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者们在天亮的同时从镇上出发,于途中稍事休息,顺利在中午前入山。
“呜咿咿咿……!好、好冷……!”
毫不意外,新手战士忍不住哀号。不是他想得太简单,也并非体力不足。
是暴风雪。
虽说势头减缓了一些,从山顶吹来的风与雪依然寒冷难耐。
传说中的霜之巨人、冰龙吐出的雪之吐息,就是像这样吗?
这种想像实在太过天真,但对现在的他来说,两者都足以致命,差异并不大。
他拚命压紧外套、蹲低身子,如爬行一般艰辛地于山道上前行。
跟在后面的见习圣女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用蜥蜴僧侣巨大的身躯挡住风雪,才勉强撑得住。
“很冷对吧?我就说嘛。”
妖精弓手得意地对两人挺起平坦的胸部。
她抖动长耳──不对,没有抖动。
森人那对有如枪尖的长耳,此刻用毛茸茸的耳套保护着。
“所以才需要这种装备!呵呵呵呵,幸好之前有买下来……!”
“会真的冷到连耳朵都快掉了的,也只有森人啰。”
听见矿人道士的调侃,心情大好的妖精弓手激动地回嘴“你说什么!”也是一如往常的景象。
以吵闹的斗嘴声为背景,女神官默默观察蜥蜴僧侣的状态。
“没事吧?”
“唔、呣呣。哎,还撑得住。”
蜥蜴僧侣甩去鳞片上的雪,摊开手掌,露出戴在指上的戒指。
“呼吸(Breathing)”的戒指──魔法道具,跟之前哥布林杀手借给他们的一样。
再加上他看起来穿得比平常多了些。
“不过,所谓的进化适应,便是要逐步跨越这些阻碍。”
比从鳃呼吸替换成肺呼吸轻松多了。
语毕,蜥蜴僧侣哈哈大笑,女神官听不太懂这个玩笑。
但她之所以受得了在这样的环境下行军,也全是拜一年前的冬天所赐。
──这就是成长吧。
不仅仅是单纯的变强,而是经验的累积。
女神官紧紧按住外套领口,点了下头,挑战眼前的斜坡。
她将锡杖插在地上,支撑身体抵御强风,向前、向前、向上爬。
阳光被灰色天空遮蔽,完全照不进来。
薄暗如同一片会让人迷路的雾气,感觉脚步一不小心就会踩偏。
即使如此,她仍然持续前行,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转头望向后方。
──好远。
不知道走了多少步。
以龙或巨人、鸟或风的移动距离来说,想必算不了什么。
然而,夹杂着雪之白与岩石之灰的行迹,让人意识到这段距离长得吓人。
抬头一看,山顶在云的另一端,实在不觉得有办法抵达该处。
──所谓的山,或许并不属于有言语者的领域。
女神官吐出一口气,盯着它化为白烟,如此心想。
双手下意识将锡杖拉近,彷佛在寻求依靠。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感谢您创造这片土地……”
她对地母神祈祷。不是在祈求加护,而是纯粹的赞美。
诸神创造出的四方世界,是多么辽阔呀!
光是要踏入无人涉足之地,就称得上一场冒险。
“呜呜呜,至高神大人……您的神谕太笼统了啦……!”
但,见习圣女终于受不了崎岖的山路,哀号出声。
扶着天秤剑哭哭啼啼的模样,确实只是个刚脱离菜鸟身分的准新手。
看到她就算这样仍没有不支倒地,女神官轻笑出声,和伙伴们用视线沟通。
没人反对。
“那么,我们休息一下吧。”
一行人选择能挡风、又不会被卷入雪崩的岩石后方席地而坐。
他们围成一圈,中央是矿人道士从触媒袋中取出的火石。
“‘跳舞吧跳舞吧,火蜥蜴,把你尾巴的火焰分一点给我’。”
雪下有未受潮的枝叶,“点火(Tinder)”之术在这时相当管用。
“那我来准备水。”
“喔,麻烦哩。”
矿人道士将营火前面的位置让给女神官,她随即用火加热装了附近积雪的小锅子。
没多久雪就融化成水,就这点来看,雪也十分有用。
“那个,直接吃不行吗?”
见习圣女坐在地上调整呼吸,有点疑惑地问。
“直接把雪放进口中,算不上摄取水分。”
女神官回头观察他们,补充道:
“啊,还有,你们把装备调松一点吧。这样可以让身体休息。”
“喔、喔。”
“……你懂得真多呢。”
见他们慢吞吞地将背袋及铠甲的带子调松,女神官轻抚胸口。
──都是哥布林杀手先生教的。
伙伴们肯定发现了。
但他们看着摆出前辈架子的自己,却只是加深笑意。
她为此感到羞愧,却又觉得高兴,扬起嘴角。
“好,接下来就是酒啰。”
抓起挂在腰间的瓶子,斟了满满一杯火酒的,当然是矿人道士。
“谢、谢谢……”
新手战士慌张地接过杯子喝下,立刻呛得咳嗽连连。
“哈哈哈!小子,记好了。这种才算是真正的酒。”
“是、是……”
矿人道士奸笑着,将杯子传给见习圣女。
“来。不喝个一口,身体会冷到动不了喔。”
“啊、哇,我、我就不用了……”
妖精弓手嗤之以鼻,“正常反应啦”帮连忙挥手的她说话:
“只有矿人才会兴高采烈地喝矿人的火酒嘛!”
她边说边搜索杂物袋,“当当!”拿出一团用叶子包住的东西。
“这种时候,就该轮到森人的烤饼干出场啰!”
一解开树叶,烤硬的点心便散发出一股甘甜香气。
“哇。”
忍不住欢呼的,是正好在往杯子里倒热水的女神官。
虽然能吃到的机会不多,森人的烤饼干,如今已成了她最喜欢的食物之一。
“来~请用请用。酒这种东西给想喝的人喝就好。”
“谢、谢谢……。……!?”
妖精弓手得意地分配饼干,见习圣女战战兢兢吃了一口,表情瞬间亮了起来。
瞧她像只松鼠还什么动物似的默默嚼着,似乎也很中意。
女神官一边向妖精弓手递出热水,一边眉开眼笑地开口:
“呵呵呵,这个真的很好吃呢。”
“谢谢。对吧对吧?我可是很自豪的喔!”
妖精弓手骄傲地挺起平坦的胸部,矿人道士轻轻“呿”了一声。
“伤脑筋,少了啮切丸就没人陪我喝酒啦。”
“哈哈哈哈哈,哎,这也无可奈何。”
蜥蜴僧侣看着沉浸在美味点心中的女性,将水递给新手战士,一面转动眼珠子。
“嗜甜嗜辣,端看个人喜好,贫僧也是比起蔬菜更爱鲜肉,唯有食性实在无法改变呐。”
蜥蜴僧侣大口咽下火酒,兴奋地从袋中取出起司啃食。
他张开大嘴,一口、两口咬下得用双手拿着的大块起司。
看他彷佛要把猎物一口吞入腹中地吃着,打了个嗝,妖精弓手轻笑着说:
“你真的很喜欢起司耶。”
“喜爱的事物可谓多多益善。”
给我一口──纤细的手伸了过来,蜥蜴僧侣用爪子拎起一块起司放上去。
妖精弓手吃得津津有味,见习圣女及新手战士一副觉得很稀奇的模样。
“怎么了吗?”
女神官问道,两人“没有啦”、“那个”害羞地搔着脸。
“我们很少跟这么多人一起冒险。”
“通常都只有我们两个……”
原来。女神官明白了。她自己起初也会不知所措。
虽然只消短短几天──就习惯了通往与巨魔对决之遗迹的那段旅程。
理由只有一个,浅显易懂。
“很开心对吧?”
少年少女面面相觑,坦率地点头回答“嗯”。
“我也想过,要是有天伙伴能增加就好了。”
“哎呀,只有我一个你不满意?”
见习圣女刻意鼓起脸颊。女神官递出一杯热水。
“不好意思。”见习圣女用双手接过,吹凉后才喝下。
“……不过,如果人多会变得这么热闹,那也不错。”
“可别因此就大意啰。”
矿人道士笑着插嘴,彷佛要泼她一桶冷水。
他喝着自己帮自己倒的酒,同时剥去胡须上的霜。
“雪精要是再这么狂舞下去,当心被冰神的女儿吃掉。”
“那是什么?”妖精弓手兴味盎然地探出身子。“神明?天上的?”
“你啊,身为上古的森人,居然没听过这个老故事?”
“
总是会有记得跟不记得的事嘛。”
被瞪了一眼,森人依然毫不愧疚,矿人道士为她的态度深深叹息。
“哎,说是神,指的并非天上的棋手,而是原初的巨人之流。”
“巨人……”
女神官朝自己的杯子吹气,喝下热水,吃了口饼干。
──记得在去年的祭典上……
暗人(Dark Elf)试图于收获祭期间唤出的,就是古代的巨人。
虽然她是事后才听说,难以想像当时万一召唤成功,后果将会如何……
──啊。
由此联想,自己穿着暴露服装所跳的舞,也伴随鲜明的回忆浮现脑海。
女神官对热水吹气,掩饰羞红的脸颊。
“虽然诸神的战争游戏已然远去,肯定还有留在四方世界的家伙。”
“强乎?”
面对蜥蜴僧侣的提问,矿人道士“那是当然”地打包票。
新手战士跟见习圣女害怕地靠在一起。连银等级都认为的“强”,他们无法想像。
“那些巨人啊,自称冰之神,会吃掉所有踏进他们领域的人。”
“……女儿不会比较温柔吗?”
妖精弓手打了个寒颤,矿人道士没有马上回答,大口灌酒。
“听说她擅长做菜。”
“…………”
女神官有些伤脑筋地搔着脸。妖精弓手表情窝囊,看上去都快哭了。
“虽不知是真是假,总之,听说这座山中就有那样的生物。”
“你不觉得应该早点说吗……!?”
面对发出软弱声音的妖精弓手,矿人道士耸耸肩。
“讲出来吓到这群小鬼怎么办?”
“呜呜,至高神大人……”
见习圣女抓着天秤剑呼咏圣名。
新手战士则一脸“真遗憾,我的冒险大概要到此结束了”的样子。
好吧,能理解他们的心情。矿人道士的警告其实不无道理,但……
“……请你不要一直吓他们喔?”
稍微摆个姊姊架子袒护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女神官语气就重了那么一点点,矿人道士闻言“噢!”地露出愉悦表情。
“哈哈哈,抱歉。哎,总之别大意就是啰。”
“……对呀!反正矿人说的话又不可信……!”
这块铁砧在乱扯什么,矿人道士质疑的目光被她彻底无视。
妖精弓手恢复精神──尽管只是装出来的──意气风发地开始调整弓。
她重新装好蜘蛛丝弦,确认紧度,“嗯”一声满意地点头。
接着笨拙地对仍旧面带惧色的两位后辈眯起单眼:
“放心,就算有那种怪物,我也会负责射死他!”
“可惜没那么简单。”
除了两人,一行人迅速对突然加入的声音做出反应。
妖精弓手架箭上弦,矿人道士抓起袋子,蜥蜴僧侣露出利牙,女神官拿起热水。
“咦?咦?”困惑的新手战士及见习圣女旁边,冒出一对白色的长耳朵晃来晃去。
“多亏那群家伙,害我们超头痛的。”
语气悠闲,用双脚站立的白兔──腰间挂着山刀的兔人,抖了几下鼻子。
“是说,那个烤点心可以分我一块吗?肚子饿到不行了耶。”
§
“我们啊,一天不吃东西就会死。”
兔人山岳猎兵用门牙啃着烤饼干,悠哉地说。
他若无其事地选了一条陡峭的山路,踩着碎步前进。
“这……样、呀。”
跟在后面的女神官则累得气喘吁吁。
毕竟这里海拔很高,空气十分稀薄。
妖精弓手笑着说“天空这么辽阔,气精灵都分散了”。
“虽然只要持续进食就能一直动下去啦,可是今年的冬天有够难熬。”
“确实……冬天很漫长。”
连多少锻炼过的女神官,都要依赖锡杖才勉强走得动。
新手战士仍坚持靠自己的双脚,不过见习圣女已经在蜥蜴僧侣背上了。
“……还好吗?”
“这个嘛,贫僧若不动动身体,也会熬不过去。况且凡人的体温真是恰到好处呐。”
女神官担心地问,蜥蜴僧侣带着一如往常的笑容回答。
但他的声音不像平时那么浑厚有力。对蜥蜴人来说,寒冷足以致命。
“要不要也像我一样戴耳套?虽然应该不会有什么差。”
妖精弓手轻笑着说。
动作没有半点窒碍,或许是因为她原本就是在树上生活的森人。
修长的双腿轻快地跳着,跟在腰间挂着山刀、带头行走的白兔猎兵身后。
“唉,你不用戴耳套吗?”
妖精弓手得意地触碰包住两耳的耳套,向白兔猎兵搭话。
“耳朵长很冷吧?”
“我们有毛皮所以还好耶。”
“……喔,是喔。”
妖精弓手立刻沮丧起来,走在队尾的矿人道士毫不掩饰地叹息出声。
“别管这块铁砧了。还没到吗?”
即使体力不成问题,四肢长度实在弥补不了。
虽说山与矿人关系密切,他们的居住地依旧是在山下。登山应该不在专业范畴之内。
以兔人部落为目的地的旅程,对矿人道士来说相当艰辛。
“就快到了,真的快到了,再一下下。”
白兔猎兵说着,又轻松地跳过一块岩石。
“真受不了。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冰之魔女害的。”
听说──兔人的部落一直过着挺和平悠哉的生活。
“我爷爷的爷爷年轻时,山脚的村落灭村了,导致我们跟凡人断了联系。”
“这么久以前……?”
女神官眨眨眼。曾祖父就已经是近百年前的事了吧。
“还好啦。”
白兔猎兵晃了下长耳朵。
“话虽如此,这也只是我们的感觉,实际上大概不到一百年吧。”
他从岩石跃向下一个地方,“哦?”一声歪过头。
然后若无其事地指向一点,补充道:
“啊,那边下面是空的,请各位小心一点。”
“唔喔!?”
话才刚说完,新手战士就陷进雪里。
是雪檐──吹向山脊或裂缝的雪硬掉后形成的雪块。天然的陷阱。
一旦掉下去会很难逃出来。大多立即死亡,不然就是过一阵子照样会死。
“哇、哇、哇、哇……!”
“来!”
他的冒险差点要就此画下句点。矿人道士对惊慌失措的新手战士伸出手。
粗糙的手抓住还很细的手腕,一把将他拉起。新手战士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掉下去的棍棒,也因为用绳子绑在手腕上的关系还挂在那。
“好、好险……”
“你在干么啊……!”
见习圣女尖锐的惊呼声从蜥蜴僧侣背上传来,新手战士回了句“吵死了”。
妖精弓手似乎从见习圣女的语气中感觉到她在担心,喉间发出轻笑声。
“这可是凡人看不见的危险喔。”
她跳过雪檐,彷佛只是要跳过一滩积水。
然后对其他人招手,指出安全的路线,微微歪头:
“哎,总之没事就好。所以,冰之魔女做了什么?”
“就算同伴偶尔会被雷鸟、雪男吃掉,我们也不会抱怨。”
白兔猎兵将山刀深深插进腰间,疲惫地摇头。
“但今年冬天变得特别严重。”
“……不觉得上个阶段就已经很严重了吗?”
妖精弓手露出嫌恶的表情,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
“弱肉强食乃遍行世界的伟大法则。”
“可是,那些雪男每天都要出来觅食,庆祝寒冬的时代来临,害我们非常头痛。”
连其他食物都会被抢走,最终不是饿死,就是被吃掉。
不幸中的大幸是,粮食和居民的数量尚能维持平衡,虽然原因很残酷……
“我们一天不吃东西就会死的说。”
他又重复了一次刚才说过的话,默默垂下视线。
“寒冬的时代……?”
对女神官来说是令人在意的辞汇。原来如此,尽管当事人语气悠哉,但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冰之魔女率领一群雪男,袭击村庄掠夺食物,吃人。
该轮到冒险者出场了。
视严重程度,只要国王一声令下,说不定会是需要派兵的情况。
然而,兔人部落与外界没有交流,也并未纳税,称不上这个国家的一部分。
没人会来拯救他们。不对──……
“……至高神大人。”
见习圣女趴在蜥蜴僧侣背上,握紧挂在脖子上的圣印。
为何下达神谕?
为何引导他们来到这座山?
她想必是确信了。
女神官瞄向正在巩固信仰的见习圣女,点头。
脸上自然而然浮现笑容,心情却很复杂。
──我呢。
地母神会愿意赋予我这样的使命吗?
我有办法一直确实地达成任务吗?
自身的信仰必须是毋庸质疑的。更遑论对神产生这样的感情……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突然想到,不晓得他现在在哪。已经回到镇上了吗?
他对于自己不在一事会怎么想?如果他知道自己外出了……
会毫不介意,又独自一人出发去剿灭哥布林吗?
不知为何,一离开他,内心就焦虑不安。
女神官发现自己此刻莫名想见到他,深深叹息。
──真是的。
又不是小孩子。
“嘿咿,嘿咿。到了,各位。就在那里。”
白兔猎兵跳了最后一下,女神官望向他手指的地方,愣了半晌。
“哇啊……”
山脊与山脊的缝隙间,宛如一道裂痕的峡谷之间,凿着数个小巢穴。
每个巢穴都镶有漆得漂漂亮亮的门,门口延伸出的狭窄道路如同某种花纹。
和凡人、森人都不一样,那是兔人们的部落。
美中不足的是,忙碌地在路上往来的兔人表情──那对长耳──有点无精打采。
“啊……!”
听见见习圣女的惊呼声,女神官疑惑地问:“怎么了吗?”
“看、看,那个……那里!”
“那里……?”
“村子的,正中央……!”
嗯?女神官定睛凝视,紧接着倒抽一口气。
“原来如此。”妖精弓手感慨地呢喃道。“所谓的前无古人,还真不容易啊。”
部落中央,空荡荡的广场上,有根细长的柱子。
是根长满锈斑的古杖。
由倒过来的剑与天秤组合而成──看得出岁月痕迹的古杖。
至高神的加护、救赎,确实存在于此。
§
“喂,妈妈!我带至高神的使者来了──!”
“哎呀。”圆滚滚的白兔太太高兴地双手一拍。“那么开饭吧!”
温暖的招待,有如在迎接长年的友人。
白兔猎兵的家──巢穴,是由对凡人而言太小的入口,以及连蜥蜴人都能待得舒适的起居室构成。
天花板虽然有点低,用夏草编成的毯子却很适合伸展双腿。
更重要的是,白兔太太的款待有多么周到,自然不必多言。
她彷佛早就料到有客人要来,煮了甜菜根汤招待一行人。
尽管味道吃不太习惯,光喝上一口汤,身体就整个暖和起来。
“噢,贫僧就免了。”
众人享用着料理时,蜥蜴僧侣愧疚地说。
“实在是吃不惯蔬菜呐。”
“哎呀,真是抱歉。因为外子不在……”
“有事外出了吗?”
女神官一口、两口喝着汤,开口询问。
“爸爸被做成好吃的派了。”
白兔猎兵从放在正中间的碗里拿起生萝卜啃,感伤地说。
“啊,对、对不起……!”
女神官连忙低头道歉,白兔猎兵甩手回答“没关系啦”。
“我们不介意。死掉了又没办法。”
“……比起那个,这样好吗?”
妖精弓手硬是转变话题,皱着眉头问。
“食物不是也会被抢走?还让我们吃这么多……”
喂──见习圣女用手肘轻轻撞了下新手战士的侧腹。
新手战士正好喝完第三碗汤,“干么啦”噘起嘴巴。
“啊,没关系的。”
白兔太太笑咪咪地说。
“要是不好好招待客人,有损我们兔人的名誉。”
“喔喔。”矿人道士以红萝卜汁代酒畅饮,点了下头。
“为了旅人,不惜投身于火中的那个故事吗?”
“神明大人因此认可我们的心意,教会了我们祈祷。”
“意思是……可以吃啰?”
妖精弓手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模样,蜥蜴僧侣说:
“意即,蜥蜴人有蜥蜴人的神话,森人有森人的神话,兔人有兔人的神话。”
“所以啊,推辞兔人的招待才失礼咧。”
来,吃吧吃吧。“轮得到你来说?”妖精弓手斜眼瞪着怂恿众人多吃一点的矿人道士。
“不过是真的唷。”白兔太太愉悦地眯起眼睛。“大家尽量吃。”
她帮忙盛好第二碗汤,方才还在客气的妖精弓手见状,也乐得笑逐颜开。
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赢得过美味、温暖、用心的餐点。
“那、那就再来一碗……”
实在不能怪女神官会输给诱惑。
但那也是因为,兔人用的碗小得不得了就是了──……
“然后,那个……关于冰之魔女。”
喝完饭后茶,女神官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
余甘子茶带淡淡苦味,像药汤似的,喝一口便感觉口中一片清爽。
声音也流畅地发了出来,实在很有效。
“嗯,这个嘛,刚才也说过,深山的雪男对我们来说早就见怪不怪。”
白兔猎兵用毛茸茸的双手拿杯子,晃着腿说。
“我之前就在想今年冬天好长、好难熬喔。结果不出所料──……”
就在这时。
咚。鼓声伴随震动地面的脚步声──是脚步声没错──响彻四周。
直达腹部深处的声响,令妖精弓手和女神官下意识身子一抖。
冬天到了。冬天到了。我们的季节来临啦。
打出魔法的卡牌吧。
使出法术。大声地唱。
骰子这种东西不屑一顾。
我们的武器是智慧及力量。
来吧决斗吧。分出高下吧。
冰之魔女所言甚是。
伟大的山不需要弱者。
尸人之夏已成过往。
伟大的山也开满黑莲花。
冬天到了。冬天到啰。我们的季节来临啦!
那是震耳欲聋、宛如雷鸣的歌声。
“什、什么声音呀……!?”
妖精弓手急忙拿下耳套,瞪大双眼。
“……来了吗,那些家伙。”
白兔猎兵板着脸跳起来。
“妈妈,妈妈,快点躲进粮仓里。”
“好好好。”
“弟弟妹妹还有弟弟弟弟妹妹弟弟妹妹也麻烦你啰!”
“他们很快就会跳回来啦。”
白兔猎兵慌张地催促着,白兔太太则悠哉回应。
冒险者们──除了新手、见习那两位──将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开,冲向窗边。
蜥蜴僧侣弯下巨大的身躯,和矿人道士并肩窥探室外。
“术师兄看得见吗?”
“有困难……喂,你呢?”
被指名的妖精弓手咕哝着“看不见啦”,摇晃长耳。
“不过交谈跟脚步声有三道。敌人总共三只吧。”
“嗯,没错。”
白兔猎兵将山刀斜斜插进腰间。
“是平常会来的那三个。今天我一定要砍下他们的头……!”
女神官竖起白皙美丽的手指抵唇,“嗯……”陷入沉思。
敌人来袭。必须迎击。无须犹豫。
──换作是哥布林杀手先生的话。
然而,那个人的确不会烦恼,却会在思考过后才行动。
歌。巨人。魔女。
“……我们也去吧。”
女神官果断地说。
“毕竟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
冒险者们立刻点头回应。
这一次,新手战士跟见习圣女也跟上了。
§
“好了,要跟咱们决斗的是谁呀啊?”
“是我!”
听见在山谷间回荡的嘶哑吆喝,勇敢的野兔少年从巢穴里跳出来。
又矮又胖的雪男(Sasquatch),是拥有白色毛皮的人形异兽。
比祖先──原初的巨人瘦小许多,乍看之下还有点像大型猿猴。
但他们的身高轻易超过了十英尺(约三公尺),浑身长满肌肉。
在娇小的兔人眼中,俨然是足以伫立于大地的巨大之人,字面意义上的巨人。
“喔,是你呀啊。”
“怎么办咧咿。”
“比力气的话,肯定是咱们赢嘛啊。”
而且还有三只。
带着愚蠢笑容的他们,正是这个部落的威胁之一。
决斗──如此提议的,当然也是这群雪男。
只要大闹一场他们就会赢,显而易见。这种小村落根本不被放在眼里。
但这样有什么好玩?
所以雪男说,跟我们比赛,赢了就放过你们。
相对的,输掉的家伙要任凭他们处置。看是要吃,还是当成玩具。
兔人们当然不得不答应。
总比直接发狂攻击,把大家杀光来得好──……
“好,那
来赛跑呗咿。”
一只雪男这么说,指向村外的熊果丛。
“最先拿到那边的果实的人赢。可以吧啊?”
“好!”
野兔少年干劲十足地摆好架式,在雪男大喊“开始!”的瞬间飞奔而出。
尽管称不上全村第一,但他脚程很快,也熟知村里的地形。
行动敏捷又机灵,因此他虽不认为自己会赢,也完全不打算输。
雪男第一脚就踩烂了他。
“──!?!?”
他发不出惨叫声,待在巢穴观察情况的居民们,代替他尖叫出来。
雪男跨出第二步拉近距离,在第三步将熊果丛连根拔起。
“哈哈,是咱赢啰喔。”
“啊……呜……咿、叽……”
感觉全身的骨头都错乱了。
起初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只有令人窒息的冲击。
然而现在,野兔少年已经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痛得在地上挣扎,痛楚增强为数倍、数十倍,窜过全身。
彷佛被雷劈中──他连这么想的力气都没有。
直到最后都没那个心思。
想必他连自己被雪男抓住耳朵拎起来、整只扔进嘴里,都没能发现吧。
“嗯唔──小兔子,碎骨头这么多肉却很少,不好吃。”
“你这家伙,是怎样?明明什么都吃,还要装美食家?”
“分量太少果然有点空虚。”
“话说不是叫咱们抓活的回去?”
“才吃一只而已,不会被发现啦啊。”
雪男发出“啪哩啪哩”、“喀滋喀滋”的咀嚼声,咬碎骨头悠哉地聊天。
终于抵达现场的女神官一行人在旁边看着,为之战栗。
“太迟了……!”
躲在建筑物后面的女神官双手握紧锡杖,咬紧牙关。
──就算提早赶到,也不觉得能做些什么。
女神官拚命否定浮现内心的丧气话,瞪向雪男。
她最讨厌这种想法。
至少她不会说那一天、那个时候,潜入小鬼巢穴的伙伴做了错误的抉择。
唯有自己绝不能这么说。理应如此。
“怎、怎么办……”
见习圣女带着无法下定决心、不知所措的表情咕哝,“这还用说!”白兔猎兵于是叫道。
“下一个换我去!”
“啥……!?”新手战士大喊。“住手,没看到他们那么大只吗!?”
他急忙按住白兔猎兵,只见他“放、开、我──!”地挣扎着。
幸好新手战士力气似乎比较大,女神官暂时将注意力拉回,确认现况。
敌人有三只。体型巨大,具有怪力。一如新手战士所言。
速度缓慢。但可以靠体格弥补。智商──无从判断。
──换作是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在脑中想像他平常的行为,然后照做。
“你……怎么看?”
“这个嘛……”
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一副觉得很有趣的模样。
女神官有种意图被看穿的感觉,垂下视线。脸好烫。
“俗话说头脑简单,四肢什么来着的。这么说倒也没错……”
蜥蜴僧侣用钩爪敲敲自己的头。
“重要的是脑袋相对于身体的比例。单纯的智慧指的是这个。”
“嗯……头好像比凡人还小,大概跟猴子差不多。”
妖精弓手盯着雪男看,藉由竖起大拇指目测尺寸。
“可是,这地方不适合开打啊。”
在她旁边皱起眉头的矿人道士,不悦地持续灌酒。
“毕竟这里可是大街上。那群家伙闹起来就麻烦啰。”
“因此,贫僧认为堂堂正正答应决斗,直取先机方为上策。”
语毕,蜥蜴僧侣做了个总结。
“那么,神官小姐有何打算?”
一行人的视线集中在女神官身上。连被新手战士制住的白兔猎兵都看着她。
──呃…………
女神官竖起纤细好看的食指,抵着嘴唇“嗯”思考着。
时间不多。手段也有限。必须整理思绪。必须动脑。
──那个人也一直都是这样吗?
思及此,她微微扬起嘴角。心情变轻松了一些。
“……走吧。”
她心想,动手去做吧。
“我有计策。”
§
“我来当你们的对手!”
一道声音凛然响起,雪男们不停眨眼。
娇小瘦弱的少女,自兔人村落深处的小屋后面走出。
是凡人。身穿神官服,手握锡杖。是冒险者。
雪人们对视着,咧嘴一笑。
“你谁呀啊。嗯?想从头开始被咱吃掉吗啊?”
“比起吃,拿来当玩具也不错哦喔。”
“别这样,别这样,会裂开来肚破肠流的。”
听见那低俗的──尽管对方并不这么认为──笑声,少女僵住身子。
这让他们觉得很愉快,雪男的大笑声在峡谷间传得更开了。
“我、我……”
“这位少女名为没有人(No Man)。”
庄严的声音,突然接在少女颤抖着的嗓音后响起。
仔细一看,是名彷佛从地面上缓缓长出、与雪男相比显得十分渺小的蜥蜴人。
“赌上父祖之名,要与诸位一决雌雄。不是其他人,正是这位无名的小姑娘。”
雪男们无视连忙对蜥蜴人鞠躬的少女,纳闷地歪过头。
那个蜥蜴人是混沌的眷属吗?
不知道。大可无视。干脆吃掉算了。
但万一他是混沌的眷属?是冰之魔女的朋友?
他们可不想之后被臭骂一顿。
再说,那家伙看起来很难吃。要吃的话还是小女孩比较好。
那么就决定了。
“好呀啊,没问题。”
其中一只雪男,用对本人来说宽容又伟大的态度点头。
“所以,要比什么?”
“呃,那就……”
雪男们打从心底为无名少女左顾右盼、陷入沉思的模样感到愉悦。
没啥大不了──这是场一开始就知道会赢的比赛。
不可能输。所以愉悦。
是混沌的眷属、不祈祷者特有的,傲慢且骇人的思考模式。
“那就,那棵树。”
不久后,少女指向村外的一棵树。
“最先让那棵树的树叶落下的人赢……怎么样?”
“咱无所谓。”
“还有……”
少女略显不安地用颤抖的声音补充。
“规则是不可以碰触对手的身体……”
“行,行。”
雪男咧嘴笑着答应。对在背后等待的两位同胞使了个眼色,点头。
“不过如果你输掉,就要送给咱们当纪念品。可以吧啊?”
“好的。”女神官点头。“任凭各位处置。”
“那就开始啰喔!”
踏出一步时,他已经觉得自己赢定了。脑中全是之后要怎么做。
生吃有点腻了,料理一下也不错。
做成绞肉烤来吃如何?
用不至于捏碎脑袋的力道把她拎起来吧。这个小丫头八成会像虫子一样,甩动双脚挣扎。
再用另一手的手指戳她肚子或胸部。
她肯定会哇哇大哭。然后随意地撕掉她的四肢。
要是知道自己得受这种折磨,直到断气,那女孩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之后只要在她真的没呼吸前不断捶打她的肉,分量肯定会变多一些。
因此踏出第二步时,他没有发现。
甚至根本没看见无名少女拿绳索系住小石子,用力一甩。
小石子发出嗡嗡声飞去,从雪男的头部旁边擦过,命中树干。
树叶发出啪沙啪沙的清脆声响,纷纷飘落。
“成功了……!”
“什、呃……!?”
雪男大吼着转过身。
他龇牙咧嘴,八成是想说“太卑鄙了”、“刚刚的不算”。
然而,下一刻他看见的是直直朝自己飞来的小石子。
碎石击中额头的沉闷声响,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
雪男连自己瘫卧在地都不晓得,意识便坠入黑暗之中。
自古以来,巨人一向敌不过凡人的投石──……
§
“成功了!”
女神官大声欢呼,指向发出巨响倒在地上的雪男。
“获胜的我,那个……拥有胜者的权利!”
蜥蜴僧侣“唔”点了下头,然而雪男们当然不打算遵守这个判决。
他们激动地用双手拍打胸脯威吓,一面大吼:
“大哥!大哥被干掉了!没有人杀了大哥!”
但嚷嚷着面向女神官的那只雪男,果然称不上聪明。
他八成跟死去的兄长一样,满脑子只想着要抓起女神官捏烂她。
“‘
土精(Gnome)、水精(Undine),请织出一块神奇的被褥’!”
因此,他完全没发现矿人道士一直在自己脚边打转。
雪转眼间化为污泥,负责支撑他全身重量的双脚陷进泥淖,动弹不得。
“唔、喔、喔……!?”
“啊──讨厌!为什么我最近都在做这种粗活……!”
也因此,妖精弓手拿着绳子在身旁绕圈,他同样想都没想到。
“呶、哇啊啊啊!?”
在这种状态下不可能站得稳,雪男巨大的身躯歪向一边。
随后伴随狼狈的惨叫声及巨响,倒在地上。
咚──白雪如飞沫般喷起,雪男倒地时撞到头部,失去意识。
“决斗结果揭晓!”
这时,蜥蜴僧侣扑向被石头击中的巨人,按照规矩给予最后一击。
被鲜血溅湿的他放声宣言,音量宛如龙的咆哮。
“若要抵抗,下一个就轮到他,最后则会砍下你的首级,要你献出心脏!”
“唔、唔唔唔唔……!”
最后一只雪男,没有选择的余地。
蜥蜴人言出必行。与秩序抑或混沌无关。
他瞥了一眼死去的兄弟,瞄了一眼昏倒的兄弟,退缩了。
就这方面来看,可以说他比两位兄弟聪明。
“没有人!没有人杀了大哥!”
他急忙扛起兄弟,一溜烟逃往深山。
蜥蜴僧侣心满意足地点头,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这样的安排,神官小姐可满意否?”
“是的……谢谢你。”
女神官手放在平坦的胸部上,松了口气。
心脏跳得好快。幸好一切顺利。
──竟然得碰运气,真讨厌。
“好……厉害。”
“打倒他们了……”
让他回过神的,是待在后方以备不时之需的那两人。
负责压制住白兔猎兵的新手剑士及见习圣女,不由得目瞪口呆。
“只是碰巧罢了……真的是,碰巧。”
他们的视线实在太令人害羞,女神官腼腆一笑。
“换成哥布林杀手先生,肯定会做得更好……”
肯定。她补上这句后,两人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为什么呢?
女神官纳闷地心想“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过──啊,这不是在抱怨喔。你是神官对吧?”
白兔猎兵似乎也一样纳闷。他晃动长耳,不安地询问:
“那样不就等于暗算人家吗?没问题吗?”
“咦。”
女神官发出打从心底感到意外的声音。
“可是,我确实没有碰到他呀?”
跟一开始说好的规则一样。
不久后前来与其他人会合的妖精弓手听见这句话,默默仰天长叹,自是不必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