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Hume)是不可思议的生物,一旦有什么动静,就会希望事态立刻产生变化。
例如当上冒险者后,会想立刻参与足以影响世界命运的大冒险。
开始学剑后,会希望明天立刻崭露头角,成为在这个圈子里赫赫有名的剑士。
魔法就是得知没人知道的世界奥秘,诗人就是一举成名……
那是平凡的梦想,绝对不该鄙视,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哪可能因为一点契机,情况随即就彻底改变。
女神官成为冒险者两年多了。这种事,她也早已明白──自认明白。
「唉……」
在朝雾中,往返于公会及寺院、寺院及公会的她,口中吐出的却是叹息。
毕竟,她还以为状况会有所改善。
哥布林杀手开始采取应对措施。大家也都伸出了援手。其他冒险者也是。
然而,在那之后过了数日──毫无变化。
谣言越传越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一如往常从公会走访寺院,再返回公会的脚步,今天特别沉重。
再度重申一次,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只是那些东西日复一日累积下来,压在女神官纤细的身躯上。
今天去寺院时──妖精弓手还在睡──大家也都温暖地迎接她。
矿人道士向她拍胸脯保证无异状,蜥蜴僧侣点头表示用一整天来沉思也不错。
也就是说,她等于在没有报酬的情况下,将三名伙伴留在寺院当护卫。
姊姊──葡萄修女笑著迎接自己,再笑著送自己离开。
明明她应该也有听见传闻,却真的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至于自己,还是老样子,一直跟著哥布林杀手跑来跑去。
「……唉。」
她又叹了口气。
造访那处流浪者(Rogue)的聚集地,感觉起来像短短的数日前,也像数周前。
早上醒来很痛苦,夜晚入睡很可怕。任时间白白流逝,很令人惶恐。
状况毫无变化,今天也像这样抵达了冒险者公会前。
──哥布林杀手先生……
他在想什么呢?这个疑惑闪过脑海,女神官摇摇头。
不可以这样。
哥布林杀手──她团队的头目(Leader),应该有什么想法。
在这个前提下,只是跟在他后面团团转肯定不行。
这样──岂不是和她刚成为冒险者时没有差别吗?
女神官咬紧下唇,用力推开弹簧门。
早晨的喧嚣声顿时扑面而来。
「哎呀,欢迎回来!」
率先跟她打招呼的,是在柜台工作的柜台小姐。
她八成也有听见传闻,却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起过,大概是有所顾虑。
柜台小姐的贴心之举令她觉得十分高兴,女神官也「嗯」一声努力露出微笑回应。
「哥布林杀手先生已经来了喔?」
「啊,好的。那个,今天也──」
也是剿灭哥布林吗?
这句话卡在喉咙,女神官瞄向等候室。
一群挤在那边等著接委托的冒险者中,他的身影依然格外显眼。
等候室的一角,穿戴骯脏皮甲、廉价铁盔的冒险者,坐在他的固定位置上。
女神官小跑步到该处,周围的冒险者纷纷和她打招呼。
「嗨」、「噢」、「今天也是哥布林?」、「加油啊」……
两年多的冒险者生活,让原本只在地母神寺院生活过的少女,建立了许多关系。
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不过他们、她们和自己一样,都是冒险者。
女神官一一向种族各异的同行点头道早。
过去的菜鸟,备受期待的后辈,如今已是能和他们并肩而行的冒险者──
──……我,有成为这样的人了吗……
对于当事人而言,可说完完全全没有那种自信。
§
「哎呀,不愧是大主教(Archbi shop)大人,真好说话!」
「我还以为肯定会吃闭门羹呢。」
重战士看著啪哒啪哒从身旁跑过去的女神官,语带无奈地咕哝道。
女骑士完全没发现他脸上写著「原来你还真的是至高神的骑士啊」。
她慷慨激昂地握著拳,一副理应如此的态度频频点头:
「拿区区小鬼的问题去叨扰人家,会那么想也是当然的。哎,之前怀疑大主教大人的我真愚蠢!」
「是喔。」重战士随口应声。
重要的是至高神的神殿采取行动了,这将为看似有机会捞一笔的冒险起头。
冒险不能光吃云霞果腹。钱很重要。并非一切,但很重要。
带著两个因谎报年龄而拖慢升级速度的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毕竟有钱就有饭吃。有旅馆住。能买新的武器防具。也能张罗道具。
视布施金额而定,说不定还能获赐苏生的神迹。
换句话说,某种程度上,钱可以买到生命。
偶尔会遇到得意地说自己走质朴刚健、勤俭节约路线的家伙,重战士不太能理解。
没有任何理由瞧不起金钱,赚再多都不嫌多,该用的时候就用。
──是否该捐一点到交易神的神殿?
虽然我没有特别信神──重战士脑中突然浮现这个念头,边想边跟朋友搭话:
「你那边如何?」
「哎呀,没进展。」
轻轻甩著手的,是用那双快腿先行回到镇上的长枪手。
他将长枪扛在肩上,往椅背一靠,旁边是抽著菸、不晓得有没有在听的魔女。
一如往常的景色。是说最近差不多该缴税了吧,重战士事不关己地想著。
「我问了在都市冒险(City Adv)的朋友,对方没有立刻联想到什么。」
「我想也是。」
「再说,我们是剿灭怪物(Hack and Slash)的专家。不适合干这种事啦。」
长枪手信心十足地讲出这种话,魔女「呵、呵」窃笑著。
「哎,十分合理。」女骑士说。「每个人拿手的职责(Role)各有千秋。」
「唔。」重战士吐出一口气。「你有时会讲出颇深奥的话。」
「笨蛋,我说的每句话都深奥到不行。」
「是吗。」
女骑士无视无奈地挥手的他,「总之听好了」得意洋洋加快语速:
「说自己一个人就能包办一切的,是看不清事物真理的愚蠢之徒。」
「唷。」长枪手坏笑著应声。「一早就在讲这种像说教的大道理。」
反正早上的委托贴出来前又没事做。柜台小姐也不在视线范围内。
「嗯。」女骑士得意地回答。「说教即是述说教诲的意思,我正是在说教。」
「理由为何啊?骑士大人。」
「打个比方。假设有个一刀就能劈开天地、消灭魔神,嫌麻烦所以维持在铜等级的人。」
「有这号人物?」
「假设有。」
虽然完全无法想像,哎,就当作有吧。长枪手点了下头。
童话故事里的英雄反而更有真实感就是了。
「然而,你想像看看。」
女骑士说。
「那家伙的衣服、三餐、蔬菜、肉类、鞋子、旅馆、国家,全是由其他人准备的喔?」
「当然,就连心爱的女性──或男性,也是由对方父母制造出来的。」
长枪手开了个低级的玩笑。魔女默默踢了他的小腿一脚,他还没窝囊到会叫痛。
女骑士并未发现这段小插曲,「噢,说得没错」感慨地赞同道。
「所以,喏。宣称靠自己就能包办一切,根本是在吹牛。」
「对、了……有这么……一句,话。」
菸管转了一圈,抽完菸的魔女半开玩笑地插嘴道。
「酿酒时,还得,唱打油诗。星象一变,酒的……味道,也会……改变。」
诗歌里赞美女神乳房之丰满的那一、两个形容词,至关重要──……诸如此类。
魔女嘴里编织出古代贤人留下的话,女骑士用力点头,表示「正是如此」。
连诸神都只不过是其中一柱,区区一名人类竟敢自称全知全能,实在可笑。女骑士讲得更起劲了。
「结论就是人非万能,所以做不到的事交给其他人就好!」
「与其说交,你的做法更接近塞给其他人吧。」
她风向带得正开心,重战士一如往常出面踩剎车。
「何况,管他是神还恶魔之力,都是那家伙的力量。想怎么使用是他的自由吧。」
「不过啊,有句格言是『力量伴随著责任』……!」
「要拯救世界就说谢谢。要耕田就随便他。要大骂『你们才是恶魔咧』就干一架。」
不是很单纯吗?重战士接著说道,女骑士「可是等等」仍不肯退让。
重战士
半眯著眼,露出参杂无奈、习以为常与苦笑的难以形容的表情。
「我说你,也差不多该改掉先戴护手再戴头盔的习惯了吧。不然每次都要人帮你绑头发。」
「呣、咕……!」
致命一击(Critical Hit)。
被戳中痛处的女骑士发出「唔」、「呃」的呻吟声后,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回嘴:
「有、有什么关系!又没多麻烦!?」
「是没错。但你未免太宽以律己了。」
重战士耸耸肩,女骑士「唔唔唔」咬紧牙关,长枪手傻眼地看著他们。
两个人半斤八两。魔女垂下视线,轻笑声自喉间传出。真是怎么看都看不腻。
「我想说的是,勇者之所以为勇者,是因为知道自己是勇者……!」
「不太懂你想表达什么欸。」
到头来──魔女心不在焉地听著两人交谈,一面思考。
到头来,这样的对话并没有意义。只是无关紧要的闲聊。
世界很大,自己所看见的景象并非全貌,而是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产生变化。
试图看透一切、朝真理狂奔的,便是钻研魔法之人。
发生了什么事?后果会如何?
就算映入眼中的只是细枝末节,也能从那细枝末节开始任想像驰骋。
既然如此──
「会……怎么样,呢……」
这次的冒险,肯定也将十分愉快。
§
「那、那个,早安,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啪哒啪哒跑过来,那名外表寒酸的冒险者一如既往地回答「嗯」。
边境之镇,冒险者公会的特有现象。一大早就会来,却是最后一个去拿委托的人。
宛如一具不会动的铠甲,站在等候室角落的姿态,对于习惯的冒险者来说已是日常。
新手冒险者起初虽然会吓到,很快就不放在心上了。
因为对他们而言,专门剿灭哥布林的冒险者就是这点程度的存在。
最近他似乎还跟人组成了团队,集体行动,但现在只有一个──不,两个人。
听说,这几天疑似他伙伴的矿人、森人、蜥蜴人都不在。
「今天也要去剿灭哥布林吗……?」
女神官轻轻坐到他旁边,提心吊胆地询问。
蕴含在这句话中的情绪比起畏惧……不如说,是踌躇?
他们俩开始共同行动,不晓得过了多久。
并不短。数年。虽然称不称得上长因人而异……
「嗯。」
人称哥布林杀手的冒险者,用淡漠低沉的声音简短回答。
「先看一下情况。」
「……好的。」
女神官点头,对话就此中断。
冒险者们无谓的闲聊,化为无意义的音波蜂拥而至,填满空间。
沉默固然难耐,但在沉默期间参杂声音,也未必会好到哪去。
然而,女神官坐立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平坦的臀部,静静开口:
「那、那个!」
「怎么了。」
「是、是不是,有什么……该做的……?」
女神官讲出这句欠缺主词、语意不明的话后,害羞地低下头。
乍看之下,难以判断她为何感到害羞。
是在为意义不明的发言,还是为没采取行动的自己呢?
哥布林杀手闻言,低声沉吟,镇定地开口:
「局已经布好了。」
「咦……?」
女神官当场愣住,表情如同突然被人轻戳额头的小孩,抬头望著铁盔。
「虽然我没有实际经验。」
他先讲了句开场白,才对她解释道:
「猎鹿的时候,似乎最好不要动。」
「鹿……」
「直到目标以为我方是路边的树或石头为止。」
然后一口气射出箭,命中要害──的样子。
女神官「噢」发出像佩服又像无奈的叹息声。
她竖起纤细的手指抵住下巴,「嗯」思考了一下后,严肃地说:
「你真的,懂很多耶。」
「只是到处去查罢了。」
哥布林杀手的语气,以谦虚来说又太过豪迈。
「专业的猎兵、斥候、战士,我都比不上。」
「……但你懂的很多。」
女神官反驳道。冒险、战斗方式、探索方式──她板起手指计算起来。
「知道一大堆事,脑袋也总是在想一大堆事……太狡猾了。」
「是吗?」
「是的。」
「是吗……」
哥布林杀手闷声说道,陷入沉默,不晓得对这句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女神官注视著那顶铁盔,过了一会儿,彷佛在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我以后,也能变得懂很多事吗?」
「不知道。」
「居然说不知道……」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多聪明。」
又怎么会知道。他都这么说了,女神官自然无法继续回嘴。
她幼稚地「呣」一声鼓起脸,随即发现这个举动很孩子气,挺直背脊。
「那么,我会去学。」
回话的语气彷佛闹脾气似的满不在乎,却带著一丝愉悦。
「我会学习更多事,锻炼自己……更加努力。」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那样很好。」
是的。女神官宛如听话的学生回应称赞,接著再度闭上嘴巴。
冒险者公会的喧嚣声重新涌现,无谓的闲聊充斥四周。
刚才这段对话,也只不过是无关紧要──没有意义的交谈。
这样的时间,很快就要迎来终结。
消失在柜台后面的公会职员,立刻抱著一叠纸现身──……
「注意!今天的工作要贴出来啰──!」
冒险者纷纷欢呼,迫不及待冲向布告栏。
简单的工作、困难的工作,尽管有所差异,不去冒险就没饭吃。
「喂,看这个!」
「什么东西?护卫地母神寺院?」
突然自热闹气氛中传出的话语,令女神官双肩一颤。
「怎么?被听见传闻的流氓盯上了?」
「哎呀,听说至高神的神殿会提供金援──……」
「哦,那不错啊。还有钱可以赚!」
「俗话说好心有好报,对有难之人伸出援手也能为自己积德。」
冒险者们一面随心所欲地畅谈,一面抢委托。
女神官带著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凝视这一幕。
那些人明明也有助长这则谣言──……大概是在这么想吧。
──一想到那纤瘦的胸中八成沉淀著这样的情绪,便觉得有些退缩,不过这也没办法。
那个人做好觉悟,从椅子上站起,快步走过冒险者空出的区域,直线往那边前进。
「──?」
少女一脸纳闷地望向他。面无表情的铁盔同时看过来。
唔。他倒抽一口气。这名冒险者的模样,让人怀疑他会不会是里头空空如也的不存在的骑士(注:义大利作家伊塔罗•卡尔维诺的著作。主角为没有肉身,只是一具中空铠甲的骑士。)。
面对这股压力,除了退缩,会感到犹豫也是理所当然,他绷紧身子。
「有事吗。」
他简短回答「对」,声音非常微弱、紧张。
这样不行。他深呼吸一次,清了下喉咙:
「拜托你。有个紧急的委托──可以帮帮我们吗?」
水之都酒商的儿子,语气平静地说。
§
「哥布林吗?」
「不是……不,你说得没错。」
女神官率先对含糊其词的年轻人投以不安视线。
酒商之子。水之都的。他报上的身分对女神官而言,带有诸多意义。
她开口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彷佛那句话卡在喉咙。
──该说什么才好……
该骂他吗?该冷漠地拒绝他吗?生气、怒吼、哭喊、赶走人家就行了吗?
讲白点,谣言明显源于水之都的酒商不是吗?
因为──……她调查、探听到许多情报,足以肯定他们动过手脚。
当然没有任何证据。可是,用不著证据也知道,能从中获得利益的只有他们……
分不清是推理、臆测还是妄想的思绪,在女神官脑中打转。
她只是这么觉得。珍视之人受到伤害了。
──没有我们不能报复的理由。
女神官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如同种子萌芽,逐渐扩散。
哥布林的女儿。对方随便散播这种谣言,为什么我们非得忍耐不可?
事到如今还来拜托我们。哪有这么好的事。给我道歉。谁理你们啊。活该。
若要问可能发生与否,是可能的。只要顺著激动的情绪行事即可。
然而──女神官活到现在,始终相信不该这么做。
奉行著以慈悲待人、为他人著想、助世的精神一路走来。
那是她的信仰,她十六、七年的人生。
她当然不认为每个人都有苦衷、有其中的缘由,应该无条件原谅对方。
然而,未经思考就选择大吵大闹,实在──……
──太难堪了。
女神官深深吐气,吸气,彷佛要畅通喉咙。
藉以将积在心中的那股黑暗、沉重、黏稠的炙热,尽数除去。
「……我觉得,」她停顿了一下。「可以听听看他怎么说。」
「是吗。」
哥布林杀手的回应与平常无异。
不知为何,这让女神官难以忍受。
「那就听吧。在这谈行吗。」
「那个……」
透过方才的对话及女神官持有的圣印,酒商之子似乎注意到了。
他尴尬地搔著脸颊,瞥了周围──聚在一起争抢早上委托的冒险者一眼。
当然,他们应该没在注意这边,但这里有太多对耳目了。
毕竟能否察觉到身边不寻常的状况,关乎冒险者性命。
「事已至此,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过……」
酒商之子嘀咕著,支支吾吾地说。
「……方便的话,能不能借间谈话室?」
「好吧。」
哥布林杀手点头,转头瞄向柜台。
熟识的柜台小姐似乎忙著应对来抢早上委托的冒险者。
总不能未经许可就使用会客室──
「──啊。」
这时,他跟拿著文件待在角落的监督官对上目光。
她神情自若地收起用文件遮住的书,展露微笑。
哥布林杀手并未将她的动作放在心上,默默指向二楼,和酒商之子。
监督官点点头,看了看忙得不可开交的柜台小姐,竖起食指抵在唇上。
要保密喔──是这个意思吧。不管怎样,得到允许就好。
「走。」
「喔、喔……」
哥布林杀手淡淡丢下一句话,踩著大剌剌的步伐带头走向二楼,酒商之子困惑地跟在后面。
「……」
女神官咬住下唇,双手握紧锡杖,立刻追上去。
爬上阶梯来到二楼──最里面的房间。
这里是与公会职务相关的区域,而非做为「冒险者的店」二楼的旅馆部分。
仔细想想,要踏进只有升级审查时才能进入的地方,还满紧张的。
──不对。
那是藉口。这么简单的事,女神官也知道。
或许是因为,她完全没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要听。
推开厚重房门,冒险者的业绩在里头的会客室一字排开。
璀璨的宝石、勋章、在诗歌里也出现过的各种知名武器──……
即所谓的奖杯。
被挑出来当成摆设的,是比酒馆装饰品──例如怪物的头骨或角──更加华丽好看的东西。
应该是为了在现在这种场合,当面向委托人展示吧。
看到其中的粗犷铁锤,女神官心里有点骄傲。
她将自尊心化为勇气,平坦的臀部轻轻落到会客室的长椅上。
酒商之子坐在对面──女神官身旁是哥布林杀手。
能感觉到他装备的重量,压得长椅靠垫吱嘎作响。
「那么,有什么事。」
彼此做过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主动开口的是哥布林杀手。
酒商之子沉默不语──冷静下来一看,他外貌比想像中还年轻。
八成是因为吃得好保养出来的肤质和脸色,以及虽豪华却不失气质的服装。
二十岁,或者再大些。推测是到现场带头累积经验,以便日后继承家业的年纪。
女神官在心中推测,专心注视著他。
因为,神没有授予她「看破(Sense Lie)」的神迹。
「……父亲他与混沌的眷属订了契约,这件事浮上台面了。」
──换言之,这句话是真是假,必须靠她自己的意志判断。
§
──我早就觉得父亲不太对劲。
生意并未遇上瓶颈。照理说是这样。父亲却非常拚命。
他还趁与地母神寺院有关的那个谣言传出时,得意洋洋地采取行动。
这不是在辩解,但我早就觉得奇怪了。
商人是罪孽深重的职业,若能带来利益,就连混乱的状况也喜闻乐见。
然而,那终究是因为工作……尽管幸灾乐祸,也只是一般人的程度。
父亲却笑了。
敬业、认真、老实,虽然我的身分不适合讲这种话,我觉得父亲是很有才能的人。
父亲工作的模样,我从小看到大,衣服上的酒味就是父亲的味道。
……不,我知道。抱歉。这跟正题无关……
总之,父亲很拚命。
酿酒酿得挺顺利的,也有赚到钱。把事业扩展开来吧,把生意越做越大吧。
如今回想起来──混沌的芽苗应该就在那里。
工作赚钱。用赚到的钱扩展事业。扩展事业工作就会增加。如此循环下去。
意即生意做越大,钱就花得越多,一旦扩展不顺就难以维持,只会失去余裕。
父亲慌了。所以……才会跟混沌势力联手吧。
也就是说,他协助那些家伙的企图──报酬是从计画的狭缝间赚取利益。
真好笑。他被骗了,会去跟那些家伙合作的人才有问题,不是吗?
可是一旦牵扯到买卖……比起正义、人情之类的东西,相互利益通常更靠得住。
我当然不会说我们有多清廉。我们也委托过见不得光、在影子里行动的人帮忙跑腿。
即使如此,那也是因为他们是能抹消掉存在的人才。
事情不会浮上台面是大前提──噢,话题又扯远了。
……著急的父亲谨慎地制定计画、缔结契约,选择把证据留在手边。
意思是如果自己遭到危害,被人抓到,契约就会公诸于世,你们的计画也会失败。
是这样的保障。
另一方面,对方也表示「如果敢背叛,就让你吃不完兜著走」──很老套对吧。
你们想笑也无所谓,不过,父亲失策了。
前几天,有小偷潜入镇上的警卫长家。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好像被偷了菸管还药盒。
但这次不同。小偷是洞穴巨人。
听说那家伙把警卫长的房间搞得一团乱,逃了出去,被碰巧经过的冒险者解决了。
那只巨人啊──
……不知为何,把父亲的契约书掉在警卫长的房间。
然后就完蛋了。
颜面尽失的警卫队气得要命,开始追究,一切都摊在阳光下。
父亲被捕,逃不了破灭的命运。
而我──幸运的是,我不清楚内情。在水之都的律法神殿,「看破」也替我证明了这点。
问题当然不会因为家业由我继承就圆满解决。那帮人也知道这件事公诸于世了。
事情发生在数日前的早上。
我们家的佣人中,有名男子参加过十几年前的战争。
那个男人说,后门有脚印。他曾经看过。绝不会错。
──他说,那是哥布林的脚印。
§
从他开始描述,一直到结束的这段期间,会客室十分安静。
酒商之子只是不停说著,彷佛要表示自己没有半句虚言。
即使不会「看破」的神迹,女神官依然判断他所说的话是事实。
──虽然能瞒过「看破」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
承认内心深处有个坏心眼的自己在轻声呢喃,很让人煎熬。
「原来如此,用这招吗。」
哥布林杀手平静的声音,传入心情烦闷的女神官耳中。
咦?铁盔承受住她的视线,却没有回应,接著问:
「公会?」
「提过了。」酒商之子说。「但水之都没人愿意接下这件委托。」
他接著用带著一丝戏谑的僵硬动作,自嘲地耸肩:
「……不是因为内容是剿灭哥布林,而是因为我是与混沌联手之人的儿子。」
「这──……」
女神官张开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又闭上。
说这是应得的报应?说人家活该?不。不。不,不要,不要。
我绝对不要──讲出这种话。握紧锡杖的双手瑟瑟发抖,锡杖喀啷作响。
「但,看这情况,隔天似乎没遭到袭击。」
「那名佣人说总之派个人拿武器站岗,就能骗过小鬼。」
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一面思考,一面冷静地与对方交谈。
看到那无可救药的冷酷态度,女神官像要寻求依靠般竖起耳朵。
「我们家不是没警卫……虽然这起事件过后,大多都走人了。」
但武器还留著,也有几个愿意留下的佣
人。
让他们负责看守,每晚变更配置,还在葡萄园设置穿铠甲的稻草人。
「争取时间。」
哥布林杀手一句话就否定了他们微薄的努力。
「不坏,但撑不了多久。」
「嗯……所以我才去找律法神殿帮忙。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好丢脸的。」
然而,混沌的企图已浮上台面,必须立刻处理。
至高神神殿早就制定好支援地母神寺院的计画,派出人手。
实在没有多余心力分给剿灭哥布林这点小事。
何况是为了拯救可谓自作自受、遭到报应的──背信者之子。
「不过……我认识的贵族千金现在成了独立商人,跟神殿关系不错。」
讲到这,酒商之子的表情终于放松,彷佛获得了救赎。
「她帮忙安排和大主教大人会面……我便把情况一五一十向大主教大人禀报了。」
「然后,就来找我。」
「对。她说西方的边境之镇,有位专杀小鬼的冒险者……」
女神官可以轻易想像。
女商人──曾经的千金剑士──和剑之圣女,听见小鬼一词时露出的表情。
她们都在采取行动,即使不得不跟小鬼扯上关系,而自己却是这副德行。
来来去去的思绪纠缠不清,化为尖刺,扎进女神官心中。
「试试看吧。」
因此,这句实在太一如所料、太过锐利的答覆──深深刺痛了她。
「你要答应吗!?」
比想像中更加尖锐、彷佛在责备人的话语,从女神官口中传出。
她反射性遮住嘴,但说出口的话是收不回来的。
「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是……!」
──可是什么呢?难道你想叫他不要答应?
心中黑暗的自己所说的话,令她想摀住耳朵缩起身子。
然而,即使烧烂双眼弄聋双耳拔掉舌头,也无法逃离从心里涌上的话语。
哥布林杀手却直截了当地对脸色发白、双肩颤抖不已的她开口:
「无论是谁,有什么原因,都不代表就能放任哥布林杀人。」
「啊……」
女神官呆呆地──茫然地──仰望廉价的铁盔。
面罩底下的他的脸庞、双眼,都成了黑影,无法看清。
她却有种连内心深处都被看穿的感觉,垂下视线。
没错。
正是如此。
某人的父亲做了坏事,令人反感,所以那家伙怎么样都无所谓。
这跟因为母亲被小鬼侵犯,就嘲笑其女儿的人没什么两样。
讲白点──简直像哥布林会做的事不是吗?
「你家和周边地形……有地图吗。我想在实际探勘前掌握清楚。」
「没、没问题……!」
酒商之子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点头。拚命点头。
不仅如此,他还激动地握紧哥布林杀手粗糙的手:
「你愿意、接下委托吗……!」
「我只会尽己所能。」
「不好意思,得救了……!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我尽可能备齐──提供协助!」
──事情终于变单纯了。
哥布林杀手喃喃自语,心中有如风平浪静的海洋,与女神官不同。
他甚至觉得就该这样。
哥布林来了。迎击,杀掉。一只都别想逃。
没什么大不了。一如往常。该考虑的事情虽然多,没必要烦恼。很轻松。
──冒险固然愉快。
不知道自己的计策会如何运作,只能坐著乾等,甚至让他觉得痛苦。
对他而言,状况是该亲手改变、掌握的东西。
不该交给其他人。
──不该做不习惯的事。
哥布林杀手心想,铁盔底下的嘴唇微微扭曲。
或许单纯只是因为做的时间久,习惯了这些事,不过──
──远比都市冒险更适合我。
「……对了。」
哥布林杀手放松了一下终于得到自由的手,突然想到似的开口说:
「镇外不是有座牧场吗。」
「嗯,喔。对啊,我看过。是父亲想收购的地方。」
这个问题毫无脉络。
酒商之子在困惑同时,又擅自推测大概是什么重要的事,认真点头。
「你怎么想?」
「怎么想──……」
这个嘛。酒商之子双臂环胸,边想边盯著天花板。
家畜照顾得不错,看起来很健康,长得又肥又壮。
牧场油绿且茂盛,想必能在那里悠闲地放牧。
还设置了配合牧场面积的栅栏及石墙,一眼就看得出管理得很仔细。
既然如此,结论只有一个。
「是座好牧场。」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对他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那么,剩下一件事要确认。
哥布林杀手在脑中拟定计画,转动铁盔。
低著头的女神官察觉到他的气息,肩膀抖了一下。
「要不要来,随便你。」
§
「所以,他就答应了?」
「……是的。」
「真拿那个人没办法呢。」
「……请不要模仿我。」
妖精弓手笑著道歉,对正在闹脾气的女神官挥挥手。
地母神寺院门前,被冒险者挤得水泄不通。
不如说是女神官和哥布林杀手前往此地的过程中,有众多冒险者同行。
当然,虽说他们接纳了哥布林杀手,这些冒险者并不是为了帮助这个怪人而来的。
冒险者行动的原因不外乎一个,为了冒险。
毕竟这次的大任务,委托人可是水之都律法神殿的大主教──剑之圣女。
该保护的场所是地母神寺院。外加敌人是混沌势力。
报酬、功绩都很优渥。若能以正当名义大闹一场,更是无话可说。
于是,许多冒险者为了报酬争先恐后而来,导致现在这个结果。
他们各自穿著杂七杂八的装备,聚在一起闲聊。
寺院修女看见这个景象也两眼发光,四处奔走,采取应对措施──……
──是不是一开始就该这么做?
回想起以前,只有在故事书和对方前来治疗时才看得到冒险者的年纪,女神官如此心想。
这样的话,状况肯定会有巨大的改变。
哥布林杀手正在与矿人道士和蜥蜴僧侣讨论事情,女神官将他排除在视线范围外。
就算她觉得自己思考过、付诸行动了,依然还不够。她什么都没做。什么成果都没拿出来。
交给其他人,是不是会有比较好的结果?
如果不要想得那么复杂,赶快把问题丢给其他人──没错,丢给厉害的人解决……
「你大概误会啰。」
「咦……」
妖精弓手银铃般的声音,朝忧郁的思绪送来一阵风。
我把正在想的事说出来了?她反射性望向森人的脸,妖精弓手竖起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圆:
「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就好。做得到所以去做。也做到了。不是吗?」
「是这样、吗……?」
即使如此,女神官心情还是没有变好,神情仍旧忧郁。
她并非坐镇于天上棋盘前的棋手,究竟有没有克尽自己的本分,令人存疑。
「你呀。」
「啊呜……!?」
妖精弓手轻轻戳了下她的鼻尖,彷佛在对待自己的妹妹。
「你找了护卫来,结果敌人没来。这不是皆大欢喜吗?还有什么好不满?」
「没有不满……」女神官按住鼻子。「不过,这样就好了吗?」
「采取行动后得到的结果,没有导致任何人不幸,当然好呀。」
凡人寿命那么短,还总爱计较些芝麻小事,眼前的事却常留意不到。
妖精弓手耸肩,无奈地摇摇头。
夸张滑稽的动作,由上森人做出来便成了优雅的举动,真不可思议。
她接著眯起眼睛,宛如一只淘气的猫:
「以冒险来说很无聊就是了。而且接下来还要去剿灭小鬼!」
我要仔细跟欧尔克博格讨这笔人情。妖精弓手讲得轻描淡写。
女神官简短应了声「是」,然后瞄向那群冒险者。
如上所述,这是很有赚头的工作──然而,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简单的工作。
聚集而来的冒险者,程度大多比经历过下水道或剿灭小鬼的新人稍强。
没有铜或银等级的上级冒险者,稚气尚存。
「剑,带了!棍棒,带了!护额、铠甲,带了!火把──用不到吧?」
「带著也不会怎样。还有药之类的……小心别摔破喔。」
「应该没问题,我有用麻绳绑好。欸,你也转一圈啦。我帮你检查。」
新手战士跟见习圣女─
─不对,已经不能再这样称呼他们──也身处其中。
经历过上次的雪山冒险,两人开始崭露头角──并没有。
他们似乎还是老样子,踏实地一步步向前。
不过,速度比之前快了那么一点。
「哎呀哎呀,各位也是来这边工作的吗?」
这也是因为语气悠哉的兔人猎兵加入了他们。
少女──应该是──左右摇晃长耳,摆动长腿,愉快地笑著。
「我认识的人还不多。能跟大家一起行动就放心了。」
她说到这,「不好意思」从腰间杂物袋中取出树果开始嚼。
听说兔人是只要有吃东西就能一直动,不吃东西会立刻感到饥饿的种族。
不可思议的是,看到她幸福地动著嘴巴的模样,心情会平静下来。
要说不可思议的话还有一件事。不知为何,她不停在抓头发。
每抓一次,柔软蓬松的白毛就像棉花似的飘到空中,连女神官都不禁把忧郁拋在脑后。
「哇,好多毛……」
「这叫换毛。山下很热,超级难过的。好痒喔。」
经她这么一说,的确,少女的白发到处都逐渐变成褐色。
──对喔,夏天快到了。
女神官发现自己连思考这点小事的心力都没了,抬头仰望天空。
蓝天另一头是耀眼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妖精弓手见状,「哼哼」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膛:
「我们等等要来场大冒险喔。」语毕,她露出苦笑。「虽然是剿灭哥布林。」
「噢,这样呀,真可惜。哎──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吧。」
少女的语气宛如少年,无法分辨到底有几成是认真的。
然而并不会觉得她在说谎,女神官心情轻松了些。
──该怎么说呢,好单纯──……
虽然自己对此也有些无奈的成分。
「喂──你也过来这边啦!要检查装备啰!」
「好喔──」
白兔猎兵突然被新手战士呼唤,笑出声来。
她乖乖往回跑,却倏地停下脚步,转身:
「噢,对了,修女姊姊找你。」
「咦。」
女神官没能立刻做出回应。
明明她是自己应该要第一个去见的人。
白兔猎兵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再见!」挥著手跑走。
妖精弓手无奈地叹气,接著摆出年长者的态度,上下抖动长耳:
「去吧。我们也有其他事要做。」
她推了下女神官的肩膀,女神官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与其他冒险者擦身而过。
扛著斧头──识别牌是翠玉,第六阶──的冒险者,带著团队前来。
后面是穿著破外套的妖术师,以及身披破旧法袍的中年僧侣。
妖术师不耐烦地翻阅著魔法书,不晓得在碎念什么。
大概是在努力熟记今天选的法术。周遭的杂音令她啧了一声。
不过,疑似头目的战斧手毫无为她著想的意思,宏亮的嗓音与妖术师的咂舌声重叠在一起。
「嗨。听说先来的是你们的团队?你们要继续留在这吗?」
「不──」妖精弓手自豪地微笑。「等等要去冒险。」
「那我们就是等级最高的人了……」
斧手一副嫌麻烦的样子,深深叹息,不久后似乎切换好了心情:
「好,那就麻烦你们交接一下啦。」
「交给我吧。说是这么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女神官转身背对他们,小步走在备感亲切的寺院中。
一边向认识的人──神官与冒险者──点头致意,不慌不忙地走著。
但可以的话,真希望走到那边的时间若非转瞬,即为永恒。
这段时间漫长到很难什么都不去想,又短暂得无法用来下定决心。
无意义的思绪在脑中打转,散落成碎片,于脑海飘荡。
许多人讲了许多事。
许多人在做许多事。
──那么,自己呢?
世界无边无际,又复杂,太多看不见的部分。
绝大多数是一辈子也无法得知的事情吧。
若要将这个世界譬喻成舞台,隔著一块板子的后台,肯定更加辽阔。
不对,此处仅仅是对她而言的舞台,其实这边才是──……
──后台。
这种事,照理说显而易见。
只会倾听神明声音的小丫头,以为自己能做到什么吗?
能够引发神迹的神官,在四方世界里有多少人啊。
经历过许多场冒险。原来如此,那又如何?
稍微成长了一些。那又如何?
这点小事,在棋盘上仅仅是一格都填不满的一小步。
你真以为自己能做到些什么?
才刚变得轻松愉快的心情,没多久又逐渐沉重、混浊起来。
女神官下意识频频抚摸后颈,无精打采地前进。
她不经意地察觉到「啊,我快哭出来了」。彷佛置身事外。
女神官咬住嘴唇,面向前方。这时──
「嗨──真是,怎么啦?瞧你愁眉苦脸的。」
「啊……」
她撞见那名自己在找的修女,灿烂如太阳的笑容在眼前闪耀光辉。
伸出褐色的手,温柔包覆住女神官的脸颊,本以为是要摸她──
「咿呀!?」
葡萄修女却用力掐住她的脸,往两边扯。
泪水的意义瞬间变得截然不同,女神官忍不住尖叫──又为自己滑稽的反应感到羞愧。
接著换成上下拉扯,女神官发出「唏嘿啊唔咿!」的有趣声音。
她终于气得颤抖起来,葡萄修女猛然放开双手,耸耸肩膀:
「笑一下,笑一下。神官只有在世界灭亡时才能垮著一张脸喔?」
「怎、怎么能因为这样就捏我脸,会痛耶……!」
「不过,你已经没那么沮丧了。」
女神官气呼呼地反驳姊姊,却看到她满足的笑容,变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人真的是。
她刚刚还在想见面时要说些什么,如今随著烦恼一同拋到脑后了。
「……为什么,你有办法这么开朗?」
因此,最后脱口而出的是发自内心的疑惑。虽然她噘著嘴,导致这个问题感觉像在闹脾气。
「这个嘛……为什么呢?」
身为当事人,葡萄修女却一副毫无头绪的态度。
应该是待洗衣物吧,她没规矩地坐到用来装衣服的篮子旁的水桶上。
然后晃著双腿,眯起眼望著寺院回廊外的蓝天。
「大概是因为我知道。」
「知道……?」
对──葡萄修女点头,熟练地对可爱的妹妹拋了个媚眼。
「自己才不是什么哥布林之女。」
既然如此,哎,其他人在传的那些谣言,听起来是多么可笑啊!
啊啊,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讲得那么高兴。不过就这样罢了,她笑著说。
「何况,再怎么烦恼、生气、哭泣,最后都一样会肚子饿,被人搔痒就会笑。」
那么,过得开心点肯定比较划算,而且对自己也好……
「……」
女神官不明白。
不明白,但她觉得那是非常──非常单纯的事。
因为那是她从懂事开始,就一直、一直反覆积累的事。
葡萄修女坐在桶子上弯下腰,凝视女神官的脸。
女神官眨了眨眼,彷佛能将人吸进去的美丽双眸近在咫尺。她倒抽一口气。
「说说看我们家的神明,最重要的教诲是什么?」
是──女神官点头。没什么好犹豫的。
「──保护、治愈、拯救。」
没错。葡萄修女笑道。真的是,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的──开朗笑容。
「迷惘时就照著它做。谁管别人怎么说啊,我们可是有神明陪伴呢!」
「……是。」
女神官点头。
「是!」
坚定地,点头。
「知道了就给我笔直前进!」
「是!我走了!」
女神官用力点头,就这样飞奔而出。
锡杖锵啷作响,女神官转过身,按住帽子一鞠躬。
「那个!」虽然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谢谢你!」
「那是我该说的。」
她再度对愉快地说著「我才该向你道谢」的姊姊低下头,向前迈进。
有烦恼。有迷惘。可是,已经无所谓了。
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她很久以前就学过,付诸实行,一路走来。
或许她只是习惯了,不过。
人们想必会将这条道路,称为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