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唔唔唔唔唔……」
女神官愤慨地走在路上,一边踢著湿掉的泥土。
如此生气的她极为罕见。
毕竟她性格温婉,这里又是墓地──虽说是古代的──她并非会打扰死者安眠的那种人。
比起坟墓,称之为土冢山或许更加贴切。
林木郁郁苍苍的森林深处,平缓山坡前方的那座小丘。
附近的地面堆著好几块长满青苔,形状却明显非天然物的石头。
肯定是远古时期知名的强盛国王或豪族之墓。
既然如此,身为地母神虔诚的信徒,理应表现出该有的敬意才对。
「唔唔唔唔唔……!」
她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咬紧牙关,无法彻底掩饰心中的不满。
走在前面的妖精弓手抖动长耳,面向前方喃喃道:
「真难得。」
「可见此事有多么令人难以接受。」蜥蜴僧侣点头。「不能怪她。」
矿人道士也无奈地仰望天空。不能期待天上的诸神伸出援手。
──简直像个孩子。
再怎么说,女神官才十七岁。尽管已成年满两年,行为举止也相对成熟,终究还很年轻。
单看年龄的话,最年长的会变成那个铁砧,因此暂且不提。
要成为一名大人,靠的不光只是岁数的积累。何况她年纪尚浅。
总是绷紧神经,为所有人操心,勤奋工作的她所显露的孩子气的一面。
撇除掉原因,能看到这样的她,众人心中也有几分欣慰。
「喂,啮切丸。和她说说话怎么样?」
「呣……」
一面探测敌情、一面戒备周遭,走在队伍第二位的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说什么。」
「不用我教你也知道吧。」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也可以说无法回答。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当下,眼前的冒险上,无心顾及他处。
──以委托而言,这次的情况有点奇怪。
至少,鲜少有人会在尚未造成直接伤亡时,托人剿灭哥布林。
据说他们是在村庄附近,用来当猎场及采野草的森林里目击到威胁。
小小的影子于白色雾霭中蠢动。猎人将那模糊不清的身影视为小鬼。
那名猎人以弓兵身分参加过数年前的战斗。不可能认不出小鬼。
因此,猎人犹豫该不该先出手。
一、两只也就罢了,万一不小心刺激到对方,导致大群哥布林袭击村庄就糟了。
结果,这件事经由那位修女传到哥布林杀手耳中──
『走吧。』
事情就这么定案了。
『目前好像还没出现灾情,不过──』葡萄修女害臊地笑著。
『有小鬼在附近徘徊,大家还是会不安吧。』
『我同意。』哥布林杀手表示赞同。『非常同意。』
然而,之后发生了一个问题。
没人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为何要那样说。
在街角、酒馆、公会角落,人们窃窃私语。
讹传著──「那个修女是不是哥布林的小孩啊?」
当然不方便光明正大批判地母神的寺院。
对这个世界来说,神之手确实会引发神迹。神是存在的。那是事实。
不过,若之于特定对象呢?
无论是一般人民抑或冒险者,每个人都不可能洁白无瑕。
她是怀上小鬼的种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许多人用有色眼光看待她那撑起法袍的丰满身躯,议论纷纷。
这个谣言,又怎么能不传到女神官耳中呢?
她的意识拉回到出发前,在冒险者公会发生的事。
§
「~♪」
耀眼的朝阳从窗户照进,女神官踏著十分轻快的脚步走在公会。
她小声哼著赞美歌,于脑中打开清单,检查必需品。
装备──武器及防具偶尔也会──道具类,无论何时都是消耗品。
药水类也一样,放太久会坏,附钩子的绳索也会逐渐磨损。铁钉会生锈。
不仅用完后要补充,汰换老旧的装备也很重要。
在紧急情况下喝了五、六瓶治疗药水还没生效,她想避免遇到这种事。
既然如此,应该要随时检查行囊,一点一点更新消耗品。
所谓的常备化就是这样。
──我也知道不该太兴奋……
考虑到等等是要去剿灭哥布林,或许可以说这种想法不合时宜。
实际上──大概──和他、和他们一起冒险是很开心没错,但与小鬼战斗这件事本身不怎么愉快……
然而,虽说她成长了许多,离所谓的自信还有一大段距离。
这点纯粹是个性使然,没有好坏可言,不过连这样的自己都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例如这种采购的工作,以及小小的贴心之举,是女神官自己发现的职责。
努力、认真地把这些事做好,是能让她挺起小巧胸部的重要工作。
「欸,你有没有听说那个传闻?」
因此,突然听见这句话,她也没放在心上。
她毫不认为这件事会跟自己有关。
「那个地母神神官的传闻吗?」
「咦──……?」
所以,她反射性停下脚步看过去,是两位疑似新手冒险者、身穿全新装备的少年。
镇外的训练所已经盖好一年。
建设途中,尚未正式启用的那段短暂期间,女神官他们也有帮忙。
不过大多是由熟练的冒险者负责指导,女神官只有从旁协助而已。
硬要说的话,顶多只有在那场与小鬼的战斗中,帮忙指挥另一支小队。
那起事件促使公会判断她足以升级,如今成了重要的回忆。
当然,回想起当时死去的人们,她会感到心痛。
也有许多新人体会到梦想及现实的差距,放弃继续当冒险者。
由于目前有退休的高龄冒险者们担任教官,女神官已经没再插手。
何况,未接受训练的新人也非常多。
因此她不认为对方是在讲自己,不过……
「嗯,有听说。」另一个人点头,这句话令女神官瞬间面无血色。
「有个被小鬼袭击过的女生对吧?在当冒险者的?」
发不出声音。她用力抓紧袋子,好不容易才没弄掉。
那座寺院,有其他出发剿灭小鬼却失败的神官吗?她没印象。
怎么办?脑中浮现这句话。怎么办?就只有这句话。膝盖微微颤抖。
「笨蛋,才不是。」
少年嘴角浮现浅笑。视线未朝这边。
所以他应该没发现自己,明知如此,女神官仍然动弹不得。
「是在说有哥布林的小孩啦。」
「啥?哥布林的小孩?」
「呃,我也是听朋友的朋友说的。好像是混了一半哥布林的血。」
就她啊。少年依然笑著。那个黑皮肤的女人。
──什么东西?
这些人在说什么啊?
「恶,真的假的──是那个酿葡萄酒的人对吧?我喝过耶。」
「实在……喝不下去对吧。」
「话说回来,对手不是哥布林吗?竟然还会被袭击,真蠢。」
「只要不被包围,哥布林超弱的。勇者大人听了八成会笑死。」
「就那个嘛,爱把吃过的苦头夸大的家伙。整天嚷嚷著哥布林很危险。」
「连哥布林都称得上危险了,那个人岂不是被龙看一眼就会死掉?」
大笑声响彻四周,女神官蹲在地上,摀住耳朵。
迟早还是希望能成为屠龙者呢──以前听过的这句话,在脑海回荡不停。
§
「……专心。」
不久后,静静走在腐叶土上的哥布林杀手简短道。
这句话将女神官的意识拉回当下,她用力甩头。
不知为何,妖精弓手和矿人道士一脸无奈。蜥蜴僧侣耸耸肩。
阳光被树木遮蔽,充满湿气的这个空间,弥漫一股非常重的腐臭。
「我、我知道……!」
她突然意识到有别于小鬼巢穴的那股臭味,惊慌失措地回答。
走路速度趋缓的她咬紧下唇,垂下头。
「我知道……」
这反应,俨然是忽然被父母叫住的小孩。
她觉得自己很窝囊,觉得不甘心,握住锡杖的手也加重力道。
──那个时候。
是否该跳出来讲些什么?
是因为害怕,还是其他原因,导致她当下没有开口,选择默默旁观?
抑或只是因为大脑跟不上情绪变化?过了好几个小时,她依然想不通。
──回去后再说吧。
女神官在平坦的胸中简短复诵地母神圣名,努力转换心情。
不专心就会死。显而易见。
平时总是闲话家常的大家,瞬间切换成
临战态势的模样,她经常目睹。
模仿他们吧。照他们的方式做──女神官深吸一口气,吐气。
沉淀在心中的情绪当然不会消失,但努力与否会产生很大的差别……
「欸,不觉得有股臭味吗?」
妖精弓手突然抽动鼻子,语气严肃。
一行人(Party)停止动作,慢半拍的女神官也伫足环视周围。
担任斥候的森人(Elf)那灵敏的听觉、视觉及嗅觉,是这支团队的生命线。
竖耳倾听,凝重的树叶摩擦声笼罩周围。
树木上方,搞不好被深灰色的云覆盖住了。
女神官不经意地这么想,也试著去嗅闻空气的味道。
腐烂的叶子及泥土,混杂湿气的强烈腐败气息因此黏在舌头上。
──和洞窟的味道不同……
「要说臭,这座土冢山一直都很臭呗。」
矿人道士谨慎地将手放在触媒袋上,弯腰戒备。
「不知此地被世人遗忘多久了吶。」
听见蜥蜴僧侣的疑问,他捻著白胡须,「这个嘛」望向天空沉思。
「百或千年吧,应该不至于要追溯到神代。我也不认为铁砧的鼻子塞住了。」
「干么啦。」
妖精弓手不满地晃动长耳,矿人道士无视她,喃喃自语:
「看来这并非寻常墓冢。」
「哥布林吗?」
「不清楚。」矿人道士停顿了一下,抖动身体。
「感觉连冢人(Wight)都会冒出来。」
冢人。哥布林杀手重复道。
「……名字没听过,也是怪物吗。」
「你就只知道哥布林吧。」
妖精弓手板著脸,摸索箭筒,抽出树芽箭。
她将箭矢架在尚未拉紧的弦上,敏感地抖动长耳:
「像是被诅咒的国王,或违背与王的约定、导致无法安息的武将之类的亡者对吧。」
「这方面不在贫僧专门领域内,但……」
蜥蜴僧侣将龙牙之类的道具拿在手中把玩,转动长脖子说道。
不知不觉,四周开始飘起白雾,但对蜥蜴人(Lizardman)而言想必构不成阻碍。
这支团队有森人、矿人(Dwarf)、蜥蜴人等不同人种,夜视能力强也是一项武器。
虽然,女神官对于其他人为何能在暗处视物一无所知。
「贫僧知道,没有比小鬼更容易在古老陵墓看见的怪物。」
「哥布林会拿亡者的住处当巢穴……?」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内咕哝道,一副无法接受的态度。
他用长靴的鞋尖踢了下地面,彷佛在测试哪里可以踩。极软极黏的湿泥随即沾附其上。
「真不痛快。」
女神官吞了口口水,双手重新握好锡杖。
后颈阵阵发麻,有种汗毛都竖起来了的感觉。讨厌的感觉。
即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时总是这样。
因此她将注意力放在土冢山的景色上,定睛凝视薄雾另一侧,暗处的影子。
用石头堆砌成的柱子。地穴填入泥土埋葬的痕迹。有没有生物在其中的缝隙间蠢蠢欲动?
正因如此──其实也不能这么说。但,发现徵兆的人确实是她。
嘶。静静地,女神官独自发现长满青苔的土堆在震动。
「啊……!」女神官放声大叫。「那里的土……!」
下一刻,箭矢飞过。
妖精弓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弓,伴随如同竖琴的音色一拨。
箭矢射中的土山丝毫不把攻击放在眼里,从内侧崩落,站了起来。
矮小的人型。丑陋的外表及臭味。
女神官觉得那明显是哥布林──哥布林杀手也这么认为。
「果然是哥布林……数量呢!」
「不清楚!」妖精弓手拿著箭晃动长耳,大声回答小鬼杀手。
「可是,四面八方都有!」
没错。
周围的土堆、石柱抖动起来,崩塌,敌人接连从土中冒出。
四周立刻充斥令人作呕的臭气,女神官呻吟著摀住嘴。
「哦哦。竟是以土遁偷袭。」
蜥蜴僧侣没有大意,瞪向四周,歪嘴露出愉悦的微笑。
「以小鬼而言,这番伎俩还算不差。」
「现在哪是佩服的时候!喂,啮切丸,要怎么做!」
矿人道士将手伸进触媒袋,粗鲁地大吼。
哥布林杀手谨慎地举好小圆盾及剑,瞪著逐渐逼近的敌人。
不,铁盔遮住了视线,女神官却有种他正在看自己的感觉,不禁缩起身。
「以你为中心组成圆阵。」哥布林杀手低声说道。「准备应战。」
「是、是!」
冒险者们动作很快。
比起事后才想到更好的主意,即刻决定、即刻行动,方为冒险的真谛。
他们围在四方保护女神官,各自拿起剑、弓、手斧,以及爪爪牙尾。
妖精弓手在前,左右是哥布林杀手和蜥蜴僧侣,后方是矿人道士。
女神官在中央咬住嘴唇,手持锡杖,仔细用双眼确认周遭状况。
她所注意的当然不是被雾气遮掩的敌人,而是四名同伴。
有任何状况时将情报传达给大家,正是她的职责,而非其他人。
身负与使用神迹同等重要的任务,她对此满怀责任感、紧张感,以及些许兴奋感。
「……动作很慢。」
「对呀。」
妖精弓手一边回应女神官,一边扣紧弓弦,盯著在雾气另一侧舞动的影子。
一点,又一点。
敌人蹑手蹑脚地步步逼近、缩小包围网的模样,使女神官背脊发凉。
「被箭射中也没倒下……可是又听不到防具的声音……毛毛的。」
「你怎么看?」
哥布林杀手听完妖精弓手的话,低声询问蜥蜴僧侣。
身经百战的强者舔了下鼻头,嘶嘶吐气:
「贫僧个人的意见是,不想沦于被动吶。」
「同意。」哥布林杀手断言。「维持阵形。我们上。」
「是!」
女神官将前一刻的忧虑拋到脑后,用力点头。
唯有此时此刻,似乎能忘去在公会时的烦恼心情。
然而──她不会因此想感谢那些哥布林。
§
「这是什么。」
扔出去的剑毫不留情刺中咽喉,哥布林溅出骯脏液体,向后倒下。
即使隔著一层白雾,那彻底腐坏的血肉恶臭依然刺鼻。
不料,倒下的哥布林静静抖动身体,缓慢地在雾中重新起身。
哥布林杀手不悦地啐道:
「不是哥布林。」
「看就知道是不死者(Undead)吧……!」
妖精弓手怒吼回去,如字面上的意思接连发箭。
树芽箭在空中描绘出凡人(Hume)之手不可能办到、宛如闪电的轨迹,射进雾中消失不见。
贯穿皮肉的噗滋噗滋声,证明了箭矢精准命中目标。
然而,在雾气后方蠢动的影子插著箭,若无其事地逼近冒险者。
妖精弓手眼看敌方几乎没受到任何伤害,粗俗地咂了下舌:
「啊啊,真是够了!最近一直遇到这种!所以我才讨厌没在活的……!」
「先断其下肢!」
蜥蜴僧侣伸出长尾,缠住腐肉的脚将其砸向大地。
连著种子一同把果实捏烂的惊悚声音响起,小鬼站不起来,只能瘫在地上挣扎。
蜥蜴僧侣甩去沾上尾巴的秽物,对同伴吼了一声:
「肌骨肉终究只是零件,破坏掉便再无可能运作!」
「尸体不是不在你专门领域内吗……!」
「就贫僧所知,死者理当回归尘土,故那些家伙应该还长有黏菌。」
矿人道士对轻巧带过自己调侃的蜥蜴僧侣耸肩,单手挥下手斧。
另一手则放在触媒袋里。
斧刃像在伐木般扫向小鬼的四肢,却无法牵制忘记恐惧的尸体。
「被这东西缠住就完蛋啦。」
他用那双短腿小跑步跟紧团队的同伴,皱起眉头。
「啮切丸,得先干掉死灵术师(Necromancer)!」
「死灵术师。」哥布林杀手低声复诵。
「哥布林吗?」
「你都不知道了,我们哪可能知道!」
妖精弓手怒吼道。她已经将大弓背到背上,反手抽出黑曜石小刀。
她挥动小刀,示意「敢靠近我就砍下去」,小鬼们却毫不畏缩。
左右两侧,从秽土中爬起袭向他们的影子持续增加。
妖精弓手焦躁地抖动长耳,用森人语唾骂。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哥布林尸体数量虽多,动作却相当迟缓。
在尸群中,一行人(Party)组成圆阵漫无目的地移动,勉强维持著阵形。
然而,他们确实正在
一步步被逼入绝境。阵形迟早会瓦解。
「……呃……!」
站在中央的女神官定睛凝视昏暗薄雾,手指抵在唇上,陷入沉思。
死灵术师。尽管有善恶之分,他们做的事通常就是施术操纵尸体。
那么这就是一种法术。诅咒的法术。既然如此──
「如果这是诅咒……照理说会有当成基点的地方!」
虽然只是依稀记下的知识,女神官灵光一现,大声说道。
「可是不确定是哥布林,还是真正的死灵术师做的……」
「那么八成在山顶吶。」
蜥蜴僧侣用爪子攫住附近的尸骸,往两旁撕裂,悠哉回应。
「若是贫僧,的确会选在该处祈祷。」
哥布林杀手捡起脚边的剑,铁盔随之转动。
恐怕是和士兵一起埋在山里的。老旧、锈蚀,长度也不满意。
他挥了一、两次试手感,接著望向女神官:
「去基点就能干掉他们吗。」
「是……!」
女神官双手握紧锡杖,用力点头。
「那就决定了。」哥布林杀手说。「以山顶为目标。」
冒险者们点头,立刻展开行动。
一面抵挡从四面八方涌近的小鬼,一面爬上坡度平缓的丘陵。
论团结起来、在大批怪物中杀出一条路这方面,没多少人比得过这支团队。
小鬼尸体挡在前方,又算得上什么阻碍。
「把脚砍断就行了对吧……!」
带头冲在前方的妖精弓手喃喃自语,抽出刚才没对敌人造成伤害的树芽箭。
她边跑边将箭尖抵在小刀上,箭镞便如发芽一般,自行分成两半。
将小刀叼著,用行云流水的美丽动作举起背上大弓,转身射箭。
当一声,箭矢发出类似弦乐器的声响,宛如一条蛇,在几乎要碰到地面的高度爬行、弹起。
精准命中小鬼的膝盖──
「──!?」
以射中的点为中心旋转,发出惊悚声音彻底粉碎骨头,贯穿过去。
尸体若有感到惊愕的功能,想必会发挥得淋漓尽致。
冒险者们踩过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不断向前、向前。
「好耶!」
妖精弓手依然叼著小刀,上下抖动长耳,著手制作下一发子弹。
矿人道士斜眼看著她,嘀咕道「真残忍」。
「就是因为这样,跟森人开战才没好事……」
他也不是没采取任何动作。
负责殿后的矿人道士,边跑边从装满触媒的袋子里掏出水袋。
拔掉栓子,任由溢出来的水洒在地上──准备就绪。
「『土精(Gnome)、水精(Undine),请织出一块神奇的被褥』!」
就算是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存在,一样要踩在地面上行走。
根据蜥蜴僧侣的说法,一切都是以骨为基础、以肉为发条制成的机关。
地面突然化为冒泡的泥泞,双腿一旦陷进去,肯定会失衡。
在污泥中缓慢摆动四肢挣扎,终究无法逃出。
脚底陷入泥沼,溅起飞沫摔倒,之后就跟溺水没两样了。
像小孩一样甩动手脚,只会让身体越陷越深。
小鬼尸体贪婪地试图接近生者的气味,却不断陷进泥沼。
若是在他们拥有孩童等级的智慧时也就罢了,如今小鬼们连这点智慧都失去了。
「啮切丸!别顾虑后头,去吧!」
「好。」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冲到最前排。
他将剑扔向摇摇晃晃地于前方徘徊的小鬼尸体,剑刃深深插进头部。
哥布林向后一仰,脑浆都流出来了,却若无其事再度面向前方,和冲过来的冒险者用力撞在一起。
哥布林杀手硬是将圆盾嵌进小鬼尸体的喉头,就这样砸断脊髓。
「虽然数量多是常态……」
他踩断仍在抖动的小鬼手臂,啧了一声,扯开腐肉。
「死了也一样难缠啊,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先生!」
临时取用的棍棒,低吼著回应女神官的吶喊。
将从土里爬起、想抓住他的脚的小鬼尸首一棍砸烂,毫不夸饰。
哥布林杀手踢飞凹陷的头部,默默扫视四周。
敌人果然很多。多得吓人。
在雾中蠢动的影子比刚才还要密集,甚至像一整块巨大的怪物。
──不过,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没有任何变化。
「…………!」
女神官在他背后双手握紧锡杖,带著认真的表情点头。
没问题。一行人如此判断,由哥布林杀手带头,冲进雾中。
往上,往上,往山顶前进。
半晌之间只听得见肉被砸烂、斩裂的恐怖声音、紊乱的呼吸、泥巴溅起的声音。
不时会响起回荡四周的咆哮,应该是蜥蜴僧侣的战吼(War Cry)。
无论会动或不会动,尸体都无法言语。低沉的呻吟参杂在风声中消逝。
从额头滑落眼角的汗滴,导致女神官眨了好几下眼。
雾气不知不觉变得像雨幕,让她全身都是水珠,湿答答的神官服黏在肌肤上。
她拨开贴著大腿的下襬,努力跟上前方的他,紧张得喉咙颤抖。
经过这场战斗,众人能否活著回去──责任落在她纤细的双肩上。
她不愿想像万一带来圣光的解咒(Dispel)祈祷无效,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最终耗尽体力,被压制在地,大卸八块,开肠剖肚,尊严遭到践踏,被他们拆吃入腹。
忽然有种自己是否还在那座洞窟里的感觉。
她会不会其实仍受困于那骯脏的小鬼巢穴,倒在秽物堆中等待死亡?
会不会正用空洞的双眼注视一群小鬼,看著位在另一端的愚蠢梦想?
双腿发软、害怕得哭出来,用颤抖著的声音向神求救的小丫头,究竟有何能耐?
祈祷的话语无法上达天听,伙伴的灵魂遭到粉碎、失去性命,自己落得这种下场也是理所当──……
「快到了。」
那并非「加油」、「别担心」这种温柔温暖的激励。
而是十分低沉、无机质、平淡、简短的话语。
女神官觉得周围忽然明亮起来,小声回答「是」。
──嗯,不一样对吧。
将空气吸满平坦的胸口,做了个深呼吸。她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赐予神迹的是慈悲为怀的地母神,自己仅仅是代祂行使。
伙伴们都这么努力了,她要做的唯有尽全力祈祷。切勿自视过高。
思及此,全身上下阻塞的血流彷佛瞬间畅通,头部也变轻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吧,女神官眨了下眼。
雾气对面,好像有不属于那些尸体的诡异声音……
「……!?哇!?」
下一刻,女神官的帽子弹飞,与数根金发一同飘向空中。
幸好她相信后颈汗毛倒竖的直觉,迅速跳向污泥。
伴随锐利破空声射来的某种物体袭向女神官。而且不只一次。
「啊、呜……!?」
趴在地上,衣服被泥巴弄脏的她,终于忍不住惨叫。
像被撞飞似的摔在烂泥上,靴子破了个大洞,大腿喷出鲜血。
仔细一看,神官服也被割裂,显然是企图取她性命的攻击。
要是没有陪伴她许久、散发黯淡光芒的炼甲,心脏搞不好已经被刺穿了。
至于第三次──
「上面!」哥布林杀手咬牙切齿地说。「不是哥布林。」
肉与骨断裂的喀嚓声传来,腐朽的断臂飞了出去,沉入泥中。
哥布林杀手扔掉只剩下手腕的小鬼手臂,从腰带拔出生锈的剑。
然后反手握持,迅速跑到女神官身旁蹲下:
「站得起来吗?」
「没、问……题……」
她喘著气用锡杖撑住身体,摇摇晃晃起身,因剧痛而腿软。
不只是因为疼痛,悲惨及不甘的心情,令她眼泛泪光。这样实在到不了山顶──……
「哇!?」
在她暗忖之际,女神官的身体轻轻浮向空中。
她慢半拍才意识到,哥布林杀手用肩膀撑起了她。
「走。」
「啊,好、好的……!」
她连忙伸手捡起掉在泥巴上的帽子,剎那间锐利的风再次吹过。
哥布林杀手挥下的剑迸出火花及铁锈,弄脏女神官的脸。
「能交给你吗。」
哥布林杀手无视因著急与羞耻而不知所措、哇哇叫著的她,扔出简短一句话。
回答他的当然是──他思考了片刻,在铁盔内吐出一口气──伙伴们。
「那当然!」妖精弓手率先回应,朝雾中拉紧弓弦,冲上斜坡。
森人的耳朵及眼睛,基本上是有言语者中最敏锐的感官,已然
捕捉到看不见的敌人。
「虽然只有看到一瞬间,是长翅膀的人型──大概是生物!因为不像石头!」
「那么。」哥布林杀手简短说道。「不是石像鬼。」
妖精弓手听了,晃动长耳,女神官也连腿的疼痛都忘记了,眨眨眼睛。
「你、你认识石像鬼……?」
「当然。」
「是魔神(Demon)之类的吧。」
矿人道士拔出手斧砍倒小鬼尸体,跑著追上来。
他将手斧举起以保护哥布林杀手和女神官,瞪向上空,没有丝毫大意。
感觉到振翅声在上空徘徊,矿人道士板起脸。
毕竟除了小鬼尸体外,又多了其他敌人。状况实在不乐观。
「长耳朵的,之前不也遇过吗?就那个啊。」
「……我觉得这跟当时的敌人动作不太一样耶。」
「这个嘛,魔神也有分魔神(Major)和不有名(Minor)的嘛。」
「要是他能报上王牌(Ace)或鬼牌(Joker)之类的名号就好了……!」
妖精弓手没有半点预备动作,持续朝雾中射箭。
甫割开的树芽箭低吼著消失在另一端,响亮的振翅声回应了它。
魔神拍打巨大的翅膀改变飞行轨道。为了避开射来的箭矢。情急之下,仓皇地。
没错,箭并未射偏。森人的弓正是没有一丝多余之处的弓──换言之,她是故意瞄歪的。
「趁现在!」
「喔喔!伶盗龙啊,明鉴贫僧的跳跃!」
依稀可见尾巴抬起、身躯扭动的剎那,黑色巨影已大吼一声自雾中扑上前。
是遵循蜥蜴人作风的偷袭。
「AAAARERRRERERREM!?」
受到这股冲击,为了发动奇袭始终保持沉默的魔神也不由得惊叫。
和前次相同的反应,代表战斗方式亦毋须改变。
蜥蜴僧侣的爪爪牙,这回也一样逮住了魔神,攀在他的背上。
「AREEEM!AREEEMEER!」
魔神发出刺耳尖鸣怒骂这个长鳞片的浑蛋,拍打翅膀飞向空中。
他的计画已经彻底失败。本想先解决掉那个弱不经风的神官小丫头。
那就是他的目标,魔神战斗的铁则。
先抓走圣职者,撕裂身躯,弄得像破布一样支离破碎。
但事已至此,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样要把他们杀个精光,先从这个蜥蜴人下手吧。
只消把他甩下去,砸在地面上,任何人都会死。要葬送这愚蠢之徒!
「ARRERMERE!」
「哈哈哈哈!瞧你这被排除于进化系统树外的家伙!」
然而,无论飞得多高,陷进背部及翅膀的爪──手与脚爪──都不肯放开。
不仅如此,蜥蜴僧侣的利爪甚至贯穿魔神的皮、撕裂他的肉,导致恶魔骯脏的血液四溅。
无论处在多严峻的逆境下,蜥蜴人都不会让杀得了的猎物逃离。
适者生存,对于在各种意义上属强者的蜥蜴人而言,生存下来是正义,也是真理。
蜥蜴僧侣抓住形似蝙蝠的双翅,嘴一歪,露出发自内心感到愉快的狰狞笑容。
「这种翅膀,对翼龙(Pterodactylus)实乃不敬!看贫僧将它淘汰掉!」
随著这声咆哮,蜥蜴人的利牙终于咬住魔神的咽喉。
「ARRRRARARRRRMMM!?!?」
怒骂声已化为语意不明、含糊不清的哀号。
蜥蜴人的爪子将翼膜撕得粉碎,扣住恶魔不祥的骨骼,奋力掐紧。
接著,蜥蜴僧侣粗壮的手臂终于把魔神翅膀从根部扯断,毫不留情地扔开。
「AARAMM!?ARARAMMMMRREERMMMM!?」
其余只需等他坠落。
魔神旋转著朝地表落下,他在这段期间是什么感受,无从得知。
不管怎样,魔神的血和惨叫声像尾巴一样拖得长长的,宛如流星重摔在地。
泥沼溅起飞沫,矿人道士看到有一半沉在污泥里的尸体,咕哝道「这葬礼真华丽」。
「欸,你还活著吗!?」
「看来是、无大碍吶。」
妖精弓手急忙询问,蜥蜴僧侣徐徐起身,若无其事地回答。
他吐掉恶魔骯脏的血肉,抖动身体甩去污泥。
强壮的腿踩住仍在抽搐挣扎的魔神,蜥蜴僧侣转动长脖子。
「如此便再无后顾之忧,去吧!」
「是、是……!」
女神官忍著痛点头回应,哥布林杀手默默继续前进。
现在只需要看著前方。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事。
他将注意力放在女神官所在的左侧,挥动生锈铁剑,迅速且俐落地砍断小鬼尸体的脚,踩烂对方。
在解决掉不晓得第几只小鬼时,剑断成两截飞出去,反而成了刚刚好的长度。
剑果然就是要这个长度。哥布林杀手将之举起,朝前方投掷。
没有旋转、直线射出的剑,不偏不倚命中哥布林的喉头。
「哇!?」
哥布林杀手抱著女神官冲向前,踢倒那只小鬼,一脚踩下。
腐败的血肉味、泥巴、尸体散发的恶臭、内脏。全都和平常一样。
然而这里没有惨叫声。理应早已丧命的哥布林,在他的鞋底蠕动。
哥布林们未持武器,用空洞的眼窝看著这边,双手伸向前方,低吼著逼近。
「真不痛快。」
这不是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忿忿地说,看著被他数度摧残到只剩剑柄的剑。
无法补充武器。他慎重地放下女神官,举起左手的盾。
「行吗。」
「没问……」女神官踩到地上,痛得呻吟。「……题……!」
「好。」
她忍住从眼角渗出的泪水,点头,拖著一只脚向前迈步。
离山顶不远了。这一小段距离,感觉起来十分漫长。
短短一瞬间,女神官因为放心不下的缘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正挥出圆盾。
圆盾虽小,边缘却打磨得十分锐利,犹如柴刀扫开树枝般斩下腐烂的四肢。
后方还有妖精弓手的箭、矿人道士的手斧、蜥蜴僧侣的爪爪牙尾在大显身手。
雾气淡得不可思议,理应是在雾中展开的战斗,女神官却看得格外清楚。
妖精弓手忽然抖动长耳,抬起头,笑著对她挥手。女神官点头。
她按著疼痛不已、彷佛心脏位在该处的大腿,吸气,吐气,站稳脚步。
伸手抓稳锡杖,以此为依靠,从伤口流出的鲜血经由手掌流向杖柄。
女神官用力握紧它。
曾经在大陆肆虐的病毒魔神,据说是用与诅咒不同的方式操纵尸体。
万一这次也一样──她往平坦的胸口吸满空气,驱散这股不安。
之后只需祈祷就好。并非要由她亲自去达成什么。她只不过是中间人。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女神官看了骯脏的铁盔最后一眼,随即紧闭双目,开始祷咏。
将自己的意识与天上的领域连接,直接祈愿。温柔的指尖,抚慰了虔诚信徒的灵魂。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闪光──慈悲为怀的强烈白光,盖过了魔雾生成的白色黑暗。
§
「……哇。」
雾气彷佛被扫帚扫过般瞬间散去后,妖精弓手率先感叹。
她踩著长了些许青苔的湿润土壤冲上山,在中途环顾四周。
天空万里无云,空气清澈,长耳随著舒适的微风摇晃。
与前一刻还弥漫混浊雾气的场所不同,丘陵充满安详静谧的气息。
用土随便堆成的柱子排成数排,放眼望去随处可见。
妖精弓手用弓轻戳立在一旁的柱子,松散的土堆便垮了下来。
那是不久之前还在蠢动、对他们露出利牙的怪物的下场。
尽管已经亲眼看了两年多,神圣奇迹引发的现象,依然让妖精弓手难以置信。
「全变成松垮垮的土了……」
「即所谓的尘归尘,土归土。」
蜥蜴僧侣晃著沉重身躯跟上,悠哉地说。
动作迟钝也是自然的,他正嚼著带来当乾粮的起司,彷佛要清除口中的气味。
用起司漱口会是什么样的味道,妖精弓手十分好奇。
「其他领域的恶魔姑且不论,小鬼死后也会还诸天地,实乃善事。」
「对了,伤口……!」
当然不是指蜥蜴僧侣的伤。他在整个团队中是最强壮的。
绑成一束的头发于空中飞扬,她在途中敲了下矿人道士的头,被他「唉唷」瞪著,在山坡上奔走。
「那孩子呢!?」
「上面。」被她追过的哥布林杀手应道。「帮她看看。」
他砸垮小鬼尸体变成的土块,确认他们真的停止动作。
妖精弓手扔下一句「交给我吧」,转眼间抵达山顶。
「还好吗!?」
「……不好意思,花了些时间。」
眼前是瘫倒在地、脸色苍白,却露出坚强微笑的女神官。
神官服虽然严重破损,炼甲倒没有被贯穿的样子。
妖精弓手更担心的是女神官如打直般伸长的大腿。
看见包住伤口的绷带渗出血来,妖精弓手面色凝重,抱著胳膊:
「这种时候,大可对自己用神迹吧。」
「可是,说不定之后还会发生状况……」
「……你被那家伙的教育荼毒了。」
不顾形象地咂舌的友人,令女神官面露苦笑,她用锡杖撑著身体试图站起。
然而,疼痛的脚怎样都使不上力,动作就像个孩子般颤抖、不稳。
受不了……妖精弓手叹著气,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微笑。
「来,抓住我。」
「对、对不起……」
她说著「好啦好啦」制止愧疚至极的女神官继续道歉,撑住她的身体。
妖精弓手也属于纤细体型,但森人跟凡人的体能不可相提并论。
「是说。」妖精弓手扶好女神官。「竟然能把那么多的活尸一网打尽。」
「不死者的话,照理都会害怕诅咒被解除……幸好有效。」
边说边松了口气、轻抚平坦胸口的少女,从头到脚都是泥巴。
帽子、漂亮的金发、白色的衣服及靴子莫不如是。她刚才整个人倒在泥中,所以这也无可奈何,不过。
「……伤脑筋。」
看她高兴得连沾到脸颊、鼻尖的泥巴都毫不在意,妖精弓手也没了责怪她的兴致。
──得好好训一顿欧尔克博格。
她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一面和矿人道士讨论、一面爬上山的他。
尽管隔了这么一大段距离,她的耳朵当然听得见同伴的对话。
「你怎么看?」
「先不论有没有小鬼死灵术师,刚才的魔神未必是幕后黑手。」
「是吗。」哥布林杀手意外地说。「我还以为魔神就是那种东西。」
「若是之前在迷宫遇到的只冒出手臂的高等种(Greater),或许有可能……」
矿人道士拿起腰间的酒瓶大口灌酒,谨慎地捻著白胡须,瞪向天空:
「但这次的只是喽啰。虽然在低等种(Lesser)中算比较强的。」
「用哥布林譬喻,就是乡巴佬(Hob)吗。」
「别把魔神譬喻成小鬼。」他板起脸。「强度虽不同,阶级倒是差不多。」
「意思是,背后有下指示的人吗……」
「十年前的战斗就是那么回事。」
十年前──冒险者们进入世上最幽深的迷宫,「死(Dungeon of the Dead)」之迷宫探索。
满溢而出的「死」成了亡者大军,将四方世界搞得一团乱。
抵达最深处的六名冒险者阻止了混沌的野望,矿人道士对这件事记忆犹新。
毕竟,小鬼杀手的团队之前才踏进过那座被人放置的迷宫。
「不过,搞不懂他们的目标喏。制造活尸,只为了袭击村庄。」
「是哥布林会干的事。」
「没有啦。」矿人道士说。「就怕土冢山下埋著不净的源头或在搞什么邪教仪式……」
烦恼起来没完没了。虽然不至于无从下手,实在没那个余力确认答案。
「我看最好先回公会报告,待其他冒险者调查过再说。」
「嗯。」哥布林杀手点头。「不是哥布林的话,我应付不来。」
哥布林杀手依旧开口闭口都是哥布林,妖精弓手气得长耳倒竖:
「喂,欧尔克博格!你应该要更用心点顾好人家才对啊!」
「我有感到抱歉。」
不出所料,传入耳中的是冷淡的回应。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夹在两人之间的女神官「不,请别这样」地缩起身子。
「我、我没关系的……」
「告诉过你好几遍了,你可以更生气一点。」
见她边回了句「对不起」边把身体缩得更小,妖精弓手忍不住叹气。
矿人道士逮到这个好机会,自然地插嘴:
「别气呼呼的啦,铁砧。啮切丸又不是完全没挂心,这点你也明白吧。」
「呣,好吧……是没错。」
「比起这个,没有其他会动的玩意了?」
「没了啦。除了我们以外,一点声音都没有。」
妖精弓手得意地说,摇晃引以为傲的长耳。
矿人道士之所以心服口服地回道「这样啊」,也是因为不得不承认森人的听力确实敏锐。
既然如此,代表战役结束了吧。
女神官总算放松下来,对走到山顶的哥布林杀手低头致歉:
「对不起,哥布林杀手先生。如果我能做得更好……」
「……」
哥布林杀手没有马上回答,铁盔微微转向妖精弓手。
妖精弓手一语不发,抬起下巴催促他说些什么。
他低声沉吟,转头面向女神官:
「……你不必道歉。」
──就这样?
不,不对。女神官也明白,这是他在思考措辞时的沉默。
「做得很好……谢谢。」
「!是!」
仅仅一句话,对她来说便足矣。
女神官脸上绽放笑容,频频点头。若她是兽人,搞不好还会摇尾巴。
「怎么样?欧尔克博格。虽然跟预定计画不太一样,也没找到宝物……」
妖精弓手见状,信心十足地「哼哼」展开双臂:
「遇到未知的怪物,奋力突破重围,最后来个起死回生的大胜利!这正是所谓的冒险喔。」
「嗯……不是剿灭哥布林。」
妖精弓手闻言,心情似乎越来越好,不断重复「对吧对吧」。
因此,她才会没听见吧。
但那微弱的自言自语声,确实传进了女神官耳里。
哥布林杀手毫不掩饰不悦,咕哝道:
「那么……哥布林又在哪。」
§
比谣言传播速度更快的,是风?是光?还是闪电?
「欸,你听说了没?就是那个地母神的……」
「嗯。她是那个对吧?哥布林的……」
酒客们熙熙攘攘,私语声不绝于耳。
冒险者公会附设的酒馆中,此乃熟悉的景象之一。
深信无凭无据的传闻,没亲眼见过,却假装自己很瞭解。
不仅仅是出于爱凑热闹的低级兴趣。
在这个四方世界中,即便亲自确认过,也无法肯定情报就完全正确。
被幻术、幻影迷惑,因知识不足未察觉恶虎是虎,又或中了他人暗地策划的阴谋。
黑社会里流传著这么一句话──哪怕是和祖母吃饭,也别忘了私下探个路,可谓相当中肯。
换成新手冒险者,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只听过村里长老或家人胡诌的故事、童话。
从刚来到城镇随即成为冒险者、踏上旅途这点来看,或许还称得上勇敢有行动力。
具备「谣言顶多听听就好」的智慧,还有能力确认其真伪的年轻人并不多。
不如说──那是年轻人才拥有的特权。
没多少知识也没多少经验,仅凭自身才智就向一切──向世界发起挑战的勇气。
那是过于尊贵,不能以愚蠢或有勇无谋来嘲笑的行为。
在酒馆此起彼落的流言蜚语,正是活力的证明──然而。
「唔唔唔唔……」
对于打倒了化为活尸的哥布林以及操纵他们的魔神,回到镇上的女神官而言,并非如此。
发出分不清是呻吟声还是哭声、趴在桌上的她,手上拿著空空如也的酒杯。
前一刻还白皙如雪的少女容颜及肌肤也变得红通通的,喝酒的速度快到足以令矿人道士瞠目结舌。
毫无疑问是在喝闷酒,她难得──搞不好是第一次这么做。
「没、没必要放在心上啦?」
妖精弓手轻轻抚摸女神官驼起的背,「乖乖乖」安慰她。
「谣言这种东西,通常不会持续太久。大家很快就会忘记了。」
「长耳朵们口中的『很快消失的谣言』,其实是『流传数百年的传说』吧。」
「不然我还能说什么嘛?」
妖精弓手竖起眼角及长耳,一脸「你少多嘴」地瞪向从旁调侃她的矿人道士。
但矿人道士看起来毫不在意,拿起酒壶帮自己倒酒,豪迈地一饮而尽。
他完全没表现出为女神官著想的态度,妖精弓手的耳朵及眼角竖得越来越高。
矿人道士有如面对笨徒弟的师父,「哎呀呀」随口说道:
「偶尔也是需要暴饮一番的啦。就让她喝呗喝呗,喝到爽为
止。」
「但也该有个限度吧……」
「别沉溺其中就好。有时发泄出来会好过一些。」
基本上,她是个会把太多情绪闷在心里的傻女孩。
他们对彼此的过去一无所知──交朋友哪还需要族谱?──就这样组了两年多的队。
他只知道这名少女是在地母神寺院长大的孤儿。
即使如此,比起自身的感受及幸福,这女孩更倾向以他人为优先,这一点他很明白。
「何不去跟啮切丸撒撒娇咧。」
女神官「呣──呣──」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矿人道士用粗糙的手掌轻拍她的肩膀。
她连对此的回应都讲得不清不楚,蜥蜴僧侣愉悦地转动眼珠子:
「不外乎,是想在小鬼杀手兄面前顾及形象吧。」
他用大木桶代替椅子坐,看上去十分惬意。
「倘若再稚拙些,或许还能坦率地撒娇,但神官小姐想让人认同她已破壳而出。」
只不过,她既无法忍受这些谣言,又觉得为此哭闹太丢脸,更认定无所作为的自己很没用。
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跟他们撒娇。蜥蜴僧侣喉咙震动,轻笑出声。
这无疑是凶猛肉食野兽的笑法,同时也是充满无限亲爱之情的僧侣笑容。
妖精弓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哼了一声,趴下来靠到女神官身旁。
她伸长双手,维持邋遢的姿势,转动头部瞥向蜥蜴僧侣:
「僧侣就该像个僧侣,讲话含蓄一点啦。」
「嗟哉嗟哉……」
妖精弓手抬起视线盯著他,蜥蜴僧侣像在思考什么似的,舔了下鼻尖。
上森人(High Elf)正用因酒精而朦胧的眼眸、泛红的脸颊注视自己。若是一般男性,肯定会心生动摇。
但蜥蜴僧侣心如止水,冷静且庄重地开口:
「此等恶言恶语,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贫僧是这么想的。」
「……因为啊,虽然不知道真假──」
妖精弓手竖起雪白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
「总有个带头散播谣言的家伙吧?那人在说这孩子的前辈的坏话耶。」
内容简直不堪入耳,对她来说也绝非与自己无关的事。
之前,妖精弓手故乡的同胞和森林曾遭小鬼袭击。她自己也有过被小鬼压在地上的经验。
尽管她并非会频频回首过去、一直钻牛角尖的个性,那确实是会让人怕得发抖的经验。
因此妖精弓手沮丧地垂下长耳,喃喃道:
「你不会好奇……对方到底在想什么吗?」
「流言蜚语乃战之常。况且也不见有魔咒一类的可能。」
蜥蜴僧侣缓缓摇头,语气坚定,彷佛要吹散她微弱的声音。
「徒具敌意却缺乏勇气,对方是在武力前会闭上嘴的鼠辈,机率不亚于星辰天降。」
「……被人说成这样,不会觉得很讨厌吗?」
「若因这点小事受挫,仅是点出自身的脆弱。故不足为惧。」
蜥蜴僧侣一如往常,斩钉截铁地说。
稍嫌过分的语气令妖精弓手应了句「你这蛮族」,闹脾气般噘起嘴,咯咯笑著。
「长耳丫头醉得真厉害。」
「因为她陪神官小姐喝了不少。」
两名男性无奈地苦笑,面面相觑,耸耸肩膀。
万一她们真的喝到不能动,只要请其他女性冒险者帮忙,把她们送到二楼的旅馆即可。
既然如此,今晚乾脆喝个尽兴──就在这时。
「上菜──慰劳品来啰──!」
兽人女侍发出啪哒啪哒的轻快脚步声(Padfoot),跑到一行人(Party)的座位旁。
她用托盘端著冒烟的铁锅,以及一篮面包。
「饭……?」
「喔,饭来了饭来了。可不可以让开点?小心烫喔。」
妖精弓手立刻抬头,抖动鼻子,「哇──」举起双手欢呼。
蜥蜴僧侣则在这段期间轻轻挪开还趴在桌上的女神官。
「呜~……?」
「别光喝酒,若不往胃里填点东西,会消化不良吶。」
女神官有如睡茫的孩子,咕哝著回答「是」,徐徐坐了起来。
但很快就又瘫在椅子上,垂下头──……
「来,请用蒜味冰鱼(Ajillo Ice Fish)!」
兽人女侍气势汹汹地将热腾腾的小铁锅,放到清空的桌面上。
锅里是用还在冒泡的阿利布油(Olive)煮至软烂的洋葱及小鱼。
加入香料和大蒜炖煮的这道料理,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香气,蜥蜴僧侣张大鼻孔。
虽然他注意的八成是一起送上来的篮子里装的面包及起司。
「冰鱼产季是产卵前的冬天吧。这样会好吃吗?」
矿人道士好奇地盯著锅内,被又辣又甜的蒸气薰得眯起眼,开口问道。
「哼哼。」兽人女侍得意地挺起形状姣好的胸部。
「今年春天很冷,所以还抓得到一些有蛋的冰鱼!」
既然如此,之后只需实际尝尝便知。
矿人道士盛了一堆小鱼和洋葱到自己碗里,吹著气大快朵颐。
又甜又辣的味道刺得舌头发麻,柔软的鱼肉入口即化,与洋葱的口感搭配在一起,形成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味。
起初抱持戒心的妖精弓手,随后也发现只要吃洋葱就行了,心情大好。
至于蜥蜴僧侣,他将起司放到面包上,泡进锅子再送入口中,大叫一声「甘露」。
「所以,那孩子怎么了?被甩了吗?」
女神官无视兽人女侍说的话,低头默默动著汤匙。
「……我看她这么难过,才送慰劳品来耶。」
「是因为那个谣言啦,谣──言。」
妖精弓手眯眼望向兽人女侍,用带刺的语气碎念「真搞不懂到底哪里有趣」。
她的视线并未真的对上任何人,而是针对散播谣言的那些不入流的家伙吧。
见妖精弓手毫不掩饰不悦,兽人女侍「噢噢」点了下头。
「嗯──我也不太喜欢这样。不过消息灵通的人好像已经有动作了。」
「何出此言?」
蜥蜴僧侣停止嚼面包起司,严肃地插嘴问。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好奇,兽人女侍「嗯──?」用肉球按著脸颊:
「之前啊,有个水之都的酒商跑来问我们要不要改跟他们进货,别买地母神寺院的酒。」
「生意人喏……」
「不过,这手脚还真快吶。」
「但大叔拒绝了啦。」
理当如此。圃人(Rare)厨师长人缘好、厨艺佳,是值得信赖的人。
亲自用舌头确认过的酒,对比凭空冒出来的谣言及商人,孰轻孰重根本用不著考虑。
当然──也有很多时候,跟上趋势、流行会带来好的结果。
换言之,这是自身的立场(Stance)问题。
生死只有一线之隔。冒险者和商人皆如是。
「术师兄怎么看?」
「问我也不会知道答案喔,长鳞片的。」
矿人道士和蜥蜴僧侣迅速交换意见,以决定自己的立场。
这几天才传出的谣言,有办法这么快就做出反应?
然而以商人来说,没做亏心事才奇怪。
有巨额金钱流动的地方,台面下必有黑手偷偷在阴影处奔走。
计算价格、计算得失等和金钱有关的事项,属于矿人智慧的领域,只不过──……
──搞不懂啊……
看来酒精还不够。矿人道士用力点头,将地母神的葡萄酒注入杯中,大口饮下。
「话说那个怪人跑哪去啦?真的是喔。」
对话中断之际,兽人女侍扠著腰打了个岔。
「就是这种时候,才更应该好好照顾这孩──……」
「哥布林杀手先生他──」
女神官突然用微弱低沉──有点像他──且清澈的声音开口。
「……和平常一样去公会回报,回家了。」
兽人女侍「哎呀呀」用肉球拍了下额头,仰天长叹。
──唉,所以说那个怪人就是这样!
§
「不是哥布林。」
「咦,这样子吗?」
「是尸体。」语毕,他又加上一句:「会动。」
「原来如此,哥布林活尸对吧……还有呢?」
经柜台小姐这么一问,哥布林杀手歪过头,陷入沉思。过了一秒。
「有恶魔。」
「恶魔。」
「红色的。」接著,他像突然想起似的补充道:「会飞。」
原来如此。柜台小姐轻轻点头,在柜台上撰写报告书。
听冒险者回报委托,将其整理成文件,是冒险后(After Session)公会的职责。
这也理所当然,因为会反映在升级的审查基准──即经验值上。
当然会有卑鄙小
人为自己的功绩加油添醋……所以万万不可大意。
公会职员也不见得照单全收,不过,评定信用是他们的工作。
──话虽如此。
柜台小姐偷偷叹气,窥看对面的铁盔底下。
──这个人似乎已经没打算再升级了。
所以她才不时有机会和他闲聊几句,可以说有点赚到吧。
公私不分当然不好,柜台小姐也完全没有混水摸鱼的念头,不过……
「怎么了。」
「啊,不,没事。」
他突然搭话,柜台小姐摇摇头,辫子随之晃动。
大概是因为她的笔停下来了。或者发现她在看他?
柜台小姐清了下喉咙以掩饰害羞,硬是扯开话题:
「所以,呃……怎么样?」
「什么东西。」
「那孩子。」柜台小姐垂下目光。「最近不是在传某个谣言吗?」
女神官──稚气尚存的那名少女,当上冒险者也满两年了。今年十七岁。
她逐渐成为一名成熟的女性,从冒险者的角度来看也有所成长,最近还有升级的计画。
就在这时──传出和哥布林有关的负面传闻。
柜台小姐把她当成妹妹看待,也是重要的朋友,是即将成为主力冒险者的珍贵人才。
这并非公私不分,而是于公于私的看法都相同,柜台小姐不可能置之不理。
「……是啊。」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低声沉吟。
「看起来很沮丧。」
「……请您多多关心她喔?」
「我去关心她,也没什么意义。」
哥布林杀手缓缓左右摇动铁盔。
「对她说『既然你没事,就别放在心上』,有意义吗。」
「这个嘛,或许是这样没错……」
柜台小姐想起女神官的第一场冒险。
在公会结交的同伴。对彼此还一无所知,怀著梦想、希望与正义感向前奔驰。
思虑不周、愚昧。要贬低他们很容易,然而,应该不是这样的。
那之中理应存在著每位冒险者都拥有的高贵情操。
只是在成长前就遭到蹂躏了──……
于是,一位冒险者独自幸存下来。再度沦为孤儿的少女。
她之所以能站起来迈向前方,全是多亏有他和伙伴们在吧。
『谣言说的人并不是你。所以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确实,这句话也许无法成为任何救赎。
不主动起而行,情况就不会改变。他应该是这么相信的。
然而,柜台小姐轻轻放下羽毛笔,露出不同于职业笑容的微笑:
「难过时有人愿意为自己做些什么……比想像中还要令人高兴唷?」
例如被堆积如山的委托淹没,有人愿意接下的时候。
抑或是,在祭典当晚被恶徒袭击,有人出手拯救的时候。
「……是吗。」
哥布林杀手感慨地说,接著忽然陷入沉默。
他长叹一口气,低声道:
「我还是,不太明白。」
之后那段时间,柜台小姐都在听哥布林杀手回报委托过程,撰写报告书。
报告完毕后,他站起来简短说了句「走了」,踩著大剌剌又沉重的步伐离开。
哥布林杀手倏地停下脚步,望向酒馆。
伙伴们围著醉到满脸通红的女神官,辛勤地照料她。
他在原地呆站了一段时间,凝视这幅景象,然后缓步走出公会。
柜台小姐看著轻轻晃动的门,深深叹息。
§
「欸,等一下……来这边!」
哥布林杀手穿过公会大门,暴露在夜晚的空气中,下一刻手臂就突然被抓住。
他被拖到阴影处,甩开那只手,看见对方。
从头到脚用破旧外套盖住的人型生物。
──哥布林吗?
不,不对。身高高,声音也高。他没有大意,手搭在腰间的剑上,蹲低身子。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转动眼珠,确认周围情况。
公会后门,用来给工房和厨房堆放物资的资材放置场。
帮她送货时经常来到的地方。他熟悉地形。可以战斗。没问题。
「什么事。」
「……能不能别用这么低的嗓音跟我说话?」
穿外套的人回以苦笑。
「又不是不认识。」
「那么。」哥布林杀手一边用脚尖试探地面的硬度,一边说道。「把外套脱了。」
对方闻言,轻轻叹了口气,一副放弃挣扎的样子掀开外套。
瞬间,波浪般的黑发倾泻而下,褐色肌肤显露出来。
「我好歹也算有在顾虑才穿成这样……嘛。」
葡萄修女用指尖搔著神色僵硬的脸颊,默默移开目光。
哥布林杀手缓慢放开腰间的剑,挺直背脊。无须戒备。
「只是在想是不是哥布林。」
「你在挖苦我吗?」
「不。」哥布林杀手摇头,沉默了几秒,接著冷静回答:
「没那个意思。」
「这样呀。」葡萄修女嘀咕著,整张脸笑了开来。
「态度这么乾脆反而让人觉得舒服。」
「是吗。」
「嗯,对。」
接著,对话一时中断。
葡萄修女尴尬地拨弄卷发,哥布林杀手等待著她接下来的话。
「……我说啊。」
「什么事。」
刚下定决心开口便得到这样的回应,似乎令葡萄修女「唔」一声瞬间语塞。
不过,她清清嗓子,挤出差点熄灭的勇气。
无论何事,一旦面对面开了口,就逃不掉了。
「……我在想,那孩子不晓得过得如何。」
「过得如何。」哥布林杀手咕哝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她有没有在冒险时勉强自己……」
葡萄修女嘟囔著解释,然后像在自言自语般,小声补充:
「我的谣言有没有给她造成困扰,之类的。也有可能是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啦。」
哥布林杀手没能立刻回答。
他在铁盔底下陷入沉默,低声沉吟。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认为──」他又停顿了一下,用力咀嚼自己的话语。「她做得很好。」
「……是吗。」
嗯。葡萄修女点头,轻轻倚著身后的木箱。
放松下来了吗。看在哥布林杀手眼中,也像是全身虚脱。
「是吗。嗯,那就好。很好就好。」
或者──……
「她好不容易正要往上爬。要是因为我触了她的霉头,多不好意思。」
或者像是,不断告诉自己不会有事时的姊姊的笑容。在他看来。
「怎么可能触她霉头。」
哥布林杀手不禁反驳。他坚定的语气,令葡萄修女眨眨眼睛。
「你怎么可能,触她霉头。」
「……那就好。」
语毕,葡萄修女盖上外套,露出彷佛会在黑暗中崩解的笑容。
「那我走了。」
「……」
哥布林杀手转头,指向透出亮光的酒馆窗户。
「不去找她吗。」
「没关系。」葡萄修女摇头。「我不想给她添麻烦。」
「是吗。」
「是呀。」
她留下一句「再见啰」,挥挥手,小跑步奔向黑夜。
和她擦身而过的冒险者,视线停留在地母神寺院的服装上,用眼角余光追著她的身影。
哥布林杀手感觉他们的窃窃私语声,甚至能传到铁盔里面。
他咕哝了一声,瞪向挂著双月的夜空,什么话都没说,迈步而出。
§
今晚是个分不清是春、夏还是秋天,十分暧昧不明、模棱两可的夜晚。
神奇的是半点风都没有,空气混浊。
星光稀薄,红月的月光微弱,只有绿月发出耀眼的光芒。
哥布林杀手并非占星师。无法从天上的星辰流转判读宿命及偶然。
因此,他没有继续仰望天空,只看著脚下向前走。
真不痛快。
一切都令他觉得不痛快。
脚下明明是乾燥的泥土路,步伐却沉重得如同踩在泥泞中。
一步,又一步,彷佛要将长靴从黏稠的土中拔出,蹬在大地上前进。
照理说,远方已经能瞥见牧场的灯火。
他却没有抬头看向那里,直盯著脚下的泥土,而非星辰。
那是一条漫长无比的路(It's a Long Road)(注:电影《第一滴血》主题曲名。)。他下意识哼起这首歌。
道路永无止境,让人觉得会通往天涯海角,怎么样都回不了家。
彷佛被街上的喧嚣、归处的灯光,以及旷野狭缝间的黑暗拋下。
甚至闻到了收在记忆深处的那一晚,地板下的臭味。
他一语不
发,咬紧牙关。
全是错觉。该看的只有如今在眼前的事物。一切都结束了。
「──……」
因此,当那个声音传入耳里,他终于成功抬起头。
他听见走过好几次的这条道路、这种夜晚,从未有过的声响。
那是打破寂静的车轮转动声,吵闹的马蹄声。
摇曳的亮光,从牧场往这边冲过来。
──马车吗。
哥布林杀手手按在腰间的剑上,后退一步让开道路。
双驾马车从他身旁驶过,彷佛在表示骯脏的冒险者连看一眼的价值都没有。
在星光与月光下,尽管罩著一层夜色,仍看得出那是辆豪华的马车。
车夫穿得十分体面,装模作样地甩动缰绳,按住帽子。
马车驶向城镇,他瞪著消失在视线范围外、有如被黑色颜料涂盖的马车,摇摇头。
真的,净是些让人不痛快的事。
§
「……喔喔,回来啦。」
之后,他又花了一些时间才抵达牧场入口,低沉稳重的人声随之传来。
转头一看,牧场主人靠在门旁,伫立于夜色中。
「请问怎么了吗?」
「我去巡了下牛舍。」
牧场主人像在辩解般答,紧盯著他,嘴巴一开一合。
他犹豫了一会儿,一副放弃挣扎的模样,问了个安全的问题:
「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没什么。」他想了一下,慢慢思考措辞。「好像有马车来过。」
「嗯。」牧场主人点头,接著极度不悦地摇头。
「是水之都的酒商。大间的。」
「酒商。」
「他们来问我要不要将心力放在农作上,把这一带弄成麦田。好像是想酿麦酒。」
「……」
他在铁盔底下沉吟。
他不知道这是笔好生意,还是不好的生意。
不懂的人不该多嘴。这是牧场主人和她的问题。
自己最好别随随便便发表意见,他很清楚,也打算遵守。
「……我拒绝了。」
因此,牧场主人说出这句话时,他发现自己在吐气的同时下意识松了口气。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有种心里被非常平静的情绪填满的感觉。
「创新不一定聪明,守旧也未必安稳,不过……」
牧场主人双臂环胸,仰望星辰,彷佛在思考该如何表达。他也跟著抬头望向天空。
繁星与双月的光辉亮得刺眼。他在铁盔的面罩底下眯起眼睛。
牧场主人瞄了他一眼,不久后静静开口:
「……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是啊。」
他徐徐点头。唯有这件事,他可以自信地说出口。
是少数他可以诚心带著自信断言的事之一。
「我觉得,这里是很棒的牧场。」
「……是吗。」
牧场主人轻声回应,接著又用毫无起伏的语气低喃了一句「是吗」。
「……那孩子煮了晚餐,在等你。」
「好的。」
「吃完饭,就去睡觉。」
说完,牧场主人慢条斯理转身,走向刚才应该已经巡视过的牛舍。
「毕竟你刚工作完……身体就是资本对吧?」
「……是。」
「好好休息。」
他再度简短回答「是」,目送牧场主人离去。
动了下鼻子,不知从哪飘来炖煮牛奶的甘甜香气。
他转过头,缓缓走向家门。
脚步依然沉重。
§
她一句话都没问,看他默默吃著炖菜。
坐在对面,两手托腮──异于往常的,是她的表情。
平时总是笑咪咪的,不知在高兴什么的她,今天难得没有面带笑容。
沉默了一段时间,他用汤匙将炖菜从铁盔缝隙间送入口中,低声沉吟。
灯芯燃烧的滋滋声。犯困的金丝雀的歌声。远方的牛舍传来牛只不满的叫声。
夜风吹过,黑夜的气息增强。他不经意地望向窗外,星辰、月亮、云朵都逐渐被遮住。
他将汤匙放到桌上,做好觉悟,静静开口:
「怎么了吗。」
「那是我要问的吧?」
他「唔」了一声。她看似无奈──好像不是看似──地叹气。
他闭上铁盔底下的双眼。在她面前,这顶铁盔及面罩都没有任何意义。
有时她说的话会直接刺中他的困惑、他的心脏,不过……
──就是这个吗。
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反而令人感到有些畅快。
不如说,明知会被看穿还试图掩饰的自己太滑稽了。她会无奈也不奇怪。
「不是工作对吧。」她说。「怎么了?跟其他人之间的问题?」
他张开嘴,闭上嘴,吸气,吐气。
从铁盔的面罩缝隙间,看得见紧盯著自己的双眸。
笔直凝视,彷佛看穿了一切,却在等待他主动开口。
最后,他下定决心,简短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在迷惘。」
「以你来说还真难得。」
「嗯。」
师父听见不晓得会说什么。不,想必会直接揍他,或嘲笑他吧。
采取行动。那就是师父的教诲。决定去做、展开行动的瞬间就赢了。
不去做就什么都不会改变。
做不做得到暂且不提,要做还是不做,端看自己的判断。
当然,一旦失败就成笑柄啰──……
──老师不厌其烦地讲过好几遍。
自己在迷惘什么呢。
他的目光落在减少一半的汤盘上,彷佛要逃避她的注视。
「我想帮忙,有这样的打算。」
「……嗯。」
「但,就算要做,也不知道手段。」
说出口后,他才深刻体会到。做比不做好。然而怎么做才算好?
剿灭小鬼是多么单纯的一件事啊。冲进敌阵(Hackand),杀掉(Slash)。仅此罢了。
为此该做些什么,他很清楚。随时都在思考。不过……
──这次没那么简单。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难怪自己会不知所措。
难怪小鬼们只懂得掠夺。东西用做的就好。但,要怎么做?
烦恼这些事──非常困难。
再说换作是剿灭小鬼,最坏的情况,顶多赔上一条命。
伙伴──思及此,他低声沉吟──的性命虽然也背负在头目身上,单独行动就另当别论了。
这次却不同。
并非自己的问题。也不是小鬼的问题。失败时担责的不是自己。
他本来就不认为自己多才多艺。独力做不到的事情很多。
尽管如此,实际感受到手牌真的太少──还是很讨厌。
自己果然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个平庸的男人,纵使他早已明白。
跟躲在地板下的那时相比,没有任何差别──……
「……嗯,是这样吗?」
她的话语轻轻传入心中。
「……」
他愣愣地将视线从汤盘抬起,望著她,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她烦恼地歪过头,陷入沉思,脸上却带著微笑。
「我不太瞭解,不过,那是很复杂的问题吧。」
「……恐怕。」
「既然如此……」
她的声音,单纯明快地划出一条线。
「像平常的你一样不就行了?」
「平常的我。」
「意思是,尽己所能。」
他哑口无言。她只是笑著,讲得轻描淡写。
那──想必真的是理所当然之事吧。
对她而言,他总是这么做的。
他在心中望向距今已逾十年、躲在地板下的那名少年,缓缓点头。
「……是吗。」
「对呀。」
「……是啊。」
他再度拿起汤匙。
师父听见不晓得会说什么。不,应该会直接揍他,或嘲笑他吧。
记性差、悟性也差的笨学生。他在铁盔底下微微扬起嘴角。
似乎注意到了,她加深笑意,静静从位子上起身。
「要再来一碗吗?」
「好。」
§
「路上小心!」
嗯。哥布林杀手只简短应了一声,离开牧场。
不晓得是昨晚下过雨,抑或只是朝露。
青草闪耀著水光,天空蓝得眩目。
哥布林杀手隔著铁盔面罩仰望太阳及白云,缓缓迈步而出。
今天她难得没说要一起去。
「这样比较好吧?」她歪过头问,他不知该回答什么。
知道的人,大概是她。
因此他乖乖听话。无论何时,比起自己,都是其他人更懂事。
他沿栅栏前进,远方,领著牛只走在路上的牧场主人映入眼帘,他低
头致意。
不清楚对方有没有回应。不过,他并不会特别想去确认。
默默走在带著湿气,却因朝阳的关系逐渐温暖起来的泥土路上。
过没多久,他来到干道上,然后踏上通往边境之镇的道路,人也变多了。
小时候,从想成为冒险者那时起就向往踏上的道路。
加入公会后,在镇上活动期间每天都会经过的道路。
哥布林杀手走在无意识也认得的路线上,一边沉思。
他侧身穿过拥挤人潮,直线向公会前进。
推开那扇弹簧门前,他突然驻足,抬头望著公会。
仔细想想──他看过这栋建筑物第二眼吗?
已经将近七年了……
「……您不进去吗?」
背后有人向他搭话,哥布林杀手慢慢回头。
仔细一看,是微笑著站在他的影子底下,柜台小姐那熟悉的身影。
她慎重地抱著全新的墨水瓶、羽毛笔等小东西。
柜台小姐察觉到视线,语气轻快地告诉他:
「我没迟到喔?是临时帮忙跑腿。备用的墨水瓶盖子没盖紧,好像乾掉了。」
哥布林杀手思考著该说什么,在空中寻觅适当的辞汇,低声沉吟。
「不。」他开口否定,却连自己都不清楚在否定什么。
「我只是在看。」
「这样呀……每天不都会看到吗?」
「嗯。」
哦──柜台小姐似乎在想什么,将东西抱到形状优美的胸部前。
她抬起视线,透过铁盔面罩仰望著哥布林杀手。
「……不过的确,虽然每天都会看到,有时就是会想仔细观察一番呢。」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哥布林杀手又咕哝了一句「是吗」,看看柜台小姐,然后望向公会。
建筑物本身毫无变化。
不,他并不记得公会一开始的模样。因此根本不会察觉公会有变吧。
他凝视了公会一阵子后,摇摇头,再度面向柜台小姐:
「今天、明天。」他简短说道,仔细咀嚼这句话的含意。「大概没办法剿灭哥布林。」
「哎呀。」柜台小姐故意睁大双眼,表现出惊讶之情。「您要休息吗?」
「也不是……」
「……呵呵,这样呀。伤脑筋耶……」
没事没事。柜台小姐脸上贴出笑容,略显困扰似的用指尖玩弄麻花辫。
哥布林杀手心想是否该说些什么,张开嘴,话却出不来。
好不容易挤出口中的,是短短一句「是吗……」。
听见几乎无意义的语汇,柜台小姐终于轻笑出声:
「没问题的。」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眨眼。
「因为,委托并非都只交给您一个人。」
不用担心!柜台小姐得意地挺起形状姣好的胸部。
「所以,请您别在意这边!」
「是吗。」哥布林杀手吐出一口气。「会尽快处理好。」
「嗯。先不论这个,您愿意帮忙我就很高兴了。」
柜台小姐脸颊微微泛红,像只陀螺鼠般冲上前。
随后在弹簧门前停下,转身面向他。麻花辫有如一条尾巴,在空中甩动。
「无论您要忙什么事都请加油!我会为您打气。」
「嗯。」
哥布林杀手的回应简短、低沉且冷淡。
柜台小姐开心地收下他的回应,踩著彷佛跳舞似的脚步,消失在公会中。
目送她离去,他看著晃动的弹簧门,缓缓前进。
踩著大剌剌、随意、杂乱的步伐,一如往常。
「就说了,主动介入有时也是冒险的一种!」
走进公会瞬间听见的声音,令他停下脚步。
是长枪手。
转动铁盔望向的地方,是冒险者们各自休息的等候区一角。
长椅上坐著少年斥候、少女巫术师,以及新手战士、见习圣女、白兔猎兵。
不──哥布林杀手摇头──他们已经不是新手,也非见习生。
年长的冒险者们围著这几位少年少女。
「只是乾等著委托送上门来,称不上一流冒险者。」
在语气如同教师的长枪手旁边,魔女将性感身躯靠到长椅上,开口:
「对、呀。」不知为何,她的轻声呢喃竟传得到哥布林杀手耳里。
「冒险,会……从何处,开始……这种……事,唯有神知道……喔?」
哼嗯──虽说已逐渐累积起相应的经验,那五个人好像还没什么开窍。
少年斥候略显纳闷地歪过头:
「是喔?」
「嗯,没错。没人知道拯救世界的冒险种子究竟掉在哪。」
女骑士双臂环胸,得意地颔首。
「邪神复活的前兆、异次元之门、地狱洞穴。不学会看清这些,可是活不下去的喔。」
还真敢讲。重战士傻眼地撑著脸颊,却没有要瞎搅和的意思。
大概是因为──对他而言,某方面来说确实如此。
「总之啊,」重战士朝听见「拯救世界的冒险」一词仍无法想像的少年少女说:
「去洞窟深处剿灭怪物时,要是发现一座遗迹,通常会调查对吧?」
「啊,这个我懂。」
啪。少女巫术师拍了下圃人小小的双手,点点头。这样她就明白了。
「那可能就是怪物产生的原因,况且未知的遗迹说不定有很多值钱的东西。」
不过呢──半森人(Half Elf)剑士以优雅的动作加入对话。
「需要事前准备就是了。横冲直撞地闯进去很可能会死。」
这点必须再三叮咛。女骑士「呣」鼓起脸颊,重战士忍不住偷笑:
「所以啰,得先走一趟水之都。这家伙是至高神的信徒,到神殿去吧。」
重战士毫不顾忌地伸手摸了正在闹脾气的女骑士的头,喉间传出笑声。
「那里跟地母神神殿也有点关联。想调查谣言,必须靠人脉。」
「啊──那我……该怎么办咧。」
长枪手皱著张脸,嘀咕道「我不擅长都市冒险(City Adventure)耶」。
如今回想起来,真该多请教一下第一年遇到的铜等级冒险者。
调度食岩怪虫讨伐队的人际手腕,肯定能拿来参考。
「认识的冒险者会到水之都跟我会合,在那之前就共同行动吧。」
长枪手思考著喃喃说道,魔女「是、呀」以美艳的动作点头。
「感觉……会,演变……成,重大的……事件。」
摇晃著丰满的乳房,取出长菸管,敲击前端念了句咒文。
火花迸出,她从点燃的菸管吸入甘甜烟雾,慵懒地抽了一口。
「人手……怎样……都、不嫌多。」
「可是──」
「对呀。」
始终默然听著的新手战士和见习圣女面面相觑,点头。
「记得是前年的事吧?牧场遭到袭击时,你不是还说『没提出委托谁要帮忙』……」
「哦……虽然我不是很懂谣言这种东西。」
呼噜呼噜,白兔猎兵全神贯注地搅拌碗里的麦粥,抖动长耳。
一边鼓动著塞满满的腮帮子咀嚼,「原来如此──」悠哉地眯起双眼。
「……意思是,这个人是好人啰。」
「啊──啰嗦啰嗦!美女有难,伸出援手是男人的夙愿啦!」
长枪手大吼道,少年少女们「哇──哇──」开心似的尖叫。
重战士、女骑士、半森人剑士愉快地看著这幅景象,之后才适度地制止他们。
至于魔女──她呵呵一笑,斜眼瞄向他。
「……」
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始终站在原地旁观。
并非不知所措,也不是茫然。他自己也不晓得该如何表达。
「哼哼。」
刻意让人听见的自豪笑声传来。那是宛如鸟啭的美丽嗓音。
那个人坐在哥布林杀手平常坐的角落长椅上。
「冒险者就是这样。」
妖精弓手得意地晃动长耳,笑咪咪看著他。
旁边是拄著颊、一脸无奈的矿人道士。蜥蜴僧侣则面带看透一切的表情站在墙边。
女神官被他们包夹,紧张地缩著身体。
她忽然抬头往这边看过来。脸上漾起笑容:
「哥布林杀手先生,那个……!」
他缓缓摇头。他知道自己在面罩底下扬起了嘴角。
凡事都是如此。师父说得没错,他的脑袋非常迟钝。
无论何时,比起自己,都是其他人更懂事。就是这样。
「嗯。」他说。「马上过去。」
然后,哥布林杀手向伙伴们迈出步伐。
他的脚步,远比踏上归途时更加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