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要来吗」的时候,为什么自己反射性回答了「要!」呢?
女神官走在散发腐臭味的暗巷,有那么一点后悔。
眼前是默默前行,身穿粗糙铠甲的背影。
尽管已迁就她的步伐,女神官仍非得小跑步才追得上他。
「哒哒哒」地追著他的背影,将锡杖抱在莫名心跳加速的胸前。
在这座城镇生活了好几年,没想到还有这种地方。
贫民窟──或许该这么称呼它吧。
虽说边境镇被定为开拓据点之一,还是会沿用镇上原有的设施。
因此,她战战兢兢环视骯脏、破烂的民宅挤在一起的画面。
生平第一次踏入镇外漫无秩序地向外蔓延的这一带(Sprawl)。
当然,她是地母神的神官。
不会对瘫坐在地、两眼无神、身穿破衣又污言秽语的人产生嫌恶感。
不,应该说纵使不敢接近,倘若对方需要帮助就另当别论了。
虽然如今的她,已经没有天真到会对任何人都伸出援手……
──果然该请她跟我一起来吗?
她边想边加快脚步,彷佛要向那不知不觉拉开距离的背影寻求依靠。
『要不要我陪你?』
还在冒险者公会时,妖精弓手问过她。
『我去找人帮忙。』在他如此提议,接著说:『你们保护寺院。』之后。
敌人──前提是有的话──目的及动向尚未明朗。需要做好准备。
原来如此,考虑到几天前的冒险,亡者和小鬼未必不会盯上地母神寺院。
也就是说,哥布林杀手愿意在这种状况下采取行动。
光这样就令她异常兴奋──……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在听见那句分不清是问句还是告知的「要来吗」时,回答了「要!」
然后对妖精弓手说──大概吧,她也记不太清楚──寺院那边同样令人担心,所以不用陪我去,之类的。
看她随口就能讲出一串理由,其他人都为之无奈──的样子。
──呜呜……
回想起来,真是糗到她的脸烫得快要喷火。
──我都十七岁了耶。
直接面对自己幼稚的一面,对女神官来说非常可耻。
许多冒险者都在为此行动。
就算去除掉自我感觉良好的那部分,他们也是为了地母神的寺院,以及自己的家人而奔走。
总觉得,该怎么说呢,非常成熟……她心想。远比自己成熟许多。
正因如此,她压低音量启齿,以免这种心情被他察觉到。
「那、那个,哥布林杀手先生……」
「什么事。」
「你说的人……你认识的人,在这一带……吗?」
她感到意外。同时也觉得很正常。
两人共同度过的时间称不上短。
只出没在牧场、公会、洞窟的他,在镇上会有认识的人吗?
然而别看他这样,其实经常若无其事地向陌生人搭话。
而且非常熟练(Veteran)。某种意义上,他的人脉广可以说是理所当然。
──都三年了。
这个人还是深不可测。女神官有点寂寞,同时也很高兴。
有种令人雀跃的书,还剩下好几页可以读的感觉。
「确实是我知道的人,但不能说认识。」
他低声沉吟后,简洁地说明。女神官头上冒出好几个问号。
「什么意思……?」
「来了就知道。」
他都这么说了,女神官也不方便再多问什么。
哥布林杀手像在找东西似的,一面四处张望,一面在贫民窟游走。
女神官宛如一只幼鸟,拚命追在后面,却不明白他在找什么。
过一阵子,他大概是发现女神官有多卖力了,像平常那样淡淡开口:
「暗号。」他低声说道。「师父告诉我的。」
「暗号……」
「他们会做记号。在门上。」
「噢……」
不久后,他在一栋房屋前停下脚步。
独自伫立于镇外的,小小的──……
「杂货店……?」
女神官看著炼条行将脱落的吊牌,歪著头。
这就是暗号吗?不对,哥布林杀手说暗号在门上。
她沉吟著将食指抵在唇瓣,移动视线。
双眼来来回回地寻找目标物,最后才在门上角落瞥见小小的刮伤。
看起来也像沾到了白粉,她却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进去啰。」
「啊,是、是!」
站在原地一头雾水的她,急忙跟随先推开门的他进入屋内。
──又暗又狭窄。
那是她的第一印象。
天还没黑,生锈的油灯却是点燃的,烧著环伺在旁的小虫子。
黯淡橘光一圈圈照下来,导致房里的影子像在跳舞一般。
女神官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不由得眨眨眼。
四面八方的墙壁里嵌著高度直达天花板的架子,上头是积了薄薄一层灰的各种商品。
生意不好、冷清、即将倒闭。这是间怎样的杂货店,一目了然。
「那、那个,哥布林杀手先生……?」
「……客人,你在找什么咧?」
女神官轻声呼唤,却被从暗处传出的声音吓得「呜!」绷紧身子。
她连对方何时出现,还是一开始就在那里都不晓得。
店内角落,一名矮小的男人睡眼惺忪地坐在商品堆中。
是圃人(Rare)还是矿人(Dwarf)……不,也可能是凡人(Hume)。
疑似男性,但他的年龄、种族,女神官都看不出来。
或许是因为那人蒙著灰色──像狐狸的──头巾,把脸遮住了。
「黄铜提灯。」
哥布林杀手像在默背般,低声对店长说道。
「还有油。」
「这位客人,你是冒险者对吧?」
──哦?
女神官微微睁大双眼。
店长不耐烦的语气,好像产生了些微的变化。
但那是因为她累积了不少经验,否则八成察觉不到──……
「之后要去干么哩?」
店长问道,从头巾边缘对两人投以试探性的目光。
视线刺在身上。女神官下意识用双手握紧锡杖,彷佛要遮住她平坦的胸部。
哥布林杀手点头说道:
「杀大蛇(Serpent)。」
「……好的。」
语毕,店长身轻如燕地动了。女神官立刻忍不住「哇」了一声。
──简直像魔法。
店长背对的墙壁,不知不觉消失无踪。
出现在身后的,是与这家狭窄店铺不相衬的闪亮厚重大门。
「哼哼。」
店长看到女神官的反应,得意地发出哼笑声。
女神官觉得他像圃人。但也只是觉得而已,这样的印象很快就消失了──
「小妹妹和小鬼杀手大爷,欢迎来到流浪者(Rogue)的聚集地(Guildt)。」
§
「咱们不是想让一群恶徒勾搭起来交朋友啦,只是组个公会方便些。」
这部分跟冒险者公会没什么差别。两人跟著暗自窃笑的店长,走在狭窄的通道上。
那家小店后门有这样的空间吗?女神官不清楚。
店长也一样谜团重重。不像圃人,不像森人,不像矿人,也不像凡人。
总感觉灰色头巾底下有对兽耳,也觉得衣服底下有蜥蜴的鳞片。
──大概是,魔法。
女神官再次心想,但同时也认为不该过问。
世上也有不知道会比较好的事。况且该问的问题很多。
「和冒险者公会一样……意思是,会接受委托吗……?」
她提心吊胆地开口,问的是身旁的哥布林杀手,店长却回答了:
「哎,透过中间人(Fixer)从雇主(Johnson)那接单来跑(Run),这部分一样吧。」
店长半点声响都没发出,俐落地前进,所以只听得见她和哥布林杀手的脚步声。
不对,哥布林杀手走起路虽然大剌剌的,却没什么声音。
每当长靴喀喀作响,锡杖摇晃出声,女神官都会觉得非常丢脸,头微微低下。
店长瞄了她一眼:
「也有人不信任冒险者公会,跑到咱们这边来。」
「这里就值得信赖吗?」
哥布林杀手忽然用相当无礼的语气问。
「天晓得。」店长愉快地咯咯笑著。「有信用(Credi)就够了。」
呣。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私下求证可是行规(Etiquette)。骗人不对,被骗的那方也没资格抱怨,这圈子就是这样。」
「是吗。」
「重点在于,吵著是谁谁谁的错、拗人帮自己擦屁
股的黑手(Runner),太难看了。」
店长的语气彷佛在阐述极为重要的事,不屑地哼了一声。
「把『最近的年轻人』挂嘴边是上了年纪的证据,但只会抱怨的年轻人真的越来越多。」
那大概……想必是人生态度(Style)的问题吧──女神官心不在焉地想。
她听过传闻。从事地下行业,在阴谋蠢动的大都会暗影中狂奔的人。
没有任何势力会出面保护他们,只依靠自己的技术及知识维生。
那样非常自由──自由得教人害怕──所以才会被要求人生态度吧。
女神官觉得那种生存方式十分没保障,令人不安,身体抖了一下。
她有寺院及冒险者公会做后盾。
主动站到连这些后援都没有的地方,她完全无法想像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
「当然啦,没人想跟会背叛的家伙结伙……对吧。」
店长不晓得是如何解释她的颤抖,像在安抚似地说。
「总之咱没那么不识相,因为咱在两年前的收获祭受过大爷关照。」
「啊──……」
女神官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自己身在昏暗的场所。
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名戴灰色头巾的男人──又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这也无可厚非。
不过收获祭时,她拚命挥舞锡杖跳祭神舞的模样,大概被他看见了。
哥布林杀手咕哝道「那件事吗」,女神官却没多余的心思好奇。
她觉得瞬间刷红的脸被人看见很难为情,不禁感谢起周遭的黑暗。
店长似乎没发现异状,推开最底端的门。
紧接著,从门缝间透出的光令女神官眯起眼。光线刺痛习惯黑暗的双眸。
「……酒馆吗。」
「还没开店就是了。」
女神官眨眨眼睛,一旁的哥布林杀手和店长则若无其事地交谈著。
「你看得见吗……?」
女神官不经意提出曾经抱持过的疑问。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这次仔细地告诉她:
「走进暗处时闭上单眼。如果时间不长就能切换。」
「好、好的……」
这段期间,女神官的眼睛终于也习惯了,酒馆的模样映入眼帘。
她所知的酒馆,是公会的酒馆,或是镇上旅店中的酒馆。
这里的酒馆相较之下,该怎么说呢,偏昏暗吗──……
──……好、安静……?
若是晚上,或许还会给人其他印象,但现在可是正午。
打扫得很整洁的这间酒馆,是除了吧台外只剩几个座位的小店。
本来可能是武器库之类的吧。她突然产生这样的印象。
一名系领结、身穿黑背心的美丽女性,正在吧台后面擦杯子。
微弱的水声,使女神官发现她不只是吧台小姐(Barmaid),而是真正的──下半身泡在水桶里的──人鱼主(Mermaid)。
她察觉到女神官的视线,微微一笑,女神官红著脸,急忙移开目光。
视线前方是黑毛兽人们──本以为是狗或猫,结果两者都有──在帮乐器调弦。
入夜后应该会由他们和她们负责演奏,提供酒品,让黑手(Runner)们聚在这里聊工作(Run)吧。
是女神官完全无法想像的世界。
「地下酒馆(Speakeasy)吗?」
「哎,算是一种样式美吧。毕竟需要时也会经手些违禁品。」
店长俐落地爬上吧台椅,哥布林杀手坐到他旁边。
听见椅子被铠甲压得吱嘎作响,女神官连忙仿效两人,坐到椅子上。
还没开口,吧台小姐就静静将一只玻璃杯滑到她面前。
本以为是酒,恰好倒满一整杯的却是牛奶,女神官客气地举起杯子。
不知不觉间,角落的兽人们也拿起各自的乐器,开始演奏乐曲。
女神官从未听过那分不清是喇叭或竖笛的神秘旋律,却非常悦耳。
「教得很好。」
哥布林杀手喃喃说道,手里也已经拿著一只杯子。
好像是掺水的麦酒。至少他们没打算让来谈生意的人喝烈酒。
「嘿嘿。」店长害臊地用手指摩擦人中。「……那么。」
「嗯。」哥布林杀手点了下头。
之后的对话,令女神官整个人陷入呆愣状态。
「这位客官,请你放松点,别那么拘束。」
「那就不客气了。借一杯一椅打声招呼,还请让我先来。」
「感谢你的多礼。不过如你所见,咱蒙著面,让咱先来吧。」
「你也看到我是干哪行的,让我先吧。」
「不不不,大爷你还是之后再说吧。」
「不,你才该之后再说。」
「那么,咱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好意思,你请。」
「以这副模样问候还请包涵,晚辈生于西方边境开拓村,师承木桶骑士,以杀小鬼维生。」
「承蒙你顾虑周到。初次见面有失远迎,大老板不在由小人僭代,咱是戴灰色头巾的狐。」
「感谢你愿意赏脸。还请抬起头来。」
「不不不,请你先抬头。」
「这样我很困扰。」
「那么乾脆一起吧。」
「还请多多关照。」
「悉听吩咐。」
他们搭配著飞快的肢体语言,一口气讲完遵循格式的应酬话。
女神官听懂的只有极少数,大部分对白她都觉得像是咒文之类的东西。
两人互相垂首,对话结束的瞬间,几乎在同一刻抬头,吐出一口气。
虽然她完全无法理解这段互动,对他们俩来说,似乎是必要的。
灰色头巾店长咧嘴一笑,轻松地接著道:
「那么大爷,你有什么需求?」
「情报。」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简洁易懂。
「我想知道水之都酒商最近的动向。」
「咦。」
女神官差点把举在嘴边啜饮的牛奶摔到地上。
那是──尽管这名字称不上毫无关联。
女神官眨眨眼,像他一样低声沉吟,却想不出答案,歪过头:
「……有什么、关联吗?」
「不知道。」
这次的回答也简洁易懂。
「所以才要调查……请人调查。再采取对策。」
「齁齁。」店长表现出惊讶的模样,摸著下巴:「原来如此……」
接著像蜘蛛或某种生物般,伸出又短又粗的手指,在空中搔抓似的祟动。
「那,你打算出多少?」
「你想要多少?」
女神官叹了口气──啊啊,他果然没打算跟人家交涉。
灰色头巾立刻眯起眼,目光变得锐利,声音低沉得有如手中握著一把短刀。
「你的意思是,要拿钱往咱们脸上砸?」
「对。」
哥布林杀手却答得轻描淡写。
「这件事很重要。办不到就算了。」
「你觉得咱们办不到?」
「办得到吗?」
店长隔著灰色头巾,对廉价铁盔底下投以明显在打量身家的视线。
女神官下意识握紧锡杖。
因为她觉得,说不定会有状况──虽然无法想像是什么状况。
当然,那称不上是做好准备、即刻应变,纯粹出于紧张罢了。
这并非她熟悉的野外冒险。而是都市的冒险。
事到如今女神官才有所自觉,自己身处在未知的领域。
本以为经过两年,应该多少适应些了──结果还是这样。
「……」
气氛紧绷,不知何时起,音乐的音色也从女神官耳中消失。
总觉得吞口水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甚至想屏住呼吸。
不晓得过了多久──恐怕没有她想得那么久──店长竖起三根手指。
哥布林杀手看了,随便搜了下杂物袋,拿出四小袋金币扔到柜台。
在柜台上滑动的袋子发出锵啷声。
「……大爷你很不擅长交涉哩。」
不久后,店长吁出一口气:
「出手阔绰和单纯的肥羊,只有一线之隔喔。」
「我和你既非朋友,也不是伙伴。」
哥布林杀手平静地说,在铁盔下轻轻吐气。
「却要你们帮忙做我做不到的事。相应的酬劳,还是该付吧。」
灰色头巾店长傻眼地盯著那顶廉价铁盔,接著说:
「这么多年都没来露过脸,还想说无缘了,一照面就给咱搞这出啊。」
……真是,不愧是忍者大爷的徒弟。
这句呢喃带著无奈或佩服,女神官难以分辨。
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语气和女神官常说的话很相似。
店长徐徐摇头,抓住小袋子塞进怀中,两眼望向她:
「要乖乖听话喔。先不提仪表,人家可是银等级冒险者。迟早会
派上用场的。」
女神官来到这里后首次放松表情,轻笑出声,回答「我知道」。
「行。」
灰色头巾男子拍拍被金币塞鼓的胸口,允应了。
「这可是老师的请托。咱就试试看呗。」
哥布林杀手也是来到这里后,首次别扭地扭动身躯:
「……别叫我老师。」
光凭语气,女神官就能明白。
他在害羞。
§
「呼啊……」
户外的天空万里无云,蔚蓝得简直像从梦中醒来,或从水里跳出来时。
女神官忍不住喘了口气,然后又深呼吸几次,平坦的胸口随之上下起伏。
毫不夸张,真是令人窒息的时间、空间。她发自内心觉得那里并非自己的领域。
不是嫌恶感,而是疏离感。不能踏入的场所──没错,没有理由,靠得是理解。
「那……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呀……」
回头一看,小小的杂货店仍坐落在身后。理应只是这么一家店。
如今她却再也不这么认为。
「黑手(Runner)──地下冒险者的聚集处之一。」
哥布林杀手的语气毫无起伏,平淡到令人觉得仁慈的地步。
他已经大剌剌地走向前,没有回头,女神官连忙小跑步跟在后面。
「地下……」她轻声说道。「……没加入公会,的意思吗?」
「对。」
女神官仍旧无法理解。
没有冒险者公会给予的身分证明,也缺乏委托的保障。
除了自己以外无依无靠──明明非常令人不安。
「所以,他们会藉那类暗号或做法证明身分,保护自己。」
他再度用淡漠的语气说道,彷佛看穿了女神官的内心。
不隶属于任何组织,自由自在地生活,同时也意味著没人会保护自己。
既然选择居无定所地生存,就连曝尸荒野都必须接受。
那就是──流浪者(Rogue)吗。
「世上也有这种生存方式,也有这种地方。」
哥布林杀手静静停在身体僵硬、似乎在害怕什么的女神官面前。
语气虽然一如往常平淡──……
──但不会让人想主动造访。
女神官觉得他好像在这么说。
「剿灭哥布林──」以此开头的他,沉默了一瞬间。「光是剿灭哥布林,不能算冒险。」
女神官只简短回答了一句「是的」。
他之前都没有来这种地方的理由,她也隐约明白了。
女神官前进几步,终于有种离开杂货店的真实感,回头瞥向远处。
看了笼罩于黑影之中、彷佛蜷缩在原地的建筑物一眼,吐气:
「……那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他们收取金钱,有时充当善人,有时扮演恶徒。就是这样。」
女神官──依旧无法理解这种生活方式。
是吗。女神官的呢喃,不知是否传达给了他的背影。
他再度大剌剌地迈步而出,女神官小跑跟上。
「接下来──」
「那家伙叫我去求证。我打算照做。」
「求证……」
「没错。」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覆,吁出一口气。听起来也像轻微的笑声。
「我也只有听老师提过。不是一直都在做这种事。」
「是!」
女神官点头。沉重的心情与声音,好像变轻了一点。
§
「感觉……对方有点太急躁了。」
──她原本以为所谓的求证,又得钻进哪条小巷子里……
女神官因意外而吃惊,因尴尬而扭动身子。
打扫整洁的室内。擦拭乾净的餐桌。拘谨地坐在椅子上的自己。
离开边境之镇,在干道上走一小段路,穿过石墙与篱笆,牧草地的对面。
是哥布林杀手借宿的那座牧场。
「是吗。」
「对……」
坐在自己旁边的哥布林杀手,正与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牧场主人交谈。
她当然不是没见过牧场主人。
之前说过几次话,她也曾经来牧场叨扰。
成为冒险者后,第一年春天的那场战斗──至今仍历历在目。
所以彼此称不上陌生,然而,像这样面对面交谈的经验,倒还是第一次。
──……呜呜。
她困惑得目光左右游移,和坐在桌前的牧牛妹四目相交。
稍早之前,她因为他白天就回家而大吃一惊,看到身旁的女神官又吓了一跳。
再加上他表示有话要跟牧场主人谈,吓到第三次,说著「我去泡茶喔」便走进主屋。
牧牛妹真的去泡了茶,倒进杯子,现在就放在女神官面前。
女神官喝了口冒著温暖蒸气的茶,松了口气。
不可思议的是,味道有点像平常柜台小姐在公会泡给大家喝的茶。
──大概是茶叶一样吧。
牧牛妹似乎发现女神官在发呆想事情,轻笑出声。
──真受不了这个人,对不对?
她彷佛正在这么说,女神官也放松下来,扬起嘴角。
「对方建议废了牧草地……改成麦田吗。」
「嗯,是啊。把篱笆跟石墙都拆掉……开辟新田,之类的。」
牧场主人愤慨地回答哥布林杀手。
从他的表情,看不出对哥布林杀手为何要问这件事有一丝困惑。
因为对牧场主人而言,这种情况已是家常便饭……吧。女神官不太清楚。
「对方出的金额不坏。再说我也上了年纪,不多请人手,想必没办法一直经营牧场。」
所以迟早得转换方针。牧场主人传达出这个意思,板起脸来。
「不过啊,我可没打算都这把岁数了,还跑去挑战全新的领域。」
「原来如此。」
哥布林杀手彬彬有礼地应声,往窗外瞥了一眼。
不,正确地说,铁盔遮住他目光的动向所以看不见,但女神官就是有这种感觉。
她也跟著朝窗外看去,牛只悠闲地在辽阔的牧草地上吃草。
好吧,尽管称不上大──她认为这座牧场拥有很棒的土地。
哥布林杀手似乎也是,用依然有礼的语气接著说:
「而且若要将这块地转成田地,就需要人手帮忙。」
「这也是我看不顺眼的一点。对方说愿意派人过来,虽然是小佃农。」
收人家的钱,借人家的人,照人家说的话耕作。
原来如此,或许真的称得上舒适的生活。
连亲自下田都没必要,因为等于有雇员工。
不失为一种悠闲自在的养老方式。
「──不过,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自耕农(Yeoman)。」
牧场主人的语气却带著些许自豪,如此断言。
这里是由他守护、由他开拓的他的土地。
无论要雇人还是改作,都该由他自己决定的土地。
「……」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吸气,吐气。
「我也这么认为。」
仅此一句话。然而牧场主人似乎很满意这个回应,轻轻点头。
面色凝重的脸浮现淡淡苦笑,接著转为疲惫的叹息:
「更何况,那家伙还说要帮你介绍男人……」
「咦。」
与此同时响起了茶杯碰撞声,不晓得是女神官还是牧牛妹弄出来的。
至少可以确定,牧牛妹差点忍不住从位子上跳起来。
她瞪大眼睛,困惑──不知所措,或者说是像在闹别扭,语气带刺地说:
「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说?」
「所以我拒绝了。」
牧场主人讲得轻描淡写,将红茶拿到嘴边,喝了一口。
「我们又不是贵族。我从没想过要因为家庭因素考量你的婚事。」
言外之意应该是,若牧牛妹有那个意愿则另当别论。
她红著脸「唔──唔──」咕哝著,手臂动来动去,一副不知道该往哪摆的模样。
女神官感到坐立难安,默默垂下视线,望向身旁的他。
他──虽然看不出表情,但在思考什么呢──他又是怎么想的?
「……」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陷入沉默。
完全没察觉他是何时喝的,眼前的杯子早已全空。
「……哥布林杀手,先生?」
「嗯。」
简短的回应。语气平淡、无机质,彷佛专注在某件事上。
他「喀」一声,粗鲁地从椅子上站起。
「我去整理一下思绪。」他对牧牛妹说。「能让她在这等吗。」
「咦,啊……」牧牛妹困惑地点头。「嗯,我是觉得没差。」
「抱歉。」
哥布林杀手说完,微微低下头。
女神官想讲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最后还
是闭上嘴巴。
他就这样转头面向牧场主人:
「不好意思。帮大忙了。」
「……是吗。」
牧场主人的回应不带任何情绪,显得模棱两可,把杯子放到桌上。
「那就好……」
「是的……很有帮助。非常。」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头,大剌剌地迈步而出。
接著粗鲁推开主屋的门,「啪」一声将门关上,走掉了。
「…………」
「……哈哈。」
女神官和牧牛妹看著关上的门,彼此使了个眼色,无力地耸肩。
§
──目标是牧场。
哥布林杀手下达结论,却马上摇头。
──恐怕,那只是手段。
风吹得脚边杂草沙沙作响,越过篱笆拂向街道。
哥布林杀手像要跟著那阵风似的转过头,仰望天空。
他看见有鸟飞在高空中。阳光透过铁盔的面罩照进来,令他眯起眼。
各种事情牵扯在一起,彷佛环环相扣,逐渐从身后拖住自己。
他并不觉得当前的状况令人厌烦。也没有厌烦的理由。只不过──……
──对付窝在洞窟的小鬼,单纯多了。
他越来越常这么想。
到头来,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做这些事?肤浅的想法使他嗤之以鼻。
凡事都要看「做」还是「不做」。理应如此简单。
他努力将意识维持在平常的状态,大剌剌地走向牧草地。
边走边思考,牛只慢条斯理走近熟悉的铠甲身影。
他轻轻抚摸它们的鼻子陪它们玩,随便找个地方一屁股坐下。
既然想不明白,就该一样一样整理清楚。
哥布林杀手随手捡起一根木棒,在地上比画著。
目标是牧场。原因为何?
他拉出一条线,在末端画圆,又在圆形旁边画了个小圆。
接著画线标出自己记忆中的城镇、街道、牧场,以及堆高的石墙和篱笆的位置。
破坏篱笆、弄垮石墙、填平牧草地──让牧场变得空无一物,要做什么。
──目标是牧场。
可以确定这部分没问题。至今的计画全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显而易见。
虽然有点像强迫观念(Paranoia),有时这也是必要的。
跟许多流浪者(Rogue)的原则一样,小心谨慎能换回一条小命。
然而,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他画不出更多线。
防守成功不代表结束。剿灭哥布林不代表结束。摧毁巢穴不代表结束。
──冒险真困难。
「怎么,哥布林杀手。你在这自言自语干么?」
威风凛凛的嗓音从上方直射而下,彷佛在对他伸出援手。
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抬起头,只见女骑士带著大胆无畏的笑容。
背后是一脸无奈的重战士,以及和他同个团队的少年斥候、少女巫术师、半森人轻剑士。
这么看来──
「冒险吗。」
「噢,不是,我们要去水之都。他们也马上就会离开城镇,跟我们会合。」
「他们」指的是长枪手和魔女吧。哥布林杀手搜寻记忆,做出结论。
「所以,你在烦恼什么?我看看──……这是?」
「地图。」
她探头望向地面,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
他用手中的木棒指向小圆:
「我搞不懂敌人盯上这里的意图。」他咕哝道。「虽然以前也有过。」
「什么嘛,因为这里是分城吧。」
她回答得极其乾脆。
女骑士一副「哎呀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的态度,得意地挺起被铠甲包覆住的胸部。
「分城。」
「嗯。又叫支城,简单来说,就是用来保护主城的城堡。有时在攻城前也会简单盖一座出来。」
「唔。」
对于来自陌生领域的意见,哥布林杀手佩服地沉吟。
真有意思。是自己不知道的范畴的辞汇。他集中注意力。
但她似乎没察觉到,信心十足地侃侃而谈:
「无视这座分城就攻不进本城;反过来说就算想先拿下分城,也会遭到本城的攻击。」
「真棘手。」
「嗯。」女骑士点头。「因此很多人会用谋略处理分城。」
例如以谈和为筹码先把分城排除掉──……
女骑士娓娓道来的战争故事,俨然是合战的军略,是骑士才会懂的知识。
他不清楚她的来历,不过自由骑士、经验丰富的骑士,都一样是骑士吧。
哥布林杀手频频点头嘀咕「原来如此」,将知识牢记在脑海。
他没聪明到听一次就能全部记下。不过,他随时都做好努力记住的准备。
「……不,这怎么看都是这座牧场的地图吧?」
「呣!?」
然而重战士从女骑士身后探头一瞥,打断了她的授课。
女骑士吓得惊呼到快要破音,抬起视线瞪向重战士,抗议道:
「呃,这、可是!我说的话不仅合理,根本超超超有道理的吧!?」
「是要加几个超啊……」
「不。」
哥布林杀手诚心向她表示敬意,努力用恳切的语气说:
「是事实……有帮助到我。感谢。」
「你看!」
女骑士眼见援军出现,骄傲地抬起头回呛,重战士叹了口气。
她这副德行竟然是真正的骑士,所以才让人头痛──他似乎经常这么觉得。
哥布林杀手看著他们俩及一行人(Party),随后低下了头,大概是觉得应该这么做吧。
「抱歉,耽误你们出发。」
「没差啦,没差。」
重战士甩了甩戴著粗犷手甲的手,一笑置之。
「唠叨著没时间、没空什么的硬要省那几分钟,才真的叫浪费。」
「是这样吗。」
「没错。虽然要视时间及场合而定啦。」
「是吗。」
他们又聊了两、三句,重战士的团队便往街道方向迈步而出。
前往水之都的旅程、往返的天数,在当地的行动──哥布林杀手思考著许多事。
自己该怎么做?该如何行动?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重战士说过他想成为王。
原来如此,无疑是困难的目标。
并非只要打倒眼前的哥布林即可。
想必得去见识、钻研、思考、决定更多的事。
「……冒险真困难。」
哥布林杀手大剌剌地走向前,思考自己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
那里有计策。
无论何时。
因此要采取对策。
尽管目前大部分的选项,都非常不符合冒险者的作风。
既然如此,该怎么做?
──像个流浪者(Rogue like)那样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