迪克早已把他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偏偏对方面带笑容叫出自己的名字。哈迪克实在不好意思问对方名字,只能回以僵硬的微笑婉拒对方的提议。
「谢谢你,但是不用了,我已经习惯自己走动了。」
「这样啊,不过你要去哪儿呢?这边是往公文课吧。」
哈迪克明明拒绝了,男子却还并肩跟着哈迪克。哈迪克困惑地停下脚步。
「请问,你要去哪儿?你该不会在公文课任职吧。」
「不是,我是好奇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难道是——)
哈迪克警觉地观察对方的表情。
带走拉比莎那些人,已经发现哈迪克正在四处打探了吗?假使他们因此来监视哈迪克……这反而是个机会。
「为什么你那么在意我的行动呢?这没什么好玩的吧。」
哈迪克故意用不高兴的口气说话。假使对方以为他焦急了,就会掉以轻心吧。
「问我为什么?如今不在意你动向的人,就只有你自己了。」
只见男子笑了起来,不知动了什么念头,忽然伸手摸哈迪克太阳色的头发。
「真漂亮,但是想要掩人耳目行动的时候,最好遮一下。就像你妹妹那样。」
「……!拉比莎的事,你知道些什么?」
哈迪克尽管不假思索地拨开男子的手,却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口气问道:
「而且,为什么说我掩人耳目行动?」
「哦,不是吗?因为你常跟沙岚之镇连络,好像还满频繁的。」
(……沙岚之镇?)
男子的回答出乎预料,哈迪克瞬间僵住了。
「而且你妹妹现在已经是名人了,不可能对她一无所知吧。」
男子眯起双眸,稍微压低声调。
「也有很多人担心喔,担心你们兄妹该不会联合起来私通盗贼吧。」
哈迪克睁大眼睛,凝视着说出塔拉斯伐尔过往名称的男子。
(沙岚之镇?再加上盗贼,事到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男子轻轻一笑,仿佛早就预测到哈迪克的反应。
「别担心,哈迪克。因为你非常珍惜妹妹,要是你妹妹沦为人质,你就不得不听对方的要求了吧。但是,那是不对的行为。」
(人质?他说的对方到底是指……)
哈迪克绞尽脑汁解读他的话语,好不容易理解了他的意思,当场哑口无言。
(……他怀疑我是密探吗!)
看来监视归监视,却含有不同的意义。
(他怀疑向塔拉斯伐尔……向『沙岚』提供圣国内部情报的人是我……因为拉比莎沦为人质……!)
这也太离谱了,明明哈迪克他们才是正在寻找密探的人。
「再加上日前的抗议行动,你们稳健派如今已经被水利协定议会高层盯上了。他们怀疑你们有利敌行为……同僚受到怀疑,我们也不得不采取行动吧?你能不能稍微安分一点,直到洗清嫌疑为止呢?」
这表示他是激进派的人吧。
「胡说八道!我……!」
我只是在找妹妹而已!哈迪克无法判断该不该这么回答,而紧紧咬住嘴唇。
(可恶……这是怎么回事?整个圣园几乎充满敌人……!)
鲜少咒骂的哈迪克在心里破口大骂,烦躁地叹气。
「所以你来监视我……我到底要怎样才能解开那种愚蠢的误会?」
「这个嘛,首先希望你好好听一次星星的指引。谁叫你总是以忙碌为由,不管邀你几次都不肯来。」
「星星的指引……?」
「你可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就是占星之徒的教义。」
哈迪克当然知道那群占星之徒的存在。
他们是一支古老的民族,不知何时出现在迦帛尔,经营不可思议的珍奇小屋吸引迦帛尔人,倡导关于世界的独特理论。
不过那又怎样?
「改革的时刻已经逼近了,哈迪克。不能坐以待毙。迦帛尔必须团结起来,不然打不赢战争。」
「战争……?」
哈迪克一头雾水,结结巴巴地复违。「没错。」男子用力地点头。
「这是迦帛尔重获和平的命运之战。因为是必经之路,所以需要大家合作。首先得找出造成不幸的元凶,了结这乱七八糟的一年才行。」
他露出格外和气的微笑,把手放在哈迪克盾上,鼓励道:
「没问题的,你妹妹还年轻。只要她乖乖谢罪,大家一定会谅解的。」
这句话哈迪克感觉似曾相识。
前几天好像也有别的男人说过类似的话。
(不幸的元凶……是拉比莎……?)
——男子一连串言行的意义,终于在脑中串连起来了。
瞬间全身血液差点沸腾,但下一瞬间超越愤怒,转为无比心寒。
仿佛辛姆辛姆汲上来的透明地下水渗透全身。
脑袋变得愈来愈清晰,让他急速看清至今看不见的部分。
(占星之徒的教义,就是激进派的行动原理吗?不对,不光是激进派。)
质疑解放『沙岚之镇』的声音在全镇甚嚣尘上。
占星之徒的教义带给迦帛尔人民精神安定——之前是这么听说的。
看来他的认知似乎太过天真,听到什么就信什么。
(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彻底侵蚀操纵了吗……!)
疏忽大意的代价实在过于惨痛。
因为埋首于商队都市化计划,竟然一点也没发觉。
现在看来,派遣讨伐队与拉比莎的失踪,全都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不如说,跟他们没关系才怪。
(内部情报的流向恐怕也是他们……)
虽然动机与目的不明,但那并不构成否定嫌疑的依据。
那帮人否定拉比莎的行动、教唆发动战争,不可能真的站在迦帛尔这边。
虽然不确定「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人」的原理是否生效,但不得不怀疑他们和『沙岚』有某种关联。
(总而言之,这下就晓得拉比莎大概会在哪里了。)
哈迪克抬起脸,面无表情地凝视负责监视他的同僚。
(问题在于有他监视就没办法通知杰克斯。)
两人约好在指定的时间、地点交换情报,必须赶上才行。
突然被哈迪克正眼盯视,同僚露出有些惊慌的表情。
「……要不要去我房间?」
哈迪克扬起嘴角,简短提议。这个浅笑在哈迪克脸上显得格外冰冷。
「就让我听听那个什么教义吧。这样下去,我和你每天的工作会受影响。我们尽早解决吧。」
同僚似乎被震慑住,呆若木鸡地看了哈迪克半晌,最后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好、好啊,我当然会帮忙。哎呀,我很高兴你终于有意愿了。」
(前天拿到的安眠药,应该还没用完……)
哈迪克赶紧拄着拐杖移动
,一脸若无其事地想起白色的药粉。
最近因为太忙反而常常睡不着,于是请药师开药。
平常可不能对人下药,但现在不是满口仁义道德的时候。
(……我很久没有感到这么愤怒了。)
一旦愤怒过头哈迪克会变得意外冷静,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自己这种性格了。
*
*
*
身体终于逐渐恢复知觉,总算有办法计划逃走了。
(但是,还不行,还不能被发觉……)
拉比莎小心翼翼避免被发现地偷偷屈伸手指。
就如同昨天那个男人的说明。经过一天以后,麻醉渐渐退了。
为了争取时间充分恢复,即使知道身体能动,拉比莎还是一动也不动、闷不吭声地忍耐,但就时间而言,已经没办法再掩饰下去了。
届时就是裁决的时刻,拉比莎将面临两个选项。
不过答案早就决定了。
(不可原谅。这家伙不光是说我,甚至侮辱了杰泽特。)
不知何时不再流下半滴泪水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假星空。
昨天被迫听完男子讲话之后,拉比莎再度被香迷昏。这些星星碎片大概是趁她睡着的时候拿到外面吸收过太阳光,现在再度发出朦胧的光辉。
(不光是杰泽特,正在努力的塔拉斯伐尔人、哥哥、约西卜、涅拉、园长……所有站在我这边的人都被他侮辱、污蠛、贬低了。不可原谅。)
拉比莎不动声色地咬紧臼齿,僵硬地转动手腕,悄悄地伸手握住插在腰际的短剑剑柄。
意外的是男子并没有没收拉比莎腰际的短剑。不知道他是小看拉比莎,认定她不会用剑,还是纯粹漏掉了。
不管怎样,情况紧急时,有武器和没武器的感觉大不相同。
(我不会死。)
从黑暗彼端传来男子念念有词的声音,不过拉比莎当成耳边风,在心里坚决发誓。
(我不会认罪,但我也不会长眠。我绝对要脱离这里。)
男子的话从来不曾动摇过拉比莎的心。
世界的均衡。创造出成对另一半的迦帛尔的使命。视野要放在丰饶的未来,而非眼前的正义。
这些据说是占星之徒的教义,统统只是耳边风而已。
比那种东西更确切的真实,拉比莎已经用眼睛看、用脚踩稳、用全身感受过了。塔拉斯伐尔也和迦帛尔一样住着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实。
(太奇怪了,保持均衡或许很重要,但那是必须牺牲他人才能得到的东西吗?居然又要把塔拉斯伐尔人关起来,这像话吗!)
那个城镇已经充满拉比莎挚爱的人事物。
她发誓绝对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绝对不能原谅。
不管讲得再怎么冠冕堂皇,迦帛尔过去的所作所为绝对是错的。
照理说他已经是大人了,为什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太不可思议了。
「……我已经给你所有判断依据——」
冷不防传来衣物摩擦声,男子站起来了。拉比莎紧张了起来,悄悄地握住短剑剑柄。
(机会来了……)
稍微拔出剑身,手指牢牢地扣住剑柄以免松手。
「可以回答了吧?不管怎样,该做好心理准备了。」
一边倾听他走近的脚步声,一边把头转向旁边,在黑暗中隐约看得到小小的火光。那恐怕是香炉的火吧。
(火那么小,就算有点失控也不要紧……)
拉比莎深呼吸,下定决心,呼唤火中的火精灵。
「纳珥,照亮黑暗!」
本来控制得很小的火顿时欢喜地增强火势。
「怎么回事?」
黑暗中浮现男子惊讶转头的轮廓。
(很好!)
拉比莎趁机拔腿就跑,冲向疑似出口的方向,却往前栽倒。脚比原先想像的还要使不上力。
等她发觉时已经摔倒了,情急之下伸出的手掌狠狠地撞到地板上。
(糟了!可是现在没时间磨蹭!)
要逃只能趁现在。就在拉比莎就算用爬的也要拼命前进时,突然发觉背后变亮,还飘来了热空气。
(咦……?)
拉比莎不自觉转头,当场说不出话来。
只见背后围绕房间的布幕着了火,火势转眼间蔓延开来。
(难道是隔壁房间油灯之类的东西也起反应了吗!?)
就在拉比莎警悟到这点的瞬间,整个人被用力撞飞了。
「啊呜!」
「你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男子一把抓住拉比莎的兜帽将她拉了过去。拉比莎毫无招架之力,肩膀被按在地板上。
眼眸映着火色的男子一边怒骂,一边凑近看拉比莎的脸。
「那就是你的回答吗!?不可能矫正了!像你这么危险的精灵使,不能放你一条生路!」
「咦?……你、你是!」
被抓住胸口的拉比莎看到男子的脸,不自觉发出沙哑的声音大叫。因为她认得这个用充满憎恨的眼神瞪着她的黑袍男子。
「你之前也在市场……!」
「没错。那时候被你逃掉了,我也因此丢了园丁的工作。」
男子回答的同时,跟之前一样伸手抓住拉比莎的脖子。
「不过现在就像这样顺利担任星星指派的工作,替迦帛尔牵线搭桥。」
(牵线搭桥……!?)
也就是散播那种叫人发动激烈战争的危险教义吗?
比恐惧更加强烈的愤怒爆发了,她回想起被人胡乱批评的不甘心。
拉比莎抬眼瞪着男子,还没完全恢复的喉咙断断续续地诉说:
「你是、迦帛尔人吧?为什么会那么相信……占星之徒呢……?」
「我并不是盲目追随他们。」
男子不悦地睥睨拉比莎,不屑地回答。
「他们的教义和原本就存在我心中的真实一致,所以我接纳他们的教义。是先有真实,再得到阐释真实的说法而已。我相信占星的教诲,更相信迦帛尔。」
他的口气渐渐激动起来,眼神阴沉地盯着拉比莎的眼眸深处。
「跟你这种马上变节、没有爱乡之心的家伙不一样……!」
拉比莎趁他专心回答时,悄悄地缓缓拔出短剑。
(这样下去会被杀。)
掌心冒汗。她确实面临了生命危险。
这个男人两次对她下手。没有下次了。
(别犹豫。我不是已经做好战斗的心理准备了吗……!)
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
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手也不停颤抖。
「这个镇能够成功发展为辛姆辛姆之都,是因为伟大的古代精灵使帮忙奠下基础。不管任何人说什么,这都是不争的事实。不然你说还有其他的市镇成功吗?」
男子盯着拉比莎,激动地继续说:
「迦帛尔能够享受长久安泰,都是托那个精灵使的福啊。我……我啊……」
刀尖从刀鞘滑出,整把剑的重量转移到拉比莎手中。
(上……上啊,别犹豫……!)
——砍啊!砍肩膀。不对,砍侧腹部。
什么部位都可以。姿势太勉强了,不可能瞄准。
只要将刀刃对准男子——
笔直砍过去,伤到他就行了。
(上啊……!)
心脏几乎负荷不住剧烈的跳动,耳边响起耳鸣。
就在拉比莎手心冒出冷汗,使劲握住剑柄时——
「我可是古代精灵使的子孙啊!」
(……咦!)
男子突然发出强而有力的声音。听到男子意想不到的告白内容,拉比莎惊讶得肩膀一抖,不小心把短剑插回鞘内。她哑口无言地看着男子,脑中想起迦帛尔正门旁边的白色巨像。
(古代精灵使?迦帛尔创世纪流传的人物,那个白色巨像的……?)
——就是被她揭发其事迹根本不是什么『伟业』的那个——
「……我一直想成为像祖先那样的伟大精灵使,但我没有才能,所以至少想当园丁。我想当园丁,让辛姆辛姆选为使者……」
男子微微低下头来,喃喃自语般说到这里,突然用力掐紧拉比莎的脖子。
「你得到了那一切,可是却犯下过错!」
拉比莎猝不及防,呜的一声喉咙哽住,接着因为呼吸困难而呛咳。
「我……不觉得我做错了……并、没有……」
听到拉比莎拼命反驳,「哈哈!」男子忍不住发出干笑。
「我想也是,你根本不爱迦帛尔!所以你才讲得出那种话!」
「我哪有……!」
「不然你怎么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就践踏人民的尊严,把重要的辛姆辛姆交给盗贼!」
发出疯狂嘶喊的同时,被火光照得发红的男子眼眸流下泪来。
拉比莎从眼泪感受到男子的衷心憾恨,当场哑口无言。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会这么深信错误呢……!)
简直莫名其妙。
在拉比莎看来,他说的话全都是谎言,只要看过塔拉斯伐尔人一眼,应该马上会明白才对,为什么却……
「你愚弄了我们,愚弄了迦帛尔的人民、历史、一切!」
男子的双眼不断流下泪水,颤抖的双唇之间吐出憎恶的低语。
「你还有你的同伴污辱毁谤迦帛尔,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的……!」
(什么……!)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拉比莎尽管怀疑自己听错,却也发觉了。
那不正是她对他的看法吗!
(难道说——)
男子脸颊紧绷,嘴唇歪扭张开,不断流下豆大的泪珠。
——她忽然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喜欢迎帛尔。
不想否定挚爱的人事物、不希望那一切受到伤害、不想承认那是错误。
所以,选择接受那一切、亲手保护那一切。
(这个人、就是我。)
她似乎懂了。
拿着短剑的手松开了。
(……我们是一样的。)
浮现这个念头的瞬间,她的双眼也流下了泪水。
不想否定。不想否定。因为她是那么喜欢他,所以一定有什么理由才对。
不是善恶之类的问题。因为,那是……你知道的。
你看,就结果而言,这是必要之举。
要是没有他,谁来引导塔拉斯伐尔走向今天呢?
所以那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不得不用那把刀手刃某人。
无可奈何。从整体来看,那不是错误——
(啊……怎么可以……!)
男子的手指陷进拉比莎的喉咙,疼痛、痛苦与悲伤,同时化为潮水席卷而来。
(钦,住手吧,别这样了。我们谈谈吧……?)
手放开剑柄轻轻搭在男子的肩上,拉比莎翕动嘴唇。
(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谈谈吧……)
没有敌意的触碰,好像让男子隐约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此时——
风毫无预警地将那个表情吹走了。
「……!」
就在拉比莎差点跟着摔飞的男子一起倒在地上时,有人抱起她。
「——小拉比莎:」
一阵天旋地转之中,铁锈色的左眼凑近看着拉比莎,吓得拉比莎目瞪口呆。
「杰、杰克斯……?」
「抱歉,来晚了,总之快逃吧!」
杰克斯这么说的同时,早就将拉比莎打横抱住。
拉比莎越过他的肩膀看到起火的室内与昏倒的男子,立刻大声说:
「等一下,杰克斯!还有那个人……」
然而杰克斯毫不在意地继续前进。拉比莎以为自己的声音微弱得让他听不见,慌忙拍打他的肩膀。
「杰克斯,那个人会烧死的!得救他才行!」
「你是认真的吗?小拉比莎。那家伙怎么想都是敌人吧。」
好不容易等到回应,没想到口气辛辣无比。
「你不是想学会割舍吗?」
被杰克斯瞥了一眼,拉比莎恍然警醒,为之语塞。
那个人的确想杀拉比莎,一般来说那就是敌人,但是……
仅思考了一瞬间。只见拉比莎放开杰克斯的肩膀,打定主意扭身跳下地。
「危险……!」
拉比莎脚一落地,立刻对着慌忙搀扶她的杰克斯再三恳求。
「拜托你了,杰克斯!」
看到她认真的眼神,杰克斯露出错愕的神情,最后不甘不愿地点头了。
「好啦,你等我三十秒。」
杰克斯一说完随即要下半身无力的拉比莎坐在原地,自己冲回火场。
背后的房间已经冒出阵阵黑烟,四周围着一圈高高的布墙,光线昏暗。往上一看,远方看得到石造的圆屋顶。
黑烟似乎伴随着焦味传到外面。拉比莎听到布墙外有好几个声音疑惑地说:「失火了吗?」不久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同时杰克斯回来了。
「我们要一口气逃出去。小拉比莎,抓紧我。」
杰克斯再度抱起拉比莎奔跑,同时深吸一口气,突然大叫:
「失火了!珍奇小屋烧起来了!」
似乎有更多人因此发觉,布墙外顿时骚动了起来。直到这时,拉比莎才发觉她至今身在何处。
「这里是……迦帛尔市场的珍奇小屋!?」
「对,是占星之徒经营的。」
杰克斯一边回答,一边逃到外面;他不是走普通出口,而是穿过某个像是强行撬开布墙接缝而打通的地方。然后沿墙前进,从某个连拉比莎都不知道的冷清出入口逃出市场以后,用他的披肩从头盖住拉比莎。
「忍耐一下,我们要直接逃到有点远的地方去。」
「多、多远?」
「迦帛尔外,你哥哥叫我这么做。」
拉比莎本来在披肩里面挣扎乱动,听到这句话顿时安静下来。
「哥哥没事吧!」
「那还用说吗?总之,详细情况之后再说。」
(太好了……!)
拉比莎松了一口气,内心紧绷的弦顿时断掉,疲劳跟着涌上。
(啊啊……怎么办,好困……)
虽然全身感觉到强烈震动,尽管如此她还是昏昏欲睡。
「你就睡吧,小拉比莎。你很累了吧。」
而且杰克斯还选在这时候鼓励她休息,实在难以抵抗。
拉比莎就像昏过去那样,不知不觉间放掉了意识。
(伤脑筋了,没想到小拉比莎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趁失火一团乱时逃出迦帛尔,接下来就不停奔跑,直到距离够远、不容易被人找到为止。确认没有追兵的踪影以后——
杰克斯盘腿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白茫茫的银河,叹着气吞云吐雾。
一手枕着头的杰克斯,另一手手指夹着细烟草。平常——尤其是女孩子在旁边时他鲜少抽烟,不过在精神、体力消耗过度的时候偶尔会抽几口。
因为烟草具有轻微的提神效果,所以最适合现在这种就算累了也不能随便睡着的情况。
拉比莎就睡在他身旁,全身被披肩及毛毯团团裹住。
(占星之徒吗?他们似乎成了一帮恶徒……)
拉比莎嘴里不时传出痛苦的呻吟,似乎作了恶梦。
杰克斯蹙眉,伸手确认她的体温与呼吸。
(那个房间里的残香,我记得具有催眠效果与轻微毒性。没想到甚至用来麻醉……也难怪哈迪克会着急地要我带拉比莎离开中央沙漠。)
杰克斯想起拉比莎哥哥当时的模样,他那张美得恍若女人的脸惨白,急切地说明拉比莎的处境。
『最好连塔拉斯伐尔都不要回去,能不能直接带她离开中央沙漠?』
就在讨论救拉比莎出来以后该怎么办的时候,那个哥哥充满决心地说出那种话。
『才刚认识就拜托你这种事非常奇怪。但是在风头过去之前,我认为那孩子不要待在中央沙漠比较好。就算你笑我过度保护也没关系……
因为当时的情况确实教人一点也笑不出来,所以杰克斯答应他照那个方针行事。
(现在不要回塔拉斯伐尔的确比较好。)
考虑到追兵的危险,杰克斯刻意远离连结迦帛尔与塔拉斯伐尔的商旅路线,朝其他方向前进。今晚也不生火,以免起烟暴露行踪。
(当时要是杰泽特在场,也会跟哈迪克说同样的话吗……?)
大概会吧。杰泽特把拉比莎托付给他,要他保护拉比莎远离一切危险,应该包含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在内。
带拉比莎离开中央沙漠,为拉比莎安排新生活。
这个要求虽然异想天开,但杰克斯的确有可能办到。
(……而且老实说,我真的很中意小拉比莎。)
杰克斯努力吐出烟圈,很难得地认真思考。
(虽然和很多女孩子交往不错,不过为了一个人而活也不赖。即使我跟杰泽特的个性不一样,无法奉行那种爱人的方式……)
——前提是拉比莎必须有那个意思喔。
明明没放在心上,却又不小心想起杰泽特的叮咛。
(是是是,我知道。你是生灵吗?不要一直跑出来作怪啦。)
在她找到下一个对像之前,他就算当垫底也无所谓。
杰克斯将幻听连同烟一起吹散,伸手摸摸拉比莎的额头。
(……真可怜,你其实可以过着更轻松的人生的……)
发生在她身上的灾难实在残酷,连平常鲜少同情别人的杰克斯都忍不住同情她。一般而言,这不是妙龄少女有办法长时间忍受的状况。
(辛姆辛姆使者吗?为什么你要挑起那么艰难的重担呢……)
拉比莎的眼皮有点红肿,体温比较低的杰克斯用掌心帮她冰敷。
「呜……」
拉比莎发出呻吟,同时眼皮在手掌下动了起来,于是杰克斯把抽到一半的烟埋进沙里,从地上爬起来
。然后探身凑近拉比莎说:
「你醒了吗?小拉比莎,你还好……」
「我不要——!」
拉比莎突然大叫,猛然坐起身。
「……奇怪?」
只见她迷迷糊糊地环视周围,最后缓缓地看向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头锤的杰克斯。
「杰克斯……?」
「太好了,你看起来还满有精神的。」
杰克斯擦擦冷汗重新盘腿坐好,对拉比莎微微一笑;拉比莎感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接着,拉比莎的双眼突然流下大量的泪水。
「得……得救……了……!」
「咦!……怎么了!」
杰克斯靠过去抱住拉比莎的肩膀,顿时担心这是迷香的副作用。
(听说会作恶梦或忧郁,严重时还会产生幻觉……)
虽然应该不至于一两天就发生副作用,但或许多少有影响。
「你作恶梦了吗?」
只见拉比莎哭得像孩子一样,点头回答:
「突然发生火灾,杰克斯来救我,不过那是梦吧……!」
「不,那不是梦,是现实喔。」
「我、我醒来时还在阴暗的房间里,然后他们又说都是我害的……」
(又……?)
杰克斯皱眉,一边扶着拉比莎的背,一边想起哈迪克说过的话。有一部分人指摘拉比莎是给迦帛尔带来灾厄的元凶——
(难道那家伙——)
虽然不知道对方在拉比莎身上做了什么,不过或许就是不断说这种话替拉比莎洗脑。
「他们说因为我的错,全迦帛尔的人都会死光。建筑物倒塌,然后哥哥、杰泽特、我认识的人会一个一个在眼前、被、被杀……」
「没关系了,小拉比莎,忘了这些事吧。」
杰克斯把拉比莎的头搂进胸前,紧紧抱住她。
在怀里颤抖的肩膀好瘦小,好像不保护便会立刻毁坏般。
(光是和杰泽特之间的问题已经够让她沮丧了,这样心灵会崩溃的……!)
不必等到其他男人拜托,他现在就想早一刻带拉比莎到外沙漠去。
「你很难过吧?你很努力了,已经没事了,别担心。」
杰克斯尽可能发出温柔的声音这么反覆安抚,等拉比莎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时,他开朗地说:
「小拉比莎,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外沙漠?你有兴趣对吧?」
「外沙漠……?」
「嗯。因为只要你还待在中央沙漠就不可能闲下来。你哥哥说你已经努力够了,要你到外沙漠休息一下。跟我一起去吧?」
听到突如其来的提议,拉比莎愣怔地仰望杰克斯。
「哥哥他……这么说吗?要我去外沙漠……」
「对。所以你不必担心之后的事,直接跟我走吧。」
就算杰克斯这么说,拉比莎也没办法马上回答,就此陷入沉默。
(去外沙漠……?也不回塔拉斯伐尔一趟,就这样直接出发……?)
——以现在的拉比莎看来,那是非常吸引人的提议。
「你累了吧?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就算现在放下重担也不会有人怪你。」
就像杰克斯说的,老实说她真的累了。
她拼命克服使者之旅与暴动危机。
这一切好像统统带来了更壤的影响。
(我之前的努力……究竟算什么呢?)
再加上刚从恶梦中醒来,她现在觉得一切都让人好悲伤。
太悲伤了。同样是迦帛尔人,想法竟然背道而驰到这种地步。
虽然也觉得不甘心,但更加强烈的感觉是——空虚。
(到了外沙漠就能重新开始吗……?)
拉比莎把头靠着杰克斯的肩膀,茫然思索。
和圣园切断关系、舍弃身为辛姆辛姆使者的过去、隐藏精灵使的力量。
在外沙漠生活的拉比莎和现在会有什么差别呢?
「而且又不是从此和哥哥、塔拉斯伐尔的人失去联络。」
杰克斯这么补充道,鼓励陷入沉默的拉比莎。
「只是去一个比以往去过更远一点的地方而已,用不着担心吧。」
(哥哥……还有塔拉斯伐尔的人……)
是吗?还能保持连络吗?那么这样或许不错。
更重要的是这是哥哥的建议—在风头过去以前稍微休息一下。
到时候搞不好杰泽特也——
(……杰泽特?)
感觉似乎突然清醒了过来,拉比莎慢慢地抬起头。
是啊,她之所以那么不甘心,是因为被怪罪的不是只有她而已。
「可是,杰克斯,那段期间,大家——」
拉比莎看着杰克斯的脸问到一半,就马上打住。
——不用问也知道答案啊。我真是睡糊涂了。
(我并非独自承受痛苦煎熬。)
反而还远离动乱中心,待在离迦帛尔远远的地方受到保护。
在她受到保护的期间,还有其他很多人一直在战斗啊!
(我真笨,怎么怯懦起来了……!)
对他们来说,不如意事应该是家常便饭才对。
尽管如此,他们绝对不会半途而废。她可是一直在最近的地方看着他们奋斗的。
(没错,现在不是逃跑的时候!)
她完全清醒了。
于是拉比莎抬起脸,盯着杰克斯的眼睛,明确地摇头。
「不,杰克斯,我不逃,我要在这里和杰泽特、哥哥一起战斗。」
想逃避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要是这么做,绝对会后悔。
那个男人憎恨的对象是她。也就是说,该正面迎战的人是她。
就像杰泽特和哥哥分别站在各自的立场战斗那样。
(对,所谓的一起战斗就是……!)
虽然是她自己说过的话,但她好像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如梦初醒般顿悟。
「一起战斗……」
然而杰克斯看到这样的拉比莎,却皱着眉头,悄悄叹气了。
(看来她还没办法放弃杰泽特。)
既然她都提到他的名字了,杰克斯不得不认为就是这么回事。
「听我说,小拉比莎,你还是当我的女人吧。」
杰克斯把手放在拉比莎的双盾,盯着她的眼睛,语气认真地这么开口。
「把我当成在找到其他对像之前的垫背也无所谓,总之你就忘了杰泽特吧。今后不管你再怎么努力培养战斗能力,那家伙都不会对你动心了。」
在这种状况下,总不能一直为情所困。从她先前帮助敌人的举动也看得出来,她显然很难在那样的世界生存。
「你是办不到的。你没办法像那家伙或碧姬那样果断割舍,你该认清这点了吧。在平常是善良,在战场却是包袱,是碍手碍脚。」
拉比莎露出惊讶至极的表情,她大概想不到杰克斯会说得那么狠。
「你也该发觉了吧?你应该选择其他方式得到幸福才对。」
因为你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杰克斯若无其事地呢喃,就此缄口。
他希望拉比莎发觉自己当普通人就好。
不惜改变人生观、勉强自己也要和对方在一起,那种关系是扭曲的。
(要是没发觉这点,就算在一起也只有痛苦而已。)
所以他才劝杰泽特,劝杰泽特在心爱的人毁坏以前离开。
他觉得拉比莎的专一是美德。换作平常,他会支持她,但现在办不到。
他似乎不小心露出了心痛的表情,只见拉比莎感到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
「啊,抱歉,杰克斯,你误会了。」
不久她似乎发觉了问题点,慌张地在胸前摇手否定。
「我不会再坚持向杰泽特或碧姬看齐了。我已经明白自己是办不到的,所以我现在说的不是那种战斗……」
拉比莎看着满脸疑惑的杰克斯,尴尬地开始解释。
「其实我被掐住脖子的时候,是想用短剑刺伤那个男人再逃跑的。虽然没成功……不过,还好我没那么做。其实那个人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同样的想法是指?」
「我们都认为对方做了错事、侮辱了自己挚爱的人事物。然后,我们都相信自己喜欢的人是不可能犯错的……」
拉比莎的语气有些悲哀,双手环胸抱住自己的身体。
「当我得知这个人的想法和我一样,而我曾经想要伤害他,就觉得非常难过……」
拉比莎看着旁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空剑鞘在星光照耀下躺在地上。
那把短剑最后掉在原地,来不及带走。
「……我明白了,不管有任何理由,我还是讨厌伤害别人。」
杰克斯聆听着拉比莎轻声倾诉的话语。
半晌以后,终于理解到那句话在拉比莎心中有多么沉重。
不管有任何理由——
也就是说,不管是自我防卫、还是保护他人,都不构成理由。
「我
不想否定杰泽特——」
拉比莎抱着膝盖重新坐好,压低声音继续说:
「因为我喜欢他。我想要完全接纳他,彻底站在他那边。我也了解他那么做是无可奈何的……」
她以为自己无法认同杀人行为是因为懦弱,所以执意要变强。
但是她错了。那不是坚强,而是闭上眼睛不愿正视的懦弱表现。
依靠武力的强悍,并不是现在的拉比莎发自内心想要的选择。
所以不管再怎么努力始终办不到……杰泽特早就发觉这点了吧。
「我本来以为,同样拿起武器、置身战场,就是一起战斗,但是我错了。不管是自己能够派上用场的地点或者战斗方式,其实是因人而异的。」
拉比莎稍作停顿,仰头让星光映入眼眸——
「选择适合自己的战斗方式,全力以赴。我想那才是真正的一起战斗。」
拉比莎语气坚定,同时看向杰克斯。
「我不后悔踏上使者之旅,也不想抹杀杰泽特他们的努力。就算再也无法待在他身边,我的心意也不会改变。所以我想留下来战斗。」
然后拉比莎轻轻地展露笑靥,落寞地笑了。
「不过,我还是讨厌伤害别人,所以我想找出属于自己的方法……我现在是这么想的。」
她的声音与眼神充满柔软却坚强的意志。
(……真是惊人。)
杰克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凝视着拉比莎。
(原来她已经发觉了……!)
她和先前还因为作恶梦而哭个不停的少女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尽管那么煎熬痛苦,她仍然一点也不颓丧。
原以为她已经精疲力尽,觉得那样也没关系。
没想到她却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誓言继续前进。
(果然还是想声援她……)
嘴唇自然露出微笑。
她是个坚强的孩子。别人伸出援手要保护她,反而带给她力量,促使她有所作为。
用自己的话语、自己的力量,为了自己而行动。
既然她发觉答案以后依然选择那么做,那么——
(其他人或许会骂我,不过……)
杰克斯噗哧一笑,把手伸进铁锈色的头发里抓了抓。
这也没办法,不过是挨骂而已,他就扮一次箭靶吧。
「那么,你认为你能为哪个地点派上用场呢?」
杰克斯随意这么一问,拉比莎起初感到不可思议地观察杰克斯的表情。
最后她发觉他已经站在她那边,脸上顿时浮现喜悦的笑容。
「谢谢你,杰克斯!」
「谢我什么呢?我是你的护卫,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就这样。」
他耸耸肩,拉比莎则是自顾自按着嘴角,稍作思考以后抬起脸来。
(我能派上用场的地点,现在非去不可的地方是……)
答案马上就出来了。拉比莎脑海里浮现蒙眼少女的脸。
「占星之徒的集会场,我想去见正巫女黎度。黎度是我的朋友,根据那个人的说法,似乎就是黎度下托宣教唆迦帛尔人发动战争的……」
为了重获和平的命运之战——那个人说了这类奇妙的话。
拉比莎大略说明情况以后,就连杰克斯都面有难色地按住额头。
「简直疯了,那些家伙到底想对迦帛尔做什么?」
「正巫女的影响力似乎非常大,我觉得不能这样放任不管。虽然我不确定黎度说这些话是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但总之我想当面找她谈谈。黎度并不是喜欢战争的女孩子,只要和她谈过,她一定会明白的。」
虽然这样的看法近乎个人愿望,不过拉比莎就是不由得这么认为。
拉比莎认识的黎度,是个只是有点奇妙的普通女孩。要是她知道自己的一句话竟然引发战争,反而会大受打击。
(得阻止她才行。不管打着多么冠冕堂皇的旗帜,那都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既然走到这一步,拉比莎只能贯彻她相信的想法。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你居然认识那种大人物。你知道她人在哪儿吗?」
「思,大概知道。他们有一个半夜集会场,我想就是那里……」
拉比莎一边这么说,一边忽然想到:杰克斯恐怕会顺理成章地陪她一起去,但是……
(原本他单纯是来当护卫的,把他卷进这件事好吗?与其让他跟着一起去,我反而比较希望他帮忙向哥哥还有塔拉斯伐尔转达我刚才说的事……)
——一部分迦帛尔人受特殊思想迷惑,积极想要发动战争。
对应措施将会因为知道这件事与否而大不相同。既然这是群众期望的战争,一旦挑起战端,就再也无法阻止了。
现在的情况是分秒必争,没空再一样一样慢慢来。得尽快通知其他人才行。
(……嗯,还是请杰克斯分头行动好了。)
拉比莎在心里这么决定,悄悄地点头,但问题在杰克斯是否会答应这个要求。拉比莎觉得几乎没有指望。
既然他答应担任拉比莎的护卫,就绝对不会离开拉比莎身边;就算他真的答应拉比莎的请求,害他自愿违反契约也很教人过意不去。
(也就是说………………要用那招了。)
拉比莎瞟了杰克斯一眼,暗自下定决心。
虽然这么做实在对杰克斯过意不去,不过至少他还可以说这是不可抗拒的意外。
「……可是杰克斯,今天已经累了,要去等明天再去,是不是该休息了?」
拉比莎尽可能装作不经意地提议,只见杰克斯稍微凝视拉比莎以后,点头同意了。
「说的也是,我也觉得该睡了。」
「嗯。我也想赶快把刚刚告诉杰克斯的事情,转告给哥哥和塔拉斯伐尔知道……」
拉比莎若无其事地在话中夹带自己的要求,随便指个远处说:
「啊,我去方便一下。」
「要我跟你去吗?」
「才、才不要!要是你敢跟来,我会发脾气喔!」
拉比莎故意按着肚子快步跑走。
虽然这种形同欺骗的作法很对不起杰克斯……不过这也是工作的一环,只能请他看开一点了。
等到离得相当远以后,拉比莎转过身,用力挥手呼唤他。
「杰克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想约西卜会谅解的!」
只见正在重新打包行李的杰克斯愣怔地看着拉比莎。
「请转告哥哥和塔拉斯伐尔,拜托你啰!」
拉比莎看到杰克斯手一松放掉行李,朝这边冲了过来。
但为时已晚。
「法纪鲁,用沙暴载我!」
早就静下心准备就绪的拉比莎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召唤风之魔物。
周围的风顿时盘旋而上,拉比莎轻飘飘地浮上空中。
杰克斯很难得地发出有些懊恼的怒吼:
「你居然骗我,小拉比莎!」
「对不起!不过别担心!」
拉比莎把手放在嘴边,朝着愈变愈小的杰克斯放声大喊。
「我只是去见见朋友而已!」
呼啸的沙暴包住拉比莎,从地面上很快就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杰克斯不死心地追了一段路,最后用手肘护着脸等待风势缓和以后,扶着额头夸张地垂下肩膀。
「……你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他当然不想让拉比莎一个人去。这是信用问题。
虽然他多少想过,拉比莎经历过那种险境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冒险只身潜入占星之徒的根据地,怎知……
拉比莎完全超乎他的预想,彻底败给她了。
「……真是的,你是个好女人!」
抱头苦恼以后,搔了搔铁锈色的头发,最后杰克斯似乎想开地抬起脸,凝视着拉比莎离去的方向扬起嘴角一笑。
(竟然把我要得团团转,可见她不是和碧姬相当,就是在碧姬之上。)
杰克斯一边冲回里固和行李那边,一边这么想;尽管碰到这种情况,情绪却非常高昂。
(而我对碧姬做的事或许会傻眼,却不会担心。)
也就是说,担心是很不识趣的行为。
(要乖乖听小姐的命令吗?要我转告哥哥和塔拉斯伐尔……是吧?)
现在事情变成这样,那个俊美的哥哥毫无疑问会昏倒,就用「那是你妹妹吧?她真是个好女人啊」的态度过关吧。
然后对杰泽特也如法炮制。
(『这女人太好了,我应付不来。对不起啰』……就这么办。)
为了实行指令,首先得折返迦帛尔。
*
*
*
杰泽特确认过里固的装备,做好明天一早出发的准备以后,正要离开厩房。
「咕噜噜——……」
他听到从喉咙发出的撒娇咕噜声,回头走了两三步。
在昏暗的厩房角落,拉比莎的里固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休息。
「马护、库库、库护
拿,你们被主人留下来了。」
因为拉比莎不忍心让库护拿与父母分开,所以这次带着其他里固走。
(她当初大概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回不了塔拉斯伐尔。)
三对黑眼珠凑近看着杰泽特的脸,仿佛在问:我们的主人去哪里了?它们从鼻子喷气靠近杰泽特。杰泽特露出苦笑,分别搔了搔三只里固的脖子。
「没问题,那家伙一定会回来的。所以不必担心,你们一家子好好相处喔。」
杰泽特捏捏它们柔软的耳朵,敲敲犄角,摸摸毛皮依然雪白傲人的库护拿的鼻面。
「还有你将来的主人。那家伙也绝对会回来的,你要等着喔。」
不久之前还怕得绝对不肯碰里固的亚里耶,如今竟然独自骑着里固,出色地抵达曼纳,简直教人难以置信。
虽然亚里耶做出抱住杰泽特的奇异举动,不过他为了拉比莎不仅训了杰泽特一顿,还自己选择该前进的道路。
(真是的,居然变得这么有出息。)
照这样看来不需要担心了。亚里耶不管是和碧姬他们在一起,或者独自一个人,都能有一番作为吧。
发现自己为亚里耶的成长感到喜悦,杰泽特不禁难为情起来,于是故意臭着脸,干咳一声以后站了起来。
(有人说过他以往依赖心太重了,或许那只是符合那个年纪该有的样子而已。嗯。)
不管怎样,很高兴亚里耶不再需要别人操心了。
「仔细想想,至今也受过你们很多照顾……保重喔。」
杰泽特朝三头里固点头致谢以后,这次直接走向出口。
他推开门,走向镇中心准备上床睡觉,却吓了一跳。因为,在星光照耀下,他发现有几个人影排列在前方的去路上。
杰泽特顿时提高戒备,不过随即认出正中央的人是霍雷普,于是立刻解除了紧张感。而且其他几个也都是杰泽特比较信任的前沙岚旅团成员。
「嗨,怎么啦?开完会以后要去骑里固夜游吗?」
从他们的样子看来,像是在等杰泽特,但杰泽特想不到他们有什么理由要等他,于是姑且这么问道。
今晚,他们应该是要根据杰泽特从曼纳带回的克莱舒家的阴谋论,与哈迪克信中提到的讨伐队派遣资讯,讨论今后塔拉斯伐尔该有的因应对策才对。
已经确定要执行其他任务的杰泽特没有义务参加会议,而且他认为即将离开的人也没资格说三道四,于是刻意不露脸。
当然他打算明天一早出发前往迦帛尔附近的事,已经事先知会过他们。
「我们不去夜游,倒是要做早起的准备。」
看杰泽特把手插在腰带上站着不动,霍雷普朝杰泽特走近一步这么说。
「早起?你们要出远门吗?」
「是啊,跟你一起去迦帛尔。」
听到霍雷普一如往常以严肃正经的口气这么说,杰泽特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跟我一起……?」
杰泽特扫视众人,发现其他人也和霍雷普一样,神情充满决心。
(怎么如此突然?)
看杰泽特一时之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其他同伴对他说:
「仔细想想,犯不着让你一个人去吧。」
同伴浮现宛如害羞微笑的表情,搔了搔脸颊。
「虽然听到拥有别号的前团员之间要战斗就忍不住退缩……」
「没错没错。不过,后来想想,应该也有很多不起眼而我们做得到的工作才对,像是趁札库罗被你引开注意力的时候,劝其他旅团员回来之类的。」
「镇上这边只要留下哈金、还有会读书的人就没问题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和身旁的人互相点头附和。
杰泽特猜想大概是在会议上提到这个话题,而选出同行者。杰泽特哑口无言地望着这群伙伴,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声说:
「可是你们真的没关系吗?现在已经脱离对谈阶段,是要确实杀掉札库罗的计划……」
返回故乡的成员之中,没有人像札库罗那样以杀人为乐。
杰泽特觉得这么血腥的计划,交给他一个人就够了。
说实话,人多比较容易拟订对策,成功率也相对提高。
可是他觉得不会有人愿意主动跟他一起去。
与其勉为其难地强拉已经退缩的人帮忙,单独行动还比较好。而且为了今后打算,像霍雷普这样的可用之才应该留在镇上比较合适。他是这么想才——
「没关系。只要,沙岚』消失,我就不需要再工作了。所以我要和你一起战斗。」
霍雷普仿佛察觉杰泽特的想法,颇不以为然地这么说——
「我们一起去、一起战斗,然后——」
目光稍微游移之后,瞪着杰泽特看。
「……一起回来就行了吧。回到这个塔拉斯伐尔。」
被霍雷普正眼盯着看的同时,杰泽特理解了他话中的含意。
(啊……)
同时眼角余光看到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这次他明明想像脱离沙岚旅团时那样一个人去的。
——宛如心事解开的感觉,脑袋也变得轻飘飘的。杰泽特仓皇按住额头。
「这、这样啊,谢……」
「为什么要道谢啊,白痴。」
某人受不了地这么插嘴,于是所有人纷纷动了起来。
「真是的,谁叫杰泽特连问都不问。」
「杰泽特就是这点不讨人喜欢,真是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几个人走向厩房,就像在嘀嘀咕咕抱怨般聊了起来。
「不过,要是他真的来问了,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但是不来问又觉得很不爽。」
「说什么再也不回来了,就算你找这种藉口偷懒,不去参加庭园的扩建工程,也没用的。」
「这样我们就会更常挨绿老兄骂了。」
「算起来平均每个人一天要多挨一次骂……」
「等一下,那个算法有问题吧!我平常哪有那么常挨骂!?」
听到他们的嘀咕声,杰泽特不自觉笑着回嘴。
他真的发自内心感到高兴。
因为他最近总是不经意地体认到,自己在这个镇上是不受欢迎的存在。
「话说那些偷了迦帛尔丫头小里固的家伙……」
「呜哇霍雷普!你干嘛突然出声啊?」
突然从身旁传来低语声,吓得杰泽特转过头去,发现原来是霍雷普。
「已经给予铁拳制裁,并征收罚金了。」
霍雷普笑也不笑,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杰泽特不记得他找霍雷普商量过这件事,就在他愣住的时候,霍雷普从怀里取出某样东西。
「……这是丫头的份。」
只见霍雷普把皮囊按在杰泽特的腹部要他收下,皮囊虽小却颇具重量。
「麻烦转交给她。啊,还有,麻烦转告她,所有前旅团成员跟她说对不起……」
霍雷普含糊地这么说道,快步地离开杰泽特身边。
杰泽特哑口无言地目送那个看起来好像在害羞的背影。
『冷静点,杰泽特。就像平常那样。』
之前,拉比莎被卡耶尔掳走时,看杰泽特急着去找拉比莎,而说了这句话暗示他舍弃拉比莎的人,正是霍雷普……
(霍雷普明明知道我说不回来是什么意思。)
居然还要他之后转交给她。
——一阵笑意不禁涌上脸庞。
(真是的。亚里耶也好、碧姬也好,大家都一个样。)
托他转交这么多东西,这样他不就不能坚持再也不见面了?
「……哈哈。啊,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杰泽特嘴角上扬地笑出声,举起双手,朝夜空尽情伸懒腰。
(去迦帛尔。就去迦帛尔吧。)
总觉得这么做就能够得到所有的答案。
明白自己选择的路通往什么地方、受什么指引。
(前进吧,总之向前进。)
没有时间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