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 第一年2 第2章『一枚戒指,一盏灯』

那天一如往常,是个令人极为不快的日子。

长著青苔的石造遗迹寒气逼人,从天花板缝隙间射进的阳光,如同一根针似的刺在身上。

哥布林哨兵手拿生锈的枪,不耐烦地踹了下地面。

「GOROOBB!GORB!」

「咿、咿啊啊啊!?呜!?呜!?」

「GOROORBB!」

竖起耳朵就能听见,远方的大厅传来愉悦的声音。

真是,为什么这种时候偏偏轮到自己守夜。

明明几乎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哥布林已经将前几天来探索遗迹、被他们抓到的冒险者忘得一乾二净。

他只记得有几个男人,有几个女人,这样应该能享受一段时间。

矿人(Dwarf)男人挺肥的,暂时不必担心没肉吃。

矿人的肉虽然硬,但他们可没资格──尽管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权利──挑三拣四。

「咿──!?」

「GBOR!?」

话说回来,这女人今天真会叫。

八成是想到新玩法了──那只哥布林舔了下舌头。

起初他们杀掉男人,把人头拿给那些女人看,她们便会吓得大叫,很有趣。

最近女人的反应却越来越薄弱,害他们玩腻了。

看到人头──虽然已经开始腐烂──也只会发出「啊」或「呜」的声音。

听她现在叫成这样,肯定在玩很有趣的游戏。

想到这里,哥布林就坐不住了,不停踏步。

乾脆别看门了吧?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哥布林点点头,觉得真是个好主意。

反正偷混进去也没人会发现。不如说应该是其他人要来守夜。

没错,就这么办。哥布林扔掉短枪,无谓地缠好缠腰布,回过头。

下一刻,他的嘴被摀住,彷佛有条蛇缠了上去,利刃划过咽喉。

哥布林听见血液从颈部喷出的声音,被呛得发出咕嘟咕嘟声。

那只哥布林很快就动弹不得,死在原地。

谁都没有为他哀悼。

§

「一只。」

那名冒险者摀住哥布林的嘴,直到目标停止抽搐,接著慢慢将尸体放到地上。

他甩去剑上的血,收剑入鞘,捡起掉在脚边的短枪检查了一下,插进腰带。

能携带的装备有限,但如果不会妨碍行动,武器自然越多越好。

他静静观察周遭的情况,随后将哥布林的尸体踢进阴影处。是为了以防万一。

顺便把左手的火把轻轻扔到地上,空出双手。

远方的大厅清楚传来哥布林开宴会的声音。

他缓慢且慎重地腹部使力,以脚跟先著地的方式行走,宛如匍匐般一声不响地前进。

踮脚反而浪费力气,重点是最重的部分会用力落在地上。

以前他曾被师父痛揍过,骂他「潜行还一副要往前扑倒的模样,脑袋装什么」。

前方透出灯光,可是哥布林不需要光。是用来取暖或享乐的吧。

──后者吗。

不出所料。

「啊──!?啊啊──!?」

「GOROBOGO!GOROBOGOGOG!」

含糊的女性惨叫声响起,哥布林听见这阵哀号,大声嘲笑她。

他们将用大厅中央的火堆烫红的铁棒,按在少女的肌肤上。

每次少女都会痛得扭动身躯,试图逃跑,彷佛在跳一支难看又滑稽的舞蹈。

乍看之下,根本无法分辨她是冒险者还是村姑。

害怕、惨叫、东逃西窜、啜泣、求饶的模样,与一般少女没什么不同。

然而,她的脖子挂著喀啷作响的识别牌。

那女孩的精神已经崩溃,严重到连事先得知情报的他,都看不出她是冒险者。

他没有去想在此之前她经历过什么。因为他早已明白。

再说,她应该还算好的。

其他几位少女,身上沾满鲜血及脏污,被扔在像垃圾场般散落一地的白骨中。

有的双眼黯淡无光,有的身体少了该有的部位,有的一直在胡言乱语。

除此之外,八成还有俘虏怀上了哥布林的种。

何者较为幸运──他没有去想。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敌人四。剑、斧、棍棒。无弓手。其中一只是乡巴佬(Hob)吗。

「GOROOBOG!GOROBG!」

「GBRRG……」

一只巨大的哥布林,正在抓起盘子──当然不是哥布林自己做的──里的肉狼吞虎咽。

不仅如此,他还对其他哥布林颐指气使,欺负他们,抢走他们手中的酒杯。

在他脖子上闪闪发光的,是疑似从冒险者身上抢来的数枚识别牌。

那只想必就是头目。大哥布林。

他思考片刻后,无声无息潜入大厅,接著将手指插进石壁的缝隙间。

虽然上头长了青苔,攀起来也够稳了。他慢慢撑起身体。

爬了一阶,寻找可以落脚的位置,踩稳后抓住上方的石壁,继续往上爬。

动作称不上敏捷,但想起小时候爬树的经验,就觉得这点程度还算轻松。

那棵树还在吗?大概不在了吧。

「呜……啊……不、要……!」

「GROBG!GRROROGB!」

他无视闪过脑海的思绪,注意力集中在哥布林身上。

不知该不该说幸运,目前还没被他们发现。

敌人正在吵闹不代表可以发出声音,但音量不大的话还在容许范围内。

他暂时停下手,调整呼吸,然后又往上爬了一些。

接著确认距离,使劲踢击墙壁跳下去。

他不可能做得出超人般的动作。穿著铠甲往下跳,就只会直线坠落。

不过,他需要的是能踩烂小鬼的速度及高度。如此便足矣。

「GBOROB!?」

小鬼被突然从天而降的人压扁,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他对小鬼的哀号置若罔闻,踩断脖子。二。

「GGB!?GOBOGORB!」

「GRBG!」

遭到突袭的哥布林纷纷叫著站起来,他当然知道。

他没有浪费时间,双手早已抽出短剑。

「GROOGBG!?」

「GORRG!?」

射出去的短剑命中咽喉,哥布林像溺毙似的挥著双手倒下。三。

他没有确认小鬼的死相,反手拔出腰带上的短枪,刺向背后。

「GOBOOOGOB!?」

沉迷于贯穿少女的身体而慢了一步动作的小鬼,被他从身后贯穿,痛苦地挣扎。四。

被喷出来的血迎头淋下的女俘虏尖叫了一声,但那不重要。

「GOOROGOB!」

伙伴接连被杀,大哥布林挥下粗如木材的棍棒。

能靠突袭打倒头目是最好的,但没人能保证会成功。他不希望因为偷袭失败,陷入五对一的危机。

得先颠覆战力上的差距。剩下的之后再说。

「GOROBG!GGBGOROGB!」

「喔、喔!」

看似剩饭的食物被砸向地面的棍棒打烂,溅到空中。

他迅速跳开来闪过攻击,右手拔出不长不短的剑。

「没事吧?」

「啊、呜……」

不久前还在被蹂躏的女人近在身旁。向她讲话也没什么反应。

可能会波及到她。不能后退。大哥布林正在逼近,他咂了下舌。

「哼。」

「GOROG!?」

企图继续进攻的大哥布林放声惨叫。

因为他踢起了掉在脚边、被火烧得通红的铁棒。

大哥布林被铁棒烫得扭动身体,明明他们刚才还是烫人的那一方。

他没有趁机逃跑,而是举起左手的圆盾,直接冲到大哥布林身前。

「GROGORO!」

「唔……!」

面对砸过来的棍棒,他尽量选择靠敌人手腕的位置格挡,使其偏移路线。左手发出吱嘎声。

不过已经没问题了。他用右手的剑刺中大哥布林的腹部,使劲转动。

「GOROGOBOGOBOGOROBG!?」

大哥布林哀号著,棍棒从手中掉落。

这样就五──

「GGBGRO!」

「呜……!?」

然而下个瞬间,他的头被用力揍了一拳,身体飞向空中。

他摔在大厅角落,身体沾到骨头和食物残渣,倒卧在地──不,是在地上滚动。

为了躲开立刻朝他挥下的拳头。

茫然失措的少女们被逐渐逼近的危机吓得尖叫,他甩甩头站起身。

──没有立刻死?

没刺中要害。不对,在思考这个问题前,有件更该做的事。

他摸索著脚边,在头晕目眩的状态下将捡起来的东

西往敌人身上砸。

「GBOORGB!?」

惨叫声。肉与骨头被砸烂的声音。不晓得打中了哪里,但确实打中了。

「喔、喔……!」

「GOROGB!?GBRRG!?GOBOG!?GBBGB!?」

缩短距离,举起手,挥下去。重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大哥布林过没多久就停止惨叫,只剩下水花溅起般的声响。

他终于松了口气,望向手中的武器。

正在冒烟的那东西,是哥布林生火时烧剩的木头。

「……原来如此。」

检查过后,他扔掉木头,踩住大哥布林的腹部拔出剑。

内脏溢出,然而为求保险,他还是用剑搅了一下,彻底将他杀死。

刺中腹部都杀不了他了,即使脸被人砸烂,还是有可能站起来。

他用哥布林的缠腰布擦掉剑上的血,收回剑鞘,低声呢喃:

「五……应该不是小规模群体。」

推测是先进来探索遗迹的冒险者们,已经杀掉了几只。

然后──恐怕灭团了。

他想到这个事实,并且接受,接著摇头。

不可以误解。这种事虽然常有,却不是一直都有,也不频繁。

只不过是无论何时都存在运气差的人罢了。

碰巧刚成为冒险者,缺乏知识也缺乏经验,碰巧在战斗时脚滑……

仅此而已。

正因如此,万万不能认为活下来的自己比他们更优秀。

这是师父教过他许多次的事,一直以来也亲身体会到。

更重要的是,因为哥布林这种生物,无一不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优秀的。

他一面告诫自己,一面像在扛行李般,抱起不幸的幸存者──数名少女,让她们坐好。

从自己的行囊和哥布林掠夺来的东西中,收集比较乾净的毛毯帮她们披上。

或许是因为还无法理解状况,再加上身体虚弱吧。

少女们不停啜泣,看起来连话都说不清。他不觉得这样有错,平静地陈述事实。

「很快就能回去。」他思考了一下,补充道:「再等一下。」

──除此之外的安慰又有何意义?

他无视在身后哭出声的少女们,粗鲁地搜起小鬼的战利品。

因为以前曾发现过哥布林的幼崽,虽然这次距离女人被拐走没经过多少时间。

要是有幼崽躲著就糟了。他学到哥布林的增加速度很快。

况且,死去的冒险者的识别牌应该要带回去。

「…………?」

这时,伸进秽物中的手碰到了坚硬的物体。

掏出来一看,是枚小戒指。宝石戒指。

是《座标(Mapping)》的戒指吗?

──不,不对。

他用指尖抹去秽物,观察那颗闪闪发光的宝石。

从未见过这种宝石。虽说他本来就不是知识渊博的人。

里头有东西在燃烧。

不断燃烧。

「呣。」

他却随手将戒指塞进杂物袋,拋到脑后。

还有其他该思考的事。

哥布林的尸体。被掳走的少女。必须把她们平安带回去,向公会报告。

然后领取报酬,整顿装备,寻找下一件委托,杀掉哥布林。

他穿戴骯脏的皮甲、断了角的铁盔,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

对哥布林杀手来说,那天一如往常,仅仅是个令人极为不快的日子。

§

「呼,天气真好!」

蓝天与阳光下,牧牛妹用力把挂在绳子上的白床单摊开来晒乾。

把衣服放进倒入草木灰清液的盆子里用脚踩,晾乾后收进室内。

尽管很费工夫,洗著洗著不知为何心情就会好起来,她轻笑出声。

他──终于愿意睡在主屋,而不是在仓库过夜。

结果就是每天都要像这样洗衣服,心情自然会好。

「~♪」

她哼著歌拿起下一件衣服。衬衫──他的衬衫。

这是她趁他不在时跑进仓库,偷偷回收的。

上面沾著泥土、灰尘、汗渍,以及大概是──血迹的污垢。

要她放著这件衣服不洗,实在办不到。

她赤脚踩著衬衫,水马上就脏掉,吓了她一跳,不过……

「嗯,乾乾净净!」

她用力摊开衬衫,将皱褶整平,满意地点头。

有些痕迹还留在上头,不过脏污都洗掉了。很好很好。

他好歹是每天都会和女孩子打照面的人,大可稍微注意一下仪容。

「还有那副铠甲……」

牧牛妹手抵下巴,沉吟著思考。

她觉得那副铠甲很脏,但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有要把它擦乾净的迹象。

话虽如此,擅自把它擦得闪闪发光也不太好。

因为那是他的工作领域,她不该涉足。

──工作啊。

牧牛妹停下手边的工作,望向蓝天。

冒险。冒险者。

这个词让她觉得近在身旁,又远在天边。

他会穿著铠甲,手拿武器,潜入遗迹或洞窟,与怪物战斗。

记忆中的他,还是五年前两人吵架时的模样……如今他成为冒险者出现了。

她知道他身上有著未曾改变的地方。

另一方面,也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这两人当成同一对象看待。

「……好复杂喔。」

她不经意地拨弄下定决心剪短后,变得轻盈不少的浏海。

视线范围开阔许多,映入眼帘的景色也变得不一样了,但她依然无法接受。

「算了,没必要著急……吧?」

哎呀?牧牛妹歪过头,想拿下一件待洗衣物的手扑了个空。

蹲下一看,盆子里已经没衣服了。

唔。不知不觉全部洗完了吗。

──怎么办?

隔著手掌仰望的太阳仍高挂在天际,现在就收工太早了。

当然,她还得照顾牧场的牛、猪、鸡,不过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得看著它们。

况且再怎么积极帮忙,舅舅都不太愿意让她做劳力活。

能理解舅舅担心她的心情,毕竟自己之前那副样子,但还是有点失落。

「嗯…………好!」

没错。牧牛妹打了个拙劣的响指。来煮晚餐吧。这样很好。

这个念头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仅仅是纯粹的灵机一动。

但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踏著轻快的脚步走回家──

「噢,好险好险。」

雀跃的心情害她差点忘记收拾盆子,她将水倒光,晾在外头。

然后小跑步向家门口。

要煮什么呢?有什么可以煮呢?能不能煮出美味的料理呢?她知道舅舅的喜好,不过──

「他会愿意吃吗……」

牧牛妹嘀咕道,轻轻用指尖抚摸嘴唇。

浮现于脑海的景象非常幸福,她卷起袖子说了声「好!」,为自己打气。

§

「不行,我不能收。」

「是吗。」

那名性情乖僻的老人将戒指扔到柜台上,用十分狐疑的眼神看著这名冒险者。

「你从哪搞到这种玩意的?」

「捡到的。」

哥布林杀手回答后,突然想到似的又补充一句:

「遗迹里。哥布林在那筑巢。」

「小鬼吗……」

冒险者公会里的武具店,今天也一样热闹。

哥布林杀手大剌剌地走进来,应该是在中午过后。

从他散发出的臭味和身上脏污来看,显然是刚结束冒险就直接前来。

疑似认识他的持枪战士皱眉「呃!」了一声,他无视对方,说道:

「要补充装备。」

到这边为止都与平常无异──这男人当上冒险者后一直是这样,工房老板也习惯了。

火把、药草、伤药、消毒药水、楔子等各种琐碎的东西,加上小刀及武器防具。

──比起战士,更像斥候(Scout)或猎兵(Ranger)之流。

之前甚至还说想买弓箭,问他会不会用,只回答「懂一些」。

这家伙虽然是个怪人,手倒挺巧──老板在脑中的帐簿记下这点。

和平常不同的,是在之后。

他搜起杂物袋准备付钱,似乎想起了什么,拿出那样物品。

戒指。

一只金属环,上面镶著彷佛在燃烧的闪亮宝石。

不──确实在燃烧。宝石内侧,有某种东西在翻涌著。

「收购吗?」

店长接过他随手扔过来的戒指,戴上单片眼镜仔细观察后,摇摇头。

「不行,我不能收。」

接著便延续到刚才的对话。

老板双臂环胸沉吟著,用指尖轻敲柜台:

「能确定这是魔法戒指,不过没经过鉴定太

危险啦。」

「有办法鉴定吗?」

「是可以,但很费工。」

老板伸手敲敲挂在附近的木牌。

上面用几种文字和图案表示「贩售武器防具道具」、「接受鉴定委托。半价收购」。

之所以搭配图片解说,当然是为了不识字的人。

若要以冒险者为客群,店家的身段最好放低,店员的胆识则是越高越好。

「虽说也有人会趁机敲竹杠,我这边总得负担技术费。无法算你便宜。」

「是吗。」

哥布林杀手回答,他的模样在贩售装备的老板眼中,也显得格外寒酸。

脏兮兮的怪人──可以理解为何有人如此嘲笑他。

若要鉴定魔法戒指,得支付相应的金额。还没多少经验的他付得出来吗──

「你有钱吗?」

「有。」

听见他的回答,老板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有赚到钱啊。」

「剿灭哥布林的报酬,都存下来了。」

对喔──老板点头。这家伙日以继夜地在接委托。

然而,哥布林杀手接著正经八百地摇摇头:

「但预计要用。太贵的话付不出来。」

──没办法。

「好吧,也是可以自己戴上去试试……」

「有人严格吩咐过我,不能随便戴戒指。」

「明智的抉择……噢,对了。」

老板深深叹息,故意表现出刚刚才想到的模样,补充了一句。

哎,都这把年纪了,偶尔照顾一下年轻人也不为过吧。

「其他冒险者说不定有懂鉴定的。要不去问问?」

「……其他冒险者。」

他简短说道,拿起戒指,随手放进杂物袋点点头。

「知道了。」

听老板在背后念著「真的有听懂吗」,他大剌剌地走出店外。

要说有没有听懂,答案是没有。

当然,他现在知道东西不鉴定就不能卖,要去拜托其他冒险者鉴定。

问题是──

「呣。」

他踏进公会的等候区,环视周围的冒险者。

然而,每个人被他瞥到都移开目光。

人们在躲他──也不是。但绝非善意的视线。

而是看待只会杀哥布林的怪人的好奇视线。

简单地说,就是对骯脏的新手冒险者,没有在这之上的兴趣。

对他而言也一样。问题就在于此。

「鉴定。」

究竟谁有这个能耐──

他连其他冒险者以什么维生都不知道。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坐到等候区角落的椅子上。

最里面的椅子。

要抢委托的话,这个位置会比别人慢,但剿灭哥布林的委托不用急就接得到。

不会碍到其他冒险者的这位置,让人觉得很适合他。

哥布林杀手突然取出杂物袋中的戒指,拿到从窗户照进的光芒下看。

隔著闪闪发光的火焰,望见在公会往来的冒险者。

有的往右,有的往左,有的在看布告栏,有的在与伙伴谈笑,有的走向柜台,有的即将踏上旅程。

他心不在焉地看著。各式各样的冒险者,在做各式各样的事。

──怎么办?

想这些也没意义。

有用就用。能卖钱就当成经费。都不行的话就处理掉。

这样应该就行了。没必要舍不得。

「那个……」

此时,有人客气地向他开口。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转头一看,是名头发绑成蓬松麻花辫的公会女职员。

他没去思考这个人是谁。哥布林杀手受过她几次关照。

是柜台小姐。

「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将手中的戒指拿给她看。

见里头封印著点点火光,柜台小姐忍不住惊呼出声。

「好漂亮的戒指。您去了哪座遗迹探索吗?」

「不。」哥布林杀手摇头。「在哥布林巢穴找到的。」

「这样呀……」

柜台小姐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哥布林杀手表示疑惑,柜台小姐晃著头发摇头,展露微笑。

「因为您是哥布林杀手嘛。」

「嗯。」

哥布林杀手点头。

「然后,本来在找能鉴定的人。」

「在找……」柜台小姐眨了下眼。「……本来?」

「不晓得该拜托谁。」

他随手将戒指塞进杂物袋,像在叹气似地说。

「所以,决定处理掉。」

不能用的东西,带在身上也没用。

哥布林杀手嘀咕道,柜台小姐再度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他不明白这表情的意义,低声询问:

「怎么了。」

「没有,那个……」

她肩膀抖了一下,扭扭捏捏,坐立不安地卷著头发。

「若是这样,我说不定……能介绍一个人给您喔?」

§

「……哎、呀?」

那名魔女一如往常走进公会,扇动修长的睫毛眨眨眼。

柜台小姐在向她挥手。不仅如此,旁边是──

「……」

魔女的唇勾起弧度,扭著纤腰慢慢走过去。

周围的冒险者瞥见那性感的身躯,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魔女却用宽帽遮住眼睛,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不敢当面搭讪她的人所说的话,又有多少价值?

她反而像在享受其他人的反应,依然带著笑容,微微歪头。

「怎、么了……吗?」

参杂微弱吐息声的嗓音有点断断续续。她吸了口气,丰满胸部随之晃动。

接著,轻笑声从喉咙深处传出,她宛如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孩童,说出那个名字:

「哥布林,杀手?」

「有事相求。」

那名穿戴骯脏皮甲与廉价铁盔的男子,则用相当低沉冷淡的声音回应。

「你懂鉴定吗?」

「鉴定……?」

不明白他的意思──不,是明白他的意思,魔女才疑惑地回问。

在一旁看著的柜台小姐面带苦笑,伸出援手:

「那个,其实哥布林杀手先生在遗迹找到一枚戒指。」

「原、来……」魔女刻意眯起眼睛,点头。「所以,才……」

「嗯。他想询问您能否协助调查……」

听完她说的话,魔女突然伸出雪白纤细的手臂,像在引诱男人般对他招手。

「让我,看看?」

「这个。」

哥布林杀手不假思索地搜著杂物袋,抓出戒指。

「哦……」

「哇……」

魔女忍不住叹息,柜台小姐则又盯著它看了一遍,睁大眼睛。

金属环绽放出微弱光辉。微弱到柜台小姐刚才并没有发现。

并非一眼就看得出的强力魔法道具,当成饰品用的价值也不高。

然而,宝石中燃烧著莫名吸引人的光芒。

魔女举起那枚戒指,透过窗边照进的阳光仔细观察。

接著用指尖沿著金属环抚摸,翻过来,检查内侧有无刻字。

没多久,她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

魔女边说边递出戒指。哥布林杀手接过它,塞进杂物袋。

「这、个……我不是,很瞭……解。」

「是吗。」

回话的语气不带一丝失落。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向魔女说「抱歉占用你的时间」。

反倒是柜台小姐显得有些失望:

「这样呀,真可惜呢。」

「不会。」他摇头。「那就处理掉吧。」

「不过……呀?」

然而,魔女话还没说完。

她像要靠上去似的以手杖撑著身体,指向他的杂物袋。

「想、要……那东西……的人,我,倒是……知、道……唷?」

「呣。」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手放到杂物袋上。

「那就给他吧。」

「……呵、呵……你是个,寡欲的……人,呢?」

魔女窃笑著,用彷佛在咏唱法术的语气,说出那个人的住所。

称不上住所这么高级,而是「镇外的小河旁」这种笼统的地点。

「那、个……人,大概……一直,都在……那里,吧?」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谢了。」

「不、客气。」魔女缓缓摇头。「因、为……看见了,好东西。」

她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带一瓶……苹果酒,过去,吧?」

哥布林杀手歪过铁盔沉思片刻,低声回答「好」。

「抱歉。谢谢。」

然后就这样大剌剌地走掉。

留在原地的柜台小姐似乎愣了一下,接著立刻回答「不客气」。

因为她

慢了一拍收到他最后扔下的那句话。

她挥著手对逐渐远去的背影大喊「不客气──」。虽然早就知道对方不会回应。

「接、下……来。」

这时,魔女笑咪咪地叫住她,语气宛如在玩弄老鼠的猫。

「是、是的?」

柜台小姐肩膀一颤,回应道,魔女的笑容越来越深。

「我,可以……要个,谢礼……吗?」

「跟、跟我要吗?」

是什么呢──柜台小姐面露惧色,脸颊抽动。

钱吗?她还没加过薪,手上没多少钱。

接委托时给她一些方便?不不不这样太不公正了──……

「欸……你,认识……擅长,使枪的……冒险者,吗……?」

「咦?」

柜台小姐困惑得不停眨眼。

经过片刻思考,她有了头绪。她认识。是一名新锐冒险者。

对了,她也接待过他。

「我们临时,组过几次队……例如蜈蚣、的时候……他常常……来邀我……可、是。」

两人关系不错,也能互开玩笑,她认为称他们是朋友也不为过。

可是。魔女提心吊胆地,用勉强听得见的微弱音量开口:

我想跟他组成固定的团队──

魔女害羞的模样就像个年轻女孩,柜台小姐轻笑出声。

「没问题……交给我吧!」

§

魔女告诉他,去了就知道在哪,确实如她所言。

哥布林杀手单手拎著在酒馆买的苹果酒,于行人往来的路上走了段时间。

他笔直走在跟平常借住的牧场反方向的路上,在镇外看见它。

破屋──这样形容应该比较贴切。

小河旁边有座吱吱嘎嘎转动著的水车,还有栋烟囱正在冒烟的小屋。

比起小屋,感觉是更加稳固且适合长居的建筑,但要称之为住宅又有点太破旧了。

──还是叫破屋吧。

哥布林杀手下达结论,站在老旧的门前。

奇怪的是,只有门环是黄铜制,闪闪发亮,和建筑物本身不太搭调。

──真该先暗中调查地形。

他为自己至今仍未掌握好这座城镇的地理条件一事感到不快。

应该记在脑海的。他此刻才知道这栋破屋的存在。

哥布林杀手将自己的失态吞回腹中,毫无顾忌地叩响门环,呼唤屋主。

「抱歉,有东西想委托鉴定。」

没有回应。

他在门前等了几秒。

依然没有回应,哥布林杀手站在原地沉吟。

不可能没人在家。就算没有魔女那句话,看烟囱的烟就知道。

不在也就算了,屋内有人却不回应,改天再来也没意义。

他又用力敲了一次门。

「抱歉,有东西想委托鉴定。」

接著屋内便传来「噢,门没锁,进来吧」的声音。

态度很随便,哥布林杀手却没放在心上,打开门。

就旁若无人这点来看,自己也差不多。光是愿意应声就该感谢人家了吧。

破屋内──乱到得先思考该踩在哪个地方。

简单来说就是到处堆满东西。

古书堆积成山,还有像杂物和儿童玩具的物品,以及装食物残渣的盘子。

炉子旁的风箱边运作,边发出吱吱嘎嘎的金属声,挂在天花板上的绳子晾著衣服。

房间最深处,勉强空出来的空间内,有个动来动去的影子黏在桌前。

哥布林杀手留意著别撞到东西,慎重走近,总算看出那是个人。

全身都被老旧、几经缝补的斗篷盖住,看起来像魔法师的人。

桌上放著某种东西,那人碎碎念著「不是这样,也不是这样」。

是纸牌(Card)。

那人把牌面绘有各种图案的七彩纸牌整理好又摊开,洗完牌又叠起来。

似乎完全没发现哥布林杀手站在背后。

他观察了一下情况,那人还是没出声,因此他默默开口:

「想委托你鉴定戒指。」

「什么……?戒指啊。是吗。是吗。戒指……」

兴致缺缺的声音,比想像中年轻高亢许多。

那人以手撑颊,一面洗牌一面自言自语,突然停止动作。

「戒指!?」

接著一口气站起来,纸牌如雪花般洒向空中,散了满地。

戴在头上的兜帽也在随之滑落。

随便剪短至肩膀附近的头发垂下──是黯淡的金色。

「怎么回事!莫非你取得了《灯(Spark)》!?」

她探出身子,彷佛要扑进套著骯脏皮甲的胸口。

──原来是女人。

哥布林杀手在头盔底下眨了一次眼。

一头金发四处乱翘,不晓得是没梳还是梳了也没用。

她搔著那头乱发,一股不至于令人不快的奇妙味道便散发出来。

近在眼前的眼睛大概是绿色。藏在眼镜底下,有种神秘朦胧感的颜色。

无法判断是用哪种兽毛织成的毛衣,下襬长到几乎盖住膝盖。

他分辨不出那件毛衣本来就是这种款式,还是她纯粹不在意尺寸。

加上一件能遮住全身的斗篷后──原来如此,俨然是位性别不明的魔法师。

「不,等一下,不能太早下定论!先让我看看那枚戒指!」

女魔法师独自嚷嚷著,放著愣在原地的他不管,迅速把身体缩回去。

「……」

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他本来就是来找人鉴定的。

哥布林杀手自行囊取出的戒指,在昏暗的屋内仍旧散发淡淡光芒。

天还没黑却暗成这样,八成是因为书多得把窗户都挡住了。

空气中悬浮的灰尘反射白光,清晰可见,彷佛有萤火虫之类的生物在屋内飞舞。

「这个。」

「喔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待我瞧瞧。」

女魔法师随口应了几句,如小孩般催促著「快点、快点」,轻轻拎起戒指。

她瞪大眼睛,把脸凑近,仔细观察戒指的光辉。

一脸不知光芒为何物的样子,有如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彩虹的孩童。

不久后,她的嘴唇像在与人接吻般开合,喃喃自语了一、两句。

接著,戒指的光芒伴随一阵神秘磷光,在雪白手掌中增强。

光芒彷佛炸开的火花飞向空中,如星光般闪烁,然后逐渐消失。

正是《灯(Spark)》。

光芒没多久就缓缓减弱,再度沉进戒指上的宝石中。

见证整个过程的她擦了好几下眼睛,点了好几次头,轻声问道:

「……你在哪找到这个的?」

「哥布林的巢穴。」

「哥布林?──你说哥布林!?」

「没错。」

哥布林杀手点头。

「在哥布林睡的垃圾山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脸上立刻绽放笑容。不仅如此,还拍著大腿笑出声来。

不──以捧腹大笑形容或许更加贴切。她抱著肚子不停狂笑,甚至用手拍桌。

「哎呀,哈哈哈!这样啊,这样啊,真没想到!」

「……」

「明明从古至今说到不正经的东西,就是洞窟里的魔力戒指!」

确实──哥布林杀手点头。他记得师父也说过。

她「唉唷」一声,按住差点从晃来晃去的桌子上掉下来的杂物。

哥布林杀手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便主动询问:

「所以,那是有什么效果的戒指?」

「对大部分的人来说没什么用。」

女人说道,用力靠到椅背上,翘著的脚故意换了一只。

看得出那双腿紧致且修长,明明本人一副足不出户的模样。

「不过,对我来说是有价值的。」

「那对我来说如何。」

「这个嘛,这东西只不过是《呼吸》的戒指。在哪里都能呼吸。如字面上的意思,在哪都能。」

「呣。」

「怎么样?」

女人扬起嘴角,露出蜘蛛吐丝般的笑容。

「你愿不愿意把它卖给我?」

她再度探出身子,凑近哥布林杀手的头盔,嘴唇都要碰到了。

「多少钱都可以。不──」她得意地笑著。「要什么都可以喔?」

一股奇妙的香气飘来。不是酒。他推测是药草的味道。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钱以外的东西也可以吗。」

「当然。」

「是吗。」

女人点头表示肯定。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说:

「我想要能用来杀哥布林的东西。」

「──啊……?」

她先是睁大眼睛,又忍不住笑出来。

「唔、噗……呼呼、呵、哈……!哥、哥布林!?哥布林吗

!」

笑声比刚才听闻戒指来历时还要大,桌上的东西整个垮下来。

她笑得一边抽气一边扭动身躯,眼角渗出泪水,从椅子上滑落。

「哈、嘻、嘻嘻……呵、呼呼呼呼……怎、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气喘吁吁,丰满胸部剧烈起伏。

哥布林杀手等她冷静下来后,突然补充道:

「苹果酒也给你。」

「饶、饶……饶了我吧……!」

女人用力拍桌,桌上的纸牌山终于崩塌。

在一片扬起的灰尘中,她笑得在地上打滚。

这就是哥布林杀手与孤电的术士(Archmage)之间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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