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4章 ‘废村的暗杀者’

两人找到的藏身之处,是半地下的仓库。

原本应该是民家的粮仓。

尽管已经腐朽了,对牧牛妹而言,这里的构造似乎很熟悉,心情稍微平静了些。

“哥布林搜过了。”

哥布林杀手说道,捞起碎掉的桶子的内容物。

就算是哥布林,也不会吃只剩下壳的谷物吧。

“因为他们很挑。”

这地方与室外的寒冷隔绝开来,称不上温暖,但能遮风挡雪。

牧牛妹瘫坐在角落,吐出一口气。

“待在这边,就安全了?”

“无法断言。”

不必说也知道,这句话在她脑中加了“暂时”两字。

哥布林杀手抱着腰间的剑,坐到入口旁。

铁盔不时会歪向一边,观察室外的情况。目前只听得见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

“那些家伙没有勤快到搜过一遍的地方,会立刻再去调查。”

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接着说,努力让语气听不出疲惫。

“对手是哥布林。”

“……嗯。”

牧牛妹轻轻点头,张开嘴,然后立刻闭上。

大概是觉得应该说些话吧。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中移动视线望向她。

“什么事。”

“没有。”牧牛妹摇头,无力地笑了。“没什么。”

“是吗。”

“……唉。”

“怎么了。”

“回家后,你想吃什么?”

哥布林杀手思考了一下。

然而,这个问题根本不必思考。

“炖浓汤。”

“你好喜欢炖浓汤喔。”

“嗯。”

哥布林杀手微微点头,闭上嘴。

牧牛妹看着他,再度开口,又立刻闭上。

因为她发现不该说话。

那是踩烂雪的声音。

混在暴风雪中,轻盈又大剌剌的脚步声。

──哥布林。

哥布林的身影落在仓库入口,他几乎在同一时间采取行动。

“GOROGB!?”

哥布林悠哉地打着哈欠,他上前捂住他的嘴,拔剑砍断喉咙。

暗红色血液发出类似笛声的声音喷出,飞沫甚至沾到了牧牛妹脸上。

“咿……!?”

牧牛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尖叫,哥布林杀手啧了一声。

他完全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全是基于自责。

因此,对于之后发生的事也一样。

那只哥布林想做对哥布林而言再正常不过的事──偷懒。

话虽如此,名义上是要搜索冒险者。因此他手里拿着剑。

哥布林的字典里,当然没有“为了同伴”、“自我牺牲”之类的辞汇。

就算有人去研究哥布林语,八成也找不到这个词。

那只哥布林只是在死前挥剑乱砍一通。仅仅出于身体的反射动作。

然而,他的剑敲到快要坏掉的桶子侧面时,已经足以击碎腐朽的木桶。

桶子上堆满垃圾,纷纷发出声响落下。

“……唔!”

哥布林杀手觉得,东西掉下来的喀啦喀啦声,听起来就像在掷骰。

那种鬼东西吃屎去吧。

“到后面去!”

“咦?啊……嗯、嗯!”

牧牛妹擦掉脸上的血,慌慌张张站起来照做。

他将小鬼尸体踢进仓库,清出移动空间。牧牛妹抖了一下。

“不逃吗……?”

“不马上逃。”

哥布林杀手迅速从杂物袋中取出绳索,在入口的低处拉起。

随后站在门旁举起剑,调整呼吸,等候数秒。

脚步声伴随刺耳的叫声接近──是哥布林。

“GOROBG!GOROBGGGB……!?”

“二!”

跑进室内的小鬼被绳子绊倒,哥布林杀手挥下剑。

脊髓被打碎的哥布林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变成只会抽搐的肉块。

牧牛妹这次没有尖叫。

但她似乎在绷紧身躯,以便他接下来有任何行动时能立刻应对。

“三!”

下一只哥布林也摔倒了,哥布林杀手用被血脂弄钝的剑刃刺向延髓。

杀掉哥布林本身很简单。问题是之后的事。

哥布林杀手拿着剑,拾起从哥布林手中掉出的枪。

入口立刻出现一道影子。哥布林杀手看都没看就举枪握牢。

“四!”

“GROGOBG!?”

被绳子绊倒的哥布林自己倒向枪尖,一命呜呼。

哥布林杀手将武器连同被长枪刺穿的尸体一起扔开,喘了口气。

“中断了吗。”

他甩去剑上的血,用哥布林身上破布擦拭血脂,检查状态。看来还能再用一阵子。

“……放弃了?”

“若是如此,就用不着辛苦。”

怎么想都不可能。哥布林杀手冷静地说,左手牵起牧牛妹的手。

“走了。”他接着又说“别停”,认真地补了句:“会死。”

“嗯、嗯……!”牧牛妹握紧他的手。“……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左手加重力道,一口气从仓库冲进雪中。

“GORG!”

“GOROOGOR!”

看得出等在外面的哥布林们,因为他们的动作比想像中还快,惊讶得面容扭曲。

──活该。

那群哥布林拚老命搬过来的,是冒着蒸气的大锅──热水。

有在过去的战斗中学到攻城技巧的家伙吗。

“五──六、七!”

哥布林杀手的行动十分确实。

剑在手心转了半圈,他反手握住剑柄,掷出。

“GOBG!?”

手腕被刺中的小鬼惨叫出声,没考虑后果就松开抬锅的手。

“GOROGBBGB!?”

“GRG!?ROGBB!?”

三只哥布林当然被沸水浇了一身,卖力挣扎。

再怎么用雪冰敷,全身依然迅速膨胀起来。不可能得救。

哥布林杀手跑过那群哥布林旁边,捡起被烫热的棍棒。

不必给他们最后一击也会死。哥布林不会拯救同胞。

──哥布林圣骑士。

前提是没有这类型的哥布林。

“GROGOB!”

“GOOGOBOGR!”

哥布林们一看见哥布林杀手跟牧牛妹,立刻蜂拥而上。

怀着因同胞的死产生的恐惧、焦躁,对为所欲为的冒险者的愤怒,以及对少女的欲望。

要是平常,他会杀得一只不剩。

面对大群哥布林时,只要移动到据点或阵营内,多少只都杀得掉,而不是在平地与之正面交锋。

“还跑得动吗。”他问,然后想了一下,补充道:“可以闭上眼睛。”

“跑得……动……!”

牧牛妹喘着气说,拚命跟上他。

“因为我有在……锻炼!”

“好。”

然而,没时间了。

该如何是好。必须思考。在口袋里面。快想。

雪。哥布林。废墟。冰。池塘。哥布林。看守。水井。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

“──!”

哥布林杀手做好觉悟,冲向前方。

无论如何都得暂时分散哥布林的注意力。不难。

“喂!”

“什、什么事!?”

“腰后面。拔出挂在那里的短剑!”

“短、短剑……!?”

他感觉得到,牧牛妹正边跑边搜着身上行囊。

“呃……”她的语气很困惑。“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对!”

哥布林杀手赏了附近的哥布林一棍,一边回答。八。

“对树扔出去!”

“可以吗!?”

“无所谓!”

他没有再出声。他知道牧牛妹点了下头。这样就够了。

他举起棍棒,扔向毫无戒心,悠哉地跑过来的哥布林。

棍棒击中哥布林的额头,脖子往不正常的方向扭曲。

“九!”

哥布林杀手把手伸进杂物袋的同时,牧牛妹吆喝道:

“嘿、嘿咻!”

确实听见了拥有卍型刀刃、形状邪恶的短剑发出的嗡嗡声。

短剑划出一道大弧,飞向对面,他明白那群哥布林的视觉、听觉都在跟着它移动。

哥布林笑了。那女人在瞄准哪里啊。真是个白痴。哈哈大笑。

显而易见。牧牛妹没受过训练。不可能瞄得准。

因此,短剑的剑刃砍入树干。射中不会移动、体积大、在那之中最容易射中的东西。

“跳!”

“咦!?啊,等等,那里……不行!?”

被剑刃击中的树,树枝晃动着把雪抖落。

到这一切结束,对笑了一会儿

的哥布林来说,只是转眼之间吧。

──那些家伙跑哪去了?

哥布林万万想不到。

他们当然立刻开始推卸被猎物逃掉的责任,为丑陋的争执揭幕。

因此,没错。

没有半只哥布林注意到盖子打开的水井。

§

“呜!?”

真的会让人停止呼吸的冷水刺向全身,牧牛妹叫出声来。

但她立刻眨了下眼睛。

没有想像中的冷。不,不如说比外面更温暖,而且……

“……有办法,呼吸?”

“是‘呼吸’的戒指。”

在水中听起来比平常更加模糊的声音,近在身旁。

是他。

他像要支撑、接住她似的,抱紧在水中摇摆的她的身体。

这个事实令牧牛妹“哇”绷紧身子,犹豫着该不该拉开距离,最后决定乖乖靠着他。

着急地乱动感觉很幼稚,她不想这样,而且现在又是这个状况。

牧牛妹在近距离抬头望向他的铁盔,缓缓歪头。

“……戒指?”

“我帮你戴上的。”

经他这么一说,她低头看去,发现直到前一刻都被他握着的右手上,戴着散发微弱光芒的戒指。

就是它在井水中保护着她吧。

有种身体周围覆着一层神秘薄膜的错觉,彷佛被关在气泡里。

似乎也不是完全碰不到水,她的头发、衣服都在水中摇荡。

隔着水面做成的透镜抬头一看,被切割成圆形的天空显得遥远又扭曲。

这里是井里。她重新认知到,接受了自己跳进井里的事实。

“原来如此。”她说,气泡跟着声音从口中冒出,飘向上方。

“……希望你至少在跳进来前跟我说明一下。”

“抱歉。”他说。“没空。”

“待在这里,就安全了?”

“不知道。”

他回答,气泡从铁盔的缝隙间冒出。看起来像犹豫了片刻。

“跳水的声音消失了。没被看见。脚印应该也会被雪盖过,难以追踪。”

他像在逐一确认般──看起来也像在祈祷──喃喃说道,然后低声补充:

“大概。”

“…………”

“对手是哥布林。没什么本领。不过,运气好就会发现。可能性并不是零。”

“……会被发现吗?”

“就算被发现,只要他们觉得我们是无处可逃才跳进来,就不成问题。”

戒指应该不会被注意到。这句话让牧牛妹望向自己的右手。

跟他一样的戒指。

牧牛妹对物品价格没什么概念。她是牧场的女孩,只懂农作物跟家畜。

不过,这是魔法戒指。肯定很贵重。

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之前他在祭典上买给自己的戒指更有价值。

“潜入水井确认尸体的难度很高。只要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怪物不下令……”

他穿着铠甲。冰水。把人拉上去的麻烦程度。小鬼们的反抗。缓冲时间。

他自言自语了一遍,极其不悦地将话语连同泡沫一起吐出。

“全看运气。无可奈何。”

“从平底锅里跳进火里吗。”

牧牛妹咕哝道,努力露出笑容。

“那也没关系。”

她将头靠向他坚硬的铠甲,轻声说道。

即使她紧贴在他身上,胸部都变形了,心脏的跳动声肯定传达不过去吧。

不希望他觉得,自己正因恐惧及不安而害怕着。

“我明白你很努力。”

“拿不出成果就没意义了。”

他的语气彷佛在唾骂自己。

“换成老师,肯定能做得更好。”

“可是,现在在这里的是你。”

她抢在还想说些什么的他之前开口,不打算给他反驳的机会。

“我是被你拯救的。”

“……是吗。”

“是呀。”

“是吗。”

嗯。牧牛妹点头,在他怀里扭动身躯。

她转身靠在他胸前,仰望上方。

如果看得见星星或月亮就好了,天空却依然灰蒙蒙一片,再说,现在其实才中午。

好歹是跟他一起逃难后投身井中,这个情境真是一点都不浪漫。

──算了,脸不会被看见就好。

平常总是只有他看得见自己的脸。偶尔这样也不坏。

“……不如说,嗯,对不起。我才该道歉。”

“为何。”

“因为。”牧牛妹搔了下脸颊,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很碍手碍脚嘛。”

“不。”

他立刻回答。

牧牛妹忍不住又眨眨眼睛。

“没这回事。”

“……是吗?”

“对。”

“这样呀。”牧牛妹呢喃道。口中冒出气泡。“这样呀。”

他回答“嗯”,然后陷入沉默。牧牛妹也一语不发,望着天空。

从下方看得见轻轻飘落的雪花落在水面,漾起好几圈涟漪。

虽然不是星星,目前的处境可不容她挑三拣四。

“会不会累?”

“不会。”

“睡一下也可以唷。”

牧牛妹不经意地玩起在水中飘荡的头发。

隔着水看,红发也变成跟平常不一样的颜色,明明现在是这种状况,她却觉得有点有趣。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们一起到附近的河边玩耍过。记得是夏天。不是冬天。

“反正暂时不能离开这里吧?”

“……”他低声沉吟。“万一他们扔石头下来。”

“注意上方这点小事,我也做得到喔?”

他看起来十分犹豫。

但过没多久,牧牛妹感觉到他深深吐出一口气。

泡沫升向上方。

“……麻烦了。”

“嗯。”

牧牛妹轻轻移动身体,让他比较好休息。

她踢了下水,像在跳舞似的扭动身躯,靠到他对面的井壁上。

水井果然是岩石做成的,又硬又冰。比他的铠甲更硬更冰。

“……”

牧牛妹望向上方,然后瞄了他一眼。

铁盔微微前倾,看得出他已经开始打盹。

不能怪他。毕竟从昨天开始,他的身体、精神就没有休息过。

“唉。”

牧牛妹用真的十分微小的音量说着,以免干扰他的睡眠。口中冒出几颗气泡。

“……你想回去吗?”

她没有说回哪里。她想听见的并非答案本身。

过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回应,等到牧牛妹觉得是不是睡着了时,他才开口:

“嗯。”

声音断断续续,迟缓得有如出生后第一次尝试说话。

“想回去。”

是吗。牧牛妹点头。

她抱住双膝,像泡沫一般缩起身子,飘在水中仰望圆形的天空。

最讨厌哥布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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