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猛的下颚近在眼前,女神官「哇!?」尖叫著被扑倒在草丛上。
「呜,啊、啊……!」
利牙用力咬住她反射性挡在面前的锡杖。
骯脏的唾液从牙齿滴到小巧的脸蛋上,令她心生畏惧。
被怪物──双眼充血,身体异常巨大的恶魔犬(Warg)──魔狼咬到就完了。
「唔、咕……呃……!」
女神官用雪白的腿踢向空中,试图让逐渐逼近的牙齿尽量远离自己。
魔狼那比女神官的脖子还粗的四肢,踩住纤细的身躯,抓向她的嫩肉。
「呜、啊……!?」
拜炼甲所赐,她没有受伤。肺部及腹部被压住,女神官发出近似喘息的呼气声。
氧气不足,头晕目眩。魔狼背后是昏暗的森林。
被踩在地上挣扎的模样,俨然是等著落入敌人腹中的猎物,看起来十分狼狈。
然而,女神官仍拚命抵抗,竭尽自己的全力。大可称之为明智之举。
因为她明白,只要撑过这一步棋、一瞬间就好。
「GARW!?」
下一刻,魔狼被人从旁往上一踢,哀号著从女神官身上滚落。
「没事吧。」
「没……没事!」
女神官边咳嗽,边调整呼吸边抬头,眼前是一名冒险者。
那人穿戴骯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拿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
「哥布林杀手先生,它还能动……!」
「我知道。」
「GAAWRG!」
魔狼高声大吼著猛扑过来,他用盾牌使劲砸向它的鼻子。
「哼。」
发出哀号的魔狼在地面滚动,他冲过去将剑刺进喉咙,使劲一剜,给予致命一击。
哥布林杀手用盾紧压著魔狼,阻止它抵抗,直到它断气才慢慢起身。
「……这一闹让他们察觉到了吧。」
「是的……大概。」
「变迟钝了。」
女神官没有回答,拍掉衣上的泥土及杂草站起。
两人视线前方,是座彷佛在森林里凭空出现的洞窟,洞口大大敞开。
入口堆著用垃圾及好几种──人类恐怕也包含在内──骨头搭成的怪塔。
秽物山散发出的恶臭,以及从洞窟内传出的排泄物及性事气味,玷污了树木的清香。
是哥布林的巢穴,连女神官都一目了然。
「萨满……再加上看门狗并非一般的狼,而是魔狼,规模似乎挺大的呢。」
「对。」哥布林杀手不悦地说。「他们在埋伏。」
尽管这已成了用不著说明的惯例,两位冒险者正在前往剿灭哥布林。
秩序和混沌势力的战争永无止境。
曾为秩序地盘的场所,如今仅仅是无法归类在任何一边的灰色地带。
人们在当地建立村庄,想要扩展生活范围,有时当然会遭遇怪物。
如果只是一、两只哥布林,村里的年轻人应该就能击退。
藉此获得自信的他们当上冒险者,也是常有的事。
两年前的春天,女神官也是跟那样的冒险者们,共同经历最初的冒险。
一样是剿灭哥布林。
若小鬼的数量多到村里的年轻人应付不来,一旦出现灾情,就轮到冒险者出马了。
──已经……过了三年。
女神官躲在草丛里,默默抬头望向蹲在旁边的他的铁盔。
今年春天,是她和哥布林杀手这名奇妙的冒险者共同行动的第三年。
她也满十七岁了,多少成长了一点──她是这么想的,不晓得实际上究竟如何。
──我倒没什么感觉。
她微微苦笑,双手握紧锡杖。
「要怎么做?」
「有女人被抓。」他冷静地说。「用烟把他们熏出来,减少数量吧。」
「好的,我来准备!」
女神官立刻点头,从行囊里搜出冒险者组合,取出钉子、铁锤和一捆绳子。
「出门别忘记带……」
她用手帕摀住嘴巴,隔绝异味,蹑手蹑脚走到洞窟入口。
然后把钉子钉进地面,拉起绳子,再静静爬回草丛。
这段期间,哥布林杀手拔剑砍断树枝,收集起来。
女神官回来后,换他走向巢穴入口,将整堆枝叶扔到地上。
「刚砍下来的树枝不适合当柴,但容易生烟,是好东西。」
是的。女神官笑著点头,默默旁观哥布林杀手敲打打火石。
他拿火种盒里的油布引火,过没多久,白烟就冒了出来。
放著不管,烟当然会被风吹散,搞不好会反过来熏到他们。
女神官眨眨被烟熏得睁不开的眼睛,熟练地举起锡杖。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将灵魂与遥远的天上连接,直接祈愿,目不可视的力场如奇迹般显现而出。
保护虔诚信徒的圣壁防止白烟回流,将烟封在洞窟里面。
之后再趁被烟熏出来的小鬼跑出洞窟,绊到陷阱时杀掉。
如此简单的工作──之前在山寨也用过类似的手段。虽然那算是火攻。
「不过,烟不会飘到最深处。应该无法歼灭他们……而且也有人质在。」
无论如何都得杀进去。哥布林杀手低声下达结论。
女神官用纤细的手指抵著嘴唇,「嗯」思考了一会儿,担心地说:
「如果有其他出入口就好了……」
「过一阵子在外面绕一圈看看。小心背后。」
「是,我会仔细注意!」
我当然明白。女神官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膛,戴好帽子。
这次的成员,只有他们两个。
他刚才说自己「变迟钝了」,是因为没有其他伙伴同行吧。
若是平常,理应会由妖精弓手(Elf)一箭射死魔狼,整个团队(Party)再慎重踏进巢穴。
矿人道士(Dwarf)会分析巢穴的构造,告诉他们有无后门及小鬼采掘的动向。
要是需要战斗,蜥蜴僧侣(Lizardman)会发出尖锐的怪鸟声,一面挥舞爪爪牙尾吧。
如今要单靠他们两个探索这座洞窟,女神官深深感受到其他人有多么可靠。
──然而。
虽明白这样想太过轻率,女神官心里却有点高兴。
毕竟最近发生许多事,没什么机会跟他单独出去剿灭哥布林。
──真的是,久违了呢。
女神官非常开心,忍不住频频偷看他的铁盔。
「啊……」
这时,一阵甘甜香气忽然传入鼻尖。
她望向传来香味的地方,果实浑圆饱满的野葡萄正在随风摇晃。
女神官见状,犹豫著该如何开口、该不该伸手指向葡萄,嘴巴一开一合。
「怎么了。」
因此哥布林杀手突然转头面对她时,她反射性屏住气息。
「对、对了。」
等他主动询问,女神官才终于开口,把手放到平坦的胸前,按住狂跳的心脏。
「之后大家要用早摘的葡萄……酿葡萄酒喔。」
「葡萄酒。」哥布林杀手重复了一遍。「地母神寺院酿的吗。」
「是的!」女神官如同一只摇著尾巴的小狗,不停点头。
这个时候,他的视线已经移向巢穴,女神官红著脸跟著看过去。
「是收获祭也会用到的神酒。比不上在酒造神的神殿酿的酒就是了。」
「是吗。」
「对呀。」女神官努力装出自然的态度。
然后斜眼瞄向哥布林杀手。
「……等酒酿好,你愿意喝吗?」
「无妨。」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不过,等杀完哥布林再说。」
要出来了。女神官「是!」坚定地回应他。
她抿紧双唇,脸上却带著灿烂如花的微笑。
至于那些哥布林之后的下场,事到如今无需多言。
这是发生在夏天逐渐接近的暖日的事。
§
「啊,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
打开公会的门,迎接两人的是柜台小姐与牧牛妹明亮的声音。
时间已过中午。公会里也没几个冒险者,弥漫一股慵懒的气氛。
哥布林杀手大剌剌地走进去。
不晓得是放假、宿醉,还是同样刚工作回来,稀稀落落的冒险者的视线刺在他身上。
但那也只持续了一瞬间。
「嗨,回来啦。」
「嗯。」
「又是哥布林?」
「对。」
「偶尔接点其他委托怎么样?」
「不。」
「不可以太勉强那孩子喔。」
「知道。」
冒险者纷纷随意地跟「那个怪人」搭话。
即使以同一座城镇为据点,冒险者与另外八成的同行,通常只会维
持在记得住脸的关系。
反过来说,代表不管身在规模多大的大都市,都有办法让对方记住脸。
看见那独特的廉价铁盔,自然会随口打声招呼。
毕竟这男人虽然鲜少主动向人搭话,至少会回应人家。
给人的感觉并不坏。
事实上,哥布林杀手正规规矩矩地回应跟他说话的人,一面直接走向柜台。
「你来了。」
这句话是对同样坐在柜台的青梅竹马少女说的。
「嗯!来送货的。」
哥布林杀手语气低沉冷淡,坐在柜台的牧牛妹却笑著点头,挺起丰胸。
放在她面前的茶杯「喀」一声摇晃,杯中的茶荡起浅浅的波纹。
牧牛妹见状,「嘿嘿嘿」害羞地搔著颊,像要打马虎眼似的补充一句:
「……送完货后,我留在这喝了一下茶。」
「要保密喔?」
虽然这并不是在摸鱼。柜台小姐竖起手指抵在唇上,两位女孩轻笑出声。
冬天那场战斗过后,很快就过了数个月。
乍看之下,牧牛妹……故乡因小鬼而灭亡的村姑的表情,没有一丝阴霾。
每次看到她的表情,哥布林杀手都会吐出一口气,彷佛放下了心。
而对柜台小姐来说,重要的朋友没有受伤、没有心情沮丧,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能一起喝茶聊天的朋友很宝贵的。
她清了下喉咙,瞄向哥布林杀手身后。
「辛苦了。有没有受伤?」
女神官小跑步追在哥布林杀手后面,点头回答「没有」。
向她搭话的人,大多面带苦笑表示同情。
因为稚气尚存──话虽如此,她也满十七岁了──的少女,全身沾满鲜血。
不过,女神官坚强地顶著一张透出疲态的脸,展露微笑。
「有点惊险就是了。」
「真的?」
看到她──不如说看到染成暗红色的白色神官服,牧牛妹皱起眉头。
「有话最好说清楚喔?」
牧牛妹眯起眼睛,像在瞪人般望向旁边的他。
「因为,不讲清楚他就不会明白。」
这句类似说教的话令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但他没有反驳。
他沉默不语。牧牛妹知道这是他感到困扰时的习惯,忍住笑意。
哥布林杀手转头面向她们,硬是转换话题:
「我要回报。」
「是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对吧,情况如何?」
柜台小姐也咯咯笑著,备好纸笔坐回位子上。
「有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将冒险中发生的事,钜细靡遗描述出来。
他想了一下,补充道「还有狗」。女神官面露苦笑,提心吊胆地开口:
「是有养魔狼的哥布林巢穴……好不容易才击退他们。」
「规模有点大,不过没有异状。」
他接在女神官后面说,然后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咕哝道:
「哥布林还是老样子。」
柜台小姐点头回答「好的」,默默动笔。
来登记的新人冒险者增加的初春时期,会有比较多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部分冒险者会去下水道或其他地方冒险,绝大部分则是接下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多数会成功达成,少数会失败逃回来,极少部分会再也没回来。
不仅限于剿灭哥布林。
然而,对于能从数字确认实际人数的柜台小姐来说,是讨厌的季节。
──不过,今年已经算好了。
柜台小姐心想,将叹息封印在胸中。
因为虽说是极少数──有些新人会去训练场接受指导。
曾为冒险者的女商人提供的支援,以及众多冒险者的努力,可以说有了成果吧。
──但愿这样能帮助多一点人活下来。
柜台小姐很清楚,尽管只是细小的沙子,凝聚起来也能盖成高塔。
虽说对于寿命不如森人(Elf)的凡人(Hume)来说,很难想这么远,但人们踏出的一步终会成为道路,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毕竟延续道路是凡人的专长之一,而非矿人(Dwarf)。
──只不过……
当下的事情也不能忘记。
毕竟最多人登记成冒险者的季节是初春,尖峰期也已经过了。
八成不会再有人乐意接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除了某个人以外。
「……我想,今年应该也得麻烦您。」
「无所谓。」
柜台小姐语带愧疚,哥布林杀手有点像要插嘴,开口说道。
「那是我的工作。」
他如此断言,旁边的女神官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柜台小姐瞥见这一幕,没有再多说什么,站了起来。
她从金库取出一袋金币,用秤砣测量重量后,放到托盘上。
农民们努力凑到的铜币,以及少许的银币。即使已全数兑换成了金币,仍有其不变之重。
哥布林杀手拿走布袋,将里面的金币平分,塞给女神官。
「报酬。」
「谢、谢谢!」
女神官急忙低头道谢,从行囊里掏出绣著可爱图案的钱包。
哥布林杀手瞥了仔细地收好硬币的女神官一眼,随手将那袋金币塞进杂物袋。
随后徐徐转头面向牧牛妹。
「要怎么做,回去吗?」
「嗯……」牧牛妹想了一下,玩著自己的手指。
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说。
哥布林杀手直盯著她。
不过,牧牛妹似乎将那些话都吞了回去,吐出一口气:
「不,不回去。」
她摇摇头,露出有点温柔的微笑。
「我还有东西要买。大家好像回来了,去跟他们打声招呼吧?」
「是吗。」他的铁盔转向酒馆的方向。「就这么做。」
牧牛妹点头,竖起食指,用力指向他的铁盔。
「还有,要让那孩子换衣服!」
「呣……」
突然被点名的当事人「唔咦!?」惊呼出声,抬起看著行囊的头。
「啊、不用的,我没关系啦?真的……!」
「不不不,还是换个衣服比较清爽。」
柜台小姐用业务告知般的语气提出建议,带著困扰的神情望向铁盔。
「其实,我也想劝您这么做……」
「哥布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
不能换下装备。他简短断言,柜台小姐只得叹气。
然而,被人奉劝最好去换掉衣服的女神官,闻了下自己的袖口及领口,可怜兮兮地垂下眉梢。
「那、那个,难道……会臭吗?」
牧牛妹面色凝重地点头。同情无益,她毫不留情。
「……有一点。」
「……对呀。」
女神官露出非常沮丧的表情低下头。哥布林杀手见状,深深叹息。
「去换衣服。我先到那边等。」
「是……」
女神官垂著头站起来,无精打采地走向位在楼上的房间。
目送垂著肩膀的娇小背影离开后,哥布林杀手也起身。
「那我走了。」他思考了一下,说道:「晚餐前会回来。」
「嗯,知道了。」
牧牛妹笑著回应,他跟进门的时候一样,踏著大剌剌的步伐走向酒馆。
他的同伴──奇妙的三人组,现在应该在酒馆吃午餐吧。
不久后,换好衣服的女神官肯定也会加入,开启一段热闹又欢乐的对话。
──他会跟大家聊什么呢?
牧牛妹想像著自己八成无法加入的对话,缓缓摇头。
想这么多也没用。
两人离去后,过没多久。
柜台小姐拿起整理好他的报告的文件,在桌上敲了几下对齐,然后微微耸肩:
「他还是老样子呢。」
「嗯,真的。」
两位少女面面相觑,眼神传达出「真拿他没辙」的意思,相视而笑。
既然如此,我们也来聊只有我们俩能聊的话题吧。
「再来一杯茶如何?」
「……麻烦你了。」
§
「有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将冒险中发生的事,钜细靡遗描述出来。
他想了一下,补充道「还有狗」。女神官面露苦笑:
「是个有养魔狼的哥布林巢穴……好不容易才击退他们。」
「呣呣,诚乃憾事。」
蜥蜴僧侣张开大嘴咬下起司,嚼都没嚼就一口吞下,接著说道:
「区区恶魔犬,若贫僧在场就能扳开它们的下颚、扭断脖子,取其性命了吶。」
「蜥蜴人(Lizardman)的作风真野蛮耶。」
「何出此言?可没有比贫僧同胞更文明的种族。」
蜥蜴僧侣丝毫没把妖精弓手的调侃放在心上,舔了下鼻尖。
「是说,在野蛮这方面,森人没资格说别人吧。你们不是规定每折一根树枝,就要断一只手吗?」
矿人道士从旁插嘴,妖精弓手竖起长耳。
「没礼貌!那是很久以前的规矩了!最近在讨论要不要废除!」
「你们的『最近』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呃,咦?」
妖精弓手扳著手指计算,歪过头嘀咕道「是什么时候啊」。
矿人道士耸耸肩,蜥蜴僧侣愉悦地转动眼珠子,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
一行人(Party)围在酒场的圆桌──这两年来已经成了他们的固定位置的桌子旁坐著。
女神官因这熟悉的景象眯起眼睛,彷佛看见了什么耀眼之物。
立志成为冒险者时,她万万没想到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在各种意义上。
她不经意地望向其他地方,偶尔看得见几个身穿崭新装备的冒险者。
他们的态度还有几分生涩,聚在一起讨论要去下水道,还是要接采集药草的委托。
「那这座遗迹呢?好像有黏泥(Slime)就是了。」
「不不不,难度太高了吧。听说就算是爬行黏液(Creeping Crud)也够难缠的。」
「是吗……嗯──还是选下水道吧……」
女神官偷听见他们的对话,小心不被人发现地微微扬起嘴角。
有几个人她在训练场见过。但愿顺利。她诚心祈愿。
──虽然应该不可能什么事都一帆风顺……
她默默在小小的胸中划圣印,悄声朗诵圣句,向慈悲为怀的地母神献上祈祷。
正因为是有言语可祈祷者(Prayer),即使要与死亡为伍,仍然会想祝福他们冒险的前程。
「我说,小丫头。」
「是!」
矿人道士突然呼唤她,女神官急忙应声,按住快掉下来的帽子。
留著长胡须的矿人将麦酒从酒壶倒进杯子,大口灌酒,打了个嗝说:
「总之,地母神寺院的工作搞定哩。」
他毫不在意妖精弓手在旁捏著鼻子,甩手抱怨「臭死了」,又喝了一口。
看到矿人道士的杯子转眼间就空了,女神官拿起酒壶,帮他倒第二杯酒。
「谢谢。不好意思,麻烦各位了……」
「小事一桩。」矿人道士红著脸,愉快地说。「为了酒,那不算什么啦。」
「喂,矿人。别让委托人帮你倒酒。」
妖精弓手马上严厉地训斥他,女神官苦笑著说「没关系」,也帮妖精弓手倒了杯葡萄酒。
「我不介意……不如说,我也只能帮忙做到这点小事。」
「我们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呀。只有帮忙看守葡萄园几天而已。」
妖精弓手像在舔拭般,小口喝著葡萄酒,抖动长耳说道。
「有龙或是其他怪物也就算了,那里只有鼬鼠和乌鸦吧?」
「但这件事只能拜托信得过的人……」
她边说边望向将酒从铁盔缝隙间送入口中的哥布林杀手。
「……因为,总不能放著这个人不管。」
女神官在与哥布林杀手同行时,向三人提出委托──并非如此。
她算是仲介──不对,这项委托也有提交给公会,所以称之为引荐人可能比较正确。
另一方面,单从她托人代替自己这点来看,果然该算是委托吧──不管怎样。
养育她长大的寺院拜托她看守葡萄园,与此同时,她接到了剿灭哥布林的工作。
烦恼过后,不晓得是否因为受到他的影响,女神官没有放弃亲自前去剿灭哥布林。
「虽然棘手,这是常有的事。」
当事人──哥布林杀手则低声沉吟,说出这句话。
「我单独去也无妨。」
「这怎么行!」
女神官竖起食指,用说教般的语气开口:
「一个人去,那叫逞强或乱来。」
「唔。」
「我听说你之前也一个人去执行委托,吃足了苦头。」
「是吗?」
「是的!」
「是吗。」
这个人真的是喔──女神官生起气来,脸上却挂著「拿你没办法」的微笑。
若妖精弓手和矿人道士斗嘴是家常便饭,他们俩这样的对话也是家常便饭。
「不过,贫僧对酿酒深感兴趣吶。」
蜥蜴僧侣看著这温馨的画面,用指甲抚摸空盘,一副还吃不够的模样。
「按贫僧族人的做法,仅仅是将葡萄等果物掷入泉水,待其化为美酒。」
「我们的话……有用嘴巴嚼水果这种方式。」
妖精弓手怀念地点头。
「也会把葡萄丢进泉里,等待泉水带有酒气……还会加蜂蜜。」
「哎,只需要空等就好,还真是适合那群长耳朵的酿法。」
「矿人那边是火酒对吧?」
「没错。」矿人道士得意地用力拍打自己的肚子。
「炼金术士也会用蒸馏法,但不可能比得过咱们的道具。」
矿人的手艺有多高明,事到如今无需多言。
就像森人歌颂弓箭及森林之美妙,矿人会高谈阔论机关的精度。
对他们来说,那是足以与美酒及美食匹敌之物,矿人道士捻著胡须,咧嘴一笑:
「这次的新酒酿成后,一定要让我尝尝。」
「啊,好的。若你不嫌弃,当然没问题。」
女神官没来由地红了脸,害臊地说。
妖精弓手问她在害羞什么,她只回答一句「没事」,含糊其词。
呣。哥布林杀手歪过头,低声沉吟:
「原来每年都有。」
「欧尔克博格,你对周遭的事太缺乏关心了啦。」
妖精弓手转头望向他,无奈地叹气。
「原来每年都有这个活动呀?」
「喂。」
连矿人道士都眯眼瞪著她,妖精弓手晃动长耳:
「因为,去年是回我的故乡,前年我们跑去水之都了嘛?」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这两年,夏天一直有须前往外地的工作要做,几位冒险者并没有留在边境之镇。
不知道有用早摘的葡萄酿的酒,也是理所当然。
问题是这个戴著廉价铁盔的冒险者,已经在这座城镇待了七年。
「不是不关心。」他像在辩解般说道。「太忙了。」
「忙著剿灭哥布林……」女神官抬起视线,紧盯著他。「对吧?」
「对。」
「就知道!」
她彷佛在闹脾气──虽然她应该没有真的不高兴──轻轻坐到椅子上,别过头。
然后往旁边瞄了他一眼,噘起嘴:
「收获祭时用的酒,也是在我们这边酿的喔?」
「原来。」
「嗯,是啦,我也知道我们的酒跟酒造神寺院酿的不能比……」
过了这么久,想到自己前年为了祈求丰收而跳的祭神舞,女神官依然会羞得脸颊发烫。
对了,他好像有称赞那身只有薄薄一层布的衣服……
「……总之!」她甩甩头说。「请你别忘了约定。」
「嗯。」
女神官笑咪咪地拿起自己的杯子,大概是满足于哥布林杀手的回应。
这是为各自的冒险结束召开的庆功宴。虽说是从白天开始举办,心情还是多少会放松下来。
享用熟悉的城镇的料理,边喝酒边与伙伴聊天,是多么舒适的时间啊。
「噢,女侍小姐!」
所有人都有了醉意的时候,蜥蜴僧侣用尾巴拍打地板。
「来了──!」
有著兽耳兽手的女服务生跑过来,蜥蜴僧侣「嗯」庄重地低下头。
「再来一盘起司。还有那个,叫什么来著?包起来的那个。」
「噢,用起司包住奶油的那个。」她笑著晃动兽耳。
「我再多送你几个!」
「哦哦,感激不尽!」
蜥蜴僧侣在感谢的同时用奇怪的手势合掌,兽人女侍甩著手说:「别这样啦。」
「对了,小鬼杀手兄。」
他目送兽人女侍啪哒啪哒地跑走,用不怎么严肃的语气说道:
「葡萄园外有几个小脚印。你怎么看?」
「哥布林。」他立刻回答。「出现过吗。」
「恐怕。」蜥蜴僧侣转动长脖子。
「也可能是恶童之流,但无法断言。」
「是吗。」
哥布林杀手喃喃自语,不是斟葡萄酒,而是将水倒入杯中,大口喝下。
「和其他人说过了吗。」
「与寺院方及术师兄提过。」
蜥蜴僧侣简短回答,看了与妖精弓手聊得有说有笑的女神官一眼。
妖精弓手的表情符不符合年纪暂且不提,女神官现在的表情,确实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听说,地母神的寺院,是将无父无母的她养大的家。
「若是杞人忧天,便没必要让她担心。」
「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颔首,不带一丝犹豫。
「我去看看。」
蜥蜴僧侣点点头,这个话题便再也没有被提起。
「久等了──!」
兽人女侍将盛了好几块起司的盘子,放到他们面前。
包成布袋状的起司,被塞在里面的奶油撑得鼓鼓的。
蜥蜴僧侣直接抓起一个扔进口中,大叫一声:
「喔喔,甘露!」
§
隔天,一早就下起倾盆大雨。
天空是暗灰色,雨滴毫不留情砸在屋顶及窗户上,雨水槽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欸──在下雨耶。你真的要出去?」
牧牛妹靠在窗框上看著屋外,回过头。
挂在一旁的鸟笼中,金丝雀小声鸣叫著,彷佛在附和主人。
「嗯。」
他简短回应,迅速检整装备。
铁盔护手铠甲。检查扣好的皮带及扣具,确认有无松脱。
毕竟他在这么大的雨中,仍按照每日惯例外出巡视,装备已经全湿了。
若要为了以防万一,先将装备擦过一遍、涂好油再穿回身上,得耗费相应的时间。
当然,他的装备不值多少钱,就算好好穿戴在身上,也不见得会有多大的差别。
但那廉价的装备不晓得救过他几次命。不该在这方面偷懒。
他跟她说过,所以牧牛妹没打算在他默默动手时插嘴。
然而,天气这么差。
「明天再去比较好吧?还是再等一下?雨说不定会停。」
「不。」
他完全没把她的关心听进去,牧牛妹像只牛似的,不满地「呣」了一声。
──真的有够顽固。
问他是不是要去工作,他说不是。
问他非得选在今天吗,他说很急。
牧牛妹虽然想了几句说服的话,最后还是将它们收进丰满的胸中,以叹息替代。
要让他改变主意,有多么难啊……
──我清楚得不得了。
「那你等一下。我去做便当。」
「……呣。」
她迅速切换心情说道,只见对方低声沉吟,停下手。
牧牛妹离开窗框,由下往上看著他的铁盔:
「还是说,连这点时间都不能等?」
「……不。」
他一副放弃挣扎的样子,吐了口气,铁盔慢慢左右摇晃。
「麻烦了。」
「嗯,交给我吧。」
牧牛妹下意识发出雀跃的声音。她原地转了一圈以掩饰过去,走向厨房。
──不过。
应该没有太多时间给我准备。
她套上挂在厨房的围裙,系好腰部后面的绑绳,一面思考。
「嗯,做三明治吧。」
尽管称不上一道料理,赶时间时三明治是唯一的选择。
不晓得人们是从何时开始将烤面包当成盘子,把菜放到上面。
在顶部叠上一片面包,方便拿著吃,也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做法。
今天雨这么大,没办法去向镇上的面包釜──面包师傅的公会采买。
但柜子里放有多的面包,以备不时之需。
「不是现烤的就是了。」
牧牛妹用手指戳了下烤得硬邦邦的黑面包,将它拿出来,切成薄片,抹上大量的奶油。
再放上同样是从块状切成薄片的起司,接著──
──其实还想加个蛋……
不巧正在下雨。鸡八成也没下蛋。鸡蛋并非每天都能大量收获的东西。
因为营养价值高,她实在很想帮他加进去,但也没时间炒蛋……
──算了,用其他食材补足吧!
牧牛妹果断放弃,切了薄薄两、三片盐渍猪肉,叠到起司上。
「然──后──是……」
她大略看过储藏库,拿出少许晒乾的香草,以及一瓶腌渍物。
虽然增添不了太多味道及美观,香气可是时常被人提起的重要要素。
「~♪」
尽管只是简单的三明治,做菜终究是做菜。过程十分愉快,自然会想哼个歌。
牧牛妹俐落地将腌菜切丁,将香草剁成碎末,随手撒在肉上。
再叠上一片涂了奶油的面包,大功告成。
「很好!」
牧牛妹吁出一口气,将做好的三明治分成三等份,用布仔细包起来。
最后再把用水稀释过的葡萄酒装瓶──……
「完成──!」
「喂。」
「哇!?」
忽然有人叫她,害牧牛妹吓得跳起来,按住胸口转过身。
舅舅惊讶地瞪大眼睛,手上的雨具还在滴水。大概是从厨房后门进来的。
「是、是舅舅啊。吓我一跳……」
她抚著丰满的胸部放下心来,问:「怎么样?雨会停吗?」
「今天不太可能。」舅舅绷著脸说。「牛不能放到外面。希望风别变大。」
「这样呀……」
牧牛妹也皱起眉头,悄悄望向窗外。
的确,雨越下越大。
天空暗沉沉的,还听得见从雷龙喉间传出的轰隆声。不过据说暴风雨过后,夏天就会来临。
「哎,没办法。」
唯有天气,再怎么在意也不会改变。全看诸神的骰子。
牧牛妹拎起便当,说著「来,便当」递给舅舅。
「噢,不好意思。」
舅舅慎重接过便当,牢牢绑在腰后,收进外套里面。
随后瞄到放在厨房的另外两个便当,微微蹙眉:
「……他也要出门啊。」
「啊,嗯。」牧牛妹点头。「好像不是冒险。」
「这么辛苦……」
舅舅叹著气说出的这句话有点带刺,牧牛妹低下头。
他默默看著她,过没多久,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不是有件以前穿的防雨外套吗?」
咦?牧牛妹抬起头,舅舅仍然板著脸,语气不耐。
「借给他。」
「……可以吗?」
「他的工作,身体就是资本吧。」舅舅疲惫地说。「感冒就糟了。」
「啊,嗯……!」
牧牛妹用力点头,脸上绽放笑容。
「谢谢舅舅!」
她冲出厨房,对乖乖在食堂等待的他挥手,前往舅舅的寝室。
墙上的钉子挂著一件旧皮革外套。尽管修补过,耐穿度还是有保障的。
她抓下外套跑回去,舅舅不知道是不是觉得难为情,已经出门了,只有他独自坐在椅子上。
牧牛妹微微嘟嘴,将那件外套连同放在厨房的便当一起递给他。
「这个拿去!」
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虽然看不出他的表情──陷入沉默,简短地问:
「这是?」
「舅舅说要借你的。」
牧牛妹提醒他「之后记得向舅舅道谢喔」,他「呣」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自己也有外套……」他咕哝了一句,最后乖乖点头。「知道了。」
舅舅身材比他壮。再年轻一些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
附兜帽的外套有点大,将他整个人裹住可能都还有剩。
又旧又乾,某些部分的皮革还有点龟裂,但应该不影响功能。
不如说,比起随便买件新外套,这件还比较好。
「哇,穿得下耶。」
本来还有点担心铁盔会不会塞不进去。牧牛妹高兴得两手一拍。
看到他将小心抱著的便当,绑在腰间的杂物袋旁,她温柔地眯起眼:
「那路上小心。下雨要多注意,地也会变得滑滑的。」
「嗯。」
他简短应了一声,然后动动手脚,确认动作没受到影响,大剌剌地走向门口。
将手伸向门,在开门前转头望向她:
「晚上,会回来。」
嗯。牧牛妹笑著点头。
「我等你。」
他打开门,消失在雨珠另一侧,门关上。
牧牛妹「嗯」轻轻点头,回到一如既往的日常。
§
女神官勉强将湿透的外套往纤细的肩膀上拉,忧郁地仰望天空。
从清晨持续到现在的雨势愈发猛烈,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打在她身上。
大颗水珠沿著帽兜滴下,外套早就挡不了雨,衣服也被渗入的水弄得湿答答的。
夏季将至,体温逐渐被夺去的身体却非常冷,口中呼出白烟。
她靠向城门,试图以屋檐挡雨,做著无谓的努力,不久后──
一道人影从被雨水掩盖的景色缝隙间透出来。
女神官看到,瞬间露出笑容,宛如从云间探出头的太阳。
「哥布林杀手先生,早安!」
「嗯。」穿著皮革厚外套的他点点头。「抱歉。晚到了。」
「不会,只是我有点早到而已……」
「是吗。」
「是的。」
女神官恢复精神,笑咪咪地点头,带头迈步而出。
不管怎么说,开口闭口就是哥布林的这个人,对葡萄园产生了兴趣。
而且还是自己家──地母神寺院的!
不开心才奇怪,女神官连踩在积水上的步伐都轻快无比。
她走在通往寺院的路上,回头望向他的铁盔:
「是、是说,为什么突然想参观葡萄园……」
她硬是压下莫名往上飘的声音,努力用平稳的语调提问。
「啊。」她双手一拍。「难道是因为我们约好要喝葡萄酒?」
「不。」
哥布林杀手话讲到一半,想了一下,低声沉吟。
「……嗯,对。」
「原来如此……呵呵。」
以为真的是这样的她,高兴地不断重复「这样呀」,一面走向前。
虽说镇上的地面有铺石板,只要踏出城门一步就是泥土地了。
下雨会使路面变泥泞,黏答答的泥巴沾上脚,溅起来喷到长靴及衣服的下襬。
弄脏白色长靴的泥巴显得莫名鲜艳,女神官为自己不恰当的想法垂下视线。
她别扭地动动脚趾,渗进长靴的水在脚趾间发出噗滋噗滋声。
──之后得把鞋子洗乾净,好好晾乾才行……
她没打算省下洗衣服的力气,这反而是她喜欢做的事。
但一想到自己现在会不会太狼狈了点,脸颊就开始发热。
虽然天气很冷,这股热度绝对不值得感谢……
「……要进来吗?」
「咦?」
理解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意味著什么后,脸上的热度也随之提升。
仔细一看,哥布林杀手的外套旧归旧,尺寸却非常大。
身材娇小的女神官,应该可以跟他一起披。
当然不可能覆盖住整个人,不过如果只是肩膀──……
「没、没关系,谢、谢谢你特地问我,但还是算了。那个……」
女神官想像跟他披著同一件外套的自己,急忙挥手。
她摇摇头,因水气而变重的金发甩了几滴水出来。
「因、因为我已经湿透了。」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头,再度陷入沉默。
他平常的态度就是这样,别无他意,女神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低下头。
若要说她想太多,也就那样了。不过,那个、这实在……
──以那副模样回到寺院……
太难为情了。没错,一言以蔽之,就是如此。
亲生母亲自不用说,对于连血脉相连的家人都没见过的她而言,寺院就是家。
在那里工作的神官是她的母亲、姊姊,同时也是妹妹。
虽说两人同属一个团队,总不能让她们看见自己和男性披著同件外套……
──嗯,没错。就是这样!
她们本来就在为自己成为冒险者一事操心。她不想因为这种奇怪的原因害她们担忧。
她在平坦的胸中,为扑通狂跳的心脏及些许的后悔如此辩解,加快脚步。
镇上离寺院并不远。
他们像在游泳似的于雨中前行,过没多久,寺院──规模与律法神殿完全无法相比──的影子从雨中透出。
以及三道站在前方的熟悉人影。
「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
「啊,来了来了!欧尔克博格,你好慢喔──!」
外套跟兜帽都湿成一片,妖精弓手却兴奋地跳来跳去,如同乐在其中的孩子。
朝这边挥动的手和头发,随著她的动作甩出水珠,但她毫不在意。
露出一副正在淋浴的模样,舒服地眯起双眼,看起来彷佛要在雨中起舞。
「瞧瞧这个铁砧,因为不会生锈就乐成这样。」
「雨是上天的恩赐嘛。矿人都窝在地底,不会懂的啦。」
「真是……」
矿人道士手拿贴了油纸的红锈色雨伞,在妖精弓手旁深深叹息。
他将装著重要触媒的袋子抱在肚子前面,费尽心思避免它淋湿。
女神官仔细观察那把伞,「呼」发出参杂憧憬之意的叹息。
「伞果然很棒……」
「冒险时会空不出手就是了。这边伞很贵是吧?」
「是的,是有点奢侈的东西。」
听见女神官的话,妖精弓手「哦」了一声:
「那东西从我小时候就有了,怎么都没进步啊。」
「你们森人是用叶子吧。别跟我的伞相提并论。」
「你说什么!」
妖精弓手勃然大怒,吵吵闹闹,司空见惯的景象。
一旁的蜥蜴僧侣默默眯著眼,任雨水打在身上。
哥布林杀手见状,简短地说:「下雨了。」
「是啊。哎,时机不佳吶。」蜥蜴僧侣低声回答。
「著实令人头疼。痕迹想必也会被雨水洗去。」
「那些家伙不会来。」哥布林杀手也简洁地说。「至少今天不会。」
他们的音量小到会被雨声盖过,女神官听不见。
听得见的人顶多只有妖精弓手,但她正竖起长耳,忙著跟矿人道士斗嘴。
矿人道士或许是为了方便他们交谈,才故意找妖精弓手吵架,女神官一样被蒙在鼓里。
再说,她对于三位男性的贴心之举,根本一无所知。
因此她听见的,是在此之后的对话。
「要穿吗。」
哥布林杀手简短说道,指向盖住身体的外套。
这件外套不可能容得下两个人,不过以它的尺寸,即使是蜥蜴人巨大的身躯,穿起来都刚刚好。
蜥蜴僧侣闭目承受著雨势带来的寒意,转动眼珠子:
「哈哈哈哈,虽说贫僧的故乡也经常下雨,湿气颇重,但实在奈何不了冰冷的雨水吶。」
然而,他用奇怪的手势合掌,制止哥布林杀手的动作。
「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由小鬼杀手兄穿著吧。」
「是吗。」
耳朵灵的妖精弓手听见,立刻「给我看!」加入对话。
她晃动能将雨声转为悦耳旋律的长耳,伸手抓住外套的下襬。
「哦──这是什么?新衣服?可是它好旧喔。」
「嗯。」哥布林杀手点头。「旧归旧,是件好外套。」
「哦?也让我瞧瞧呗。」
森人不懂这个啦。听见矿人道士简短的自言自语,妖精弓手用鼻子喷气。
矿人又粗又短的手指迅速摸向外套的缝合处,随后便「哦」了一声。
「很坚固。外观先不论,做工挺细致的。还不赖。」
「对吧。」哥布林杀手再次点头。「没错。」
「……」
独自在不远处默默旁观的女神官突然想叹气,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或许是因为刚才内心的悸动,转变成了难以言喻的烦闷感。
因为──现在的他,俨然是个炫耀全新雨具的孩子。
§
「啊啊,你们终于来了!好了,别站在那发呆,快来帮忙!」
就在这时,让人联想到太阳的快活女声贯穿滂沱大雨,射了过来。
「啊,是!前辈,现在就过去……!」
女神官猛然抬头,与此同时,一道人影啪哒啪哒地踩著水接近。
染上脏污,证明工作有多么繁忙的神官服外面,穿著一件正在滴水的厚外套。
如女神官所言,对方同为侍奉地母神之人。
从服装就看得出来──但……
「……呣。」
不能怪哥布林杀手下意识沉吟。
宛如葡萄乾的褐色肌肤,帽子底下是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
再加上如同翡翠的绿眼──一眼就看得出这名女性乃异国之民。
虽说全部统一成凡人这个种族,其中也包含各式各样的人。
她大概是在西方边境流浪,来自山峰另一侧的居民──
「哦,你就是我家孩子的头目啊。」
还很年轻──推测比女神官大一、两岁──的修女咧嘴一笑,挺起丰满的胸部。
「剩下之后再说!动作不快点,葡萄会坏掉!」
她用和女神官彻底相反的轻浮语气说道,飒爽地在雨中飞奔而出。
目的地是葡萄园吧。哥布林杀手跟在后面,瞄了女神官一眼。
「她是我的前辈。」她小声地说,脸上浮现柔和笑容。「是很厉害的人。」
「我昨天也见过她,很令人惊讶对吧。」
银铃般的笑声,自妖精弓手喉间传出。
「亏你被那个人带大,还有办法长成这么稳重的孩子。」
「毕竟姊妹未必就相似嘛。」
矿人道士想起妖精弓手前阵子结婚的姊姊,坏心眼地说。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没再回嘴,看来她也心里有数。
哥布林杀手只简短回应「是吗」,之后就不再开口,陷入沉默。
铁盔面向的地方是脚下、周围的草丛、大雨的另一侧。
他和蜥蜴僧侣互相点头,边跑边留意周遭。不过,当前这个地方不可能出现小鬼。
「……雨变大了呢。」
妖精弓手敏感地抖动长耳,嗅著气味。她的敏锐度在整个团队中首屈一指。
若是像刚才的对话那样也就罢了,不祈祷者的气息,她不可能没察觉到。
「是啊。」蜥蜴僧侣低声附和,望向天空。「冰冷的雨真可厌吶。」
没多久,一行人(Party)抵达种著矮树的区域。
刚才那位葡萄修女,正举著皮革伞在不远处奋斗。
周围是其他神官──不,更年轻的见习祭司们也出动了。
女神官按著因吸入雨水而变重的帽子,大声叫道:
「前辈,首先该做什么──……」
「今年特别多雨!去换葡萄的伞!」葡萄修女乾脆地说。
「雨会害葡萄发霉,万一在采收前坏掉,就不能酿酒了!」
「噢。」矿人道士收起自己的伞。「那可不得了。得快点才行啊。」
「我本来只是想说接著上次的巡逻,酒倒无所谓……」
妖精弓手优雅地追上大步跑向前的矿人道士,轻轻耸肩:
「不过草木是同伴嘛。替换的伞放哪?」
「那个篮子里!」
「我们来帮忙!」
以女神官这句话为信号,一行人开始用如冒险般流畅的动作行动。
葡萄树并不高,只到凡人的胸口附近。
矿人本就手巧,换起伞来轻轻松松,森人就更不用提了。
「……呣。这对贫僧而言,实在吃不消啊。」
蜥蜴人则因为天寒,动作变得迟缓,长著利爪的手指很可能刮伤葡萄。
烦恼过后,蜥蜴僧侣似乎决定协助搬运装了皮革伞的篮子。
女神官俐落地做著从小帮忙到大的工作……瞠圆了眼。
「你的动作,好熟练喔……?」
「没照顾过葡萄。」哥布林杀手说。「但我会在牧场帮忙。」
注意不让葡萄串淋湿,注意不让果实之间产生碰撞。
他取下湿透了的雨伞,换上新伞。风雨渐强,甚至予人暴风雨前夕的感觉。
「怪了。这个时期很少会下这么大的雨。」
葡萄修女喘著气,困扰地仰望天空。
暴风雨应该要再过一阵子才会变频繁。现在才刚准备进入夏天,确实很罕见。
「欸,不能用神迹吗?」
妖精弓手拨开黏在脸颊上的头发,开口询问。
「像平常那样靠『圣壁』咻一下解决!」
「如果让神明代劳,不就会觉得『要我们这些人干么』了吗。」
葡萄修女任凭湿掉的发丝沾在脸上,露出一口白牙说道。
「只有在真的很伤脑筋时才求神。现在还是努力就能解决的程度!」
大风大雨都给我放马过来!她自信满满地说,在葡萄串间穿梭。
「原来如此。」雨水在蜥蜴僧侣的鳞片上弹开。「确实是位厉害的人吶。」
「那么,法术之类的如何?」
矿人道士得意地拎起正在滴水的胡须,咧嘴一笑,拍拍触媒袋。
「这跟求神帮忙不太一样呗。」
「你是术师呀。」修女睁大眼睛。「这样的话,地母神想必也会允许!」
女神官忍不住笑出声。
因为一如往常的前辈,连在雨中都能温暖她的心。
每年摘葡萄、酿葡萄酒的时节,她的前辈──葡萄修女都会带头俐落地把事情做完。
她已经离开寺院两年了。虽然不时会抽空回来帮忙──
──这个人,都没变呢。
她不禁这么想。
有熟人在,有故人离开,也有新人来。
对她而言的归处,就是这里。
女神官的额头又是汗水又是雨水,辛勤地工作著,矿人道士在一旁结起法印。
「『风的少女(Sylph)啊少女,请你接个吻。为了我等美酒的幸运』。」
呼唤风的声音在空中绕起漩涡,宛如跳舞般围住葡萄园。
踩著舞步的风精们弹开雨珠,浮上半空,神官们也不自觉停下了手,看得入迷。
「唷。」妖精弓手哼起森人的音乐,摇晃长耳。「以矿人来说还真高雅。」
「贫僧倒是不太能理解这招的雅兴所在。」
蜥蜴僧侣也转动大眼,仰望天空。
非人之物衍生出的动作,抵达了与艺术截然不同的领域。
身在其中的哥布林杀手看了天空一眼,继续默默地动著手。
不,他并非不知雀跃为何物,并非感受不到冒险,以及世上不可思议之事的魅力。
然而──……
「……哥布林吗?」
看到雨中的树木后方,有个影子正瞪著这里,就另当别论了。
──不,体型不是小鬼。
他在皮外套底下摸索,寻找剑柄,简单下达结论。
以小鬼来说身高太高,若是乡巴佬(Hob)又太瘦。凡人──恐怕是。
本以为可能是神殿的人,没多久,人影便消失在水雾的另一侧。
──该去追吗?
哥布林杀手思考,然后摇头。
那不是哥布林。雨又下得这么大。葡萄园人手不足。
因此,他顶著不停滴水的铁盔,开口说道:
「接下来要做什么?」
§
「哎呀,得救了。谢谢你们!」
温暖的寺院食堂内,响起葡萄修女悦耳爽朗的声音。
此处虽大,却清贫到与水之都的神殿完全无法相比,更遑论之前看过的王宫。
当然,这并不代表那两个地方就有多奢侈。
所谓权威,必须时刻顾好门面。
身穿骯脏法袍的神官要求他人接受法律的制裁,没人会服气。
也没人会敬畏衣衫褴褛、手持木剑的国王。
不过,地母神的寺院不同。
用的是简陋的长桌及长椅,吃的也是朴素的料理,那些却比什么都还要温暖。
欲广传母亲的温情,又何需装饰?
「异教的教义著实有趣。虽然与贫僧等人的信仰也有相通之处。」
蜥蜴僧侣客气地(但还是切了很大一块)分走盘子上的起司,一面说道。
「贫僧一族信奉的可畏之龙,主张上了战场就该竖起鸡冠(注:指怒发冲冠之意。)。」
「哎呀。」葡萄修女咯咯笑著。「我们要展现女人味的时候也是,喏?」
听见她富有深意的这句话,聚集在食堂的其他修女也笑出声来。
在这之中,只有女神官红著脸低下头,默默吃饭。
前年的收获祭,是由她担任巫女──不只因为这样。
修女们频频偷看坐在长椅角落的奇妙男子。
骯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
不久前全身都还在滴水,也是她拿起破布帮忙擦乾的。
──噢,那个人就是他呀。
外观不怎么样。长相看不出来。体格不错。实际身高如何?声音偏低。
刚才动作也很敏捷。等级是?听说是银。那不是第三阶吗?好厉害。
是战士吗?看起来也像斥候。去向他搭话如何?
窸窸窣窣,吱吱喳喳,前辈后辈吵闹又愉快的窃语声,令女神官羞耻不已。
「啊呜呜……」
早知如此,是否不该每次回寺院时都向大家交代?
不,事后才被她们发现自己做过那种事,反而更难为情吧──……?
「哎,带朋友回老家就是这种感觉。」
我家亲戚也很多。矿人道士奸笑著帮她打气。
他毫不客气,用短短的手指在黑面包上涂了一堆奶油,完全不介意硬度地咀嚼著。
矿人道士捏起沾到胡须上的面包屑,随手扔掉,女神官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望向他:
「虽、虽然你说得没错……不过,还是有点,那个……」
此刻他们都坐在椅子上,视线高度并无太大的差距。
矿人道士也一眼就看得出她雪白的肌肤变得一片通红。
「要习惯,要习惯。像我其实也很受不了一顿饭里没肉没鱼。」
于是他豪爽地大笑,一口气喝光杯里的葡萄酒。
「齁!」他睁大眼睛。「尽管不及酒神大人,地母神的恩赐也十分美味啊。」
「承蒙抬爱不胜感激。」
葡萄修女露出猫一般的狡黠笑容,撑著颊,视线移向旁边:
「不过,我家小妹看上去倒像是已经醉了呢。」
「差不多啦。」
矿人道士哈哈大笑,女神官把身体缩得更小了。
「呼~好暖和~」如同一只被淋湿的猫,悠悠哉哉的妖精弓手,忽地眯起眼:
「欸,欧尔克博格,我说你啊。」
她伸出手肘,轻
轻撞了几下在旁默默轮流将面包及汤送入口中的他。
「怎么了。」
哥布林杀手停下手,将黑面包泡在汤中,转过头。
「什么『怎么了』。」妖精弓手噘起嘴。「好歹说几句话吧?」
「几句话。」哥布林杀手咕哝道。「怎样的话。」
女神官立刻惊慌失措起来,以细若蚊鸣的声音开口:「没关系,不用啦……!」
森人那对抖来抖去的长耳当然听得一清二楚,但妖精弓手却断言「我听不见」。
「这孩子的事,或其他事,有很多可以说的吧!」
「呣……」
那么──他正准备开口,葡萄修女伸手制止了他。
「在那之前,我得先向你道谢。」
「道谢。」
「没错。」葡萄修女瞬间收起笑容,深深一鞠躬。
「我这小妹受你照顾了。真的很谢谢你。」
女神官不知所措,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
「不。」哥布林杀手摇头。「她帮了我很多忙。」
女神官发出分不清是「咦」还是「啊」的声音,茫然看著他的铁盔。
「受照顾的人是我。」
然后因为接下来这句话,忍不住又把头低下了。
妖精弓手发现她双手紧紧捏著神官服的下襬,轻笑出声。
她对蜥蜴僧侣使了个眼色,蜥蜴僧侣愉快地转动眼珠子。
「事实上,贫僧虽擅长动武,却难以注意到一些琐碎的小事。」
「她跟某个铁砧不一样,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妖精弓手气得长耳倒竖,对矿人道士骂出的「你说什么!」这句话,最后也带著笑意。
在旁边专心听著的其他修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于食堂回荡。
舒适的气氛温暖到令她眼眶泛泪,甚至让人联想到地母神的慈悲。
女神官低著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葡萄修女眯起眼睛,对她点了下头。
「太好了。神官长婆婆也很担心你。」
神官长的年纪并没有大到要被叫婆婆的地步。藏在损人话底下的亲爱之情,使女神官睁开眼。
「你的伙伴似乎都是好人,这样我也放心了。」
女神官拚命将喉间的话语吞回去,终于回答出一句「是的」。
葡萄修女盯著她,不久后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随口对他说道:
「对了,呃,你是叫……哥布林杀手?」
「别人这样叫我。」
在温暖的气氛一隅默默重新吃起饭来的冒险者,再度停下手回答。
「听说附近的开拓村有小鬼出现,方便跟你商量一下吗?」
「好。」他低声应道,立刻回答。「地点在哪。规模如何?」
「哇,真的是马上决定。跟我听说的一样……」
葡萄修女带著错愕的表情望向女神官。
她用唇语对她说「辛苦你了」。女神官摇头。
女神官偷偷用袖口拭泪,以免被他发现,扬起嘴角微笑。
──真的,拿这个人没办法。
结果,那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下个工作八成会是葡萄修女提到的剿灭哥布林。
妖精弓手听了大叫「什么!?」语气却没有太大的不服。
蜥蜴僧侣和矿人道士绷紧神情,立刻开始和哥布林杀手商量起来。
然而对女神官来说,连这幅景象都是熟悉的幸福,因此她眨了好几下眼。
在暴风雨中工作的疲劳、被料理填饱的肚子的温暖、众人的声音,都令她心旷神怡。
睡意逐渐袭来,她打了个哈欠,坠入梦乡。
平凡的幸福,平稳的一天。应该要发自内心感谢地母神的好日子。
过没几天,便传出葡萄修女是哥布林之女的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