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啮切丸啊,你拖得还真久。」
矿人道士含笑的声音,参杂在车轮沿著石板路上的车轨行驶的喀啦喀啦声中。
哥布林杀手坐在马车车棚下,默默拿出东西做事,铁盔晃了下。
他简短「呣」了一声,思考过后,用一如往常的平淡语气回应。
「那是必要的。」
他的回答相当简洁。无法判断当事者理解了多少对方那句话的意思。
矿人道士在车棚外面斜眼看著向后流逝的景色,拿起挂在腰上的葫芦大口喝酒,打了个嗝。
「我还以为听见小鬼的女儿这种传闻,你会直接杀过去。」
「她只是体内流有褐肤人的血。」
哥布林杀手断言道。
铁盔主动转向,被面罩遮住的双眼,看著矿人道士蓄有胡须的脸孔。
「还有,委托人是酒商的儿子。不是哥布林。」
听见这句话,矿人道士满意地大笑,坐在旁边的女神官微微扬起嘴角。
妖精弓手看到他们俩这样,故意表现出无奈的态度耸肩。
「结果又是一如往常的剿灭哥布林。跟欧尔克博格在一起,真的不会无聊耶。」
「是吗。」
「我是在挖苦你。」
「……是吗。」
哥布林杀手咕哝道,手停了一下,又立刻开始动作。
他像个炼金术士般,在用研钵磨碎黑色的物体。
平常会凑过去观察的妖精弓手动了下鼻子,不悦地皱眉。
她一副没兴趣的样子甩甩手,矿人道士拿她当下酒菜,喝了口酒。
「哎,到头来冒险者就是棍棒。」
「棍棒吗?」
「是啊。」
矿人道士捻著胡须,回答女神官的问题。
女神官纳闷地歪过头,代替她追问的人,是蜥蜴僧侣。
「敢问原因为何?」
他像条蜷起来的蛇,缓缓盘腿而坐,抬起脖子。矿人道士点头:
「从古至今,最后解决问题都是靠痛打一顿喏。」
在此之前仔细地铺路、将问题划分,走到这一步──
「才终于轮到我们出场。」
「万物创生后,无法用暴力解决的问题才是少数吶。」
蜥蜴僧侣点头赞同,女神官避免像在质疑他本人,露出僵硬的笑容:
「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不能说全部。」
蜥蜴僧侣用符合僧人之职的深奥语气,给予合理的答案。
「然而,收集情报、召开军议,历经一番讨论过后──」
「结论经常是『只能杀进去了!』」
矿人与蜥蜴人面面相觑,愉悦地大笑。
他们的笑声震动车棚,女神官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最后她选择跟驾驶座的人说了声「不好意思」,藉此跳出谈话。
不过,为什么呢。连这样的对话,都让她心情有点雀跃。
──该说是,有种回来的感觉吗。
之前也有和大家分头行动过,没什么稀奇的。
仔细算起来,离上次跟他们一起冒险,也没过多少天吧。
可是……嗯,用「回来了」形容,肯定最贴切。
大家热热闹闹的,自己则一脸困扰地身在其中。
这让她觉得非常自在,女神官像要帮自己找台阶下似的轻声说道,以掩饰害羞。
「……伤脑筋。」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说矿人和蜥蜴人脑袋的螺丝松了……」
你别介意喔。妖精弓手对女神官说,竖耳倾听车棚外的声音。
「欸,我看到了,是那栋房子吗?」
她探出身子,哥布林杀手立刻移动到她旁边。
铁盔伸到车棚外的阳光下,转头望向前进方向。
──原来如此,是那个吗。
茂密的矮木群对面,有栋耸立于高地上,彷佛在俯瞰这里的房屋。
原来如此,酒商似乎赚了不少钱。是栋豪华崭新的宅邸。
哥布林杀手沉吟了一会儿,仰望那栋房子,低声说道:
「你怎么看。」
「通常不是问我吧。」
是没关系啦。妖精弓手定睛凝视车棚外,晃动长耳。
「西边是葡萄园。然后是房子。从房子下到河堤,东边是河川……」
「河川?」
「因为有水声嘛。」
妖精弓手表现出「怀疑啊」的态度,理所当然地挺起平坦的胸膛。
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在杂物袋里摸索,取出地图。
当然是广范围的地图。必须重新调查详细地形,加以确认──
原来如此,东边确实有条河。
沿途流经水之都,疑似是之前造访森人村落时南下的那条河的支流。
「总之,要来的话八成是从西边。」
妖精弓手瞥了正在看地图的他一眼,随即轻盈地钻回马车。
表示就这名森人来看,做这种事并非自己的职责吧。
之后只要亲眼见证,当场想办法即可,没什么要在事前考虑的事。
「葡萄园是否会成为要冲。」
「要冲?」
因此,她没有立刻理解突如其来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接著咕哝道「噢,要冲啊」,不晓得到底有没有听懂,点头。
「这个嘛,哥布林很矮,应该没什么意义吧?」
「是吗……」
葡萄树干很细,加上为了方便耕作,种植时中间有特地空出间隔。
跟梳子一样──哥布林杀手心想。
若是经过整备的道路,哥布林会傻傻地直线冲过来,吗?
「……不能用火。」
之前立刻回他「这还用说吗」或是「那当然啰」的人,不晓得是谁。
哥布林杀手将这个疑惑从脑海驱除,瞪著随马车前进而流动的景色。
站在各处的人影异常引人注目。以为是守卫或佣人,结果不是。
手拿武器、带著铁盔的那些物体,似乎是赶工制成的稻草人。
晚上也就算了,白天实在没什么用。然后,对小鬼而言,夜晚是白天。
哥布林会因此大意,还是加倍警戒──哥布林杀手陷入沉思,摇摇头。
无论如何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不管白天黑夜,他们照样会杀过来。小鬼就是这样。
而且主动发动攻势的那些家伙,丝毫不觉得自己会输。
不过──对众多冒险者来说亦然。
§
「不好意思,真的很感谢各位愿意过来……!」
下了马车,迎接团队的是先回来的酒商之子。
然而,一行人(Party)在他的带领下穿过大门,映入眼帘的却是出乎意料的景象。
「唔……」
「噢……这还真是……」
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旁边的矿人道士忍不住说道。
庭院整理得很细心,小径前方是一扇厚重的樫木门(Oak)。
大厅(Saloon)──却空荡荡的。
到处都看得见建材及骨架,重新涂装的墙壁也只漆到一半。
家具被移开,扔在角落的地上,只有用防尘布盖著。
该说是施工途中呢,还是即将崩塌的废墟?女神官无法判断。
「这里……在施工吗?」
酒商之子说「虽说也顾不得面子了,起码外观要撑一下」,回答她犹豫过后提出的疑问。
「父亲之前委托工人翻修,结果人都跑光了。」
「哇……真没良心啊。」
提到木材及石材,而非树木及原石,那就是矿人的领域了。他皱眉骂道。
此刻他的心情,就有如森人站在遭到滥垦滥伐的森林前那样。
矿人道士神情极度忧郁,语气中蕴含对无法尽到职责、被人弃置于此的建筑物的强烈同情。
「明明是栋好房子,扔在这太可惜了。」
「但,这样正好。」
哥布林杀手,伸手碰触临时搭建的墙壁,满足于它的薄度。
「把墙壁打掉。敌人数量多,要以此为据点,最好畅通内部的行进路线。」
「为啥?你想把这栋房子当要塞?」
矿人道士睁大眼睛,半是傻眼,半是开玩笑地说。「不,」哥布林杀手摇头回答:
「是当分城。」
「唔,此乃防卫战的基本战术吶。」
一如往常,回话的是以奇怪手势合掌的蜥蜴僧侣。
在整个团队中,他是最擅长军事的种族,一旦像现在这样牵扯到战争,话就会多起来。
他晃动长尾,伸出舌头,把脸凑向哥布林杀手的铁盔:
「尽管不清楚混沌势力目的为何,不可能只是单纯的制裁、报复。」
「哥布林有聪明到会考虑除此之外的事吗。」
「小鬼没有,但主使者有。如此一来,他们的目标想必也能预测。」
「唔。」哥布林杀手陷入沉思。这里有的东西。「葡萄
与酒。以及建筑物。」
「是想靠掠夺补给物资吧。然而,补给这行为必然伴随著目的。」
「水之都……是所谓的桥头堡吗。」
「恐怕。但那也绝非主要目的,这可是多方面作战吶。既然如此──」
两位智囊熟练地讨论著战术。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女神官费尽心力才能勉强跟上。
她会感到却步,而身为还无法独当一面的人,光听他们讨论也能学到许多。
──不过,该讲的事就该讲清楚,对吧。
「那个。」
女神官可爱地清了下嗓子,两人的视线刺在她纤瘦的身躯上。
受到注目的女神官红著脸,战战兢兢举起一只手。
「这些事,不是该先跟委托人确认后再谈会比较好吗……?」
「……唔。」
「诚然。」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蜥蜴僧侣眼珠子转了一圈。
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漫不经心地在旁听著的妖精弓手,此时喉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忍著笑意。
真的是──该怎么说呢,跟平常一样的对话。女神官也微微扬起嘴角。
看著一行人(Party)的矿人道士也无奈地叹息,转头面向委托人:
「事情就是这样……老板,你不介意吧?」
「请便。」
酒商之子还没开口,大厅的楼梯上方便传来回应。
音色宛如绷紧的弓弦的说话者,是一名老妇人。
她身穿优雅但不华美,颜色沉稳的服装,灰色发丝高高盘起。
过去想必美丽又滋润的容貌,如今变得消瘦,历经岁月风霜。
但她丝毫不以为耻,气势十足地走下楼梯的动作,才是她现在的美。
女神官倒抽一口气,挺直背脊。就连这个举动,老妇人都视之当然地接受了。
「这个家剩下的名誉已是硕果仅存,既然如此,其余统统无关紧要吧。」
「母亲……」
「住嘴。」
语气严厉的这句话,明明是出自一名老妇之口,却非常有力道。
锐利的眼神扫过冒险者,彷佛在打量他们。
「我们这个家系,绝无一蹶不振的道理。」
面对这种状况,她还能坚定意志的原因,想必就在于此。
──这就是所谓的人生态度(Style)吗?
她想起不久前,在流浪者的巢穴听见的话。
虽然对女神官来说,她还只能稍微理解这个概念。
「做生意和战斗都一样……诸位冒险者,期待你们能拿出与报酬相符的成果。」
老妇人优雅行了一礼,以俐落的动作走上二楼。
刚才她出现时,肯定也是用这种没发出半点脚步声的走路方式。
「凡人(Hume)真的很有趣耶。」
女神官旁边的妖精弓手轻笑出声,话中蕴含些许的敬意。
「身为年长者,得让那孩子看看我帅气的一面才行。」
「虽然对我而言,对方完全是位长辈。」
所以,千万不能在人家面前出糗──女神官心想。
商人叫自己拿出与报酬相符的成果。对他们来说,这句话同时也是信赖的证明吧。
村人努力搜集来的旧货币,以及商人从金库取出的金币,价值是一样的。
有父亲,有母亲,有小孩,有朋友,有工作,度过每一天。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女神官扪心自问──或许是在问天上的地母神。
当然不可能得到答案。不过,这样就够了,一定。
「好吧,为此要做的各种准备,就交给欧尔克博格他们吧。」
妖精弓手表情瞬间一变,语气相当轻松。反正我只负责射箭。
「长耳朵的,你说什么蠢话啊。人手不足,就算是铁砧也没空晾在一旁。」
妖精弓手「咦咦──!」出声抗议。矿人道士予以无视,询问酒商之子:
「我再问一次,老板,你意下如何?」
「母亲允许了。」酒商之子面露苦笑。「我没意见。」
「那就决定了。」
哥布林杀手点头,接著立刻在脑中制定计画。
大家都在。口袋里有计策。他深深感觉到这有多么可贵。
「要打掉哪面墙、留哪面墙,交给你判断。弄得方便通行一点。」
「好喔。但我刚才也说过,人手不足。」
有的就一个铁砧,矿人道士语带讽刺地说。妖精弓手抡起拳头大骂:「怎样啦!」
一如往常的斗嘴,感觉也很久没听见了。
女神官还在思考该如何劝架,哥布林杀手则点了下头:
「想跟你借还留著的佣人、建材及工具。费用可从报酬里扣。」
「知道了。人数虽然不多,他们都是愿意留下的人。十分可靠。」
酒商之子那些许的自虐语气中透露出骄傲,斩钉截铁地断言──然后笑了。
「请好好使唤包含我在内的人。你是专家对吧?」
「恐怕是。」
哥布林杀手点头。小鬼杀手。他被人这样称呼,也已经过了五年、六年、七年了吧。
他花在剿灭小鬼上的时间,是一般人无可比拟的。
虽然师父骂过他又笨又蠢运气又差,给我不停思考、行动。
「那么,把看见小鬼足迹的人找来。我也想亲眼确认。」
「好。我立刻召他来。」
之后经过一番沟通,哥布林杀手开始行动。
妖精弓手、蜥蜴僧侣、矿人道士、女神官,都在为达成自己的任务而卖力。
时间短、人手少、敌人多,该守护的东西也很多,而且不能输。
条件差劲。但,哥布林杀手冷静思考著。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是吗?
§
女仆四处奔波,男佣跑来跑去。
厨师、农奴亦然,留下来的人不分职业、不分上下关系,都在拚命履行职责。
工具声于空荡荡的屋内回荡,彷佛稍微增添了一些活力。
若不去思考原因,对这个家来说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
「这就是咱说的脚印。」
为哥布林杀手带路的是一名年迈家丁,拿生锈的长枪代替拐杖。
他说「咱被那群恶魔的魔法击中」,敲敲用木头做的义肢,长满皱纹的脸浮现笑容。
「老爷和夫人还愿意给咱工作做。不报恩枉为男人啊。」
「是吗。」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应,蹲在年迈佣人指向的地面上。
位置是宅邸前的葡萄园,从树木间延伸而出的道路末端。
矮木枝叶像盖子般罩在头上,投射出黑影,但他依然看得见那可恨的足迹。
隔著铁盔面罩,他计算著小鬼的足迹数量,忽然想起两年前的春天。
没有当时那么多。
「脚印每天都有吗。」
「不,只有刚开始。立稻草人后,小鬼就没再靠近。」
「但,你建议找冒险者来。」
「那当然。」
年迈佣人用力绷紧往日想必十分精悍的面容。
「那是小鬼的探子。那些家伙觉得遭到妨碍,火大了,最后还是会杀过来。」
「对。」
──他说得没错。
对小鬼而言,其他人被自己侵略抢夺,可谓理所当然。
一旦有人妨碍,他们势必会觉得这些人未免太嚣张,擅自燃起怒火。
也就是说,跟他一开始预料的一样,哥布林确定会来袭。毫无改变。
问题在于──那些稻草人。
哥布林杀手起身,站在开始西斜的阳光彼侧,望向稻草人。
手持武器,穿戴铁盔及铠甲,瞪著小鬼与害鸟,稻草做成的勇者。
小鬼在黑暗中也看得见,距离一拉近,八成会发现那其实是稻草人,不过,他们的视力有多好?
假如只是远远看过来──会不会以为他们开始配置大军了?
──没消除脚印,表示包含头目在内都是哥布林,不过。
若是混沌军势的先锋部队,肯定有接受援助。
必须假设他们八成会有动作,做好准备。
「……我还想看看河川。」
「好。从后门出去,走下河堤,前面就是河了。」
「河堤?」
「该说是堤防吧。这里是好几代前的领主,沿河川堆起来的土石上面。」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随即开始移动。
他穿过林木间,从天而降的阳光带了点红色,像血雨似的照在身上。
哼。他闷哼一声,从杂物袋中取出在马车里装好的袋子。
「这是我准备的东西。能麻烦你在所有农道,大约中间区域各设置一个吗。」
他将东西递给佣人后,思考片刻,补充道「找其他人也可以」。
「放心,这点小事咱一个人就做得来。交给咱吧。」
老人咧
嘴一笑,拎著袋子轻快地迈步而出。
然而过没多久,「对咧」他停下脚步问:
「那些稻草人要怎么处理?清掉么?」
「不。」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摇摇头。「留著。」
「明白。」
哥布林杀手目送老人离开后,转过头。
到头来──从整个四方世界的角度来看,这仅仅是场微不足道的战役。
围绕连棋盘上的一格都不到的领域而展开的,无关紧要的小纠纷。
敌方是混沌的先锋部队,我方则是平凡的冒险者。
天上的棋手,恐怕正在为更加重大的意图掷骰。
无论他们是输是赢,都是只能让天秤产生些微晃动的小事。
「──管他的。」
那又有什么问题?哥布林杀手完全想不通。
§
「辛、辛苦了!」
女神官一面不停说道,一面在屋内来回奔走。
她不懂木工,也不擅长做粗活。
要戒备周遭的话,交给妖精弓手即可,至于房子的事,佣人比她更瞭解。
既然如此,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她用擦手巾绑起头发,穿上围裙,把手洗净,拿著菜刀站在厨房。
毕竟准备可以让许多人享用的料理,是她在寺院时就一直做的事。
炖菜之类的料理,不用想就知道不适合在工作时停下来吃。
幸好有许多食材。应该足够喂饱现在在这栋房子里的人。
──这样的话。
她拿乾面包代替盘子,放满剩下的食材,夹起来,切成好几块。
三明治并非贵族或商人会吃的食物,不晓得合不合他们胃口,可是──
「可是,这是最适合在工作途中吃的东西……!」
她向在一旁帮忙的女侍们低头道谢,单手提著一个个篮子分配三明治。
无论何时,无论是谁,都有能做的事。
此时此刻,女神官只想得到这个,也确实是这样没错。
帮忙搬运木材的蜥蜴僧侣乐得转动眼珠子,一口吞掉夹了起司的三明治。
在屋顶上的妖精弓手轻盈地跳下来,说著「谢谢」接过三明治,然后又爬了回去。
佣人们、其他女侍、行动不便的老人,也都对她表达谢意。
她非常高兴。光是有所贡献,就能激励自己。
她一下跑到那边的房间,一下跑到这边的房间,最后抵达的是──最深处的房间。
她屏住气息。深呼吸。平坦的胸部上下起伏,吐出空气,敲门。
「进来。」
凛然的嗓音传来,女神官说了句「打、打扰了」,推开门。
里面的书架,摆满她这辈子从来没看过的大量书籍。
该称之为书斋吧。
女神官像被震慑住似的,环视周遭,静静踏入房间。
酒商之子坐在大书桌前振笔疾书,老妇人则坐在椅子上看书。
女神官逐渐接近,老妇人视线甚至没有从书页上移开,语气尖锐地说:
「噢,爱赌博的贵族喜欢吃的那个吗。」
「母亲……」
酒商之子搁笔。
他起身走向女神官,对她道谢。
「谢谢你。我们也得和诸多事务战斗,得对补给物资心怀谢意才行。」
这句话同时也是在劝告他的母亲吧。「我当然明白」老妇人不悦地回答:
「那个贵族很勤快,从来没去享乐过。这应该很适合在工作时吃吧。」
女神官想了一下该说什么,最后只回道「是的」。
她不想沦为无耻之徒,故意去指出自尊心高的人想掩饰的感情。
「我们这边目前一切顺利。不好意思,可能会有点吵……」
「战事在即,这也没办法。」
酒商之子从篮子里取出三明治,边吃边笑著说「噢,真美味」。
这行为虽然有点粗俗,却不会让人反感,看起来莫名适合他。
「不过……你刚说战斗、吗?」
女神官歪过头,「是指之后的事。」酒商之子解释。
「以防万一先写好的遗书。幸存下来时该采用的战略。战斗前也有许多该做的事。」
毕竟倾尽全力后若能取胜自然最好,但因此力竭而亡就本末倒置了。
之后、更之后,非得考虑之后的事情再行动,等同于商人的习性。
「哎呀,这真的很美味……母亲要不要也尝尝?」
「因为战胜和生存两者并无直接关系……辛苦了。」
老妇人始终没有在女神官面前拿起三明治,但她在最后慰劳了她。
女神官笑著回应「不,怎么会呢!」彬彬有礼地低下头,离开房间。
房门关上,她站在走廊喘了口气。
每个人,无论是谁,都在做自己做得到的事。
她自己也一样,他们也一样。理所当然地做著理所当然的事。
尽管她才刚得出答案,现在的她忍不住想笑,自己之前在为多么无聊的事烦恼啊。
──等哥布林杀手先生巡视完屋外,也带去给他吃吧。
她边想边跑,转眼间太阳就下山了,夜晚降临。
然后,那一刻到来了。
§
双月及繁星俯视著的地平线另一端,传出毛骨悚然的隆隆鼓声。
想必正在逼近的黑影也躲在葡萄矮树后面,从宅邸二楼看不见。
妖精弓手单脚踩在拆掉窗框做出的垛孔上,晃动长耳。
「数量挺多的。只有哥布林──的样子,武器碰撞声好吵。」
「如我所料。」
「真希望你没料中。」
「是啊。」
妖精弓手拿起长弓,哥布林杀手轻拍她的肩膀,俐落地往旁边移动。
卸除墙壁的屋子便于通行,拆掉的建材也都集中在一个地方,避免妨碍行动。
下达这些指示的,是同样蹲在垛孔前的矿人道士。
他大口喝酒,用指尖擦掉沾到胡须的酒,跟平常一样顶著一张红通通的脸露出笑容。
「嘿,啮切丸。你也要小心别出错啊。」
「麻烦开战就配合我。时机交给你决定。」
「行。咱们都认识两年了。」
对凡人而言的两年。对矿人而言的两年。对森人、蜥蜴人而言的两年。
哥布林杀手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差距。
他一语不发,矿人道士哈哈大笑。哥布林杀手被他的笑声送出房间。
隔开每间房间及走廊的门,如今也拆掉了,靠在墙上。
紧要关头时,应该还能躲到后面避开箭矢。以临时盾牌来说还算不错。
佣人们拿著杂七杂八的武器,面色紧绷,站在放在走廊上的门旁边。
说是武器,除了从仓库里翻出来的剑和长枪,他们手握的仅仅是投石索和狩猎用小弓。
要是发展成他们得打白刃战的事态,一切就结束了──该仰赖的反而是射击吧。
刚才那名老兵也在这群佣人中,哥布林杀手轻轻向他点头。
「如何。」
「照你说的放好了。放心吧!」
「找些人看守河川,以防万一。」
「以前也是这么做的。咱早就习惯啰。」
他那轻松的态度,很符合兵卒的身分。老兵轻快地靠到垛孔前,紧盯著河川的方向。
哥布林杀手扫了包括他在内的佣人一眼,迅速冲下楼。
──亲眼见证、事先确认,是非常重要的。
这是老师教他的,还是他在冒险途中学到的,抑或是重战士告诉他的?
身为团队的头目或军队的指挥官,必须思考该如何让同伴安心。
因此不能慌张、不能著急。不能胆怯。不能兴奋。
他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这顶铁盔过。
自己是否有表现得临危不乱,他非常没自信。
在女神官眼中,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其他伙伴又如何?
柜台小姐说过,因为他是银等级冒险者。银等级冒险者又是什么?
──不过,我是哥布林杀手。
他一面想著挂在脖子上摇晃的识别牌,一面简短定义自己。
既然如此,这就是剿灭哥布林。照那样做就对了。他很擅长。
「哥布林杀手先生!」
下到玄关时,迎接他的是女神官从厨房跑出来的脚步声。
她把脱下来的围裙挂在旁边,解开拿来绑头发的擦手巾,戴好帽子,握紧锡杖。
「哥布林来了……!」
「我知道。」他点头。动作一如往常。「准备好了吗。」
「是!」
女神官开朗活泼地回应,跟前几天判若两人。
即将和小鬼交战的紧张感当然还是看得出来,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真拿她没办法。
「……?怎么了吗?」
「没事。」
哥布林杀手摇了下头,走向大门。
「记得流程吧?」
「是的,没问题!」
「那就好。」
宅邸内的门和窗框都拆了,只有这扇大门还留著。
假设这栋房子是分城,这里就是城门。紧要关头时,可能会插上门闩。
蜥蜴僧侣抱著胳膊,在做为关键防线的樫木门旁边等待,一副满心期待的样子。
「那么,小鬼杀手兄。面对这场大战,先要投多少兵力?」
「人手不足,但我想把法术留著。」
「明白,明白。」
蜥蜴僧侣上下摇动长脖子,弯曲双手的钩爪,放松身体。
仔细一想,最近要不是上雪山,就是与亡者交战,他还没在平地大开杀戒过。
哥布林杀手并不清楚,这对蜥蜴人来说有多么痛苦就是了。
「你怎么看?」
重点在于,这名巨汉是团队中最擅长军略的。
只要明白这一点,用不著身分证明,也足以将性命交付于他。
「这个嘛。」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若一切照计画进行,战况当与平常无异。」
「是吗。」
「然而,战场上总会发生出人意料之事……」
蜥蜴僧侣用颇有老兵风范的冷静严肃声音说道,以奇怪的手势对两人合掌。
「比起杀敌,请两位以生还为重。如此一来自然能立下战果。」
女神官回答「是」。声音比想像中还紧张,令她红著脸摀住嘴。
「虽然很难。」哥布林杀手咕哝道。「我没打算放他们活著回去。」
接著,他朝樫木门伸出双手。大门发出摩擦地面的声响,隆重地敞开。
到头来,跟潜入洞窟一样。跟迎击袭击村庄的小鬼一样。
事到如今他才发现,原来如此,确实如矿人道士所说,他拖得还真久。
自己做不来的部分,他交给其他人处理(Run)了。
实在很不符合冒险者的作风。也不像流浪者(Rogue)。
他觉得他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
之前铺的路,就是为了让状况发展至此。
既然这样,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根本不必确认。
然而,哥布林杀手还是明确地说出口。
双月照亮的暮色中,他的话语如同一把短剑,猛然射出。
彷佛吹过地底、谷底的冷风。
「哥布林,就该杀光。」
§
「GOOROGGOORG!」
「GOORGB!GBBOORGBB!」
他们又瘦又饥渴。
他们深信只有这块土地,能满足宛如疾病的饥饿感。
因为住在这里的人,违背了跟他们的契约。那些爱摆架子的家伙是这么说的。
所以就算被打、被折磨、被蹂躏、被杀、被侵犯,他们也没资格抱怨。
不管他们怎么哭怎么道歉,都不需要原谅,如果出了人命,代表他们不够耐操。
耍那些小手段,让稻草人拿著枪站在那里,实在太过愚蠢。
「GBOOOGGB!」
「GOGB!」
哥布林们尖声嘲笑,踹倒立在葡萄园入口的稻草人。
他们对它吐口水,将稻草人拔出来扔在地上,跳到上面践踏。
对了。等等抓到人就把他们串起来,跟这东西一样立在森林入口。
如此一来,凡人也会知道这些葡萄树和所有的东西,都属于哥布林吧。
那些人好像以为这一带的葡萄树是自己的,这怎么行!
「GOROOGBB!GOBR……?」
一只脑袋装满无谓妄想的小鬼,身体晃了一下。
他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走路摇摇晃晃,直接昏倒。
四方世界当然没有变化,是小鬼自己站不稳,倒在地上。
因此,那只哥布林没发现周围的同伴也一个个倒下。
然后在不知不觉间,脑髓被远方射来的箭刺中,恍惚地结束一生。
不痛也不难受,对哥布林而言,是非常幸运的死法。
至少描绘出异样轨道静静射中目标的箭雨,可以说慈悲为怀。
然而,对于在远处旁观的哥布林来说,就不是这样了。
「GOROGB!?」
「GGBB!?」
──是魔法!是魔法!
哥布林立刻骚动起来,觉得「那群人怎么这么卑鄙」,完全忘了自己是什么德行。
被烟雾笼罩,被箭雨射中,哥布林们惊慌失措,退出那条道路。
没什么。是被干掉的家伙自己太笨。只要走别条路──
「GOR!?GOOGB!?」
可是,如此心想的哥布林们眼前,是接连在路上扩散开来的烟。
到处都是魔法烟雾。但他们学乖了。别被烟雾困住就好。
「GOOROGB!」
「GRRB!OOBOGRR!」
哥布林拿著棍棒、斧头等武器,涌向无烟的那条道路。
绝不原谅这么垃圾的人。
要打碎他全身的骨头,抓住他的头发,把那人拖在地上,拿长枪从屁股刺穿他示众。
哥布林们气得不得了。
小小的脑袋里装的只有愤怒及憎恶,也就是说,一如往常。
因此,一切都一如往常──剿灭哥布林的过程照常进行著。
§
「真是,欧尔克博格真会动歪脑筋。」
妖精弓手从二楼的垛孔不停射出绑著火种的箭,碎碎念道。
她晃动长耳,侦测风向,乘著气流射出的箭矢,精准命中田间小径的末端。
凭上森人(High Elf)的眼力,轻而易举就能看见那里冒出短短一截的导火线。
「我照你说的点燃它了。那个烟是什么?」
「听说是混合乾燥的狼粪、硫磺、草木灰、松叶、稻草做成的烟雾弹。」
矿人道士在傻眼的妖精弓手旁边大口喝酒,一边回答。
委托人可是酒行的老板,愿意提供所有物资。
先不论施法的力气,现在完全不愁没有可以当成触媒的酒,只要有酒,矿人就是无敌的。
矿人道士意气风发地呼唤四方精灵,确立自身的法术。
「『喝吧歌唱吧酒的精灵(Spirite),让人作个唱歌跳舞睡觉喝酒的好梦吧』。」
他使用的「酩酊(Drunk)」,化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迷雾(注:Fog of War,指游戏地图上,因情报不明而被黑幕遮盖住的区域。)迷惑小鬼。
意识会在踏进田间小径的瞬间变得模糊,一旦倒地,就轮到妖精弓手的箭雨伺候。
急忙逃出来的小鬼左顾右盼,发现其他道路也在冒出烟雾,选项有限。
要冲进剩下的道路,还是夹著尾巴逃走,大部分的小鬼都会选择前者。
毕竟──他们又没直接受害,也还不觉得自己会死。
「哥布林的脑袋,无法分辨我的法术和烟幕有何差别。」
「那不就代表欧尔克博格的烟雾弹跟你的法术同等级?」
「就当成你在夸奖我呗。」
矿人道士百无聊赖地哼了一声,妖精弓手说道「我是在挖苦你」,射出箭矢。
「据啮切丸所言,他们在黑暗中看得见,却看不穿热烟。」
「我是跟他讲过别用火攻啦……」
连妖精弓手都看不穿烟雾。
不过,高度熟练的技术(Skil)与魔法(Spell)是很难区分的。
对她而言,只要感应得到气息,避著眼睛都射得中目标。
她凭手感得知,咻一声撕裂黑暗的箭头射中了远方的小鬼。
妖精弓手笑著不停从箭筒抽出箭,毫不客气地架在弓上,拉紧弓弦。
不知为何,她的树芽箭多到绑成好几束,放在脚边。
怎么用都用不完,妖精弓手似乎非常高兴。
「哼哼,这次箭要多少有多少。可以射个尽兴,真爽快!」
「喂,铁砧。」
矿人道士对她投以怀疑的目光,妖精弓手不服地噘起嘴。
「干么啦。」
「这么多的箭,你从哪弄来的?」
「与其说弄来的,我只是拜托了一下附近的孩子呀。喏。」
她从垛孔里伸出手,吟诵只有上森人知道的古老言语。
窗户旁边的树枝轻轻一颤,彷佛很舒服的样子,朝她伸过去。
伸长的树枝瞬间冒出又硬又锐利的树芽,结出如假包换的箭矢。
妖精弓手轻声道谢,拔下树枝做成的树芽箭,架在弓上。
「看?」
「噢…………」
矿人道士感慨地深深叹息,讲出鲜少对她说的话。
「你只有这种时候会派上用场。」
「没礼貌!我无论何时都很有用!」
妖精弓手骄傲地竖起长耳,释放弓弦上的三枝箭。
§
「杀了几只。」
「刚才那是第三只吶。」
剩下那
条道路前面,有哥布林杀手一行人(Party)在等待小鬼。
他们脚边放著好几盏灯笼,女神官蹲在一旁。
她喀喀喀地用金属敲击打火石,迸出火花,过没多久,灯笼就亮了起来。
「准备好了。」
「好。」
女神官抬起头,双手紧握锡杖,开始戒备。
她神情紧张,却拥有勾起嘴角、露出笑容的坚强心灵。
两年前的春天,初遇她的时候又是如何?哥布林杀手心想,摇摇头。
他曾因为她的表现而捡回一条命。从那个时候开始,这名纤瘦的少女就是可靠的存在。
女神官大概是感觉到了铁盔后的视线,眼神因困惑而游移不定。
「那、那个……?」
「没什么。」哥布林杀手回答。「照计画行事。」
「交、交给我……吧!」
女神官拚命点头,已用不著对她下达琐碎的指示。
「哈哈哈。是时候剥掉蛋壳了吧?」
蜥蜴僧侣见状,愉悦地转动眼珠子。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或许」。
「但,麻烦直接掩护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明白,明白。毕竟灵长类大多仅生四肢,一半做臂已是行情。」
忙不过来,借他人之手便是。蜥蜴僧侣说道,巨大的身躯摆好架势。
「贫僧一族则有爪、爪、牙、尾,足以攻击四次,战时可无后顾之忧。」
尽管不明白蜥蜴人的思考模式,他们的力量已无须多言。
哥布林杀手点头,在自己的岗位摆好架势。
不久后,数道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就算是小鬼,每只的走路速度多少会有差异。
带头的必然是走得快、思虑不周的小鬼,而非勇敢的小鬼。
其他小鬼因为不想被他们超前,导致抢来的东西遭独占,才会追在后面。
因此,带头的小鬼看中了猎物。站在那个块头大得莫名其妙的家伙旁边的小丫头。
仔细一闻,还有其他年轻女性的味道。甚至参杂著森人的香味。
「GOROOGOBB!」
哥布林面容扭曲,露出下流的笑容,不晓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这是我的东西」、「有女人」,还是「大家跟上」,抑或只是单纯的吶喊声?
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
哥布林觉得自己有办法巧妙地避开那名蜥蜴人,将小丫头纳入囊中,向前飞奔。
后面跟著数只哥布林,更后面又有好几只。
怎么能落后。哪能让前面的家伙独占猎物。统统是我的。
──瞬间,哥布林杀手从旁冲来。
「GROG!?」
直觉敏锐的哥布林立刻面向他,随后看见在黑暗中紧逼而来的那号人物。
廉价的铁盔与骯脏的皮甲。拿著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怪模怪样的冒险者。
「GOROOGB──」
「一……!」
哥布林杀手扔出去的剑,将小鬼张大的嘴巴连同舌头贯穿。
小鬼向后仰去。哥布林杀手撞上断气的尸体,在尸体飞出去的同时抓住剑,拔出。
接著直接挥下──
「二!」
「GGBB!?」
刺中一只从左侧接近的小鬼。贯穿延髓,扭动剑刃。
他举起盾牌殴打吐著血沫的小鬼,捡起从小鬼手中掉下来的斧头。
「三!」
「GOOBOG!?」
然后顺势从下巴处往上砍,把哥布林的脸削下来。
哥布林杀手用盾牌挡住喷出来的脑浆及鲜血,退后一步。
──武器的品质果然不错。
他甩掉斧头上的血,自言自语。
但还要加上一句「以哥布林来说」。尽管如此,他们肯定是混沌的军势。
──很好。
敌人会自己送武器过来。除了麻烦以外,还有什么问题?
他拖著步伐寻找适当的位置,准备迎接下一批敌人。
「GOOROG!」
「GOBOR!GOOGOBRBG!」
当然,哥布林也不会将所有的兵力,投入在这名寒酸的冒险者身上。
不如说,对他们而言他只是阻碍,目标是那个小丫头。
「喔喔,我等血脉相连的父祖啊!还请明鉴子孙的战斗!」
也就是说,他们的大脑没有立刻想到前方还有另一个阻碍。
小鬼被甩过来的尾巴扫出去,摔在地上后遭到脚爪蹂躏。
哥布林连哀号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钩爪撕裂,牙齿将如同破布的身体咬碎。
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先死了一只。哥布林被可畏的龙之末裔屠杀。
「哎呀,贫僧也越来越接近父祖的领域了!只差一个吐息──噢。」
其中一只哥布林立刻耍起小聪明,拿愚蠢同胞的尸体当垫脚石扑过来。
手中的短剑发出诡异的光,显然带著邪毒。
「唔,毒刃!」
「GOROGB!?」
然而,身在此处的是以化龙为目标的蜥蜴人高位武僧。
鳞片轻易弹开朝他刺来的刀刃,利牙咬碎得意洋洋的小鬼头部。
发出肉与骨头被咬烂的怪声。
蜥蜴僧侣并未咀嚼,吐出肉块,将仍在抽搐的小鬼身体砸在地上。
「哎呀,惊险惊险。神官小姐尚未获赐解毒神迹对吧?」
「这、这个……」
经历一场激战,蜥蜴僧侣依然若无其事,女神官面露苦笑。
过去不好的回忆,在长鳞片的种族的豪杰面前毫无意义。
虽然她早已习惯惊慌失措,因而觉得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我想之后神就会授予我了!」
「嗯,就是这股气势。放心,只要跨越难关,自会开辟出道路……!」
话虽如此,就算他是高阶的神职好了,真的该学习他吗?
女神官驱散突然浮现脑海的杂念,调整呼吸,让情绪逐渐高亢起来。
祈祷时要心平气和,但想将祈祷传达至上天,必须把灵魂连接在一起。
为了集中精神,她像要寻求依靠般,双手滑过锡杖。
哥布林的事、蜥蜴僧侣的事,以及哥布林杀手的事,如今都在遥远的地方。
世界、自己、众神。她听见骰子滚动的声音。吸气,吐气。
接著在万物和自己融为一体,界线变得模糊不清时──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哥布林的退路突然被截断,彷佛神迹显现。
「GOOROG!?」
「GOOBBOGOB!」
哥布林──尤其是留在障壁另一侧的哥布林,八成无法理解。
想著千万不能落后,冲上前,眼前却突然出现一道光之墙挡住去路。
小鬼们整个身体冲向障壁,用力撞上鼻子,大声唾骂。
但他们丝毫没有要去搞清楚状况的意思,跑在前头的那些哥布林,则陷入更加致命的危机。
「四……!」
「GBROGB!?」
哥布林杀手掷出手斧,砸烂小鬼的脑袋,冲向前方。
然后就这样举著盾牌撞上去,将武器及铠甲的重量压在下一只猎物身上。
「GBBBG!?」
「这样就,五!」
他抢走小鬼手中的短剑,用那把剑刺进喉咙,给予最后一击。
拔出剑,起身,一口气将剑扔向背后。
「GOOBGR!?」
「六──怎么样!?」
混战状态下,自然会有几只漏网之鱼。
从哥布林杀手身旁跑过去的小鬼们,对上后面的蜥蜴僧侣。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勇猛的原初怪鸟声。
蜥蜴僧侣化为凶暴的父祖,等同于可畏的龙之化身的存在,尽情挥动四肢。
俐落地将遭到波及的小鬼撕裂的模样,俨然是古老的名剑(Cuisinart)。
「我……认为,没问题!」
拚命献上祈祷的女神官,代替他说出这句意义重大的话语。
手拿锡杖,向天上祈祷的她,很明白自己是作战关键。
哥布林杀手确认她平安无事,点了下头。
「动手!」
他从喉咙插著短剑的小鬼尸体上抢走剑,在头上转了一圈。
紧接著,某人的指哨声响起,一粒粒碎石从宅邸扔过来。
碎石越过圣壁(Protecion),飞向另一侧的哥布林,砸得他们哀声连连。
应该会死个几只。但不会全死。无妨。这是用来牵制敌人的。
佣人们本来就没有战斗经验。让他们在混战中扔石头,万一砸中我方就糟了。
不过──凡人是四方世界远投力最为优秀的种族之一。
只要拿圣壁当基准线,叫他们把石头扔到对面,就会立刻变得足以构成威胁。
──刚才的指哨,不晓得有没有吹好。
女神官心想「不行不行」,将闪过脑海的杂念驱逐出去。
制定作战计画时,本来是妖精弓手想接下这个任务。
争取时间,扰乱敌军,趁这段期间──
「七、八──九!」
「GGOOROOGB!?」
先行杀过来的小鬼们,尽数在两位冒险者手下结束生命。
多于十,少于二十。哥布林杀手气势汹汹地站在尸骸上。
他知道该做哪些事。他用小鬼的缠腰布,擦掉弄脏剑刃的哥布林血脂。
调整呼吸。检查伤势。没问题。可是,没时间休息。
「墙壁!」
「是!」
女神官立刻回应,同时中断圣壁的祈祷,让意识回归现实。
透明化的光墙融进空中,如同夜晚的冰到了白天便会消融。
「GOOGOB!」
「GBBG!GOOROGB!」
瞬间涌上的哥布林们,果然只看得见眼前的事物。
被碎石妨碍。墙壁消失了。同伴被杀了。
就是现在,冲。宰了那些家伙。女人就侵犯后再杀掉。以牙还牙。
脑中只有这个念头。不管他们觉得自己想的事有多么高尚。
──没错,陷入致命危机的,是冲到门前的哥布林。
哥布林最大的力量,在于数量。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只要靠第二次的祈祷阻挡援军,等于失去了这股力量。
「喔喔……!」
哥布林杀手杀进蜂拥而至的小鬼群中。
藉由稻草人吸引注意力,绊住小鬼,再用「酩酊」及烟幕分散他们。
之后再把冲过来无路可逃的小鬼杀光,引来下一波小鬼即可。
不过,女神官总共能用三次法术。以防万一,这个战术最多只能用两次。
虽然还有矿人道士的「灵壁(Spirit Wall)」能用──……
──土精灵的力量,好像也是田地的力量。
和火攻有点类似──考虑到这一点,便觉得不能强求。
但用了两次,大部分的哥布林都解决掉了。
连新手冒险者都知道,数量不多的哥布林不足为惧。
──问题在于量太多。既然如此,分散他们,单独对付就行。
这是矿人道士教他的知识,平凡无奇,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
敌人并非大军,而是直直冲进洞窟的小鬼。
小鬼杀手(Goblin Slayer)哪有会输的道理?
──没发生意外的话。
没错,没发生意外的话。
打破哥布林杀手这个想法的,是从宅邸传出的哨声。
意思只有一个。
──河川。
§
「糟、糕了……!」
吹响哨子,小碎步冲进房间的老兵,喘著气大叫。
在他现身前,妖精弓手就已经竖起长耳站了起来。
「河川那边对不对!?」
「对,有船正从南方──河川上游驶向这!好几艘……咱看不清楚!」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她抓住大弓,化为一阵有颜色的风飞奔而出。
上森人只要使出全力,便能发挥出凡人的眼睛捕捉不了的速度。
由静到动的速度并不寻常。因为上森人第一步就能达到最高速。
因此,矿人道士咚咚咚地追上时,她已经在从后门的窗户瞪著远方。
「怎么样?」
「哥布林。虽然只是桨手看起来是。」
「小鬼舰队(Goblin Fleet)吗?真是,你的故乡在干么啊。」
「关我什么事,河川可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
两人一如往常,吵个不停,其中蕴含紧迫感,却没有紧张感。
没什么好惊讶的。想到之前在水之都的战斗,小鬼确实会乘船。
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布林们窃取了骑乘的秘密。
先不论技术如何,他们会骑以恶魔犬──狼、蜘蛛为首的生物。
因此问题并不在于哥布林搭乘了交通工具,而是老样子,他们的数量。
妖精弓手的眼睛如同老鹰,眺望远方,看清在夜晚漆黑的河川上航行的邪恶。
数量是──二,不对,三艘船。
「啧,就只有数量多……!」
与此同时,妖精弓手拔出三支树芽箭,拉紧弓弦,轻松地射出。
三枝箭彷佛拥有自己的意志,分别在空出划出巨大的弧线。
矿人道士看不见它们的落点。能在黑暗中视物和能看见远方是两回事。
「中了吗?」
「不用问也知道吧。」
妖精弓手不耐烦地哼了声,接连射出箭矢。
那些箭尽皆如同划过夜空的白色流星,留下些微的闪光,消失于黑暗中。
有多少枝箭──能一次贯穿复数猎物的曲射箭则会有更多──就会有多少具小鬼尸体吧。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妖精弓手却喃喃说道,从箭筒抽出箭,拉紧弓弦。
「桨手虽然全部解决掉了,船还是会顺流而下。要是他们躲进船内,我们也没办法出手。」
「不能一箭沉了那艘船?」
「不好意思喔,我的箭比哥哥无力!」
「那位小哥居然做得到啊」矿人道士的嘟囔声,被竖琴般的拨弦声盖过。
藉由河川荡起水波的噗通声,这次矿人道士也知道战果如何。
──这个铁砧技术确实了得。
尽管不喜欢上森人高傲的态度,连矿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既然如此,他也该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把事情全丢给森人,有辱矿人之名。
「那我用法术改变河川流向吧。」
「嗯。可以的话,我很想试著杀进去,不过白刃战有点可怕……呢!」
在话说完的瞬间射出的箭,再度消灭一只远方的哥布林。
「因为那些家伙就只有数量多可取,超讨厌──」
妖精弓手忽然闭上嘴巴。
正准备问她「怎么啦」的矿人道士,也因她凝重的表情陷入沉默。
妖精弓手微微抖动长耳,神情依然紧绷,严肃地说:
「……有东西要来了。很大──而且,很快……这是什么?」
「是你没听过的声音?」
「类似的倒听过。」妖精弓手咕哝道,皱起眉头。「不过,这是……!」
这时传来一阵彷佛地面被撕裂的巨响,甚至连宅邸里的人都听得见。
宛如从远方袭卷而来的雷霆或闪电──但来源不是天空,而是经由地面逼近的某种生物。
没错,哥布林的力量在于数量,以及狡猾的个性。
河里有船。那么,陆地不可能没有任何动作。
「──糟糕。」
在场三人中,唯一认得那个声音的老兵,板起脸呻吟著。
那是他在战场上听过无数次的声响。
从后方传来会令人心安,从前方传来则会令人双腿颤抖、不知所措。
希望不会有机会再听见的声音。
「是战车……!」
§
──那个东西,俨然是怪异的战斗机器(War Machine)。
「啊!」
事情发生在第二道「圣壁」消失,引来第三波哥布林的时候。
溅起泥土冲过来的巨影,伴随闪电般的声音出现,令女神官尖叫出声。
「唔……!」
「情况不妙……!」
两位历战的冒险者分别用盾牌及鳞片挡开碎石,弯下腰稳住身子。
「GBBORB!?」
「GORG!?」
哥布林们惨叫著在他们面前被车轮辗过,沦为绞肉。
暗红色的血肉喷向四方,为冒险者刻下的杀戮痕迹添上新的色彩。
散发臭味的内脏无疑是属于死者的,还带有余温,甚至在冒出白烟。
没错,那是用来杀戮的──粗糙且暴力的兵器。
「GOORGB!GGOOOROGOB!」
红月照亮的那台机器上,哥布林头目得意地笑著。
他驾驭的那辆战车,原型似乎是前后颠倒的货车之类的交通工具。
货架上载著盾牌、长枪、矛、投石机等各种骇人的武器。
无数只哥布林握著横杆在地上奔跑,像手推车一样推动战车前进。
「GOOROGOOROG!」
若要为其命名,该称之为小鬼战车吧。
疑似凭藉混沌势力提供的技术支援制成的可怕兵器,露出利牙。
「散开!」
哥布林杀手的指示和战车的突击,究竟何者较为迅速?
「G
OOROGB!?」
「GRGB!?」
战车溅起葡萄园柔软的土壤突进,又卷入了几只小鬼。
被车轮辗死,或是被枪尖贯穿,已经算比较好的死法了吧。
更悲惨的是被撞飞的。因为在落地前的数秒间,死亡的恐怖会折磨他们。
「GGBBRG!?GOOROGGB!?」
哥布林拚命甩动四肢,试图在空中游泳,做著徒劳的努力。
下一刻,那只小鬼摔在地上,发出果实砸烂的声音。
四肢扭曲成违反自然法则的角度,不停抽搐的那条生命,在旋转的车轮底下结束一生。
「GGOROGB!GGRRROGOBBGORGB!」
小鬼战车士气高涨。至少对站在货架上的头目而言是这样。
头目嚷嚷著下达命令,负责推车的数只小鬼一面抱怨,一面努力推车。
在地上疾驶的车体转了个大弯,改变方向,再度冲向冒险者。
溅到车身上的肉片及粉末,彷佛在宣言「接下来就轮到你们」。
「哎呀!」
面对可怕的威胁,蜥蜴僧侣在地上滚动,闪过攻击,兴奋地用尾巴拍打地面。
「混沌势力的军备还真是不赖!」
被巨大身躯覆盖住的女神官,努力缩起身子,保护自己。
「不、不好意思。」
她的声音之所以那么微弱,想必是在介意自己动作迟缓一事。
就算她累积了不少经验,有所成长,体能也不可能一下就大幅提升。
尽管如此,她还是顶著被泥土弄脏的纤瘦脸蛋及金发,定睛凝视小鬼战车。
「可是,该怎么做……!」
「无论如何,那都是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单膝跪地,重整态势,不屑地说。
「该做的事没变!」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正确地说,是逐渐复杂化。
从背后传来的哨声,告知他河川发生异状。
「啧……!」
再怎么逞强,再怎么乱来,状况都不会改变。
而抱怨现状,也不能提高胜算。
哥布林杀手如此告诫自己,不断思考。
──该怎么做?
「你怎么看?」
「这个嘛……」
小鬼战车刨著土改变行进方向。蜥蜴僧侣面对它,徐徐起身。
「射将先射马方为常规,但那些家伙背后,似乎有人在出谋划策。」
没错,这是问题之一。
旋转时会露出来的货车横杆──推手们,照理说应该要毫无防备。
从货架延伸出来的遮蔽物却覆盖在小鬼头上,仔细保护好他们的头部及背部。
那样应该会看不见前方,不过有驾驶──该称之为驾驶吗?──负责指挥,似乎不成问题。
就算有妖精弓手的曲射,恐怕也不可能从背后或侧面除掉推手。
「从正面如何。」
只要多花点时间,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不过,这段期间援军会从背后的河川赶到。
他们拥有的时间是一步,还是两步棋?蜥蜴僧侣摇摇头,回应哥布林杀手:
「难说。若贫僧使用『拟龙(Partial Dragon)』神迹,约五五波。视肌力及敌我重量、对方的速度而定。」
「碰运气吗。」哥布林杀手咕哝道。「真不痛快。」
「哎,世间之理应该无一不能用数字阐明。」
印象中这个理论之前也曾听过。哥布林杀手吐出一口气。
「侧面是……枪(Spike)吗。」
「哈哈哈,意谓大部分的进攻法,他们都预料到了。」
硬绑在车轴上的长枪伸向侧面,以绊倒敌军。
问题很多。问题──没错,问题分成好几个,杂乱无章,又有重叠之处。
既然如此──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拚命挤出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
圣衣沾满泥巴的她从地上站起来,手握锡杖,凝视前方。
用不了多久,只要号令一下,改变方向的小鬼战车又会往这边冲来吧。
女神官因紧张及恐惧绷紧神情,尽管如此,仍然明白地说出口。
「把问题整理在一起吧!」
「就用那招。」
哥布林杀手点头。
他有计策。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
哥布林战车长怒骂终于让战车转好方向的愚钝部下。
真是,这些家伙动作怎么这么慢!万一猎物逃了怎么办?
用不著把战利品分给他们。队长最辛苦,独占战果是应该的。
前几天他还觉得那些大人物只会摆架子而已,这个想法如今已被他拋到脑后。
那么,猎物在──有了。
四处逃窜后,愚蠢的他们似乎主动跑到无路可退的城门前。
看见娇小的凡人少女害怕地抱著锡杖,战车长舔了下嘴巴。
──吓吓他们好了。
战车长高兴地举起生锈的柴刀,一刀砍断投石机的绳子。
锤子随著绳子的断裂声落下,反作用力导致拋杆发出巨响。
拋杆的形状像一根巨大汤匙,放在勺子处的石头一口气射向空中。
小鬼本来就不可能懂得计算弹道。
划出拋物线的石头从少女头上飞过,轰一声击中城墙。
堆高的砖块因冲击而产生裂痕,崩塌,碎片四散。
「GOOROGOOROOGG!」
少女「呜!」怕得瘫坐在地,小鬼战车长见状,欣喜若狂地鼓掌。
不枉他祭出了只有一发子弹的投石机。
他利用体重,压下因为反作用力太大而抬起来的前轮。
之后只要直接让这辆战车撞上去,看要压死还是辗死他们就行了。
光是想像那名少女死前会怎么哭喊求饶,就令他激动不已。
哥布林战车长怀著兴奋的心情跺脚,激励部下。
「GGORG!GGOOOROOGGB!」
「GOOROGB!」
这群愚蠢的家伙一边抱怨,一边动脚推动货车。
直接用力撞上去,女人男人都会被压成烂泥,是他们赢了。
有这个可怕、厉害的武器在,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没错,哥布林就是这种生物。
满脑子只想著扑向眼前的猎物,如同因为条件反射而流口水的狗。
完全不会考虑到至今为止有多少同伴被杀,自己说不定会死。
自己是不一样的。自己很聪明。自己跟那些家伙不同。自己会一帆风顺。
因此──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眩目的光灼烧双眼的瞬间,他们直到最后都不知道杀进视线范围内的影子是什么。
§
「喔喔……!」
女神官的神迹带来神圣之光的同时,哥布林杀手拔足狂奔。
从门后踹破门,冲了出来。
绿色的巨大身躯与他擦身而过,从旁捞走少女纤细的身体。
「『喔喔,高尚而惑人的雷龙(Brontos)啊,请赐予我万人力』!」
藉由「拟龙」加护增强的肌力,关系到身体的瞬间爆发力。
能否阻止战车得看运气,但靠速度将她整个人带离轨道,倒是不成问题。
哥布林杀手则是直线冲向小鬼战车。
一步、两步、三步。算准因相对速度而缩短的距离,踩在大地上一跃而起。
「呣……!」
他用力摔在货架上,战车几乎在同一时间穿过门。
哥布林杀手抓住投石机的骨架,以免跌下车,撑起身体。
要在战车穿过玄关大厅前分出胜负。放在大厅的家具逐渐消失在视线范围外。
「欧尔克博格!?」
「GOOROGBB!?」
妖精弓手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但他没时间回应。以她的视力肯定看得见。
哥布林杀手伸手摸索插在腰间的短剑,袭向甩著头、试图驱散烙印在眼中残光的小鬼。
「GOROG!」
「你就是……!」
要顺势压制住对方的话,反手拔剑刺下去比较方便。剑刃直接插进喉咙。
「第二十五只!」
他和敌人扭打著──虽说是小鬼,这里毕竟是摇摇晃晃的车上──转动剑柄,造成致命伤(Critical Hit)。
小鬼连惨叫声都发不出,被自己的血呛到,不断抽搐。
哥布林杀手将勉强还有呼吸的那只小鬼举到自己身上。
「GGOORGB!?」
「GGBG!GGOOROGB!」
尚未发现头目已死的推手们,在遮蔽物下叫著。谁管他们啊。
「唔,呶……」
哥布林杀手踹了遮蔽物一脚,让小鬼闭上嘴巴,牢
牢抓住货架边缘。
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只有位在战车上的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车轮咬碎玄关大厅的大理石,冲向前方,立刻遇到阻碍。
是墙壁。
哥布林杀手全身受到冲击,彷佛过去被巨大怪物拿战槌殴打那时。
身体像跌跤般用力倒向前方,又像被弹开似的弹回原位。
抓住货架的手臂发出怪声,感觉到背在身上的小鬼尸体撞在硬物上。
「GGORBBG!?」
「GBBG!GOORGBB!?」
在遮蔽物后的哥布林发现异状,齐声哀号,可惜为时已晚。
冲击过后感觉到的是短暂的滞空感。接著是拂过身边的冰冷夜风。
战车上的投石机被震得垮下来,一面解体、一面撞上宅邸的墙壁,飞到空中。
掉到──不能称之为著地──河堤前的那几秒,感觉起来特别漫长。
「唔……!」
彷佛被人砸在地上的冲击,令哥布林杀手的身体用力弹起。
他没骑过悍马,原来会被甩得这么厉害吗?
落地时好一点是摔在地上,惨一点是车轮前,勾到旁边那些长枪的可能性也很高。
哥布林杀手的注意力全放在不能把手松开,调整呼吸。
「GBBOGB!?GOGGG!?」
「GOOROGGB!」
哥布林推手们也一样,不能放手,只能乖乖被战车拉过去。
无论如何,结局很快就会来临。
战车因为下坡的关系加快坠落速度,目的地是夜晚昏暗冰冷的河川。
那里有著正在往上开的小鬼船团。
「GORGB!?」
「GOOOROGBB!?」
在船上应付从宅邸射来的箭的哥布林们见状,不晓得在嚷嚷什么。
肯定是「那啥!?」或「有东西过来了!?」之类的怒骂。
下一刻,战车的重量及速度宛如巨大的战锤,自侧面敲击船身。
「呜……!」
连哥布林杀手本人都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姿势。
战车车轮陷进甲板,在整艘船的正中央开了个大洞,直接贯穿过去。
那──已经不能说是战车和船。只是等著化为木屑的废材。
落水瞬间,哥布林杀手只有穿破一层白色物体的错觉。
大脑立刻理解自己掉进又重又黏的东西中,反射性挥动四肢。
却无法逃离。
水精毫不留情地抓住他的脚,将他往下拖,头上是──没错,战车的残骸正在覆盖下来。
「GOBOO!?!?」
「GOOGRBB!?」
小鬼们口吐泡沫,拚命敲打货架,战车却不可能因此移动。
不久后他们就会断气、沉入水底吧。哥布林杀手确认后,踢了下底部。
没错,深深下沉,再往水底踢──就算双手被绑著,一样能游泳。
何况他的右手,戴著能在水中呼吸的戒指。
尽管灯消失已久,戒指蕴含的魔力依然没变。沉入水中也无须慌张。
哥布林杀手头部冒出水面,铁盔不停滴水。
「──……呼!」
他像在喘息般,张大嘴巴吸入空气。是不带魔力,初夏潮湿的空气。
「GOOROGB!」
「GOGB!?GOORGB!?」
望向两侧,战车撞上的好像是三艘船里正中间的那艘。
彻底变形的船身吱嘎作响,断成两截,用力撞上前后的船。
好奇发生什么事而跑到甲板的小鬼,惊慌失措地尖叫著。
然而──木已成舟。
哥布林们以为只要坐在战车、军舰上就会赢。
想都没想过「万一输了」、「万一船要沉了」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们争先恐后地推挤著,想从甲板逃出去,挤成一团。
就算跳进河里──也会撞上船只残骸,被夹在中间压烂吧。
「……不过。」
哥布林杀手亦然。
他思考著要靠戒指的力量潜入水中躲开,还是要想办法爬上岸──
「欧尔克博格,给我看清楚!」
嘹亮的声音向他伸出援手。
瞄准好目标的树芽箭,刺中近在眼前的木板。
看见系在箭柄上的绳索,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抓住它。
「真是,啮切丸还是一样乱来啊……!」
末端延伸至岸上──双腿稳稳踩在地上的矿人道士手中。
妖精弓手使劲抱著他的腰,以免这名矿人被拖下河。
两名伙伴拉著绳子,后面是满身污泥、正在往这边跑过来的女神官。
看见一脸满足的蜥蜴僧侣,他深深吁出一口气。
「撞上船团,不在计算范围内。」他的声音,不晓得有没有传到大家耳中。
「来,啮切丸!抓紧啰!」
「嗯。」他点头。「不好意思,麻烦了。」
「什么话,眼看朋友快要溺水,要嘛拉上来要嘛一起沉下去,才是矿人的作风。」
「喂,拜托不要喔!」
妖精弓手立刻尖叫,女神官苦笑著说「我来帮忙」,伸出手。
连蜥蜴僧侣都「嘿唷!」加入其中,他觉得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不必担心?」
哥布林杀手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想,在铁盔底下喃喃自语。
回头一看,哥布林的船团瓦解、沉入水中的模样,在黑夜中仍清晰可见。
这样就达成委托了吧。杀光哥布林了。
即使有幸存下来的,等他们上岸就能清乾净。这样就结束了。照理说。
没有一件事是可以确信的。
恐怕从十年前──从第一年,那件守护村庄的剿灭小鬼委托起,就一直是这样。
自己真的成功守住了宅邸吗?
成功排除葡萄修女的忧虑了吗?
与小鬼的战斗会持续到何时?
自己做到了什么?他以为自己能做到什么?
他思考著自己在这起事件中的任务。
接著思考是否有顺利达成。
想不通。
他只知道自己紧紧握住的这条绳子的另一端,有伙伴在。
「真是。」
哥布林杀手不晓得叹了第几口气,重新握好绳索。
「剿灭哥布林,远比这简单多了。」