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找到的藏身之处,是半地下的仓库。
原本应该是民家的粮仓。
尽管已经腐朽了,对牧牛妹而言,这里的构造似乎很熟悉,心情稍微平静了些。
“哥布林搜过了。”
哥布林杀手说道,捞起碎掉的桶子的内容物。
就算是哥布林,也不会吃只剩下壳的谷物吧。
“因为他们很挑。”
这地方与室外的寒冷隔绝开来,称不上温暖,但能遮风挡雪。
牧牛妹瘫坐在角落,吐出一口气。
“待在这边,就安全了?”
“无法断言。”
不必说也知道,这句话在她脑中加了“暂时”两字。
哥布林杀手抱着腰间的剑,坐到入口旁。
铁盔不时会歪向一边,观察室外的情况。目前只听得见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
“那些家伙没有勤快到搜过一遍的地方,会立刻再去调查。”
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接着说,努力让语气听不出疲惫。
“对手是哥布林。”
“……嗯。”
牧牛妹轻轻点头,张开嘴,然后立刻闭上。
大概是觉得应该说些话吧。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中移动视线望向她。
“什么事。”
“没有。”牧牛妹摇头,无力地笑了。“没什么。”
“是吗。”
“……唉。”
“怎么了。”
“回家后,你想吃什么?”
哥布林杀手思考了一下。
然而,这个问题根本不必思考。
“炖浓汤。”
“你好喜欢炖浓汤喔。”
“嗯。”
哥布林杀手微微点头,闭上嘴。
牧牛妹看着他,再度开口,又立刻闭上。
因为她发现不该说话。
那是踩烂雪的声音。
混在暴风雪中,轻盈又大剌剌的脚步声。
──哥布林。
哥布林的身影落在仓库入口,他几乎在同一时间采取行动。
“GOROGB!?”
哥布林悠哉地打着哈欠,他上前捂住他的嘴,拔剑砍断喉咙。
暗红色血液发出类似笛声的声音喷出,飞沫甚至沾到了牧牛妹脸上。
“咿……!?”
牧牛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尖叫,哥布林杀手啧了一声。
他完全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全是基于自责。
因此,对于之后发生的事也一样。
那只哥布林想做对哥布林而言再正常不过的事──偷懒。
话虽如此,名义上是要搜索冒险者。因此他手里拿着剑。
哥布林的字典里,当然没有“为了同伴”、“自我牺牲”之类的辞汇。
就算有人去研究哥布林语,八成也找不到这个词。
那只哥布林只是在死前挥剑乱砍一通。仅仅出于身体的反射动作。
然而,他的剑敲到快要坏掉的桶子侧面时,已经足以击碎腐朽的木桶。
桶子上堆满垃圾,纷纷发出声响落下。
“……唔!”
哥布林杀手觉得,东西掉下来的喀啦喀啦声,听起来就像在掷骰。
那种鬼东西吃屎去吧。
“到后面去!”
“咦?啊……嗯、嗯!”
牧牛妹擦掉脸上的血,慌慌张张站起来照做。
他将小鬼尸体踢进仓库,清出移动空间。牧牛妹抖了一下。
“不逃吗……?”
“不马上逃。”
哥布林杀手迅速从杂物袋中取出绳索,在入口的低处拉起。
随后站在门旁举起剑,调整呼吸,等候数秒。
脚步声伴随刺耳的叫声接近──是哥布林。
“GOROBG!GOROBGGGB……!?”
“二!”
跑进室内的小鬼被绳子绊倒,哥布林杀手挥下剑。
脊髓被打碎的哥布林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变成只会抽搐的肉块。
牧牛妹这次没有尖叫。
但她似乎在绷紧身躯,以便他接下来有任何行动时能立刻应对。
“三!”
下一只哥布林也摔倒了,哥布林杀手用被血脂弄钝的剑刃刺向延髓。
杀掉哥布林本身很简单。问题是之后的事。
哥布林杀手拿着剑,拾起从哥布林手中掉出的枪。
入口立刻出现一道影子。哥布林杀手看都没看就举枪握牢。
“四!”
“GROGOBG!?”
被绳子绊倒的哥布林自己倒向枪尖,一命呜呼。
哥布林杀手将武器连同被长枪刺穿的尸体一起扔开,喘了口气。
“中断了吗。”
他甩去剑上的血,用哥布林身上破布擦拭血脂,检查状态。看来还能再用一阵子。
“……放弃了?”
“若是如此,就用不着辛苦。”
怎么想都不可能。哥布林杀手冷静地说,左手牵起牧牛妹的手。
“走了。”他接着又说“别停”,认真地补了句:“会死。”
“嗯、嗯……!”牧牛妹握紧他的手。“……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左手加重力道,一口气从仓库冲进雪中。
“GORG!”
“GOROOGOR!”
看得出等在外面的哥布林们,因为他们的动作比想像中还快,惊讶得面容扭曲。
──活该。
那群哥布林拚老命搬过来的,是冒着蒸气的大锅──热水。
有在过去的战斗中学到攻城技巧的家伙吗。
“五──六、七!”
哥布林杀手的行动十分确实。
剑在手心转了半圈,他反手握住剑柄,掷出。
“GOBG!?”
手腕被刺中的小鬼惨叫出声,没考虑后果就松开抬锅的手。
“GOROGBBGB!?”
“GRG!?ROGBB!?”
三只哥布林当然被沸水浇了一身,卖力挣扎。
再怎么用雪冰敷,全身依然迅速膨胀起来。不可能得救。
哥布林杀手跑过那群哥布林旁边,捡起被烫热的棍棒。
不必给他们最后一击也会死。哥布林不会拯救同胞。
──哥布林圣骑士。
前提是没有这类型的哥布林。
“GROGOB!”
“GOOGOBOGR!”
哥布林们一看见哥布林杀手跟牧牛妹,立刻蜂拥而上。
怀着因同胞的死产生的恐惧、焦躁,对为所欲为的冒险者的愤怒,以及对少女的欲望。
要是平常,他会杀得一只不剩。
面对大群哥布林时,只要移动到据点或阵营内,多少只都杀得掉,而不是在平地与之正面交锋。
“还跑得动吗。”他问,然后想了一下,补充道:“可以闭上眼睛。”
“跑得……动……!”
牧牛妹喘着气说,拚命跟上他。
“因为我有在……锻炼!”
“好。”
然而,没时间了。
该如何是好。必须思考。在口袋里面。快想。
雪。哥布林。废墟。冰。池塘。哥布林。看守。水井。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
“──!”
哥布林杀手做好觉悟,冲向前方。
无论如何都得暂时分散哥布林的注意力。不难。
“喂!”
“什、什么事!?”
“腰后面。拔出挂在那里的短剑!”
“短、短剑……!?”
他感觉得到,牧牛妹正边跑边搜着身上行囊。
“呃……”她的语气很困惑。“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对!”
哥布林杀手赏了附近的哥布林一棍,一边回答。八。
“对树扔出去!”
“可以吗!?”
“无所谓!”
他没有再出声。他知道牧牛妹点了下头。这样就够了。
他举起棍棒,扔向毫无戒心,悠哉地跑过来的哥布林。
棍棒击中哥布林的额头,脖子往不正常的方向扭曲。
“九!”
哥布林杀手把手伸进杂物袋的同时,牧牛妹吆喝道:
“嘿、嘿咻!”
确实听见了拥有卍型刀刃、形状邪恶的短剑发出的嗡嗡声。
短剑划出一道大弧,飞向对面,他明白那群哥布林的视觉、听觉都在跟着它移动。
哥布林笑了。那女人在瞄准哪里啊。真是个白痴。哈哈大笑。
显而易见。牧牛妹没受过训练。不可能瞄得准。
因此,短剑的剑刃砍入树干。射中不会移动、体积大、在那之中最容易射中的东西。
“跳!”
“咦!?啊,等等,那里……不行!?”
被剑刃击中的树,树枝晃动着把雪抖落。
到这一切结束,对笑了一会儿
的哥布林来说,只是转眼之间吧。
──那些家伙跑哪去了?
哥布林万万想不到。
他们当然立刻开始推卸被猎物逃掉的责任,为丑陋的争执揭幕。
因此,没错。
没有半只哥布林注意到盖子打开的水井。
§
“呜!?”
真的会让人停止呼吸的冷水刺向全身,牧牛妹叫出声来。
但她立刻眨了下眼睛。
没有想像中的冷。不,不如说比外面更温暖,而且……
“……有办法,呼吸?”
“是‘呼吸’的戒指。”
在水中听起来比平常更加模糊的声音,近在身旁。
是他。
他像要支撑、接住她似的,抱紧在水中摇摆的她的身体。
这个事实令牧牛妹“哇”绷紧身子,犹豫着该不该拉开距离,最后决定乖乖靠着他。
着急地乱动感觉很幼稚,她不想这样,而且现在又是这个状况。
牧牛妹在近距离抬头望向他的铁盔,缓缓歪头。
“……戒指?”
“我帮你戴上的。”
经他这么一说,她低头看去,发现直到前一刻都被他握着的右手上,戴着散发微弱光芒的戒指。
就是它在井水中保护着她吧。
有种身体周围覆着一层神秘薄膜的错觉,彷佛被关在气泡里。
似乎也不是完全碰不到水,她的头发、衣服都在水中摇荡。
隔着水面做成的透镜抬头一看,被切割成圆形的天空显得遥远又扭曲。
这里是井里。她重新认知到,接受了自己跳进井里的事实。
“原来如此。”她说,气泡跟着声音从口中冒出,飘向上方。
“……希望你至少在跳进来前跟我说明一下。”
“抱歉。”他说。“没空。”
“待在这里,就安全了?”
“不知道。”
他回答,气泡从铁盔的缝隙间冒出。看起来像犹豫了片刻。
“跳水的声音消失了。没被看见。脚印应该也会被雪盖过,难以追踪。”
他像在逐一确认般──看起来也像在祈祷──喃喃说道,然后低声补充:
“大概。”
“…………”
“对手是哥布林。没什么本领。不过,运气好就会发现。可能性并不是零。”
“……会被发现吗?”
“就算被发现,只要他们觉得我们是无处可逃才跳进来,就不成问题。”
戒指应该不会被注意到。这句话让牧牛妹望向自己的右手。
跟他一样的戒指。
牧牛妹对物品价格没什么概念。她是牧场的女孩,只懂农作物跟家畜。
不过,这是魔法戒指。肯定很贵重。
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之前他在祭典上买给自己的戒指更有价值。
“潜入水井确认尸体的难度很高。只要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怪物不下令……”
他穿着铠甲。冰水。把人拉上去的麻烦程度。小鬼们的反抗。缓冲时间。
他自言自语了一遍,极其不悦地将话语连同泡沫一起吐出。
“全看运气。无可奈何。”
“从平底锅里跳进火里吗。”
牧牛妹咕哝道,努力露出笑容。
“那也没关系。”
她将头靠向他坚硬的铠甲,轻声说道。
即使她紧贴在他身上,胸部都变形了,心脏的跳动声肯定传达不过去吧。
不希望他觉得,自己正因恐惧及不安而害怕着。
“我明白你很努力。”
“拿不出成果就没意义了。”
他的语气彷佛在唾骂自己。
“换成老师,肯定能做得更好。”
“可是,现在在这里的是你。”
她抢在还想说些什么的他之前开口,不打算给他反驳的机会。
“我是被你拯救的。”
“……是吗。”
“是呀。”
“是吗。”
嗯。牧牛妹点头,在他怀里扭动身躯。
她转身靠在他胸前,仰望上方。
如果看得见星星或月亮就好了,天空却依然灰蒙蒙一片,再说,现在其实才中午。
好歹是跟他一起逃难后投身井中,这个情境真是一点都不浪漫。
──算了,脸不会被看见就好。
平常总是只有他看得见自己的脸。偶尔这样也不坏。
“……不如说,嗯,对不起。我才该道歉。”
“为何。”
“因为。”牧牛妹搔了下脸颊,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很碍手碍脚嘛。”
“不。”
他立刻回答。
牧牛妹忍不住又眨眨眼睛。
“没这回事。”
“……是吗?”
“对。”
“这样呀。”牧牛妹呢喃道。口中冒出气泡。“这样呀。”
他回答“嗯”,然后陷入沉默。牧牛妹也一语不发,望着天空。
从下方看得见轻轻飘落的雪花落在水面,漾起好几圈涟漪。
虽然不是星星,目前的处境可不容她挑三拣四。
“会不会累?”
“不会。”
“睡一下也可以唷。”
牧牛妹不经意地玩起在水中飘荡的头发。
隔着水看,红发也变成跟平常不一样的颜色,明明现在是这种状况,她却觉得有点有趣。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们一起到附近的河边玩耍过。记得是夏天。不是冬天。
“反正暂时不能离开这里吧?”
“……”他低声沉吟。“万一他们扔石头下来。”
“注意上方这点小事,我也做得到喔?”
他看起来十分犹豫。
但过没多久,牧牛妹感觉到他深深吐出一口气。
泡沫升向上方。
“……麻烦了。”
“嗯。”
牧牛妹轻轻移动身体,让他比较好休息。
她踢了下水,像在跳舞似的扭动身躯,靠到他对面的井壁上。
水井果然是岩石做成的,又硬又冰。比他的铠甲更硬更冰。
“……”
牧牛妹望向上方,然后瞄了他一眼。
铁盔微微前倾,看得出他已经开始打盹。
不能怪他。毕竟从昨天开始,他的身体、精神就没有休息过。
“唉。”
牧牛妹用真的十分微小的音量说着,以免干扰他的睡眠。口中冒出几颗气泡。
“……你想回去吗?”
她没有说回哪里。她想听见的并非答案本身。
过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回应,等到牧牛妹觉得是不是睡着了时,他才开口:
“嗯。”
声音断断续续,迟缓得有如出生后第一次尝试说话。
“想回去。”
是吗。牧牛妹点头。
她抱住双膝,像泡沫一般缩起身子,飘在水中仰望圆形的天空。
最讨厌哥布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